《行者玄奘》 第一章 故乡的记忆 大唐贞观五年(公元631年)五月,玄奘和般若羯罗法师马不停蹄,终于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来到了羯若鞠阇国。 一踏入国境之中,就见道路两旁禾稼丰盛,花果繁茂,一派富裕安乐的景致。更难得的是风俗质朴,就连偶尔撞见的行人也都是面带笑容。他们个个模样俊美,服饰鲜艳,举止文雅,显出一派丰足安乐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舒服。 “这是个适合安居的国家!”骑在马上,看着路旁茂盛的稻谷,玄奘不禁由衷地赞叹道,“同为中印度国家,有的富裕,有的贫穷;有的风俗淳厚,有的多诈多杀;就连人的相貌都有如此大的区别,这里的人容貌俊美,衣着也整洁有致,有些地方的人相貌丑恶不说,偏偏还喜欢露形露体。不同国家之间差距竟然如此之大,这难道就是众生的共业吗?” “众生的共业,加上佛陀的护佑。”般若羯罗道。 见玄奘回过头来看着他,般若羯罗便跟他解释道:“师兄不记得那些商旅们说过,这里的国王信奉佛法?” 玄奘想起来了:“正是。他们还说,戒日王是个转轮圣王。他的国家有佛寺一百多所,僧人一万多名,外道几千名。佛法与异道都十分昌隆,信徒是一半对一半,而在佛学方面,大小乘都有人潜心研学。” 般若羯罗很高兴地说道:“不瞒师兄说,羯罗早就想来这里礼佛了,却因为各种俗事一再耽搁,抽不出身。所幸这次大王命我来此会见戒日王,期盼着能通两国之好。其实,就算大王没有此令,羯罗也是要来的,算是了却了儿时的一桩夙愿。” 两人说着话,突然空中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瞬间将两个沙门连人带马淋了个透! “糟糕!今年的雨季怎么提前了?”般若羯罗的马一不小心陷入了一个泥坑里,他狼狈地下马去拉,玄奘也过去帮忙。 中印度的雨季大约从每年的五月十六日开始,到九月十五日结束。其间大雨倾盆、河流泛滥,道路淹没,交通中断。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只好呆在家中或村子里,以他们前一季所收获的农作物为生。出家人外出行化也会极为不便,何况还有无数的农作物及昆虫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伤害。因而几乎所有出家人,都会暂时中断他们的行化活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下来。 想当年,佛陀和他的弟子们都曾应邀在精舍或安静的花园里度过雨季,有的时候,他们也退隐森林。每到这个时候,人们便成群结队,不避风雨地来到佛陀的住处,聆听佛法,尽可能地利用这一大好时机来亲近佛陀。 “如果现在佛陀依然住世的话……”玄奘的心中有些伤感,他多么希望能够亲耳聆听佛陀的教诲! 两个沙门顶风冒雨地行了二百余里,隔着密密的雨帘,他们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城。 “师兄请看,那便是国都曲女城了!”般若羯罗用马鞭遥指前方道。 “曲女城?”玄奘重复了一遍,“好古怪的名字!” “师兄莫嫌它名字古怪,它可是恒河岸边最大、最富裕、最昌盛的城市了。羯罗幼时便常听到这座城池的名字,虽说今日第一次到此,竟觉得熟悉之至。” “那定是师兄前世与此地有缘了。” 玄奘说着,又朝那个城池远远望去,从这个方向看,此城西临恒河,城垣高大坚固。依他估算,方圆至少有二十多里。 想到即将完成国王的重托,般若羯罗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对玄奘讲起了曲女城的由来—— “传说很久以前,这座城市名叫拘苏磨补罗,意思是‘花宫’,国王号梵授王,德仁兼备,武功显赫,威名远慑赡部洲。他有一千个智略弘远,勇敢果毅的儿子和一百个容貌美丽,仪态高雅的女儿。 “当时,这里还有一位修行者,在恒河岸边修炼瑜伽,坐禅入定。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他都一动不动。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上落满了泥土,外形便如枯树一般,飞鸟游禽栖息在上,并遗下一颗尼拘律树的种子。那颗种子在他肩上的泥土中逐渐萌芽,年复一年,修士身上竟长出了一棵垂荫大树!树干粗壮,枝条上结满果实。鸟儿们也开始来此筑巢。当地人觉得惊奇,便尊称他为‘大树仙人’。 玄奘津津有味地听着,像这样的苦修者,他在恒河岸边的丛林里经常见到,虽然没有身上长树这么夸张,但是长藤萝苔藓的却是屡见不鲜。 般若羯罗接着说道:“有一天,梵授王的女儿们来到河边游玩嬉戏,恰被大树仙人看到。只一眼,他竟被女儿家的姿容美态吸引住了。于是他从坐了多年的森林里走了出来,去面见梵授王。他说,我栖息于山野之中,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出定以后就看到你的女儿,欲爱之心顿生,无法摆脱,所以远道而来求婚。他还说,自己已经得道,拥有了无上的神通,如果国王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就要降祸给这个国家。”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苦笑了一下:“一念无明,便堕轮回。可叹这仙人修行多年,欲界爱染之心竟是不退反盛,多年的修行怕是要白废了。” “是啊,”般若羯罗道,“不过他的威胁还是很起作用的。” “怎么讲?” “那国王毕竟是个凡夫,听了大树仙人的话,非常为难,一时又想不出对策来,只好对仙人说:‘请您先回去静候佳期,待我与女儿们商量,挑选一个吉日良辰。’仙人于是欢喜地返回林中。 “仙人去后,梵授王便去征求女儿们的意见。理所当然的,女儿们都不愿意嫁给这个古怪的仙人。国王不好用强,又惧怕仙人的报复,整日忧愁不已,面容憔悴。 “年幼的小女儿觉得奇怪,便趁国王空暇之际问道:‘父王您有一千个勇武的儿子,能令万国归顺慕化,现在因何事忧愁而有所畏惧呢?’ “国王叹息道:‘你年幼不知,那大树仙人前来求婚,而你的姐姐却无一人肯从命。这个仙人神通广大,能够降灾招福。倘若不称他心,他必恼怒。到时摧毁国家,绝灭宗祀,致使前代诸王蒙受耻辱,悔之晚矣。所以父王才有所畏惧啊。’ “听了父王的话,小女儿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这个国家。梵授王无法可想,便用车驾将小女儿送至仙人处。 “那仙人见国王送来的竟是一名稚齿女童,且不及她的姐姐们漂亮,很不高兴地说:‘大王一定是轻视我这个老叟,所以才送此女童来嘲笑我了!’ “梵授王连忙说道:‘我怎敢嘲笑仙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已问遍诸女,但无人肯从命,唯有这最小的女儿愿来供您使唤。’ “仙人勃然大怒,降下恶咒道:‘这些女人瞧不起我,着实可恨!我定要惩罚她们!我要让你那九十九个女儿,全都变得弯腰曲背,形貌丑陋,终生无法嫁人!’ “此毒咒一出,梵授王的九十九个女儿都变成了弯腰曲背的老妪,从此,花宫城便被称作‘曲女城’了。” “原来这便是曲女城的由来,”玄奘摇头叹息道,“佛陀说得没错,没有正念的指导,单纯的苦修是无法出离烦恼的。这位大树仙人枉自修炼多年,仅仅有了些微神通,心中却还是欲海难填,嗔恨不退,离得道只怕还差得太远。” “谁说不是呢?”般若羯罗道,“世人起修行之心容易,退此心更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我们赶快进城吧。驾!” 两个沙门进得城来,举目四望,但见浓荫夹道,城内楼台殿阁相望,台榭栉比,道路整齐,园林相望,城中遍植花果树木,虽在雨中,色调依然光亮鲜艳。路旁时不时地出现一个水池,水流澄澈,里面盛开着各色莲花。有些商贩就站在屋沿下,贩卖着来自域外的奇珍异宝,果然是一个景色怡人的美丽城市! 玄奘手握缰绳,在宽敞的街道上策马而过,边走边赞:“真不愧为印度的名都!玄奘一路行来,走过城池上百,也只有我大唐的长安、洛阳、成都,可与此城相媲美了。” “师兄所说的那些地方,倒让羯罗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不如躬而行之。待玄奘取到真经,回归东土之时,师兄也来同行如何?” “若有那样的机会,当然是求之不得了!”般若羯罗笑道。 又行一程,玄奘越来越觉得这里的地势颇为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走到一座高大的伽蓝前,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法显大师在《佛国记》中所称的罽饶夷吗?以前只在书中得知,真没想到,今日玄奘也能到此。” “原来以前也有师兄的同乡到过此处。” “是啊,两百多年了,”玄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叹道,“玄奘这一路,是踏着前辈高僧的足迹来的。” “二位法师是要挂单吗?”一个年轻沙弥从寺中出来,合掌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忙合掌还礼。 “那么快请进吧。”那沙弥将他们引了进去。 这座伽蓝名叫跋达罗毗诃罗,寺中住持毗离耶犀那三藏,也算是当地的一位名僧,两个游僧入寺后,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前往拜见。 “二位法师是从圣城钵逻耶伽过来的吗?”毗离耶犀那三藏打量着这两个浑身湿透的年轻沙门,缓缓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欠身答道。 毗离耶犀那屈起手指轻轻掐着:“从钵逻耶伽国往西南方向,渡过阎牟那河,一直到憍赏弥国,那一大片地方全是森林,里面多有恶兽、野象出没,行人从那里经过,常无端遭到攻击。二位法师能够至此,也算不易了。” “还好,”玄奘谦逊地说道,“路上虽遇见些虎豹和野象群,但它们的性情大都温和,并没有招惹我们。想来是因为佛陀的慈悲护佑,才让我们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丛林。” “难得,难得!”毗离耶犀那三藏感叹道。不知是说这两位年轻游僧的勇气难得,还是在说那些猛兽的温驯难得。 玄奘只是笑笑,心中暗想,猛兽、野象哪里比得上强盗的凶险?猛兽吃饱了便会慵懒地散步、歇息,便是人从它们眼皮底下走过,只要它们觉得安全,也不会抬一下眼皮;强盗可就不同了,他们贪得无厌,永远没有饱足的时候。好在可以用佛法去感化他们。 “路上可曾遇到什么高僧吗?”毗离耶犀那三藏又问。 玄奘想了想,道:“弟子二人曾到秣底补罗国,那里佛法颇为昌盛,其实有一位大德名叫蜜多斯那,乃是德光大师的弟子,下有徒侣八百多人,全部研习上座部佛法。玄奘同羯罗师兄曾在那里停留两个月,从蜜多斯那法师学习《辨真论》、《怛埵三第铄论》和《随发智论》。” 毗离耶犀那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蜜多斯那法师乃是我的好友,我们已有二十余年没见面了。他如今身体还好吗?” “很好。”玄奘答道。 毗离耶犀那三藏很高兴,热情邀请道:“今年雨季提前,二位法师一路辛苦,就请在此安居吧。”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师,我二人正有此意。不知这附近是否有佛陀圣迹?” “圣迹到处都是,”毗离耶犀那微笑道,“从这里往东,有个劫比他国,那里有一所著名的伽蓝院,乃是佛陀圣迹‘三宝阶’。二位法师既是来求法礼佛的,便不可错过。” “三宝阶……”玄奘喃喃自语,“想是供奉着佛、法、僧三宝……” “不不不,”毗离耶犀那笑道,“这‘三宝阶’乃是一排并列的阶梯,南北而列,面向东南。中间一排是‘黄金阶’,左边一排为‘水晶阶’,右边一排是‘白银阶’。想当年,如来离开胜林,升上忉利天宫,为其母摩耶夫人说法,三个月后,准备返还人间。天帝释于是施展神通,建立宝阶。佛陀从善法堂起身,由天神大众随护,踏中间的黄金阶而下;大梵天手执白拂,踏银阶侍奉于右侧;天帝释手持宝盖,踏水晶阶而侍奉左侧;这时诸天菩萨,都陪随而下,洒散香花,一时间璎珞缤纷,香烟氤氲,因而留下这三宝阶。”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果然是个殊胜之地,弟子定然前去拜谒。”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话,不觉天色已晚,两位客僧起身告辞,般若羯罗合掌道:“弟子还有一事请问方丈。” “法师请讲。” “不知大王何时上朝?弟子也好前去拜见。” “法师要见大王么?” “正是,”般若羯罗道,“弟子从磔迦国出来时,大王便曾叮嘱,一定要到曲女城去见一见戒日大王。” 毗离耶犀那三藏恍然大悟:“原来法师是磔迦国的国师,老衲倒失敬了。” “不敢。” 毗离耶犀那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二位来得可不巧了。” “怎么讲?” “大王在外巡视,尚未归来。”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皱起了眉头:“那么,何时能回?” “法师说笑了,国王的行踪,老衲又怎会得知?” 见般若羯罗面露失望之色,玄奘安慰他道:“师兄不必心焦,玄奘这一路也曾听说,戒日王经常巡视各地,察访民情,且居无定所,随其抵达之地,搭建茅屋居住。但他通常不会在雨季外出。这里毕竟是国都,想那国王也快回来了。” “法师说的甚是,”毗离耶犀那道,“只是那戒日王若是在外巡视期间刚好赶上雨季,也会停下脚步,在行宫内准备佳肴,宴请各派学者贤人。那样的话,就不知何时归来了。不过,二位法师既然来了,就在此耐心等待吧。” “多谢大师,”玄奘道,“师兄,咱们就在这里安居,正好向方丈大师讨教些佛法如何?” “好啊,”毗离耶犀那笑道,“老衲也有很多不解处要向二位法师请教呢。” 般若羯罗合掌称谢,随即又叹了口气:“也只有如此了。” 第二章 少年行者 漫长的历史长河中,古都洛阳曾经是十三朝的都城。 唐朝以前,那些帝国创业的开国者们,大都喜欢把长安作为最初的都城——地处关中险要,有天然崤山和潼关,进可功,退可守,最适合作帝国创业的根据地。 而洛阳则不同,虽说南有洛水,北有黄河和北邙山,但基本还是坐落在平原之上,缺乏天然的深沟、壕堑、壁垒、雄关,无天险可守是洛阳的致命弱点,这种军事上的缺陷成为它最大的遗憾。 所以,那些开国君主们,并不看好洛阳。古都洛阳的命运,更多的是作为陪都。 然而,当帝国繁荣之后,随着首都长安的人口剧增,都城长安的劣势也就渐渐凸显出来——地处西北山地,物资的运输,资源的供给,都不方便,一大堆的问题。 汉唐时代,长安经济并不发达,而位于中原地区的洛阳,由于地处国家心脏地带,经济发达,富可敌国。 这就是为什么隋炀帝要把洛阳作为陪都,他通过经营洛阳,修建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把江南和华北连起来,这样就可西通长安,南连江南了。 也就是说,在江南与华北之间,洛阳处于中间枢纽的位置。 洛阳佛学鼎盛,有被朝廷供奉的四大道场,净土寺便是其中之一,每日里人流如织,香火旺盛。 香客们进寺礼佛听经,最头痛的就是带进来的孩子们了。特别是七岁八岁狗都嫌的年纪,闹起来可是不讲场合。偏偏在佛祖的眼皮子底下,你还不能发作。 净土寺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主意,将香客的孩子们集中到偏殿里听经。 什么经能吸引小孩子的注意力?当然是故事性很强的《百喻经》了。 这里的每一个故事都是两步式结构:第一步,讲故事;第二步,由这个故事展开,阐述一个佛学义理。 这些寓言故事描写的都是幽默可笑的事情,具有犀利的讽刺性。先说笑话,后讲佛法,笑话里面包含着佛法。既富有情趣,又蕴含哲理,通俗易懂,诙谐幽默,启人智慧。 孩子们显然很喜欢听这样的故事,特别是,负责讲故事的是一个同他们差不多大的小孩子,这就更能吸引他们的注意力了。 偏殿内由三层蒲团垫起了一个简易的狮子座,这便是法师讲经说法时的座位,据说是从文殊菩萨那里来的。依照佛典所载,文殊菩萨是过去世无量诸佛的老师,曾经引导无数的修行者证得佛果,因此是大智慧的化身。 文殊菩萨的座骑名叫狻猊,长得像狮子,表示智慧威猛无比、所向披靡、无坚不摧。背上设一个莲花台座,代表清净无染,因此被称作“狮子座”。 佛经不是随便讲的,要恭恭敬敬地礼请法师坐到狮子座上开讲,这叫做升座。 狮子座可以很豪华,比如高大庄严的讲坛,黄金铸造的莲花台,座上铺着又厚又奢华的坐垫; 狮子座也可以很朴素,随便找一个土台子甚至一块大石头,在上面铺条垫子席子什么的就可以开讲了。 设立狮子座的目的不光是为了宣扬佛法,还表达了一种对法的尊敬。所以狮子座通常要比下面听经者的座位要高一截,以保持一定的距离。 偏殿内,那个讲经的孩子便坐在临时搭成的简易狮子座上,侃侃而谈。他的眉目清朗俊逸,幽黑的双眸闪动着耀眼的光泽,看上去十分惹眼。年纪虽幼,却显出一副天然的庄严与大气。 “百喻,就是一百个譬喻故事,”孩子的声音清澈无染,直入心田,“佛陀喜欢用一些浅显的故事来宣讲佛法深义,《百喻经》就是一部用譬喻故事来说法的经书。” “太好了!”一个年幼的小姑娘拍手笑道,“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陈祎快讲!莫要再磨蹭了!”别的孩子连连摧促。 陈祎微微一笑,直接进入了故事。 他随身并没有带着经书,自三四岁起就读《百喻经》,那些故事早已烂熟于胸,这会儿干脆也不按经文原文,而是用更通俗更易理解的语言讲出来—— 从前有一个愚人,到朋友家去做客,受到好客的主人殷勤的招待,桌上摆了七八道好菜,可是客人吃了之后却说:“这么名贵的菜为什么淡而无味,一点都不好吃?” 主人听了这话,恍然大悟道:“哎呀!我太高兴了,忘了放一样东西!” 原来,这位粗心的主人居然忘了放盐。他赶紧跑到厨房去,拿了些盐出来,放进每一道菜里,搅拌了一会儿再请客人品尝。 客人一吃,果然美味了许多。他感到很奇怪,就问主人:“你刚才往菜里放了什么,菜就变得那么好吃?” 主人说:“放盐呀!盐可是百味之源。” 客人心想:原来这些淡而无味的菜之所以变得鲜美起来,全是因为加了盐啊。这么一点点盐尚能如此鲜美,何况更多呢?这家主人实在是太吝啬,就给我一点点……于是,他干脆上街买了一大包盐,回家后迫不及待地抓了一把放进口里,想要尝尝到底有多美味…… 听到这里,孩子们都嘻嘻哈哈地笑成了一团:“那他可要咸死了!他怎么这么蠢?” “是啊,”陈祎也笑道,“我们都不相信世上会有这么愚蠢的人,可是大千世界就是无奇不有。比如有人听说,适当地节制饮食,会对身体和修行都有好处,于是就不吃饭食,经过七天或十五天之后,因饥饿影响了身体,对修行没有一点儿好处。就好像这个愚人,因为盐有美味而空口吃盐,结果弄得口舌不能辨味一样。” “我知道了!”一个小姑娘开心地说道,“我娘说过,对于修行人来说,断食偏食都不适中,过分享乐和过分苦行都有偏颇。世间万事必须适中,过与不及都可能要坏事。” “嗯,”一个大点的孩子点头说道,“这就叫做过犹不及。” “小居士说得对,”陈祎道,“世人各有各的智识,可以帮助自己也可以利益他人。可若是用之不当,也可能毁灭自己,危害他人。比如世人热衷于名利,若是做得适中得当,倒也能够建功立业。但若太过分地追逐名利,便会造出恶业,与烦恼纠缠不休,乃至生生世世轮回不息。” “世间的东西都是这样,”门口突然传来一个成人的声音,“须用得不偏不倚,才能发挥效用。否则良药也会变成毒药了。” 陈祎抬起头来,这才发现,居然有很多居士聚拢在门前,都在听他讲经。 而那个开口说话的,竟是曾经给他父亲看过病的叶先生! 他立即起身向前,双手合什,恭恭敬敬地施了个佛家礼:“陈祎见过叶先生。” “陈祎?陈家四公子?”叶先生这才看清眼前的孩子,不禁惊讶地喊了起来。 “怎么,叶兄认得这位小行者?”旁边一个儒生问。 “哦,林兄啊,这是颖川陈家之子,极是聪明早慧。去岁我曾去他家中为他的父亲看病,那时便见到过他,想不到他竟到了洛阳。” 那姓林的儒生略带几分惊讶地看着面前这个一脸书卷气的孩子。 叶先生继续询问:“你怎么到洛阳来了?还进了寺庙?你父亲……怎么样了?” 说到最后一句,声音不自禁地轻了下来。作为医生,他心里其实很清楚,陈慧的病凶多吉少,特别是陈祎现在孤身在洛阳净土寺里,更能说明一切。 但他还是忍不住又追问了一句:“你兄姐呢?” 陈祎眼圈一红:“父亲故去了,姐姐也远嫁他乡,大哥三哥家境艰难,我便随二哥到洛阳来习经……” “哦,”叶先生立即想起那个来求他去给父亲看病的年轻法师,那是这孩子的二哥,显然,是他把这孩子带进了寺庙。 他有些遗憾地看着眼前这个儒雅清秀的少年,特别注意到了他束在头顶上的一头黑发,知他尚未剃度,心中稍感宽慰。 虽然这世间之人普遍崇佛,叶先生偶尔也会带家人到寺院礼佛,但他本人却不是特别虔诚之人,又想寺院里清灯古佛寂寞一生,就算是成年人也会觉得孤苦难捱,何况如此聪明敏感的孩子!因此他打心眼里不希望陈祎出家为僧。 陈祎确实没有剃度,不是因为他不想。事实上,自从跟二哥住进净土寺后,他便一心希望有朝一日能够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所谓“寺院里清灯古佛寂寞难捱”,那只是叶先生的想象,却不是陈祎的想法。对于陈祎来说,佛法已经为他开启了一扇神奇的大门,门内是一个巨大的宝藏,里面有数不清的珍宝——那是完全不同于世俗的精神的珍宝。他已经如痴如醉,沉浸其中。他希望自己能够正式剃度出家,广学佛法,然后像一名真正的高僧大德那样登坛讲经,普渡众生。 可惜这个心愿在此时却是难以实现的。 隋炀帝时期,朝廷为限制僧人数量,专门设有僧官,度僧必须由朝廷统一下发名额,统一考试,寺院被剥夺了度僧的权利,一旦发现私度者,将处以很严重的刑罚。 凭心而论,杨广的这一举动对佛教界也不见得是件坏事,虽然减少了出家人的数量,但却保证了质量,确保了出家的大多数都是有信仰的,而且文化程度不低,甚至可以说都是精英。 后来唐朝的时候延用了这一僧籍制度,这就使得隋唐时期的佛教僧团成为一个素质非常高的团体,高僧大德如满天星斗,层出不穷。 朝廷没有下发度僧的指标,陈祎便不能出家,他只能以俗家弟子的身份暂住在净土寺里。 像他这种身份,在当时的寺院里被称作“行者”,未成年的行者也叫做童行、童子。 行者住在寺院里,每天要做些力所能及的杂役,闲暇时光也可以随师父们修行,或者读书诵经。长大后若有机缘,便可剃度出家。当然,大部分人是没有这个机缘的。 净土寺是座大寺,寺内杂务分工很细,明确到人。陈祎初来时也只是做些打扫殿堂、给师傅端茶倒水之类的简单杂役。后来,方丈慧明长老意外地发现,这个年幼的孩子居然写得一手好字,便叫他进入藏经阁里抄经。 在没有印刷术的年代,各种经典、书籍全靠手抄,所以当时的书籍极其贵重,一般家庭负担不起。而那时的佛教寺院就像一个专门的出版发行机构,不仅发行佛经,甚至还发行儒家乃至世俗方面的书籍。 很多居士、善信要到寺中请经;一些家有蒙童的人需要四书五经,也到寺院来请;一些开私塾、办学馆的先生,需要统一为学生配发教科书,这么多的书当然不可能自己抄写,于是也到寺院来请;甚至,有人想看《道德经》、《南华经》之类的道教典籍,而附近如果没有道观,或者道观里的道士不会写字,也到佛寺里来请。 其实,当时的佛道两家并不怎么友好,口水仗已经打了多年,只不过有些老百姓不太明白而已。尽管如此,只要有原本,有人,有钱,有时间,寺院就可以给你抄,并且绝对保质保量。 所以那个时候,像净土寺这样的文僧寺院里,有一些专门从事抄写的人,被称做“抄经僧”,或者“抄经生”。 净土寺里本来有不少抄经生,大多是远来参加科考而落榜的书生,还有些是希望出家而暂时不得度的行者。只是近年来中原时局不稳,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已离开洛阳到别处求生去了。抄经生空缺,陈祎便在这时补了进来。 抄经需要极其细心,只要写错一个字,整卷便得重写。实际上有些童行和沙弥是宁愿干粗活也不愿意去抄经的,他们不喜欢一动不动地坐上几个时辰,这是个性格问题。 但这个工作对于陈祎却很适合,一是他出自书香世家,对文字有着天然的喜爱和痴迷;二是他性格专注,心思细腻;三是他确实经常出入藏经阁里找书看,索性就让他在藏经阁里工作好了。 在当时,寺院就相当于一个教育机构,其教育效果甚至高于儒家的私塾或书院。这是因为儒家教育受制于科举考试的指挥棒,世俗中人无论是读书、习武,还是学习别的什么技能,通常都带有很强的功利性质,总要问上一句:我学这个东西究竟是为了什么?它能带给我什么好处? 读书,当然是为了做官;习武,就是为了当将军驰骋疆场,或者打架的时候占些上风;乃至学理发,就是为了当个剃头匠,有门手艺养活自己。 总之,学的东西必须有用,没用的不学。 所以很多儒生只读四书五经,闲杂的书不读;相比较而言,由于佛寺和道观不用考虑科考的问题,这使得他们在做学问方面不功利,反而能够学习并保留很多在当时没用但是后世却可能有用的东西。 陈祎既然是抄经生,这就意味着他可以很方便地看到很多书籍——不只是佛经,还有其它各类典籍。 这样的日子过去了三个月,这天,寺中最有名望的讲经师慧景法师应众僧之请升座,为大众讲解《维摩诘所说经》。 这是大乘佛教的早期经典之一,因此经的主人公是维摩诘居士,故而得名。 维摩诘是一位在家修行的佛教居士,他才智超群,享尽人间富贵,又善论佛法,能够处相而不住相,对境而不生境,得圣果成就,被称为大菩萨,深得佛祖的尊重。 盛唐时的大诗人王维就非常崇拜维摩诘居士,他给自己取字摩诘,可见受此经影响之深。 这部《维摩诘经》主要宣传的是大乘般若空观,运用不可思议的不二法门,消解一切矛盾,因而影响了禅宗思想、禅悟思维和公案机锋。禅宗将《维摩诘经》作为宗经之一,将不二法门作为处世接机的态度与方法,泯灭一切对立,从而获得了生命自由的无限超越。 维摩不二禅机,对禅宗影响最大的,除了斩断葛藤的方法论,便是存在而超越的境界论。这主要表现在心净佛土净、在欲而行禅、处染而不染、无住而生心等方面。 每次经过讲经堂,陈祎都会在窗外驻足谛听,有时听得忘了时辰,如痴如迷。 这部经书的语言还是很通俗的,不能算难,但是内容却不是太好理解,特别是对一个小孩子而言。 这一日,景法师向座下僧众抛出了一个问题:“维摩菩萨已证无上圣果,因何有疾?” 面对法师的提问,那些僧人们不知是不会还是不敢,竟无一人应答。景法师的脸上略显失望之色。 这时,站在窗外的陈祎忍不住开口道:“文殊代表如来,故净智无病;维摩代表众生,故示相有疾。” 这轻脆的声音让所有的僧人都转过头,朝他望了过来。 这许多的目光让祎儿有些不自在,想起自己的职责,赶紧低头施礼,准备离开。 景法师叫住了他,毕竟是个高僧,虽然心中诧异,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淡淡地问道:“你怎知维摩代表众生?” 长者有问,总不能不答。陈祎只得重新合掌,回话道:“维摩菩萨有言:以一切众生病,是故我病;若一切众生病灭,则我病灭。” “那么文殊师利因何无疾?难道他们不是本来平等?”法师步步紧跟。 “以佛性论,文殊、维摩自然平等,众生与佛亦复如是。” 景法师闭上双目,微微颔首,示意他往下说。 既然已经接了话,陈祎干脆侃侃而言:“佛之文殊,具妙智德;众生之维摩,植众善本。众生烦恼功德总在心源,烦恼未净,故维摩以大悲之力,现身有疾;文殊以佛智加被众生,使其烦恼顿空,功德顿发。故维摩初示有疾,文殊入室,病则不愈而愈;如众生因佛智引发,恒沙烦恼若日照霜雪,自消灭于无形也。” 此言一出,当真是义理清晰,条理分明,不仅在场的所有人俱感惊异,就连景法师也睁开眼,对这个小行者刮目相看。 法师接着又问了几个问题,陈祎也都对答如流,虽然有些回答稍显稚嫩,但稍加引导,便能举一反三。僧众们已开始小声议论起来。 景法师心中暗暗称奇:怪哉!净土寺内有一位如此出色的少年行者,我竟不知! 得知陈祎每日都在窗外听经后,法师便将手中的《维摩诘经》送给了他,告诉他有空随时可以进来听经,有疑问也可到他禅房去问。 陈祎大喜,法师的鼓励刺激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深入地研究一下这部经。 好在藏经阁里不缺经书,很快,他就找出一堆注解《维摩诘经》的论疏。 在佛教典籍中,佛陀亲口所讲的义理法门统称为“经”,给经做注释的被称为“论”,给论做注释的被称为“疏”。 陈祎所看的《维摩诘经》中文版本,是南北朝时期,由西域请来的高僧鸠摩罗什翻译的。据说,为了请来这么一位学者,前秦、后秦的两位皇帝先后发兵几十万,灭了三个西域小国,才把鸠摩罗什带到中原。 这种事情,大概也只有中国南北朝时期这些野蛮的皇帝们做得出来。 汉传佛教四大译经家,另外两位都是有争议的,只有鸠摩罗什和玄奘这两位是没有争议的,并称为汉传佛教翻译史上的双子星座。 有人这么评价他们两位的文字能力:天竺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当时的绝大多数中国人都强;而唐人玄奘的梵语水平比鸠摩罗什更强。 为什么说鸠摩罗什的中文水平比多数中国人都强呢?因为有了《维摩诘经》,中国此后两千年的文学、文化都为之丰富了。例如唐诗,几乎无不受《维摩诘经》的影响。 从唐代起,人们就把《维摩诘所说经》编成戏剧上演,昆曲中的《天女散花》就出自《维摩诘经》,这部宗教经典已经深入民间的戏剧、歌曲、舞蹈,对中国文化、文学的影响之大,可以说无与伦比。 陈祎将他找来的这些卷轴像摆木料一样,一层一层地码放在自己的书案上,然后一卷卷地展开、翻看,对于每一句的注解逐一比对,研究…… 在把《维摩诘所说经》领会得差不多的时候,陈祎又开始对八卷十万言的《妙法莲华经》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妙法莲华经》是佛陀晚年所说教法,属于开权显实的圆融教法,大小无异,显密圆融,显示人人皆可成佛的一乘了义。因经中宣讲内容至高无上,明示不分贫富贵贱、人人皆可成佛,所以《法华经》也被誉为“经中之王”。 《妙法莲华经》的关键词就是“妙法莲华”这四个字。“妙法”指的是一乘法,究竟圆满,微妙无上;“莲华”是作比喻,形象地讲述妙在什么地方:第一是花果同时,第二是出淤泥而不染,第三是内敛不露。 这是真正的大乘佛法,救众生出苦海。像这样的经书陈祎就极为喜欢。 他照例找来有关《妙法莲华经》的各家论疏,开始研究,有不懂的就翻翻这家看看,再翻翻那家看看。甚至,他开始提笔自己注释《法华经》。 就这样边学边写,写完了,也学完了。在这个过程中,这部洋洋十万言的大经竟被他轻易地背了下来。 在净土寺,无数个平静的夜晚,窗外树影婆娑,秋虫在树上、草丛中啾啾鸣叫着;窗内,烛光微微跳动,照着案几上的经卷,也照着少年行者专注的脸庞。 在他的笔下,一行行清峻疏朗的蝇头小楷跃然纸上…… 对陈祎来说,抄经、写经就是个修行的过程。 在这个过程中,他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会过的殊胜喜悦的感觉,这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却令他着迷,令他无限欢喜,他由衷地希望别人也能分享到这种喜悦。 也就在这个时候,方丈大师交给了他一个任务,要他给香客的孩子们讲解《百喻经》。 他非常出色地完成了这个任务,将这部通俗易懂的佛教故事集讲得娓娓动听。来听他讲经的孩子越来越多,后来甚至包括了大人。一些人本不信佛,他们慕名来到净土寺,只是为了听这个小行者讲经。 叶先生和林居士都是来得很勤的人,他们的儿女叶丹参和林若锦是陈祎固定的听众。 陈祎也从这些居士身上学到了很多世间的学问,比如他曾向叶先生请教医术,叶先生不仅知无不言,还慷慨地将自己收藏的医书借给他看。 陈祎非常感动,抱着医书喜不自胜,连连致谢。 “你不是学佛的吗?怎么又读起医书来了?”这天讲经前,叶先生的儿子丹参突然问他。 陈祎说:“学佛不只是念经打坐。佛法在世间,若是不懂得世间法,佛门弟子又靠什么本事救济众生呢?” 丹参嘻嘻笑道:“我听说,佛经多得不得了,一辈子都读不完,你还学这些东西,怎么学得过来?” “这便是今日我要给你们讲的故事了。”陈祎将书卷收起,在简易的狮子座上坐了下来。 孩子们赶紧坐直了身子,听陈祎讲今天的故事—— 很久以前,有这样一个人,在天气很热的暑天独自出外远行。走了大半天,又饥又渴,口干舌燥,很想喝水,以至于看到热气腾腾的雾气都以为是水,直到跑到跟前,才发觉不是。 后来,他幸运地发现了一条小河,河水看起来是那么清澈,真是救星降临!然而他面对河水,却只是呆呆地看着,心里郁闷地想,这水怎么这么多? 这时候,恰巧来了一个过路的人,好奇的问他:“你为什么呆在这里不走?” 他说:“我口渴得厉害,想喝水。” 路人更加奇怪了:“现在水就在你的面前,你为什么不喝?” 这个人一瞪眼,没好气地回答:“你说得倒容易!这么多的水你喝得完吗?要是能喝完,我早就去喝了。就是考虑到喝不完,所以才不喝!” 路人听了这话哈哈大笑起来。 听故事的孩子们也都乐不可支,哈哈大笑。 丹参边笑边说:“这个人实在是太蠢了!其实他只要喝他所需要的水就够了,又何必要统统喝完呢?” 刚说到这里,突然醒悟:“好哇陈祎,你是在取笑我吗?” “冤枉啊,”陈祎笑着说,“这分明是经上的故事,哪里会取笑居士?” 丹参不信:“刚才我还问你,那么多的学问怎么学得完,你就讲了这么个故事,还说没有取笑我?” “阿弥陀佛,”陈祎合掌道,“居士真是玲珑心肠,一点就透。但陈祎真的没有取笑居士的意思。” 见丹参仍是一脸不信的样子,陈祎微笑着说道:“我想,佛祖是想借这故事提醒我们,我们众生自无始以来六道轮回,已经受了无量无边的苦报。现在好容易遇到佛法这一解脱生死法门,却又忧心佛法无边,修行路远,不知何时方能成功,于是望佛兴叹,不肯用心研修佛法,把宝贵的时间白白耗费在这些无用的烦恼上。就如同那个渴极了的行路人,却为喝不完水而烦恼,不是太愚蠢了吗?” “对呀!”坐在丹差旁边的一个孩子道,“我想佛祖还想告诉我们,做事既不能好高骛远,也不可因噎废食。” “我就经常因噎废食,”又有一个孩子说道,“我爹要我背书,我一看那么多!心想这怎么背得完?干脆就不背了。” “所以你就老背不下来!活该被罚打手心!” 几个孩子都笑了起来。 那孩子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我现在明白了,能背多少就背多少,积少成多嘛。” “可是佛法这块金字招牌老字号,常常被人家拿去招谣撞骗唉,”丹参慢悠悠地说道,“听我爹说,现在有好多外道只是把佛法里面的字句盗来改一下,或寻章摘句,再参杂一些邪知邪见,就胡乱说法,骗人钱财!” 陈祎说:“若是这样,那便不只是口渴不饮,而是饮鸠解渴了。比那口渴不饮者还要可怜可悯呢。” 寺院的夜晚很平静,陈祎独自坐在大雄宝殿内,就着佛前的长明灯,认真抄写着从叶先生那里借来的医书。 他之所以又对医术起了兴趣,不光是想用世间法去普渡众生。事实上,早在父亲病重之时他就起了学医之心,渴望通过医术来拯救那些身处病痛之中的无助之人。 “你这小家伙怎么起这么早?抄什么呢?”一个声音突然传入耳中。 陈祎抬起头,见是玄明师兄站在门口,清晨的辉光洒在师兄的身上,显得格外清新。 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居然抄了整整一夜,现在已经到早课时间了。 赶紧起身,合掌恭敬地叫了声:“师兄。” “你可真够用功的,”玄明师兄迈步进殿,笑道,“朝廷下诏,要在洛阳剃度十四名僧人,这回就看你有没有这个善缘能得度了。” 陈祎一怔:“朝廷要度僧?” 这一年,正是大业八年。隋炀帝杨广亲征高丽,大败而归。渡过辽河的三十余万大军最后仅余两千七百人,几近全军覆没! 也就在这一年,北方大水,颗粒无收,杨广照常苛以重税,民众饿死无数,纷纷逃亡。王薄、刘霸道、张金称、高士达、窦建德等人各自起兵,越来越多走投无路的人响应并加入义军,在山东地区纵横驰骋,令各地官兵焦头烂额。 还是在这一年,朝廷重臣杨素之子杨玄感起兵造反。 显然,杨广在这个时候下令度僧,是希望做些功德,增加福报,从而能够顺利剿灭那些胆敢反对他的人。 真正的佛门弟子都明白“人须自救而后天救之”的道理,每个人注定要为自己的行为付出代价,度僧做功德当然会有福报,却不能因此抵消罪业,这是真正的因果定律。 不过在陈祎看来,要想剃度出家,成为一名真正的僧人,这确实是个难得的机会。 然而陈祎没有料到的是,想要求度的人竟有那么多!短短数日之内,洛阳城附近就有数百人前来应试,还有人从更远的地方风尘仆仆地赶到东都。 想想也难怪,朝廷的苛捐杂税和永远服不完的兵役徭役,早已令百姓不堪重负。国家的血已经快被抽干了,杨广却还在增调天下军队准备二征高丽,并表示,这一次,就算是“拔海填山”也在所不惜! 造反吗?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把脑袋系在裤腰带上去当“反贼”的。 于是,佛门成了一个避难所,由于僧人可以不服兵役不纳税,对于喜爱佛法的年轻人来说,遁入空门便成了一个很实际的选择。 又过了几日,报名的人数还在增加,从数百里外赶来的年轻人络绎不绝。官府贴出告示,需年满弱冠者方可报名参试。 “为什么一定要年满弱冠呢?”陈祎不解地问道。 “因为求度的人太多了,所以才有了这个限制。”长捷法师向他解释道。 看到陈祎失落的眼神,长捷安慰他道:“景法师曾向郑大人提起过你,希望能够让你参试。只是,郑大人没有同意。” 说到这里,心底竟升起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自己虽是陈祎的亲哥哥,到底也是佛门弟子,如果祎儿真的决定剃度,又或者景法师等人希望陈祎剃度出家,他又怎可横加阻止,硬去断了兄弟的慧命呢? 现在,官府的这道限令给他解了围,陈祎还要九年才到弱冠之年,这是一个漫长的时间,很多东西都会改变,包括世情和人心。说不定到那个时候,祎儿已经决定去求取功名了呢。 一念及此,长捷不禁为自己这个不切实际的想法摇了摇头,他知道陈祎走上功名之路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至少短时间内不用再为他是否出家的事情操心了。 主持这次度僧选拔的,是大理寺卿郑善果。陈祎曾听寺僧们说起过他。此人也是个佛门居士,向以居官检约、莅政严明而著称。朝廷考察官员的时候,他和甘肃武威太守曾经并列被评为天下第一。 想来,这是个铁面无私的人物,难怪会断然拒绝景法师的请求。 “毕竟,只有十四人可以得度,就算没有这个限制,你年纪幼小只怕也难以通过。”景法师这样对祎儿说。 随后又安慰他道:“陈祎,你与佛有缘,日后自有机会得度的。” “日后就是有机会也不度!”偏殿之中,听经的孩子们也在讨论着这件事,小姑娘林若锦挥动着小胳膊,坚决地说道,“陈祎哥哥,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千万别去当和尚!” “你瞎担什么心哪?”丹参坐在一旁笑道,“现在想当和尚的有多少你知道吗?他就是想当,也得能当得上啊。” “我娘说了,要是我的年纪再大些,学问再好些,也让我出家去,”旁边一个孩子插言道,“这样以后就不用被征到辽东去打仗了。听说,凡是被征过去的,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真可惜,我现在出不了家,也不知再过几年,朝廷还度不度僧了。”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就是能度也不度!”锦儿觉得这些男孩子实在是不可理喻,她简直替他们干着急,“你们也不想想,好好的头发,剃光了多难看啊!真是一群小傻瓜!” 丹参哈哈大笑,对小伙伴们说:“你们看到了吧?果然是小女子,只关心好看不好看。” “难道你很喜欢难看吗?”锦儿瞪眼道,“明天我先把你的头发剃光了再说!” 丹参吓了一跳,吐吐舌头,不敢再跟她争执了。 陈祎一直没有作声,他只是郁闷地看了看大理寺的方向,他的梦想第一次离他这么近,可是却又是那么的遥不可及。 一个少年如此虔诚的向佛之心,难道佛陀也要拒绝吗? 陈祎不知道,此时在大理寺内,郑善果大人比他还要郁闷。 作为一名佛门居士,郑善果已经不是第一次主持朝廷的度僧考试了,可是,在测试之前被人找上门来惹事,却还是头一遭。 前天,他正和几位同僚整理报名人员的名单,忽听得门外吵吵嚷嚷,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叫人出去看看。 去的人很快回报说:来了一大帮人,将几个前来报名求度之人围起来羞辱,说他们意欲出家是不忠不孝,且敬重外国神祇,与禽兽无异。 听了这个回报,郑善果不禁皱紧了眉头,怎么朝廷度僧也有人敢来闹事?莫不是那些求度之人未跟家人说明白,以至于家里人找上门来?又或者他们有债务在身,债主前来追索? 佛门度僧一向慎重,父母无人瞻养者,以及债务未清者一律不得出家。这事儿可不能大意。 想到这里,郑善果忙带了几个幕僚出门去看,果然看到一群人在门前吵闹,言语间嚣张跋扈,不仅对佛不敬,还颇带几分机锋,看来也是读过书的人。 这也不像是求度者的家人啊。郑善果捋着胡子思忖着。 这时,又有人过来禀报说:“大人,刚才属下们查了一下,来的都是些道教信徒和反对佛教的儒生,趁度僧之机联合起来到大理寺门前挑战。” 郑善果沉吟不语。 像他这样的年纪,又经常主持度僧之事,对于此类事情自然不会觉得稀奇。 说起来这也是隋朝佛教太盛留下的隐患,文帝杨坚出身佛寺,崇信佛法,这本是一件好事。然凡事就怕太过,所谓物极必反是也。帝王崇佛,下必效之,仅京师一地,就有寺院三、四十座。僧徒一多,流品渐杂,一时泥沙俱下。沙门之中,已是泾渭浑波,狼籍秽杂,乃至败坏纲纪,穷奢极费,如此等等,时人指斥,称此等情状已成国之大患。 杨广即位之后,穷兵黩武,大兴土木,为保证兵役和徭役,对度僧采取了国家限制的措施。不仅度僧要经过国家组织的统一考试,就是以前出家的,也要重新检试,不合格者被勒令还俗。 这项措施一经实施,出家人的数量大大减少,进入佛门的门坎也被人为提升了许多。 然而矛盾却丝毫没有减弱,特别是如今朝廷失德,政治腐败,灾害频繁,百姓衣食不全,三餐不继,朝不保夕。于是有人趁机说,这都是因为佛门占有了大量财产,想以此将民众的不满情绪转嫁给佛门,以分担朝廷所受的重压。 拥有不满情绪的不仅仅是儒道二教和其他民间信仰,还有许多普通百姓,甚至包括那些积极报名参加度僧考试却最终没有通过的人。想到自己说不定哪一天就要被征往辽东送死,而邻居家里那位通过了度僧考试的却可以避免这个厄运,安安稳稳地做和尚,怎不令人格外恼恨? 天下不宁,人心浮乱,以儒道二教为首的人对佛教不满,趁度僧之机前来挑战,倒也在情理之中。郑善果心中虽略觉不快,却也不甚在乎。 真正令他不满的是,那些欲来求度之人,在众多反对者的聒噪声中,居然全都是唯唯诺诺,竟无一人在辞锋上可与之相抗辩的。 不错,佛门讲究不争,但佛门也讲辞锋。要光大法门,普渡众生,对佛法的宣扬必不可少。面对挑战针锋相对,正是宣扬佛法的一个绝好的机会! 可眼前这些人的表现,着实令人失望。 看来,须得找个法师来跟他们理论理论了。郑善果心中叹息着想道。 他走上前去,喝住众人道:“诸公都是读书之人,在此大吵大嚷,不觉得有辱斯文吗?若有什么不满之处,且请稍待数日,待度僧结束,由下官出面,约上几位法师来与诸位对论如何?” 郑善果毕竟是朝廷的重要官员,言行举止,自有一股威仪。众人见他出面,果然不敢再说,便相约七日后前来应战,地点就定在距此不远的净土寺。 直到考试的那天早上,坐在官轿里的郑善果还遥望着净土寺的方向,在心里暗暗合计着,找景、脱、基、暹四位大德中的哪一位与那些人辩论呢? 而与此同时,在净土寺通往官衙的小路上,一个身穿粗布行者装的少年也在匆匆地走着。 知道自己因年纪小而不能参加度僧考试,他的心中固然有些郁结,却也没有怨天尤人,他决心用自己的方式去为自己争取机会。 一大早,他便来到官衙门前静候。 他知道,今日郑大人主持度僧测试,这里是必经之处。 他没别的奢望,只希望能够跟这位同样是佛门弟子的官员见上一面,让他知道自己的一颗向佛之心。 官轿在衙门前停了下来。 郑善果迈步出轿,在众随从的簇拥下匆匆朝大门的方向走去,远远看到门内有些人影晃动,知是前来应试者,不由得眉头紧锁,又想起那件不开心的事来。 “唉,这些人中,不知将来能否出现一两位大德高僧,光大佛门啊!”他对身边的幕僚感慨地说了一句。 这时他看到了那个站在门旁的少年,起初他并没有在意,可那少年单薄的身躯里仿佛蕴含着某种力量,让他走过时又忍不住朝那边望了一眼。 “这孩子气度不俗……”他边走边想。 从一个人的外形谈吐、举止气度上来鉴别其资质、品性和前途,是自魏晋以来就在士大夫中流行的一种品人方法。郑善果深通此道,并一向以此自负。 他第三次望向那个少年,恰与对方的目光相遇,一双清澈灵动的眼睛瞬间击中了他!仿佛被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触动了心灵,他不由自主地停住了脚步。 少年被带了过来,光洁明净的面容,饱满的额头,灵动的双眸,竟是佛子之相。一身粗麻布做的旧衲衣,显得有些宽大,却丝毫掩盖不住那与生俱来的高贵气质。 郑善果越看越喜爱,温和地问道:“你是谁家之子?” 少年合什行礼道:“弟子陈祎,乃颖川陈氏之后,现为净土寺行者。” 陈祎?这名字很耳熟啊——郑善果略一思索便想起来了,前些日子,净土寺的慧景法师曾向他推荐一个叫陈祎的行者,希望能够让这个年仅十一岁的孩子参加考试,被他一口回绝了。 “大人三思,这孩子当真与佛有缘,若能得度,日后定可光大法门啊!”他还记得景法师当时说过这么一句话,语气显得极为恳切。 但他依旧不为所动,报名求度的人如此之多,若开了这个口子,只怕难以收住。 另外,他也不太相信景法师所言。虽说出家人不打妄语,但师父对徒弟,总难免会有些偏爱,这偏爱会遮住一个智者的眼睛,使之从内心深处就觉得自己的徒儿与众不同。 不过如今他有点信了,眼前的少年儒雅清俊,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光华,竟令人不由得生出几分敬意来。 “你到这里,是来求度的?”郑善果问。 “正是,”少年答道,“只是弟子习近业微,不蒙比预。” 说到这里,原本稚气的眉眼间流露出几分淡淡的萧索之色。 果然是世家子弟,身上有那么浓重的书卷气!郑善果欣赏之余又觉得有些困惑,这孩子小小年纪,为何如此期望遁入空门? 他忍不住问出第三个问题:“童子出家,意欲何为?” 本以为对方会向他哭诉,比如家道中落、父母双亡、无依无靠之类的,很多年轻的求度者都是这样。这些年来,在主持度僧的过程中,他听到了太多悲惨的故事,以至于真假难辨。 眼前这个少年一定也有一段辛酸的往事吧? 当他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就在等待,等待听一个摧人泪下的故事,他想要了解这个少年。 谁知那少年双手合什,目光沉静地回答道:“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简短有力的回答令郑善果心头剧震,他突然意识到先前是被什么东西触动了,那便是风骨,以及神性与人性的交融。不充弱小,不装可怜,不说让佛门保护我,只说我可以为佛门做什么。以不容置疑的口吻说,我出家,就是为了将释尊的佛法继承下来,发扬光大。 我能够“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短短的八个字,逻辑清晰,明净洒脱,令人震撼。 像郑善果这种年纪的人,平日里也颇接触过一些有奇才壮志的人,但他们多是以转瞬即逝的世间功利为目标,或以夹杂私欲的帝王霸业为志向。似这般矢志于出世修道,追求宇宙人生真谛的人物本就罕有,而陈祎又是如此稚龄,这样的风骨气度他还是第一次得见,这样纯粹的个人信仰已如珍宝般稀少。 面对眼前这双纯净如水的目光,郑善果心中一动,一个主意冒了出来。 “随我来。”他简单地朝里一挥手。 少年陈祎终于获得了参加考试的资格,凭借着出色扎实的经学底子,他竟然在数百人中脱颖而出,成为被录取的十四人之一。 事后,郑善果这样向同僚们解释:“诵业易成,风骨难得。若度此子,必为释门伟器。只可惜我等老朽,怕是难以看到这一天了。” 对于这样的结果,长捷法师是有心理准备的,自打四弟跟他进了净土寺,他就对自己和父亲的判断产生了怀疑。 不错,陈祎是有着太多的世智辩聪,但是,佛家智慧也开始在他的身上显现出来。如今,这孩子依靠自己的努力,终于踏入佛门,作为兄长,又有什么理由阻止他走向佛陀呢? 而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已经对父亲所说的“求取功名”一事不抱任何希望了,且不说陈祎对那所谓的“功名”没有半点热情,单说这风雨飘摇的朝廷,有了功名又能怎样? 大业八年。十一岁的陈祎在净土寺正式受沙弥戒,取法名玄奘。 那个叫陈祎的小男孩从此在这个世界上消失了。 第三章 三千大千世界 净土寺的大殿上,叮叮咚咚,煞是热闹。不过,这可不是什么庄严法会,而是一些儒生、道士,带着皮鼓响器等物前来挑战。 一大群看热闹的人蜂拥而至,有居士,也有普通百姓,将大殿围得水泄不通,议论声嗡嗡不绝。 好容易等到敲击结束,客人们在大殿正中坐定,一名年老的道士开口道:“郑大人,我等已如约前来,请问,是哪位法师出来与我等辩论?” “法师就不必了吧。”郑善果半眯着眼睛笑道。 在众人困惑的目光中,他用手指了指佛前端坐蒲团上的小沙弥,介绍道:“这位小师父法号玄奘,是此次刚刚得度的沙弥。今日便由他来向诸位请教,如何?” 众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起来—— “佛门难道就靠一个黄口小儿来撑门面吗?” “今日当真是开了眼了!” “这小儿只怕还在吃奶吧?” …… 其实,打从一进殿门,他们就注意到这个与众不同的小沙弥了——他身着一袭桔红色僧衣,双手合什,端端正正地坐在佛前。供桌上的长明灯闪动着,把一张精致的小脸映照得如玉般明润,偏又流露出一种与年龄极不相称的庄严神色。 他就这样静静地坐着,对于殿门内外的嘈杂之声和轰然而至的挑战者们置若罔闻,恍如整个世界都不存在一般。 这小和尚是谁?前来挑战的众人相互交换着眼色,各自在心里猜测着。 不过,他们毕竟是来辩论的,绝不至于被一个小孩子给弄分了心,是以没有多问。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孩子竟会是辩论的对手! 不光前来挑战的儒生道士们七嘴八舌、肆意哄笑,就连那些拥挤在殿门外看热闹的远近各坊香客及闲散之人,也都惊异万分。他们看着这个小沙弥,议论纷纷。一时间,大殿内外便如市场一般,喧闹异常。 “阿弥陀佛!”一句清亮的佛号声恰于此时响了起来,虽显稚嫩,却极庄重,竟将一屋子的嗡嗡声都压了下去,“诸位檀越今日到此,要说的就是这些吗?” 全场立刻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那个端坐于蒲团之上的小沙弥身上。 “如果只是这些,还请诸位免开尊口,以免污了圣人之名。” 这番话的效果当真是立竿见影,所有人都被震住了。 他们没有想到,这个看似只有十一二岁的小沙弥,竟是如此的沉静淡然。他的眼神中没有因为众人的故意为难而怨恨,语气里也没有对挑战者的鄙夷之处,一举一动磊落大方,竟似修持多年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能不令人为之惊叹。 人们不再哄笑,几位年长者甚至面露惭愧之色。 却见这小沙弥默默地站起身来,环顾四周,一双清澈如水的眸子里,仿佛有一股微压,所到之处,一片寂静。 “小僧法号玄奘,”他再度开口,“诸位檀越今日到此,便是与佛有缘。现在,就由小僧来为诸位宣讲佛法正道。” 言罢合什行礼,又缓缓坐了下去。 现场一片寂静,莫说是前来挑战的人,便是郑善果大人和净土寺众僧也都不禁暗暗纳罕。 “《法华经》云:诸佛世尊欲令众生开佛知见、使得清净故,出现于世。欲示众生、佛之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悟佛知见故,出现于世。欲令众生入佛知见道故,出现于世。舍利弗,是为诸佛以一大事因缘故、出现于世。” “佛法讲的是什么?要我们相信什么?说到底,佛法让我们相信的是诸佛的智慧。而这个智慧就是我们所说的如来藏、自性、一实境界……” 佛前的小沙弥侃侃而谈,声音清晰,条分缕析,挥洒自如。站在殿门外看热闹的人却已悄声打听了起来—— “这小和尚是哪来的?” “没听刚才郑大人说吗?是刚刚得度的,法号玄奘。” “郑大人好眼力,这小师父风骨不凡,有龙象之态啊。” …… 殿外旁听的居士们啧啧称叹,而殿内挑战之人,也是张口结舌,心中迷闷若失,并为自己方才表现出的失态狂傲而深自惭愧。 待玄奘讲完,四座竟是一片寂静。 沉默良久,领头的年长道士才勉强开口道:“小师父申述经文,畅舒义理,确是令人不胜钦敬之至。” 玄奘礼貌地合掌致谢。 “然《孝经》中云,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沙门削发出家,岂不是有违孝道吗?” 这便是开始问难了,玄奘答道:“沙门削发出家,正是以清净朴素之身,弘扬无上大道,这叫做立身行道。先生虽不削发,不也是出家之人吗?” 一儒生开口道:“圣人云,‘不知生,焉知死?’如果忘却活着的意义,在短暂的人生中苦苦思索那些虚无飘渺的东西,追求只有到了黄泉之下才可能得到的冥冥之福,这又怎么能说,是对自然之道的真正体现呢?何况你们佛家喜欢讲苦,认为人生都是苦的,岂不是让人觉得很没意思?” 这番言语虽不甚客气,却是正规问难时的语气。显然,他们已经把这个小沙弥当作正式论战的对手,而不是不懂事的小孩子了。 玄奘正容答道:“人之一生,各有追求,有的人喜欢荣华富贵,但是,财富虽多,聚而必散,便如电光火闪,一耀即逝,到头来终是一个空字。世人迷惑其中,不能自拔,实为可悯。《老子》有云:‘上士闻道,勤而行之;中士闻道,若存若亡;下士闻道,大笑之。’对于那些真正迷途难返的‘下士’,又有什么好说的呢?” 听到这里,殿外旁听的居士们都不禁笑了起来。 “说到苦,佛陀最根本的教化确是‘苦、集、灭、道’,然讲的是苦,目标却是教我们如何离苦。佛法虽以人生的苦难出发,却不是为了让我们痛苦。反而,是为了引我们走向平安、坦然、喜乐……若非如此,佛陀也就不必一再向我们宣讲‘极乐世界’了。” “你这小和尚说得倒好听,”另一儒生不耐烦地冷哼一声,道,“可问题是你们这佛菩萨根本就不灵!去年科举之前,我拜了很长时间的佛,结果还是没有考中。小师父你倒是说说看,这佛菩萨拜来又有何用?” 此言一出,底下又是一片嗡嗡之声,要知道民间信仰,向来都是最注重灵验的。 玄奘看着这个儒生,明净的小脸上露出不解的神色:“原来先生以为,学佛之人都在同佛陀做交易,想得到什么就可以得到什么。把不属于你的东西拿给你,佛菩萨岂不是跟强盗一样了?” 这一次不光是众位居士,就连那些临时凑过来看热闹的,听得此言,也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当场大声叫好。 “再说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先生又怎知你没有考取,没有做官,不是佛菩萨对你的格外关照呢?” 说到这里,玄奘不可遏制地想起了父亲—— 如果父亲不当官,命运当会完全不同吧?人生的际遇谁又能提前得知呢? 众人见这孩子忽然间神色黯然,刚刚还侃侃而言的自信被眉眼间的淡淡萧疏所替代,这份与一个冲龄少年绝不相合的落寞出现在这个小小孩童的身上,竟使其有了几分飘然出尘的风流。 再看前来挑战的人,个个神色尴尬。他们此次前来,原本准备充分,还有一些为难的话要说。但不知为何,在这个年幼的沙弥面前,却都只是张了张口,竟然说不出来。知道己方气势已失,若再强行辩论已毫无意趣,且不说若赢不了场面难看,就算勉强赢了,只怕也会被人说成是恃强凌弱,索性一起离座,拜伏在地,道: “想不到净土寺还有如此人才,我等认输。” 两个月后,嵩山少林寺来了个僧人,奉师命邀请慧景法师前往少林寺讲经说法。 高僧在各个寺院轮番讲经,这在佛教界是常有的事,景法师自是一口答应。 那位前来邀约的僧人又说道:“弟子来时,方丈还有交代,听说景法师新近收了一位得意弟子,甫一出家,便名声鹊起。方丈叫弟子顺便问一下,可否让那位师兄也随法师同去呢?”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称赞自己的徒弟,身为高僧的慧景法师自然也不例外,谦逊几句后,便很高兴地答应下来。 从洛阳到嵩山的这条官道,玄奘已是第二次走了,记得长捷兄长当初带他到洛阳净土寺,走的就是这条道。时光如梭,一晃已经三年过去了。 玄奘的家原本就在嵩岳大道的边上,这里也是连接两京的必经之路。幼年时期的他,曾无数次地站在这条人流蜂拥的官道上,用好奇的目光看着大队人马浩浩荡荡地沿街走过。 当然,更多的时候,他坐在自己的家门口,看着过往僧人呢喃着梵语,诵祷而来又布道而去…… 如今,自己也成了走在这条道上的僧人中的一员,人生的际遇真是奇妙…… 知客师父领着师徒二人穿过宽敞的院落,玄奘一路走,一路好奇地看着数百名身着短褐的武僧们挥舞着长棍在院中练武,感声震天。 “贵寺年轻僧徒众多,很是兴旺啊。”景法师赞叹道。 “这都是佛陀的庇护。”知客师父谦逊地答道。 玄奘的兴趣始终在经书上,刚一安顿下来便真奔藏经楼。 在他看来,作为洛阳四大道场之一的净土寺,经书已经够多,这座山间佛寺无论如何也比不了的,但既然来了,看看总是好的。 一进楼,他才意识到自己错了。这里的藏经量比净土寺多出数倍!其中有很多是他以前从未见过的,那些层层叠叠的典籍可着实将他吓了一跳! “真想不到,少林寺居然有如此多的藏书!”玄奘深吸一口气,感叹道。 “当年魏武帝、周武帝两次灭佛,致使大量经藏被焚毁。少林寺因有武僧护卫,算是受害最轻的了。”看守经藏的海忏师父热情地向他介绍,“当时,其他寺院的僧人为使经典不致流失毁灭,也将一些重要典籍秘密运到少林保存起来。因此,这里的很多经书都是孤本。” 玄奘赞叹不已:“我当少林功夫只是强身健体,原来竟有护法之用,真是太了不起了!” 走了几步,他又想起了什么:“弟子听说,少林寺有个甘露台,后魏三藏菩提流支大师曾在那里译经?” “小师兄说的没错,”海忏师父道,“不过,在甘露台译经的可不止菩提流支大师一人,还有比他更早的勒那摩提大师以及后来的佛陀扇多大师,他们都来自佛国天竺。另外,西台还是跋陀禅师宴坐之所。不客气的说,我们少林甘露台可算是中原地区修习禅观及译经的宝地了。”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神往道,“如此殊胜之地,不知弟子可有福份去瞻礼吗?” “去是没有问题的。只是……”海忏的目光黯淡了下去。 “有什么不妥吗?”玄奘问。 “小师兄有所不知,”海忏解释道,“年前山上来了个疯子,成天在甘露台上喝酒睡觉,观星唱曲,弟子们好言劝他换个地方,他不仅不听,嘴里还不干不净的。此人看上去手无缚鸡之力,也不好对他用强。方丈说,我佛慈悲,就由他去吧。”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少林寺有如此多的武僧,竟拿一个疯子毫无办法,想想倒也可敬! “弟子想上山瞻礼先贤译经之所,顺便看看那个让诸位大师头痛的怪人到底是谁,说不定弟子与他宿世有缘,能劝得动他呢。” 海忏法师摇头道:“还是别去招惹那个疯子的好,这几日尊师在本寺讲经,寺中僧徒都去听讲。小师兄年纪小,身子又单薄,独自前去,倘若不小心吃了亏,少林寺也脱不了干系。你若真想四处走走,倒不妨去达摩洞看看,那里是达摩祖师当年修行面壁之所,也是很殊胜的地方。” 听到达摩祖师的名字,玄奘忍不住想起关于禅宗起源的那段公案:“当年佛祖在西天灵鹫山说法,天雨蔓陀罗华,佛陀拈花示众,摩诃迦叶尊者会心一笑。以心传心,因而得传佛陀真义。” “原来小师兄也知道这个典故,”海忏法师高兴地说道,“灵鹫山大法会后,迦叶尊者接过佛陀殊妙法门,依次相传,灯灯相续,传到菩提达摩祖师,已是第二十八代。” “可是弟子不明白,既是禅宗法脉,因何因缘到得中土?又为何要在岩洞中修行?” 海忏法师轻叹一声:“这件事说来话长,小师兄你得坐下来,容我慢慢讲给你听。” 这是一个颇长的故事,幸运的是,海忏海师很善于讲故事…… 菩提达摩是南印度香至王国的僧人,年轻时拜入高僧般若多罗门下,学习佛法。般若多罗临寂灭时,嘱咐他将来到中土震旦传法。 “那里有高明之士,可以堪当法器吗?”达摩问。 “那里能够获得菩提觉悟的人,不可胜数,”般若多罗对弟子说,“你到那里后,不要在南方停留,那里的人修道拜佛,不过是为了追求功利,纵然他们接受你,也不可久留。” “那么我应该到哪里去弘法呢?”达摩问。 “去北方,有两棵桂树的地方,便是你的弘法之地。”般若多罗说。 般若多罗圆寂后,达摩在南印度又行化几十年,折服了不少宗门学说,但他始终记得师父要他东去弘法之事。终于有一天,他找到了一支海上商队,搭船沿海路出南天竺,一直来到了中国广州。 当时的南中国,正处于梁武帝肖衍统治时期。肖衍对佛教虔诚笃信,如痴如迷,他不仅大兴塔寺,精研教理,还亲自前往同泰寺讲经说法,更有甚者三次舍身入寺,每次都是大臣们出重金为他赎身才肯回宫。 历史上好佛并精通教义的皇帝并不罕见,但像肖衍这样极端的却着实少有。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南朝佛教在肖衍的支持下,达到了全盛。 达摩自然也听说了这个以护法自居的中国皇帝,并接到梁武帝的盛情邀请,他满怀希望,来到了繁华富丽的金陵。 梁武帝设大礼迎接远道而来的天竺高僧,一见面便诉说了自己在弘扬佛法方面的功绩,颇为得意地问道:“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化僧众,不可胜数。有何功德?” 达摩一听,还真应了师父那句“那里的人好功德”的话了!显然,梁武帝满腔热情,就等着这位来自西天佛国的和尚给他一个功德衔儿。 然而出身王族的达摩却不懂得投君所好,他冷冷地回答:“并无功德。” 这句话对肖衍不啻当头一棒!几乎将他打晕。沉默良久,方才沉声问道:“怎会没有功德?” 达摩答道:“陛下所修,不过是些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就像随身而动的影子一般虚幻不实,哪里谈得上什么功德!” “那么,什么才是真功德?”武帝追问。 “不染烦恼,圆融妙净,身心中一切念头空空寂寂,这样的功德,是不能仅仅靠在世俗间作些善事就能求得到的。”达摩回答道。 看到达摩所说,与自己想的越来越远,武帝干脆岔开话头,又问:“什么是佛家最高的第一义谛?” “空空荡荡,本来就没有什么第一圣谛!” “无圣无谛,那么对着朕说话的是谁?” 问这话时,肖衍心头已是强压火气。他想,你把我全否定了,却又说什么“无圣”,那么你又是谁呢?你否定我,难道不是为了证明你自己更高妙吗? 不想达摩的回答更是匪夷所思:“不认识。” 到了这一步,谈话显然无法再进行下去了,肖衍一气之下将达摩赶出了金陵。 听到这里,玄奘抬眼望着远方如黛的群山,默然无语。 海忏法师叹道:“说起来也是这梁武帝没福啊,学佛拜佛那般虔敬,真正的大菩萨来了,他却又视而不见。” 玄奘摇头道:“弟子以为,这不关福报的事,是那个皇帝没有慧根,他太执著于功德相了。佛法真谛本是心无挂碍,而执著却是完全的悖离。” “可不是?”海忏法师道,“说起虔敬事佛,只怕这世间再没有谁能比得上梁武帝了吧?只可惜慧根这东西,说起来似乎挺虚的,没有还真是不行!” 这是当然的,玄奘想,那是佛教最核心的东西,绝不是用精美华丽的表面形式就可以修饰和替代的。 达摩祖师没有在这位痴迷佛教的皇帝身上看到慧根,他在繁华富丽的装饰下,只看到了一些很空虚的东西。而这些东西便如闪电,亮时,或许能一时耀人眼目;灭时,便立即归于黑暗。 由于得罪了皇帝,达摩祖师要渡长江,连船只都没有,不少人都等着看这个怪和尚的笑话,可谁知祖师一点儿都不在意,只将手中竹杖往脚下一放,就忽忽地漂过江面,到对岸去了…… “他去了少林寺?”玄奘问。 “不错!”海忏法师道,“后面的故事还长着呢,小师兄且听我慢慢讲来。” 那一天,少林寺钟鼓齐鸣,香烟缭绕,云板之声不绝于耳,近千名寺僧齐聚山门外,躬身迎接远道而来的梵僧。 达摩祖师被迎进大雄宝殿,礼佛完毕,只见大殿外,里三层外三层全都站满了人,钟磬法器,响砌云霄。 这么大的场面,以前可从未见过,由此可见中原人的福报及慧根,祖师心中自是欢喜万分。 而更让达摩高兴的,是少林寺山门前的那两棵桂树,令他一下子想起师父临终前要他东去传法的话来。当时师父不是说,他要去的地方有两株桂树吗? 然而,当达摩祖师被安排宣讲大乘精要时,却遭到强烈的反弹。 殿门外时时传来旁听的居士们不满的叫声—— “简直不可能!什么‘烦恼会生如来’?怎么生?我们一大堆的烦恼,怎么就没见过如来?” “世尊不是说过,要成佛,须经三大阿僧祗劫吗?怎么现在却叫我们只要观心,制三毒,就可以解脱了?这是什么妖言惑众啊?” “什么‘众生心生,则佛法灭;众生心灭,则佛法生’?全都搞糊涂了,我们不信!” 几天的讲解,四众弟子中除极少数外,多数都合十离开,法会变得冷冷清清,更有激烈份子在外叫嚣。 “小师兄你说说看,辛辛苦苦东来传法,却落得这样的结果,达摩祖师心里能不难过吗?当然要一走了之了。”海忏法师说道。 “我想祖师心中并不难过,”玄奘道,“他是一个智者,知道众生只不过是因一时的无知而起错觉。如果你没有悟性,又如何能让悟性替你作主?让众生相信自己就是未来佛,这需要时间,这道理祖师焉能不知?” 玄奘的目光透过藏经楼的窗棂望向远方,他在想,为什么众生会产生误会?他们以为开悟以后,就是一个活神仙了!其实,开悟前后,你还是你,并没有什么三头六臂的神功。然而如果你是个实修的行者,你会在山山水水的跋涉中,在心灵的旅程中,真实不虚地看到内在的自己!这个过程中的挫折、失败,以及佛与魔的挣扎,都是让你放下来的旅程。坎坷与磨砺驱使你走向冷静,这一切正是你将来悟见本性的泉源啊! “达摩祖师已知少林寺不可久留,不用众人赶他,他也要离开少林寺了,”海忏法师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但他没有离开少室山,因为他还记得师尊的预言,少林前门的两株嫩桂,不正代表着他的法脉要在这里落根吗?他怎可因一时受挫,就远走高飞了呢?” “所以,他就到山岩洞中落脚?”玄奘问道。 “不错,”海忏法师道,“祖师很会挑地方,那个洞形状奇特,洞内很浅,四周岩壁密不透风,即安全又隐密,真是一个天然宝洞!这么好的闭关之风水,真不知以前为何从没被人发现过!” “这就是缘,”玄奘道,“达摩祖师与此洞有缘。” 他的思绪一下子飞出很远,仿佛看祖师在山间采集松枝茅草、葛藤根草,做成一只扫帚,一番清扫之后,祖师又端来一个麻骨石磴,置于石壁之下,然后,面向三方石壁,跏跌而坐,以做壁观,同时等待有缘人前来,续传法嗣…… 这一坐就是九年,直到那个叫神光的修行人来到这里。 天还未亮,玄奘便已穿行在嵩山朝雾弥漫的丛林里,沿着满是落叶的石阶,朝山后的达摩洞走去。 正是寒露满地的深秋,林中松风飘飘如韵,石下清泉潺潺有声,山间浮云绕青峰之顶,峰顶明月照嫩桂之容。 玄奘一路走,一路为嵩山的美景感叹着,很快他就看到了那个神奇的洞穴。 那是一个天然石洞,位于寺院后山一座形如火龙般的石岩下,岩上陡峭如削,洞口两旁被丛生的树木半掩,那些灌木长年在此保护着这个天然洞穴,使之仿如神仙洞府,大有出尘之气。 玄奘的脑子里再次闪过昨天夜里海忏法师为他讲的那个故事。 众生不知道,其实开悟并不稀奇,开悟后的人也绝非神仙。然这开悟的过程,却如同一场探险寻宝,那精彩又惊险的旅程,才是最珍贵的。 达摩祖师怎么会怪罪众生的无知呢?如果众生都是有知的,又何劳祖师万里迢迢,经过三年苦行才到震旦来播种? 想到这里,玄奘心中一动——是啊!他来这里干什么?他自然是为你我而来。然佛菩萨也一直都无处不在,为何众生就是收不到呢? 因为你心外求法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一直进入他的脑中,倒让他吃了一惊! 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已经走到洞口,正站在那三面洞壁前。外面,一缕阳光透过灌木,将点点光影洒在他的脸上,就像阳光温暖的亲吻。 他思索着那个声音,感觉有一位慈祥的智者,一直走入他的内心,在对他循循善诱—— 孩子,因为你离开了本性,所以佛性与佛性之间的光,你无法接收。你离自己越来越远,佛力也难为。但你也不必担忧,如果你深信因果,时时拂拭心中的尘埃的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这个道理你是懂的。 玄奘心中困惑:“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是的孩子,当你的六识随境而走时,你要记得“回家”。这个“家”,便是你的本庙本宗,它是不动的本智,是绝对的当下。无论你的六识不小心跑到哪里去了,都没有关系,记得回来就行了。也许你会走走停停,那也不要害怕,记得回来…… 智者的声音渐渐远去,只留下少年玄奘,望着深陷壁中的身影,伫立良久,默然无语。 他的目光又转向影前那只破旧的草蒲团,那里,是祖师一坐九年的地方。 他的头发和胡须遮盖住了面庞,他的影子印进了石壁,鸟儿衔来枝叶,在他头上做巢育雏,他却浑然不觉。 这一切都在那个冬天被改变。 那一天,一个叫做神光的僧人,带着一颗不安的心来到达摩洞前,请求拜师。 达摩依然端坐洞中,并不理会。于是,年轻的求道者就在洞外彻夜站立。 那段日子,鹅毛大雪铺天盖地,将整个嵩山变成了一座银色的山,神光伫立雪中,一动不动…… 一夜过后,雪已没膝。达摩看着这个几乎被冻僵的雪人,终于开口问道:“你久立雪中,所为何事?” 神光双手合十,虔诚地答道:“弟子为求法而来,恳请师父慈悲,开甘露门,广度众生!” 达摩微微一哂,道:“古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济饥。更有佛陀布发掩泥、投崖饲虎。所谓难行能行,非忍而忍。” 说到这里,祖师带着几分嘲弄的目光看着这个年轻的求道者,问:“你又是谁?诸佛无上的妙法,岂是你这等小德小智,轻心慢心,三言两语就能得到的?” 听了这番话,神光什么也不说,只是取出随身护刀,轻轻一挥,便将自己的左臂斩下! 鲜红的血,溅洒在白色的雪地上,映着求道者坚忍的目光。 神光的举动显然出乎达摩的意料,他略显讶异地看了看这个年轻人,来中原已经很久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执著求道的僧人。他明白,他遇到了真正的法器。 “诸佛最初求道,为法而忘形。你今断臂求法,也可算做真心。我便为你易名为慧可。”祖师说。 虽然从“慧可”就个名字中,隐隐透出了几分无奈,但神光知道,达摩收他做弟子了。 年轻人的脸上流下了喜悦的泪水,他问师尊:“诸佛的法印,我也可以听闻得到吗?” “诸佛法印,不是别人能够给你的。”达摩答道。 慧可闻言一怔,当即请求:“我心未安,乞师为我安心。” “好,你将心拿来,我替你安!”祖师很干脆地说道。 慧可再次怔住,思忖良久,方才诅丧地说道:“觅心了不可得。” 慧可当时不知,这一句“觅心了不可得”,正是他用心、用力、用尽累生累劫的修行,才明了的一句真言! 达摩祖师立即回应他道:“我已经为你把心安好了。” 慧可当下大悟。至此,他才终于找到了自己! 也就在这一刻,明心见性的禅宗的种子,便落在了中国的土地上,并迅速生根发芽。 玄奘走过去,像达摩一样跏趺而坐,双目微闭,静静地感受着祖师修行的不可思议…… 一转眼,玄奘已在少林寺住了一个多月,他还是掂记着古德译经的甘露台,终于在一日早课后,向景法师提出要去瞻礼。法师知他素有慧根,只嘱咐了几句就让他去了。 甘露台上果然有一个人,三十出头,浑身上下脏兮兮的,翘着腿,半卧半坐在台子上,正怡然自得地饮酒。 这就是那个让全寺僧众都无可奈何的怪人了吧?玄奘不禁微微一笑,加快了脚步。 现在他已经知道,此人名叫何弘达,来少林寺上香的居士们没有不知道他的。 译经台,自然是与译经有关的,那些来自远方的译经高僧,为此台注入了神奇的力量,令人一见之下,顿生崇敬之意。 玄奘便是如此,他也不去理会那个半卧在台上浅斟独酌自得其乐的怪人,只是双手合什,对着心中的圣地瞻礼膜拜。 何弘达的一只脚翘起老高,斜眼瞅了瞅这个年少的沙弥。 “好秀气的小和尚!新来的?” “小僧玄奘,乃是来少林寺挂单的沙弥。” “玄奘?”听到这个名字,何弘达竟不由得放下脚,坐正了身子,“听说前些日子洛阳出了件稀罕事儿,一个刚刚剃度出家没几天的小和尚,只用三言两语,就把一帮子闲极无聊跑到庙门前惹事生非的儒生道士们都给难住了,那便是你吗?” 居然连何弘达这样的人也听闻过自己的名字,这倒是玄奘万万没有料到的。 “不敢,此乃佛陀慈佑,也是师父们教导之功。”玄奘答道。 “好个小和尚,果然是副聪明相!”何弘达眯着眼睛赞叹道,“来少林寺学功夫?” 玄奘笑着摇头。 何弘达道:“少林功夫好啊,有机会学干嘛不学?你这个年龄学正合适!学了之后,就没人敢欺负你了。” 玄奘道:“少林乃禅宗祖庭,这里的佛学更加殊胜,藏经楼里的典籍多得玄奘一辈子都看不完。” 何弘达不屑地撇嘴:“泥土还多呢,顶个屁用!我跟你说,越多的东西越不值钱!” 玄奘奇道:“泥土当然有用,可以长出庄稼来。” “你!”何弘达被他噎住,心说这小家伙果然口才了得,自己还是别跟他一般见识的好。 不过,他也对这个小和尚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指了指身下的土台子道:“来,坐下,咱们聊聊。” 玄奘也不推辞,庄重地盘坐下来。 他看到何弘达腿上放着一幅奇怪的图,上面都是用黑线连接的星星点点。 “这是战国时魏国的占星家石申所绘的《浑天图》。”何弘达注意到少年眼中的好奇,顿时来了兴致,“怎么,小和尚有兴趣?” 玄奘点头。 何弘达大喜过望,立即从身边那个脏兮兮的深褐色搭膊中又取出了一个卷轴,递给玄奘:“看看这个,这里面有三垣二十八宿的位置。” 这是一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接过卷轴,一边翻一边问:“何为三垣二十八宿?” “这我就得跟你细细讲了,”何弘达的兴致越发高涨,喝了口酒,便开侃了—— “古人为了方便观测天象,把天上的恒星组合在一起,每个组合给起一个名字,这些恒星组合就称为星官。”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这些,少年人对天象原本就有一种天然的兴趣和好奇,因而听得格外认真,他专注的神情更加刺激了何弘达的谈兴。 “你看这个啊,”他用手指点着书上的星图,“各个星官所包含的星数多寡不等,少的只有一个,多的有几十个。这些星官中,有31个最重要的,那便是三垣二十八宿。” “原来三垣二十八宿是星官的名称啊,”玄奘又用手指了指北天极附近的那几颗星,试探地问道,“这些属于三垣吗?” “小和尚好眼力!”何弘达难得地赞了一句,“不过那只是三垣之一的紫微恒。” 他边说边用手在图上比划着:“三垣者,紫微垣、太微垣、天市垣。北天上空,以北极为标,集合周围其它各星,合为一区,名曰紫微垣;在紫微垣外,在星张翼轸以北的星区是太微垣;在房心箕斗以北的星区是天市垣。” “原来如此。”玄奘若有所思地点头。 “小和尚你再看,二十八宿就从这里——从角宿开始,自西向东排列,与日、月运动的方向相同,二十八宿包括辅官及附座星在内,共有星182颗。” 细看这卷《淮南子?天文训》,玄奘突然发现了问题:“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呢?” 何弘达白了他一眼:“前面的我还没讲完呢,你倒又问起了这个。你还听不听了?” “听。”玄奘赶紧说道。心想这人可真够怪的,没来由地乱发脾气。 “听就别问那么多问题!到时我自会讲到的。”何弘达不满地嘟哝了一句。 看看玄奘不吱声了,他这才指着星图接着说道:“仔细看着啊,把二十八宿分作四组,每组七宿,分别与四个地平方位、四种颜色、五种四组动物形象相匹配,这叫作四象,也有的占星家叫四陆。它们之间的对应关系是这样的:东方苍龙,青色;北方玄武,也就是龟蛇啦,黑色;西方白虎,白色;南方朱雀,红色……” 何弘达足足讲了一个多时辰,快到中午时,玄奘取出从寺院里带出来的干粮,和他分食。 何弘达也不客气,吃一口干粮,就一口酒,嘴巴还见缝插针地说上那么几句:“古人把日月和金、木、水、火、土五星合称七曜,其中金、木、水、火、土又称五纬。五纬中以金星最亮,其黄昏见于西方名‘长庚’,黎明见于东方叫‘启明’;木星常称为岁星;水星又叫辰星;火星古名荧惑;土星又叫镇星或填星……” 听着这个占星家的神侃,不知不觉已是日暮时分,满天星斗映了出来。何弘达兴致仍然不减,干脆抛开星图,直接指着星空跟玄奘讲解。 “看到那颗最亮的星星了吗?”他指着西方的天空问。 “太白金星嘛,这谁不知道。”玄奘答。这大概是天上最有名的一颗星星了吧。 “小和尚倒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啊,”何弘达打着哈哈道,“此星名太白,就是因为它光色银白,亮度特强。诗云:‘子兴视夜,明星有灿’,又说‘昏以为期,明星煌煌’,明星就是指的他了。” 玄奘突然想起佛陀睹明星而悟道的故事,不禁心弛神荡——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看到的,是不是就是这颗太白星呢? 何弘达也不管他的思绪跑到了哪里,只管兴致勃勃地神侃:东方七宿是哪些,从哪到哪;西方七宿又是哪些,从哪到哪…… “居士,”玄奘不得不打断他,“已经很晚了,小僧必须回寺去了,否则师父会着急的。” 何弘达常年独自观星,难得碰上一个这么好的听众,对于他那些有关星空的话题既感兴趣又有悟性深入,他简直都想把这小和尚收做弟子了!如今谈兴正浓之时,这小和尚竟然要走,可真有些败兴,不禁觉得悻悻然。 “你又不是三岁娃娃,你师父怎么管这么多?” “玄奘是出家人,一早跟师父告假出来,天黑未归,连晚课都没有做,已经很不象话了。” “真是麻烦!”何弘达郁闷地一挥手,“想回去就回去好了,下次别来找我!” 玄奘起身合掌向何弘达施了一礼,便转身下山了。 何弘达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朝山下喊道:“喂,小和尚!明晚有客星出,难得得很呐!若有兴趣,可来看!” 第二天下午,玄奘跟景法师告了假,说晚上要晚些回寺,便再次来到甘露台。 何弘达果然还坐在台子上喝酒,见到玄奘,他显得颇为开心:“你这小和尚倒守信用,又来了。” 玄奘道:“居士昨晚跟我说有客星出,玄奘心中好奇,不知何为客星,因此非来看看不可。” “我就知道,你会有兴趣的,”何弘达摇头晃脑地说道,“客星者,周伯、老子、王蓬絮、国皇、温星,凡五星皆客星也。” “原来客星有五类,”玄奘问,“如何区分呢?” 何弘达仍然摇头晃脑:“客星出,大而色黄,煌煌然,是为周伯星;客星出,明大,色白,淳淳然,是为老子星;客星出,状如粉絮,拂拂然,是为王蓬絮星;客星出而大,其色黄白,望之上有芒角者,是为国皇星;客星出,色白而大,状如风动摇者,是为温星。” 玄奘笑了:“居士突然掉起文来,小僧还真不习惯。” “不是山人掉文,这些都是《黄帝占》里的话。” “哦?”玄奘颇觉意外,“原来如此古老了……” 见这小和尚听得认真,何弘达笑道:“你又不是占星者,跟你说这些也没用。你只要知道,客星统共就两种:一种是瑞星,预兆吉祥;一种是妖星,预兆凶祸。这便够了。” “那么居士可知,今夜之客星是瑞星还是妖星?” “现在还不知道,”何弘达老老实实地说道,“还没出来怎么知道?我又不是神仙。” 他从搭膊中取出几块烧饼,递了一块给玄奘:“来来来!小和尚,昨天我吃了你的,今天你吃我的。” 玄奘摇头称谢。 “怎么了?”何弘达瞪着眼睛解释道,“我知道你是和尚,这可是我专门下山为你买的,是素的!” “多谢居士费心,”玄奘合掌道,“只是佛制过午不食,玄奘不敢有违。” “你们佛祖也太多事了,”何弘达悻悻地说道:“连晚饭都不让吃,当和尚岂不是要饿死?” “居士就不必操心了,还是再给小僧讲讲星图吧。” 这显然是何弘达感兴趣的话题,一进入这个话题,他才懒得理会和尚们吃不吃晚饭呢,当即咬了一口饼,就开说了:“小和尚,你昨天问我,二十八宿中,每宿所包含的恒星都不止一颗,用哪颗星作为测量他们之间度数值的标准。是也不是?” “是。” “山人今天就可以跟你说说,”何弘达很舒服地灌了一口酒,叹出一口气道,“其实这太简单了,从每一宿中选定一颗星作为标准不就得了?被选出来的星就是这个宿的距星,明白了吗?” “明白了。” 何弘达很满意,继续往下说:“其实就算选定了距星,各宿距度也还是变来变去的,只不过变得很慢,一般人看不出来罢了。二十八宿距度是这样的:角:12度;亢:9度;氐:15度……张:18度;翼:18度;轸:17度。各宿距度加起来接近365度半。” 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面所列二十八宿距度数值大小相差竟然十分悬殊,心中颇为不解:“依居士方才所说,最大的井宿距度值有33度,最小的觜宿只有2度。二十八宿的分布为何如此不均匀?” “这我怎么知道?”何弘达又瞪起了眼睛,不高兴地说道,“你这小和尚,记性倒真是好得出奇!我不是让你别问那么多问题吗?” 仰望满天星辰,玄奘不禁感叹着说道:“世界当真博大!以往,看到经中所说三千大千世界之不可思不可议,不可说不可量,玄奘还只当是世尊方便说法的夸张之词。如今看来,世尊所言真实不虚,玄奘过去不过是井底之蛙,却还在心中妄议佛陀,当真罪过得很。” “你们世尊?”何弘达不以为然地笑道,“他也观星吗?” “他不需要观星,他具足一切智慧,大千世界在佛陀眼中是一览无遗的。” “那他如何说这个世界?”何弘达问。 玄奘道:“《楞严经》第四卷中说:世为迁流,界为方位。汝今当知:东、西、南、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上、下为界,过去、未来、现在为世。” “原来这‘世界’一词既表方位,又表时间,”何弘达若有所思地说道,“山人以前竟不知道,还当它只表方位呢。” 玄奘微微一笑,这个古怪的家伙终于对佛法有了一点兴趣。 “佛家世界,又分为小世界、小千世界、中千世界及大千世界。”玄奘接着说道。 何弘达又喝了一口酒,道:“愿闻其详。” “《长阿含经》中说,同一日月照耀下的一个空间,就是一小世界。一千小世界是一小千世界,一千小千世界是一中千世界,一千中千世界是一大千世界。以三积千,故名‘三千大千世界’。” “难怪呢,”何弘达闭目想象着这博大的世界,由衷地感叹道,“如果你们佛陀说的是对的,这大千世界可真是……太大了!” “世界的大小是涉入平等的,”玄奘道,“《涅槃经》中说,佛菩萨能以三千大千世界入于芥子,其中众生亦无迫窄及往来想,如本无异。” “听起来更像是无稽之谈了。”何弘达哈哈大笑,举起酒壶喝了一口酒。 “佛家的世界就是这般不可思议,”玄奘道:“《华严经》说:小世界即是大世界,大世界即是小世界;一世界即是不可说世界,不可说世界即是一世界;不可说世界入一世界,一世界入不可说世界;又说,十方世界不可说,一念周行无不尽。” 何弘达摇头笑道:“动不动就不可说不可说,神神叨叨的,究竟是个什么世界还是没弄明白。” “是《华严经》中所说的‘华藏世界’,”玄奘道,“是佛陀的世界。它清清楚楚的告诉我们,世界无穷、宇宙无穷。” 看到何弘达瞪着眼睛不明白的样子,玄奘又解释了一句:“‘华藏世界’就是佛陀的法身毗卢遮那如来的常寂光土。” “等等,等等……”何弘达摆手道,“你这小和尚别跟我掉文,你跟我说说看,什么是法身?什么是常寂光土?” “‘法身’就是佛之自性真如如来藏。” “什么呀?还是不明白。” “怎么跟你解释呢?”玄奘想了想,说道,“佛有三身,天竺王子悉达多是佛陀在这个世界的‘化身’,卢舍那佛是佛陀的‘应身’,毗卢遮那佛是佛陀的‘法身’。” 何弘达摇头:“还是不明白。” 玄奘无奈,索性说得更通俗一些:“法身就像天上的月亮,化身就像水里的影子。佛的化身无处不在,就如同月的影子无处不在一样。” “哦~”这占星家总算整明白了一点儿,“也就是说,佛死了,只是化身死了,法身还在?” “正是。” “我说呢,”何弘达将身子朝后一靠,道,“你们佛爷那么大的神通,怎么只活了八十岁?敢情只是个影子啊。” “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人也只能活那么多,就如同影子不能脱离映照它的东西一样,佛的化身也不能脱离他所在的世界。” “嗯,说的是啊,”何弘达若有所思地点头道,“他的化身既然来到这个娑婆世界,普渡有缘之人,自然与这个世界上的人并无多大区别了。就是寿命,也不会相差得太离谱。” “居士宿具慧根,所言甚是,”玄奘道,“如果佛陀化身蚱蜢去度化飞虫,那么他的化身也必然和真正的蚱蜢一样,只能活三季。所以居士若见有人活到七八百岁,千万别当他是神佛,那十有八九是妖物。” 何弘达哈哈笑了起来:“我可没见过有人能活那么久。有人跟我说,我也不信!” “但佛的法身却又不同,法身是不生不灭的,其常住常寂光土,那便是华藏世界,又称理性土,是全然断除根本无明之佛的依处,是妙觉究竟果佛所居之土,是常住、寂灭、光明之佛土。” “你说的那个常寂光土离这儿有多远?”何弘达颇感兴趣地问,“是不是就是西方极乐世界?” “不是,”玄奘道,“常寂光土也属于我们这个娑婆世界,它是佛陀的真实世界,也是他的法身世界,又称‘娑婆净土’。” “娑婆净土……”何弘达被这个词吸引住了,“我以前只听说过极乐净土。” “娑婆净土之殊胜不下于极乐净土,”玄奘道,“那里的菩萨随时都有金刚座,人们走在地上,地面会随着你的动作柔软变化,十分舒适,毗卢遮那如来端坐在最上面的莲花座上,我们的娑婆世界就处于华藏世界第十三层,叫做‘普照十方炽然宝光明世界种’。” “等等,等等,”何弘达惊讶了,“你的意思是说,娑婆净土与娑婆秽土其实就是同一个世界?” “正是。” “那为什么我们看不见?” “因为我们的心还不够清净,”玄奘答道,“就像镜子一旦蒙尘,便会失去觉照的能力。其实,无论是法身还是常寂光土,这些原本就不是用人类的语言文字可以表述的,但佛陀为了使我们这个世界的人能够明白佛的境界,才勉强用了这个词来命名它,这也是《法华经》中佛陀出世的本缘所在。” “听起来就像个神话。”何弘达喃喃地说道。 “居士愿意把它当作神话也没关系,”玄奘道,“《华严经》是佛陀觉悟后讲的第一部经,是一部地地道道的大乘经典,可惜当时的人听不明白,佛陀只好退而求其次,从《阿含》诸部开始讲起。既然与佛陀同生于世的人都不相信,居士不信也就不稀奇了。” “既然无人信服,又何必有这部经?”何弘达问。 “因为这部佛经真正要反映的不是表面的华藏世界,”玄奘道,“佛陀真正要教给我们的是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华藏世界重重无尽,通达十方。一粒沙含一佛国,一瞬间含永远。我们现在看到的《华严经》便是娑婆华严,是佛的法身界。” “如果我们成佛了,就可以看到整个华藏世界了,是也不是?”何弘达突然问道。 “是的,”玄奘点头道,“其实说起来,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一部《华严经》;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法身,都有自己的‘常寂光土’;每个人都有权利去做自己心灵的主人,去切身感受和体会那重重无尽的玄妙,挣脱时间和空间的束缚,获得大自在。毗卢遮那佛的华藏世界是释迦牟尼的华藏世界,也是我们的华藏世界。这便是《华严经》的精髓所在。” 何弘达听得有些晕,赶紧提起洒壶,咕嘟一口,说道:“瞧不出你这小和尚,年纪不大,居然读了这么多的经书!” 接着又是一口:“嘴皮子也好使,讲起来一套一套的,山人我都快要被你说服了。” 玄奘看他有些微醉之意,好心劝道:“居士,你喝得太多了。” 何弘达哈哈一笑:“天若不爱酒,天应无酒星;地若不爱酒,地应无酒泉!我若不爱酒,就跟你当和尚了。怎么样,小和尚?陪我喝一杯?” 玄奘并不生气,只是微笑摇头。 “迂腐!”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只要心中有佛,便是真佛子!你小小年纪,又何必拘泥于这些清规戒律?” “若是连佛亲口所制的戒律都要违背,又怎敢说自己心中有佛?”玄奘反诘道,“世人总喜欢为自己的欲望找借口。其实,若不说心中有佛还好,只不过犯了酒戒;若明明管不住自己的欲望,却偏偏还要说什么心中有佛,那就不光是犯了酒戒,连妄语戒也一并犯了。” “你这小和尚,当真是伶牙俐齿,难怪那些儒生道士都说你不过!”何弘达悻悻地说道,“幸好我不是和尚,也就不用硬跟你说什么心中有佛了。” 他的兴趣还在玄奘方才所说的话中:“依你所说,这佛家的大千世界,不光是大,而且是不可思议。只可惜这佛家教义却是伪善至极,漏洞百出。” “居士此言怎讲?” “比如,佛陀既讲众生平等,又为何会有佛、菩萨、罗汉、比丘之分?” 玄奘道:“佛家讲众生平等,是指果地上的平等,不是指因地上的平等。佛陀相信众生皆有佛性,皆能成佛。菩萨、罗汉、比丘乃至一切众生,都是未来佛,这便是平等。但众生各自在轮回海中,受自身业力左右,难以出离。而修行者根器不同,深浅不一,于是便有了这许许多多看上去不平等的实相。” 何弘达摇头道:“就算如此,这佛陀仍是伪善。” “何以见得?” “他一方面说慈悲为怀,又说人人皆可成佛。另一方面又造出十八层地狱来惩罚那些犯了过失的人,难道不是伪善吗?” “阿弥陀佛。檀越误会了,地狱不是佛陀造出来的。”玄奘道。 “不是佛陀造的,那便是阎王爷造的?”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道。 玄奘摇了摇头,耐心解释道:“一切法皆是众缘所生,地狱也只是因无数众生的业力而自然生出的,与佛陀无关。” “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怎么能说与他无关?” “佛陀的神通是能够看清这个世界,看清世间轮回的道理,知道众生之所以受轮回之苦的原因。然后他以大智慧大愿力为我们指出这因果缘起之律。众生只需依此断惑除业,日后皆得成佛。” “这么说,那些可怕的地狱不是佛造出来惩罚众生的了?” “当然不是,我佛慈悲,怎会惩罚众生?”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比如有人做了坏事,也是要有官差把他抓起来惩罚的吧?若是没人管的话,恶人绝不会自己走进监狱。地狱也是一样,若无神佛操持,难道会有人自己走进去不成?” “地狱绝非监狱,”玄奘解释道,“它是众生心中所感。居士您细想想,烦恼煎熬之地,何处不是地狱?当你气愤忧恼、痛苦难当之时,是否就如身堕地狱?是谁决定你去地狱?若内心安详快乐,便如身在净土,又是谁决定你升净土?善因感善果,恶因遭恶果,犹如流水向下,不是谁能决定的,而是法尔如是,业力牵引。” 见何弘达沉吟不语,玄奘接着说道:“地狱中的一切苦报皆是众生业力所感。因此地狱只有一个人的时候是满的,有千万人的时候也是满的;对于内心清净的人来说,地狱根本就不存在,而对于另一些人来说,却又是实实在在的罪苦。如同有人被魔所魇,声称遇魔遇鬼,其实皆是心中业力所感,在外人看来,那些魔鬼是根本不存在的,但在他本人所见所感,却又是真实不虚的。一切都是自己的心在做主。” 何弘达听到这里,竟似若有所悟。 “难道佛陀也不能拯救这些众生吗?”他问,“还是他只想袖手旁观?” 玄奘答道:“众生轮回皆受自身业力左右,只能自己救自己。但是佛会用智慧引导你解脱烦恼,完成对自我的救赎。佛陀不会袖手旁观,他是大悲大智的圣者,宁愿自己受苦,也要替众生赎罪。” “我却不信。”何弘达道。 玄奘道:“佛陀曾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不惟入地狱,且常住地狱,不惟常住,且常乐地狱,不惟常乐,且庄严地狱。地藏菩萨也曾发下宏愿:众生度尽,方证菩提;地狱不空,誓不成佛。他原本于无量劫前便可成佛,却甘愿以菩萨身,下到地狱,去度尽那里的众生。” “那我看他是永远都成不了佛了。”何弘达看着喝空了的酒壶,懒洋洋地说。 玄奘微微一笑:“这便是菩萨与众生的区别了。众生无边誓愿度,烦恼无尽誓愿断,法门无量誓愿学,佛道无上誓愿成。如此广大的悲心和宏愿,明知不可为而为之。若我等凡夫也能做到,只此一念,便是菩萨。” “你总说菩萨,菩萨究竟是什么?”何弘达突然问道。 玄奘感叹,这是他幼小之时曾经提出过的问题,现在有人拿这问题来问他了。 “菩萨是梵音‘菩提萨埵’的意思,”他说,“意为‘觉有情’。凡是抱着宏大志愿,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苦海中救赎出来,得到究竟安乐;要将自己和一切众生从生死轮回中解脱出来,而得到彻底的觉悟。这样的人便称为菩萨。” “那就是说,普通人也可以是菩萨了?”何弘达问。 “是的,”玄奘郑重点头道,“菩萨本是凡夫修,凡夫利众即菩萨。在我们所居住的这个娑婆世界里,除了有无量无尽的众生之外,还有无数乘愿再来的菩萨。” “那你倒是说说看,哪些人是乘愿再来的菩萨呢?”何弘达看着他问。 “当一个凡人觉悟到了众生的痛苦,同情众生的痛苦,进而发心要解救众生的痛苦,这就是菩萨。” “哦~我知道了,”何弘达的眼中露出狡黠的笑容,“别说,我还真见过一个乘愿再来的菩萨。” “哦?”玄奘惊讶道,“居士竟有这等奇缘?但不知那位菩萨他在哪里?” “他就坐在我的面前。”何弘达一本正经地说道。 玄奘一怔,随即哑然失笑道:“居士喝醉了,拿玄奘取笑。” “我可没有取笑。”何弘达知道自己并未喝醉,而且他惊奇地发现,他现在已经对这个小和尚所讲的一切产生了兴趣。 “照你这样说来,佛岂不是和众生一样了吗?”他饶有兴致地问道。 “正是。心、佛、众生,三无差别;天堂、地狱,也无差别。思量人间的善事,心便是天堂;思量人间的恶事,就化为地狱;心生毒害,就沦为畜生;心若慈悲,就是菩萨。” 何弘达依然摇头:“你说心、佛、众生,三无差别。那这世间又为何会有礼佛念佛之事?” 玄奘道:“世人礼佛念佛,其实是在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使自己道心坚固,并非心外求佛。” 何弘达冷笑:“这世间又有几个出家人懂得礼自己的心,念自己的心,向心内求佛,不向心外求佛的道理呢?” 玄奘道:“众生根器确有不同。不过居士不是他们,又如何知道他们不懂呢?” “我可是有证据的,”何弘达道,“他们若真懂得这个道理,又怎么会把这么一座平平常常的土台子看得那么重呢?” 玄奘不禁失笑道:“居士不提此事,玄奘倒忘了。玄奘有一事不解,嵩山如此之大,要观星相,山顶处的位置显然更佳。居士又为何非要在这里不可呢?” “我当然不是非呆在这里不可,”何弘达道,“只是不喜欢那些和尚把个土台子当宝贝。他们执著,我比他们更执著!” 听得此言,玄奘更觉可笑:“居士欲帮出家人破除执念,倒真是一片好心。说起来,这土台子确实平平常常,没什么了不起。不过,这里乃是先贤修行译经之所,师父们看重这里,想来也是出于对先贤的敬重之情。此乃饮水思源之意,就如俗家人供奉祖先一般,似乎……不能算作执著吧?” 何弘达心里一动,默然不语。 许久,他才轻叹道:“小和尚说得有理,每个人都有自己认为宝贵的东西,我也一样。” 说罢,他将酒壶往腰里一腋,收拾起观星图,转身便走。 “居士到哪里去?”玄奘起身问。 “我去山顶看看,”何弘达边走边说,“给你这位小菩萨面子,不再逗那些和尚玩了。” 第四章 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天已经黑下来了,何弘达站在嵩山山顶上,专注地望着布满繁星的夜空。 “客星来了吗?”玄奘在他身旁问道。 “快了。”何弘达答道。 趁着等待之际,何弘达告诉玄奘,在古代占星术中,瑞星有许多种,如周伯、含誉、格泽等等。但妖星更多,有数十种,其中最常见的有彗、孛等。 “在这里观星要比在甘露台清楚多了吧?”玄奘笑问道,“今晚的北斗看起来格外亮啊!” “小和尚可知这北斗七星的名称?”何弘达问。 这等常识自然难不倒玄奘:“北斗是由天枢、天璇、天玑、天权、玉衡、开阳、摇光七星组成。天枢、天璇、天玑、天权为斗身,古曰魁;玉衡、开阳、摇光为斗柄,古曰杓。不知玄奘说得可对?” “对倒是对的,不过也没什么了不起,”何弘达笑道,“你可知古人因何重视北斗?” “想是要用它来辩别方位吧?” “也对,但不完全如此,”何弘达道,“能够辨别方向的星官数都数不清,古人独重北斗,自然是因为它还有别的用途。比如,可以用它来厘定季节。把天璇、天枢连成直线并延长五倍距离,可得北极,北极居正北。” “那不还是辩别方向吗?” “你好好听我说!”何弘达瞪他一眼道。 玄奘立即闭了嘴。这个古怪的家伙,脾气怎么这么大? “北斗于不同的季节不同的时间,出现于不同的方位,”见玄奘不说话了,何弘达接着便下讲,“不过,它始终围绕着北极。是以人们常根据初昏时斗柄所指的方向来决定季节——斗柄指东则天下皆春;斗柄指西,天下皆秋;斗柄指南,天下皆夏;斗柄指北,天下皆冬……” 刚说到这里,他突然住了口,瞪大眼睛紧张地望着夜空。 玄奘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惊讶地发现,空中不知何时突然出现了一颗极亮的星星,光芒四射! 看着何弘达紧张的样子,玄奘也被他的情绪所感染了,小心地问道:“此为何星?” “你还看不出来吗?”何弘达再次发了脾气,“此星芒气四出,自然是妖星孛了!” “此星主凶?” “大凶!” 玄奘还想再问点什么,就在这时,一个手执齐眉棍的年轻僧人从山下跑了上来。 “阿弥陀佛!小法师果然在这里,快随我回寺去吧。” 玄奘见他跑得匆忙,以为寺中有事,忙起身跟何弘达告别。 何弘达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客星上,哪里还管这小和尚走与不走?听他告别,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挥了挥手。 回到寺中方知,原来并没有什么事。只是景法师见玄奘连续两个晚上不做晚课,却去跟一个占星的术士观星,心中颇为不快。又见他夜深不归,恐生事端,是以命人将他找了回来。 从嵩山回来后,玄奘便整日将自己泡在净土寺的藏经阁里,除例行早晚课诵,及每日听景法师的《涅槃经》讲席外,几乎足不出门。读到入神之处,连师父来了都不知道。 藏经阁门口,景法师一脸慈爱地望着这个专注的少年弟子,心中充满欣慰。 他知道,那些玄奥晦涩的理论,浩如烟海的典籍,就是很多出家前学问功底深厚的成年僧人也望而生畏,难得这个小沙弥竟然甘之如饴。看他读经时的样子,当真是神光内敛,秀韵天成。 “玄奘。”法师轻轻唤了一声。 这声呼唤将玄奘从经中的世界拉了出来,他忙起身,垂手应道:“师父!” 景法师点点头,走了进来,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 “你在读什么经?” “弟子读的是《摄大乘论》。”玄奘恭敬地答道。 “嗯,”景法师微微颔首道,“这是一部宣扬大乘佛法的重要经论。” “正是,”玄奘道,“弟子觉得自己与大乘佛法有缘,幼时读《维摩诘经》就很喜爱,如今看了这部《摄大乘论》,更是不由自主地心生欢喜。” “大乘佛法确是宽容博大,只是有时也显得过于圆融了。”景法师沉吟道。 “圆融不好吗?”玄奘问,“弟子认为,佛弟子修行,就该是为了普渡众生。若只是做‘自了汉’,单求一己之解脱,而眼睁睁地看着众生在苦海中沉沦,此非菩萨道也。” 听了这话,景法师竟愣了一下,想到不久前这孩子在嵩山结交占星家,令他颇为不快,事后还重重责备了几句。现在看来,或许这孩子只是为了宣扬佛法,普渡众生吧? 他一向对这个天赋极高又有济世之念的弟子钟爱有加,此时想到此事,竟略略有了几分自责之意。 “你这孩子,想是有佛护佑,”法师爱怜地说道,“过不多久,慧严法师将受邀到洛阳来讲经,四大道场都要请他讲上一遍,讲的刚好就是这部《摄大乘论》,最先的道场又刚好选在咱们净土寺,到时你可以去听,有不明白的地方也可当面向法师请教。” 听了这话,玄奘的眼睛立刻变得神采湛然。 隋时的洛阳不仅是全国的政治经济中心,也是文化中心。这里寺院众多,经论如海,天下名僧纷纷来此住持、讲学,慧景、敬脱、道基、宝暹等著名高僧都会聚于此,因而讲席甚多。 玄奘自出家以来,除师从景法师学习《涅槃经》外,也曾往来各寺听诸位大德讲经说法。 如今,一个学问广博,不逊于东都四大德的名僧要来洛阳讲学了,这对于渴望穷尽佛法的少年玄奘来说,实在是天大的好消息! 慧严法师初到洛阳,立即被这座城市浓厚的佛教气氛所吸引。 这里高僧云集,人人敬重三宝。他在净土寺开讲席的第一天,讲坛前诺大的空地就已经被本寺及其他各大道场赶来的众多僧人、俗众挤得水泄不通了。这不禁令他感慨万分——洛阳真乃佛都也! 严法师智慧广博,讲经说法义理分明、深入浅出,颇得众人喜爱。但《摄大乘论》毕竟深奥,里面有很多词句艰涩难懂。因此,每天讲完经,他总会留下一点时间来给大家问疑解惑。 这其中,一个叫玄奘的小沙弥最令他头痛。在净土寺讲经的日子里,他每天都要弄到很晚才能结束,其中一多半时间,是为了回答这个小沙弥提出的令人头痛的问题。 其实,从双脚刚刚踏上洛阳的那天起,严法师就已经听说玄奘的名字了。有人告诉他说,净土寺有个天赋极高的小沙弥,虽出家未久,却已在洛阳僧俗之中颇有名气,特别是他出众的记忆力和悟性,令许多人呼为神异。 对此,严法师自己也有同感,他在净土寺挂单,常见玄奘每晚在藏经阁里独自攻读,日日如此,不知疲倦。 为此他曾深感惊讶,要知道少年人最是耐不住寂寞,读经听经对他们来说着实是个苦差事,这个古怪的小沙弥居然能够深入其中,不以为苦,反以为乐,着实有些与众不同。 一日,讲完一段最艰涩的地方,他照例留出时间给众人问疑,却见大众满脸困惑,竟不知该从何问起,只得暂且结束。 谁知他前脚刚走,后面就有人去问玄奘,很多东西千头万绪,问法师担心露怯,问这个小沙弥却不会有什么思想负担。 玄奘开始逐一为他们答疑,但佛经不是随便讲的,大家簇拥着问一两个问题或许没什么,问多了讲多了就显得过于随便,对佛法不恭敬。于是,有好事者请玄奘升座。 玄奘也不推辞,竟然大大方方地登上法座,开始复诵经文,并试着按自己的理解解析经义。 跟严法师比起来,十三岁的玄奘对经义的理解或许还有些轻浅稚嫩,但因其语言通俗洗练,很多人竟也因此更加接近了佛法真义。 在随后的日子里,每逢讲席结束,都有人公然提出要听这少年复讲,且听讲的人数越来越多,竟不亚于听严法师讲经的人数。 得知此事后,严法师心中颇为不安。他想,是不是自己讲得太过深奥晦涩,人们听不懂,所以才要再听一遍? 找来几个听经的僧侣居士询问,被问到的人都非常客气地说,严法师乃是大德高僧,讲经义理精严,自然令人受益非浅,也无甚晦涩之处。我们之所以还要再听那个少年沙弥复讲一遍,实在是因为自己的记性和悟性都不太好,多听一遍,也好多记住一些。 这个回答听起来合情合理,但严法师还是觉得有些不对劲儿。 他决定亲自听上一回。 这天讲席结束,严法师离开法座,回禅房换了身普通的僧衣,就又折了回去。果见玄奘又在众人的要求下升座复讲。 走上狮子座的少年身穿一袭蓝灰色的质朴僧衣,浑身散发出干净清爽的气息。虽然还只是个沙弥,未披袈裟,脸上也带着几分稚气的浅笑,然而当他坐到了那个法座上,笑容顿敛,整个人都变得凝重起来,就如一位真正的高僧大德一般。不说他讲经说法抑扬顿挫,分析义理头头是道,单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表现出的那份睿智和沉稳,庄严与大气,就着实令人惊叹! 严法师的身旁坐着一位中年儒生,还带着个十岁左右的小姑娘,父女二人俱都听得津津有味。 讲至中途,这位居士偶一回头,认出了严法师,不禁大吃一惊! 法师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声张。 一直听到玄奘讲完离座,法师才同那对居士父女一起离开,边走边攀谈起来。 “敢问檀越尊姓?以何营生?”严法师问。 那居士恭敬地答道:“在下姓林,平素里在家中设帐教塾,因性喜佛法,抽空带小女来净土寺听经。” “佛缘深厚啊,”严法师感叹道,“檀越是专程来听玄奘沙弥讲经的吗?” “不不,”林居士道,“弟子是来听严法师讲经的。” 刚说到这里,他的身旁就响起一个脆生生的声音:“我听严法师讲经时尚有不解之处,再听奘法师一讲竟然豁然贯通!” “锦儿不得胡说!”林居士呵斥道。 奘法师?听到这个称呼严法师不由得苦笑。他想,不知道的人乍一听到这三个字,还当是位年高德诏的大德呢,谁能想到竟是位十三岁的小沙弥! 不过,再看那小姑娘一脸天真烂漫的模样,老法师的心中也便释然了——小孩子嘛,当然更喜欢听同龄人讲的了。 他却不知,林家父女是净土寺的常客,而这个叫锦儿的小姑娘几乎就是听着玄奘讲经长大的。 林居士甚至还曾起过收玄奘为义子的心思,被玄奘婉言谢绝,只得做罢。 白马寺,这座中国最早的佛寺,静静矗立在洛阳城中,屋顶上的琉璃瓦在月光的照耀下闪动着柔和的清光。 慧严法师回到自己挂单的禅房,刚刚坐下,就听一小僧来报:“法师,净土寺沙弥玄奘来了。” 严法师苦笑了一下,口中轻轻宣了声佛号,道:“请他进来吧。” 唉,这小沙弥!严法师带着几分无奈地想,在净土寺,数他问题最多也就罢了,如今用了将近一年时间,好容易将那部大经讲完一遍,受邀到白马寺来再开讲席,他依然跟过来听。 这也罢了,更要命的是,重听一遍,他还是问题多多,且有些问题已经很难回答了。 即使不听经的时候,玄奘也常去白马寺,一来可当面向严法师请教,二来借书。白马寺乃中土释源,寺中藏书大大超过净土寺,玄奘时常来此,一读便是数个时辰。 对于《摄大乘论》,玄奘早就通读过一遍,后来又听严法师讲了一遍,自己又于每次讲席结束后复讲一遍,可谓烂熟于心。 然而越是熟悉的东西,就越容易困惑,特别是,当他无意中在白马寺的藏经阁里又看到另外一个版本的《摄论》时,这种原本只是细枝末节上的困惑竟然发展为对这部经书整体的怀疑! 一老一小两位法师在蒲团上相对而坐,玄奘就日间听经时所想到的问题向严法师发问:“大师,弟子这段日子一直在听您宣讲《摄大乘论》,受益非浅。只是有一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 “请讲。”法师温和地说道。 他虽在这个小沙弥面前时常会有吃力的感觉,但还是打心眼里欣赏,有时碰到过于古怪的问题解答不出,也不怪罪,只与其共同探讨。 “弟子听大师讲,此论共三卷,乃是陈真谛法师所译,净土寺中亦有此论抄本;但近日弟子在白马寺中也见到一部《摄论》,为两卷本,乃北魏佛陀扇多大师所译,与真谛师之译本多有不同。弟子感到不解,为什么同样是《摄论》,净土寺和白马寺的译本内容竟会不同?究竟哪一部才是真经呢?” 这实在是一个难以解答的问题。严法师思忖片刻,这样回答:“这两部都是真经,白马寺的僧人奉白马寺的译本为正确的,净土寺的僧人奉净土寺的译本为正确的。我们只要相信佛祖和菩萨,至于经论的译本,并不重要。” 对于这个回答,玄奘毫不掩饰自己的不满意:“此论不是无著菩萨所著吗?同一经书不同译本,且有多处歧义,自相矛盾,这岂不是说,菩萨在打妄语?如何能够令人生信?” “所以说,译本只看一种也就是了,”严法师道,“虔诚奉读,自然生信。佛陀会告诉你什么是正确的。否则,似你这般妄论圣贤,岂不罪过?” 严法师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口气太严厉了些,对方毕竟还是个孩子。 他轻叹一声,缓和了一下语气道:“译本不同也是没有法子的事情,莫说这《摄论》乃无著菩萨所著,就是佛祖所说,汉文译本也有不同。” 玄奘觉得难以理解:“既然都是佛祖、菩萨所说,所依据的原典自是相同的,为何译本会有不同?” “此事老衲也不甚明了,想来,不同语言对于事物有不同的言说吧?” “言说可以不同,但经义不该矛盾啊。” 严法师叹息道:“玄奘啊,译经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译经师只能依据自己对梵文的理解来翻译经典,而梵文本身是雅语,翻译起来难度极大,有时难免就会产生歧义。” 其实这个问题他确实是很难解释清楚的,他知道玄奘说得没错,佛陀扇多大师的译本确实与真谛译本有很大的不同,甚至有些地方有歧义,令他在讲经的时候难以自圆其说。 中国第一批佛经的引入,并非直接由印度本土传入,而是从西域诸国间接传来。 初期的译经者大都是今天的新疆或中亚来华的高僧,最早译过来的佛经也不是直接根据梵文或巴利文,而是由中亚和西域一带今天已经不存在的许多古代语言转译过来的,如焉耆语、龟兹语等,这些经书统称为“胡本”或“胡语经典”。 因为汉语和梵语以及中亚那些古代语言都是很难掌握的,所以外国来华的僧人想要翻译佛经,就必须同中国的僧人或文人进行合作,可以想象,这样的合作是非常困难的。 或善胡义而不解汉者,或明汉文而不晓胡意。 就是说,外国僧人懂外语却不懂汉语,中国僧人懂汉语又不懂外语。 鸠摩罗什大师算是这些来华僧人中汉语水平最高的了,史载他能讲一口流利的凉州话,但是却不会写汉字。所以在翻译的时候,他还是要受制于他的中国弟子。 《高僧传》中是这样描写这种合作的困难的: 初华客梵僧,听言揣意。方圆共凿,金石难和。碗配世间,摆名三昧。咫尺千里,觌面准通。次则彼晓汉谈,我知梵说,十得八九,时有差违…… 初期的翻译,往往是直译。在这个阶段中,有许多佛经文句是从梵文原本逐字逐句翻译过来的,因而异常难懂。如果不与原文对照,简直不知所云! 梵汉两种语言,语法结构大为不同。梵文是字母文字,属印欧语系,由47个字母组成。不但其名词、代词、形容词的变格和动词的变位异常复杂,而且词序也与汉语完全不同,如果直译,不仅会产生诘屈聱牙的文体,还会造成很多歧义和误会。 这还不说,译者还常常借用“道”等中国学术的术语来翻译佛教辞汇,引起一些话语歧义。 严法师默默地望向自己面前这部真谛法师的译本,他知道这个小沙弥触及到了一个他一直不敢面对的领域。 可以同这个孩子探讨这个领域的问题吗?他虽悟性非凡,毕竟年纪尚幼,若是讲了,他会不会因此对自己日夜所读的佛典产生怀疑? 虽然有着这样那样的担心,但面对少年渴求的目光,严法师还是决定将自己心中的想法说出来。 “我们所读的佛典大都是西域各国的传教高僧携来翻译的。因而版本众多,有歧义实属正常。当年,来自佛国天竺的勒那摩提和菩提流支两位大师在少林寺译经台共同译经,结果同一部经书竟翻出了完全不同的两个译本。” “大师说的是《十地经论》吧?”玄奘道,“此事弟子在少林寺中亦有所耳闻,只是不知事因为何,大师可以为弟子释疑吗?” 严法师叹道:“说起此事,老衲也是疑惑不解……” 两位大德都是于北魏宣武帝正始五年来到少林寺的,勒那摩提先到,他博学多闻,不仅通于禅法,还精于五明,记忆力也极好,据说能背诵梵文经典一亿偈。 当时的少林首座跋陀大师把勒那摩提安排到了幽静秀美的翻经堂,请他翻译世亲菩萨所造的《十地经论》。这是《华严经?十地品》的单行本,共有十二卷,乃是后来大乘教义发展的基础,上与般若相贯,下为瑜伽开宗,因而十分重要。西晋的竺法护大师及东晋的鸠摩罗什大师也都曾译过此经。 不久,当勒那摩提大师刚刚在助手的协助下将《十地经论》译出了一部分,赫赫有名的另一位天竺高僧菩提流支也来到了少林寺。史载他遍通三藏,是当时各国来华胡僧的偶像。他在少林寺也开始翻译《十地经论》。 为表示朝廷对译经的重视,宣武帝下令,在这一年的四月初一,在皇宫的正殿——太极殿内举行首译式,武帝亲任“笔受”,即把译妥的经文抄录下来。 仪式过后,他们又重回少林寺翻经堂,继续翻译。 但是,此后的译经进展得很不顺利,两位大师在对经义的理解上,在如何选用中文词句上,常常发生分歧,以致相持不下。同时参与译经的佛陀扇多大师,也不知如何是好。 后来两位大师干脆各译各的,互不通气,最终译出了两部完全不同的《十地经论》。 听着严法师用充满苍桑的声音讲述着这个故事,玄奘感觉到自己气都有些透不过来了—— 原来,他所看到的经典不仅不是原典,甚至连翻译都未必准确无误;原来,即使是来自佛国的高僧都在为经论的翻译争执不休。那么,究竟谁说的才是正确的呢? 他望着严法师,问道:“那两部《十地经论》,后来都流传于世了吗?” “没有,”严法师道,“此事没过多久,跋陀的大弟子慧光回到了少林寺。慧光当时只有二十几岁,但他学习过《四分律》,参学过很多经论,又对文字学下过工夫。他对两位天竺大师都很敬重,深得他们的信任。因此,慧光便承担起了把两位大师的译稿统一起来的艰难工作。他深知两位大师争论的焦点所在,在这之间作了适当的取舍。就这样,《十地经论》终于于永平四年夏首宣告译完。” 说到这里,严法师似乎松了一口气,显然,他认为慧光大师做了件功德无量的事情。 然而玄奘却并不乐观:“慧光大师固然智慧过人,然是否就强过两位天竺大师却也未必,或许他的合译只是形成了第三种观点。” “你这么说也不无道理,”严法师叹道,“两位天竺大师之所以会有分歧,并不是他们对经典的理解有问题,而是由于他们是天竺人,对于汉语的词汇语句运用不熟。作为中原高僧的慧光大师,所要做的就是参考两位大师的中文译稿,用准确的汉语言,尽可能地将书中精髓表达出来。然而……” “然而什么?” 严法师轻叹一声,摇了摇头:“合译的完成,最终也没能弥合两位大师的分歧,在弘传这部释论的过程中,他们仍是各持己见,最终形成了《十地经论》的‘南道’与‘北道’两大学派。” 讲到这里,严法师望着眼前满脸困惑的小沙弥,徐徐说道:“玄奘,你想想看,梵本翻译尚且如此,更徨论很多经论原本就不是梵本,而只是经由西域翻译过来的胡本呢。” “胡本?”小沙弥又瞪大了眼睛。 “是啊,”严法师无奈地说道,“佛法东传几百年间,绝大多数经论都是先从梵本翻成胡本,传到西域;再由胡本翻成汉本,进入中原。西域各国,语言殊隔,习惯各异,时有战乱灾劫,很多经文本身就已经残缺不全。有时,译者的时间精力不足时,也会对经文自行删减,致使经典良莠不齐,充满了矛盾和含糊不清之处。再到后来,由于语言的变化,很多佛经中的古言过于晦涩,变得难以阅读,一些高僧大德便不断地往里加入自己的见解和注释……” 说到这里,法师苦笑了一下:“莫说同一部经书有多个不同译本,就是同一个译本,只怕不同的大德在解释上也各自不同。” 原来有些经书还不止翻译了一次,而是经过了多次辗转翻译! 玄奘心中暗叹,对于各种经书版本中的矛盾,他原本就早有疑惑,如今,这疑惑让严法师解释过后,竟更深了。 “鸠摩罗什大师是从梵本直接翻译的吗?”略略停顿一会儿后,玄奘突然又想到了另一个问题。 “是的。”严法师很高兴玄奘把话题转到鸠摩罗什大师身上,使他暂时不用再回答哪个《摄论》译本更真更准确之类的头痛问题了。 “大师之父是天竺人,因此会梵语,”法师解释道,“大师一心希望东来传法,谁知在凉州一困便是十余载。不过在凉州期间,大师并未令时光荒废,而是学会了中原文字。正因如此,当大师终于被姚兴迎到长安,主持翻译时,才能将佛陀圣典译得这般简洁晓畅,妙义无碍。只可惜——” 他沉吟片刻,又深深叹了口气,道:“大师一生命运坎坷,虽有译经传法之弘愿,却直至天命之年方得实现。然毕竟年岁已高,虽有三千弟子相助,译出的经典,却还不到他所精通的十之一二。” 玄奘忍不住对这位前辈高僧心向往之:“若玄奘能够早出生几年,得见大师风范,从他受教,定会获益非浅。” 严法师笑了:“玄奘,我知你与佛有缘,何不再早生几年,若能亲见世尊,当面向他请教,岂不更好?” “法师取笑弟子了,”玄奘一直因压抑而紧绷着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孩子气的笑容。 严法师眼前一花,对面浅笑中的少年是如此耀眼,令他于欣慰之中又不禁有些神情恍惚。想象着再过若干年,这个儒雅出尘的少年沙弥会变成什么样子?会是另一个罗什吗? 说到译经者对经书进行自行删减,天才的鸠摩罗什最为典型。 当年鸠摩罗什带到中原的经书并不是印度梵本,而是龟兹梵本。虽然也号称是梵本,但其中有很多单词并不一样。 罗什崇尚意译,在他看来,只要能将原文的意思表达出来,意思对了就可,不一定非要按部就班地照梵本译出。 罗什在译《大智度论》时,除前面的三十四卷外,其余的都是节要;而翻译《百论》的时候,更是以“无益此土”为由,把整个后半部都给删掉了! 那么,“无益此土”是什么意思呢? 就是说,他觉得《百论》的后半部分,对中土没有什么益处。 这个有没有益处,由谁说了算?当然是由罗什说了算,中土僧人是没有多少选择余地的。 此时天已经快亮了,玄奘挑了挑灯花,望着烛光中的佛像,神往地说道:“弟子虽不能亲见世尊,但此生若能去往天竺,到那个诞生了佛陀的地方,学习真正的佛典,然后将它们携回翻译,或可解决因译本不同而造成的错误和矛盾。弟子有时想,也许正是这些错误和矛盾才造成了今日佛门中的这许多流派,也才有了这些年中原佛界的纷争四起。” “去天竺?”严法师有些吃惊地看着这个小沙弥,似乎被他的妄念惊呆了,“玄奘,你可知天竺在何处吗?” “弟子不知道,”玄奘说道,“可是依佛经记载,佛自西方来,只要弟子一直向西,定能找到佛国。” 法师苦笑,他知道这少年沙弥的个性是外表温和内心倔强,一路走到底的主儿,因而只能用些现实的东西来阻止他时时冒出的疯狂想法。 “你懂梵语吗?”法师看着他问,“或者突厥语?伊吾语?龟兹语?” 玄奘不觉愣住。 沉思片刻,他突然抬起了头,对严法师说:“自今日起,弟子便开始学习西域各国语言及天竺梵语。学成之日,便是向大师请辞之时!” 回到净土寺,玄奘觉得今天寺中的气氛有些异样。 玄明师兄一见到他就喊道:“玄奘师弟,你可回来了!你在外面都交的什么古怪朋友啊?神神道道的,赶都赶不走!” “谁呀?”玄奘莫明其妙。 “就在大殿前面,你自己去看好了。” 穿过两重殿堂,果然看到大雄宝殿前的石阶上,一群僧人正围着一位蓬头垢面,衣着邋遢的术士。那术士翘腿坐在台阶上,旁若无人地喝着小酒。 此人不是别人,正是占星家何弘达。 “原来是许居士,真是稀客!”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打了声招呼。 “小和尚你可来了!”何弘达将酒壶往腰间一腋,站起身来,用手一划拉周围的僧人,道,“你们这儿的和尚好没道理,非赶我走不可!” “那定是你得罪了他们。”玄奘笑道。 听了这话,周围有几个小和尚也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冤枉啊!”何弘达叫道,“你问问他们,我可是真心来投宿的,这里的和尚就是不许!还出家人呢,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阿弥陀佛!”知客师父上前说道,“老衲已经告诉这位施主,最近很多居士来本寺修习,客房已经满了。” “满了就不能挤一挤吗?”何弘达一指玄奘,“我跟这位小师父挤一间房,如何?” 玄奘觉得好笑:“贫僧住的寮舍里可不光我一个人,而是几十位师兄弟一起睡的大广单。居士来挤,恐怕不大方便吧?” “切!小小年纪,还‘贫僧’呢,”何弘达不屑地嘟哝道,“你倒是说说看,哪里方便?” 知客师父显然从没见过这种硬要来借宿的人,一时性起,随口道:“柴房里无人,施主你看……” “柴房就柴房!”何弘达倒是懂得顺杆爬,立即起身,提起那只脏兮兮的包袱道,“前面带路!” 众僧不禁目瞪口呆。 玄奘微微一笑,小声对知客道:“师父莫恼,这位何居士虽说脾气有些古怪,倒也不是什么坏人。他可能刚到洛阳,人生地不熟,又无处可去,咱们就帮帮他吧。” 知客叹了口气:“玄奘,此人方才说,与你是至交好友。可有此事?” 至交好友?我们很熟吗?玄奘呆了一呆,苦笑着摇头道:“师父莫误会,我们只是两年前在嵩山有过一面之缘而已。” “这就好,”知客师父松了口气道,“听景法师说,此人是个占星家,与我佛门弟子一向不大对付,我观他此次更像是成心来捣乱的。” “师父尽管放心,玄奘保证他不捣乱便是。” 晚课过后,玄奘来到柴房,笑问道:“居士住得还习惯吗?” “习惯之至,”何弘达翘着脚睡在柴堆上,双手枕在脑后,夸张地说,“这份福气,皇帝也未必享受得到啊!” 玄奘微微一笑,走了进来,顺手拿起他的酒壶。 “哎,你拿我酒壶干什么?”何弘达起身要抢,玄奘将酒壶往背后一放,便让他扑了个空。 “我知道了,”何弘达笑道,“小和尚几年不见,长高了,长俊了,也长见识了。是不是知道酒是个好东西,也想要喝两口了?” 玄奘正色道:“居士若真心前来借宿,就不该将酒肉带入寺中。若是居士离了酒就不能过,那也没什么,出了这个寺门,本坊内就有很多客栈可供歇脚。若居士囊中不大方便,玄奘还可以跟大和上说说,接济一下也无妨。” “能不能不那么麻烦啊?”何弘达小声嘟哝了一句后,重又躺下,悻悻地说道,“不喝就不喝!” 玄奘也在一个柴捆上坐了下来,看着何弘达明显消瘦的面容问:“居士不是一直在嵩山上观测天象吗?怎么跑到洛阳来了?” “天机不可泄露,”何弘达神秘兮兮地说道,“山人掐指一算,就知洛阳是个遍地银钱的好地方,来这里是不会吃亏的。” 玄奘觉得好笑:“只怕你来迟了,洛阳遍地银钱,那是很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可未必了。” “不见得,不见得!”何弘达摇头道,“你这庙里的和尚一见我就往外撵,还不是怕被我抢了饭碗?” “那定是你一身的酒气,惹人讨厌罢了。” “你说什么?酒气就讨厌?天若不爱酒……” “天应无酒星,”玄奘接过他的话道,“天地爱不爱酒我不管。总之,佛弟子不爱酒。” “所以你们麻烦!”何弘达悻悻地说道。 玄奘见这个占星家的眼睛始终在自己手中的酒壶上打转,决定换个话题:“记得当初在嵩山之上,居士曾经说过,芒星孛出,主大凶。不知此次前来,是否是想到了什么破解的方法?” “破解?”何弘达苦笑着摇头,“天劫已至,大家就只管等着应劫吧,有什么好破解的?劫若是能破解,那就不是劫了。” “天劫?”玄奘皱起了眉头,“那居士到这里来做什么?玄奘还以为,你想出了什么好办法,来解救一方百姓呢。” “我要有那本事,还至于……”何弘达说到这里便住了口,眼睛依然紧盯住玄奘手中的酒壶。 玄奘只当没看见,并不理会他的目光。 何弘达有些无奈,悻悻地说道:“我说小和尚,你们佛陀不是神通广大吗?有什么办法解救众生呢?” “有啊,”玄奘很干脆地答道,“佛陀要众生遵守五戒、十善,奉行六般罗蜜,便可脱离烦恼的海洋,到达彼岸……” “哈哈哈!”何弘达大笑起来,几乎笑出了眼泪,“这就是你们佛陀的好办法?如此说来,这佛法实在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会讲些三岁小孩子都会说的话。” 玄奘默默地等他笑完,看他把气喘匀了,这才平静地说道:“这没什么可笑的,三岁小孩都会说的话,可即使是八十岁的老翁,又有谁敢说自己能够做到呢?” 何弘达已经止住了笑,像看怪物一样看着玄奘:“小和尚,你觉得这可能吗?人人都奉守五戒,十善?” “依现在的娑婆世界看,确实还无此可能,”玄奘道,“但佛陀就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希望每一个众生都能够有机会与佛法结缘。这样,到弥勒菩萨下世为佛的时候,就可以做到这一点了。” “弥勒下世?”何弘达再次大笑,“对对对,我想起来了!是曾经有那么几位自称弥勒转世的人在皇城外建国门前起事,夺取侍卫武器,杀死守城官兵,引起轩然大波!也就……三四年前的事儿吧,小和尚可知道吗?” “知道。”玄奘黯然点头。 那是大业六年(公元610年)的正月初一,天还未亮,数十名身穿白衣,头戴素冠之人便焚香持花,径直来到建国门前。 城门守军以为是“佛祖降临”,忙不迭地跪下磕头。不料这些“佛爷”突然发难,夺了卫士的武器,甚至还想要冲进皇城,图谋起事。 当然,区区数十人就想起事成功,显然是个不可能的神话。当天,参与此事之人全部被抓获,洛阳全城立即展开了大搜捕,受牵连而获罪的达千余家。 此事对整个洛阳佛界影响极大,不仅那数十人全部被残忍地处死,而且还连累洛阳城各个大寺小庙,很多僧人居士受到牵连而被抓被杀。 直至今日,寺中诸僧提起此事,还有些人心惶惶。 “若非齐王杨柬刚好带兵路过此门,他们说不定就成功了!”何弘达摇头晃脑地说道,言语之间颇为遗憾。 “一共就那么几个人,怎么可能成功?”玄奘道,“白白搭上性命不说,还连累很多无辜者,横遭劫难。” “不懂了吧?这才是佛祖下凡,普渡众生呢!”何弘达道,“你方才不也说了吗?明知不可为而为之!反正现在这世道,无辜者要想平平安安地活下去,只怕也不容易。劫难来了,谁也躲不掉!” 玄奘没有说话。 无论是何弘达还是玄奘都不知道,这个在洛阳发生的,看上去有点像闹剧的事件却是隋末农民大起义的有力信号,史称“建国门起事”。 何弘达深深地沉浸在这件事中:“我说小和尚,你说这事儿有意思不?当今天子自称菩萨戒弟子,成天价拜佛求神。可偏偏那些弥勒转世的菩萨不仅不理他的碴,还要起事反对他。也不知皇帝知道了,做何想法?” 玄奘叹道:“不管那些人的所做所为是对是错,有一点玄奘可以肯定,他们绝不是弥勒菩萨转世。” “你这小和尚为何如此肯定?”何弘达斜着眼睛问,“莫非你有天眼神通?” “这件事情闭着眼睛都可以想到,”玄奘道,“我佛是慈悲的,怎会用杀人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那可不见得,”何弘达将身体往后一靠,懒洋洋地说道道,“或许佛陀改主意了,觉得如今这世道,靠慈悲已经无法解决问题,只好用杀人的了,至少可以看到立竿见影的效果不是?” “那是居士的想法,不是佛的,”玄奘目光灼灼地望着他道,“居士可知,真正的弥勒菩萨降世之时,这娑婆世界是什么样子的?” 何弘达被玄奘的目光所慑,神色顿时变得正经起来,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玄奘道:“《佛说弥勒菩萨下生经》中说:尔时阎浮地。东西南北千万由旬。诸山河石壁皆自消灭……尔时时气和适四时顺节。人身之中无有百八之患……人心均平皆同一意。相见欢悦善言相向。言辞一类无有差别。……尔时阎浮地内自然生粳米亦无皮裹。极为香美食无患苦。……尔时人寿极长无有诸患。皆寿八万四千岁……” “小和尚开玩笑吧?”何弘达笑道,“那时的人能活八万四千岁?” “善业所感就是如此,”玄奘道,“那时人人皆奉守五戒十善,众生的共业会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而弥勒菩萨就是在那个时候降生下来,成为弥勒尊佛,度人无数。” 何弘达深吸了一口气:“小和尚,你这话听起来虽然邪乎,但我还真愿意相信是真的。要是连佛法都无能为力的话,这个世界就真没救了。” 玄奘点头道:“或许正如居士所说,佛法没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是,有佛法在,总有一天,这娑婆世界会成为那样殊胜美好的世界;而若无佛法,只怕众生的业力会使整个娑婆世界都变成地狱。” “就算你说得对。可是,那一天实在是太过遥远的事情了,”何弘达颓然叹了口气,道,“对于现在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来说,有了佛法又怎样?你觉得现在这世界还不是地狱吗?” 玄奘默然无语——从小到大所见所闻,这人间就算不是地狱,也相差无几了。 何弘达又将话题转回那些冒充弥勒转世而被杀的人:“不管他们是什么人,我都认他们是菩萨!弥勒降世可能还早得很,大隋朝的气数却已经差不多了。” 玄奘吃惊地看着这个占星家。 何弘达也回望他道:“怎么,我说得不对吗?现在各地都是起事之人,难道它还有什么气数不成?既然有人造反都不怕,我还怕说什么?再者说了,讲这话的人又不止我一个,凭什么单抓我?” “有人要抓你吗?”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何弘达赶紧捂住嘴,随即又不好意思地放下,然后冲玄奘神秘地一笑:“小和尚别害怕,我其实什么都没做,只不过就是过了过嘴瘾而已。再说我也没说错啊,谁不知道他杨广的登台是怎么一回事?弑父奸母,嘿嘿,好一个大业天子啊!这事……” “居士可真厉害,”玄奘打断他道,“既然是逃命,还在净土寺里整这么大动静出来,官府里有很多人常来寺中烧香供佛,居士难道不知?” “我知道,所以才会躲到这里来。”何弘达面无惭色地说道。 见玄奘面色不豫,何弘达忙又解释道:“我说小和尚,你别这样看着我好不好?山人能掐会算,做事绝对不糊涂!那些官府抓人,从来都是挨家挨户、挨个客栈地搜查,不会搜查寺院的。” “一旦查了寺院,就会引起法难。”玄奘冷冷地说道。 “那帮弥勒菩萨都没引起法难,山人哪有这神通?”何弘达不以为然地说道,“小和尚,你别看当今皇上那么喜欢折腾,什么建东都、挖运河、下江南、征辽东……弄得是民不聊生。可邪门的是,他居然还是个信佛的!我猜啊,他大概是想学地藏菩萨庄严地狱吧。不管怎么说,只要他还在位,法难是不会有的!” “庄严地狱?”玄奘皱起了眉。 “哈哈!小和尚听不懂了吧?”何弘达大笑道,“你上次不是跟我说什么菩萨要庄严地狱吗?我猜当今天子啊,就是想把这娑婆世界变成地狱,然后再把地狱整得气派些,比西天极乐世界还气派!这不就是庄严地狱吗?哈哈,真是天才啊!” 看到玄奘神色不悦的样子,何弘达赶紧收敛了笑容,干咳一声,解释道:“哎,我说的是当今皇上,可不是说菩萨啊,小和尚别听拧了。你别那样看我,我当然也知道,菩萨是慈悲的,他说的‘庄严地狱’肯定不是这个样子的。” 说到这里,他右手往旁边一伸,本能地做了个抓酒壶的动作,结果自然是抓了个空。 玄奘拿起他的酒壶,看了看道:“酒从口入,祸从口出。居士早点歇息吧,从今日开始,不必总想着过嘴瘾了。” 说罢起身而去。 “哎哎,别真把我的酒拿走哇!”何弘达追出来喊道,可是玄奘已经走的远了。 “还真是……说拿走就拿走了,”何弘达垂头丧气地回到柴房,坐在柴堆上小声骂道,“这小和尚,还一心修佛呢,一点儿慈悲心都没有!” 由于肚里没酒,虽然感到疲惫不堪,竟然睡不着觉,这位占星家就在柴堆上辗转反侧,唉声叹气了好一阵子。 正在度时如年之际,忽听到柴门“呀”地一声开了,紧接着,一股熟悉的酒香扑鼻而来,何弘达精神一振,一挺身坐了起来。 原来是玄奘,一手提着他的酒壶,一手拿了一只陶碗,来到他的面前。将壶中的酒倒了一碗,说道:“居士尽管放心住在这里,玄奘已经跟方丈说了,外面若有人问起,寺中僧众绝不会说出你来。居士既然没犯什么大事,过一段时间风波自会平息。这酒喝了伤身,对居士本就有害无益,何况又是在寺院之中。只是念在居士平日里好酒成癖,怕一时难捱,大和上这才同意居士每日里喝上一碗。” 何弘达心里感动,嘴里却说:“就算是有人说了,我也不怕!哎,我说小和尚,咱商量商量,能不能每天两碗?” 玄奘没理他,转身出了柴房。何弘达微微一笑,也不再多说什么,端起碗来一饮而尽,然后心满意足地在柴堆上躺了下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也就在这一年,隋炀帝下江都巡视,征调徭役疏浚洛河。 按说将河道疏通对民生而言也不是什么坏事,但由于工期紧,摧得急,数万人不得不在皮鞭下没日没夜地赶工,很多人被活活打死、累死,洛河工地上尸积如山,每天都有人在此痛哭寻亲…… 洛河疏通后,百姓们尚未松一口气,那位想象力颇为发散的皇帝却再一次突发奇想,竟然征集妙龄女子为他拉纤! 整个洛阳城顿时被他的这一想法搞得鸡飞狗跳,很多人家刚刚失去儿子,又要面临失去女儿的噩运,一时之间,家家户户哭声震天。 据说,为了不让杨广去江都,少林寺的几个武僧半夜悄悄潜到洛河边,在龙舟上放了一把火。 他们的想法很简单,龙舟被烧了,杨广就走不了了,然后可能会有所醒悟,呆在洛阳好好治理国家。 这是一座寺院,一群僧人,为挽救大隋王朝所做的最后一次努力。 这次努力失败后,少林寺对杨广彻底死心,从此转为支持反隋势力。 这天晚上,玄奘从白马寺听经回来,听到一个女子在街头抚琴而歌: “我兄征辽东,饿死青山下。今我挽龙舟,又困隋堤道。方今天下饥,路粮无些小。前去三千程,此身安可保!” 这歌声凄凉婉转,听到之人无不黯然流泪,玄奘虽然年少,却也禁不住心中酸楚。 那女子后来被官兵们带走了,不知死活。众人说起此事,无不摇头叹息,唏嘘不已。 为防意外,很多家庭选择了离开洛阳,其中就包括林居士一家。 玄奘合掌向这好心的一家人告别,心里暗暗祝祷,希望佛祖保佑他们一家平安…… 龙舟出发那天,几位师兄从藏经阁里硬拉了玄奘去看热闹。 只见龙舟巍峨,绵延数百里的浩荡船队压着洛河水缓缓行来。两岸,数千盛装女子手拉彩纤,笙琴乐曲飘荡在空中,宫女的胭脂映红了河水;岸上铁骑扬尘,旌旗蔽天盖日,那场面,真是说不出的气派热闹! 玄奘默立岸边,想起了疏浚洛河时工地上白骨累累的惨状,想起那彩纤女子的凄婉歌声,便觉得这份气派热闹之中有着太多的凄惨。 不知怎的,脑中突然冒出何弘达的那句戏言:“把娑婆世界变成地狱,再把地狱整气派些!这不就是庄严地狱吗?”心中忍不住一阵悲伤,转过身去,一言不发地走了…… 第五章 染血的东都 转眼到了大业十四年(公元618年),正是群雄并起,逐鹿中原最激烈的时期。 这年三月,宇文化及弒杀杨广于江都,一场争夺最高权利的战役在中原大地上正式拉开了帷幕! 杨广没死时,大隋朝虽然风雨飘摇,但皇帝终究还在,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现在杨广死了,有点实力的都开始争着当皇帝,以表明自己才是隋朝的最好替代者。 在当时所有的反隋势力中,薛举最先在陇西称帝,号西秦霸王; 南方的萧銑在得知杨广的死讯后,立刻称帝,年号鸣凤,国号大梁; 紧接着,窦建德在乐寿称帝,改国号为夏; 而刚刚杀了杨广,正率众西归的宇文化及,听到中原地区一夜之间突然多出来这么多皇帝,心中自然很不愉快。于是也在魏城称帝,改国号许; 在随后的日子里,越来越多的人宣布自己是皇帝。 五月,李渊称帝于长安,改元武德; 同月,洛阳留守官员王世充奉炀帝之孙杨侗为皇帝,改元皇泰,朝政自然由王世充掌理。 虽然号称十八路反王,但其实那个时候,像他们一样称帝的乱世豪杰足有五十多位! 并且这五十多位反王每一家所聚集的兵力都在十五万人以上! 真的很难想象,这是一个多么混乱的局面。 后人把这段历史演义成了一部非常热闹、非常好看的小说:《说唐》。 然而,历史远比文学作品要残酷得多,仅从两组全国人口的统计数字中便可看出这一点: 公元606年,玄奘四岁时,刚刚登基两年的杨广下令统计过一次人口,他想知道自己还有多少家底可供挥霍。 统计的结果是,全国共有890万户,约4600万人。 而到了公元624年,玄奘二十二岁时,消灭了最后一个反对势力的李唐王朝再度统计人口,可怜只剩下了290万户,1600余万人。 短短十八年时间,两次人口统计,全国三分之二的人口消失了。 隋唐之战,看似波澜不惊,实则恐怖到了极点——天下的老百姓,几乎被杀绝杀净,余下来的人口,尚不足大隋开皇年间的三分之一。 这还仅仅是就平均数而言,而在战祸最惨烈的地区,比如玄奘的家乡中原洛阳以及陕西关中一带,百姓幸存的不到十分之一。 洛阳地处中原地区,四通八达,一向为兵家必争之地。 就在王世充立杨侗当皇帝的时候,李密率领的瓦岗军也已经兵临洛阳城下,同隋军展开了争夺洛阳的大战。 而王世充则在洛阳城内广募兵役,以抵抗瓦岗军的进攻。 在不到半年的时间内,李密与王世充大大小小打了六十余战,双方半斤八两,不相上下。 对玄奘而言,这真是一段可怕的日子!双方军队在古城内外反复拉锯交战,战况此起彼伏。城内城外的尸首堆积成山,恶臭腐败,无人掩埋。城中百姓死的死,逃的逃,已是十室九空。 连年的战乱,使得原本巍峨富庶的洛阳城一片狼籍,到处都是断壁残垣。 玄奘已不敢再往寺外去了,美丽庄严的洛阳古都现在已成了人间地狱,就连空气中都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和尸臭的气息。 夜深人静,长明灯前,往生咒在一遍遍的诵祷——这干戈何日能止,这太平何时能至?佛祖所说的极乐净土又在何处?玄奘的心中充满了困惑。 这一年玄奘十六岁,已是个玉树临风的少年法师。多年对佛学的深入探究,使他的那双眸子变得明亮而又深邃,时时闪烁着睿智的光芒。他的讲座越来越受欢迎,早已不亚于那些成名已久的法师。听过他讲经的居民和西域胡商都对他印象深刻,他们说,没有人能够抵御玄奘法师讲经的魅力。一些原本不信佛的人,就因为喜欢听他讲经,便信起了佛。 同佛学一同精进的还有他的医术,这些年他系统学习了《黄帝内经》、《难经》等医书,兼给寺中僧俗人等看病,在这方面同样小有名气。 除此之外,他还常常利用讲经之余,向一些胡商们请教西域各国语言,对此,胡商们深感荣幸,总是耐心地为这位小法师讲解。 不过最近这一两年却不见胡商了,他们早早地逃离了这座风雨飘摇的城市。 新年伊始,僧人们也开始陆续离开,敬脱、道基、宝暹(xian先)等名僧,发现情况不对,都纷纷逃离洛阳。 更多的人愿意留下,他们觉得,现在的形势还没到逃命的时候。 慧景法师选择离开,并且叫玄奘同他一起走。 玄奘却摇了摇头:“师父,洛阳现在有闹瘟疫的苗头,却已经没有多少大夫了,弟子好歹懂些医术,想留下来,为难民们治病。” 景法师叹息道:“我知道你是个慈悲的孩子,可是,洛阳即将成为一座死城,不管闹不闹瘟疫,有没有大夫,结果都一样。听为师一言吧,与其坐以待毙,不如走而求生。” “可是,大多数人都没有走啊。”玄奘说。 “那是他们心存侥幸,”景法师道,“世人只知安土重迁,要他们离开故乡往往会有很多顾忌,比如家业、财产、亲朋、故交……等到发现必须离开了,往往为时已晚,只剩下死路一条。老衲劝不动别人,只能劝劝自己的徒弟。玄奘啊,你若不及时离开,到时候只怕想走都走不了了。” 玄奘咬着下唇沉默着,许久,才低低地问了一句:“为什么会这样?” “你说什么?” “为什么会有这场灾难?”玄奘抬起头,目光灼灼地望着师父,“为什么会死这么多的人?难道他们都是前生造罪吗?” “每个人都有罪,包括你我在内,”景法师正色道,“玄奘,你难道不知道佛家是讲因缘的吗?” “弟子知道,”玄奘低低地说道,“可是弟子不明白,就算众生有罪业,难道一定要用如此悲惨的方式来受报吗?当我们看到众生饱受折磨的时候,究竟有谁可以为他们承担和救赎呢?” 慧景法师叹道:“玄奘,你读过龙树菩萨的《中观》吧?那里面告诉过你,业就好比是一粒种子,一个生命的契约,众生迟早要去偿还的。业如果可以破,果报也就不成立了。” 玄奘问:“那么,众生的共业是否会祸及无辜呢?” 景法师摇头道:“众生的共业确实会造成极大的祸殃,但不会祸及无辜,只会使这根业的链条更加复杂。玄奘啊,如果你能够证得宿命通,就可以知道,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曾经历过无始劫的生死轮回,造下了如恒河沙般无穷无尽的善业与恶业。可能有些恶业当生便即偿还,还有一些则经历数劫都未偿还。那么,某一段时间,因某一个因缘,一大批众生共同承担起相同的果报,以偿还他们累世累劫不同的业。这,大概就是现在这个情形吧?” “可是师父,”玄奘忍不住辩解道,“弟子觉得,众生在生死海中轮转,造下恶业,实属迫不得已。比如虎狼之类,如果不吃别的生灵,就会活活饿死。” “世间因果本来就是生生循环不息的,”景法师道,“虎狼吃别的生灵,又焉知别的生灵在无始劫前不曾吃过它们?” 玄奘道:“每个生命都有可能为了生存而造下恶因,那岂不是说,苦难是根本无法避免的?” 景法师点头道:“正是如此。所以佛陀才会说,众生皆苦。” 玄奘道:“既然是这样,弟子认为,这世间所有的一切恶事,都不该由当事人来承受,这世界一切众生的苦也不是从前造罪而活该当受的!” “那又如何呢?”景法师不禁苦笑,“这是自然的法则,不管是否当受,事实如此,法尔如是啊!” 玄奘沉默了,他知道师父说得没错,可心里就是发堵。 事实上,自从两年前同严法师的一番对话后,他便一直在怀疑,莫不是佛法传到中国之后走了样?大家将错就错所以才会出现这许多问题?佛教在佛国圣地究竟是什么样的? 玄奘最终没有选择随师父离开,他修的是大乘佛法,虽然也懂得因果法则,然而佛家悲天悯人的情怀早已在他的心中生根发芽。面对苦难,他不愿意一避了之。 这场战乱持续了将近半年,洛阳变成了一座饥饿之城,城内一斛米居然卖到了八九万钱! 饥荒使得很多人家粮草断绝,不得不到净土寺来请求菩萨施舍,寺中也尽可能地给予接济。初时只有一两人,后来人越来越多,寺院已经难以为继了。 看着山门前那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饥民,玄奘心中刺痛,恨不能代受其苦,他转身对同样一脸不忍之色的方丈慧明长老说:“大和上,眼下饥民越来越多,我们为何不在寺前施粥设赈呢?” 慧明长老深深叹了口气:“我何尝没有这等想法,只是,王将军前些日子还向我们借粮,这你也是知道的。唉……” 原来,经过数月的激战,王世充的兵力越打越少,洛阳城中年轻的男丁几乎全被征走,剩下的都是老弱病残,他已无法招募到更多的精壮兵士。 更要命的是,城中军粮几乎也已告罄,虽然时时派士兵前往各家各户征粮,有时甚至动用了抢劫的手段,但此时的洛阳,户户均已家徒四壁,仅靠从老百姓那里抢到的仨瓜俩枣,根本无法解决任何问题。 自古以来,当兵就为吃粮,有粮才能招到兵马,有兵马才能得到天下。现在,既征不到兵马,又筹集不到足够的军粮,这仗还怎么打?王世充顿时急得脑门上火。 他不是没有打过寺庙的主意——早在数月前,他的侄子王仁则以及几个不信佛的幕僚就曾向他献策说:“洛阳有四大道场,年轻僧人众多,招来便可以补充兵力;况且这些道场往年一直接受朝廷供养,又有无数信众的施舍,应该还有数额巨大的余粮。” 听了这话,王世充不由得为之心动,但想到在这乱世之中,得罪了菩萨,谁知道会惹来什么样的灾祸呢?因此不到万不得已,还是不去招惹那些佛爷的好。 但是没有粮食,毕竟是玩不转的。思忖再三,他提笔给四大道场写了信,信中措辞倒是客客气气,提出战乱之中,军粮紧张,谨向每家道场暂借一万石军粮,待局势稳定后奉还云云。 信发出去之后,四大道场很快都有了回话,语言同样客客气气—— 将军开口,不敢不借,只是如今朝廷早已中断了对道场的投入,更兼土地荒芜,百姓流离失所,信徒们更是散尽。道场便是要维持僧人自己的吃喝都勉为其难,实在没有多余的粮草可供劳军了。 这并非是四大道场有意推托,要说余粮,现在各寺虽然还有一些,但毕竟是吃一点少一点,早已是捉襟见肘,自顾不暇了。何况还有越来越多的饥民需要救济。而供应军粮又是个无底洞,很可能会没完没了,这个口子无论如何都不能开! 但是,佛家道场究竟还是不敢得罪这位大将军,最后思来想去,每家出了百余石,算作心意。 这几百石粮食对于一支军队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根本解决不了军粮短缺的问题。 王世充自是大怒,拍案喝道:“这帮秃贼,跟他客气他还当福气,拿我当叫化子打发了吗!” 一怒之下,开始暗示士兵们到一些小庙里抢粮抓人…… 这些事情玄奘当然知道,但他还是觉得不可理解:“和上,难道出家人不该普渡众生吗?难道我们要守着余粮,眼睁睁地看着灾民们饿死吗?” 慧明长老的心被刺痛了,虽然不知道这样做能够支撑多久,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 净土寺门前搭起了粥棚,支上两口大锅,里面熬着米粥,雪白而又粘绸的粥闪动着诱人的光彩。 饥饿的人群一拥而上。为防止出现挤踏事件,几个年轻僧人忙着在人群中维持着秩序。领到粥的人顾不得烫就迫不及待地大口吃了起来,甚至有的人当场噎着。旁边的亲友则忙不叠地帮忙捶着抹着,也有的人等不及上去便抢,一时之间喊声、哭声、骂声交织在一起。 “佛祖、菩萨是慈悲的,可众生这么苦,为什么就不能救救众生呢?”一片混乱中,很多人都问了玄奘同样的问题。 玄奘很难过,他无法做出令自己满意的回答。虽然,佛教中的“因果报应”、“生死轮回”、“众生平等”、“苦乐在心”等理念正是化解这种心灵苦闷的良药,但他自己却觉得有些苍白。 他只能说:“佛菩萨告诉众生应该怎样做才能从苦海中拔除出来,却无法参与众生在自己的业海中轮转。” “难道这世上所有死去的人和所有生不如死的人都是因为前生做了孽吗?”人们追问道。 玄奘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不,这次,是天劫……” 其实他心里明白,如果用佛教的观点来解释很容易——佛家讲因缘,业就是因,而要得到果,还需得到缘的助力。 现在,一个战争的缘让众生不同时期的因在同一时期集中呈现出来,于是人们就看到了众多相同的果报。 这便是恶缘,而创造这个恶缘的人显然也造了恶业,日后也必将受到相应的果报。 从这个角度讲,战争既是果,也是因。 这样的解释既现成又很有逻辑性,然而玄奘没有跟难民们这么说,因为这话解释起来就太长了,何况难民们也未必有那份心情听。 最重要的是,他自己就没有被完全说服。 面对这些可怜的难民,玄奘觉得,与其告诉他们,这是你们以往种的恶因结出的恶果,倒不如给他们提供一些实际的主意。 因此,他干脆用何弘达的“天劫说”来解释,虽然这并非佛教里的概念。 “既然是天劫,总有结束的那一天,”他为难民们打气说,“撑过去就好了,那些杀人如草芥的人,总有一天也会受到他们自身业力的果报的。” 虽然他自己都觉得这个回答依然苍白无力,但善良的民众还是相信了他的说法。 “唉,天劫何时才能过去啊?难道我们只能等着应劫吗?” “不!”玄奘道,“即使是天劫,也是可以想办法躲避的。” “怎么躲避啊?”众人纷纷围了过来,无数期待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玄奘道:“很多人都走了,你们也走吧。洛阳虽是父母之邦,但此刻已是地狱,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不如暂时离开,到远离灾祸的地方,等待天劫的结束。” 人们的心被说的活络了,开始议论起来。 “法师说的有理。可是,眼下到处都在打仗,哪里才是远离灾祸的地方呢?” 是啊,哪里才是远离灾祸的地方呢? 景法师临行前与他的对话又在耳边响起—— “你觉得现在这个时候,去哪里最合适?”法师问他。 “长安。”当时他这样回答。 “为什么?”法师问。 “听说它最先从战乱中安定了下来,可见李家父子有治国之才,”在师父面前,玄奘毫不隐瞒自己的观点,“师父您想必也知道,关中地区易守难攻,自秦汉始便长做都城。听闻李家兄弟又善于用兵。因此弟子觉得,李唐得到天下的机率至少有七成,长安必定会成为新王朝的都城。” 景法师赞许地点了点头:“玄奘啊,为师知道你一向有些眼力,也相信你的判断,这就去长安看看。” 玄奘有些担忧:“师父,听说路上不太平,您要小心。” 景法师微微一笑:“不必担心,严法师会与为师同行。倒是你,留在这里才要小心,出家人莫要逞强,有什么麻烦解决不了的,记着及时抽身而退,去长安找我。” “弟子记住了,师父保重。” 景严二师现在应该已经到达长安了吧?玄奘心中好生思念。 其实,他选择留在洛阳并非有意逞强,只是希望能替百姓们多尽些力罢了。 收拾了一下心情,玄奘对难民们说道:“贫僧听说,李家父子已经占领了长安,那里实行的是德政,你们就去那里吧。路上若有急难,就念观世音菩萨,她大慈大悲,定会保佑你们平安到达的。” 看到周围的人纷纷点头称是,玄奘不禁在心里长舒了一口气。 长安毕竟是离洛阳最近的相对安稳的地区了,如果那里真的安稳得话。灾荒兵祸,拖儿带女,走得太远只怕会有更多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因此,不管相不相信李家父子,他也只能让他们就近去长安避难了。 他没有说错,这一年也是武德元年,李渊从他亲手立的小皇帝杨侑手中接过政权,在长安正式称帝,大唐王朝二百九十载的历史,就从这一年算起。 其实在当时,称帝的远不止李渊一个,他只不过是隋末大动乱中众多的领袖人物之一罢了。 对于那些苦苦挣扎在战乱之中的老百姓来说,他们其实并不在意谁又当皇帝了,反正这年头皇帝已经太多了!但他们相信玄奘法师的话,不管怎样,只要有一线希望的亮光,对他们来说都是莫大的慰藉! 看着那些喝完了粥,向寺中佛像行礼后相携离去的灾民,玄奘在心里暗暗祈祷:“佛祖啊,请保佑他们!如果他们真的还有什么业障没有消除,就让玄奘替他们背负吧!” 施粥的第二天,一支军队便包围了净土寺。 慧明方丈急急地出来迎接。 为首的将领正是王世充的侄子王仁则,这个暴虐的武夫一脸寒霜,说出的话夹枪带棒:“如今国难当头,叛军已经打到了城下,将士们都快没得吃了,你们这些和尚倒是还有余粮啊!” “阿弥陀佛,”慧明长老合十道:“施主请听老衲解释……” “什么施主?”王仁则不耐烦地打断他,“老子不信佛,不是什么施主!你这老秃贼少给我来这套!” “是,是,”慧明长老只得改口道,“将军容禀,净土寺里虽然还有一点粮食,可也维持不了几天了。周围百姓已断粮多日,这些粮是用来救命的。” “少罗嗦!”王仁则挥舞着大刀吼道,“庶民百姓又不打仗,难道比前方拼命的将士还重要?现在最需要的是军粮!将军念你们是出家人,好言相借,谁知你们这帮贼秃居然拿着客气当福气,妄想囤积居奇!赶紧把粮食交出来!若再不识抬举,我便让你这净土寺,真正变成一片净土!” 听到王仁则的威胁,慧明长老面呈为难之色。然而已经由不得他说什么了,王仁则手一挥,士兵们早已涌入道场,不大一会儿,便从里面扛出十余袋粮食出来。几个年轻僧人试图上前阻止,却哪里阻止得了? 王仁则骑在马上,洋洋得意:“净土寺是洛阳名刹,粮食肯定还不止这些!老和尚,我限你三天之内筹出一万石军粮出来,否则……” 他手中刀一挥,旁边一棵已经光秃的小树已被拦腰截断。 看到几个胆小的僧人脸色变得惨白,王仁则纵声大笑,策马离去。 见此情形,慧明长老只得长叹一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这天晚上,慧明长老将寺中僧众们召集到一起,对他们说道:“如今朝廷失德,天下大乱,王世充的部队如虎狼一般,四处抄掠,连寺院都不放过。洛阳已经无法安住,老衲思前想后,打算将寺中余粮全部拿出来赈济灾民。然后,诸位同修便请暂离此城,以求避难,若能于异地弘扬佛法、参学修行,使净土寺的法脉不至断绝,则为本寺之幸。” 僧人们自然都知道不能再在洛阳坐以待毙了,听方丈这么一说,也都纷纷点头附和—— “和上说得是,呆在洛阳不是长久之计。” “是啊,大隋的天下眼看就要完了,洛阳摆明了早晚被瓦岗军攻下来。” “要说这王世充的军队打仗不行,抓人抢粮倒挺在行,咱们再在这里干坐着可就是等死了!” “连景、脱、基、暹四大德都走了,咱们也跑吧。” “还是景法师有先见之明啊,听说他们几位大德都去了长安,咱们何不也到那里去?” 僧人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谈论起长安的李氏政权,说那里相对稳定,很多人都去投奔。但也有痴恋乡土不愿离去的,又知道眼下这局势实在是不能不走——洛阳被围困已有数月之久,整座城市饥荒蔓延,留下来无异于等死。于是,修行不到位的便当场大骂朝廷腐败,皇帝昏庸,好好的一座帝王古都,被作践得形同鬼城。 玄奘坐在一边,静静地听着师兄们的讨论,心中一时百感交集。 景、严二位法师想必已经到了长安,如果还有别的高僧也去了那里,那就意味着长安已经成为新的佛学中心,那里可以重开道场,重设讲席,佛法将会为灾难中的人们重新带来信心! 这天夜里,净土寺周边各坊小小地沸腾了一把,净土寺的僧人们连夜将藏在地窖里的粮食全部搬出,一小部分做成了饼,用做逃难路上的干粮,其余的则装成小袋,分别由几组僧人就近送到了各坊各户家中。一时间,家家户户都在称颂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天还未亮,净土寺再次被军队包围。 这次领头的竟是王世充本人,王仁则跨着马刀跟在他的身后,一脸的拧笑。 这是玄奘第一次见到王世充,他发现这位洛阳的最高军事统帅长得很特别:一头自然卷曲的头发,眼睛是淡黄色的,全身金毛,说话声音沙哑,好像嗓子眼里塞了羊毛一样,让人很不舒服。 王世充确实不是中原人,而是西域人,据说是月支人。他的父亲名叫Zitaru,中文姓氏就是月支。在他很小的时候,亲生父亲就死了,母亲带着他嫁给新丰一户王姓家庭,他从此就姓了王。 少年时期的王世充家境贫寒,却酷爱读书,精通兵法,后来随杨素北伐,被封为幽州长史。 据说王世充喜欢算命,不但会推步、龟策等技能,还会算计别人性命,屡屡将他人玩弄于股掌之上。 人品奇差,狡猾多诈,说话不算话,这几条,王世充都具备。 慧明长老心知“是祸躲不过”,便同那些尚未来得及走的僧人一起出来迎接。 “阿弥陀佛,将军亲临道场,不知是拜佛呢,还是求签?” “求签,”王世充冷冷地说道,“不过不是为自己求,是想替你们这里的和尚求支签,看看你们还有多久好活?” “将军说笑了,”慧明长老勉强笑道,“出家人这副臭皮囊原本就只是暂住而已,活多活少又有什么打紧?” “是吗?”王世充鹰一般的黄色眼珠死死盯住慧明长老,又抬起头,冷冷地扫过站在他身后的那数十个僧人—— “净土寺不是座大庙吗?怎么就剩这几个和尚了?都死了还是跑了?” “回将军,寺里没有粮食,他们逃荒去了。” “哦?那你们为何不逃?” 慧明长老没有做声。 王世充冷笑了一下,手一挥,一队士兵立即冲进寺中,直奔库房。 旁边的王仁则还在阴阳怪气地说着:“当今皇上虔信佛法,多次斋僧度僧,四大道场一向供给充足,本将军亲眼看到,你们这里前几天还架着口大锅摆阔,怎么这会儿倒哭起穷来了?” 慧明长老知道此人比王世充更加不可理喻,何况现在说什么都没用了,只得合掌肃立,不再多言。 王世充从鼻子里哼出一声:“天子敬奉三宝,从没亏待过你们,谁知竟然养虎遗患,你们这些不知死活的贼秃竟敢造反,简直是活得不耐烦了!” “阿弥陀佛,将军慎言啊!”慧明长老连忙辩解道,“我们是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会起造反之念?” “大胆!”王仁则喝道,“数年前那些自称弥勒下凡的贼秃之事尚未清查干净,如今你们又拿粮食供给反贼,还敢说不是造反?” “将军明察,那些可都是饥民,并非反贼啊!”慧明长老道,“出家人慈悲为怀,又怎能眼睁睁看着饥民饿死,而见死不救?” “那么你们就可以眼睁睁地看着士兵们在前面拼命,而没粮吃了?” 这时那队冲进库房的士兵们又出来了,不用看,就知道他们一无所获。昨夜,几个年轻的沙弥早已将这里的每一粒谷子都捡拾干净,管叫它一点儿都不浪费。 王世充的脸色极其难看,杀气越来越浓。 “很好!”他狞笑着说道,“我早听说佛祖有‘割肉喂鹰’的典故,今日就杀了你们这些贼秃,让前方将士们能有口肉吃,也算成全了你们的拜佛之意。” 他一挥手,士兵们的刀剑立即出鞘,在阳光下闪着森森寒光。 僧人们的脸色立刻变了。 “阿弥陀佛!”一声清亮的佛号声中,一个身材修长的少年僧侣合掌上前,施礼道,“请将军息怒。天子虔信佛法,当知‘慈悲胜念千声佛,造恶徒烧万炷香’的道理。将军忠于天子,当为天子积德,方可保得大隋江山哪。” 王世充冷冷地看着他:“你这小和尚又是什么人?这里怎么还有你说话的份儿?” “小僧法号玄奘。” “原来你就是那个玄奘法师?”王世充显然听说过这个名字,不由得上下打量起面前的这个少年。 “听一些被抓到的反贼说,是玄奘法师让他们去长安投奔李渊的。可有此事?” 玄奘心里暗暗叫苦,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将军,您也知道洛阳已经绝粮多日,饥民们连树皮草籽都吃不上了,以至煮土为食,凄惨无比。玄奘要他们去长安,并非投奔于谁,只不过是随丰就食,勉强活命罢了。” “强词夺理!”王仁则喝道,“长安是反贼李渊的地盘,去那里不是投靠反贼又是什么?你说洛阳已经绝粮,纯属妖言惑众,昨日弟兄们还从一些刁民家中搜到数十石谷物,你又有什么话说?!” “阿弥陀佛,”玄奘轻宣一声佛号,“将军,如今灾祸连年,饥民四野,饿殍遍地,将军身为一方父母,正当开仓施赈才是,怎可纵容官兵四处抢粮,与民争食?” “大胆!”一旁的王仁则勃然大怒,抽刀在手,直指这少年的咽喉。 “将军不可!”人群中,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法师忙忙地冲上前来,跪在地上,“请将军息怒!我兄弟年幼不懂事,是小僧平日里管教不当,一切罪责都在小僧身上!”说罢扣下头去。 “二哥,你这是做什么?”玄奘心里又是感动又是难过,伸手欲将二哥扶起来。 长捷却拼命拉着他的衣襟:“四弟,你快跪下,向将军请罪!” “二哥!” “阿弥陀佛!”慧明方丈发话了,“长捷,玄奘,你们两个都退下。” 玄奘忙扶起二哥退了下去。 “年轻人修为不足,让将军见笑了。”慧明方丈合掌对着王世充说道。 王世充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将军为前方将士的饮食担忧,本无可非议。本寺无力帮助将军,致使将军生气,兴兵问罪,这都是老衲的罪过。老衲愿于佛前自焚谢罪,希望能熄灭将军的怒火,放过这些小沙弥,不知将军意下如何?” “和上!”玄奘急了。 “玄奘,”老方丈淡然一笑,“你幼践缁门,怎的还如此堪不破?须知人之五蕴不过是一付臭皮囊罢了。如今时候已到,自然回归,又有什么好难过的呢?” 玄奘一时无语,两行清泪不由得滴落下来。 老方丈在火中入灭了,他双手合掌,结跏趺坐,如同一尊火中的罗汉。让所有人倍感震惊的是,火中并无焦臭之气,反倒有一股异香扑鼻。火灭时,遗骨中有无数晶莹剔透的舍利子和舍利花,令人见之生敬。 老方丈的灭寂让僧人们心中感伤,而那火中的神异也使他们对佛法更有了几分坚定,他们不再注意王世充叔侄以及他们带过来的军队,而是一起端坐合掌,神情庄严地为老方丈诵经祈祷。 王世充冷冷地看着这些诵经的和尚,顺手操起一支火把,投进大雄宝殿。 王仁则立即兴奋起来,也将火把扔进僧寮。士兵们不待吩咐,自然纷纷照做不误……很快,大火便熊熊燃烧起来,灼热的气息扑到每个人的脸上。 几个胆小的僧侣开始慌乱起来,但更多的仍神态安然地趺坐诵经。 看到僧人们一副不知死活的样子,王世充突然觉得就这样烧死他们很没劲,他大喝一声: “停!” 然后对着那些愕然的士兵们下令:“还不赶紧救火!” “叔父!”王仁则急道,“您亲自带头放的这把火,怎么又说要救火?烧死这几个秃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胡说!”王世充喝道,“方才我只是气糊涂了,烧死他们当然没什么,万一火势蔓延开来,殃及附近的民居怎么办?赶紧给我救火!” “是。”王仁则悻悻地应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奇怪,这位叔父居然能想到附近的老百姓,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但奇怪归奇怪,命令还是要执行的,王仁则转身喝令士兵们救火去了。 僧人们还在端坐诵经,到了这个时候,王世充放火也好,救火也罢,都已经不是他们所关心的事情了。 眼看看火势渐渐弱了下来,王世充微微一笑,对身边那个满脸都是扫幸之色的侄儿说道:“待会儿,你再亲自带人进去搜一搜,把所有能吃的东西都找出来,一粒米都不要剩下!” “有什么好搜的?”王仁则心中不快,懒洋洋地回答,“就是有,也是一巴掌能数得过来的,还不够费事儿的呢!” 王世充眼一瞪:“叫你搜就搜!哪来那么多废话?!” 这一次,他们又在寮房里搜出了一些干粮,这是僧人们预备逃难的路上吃的。 王世充掂着手中的干粮袋,冷笑着:“可惜啊可惜,我还有军务在身,不能把时间都耗在这里看戏。仁则啊,还是你陪他们玩吧,带一支队伍,把守住寺院的各个出口,这里的和尚,”他用马鞭一指,狠狠地说道,“一个都不准出去!明白了吗?” “明白!”王仁则再次兴奋起来。 王世充冷笑一声,便不再管那些还在诵经的僧人,带领一队亲兵扬长而去…… 夕阳透着血色的光,映照着已被战火摧残得破败不堪的洛阳城,以及城中同样破败不堪的净土寺。 自从老方丈示寂后,王仁则便带领他的士兵们如虎狼般把守住出寺的一切要道,凡是想偷溜出去的僧人无不惨死在刀剑之下。 虽然出家人将生死看得很淡,但由于各自修为的不同,每个人的想法毕竟还是不一样的。 于是,从第二天开始,僧团中就出现了小声的抱怨,矛头直指玄奘—— “若不是这小沙弥异想天开地说要施粥,大和上也不会圆寂,我们也不会落到这一步!” “连自己都渡不了,还能渡别人?施粥究竟救了几个人呢?” …… 听着这些话,玄奘一言不发,只是用布蘸了清水默默地擦拭着大雄宝殿中被烧得焦黑的佛像。那些黑灰有的可以擦去,有的则早已成了焦炭,再也擦不回原来的样子了。 他并不后悔建言施粥的事情。他在想,那些吃了粥便携家带口逃往长安去的灾民们,现在,应该有不少已经平安抵达了吧? 慈悯的佛陀啊,请保佑他们平安吧! 第三天,身体虚弱的玄明先行离去。 临往生前,他对守在身边的师兄弟们轻轻说道:“诸位师兄,我们都是道友,一起修行多年,也算有缘……如今无常来临,还是多多念佛诵经,回向灾民和大和上才是,就……就别再相互埋怨了……” 几个僧人忍不住痛哭出声,玄奘心中一酸,什么都没说,转身便出去了。 这天夜里,僧人们都不再抱怨,强撑着做完晚课后,他们便在大殿之中默默守护着玄明的尸体,谁也不说话,也实在没有力气说话了。 接下来的几天里,陆续有人因饥饿和绝望死去,有的甚至选择了自尽。 死去的僧人越来越多,他们的尸体被士兵们强行拖到院子里,集中起来,点上火烧掉。 已经是第六天了,寺中还剩下七八个僧人,一个个面容憔悴,形似游魂。 长捷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慢慢走进大雄宝殿,他看到玄奘靠坐在大殿的一角,怀抱着老方丈的骨灰坛,一言不发。那双原本朗若晨星的眼睛,如今已是黯淡无光。 “四弟,你怎么了?”想到这个兄弟已经有很长时间没说话了,长捷慢慢走到他的身边坐下,关切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轻说道,目光却注视着大殿正中那座已经被烈火烧焦了半边身子的佛陀像,默默出神。 “他已经被烧焦了,”长捷抑制住心中的伤感,在玄奘身旁坐了下来,“洛阳太多血腥,连佛都无法幸免。唉,要是我们也像景法师那样,早些走,就没事了。” “不,”玄奘倔强地说道,“佛像可以烧焦,但佛不会!我知道,佛陀是慈悲的。我还知道,他其实一直都在这里,在看着我们……可是,我不明白,他为什么面对苦难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他再也忍耐不住,抬起袖子,擦去眼中蓄积的泪水。 “四弟!”长捷惊讶地说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在谤佛吗?” “我没有!”玄奘哽咽地说道,“我只是烦恼太多,无法保持内心的清净。” “你的烦恼是佛陀给你的吗?”长捷生气地说道,“亏人家还尊你一声‘奘法师’,怎么这般孩子气!经云:心不触烦恼,烦恼不触心。我们佛弟子,首先要相信的是,佛陀绝对没有错,错的永远是你自己!” “如果我有错,我愿意接受一切惩罚,”玄奘抽泣着说道,“就算是下到无间地狱,受刀刺油煎之苦,千万亿劫而不得出,我也绝不畏惧!但是我不愿意连累同修,如果佛陀能够保佑净土寺的师兄们不再遭遇危难,我宁愿立刻下地狱……” 他再也说不下去,眼泪夺眶而出。 “四弟啊,”长捷扶住他的肩,轻声叹道,“我们佛弟子不是商人,不能跟佛陀做交易,我们所有的烦恼都是无明造成的,无明少一分,我们的智慧就会多一分……” 看到玄奘仍是一副无法堪破的样子,长捷勉强一笑:“四弟,其实你不必难过,还记得爹娘去世时的情景吗?念着佛号往生西方极乐世界!现在,我们都可以去那个殊胜的地方了,不是吗?” 玄奘低下头,看了一眼怀中的骨灰坛:“大和上在佛前自行毗荼,就是希望净土寺的法脉能够延续下去。他定然不希望看到,我们所有的人都死在这里。” “或许佛陀只是在考验我们,”长捷道,“想想看,佛陀于过去生中难道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烦恼吗?为什么他就能将烦恼转换成智慧,而我们却不能呢?” 玄奘抬起了头,目光又落在了那尊烧焦的佛像上——是啊,佛陀当年是如何应对这些烦恼的呢? 外面又传来压抑而又悲痛的诵经声。 长捷朝外看了看,喃喃自语:“又是哪位师兄得到解脱了?” 边说边挣扎着起身而去。 走到殿门口,他又回过头来,沉声说道:“记住!你的错误是你自己造成的,你必须自己去拯救!而佛陀只是教导你方法,你没有资格抱怨什么!”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心中铰痛,他紧紧地咬住下唇,望着二哥离去的背影,一动也没有动。 我怎么知道该怎样去拯救,怎么去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大和上赎回? 要如何做,才能将死去的师兄弟们赎回? 是不是无论我怎样做都是错? 我不怕轮回,我什么都不怕!我最好立刻下地狱!所有的错,所有的罪,都由我一个人来承担吧! …… 过了好一阵子,他纷乱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将目光投向殿外靠东的那几间看上去颇为完好的寮舍——那里幸运地未遭火烧,如今成了王仁则驻军的地方。 不错!我的错误是我自己造成的,虽然如果重新来过,我还会这么选择,但是现在,我必须自己去拯救,去赎回! 他心里流着泪,挣扎着起身,径直朝那几间寮舍走了过去。 听到敲门声,正独自喝着闷酒的王仁则有些不耐烦地高喊着:“谁呀?自个儿进来!” 门开了,出现在他面前的,是那位身材颀长、面容清癯的少年法师。 “是你呀小和尚,”王仁则颇有些意外,将手中的酒杯放在桌上,笑道,“你的命倒还真是挺硬的,居然撑到现在还没有死。” “檀越,”玄奘轻轻说道,“小僧年轻识浅,以至做出祸来,实在是罪过不浅。如今愿听凭檀越处置。恳请檀越看在佛祖的份上,慈悲为念,放师兄们离去。” 王仁则笑着摇头:“不不不,我不想处置你,我就是想看看这座庙里,哪个和尚命最硬,最后一个饿死,我就把他的灵位当佛像一样供着。” 说到这里,他提起酒杯,凑到玄奘跟前,笑道:“我看哪,这个人多半是你,我还要赏你呢,哈哈哈!来,陪我喝一杯!”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这么做,对檀越又有什么好处呢?檀越应该知道,世间因果不爽。你已经造下了那么重的罪业,若不及早回头,只怕后果难料。所以,还请檀越慈悲……” 王仁则突然爆发出一阵刺耳的大笑! “后果!哈哈哈……”他笑出了眼泪,“小和尚说得妙极了!我倒是真想看看后果到底是什么?小和尚,你这辈子怕是从未做过恶吧?你想知道没做过恶的后果是什么吗?” 说罢扔了酒杯,一把抽出身上的佩刀,刀刃直抵这少年的咽喉。 玄奘静静地看着他,一动也没有动,语气平静得像波澜不惊的古井:“如果檀越觉得,杀了小僧可以解气,那么现在就请动手,小僧束手就戮。只盼檀越慈悲,放无辜者离去。” “如果我偏要他们死呢?”看着对方那双始终沉静的墨黑瞳仁,王仁则不禁有些恼怒,他面带狞笑,手上加劲,刀刃上便有丝丝鲜血渗出,这红色的液体令他兴奋莫名,眼睛也红了起来,闪烁着残酷的光泽。 玄奘闭上眼,感受着刀锋上传来的冰冷气息,不再说话。 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上会有那么多喜欢血腥的人呢? 突然,寺外传来一片混乱不堪的声音,杂乱的马蹄声中夹杂着灾民的声声哭喊。紧接着,王世充带着一批军士骑马冲了进来。 “你怎么还在这里?”一见到王仁则,王世充就没好气,“磨磨噌噌的,是拜佛还是修行啊?想出家也挑个好时候!” 面对叔父的一通数落,王仁则忙解释道:“这里还剩几个命硬的和尚……” 刚说到这里,就被王世充粗暴地打断:“前面都快顶不住了,你还管这些和尚的死活?赶紧备马,跟我走!” “是是,这就走!”王仁则小声地应着,扔下玄奘便去集结士兵,临走前还不忘抄起一支火把将寮房点燃。 此时正是多风的深秋时节,火助风势,风助火威,东都名刹净土寺顿时被包裹在一团熊熊的烈火之中…… 听着寺门外杂沓的马蹄声,仍然站在寮房中的玄奘不禁有些发呆。 “佛陀,是你吗?”他在心里喊道,“你终于开始加持我们了!二哥说得没错,佛陀是要我自己先自救。可恨的是,我怎么直到现在才明白……” “四弟!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长捷兄长冒着越来越旺的火冲了进来,一把拉住他的手臂,“感谢佛祖,那个瘟神总算走了!我们也赶紧走吧。” 冲天大火中,几个幸存的僧人相互扶持着跑了出来,他们看上去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地相互帮忙,总算把身上的火给扑灭了。 街道上到处都是王世充的兵马,僧侣们很快便被冲散,夹杂在逃难的人群中,狼狈不堪地朝各个城门逃去。 说是逃难的人群,其实人数并不多,如今的洛阳是真正的十室九空,那些面呈菜色的人们,脚步虚浮,就像飘移在大街上的游魂一样,有些人根本走不到城门,就无声无息地倒了下来,再也没有起来…… 长捷拉着玄奘的手,在漆黑的寒夜中东奔西撞,而玄奘则用另一只手紧紧抱着老方丈的骨灰坛。 由于多日未食,两兄弟脚步发虚,浑身无力,跑得跌跌撞撞,到了一堵残墙后,便停下来大口喘气。 “四弟,把大和上的遗骨就在城里埋了吧,带着这个只怕出不了城的。”长捷边喘边劝。 “不!”玄奘执拗地摇头。他要将老方丈带离这座充满血腥的城市,让他在青山绿水间长眠。 晨曦在同残夜抗争,天空中只剩下了几颗心碎的星星。 玄奘站在城西的山坡上,默默地回望洛阳。凌晨强劲的山风将他宽大的僧袍吹得猎猎作响,那僧袍早已残破褪色,上面还带着点点血迹和火的焦色,如同他眼前的这座城市。 这是他生活多年的城市,在这里,他伴着青灯黄卷度过了人生中最宝贵的少年时代。可是如今,这座城市却是如此的凋零,白骨交衢,烟火断绝。举目所及,到处都是断墙残垣,令人一见之下,倍觉凄凉…… “四弟,我们走吧。”长捷兄长站在他的身后,轻声说道。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 在他们身后不远处,是一座小小的新坟,那里埋葬着老方丈的骨灰。兄弟二人走到坟前,顶礼三拜…… 公元618年,玄奘与二兄长捷法师,随着逃难的人流,从洛阳到长安。 此时,经过多次战火焚烧、流寇抢掠、盗匪洗劫的中原大地,已经变成了人间地狱,一路上赤地千里,田地荒芜,十村九空,尸横遍野…… 两支不知是哪一方的杂牌部队就在道路的两旁征兵,大声吆喝着说,只要到了部队就有粮吃,管饱!很多人面色麻木地排队应征,其中不乏老人和孩子。 令人感到惊讶的是,两支部队不知什么原因起了口角,彼此间开始骂战,征兵骂战两不误! 骂战升级到后来,自然而然的便是动手,两家长官恼羞成怒,纷纷对刚刚应征入伍的百姓说:“给我去打!有战功,打死一个敌人奖励两个馒头!” 在馒头的诱惑下,人们都红了眼睛,纷纷操起锄头、木棍之类的东西大打出手!一时间血光四溅! 打赢的人就能得到馒头,他们就坐在道旁,旁若无人地啃着馒头,丝毫也不理会面前血光四溅的场面和越来越多的尸首…… 玄奘心中悲悯不已,有心想要阻止,却哪里阻止得了? 征兵的现场变成了修罗场,偏偏又吸引了更多的人前来报名。人们不管不顾,看哪边排队的人少就到哪边去,依照士兵的要求按上自己的手印,然后抄起家伙扑向对面的人群——可能是自己的邻居,也可能是一同逃难的伙伴,可是现在,竟然全都莫名其妙地成了敌人,杀得你死我活! 这惨绝人寰又荒诞滑稽的场景,成了玄奘心中挥之不去的梦魇,那种欲哭无泪、无能为力的感触,比之幼年时父母双亡对他的刺激,还要刻骨铭心。 他开始思索人生的真正价值与终极意义,人究竟为什么要来到这个世界上?又为什么要面对死亡?当人们不得不面对这一切时,还能不能保有一点点哪怕是最起码的骄傲和尊严? 从古至今,这些问题始终伴随并困扰着每一个人。就连佛陀,也是因这一大事因缘才来到世间的。 也正因为如此,佛教从不避讳谈论死亡,三藏十二部经典,都是为了让人们领悟生命的真相,从而达到摆脱轮回,步入解脱的目的。 多年的佛法修习,玄奘早已深悟大乘佛法究竟济世之旨,他不满足于为群生带来只能维系一世生命的清水,也不满足于济人伦心灵于混沌迷蒙的迷信之酒,他想要求得为饥渴的生命浇灌彻底解脱和幸福的甘露。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穷尽佛说,要在佛经中去寻找到答案。 第六章 蜀道行 从洛阳到长安,路虽不远,却已经是两个政权了。 早在一年前,当杨广远在江都,对着镜子叹息谁将得到自己这颗项上人头时,当隋朝的主力被纠缠在以洛阳为中心的中原地区时,从太原一路杀回关中的李渊便在长安建立起了自己的地盘。 和王世充一样,李渊立了杨广的另一个孙子,代王杨侑来接替杨广的位置,改元义宁。然后由这个小皇帝发布命令,赐给李渊一系列的殊荣——先是丞相,进而又封他为唐王。而李渊则只管领旨谢恩,然后按照自己的意图在大兴殿东面的虔化门发号施令即可。 这种加封,最后的结果是任何人都能想象得到的,仅仅过了不到一年,隋恭帝杨侑便宣布将皇位禅让给李渊,为期290年的大唐王朝正式拉开了序幕。 大庄严寺是长安最大的寺庙,也是隋时的皇家寺院,玄奘和长捷经过一路的忍饥挨饿,终于坚持到了长安,并投奔于此。 不过,此时的大庄严寺早已没有了半点庄严气象,它更像是一座巨大的收容所,容留了从各地逃难来的僧侣和难民。僧人们连吃饭都成问题,更谈不上去开设讲席研习佛法了。 这也难怪,李氏政权刚刚草创,立足未稳,隋朝势力仍在负隅顽抗,各地农民起义军蜂起云涌,称王称帝的比比都是。与此同时,雄居大漠的东突厥人也虎视眈眈,想伺机捞上一把。长安政府的主要精力全放在了军事上,四处征战,哪里有工夫去关心佛学和教化? 一位老僧领着玄奘兄弟走入寺内,经过一座不起眼的偏殿,看到殿外竟是一条由难民排成的长长的队伍,每个人都是衣衫褴褛,面呈菜色,表情或呆滞或焦虑。 “他们在做什么?”玄奘问,“莫非这座殿里在发吃的?” “他们在等待祈请,”老僧用悲悯的语气回答他说,“这是一座观音殿,里面有一尊千手观音像,一向极为灵验,因此很多人都过来祈祷。” 原来如此!兄弟二人跟随老僧来到殿前的台阶上,隔着窗棂听到里面传出的声音—— “菩萨啊,求您保佑我们一家大小平平安安,无灾无难吧。” “菩萨啊,我儿子病了,求您大慈大悲,保佑他好起来吧。” “菩萨啊,我跟我的老婆孩子失散了,现在死活不知,求求您让他们平平安安,让我们阖家团聚吧。” “菩萨啊,我丈夫进了李德逸的义军部队,听说他们总打败仗,求求您大慈大悲,让他活下来吧。” …… 生存,都是生存。没有人祈祷升官发财之类,乱世之中,人们所希求的只是最起码的生存,别的,什么都不重要。 后面的队伍越排越长,玄奘的目光跟随着这条祈望生存的长龙缓缓移动,一颗心越抽越紧,不知道该如何帮助这些可怜的人。 长捷在他身旁,一声轻叹:“走吧……” 兄弟二人就在这庄严寺中安顿下来,当晚,玄奘便来到观音殿前,找到了那个老僧。 殿门已经关上,这里天黑之后只有僧人才可以进入。 玄奘问老僧:“弟子可以进去祈请吗?” 老僧沉重地点了点头:“去吧孩子,菩萨会保佑你的。” 玄奘迈步进殿,点上一柱香后,他跪在菩萨面前,虔诚地叩下头去。 大殿上,那尊慈眉善目的观世音菩萨似乎正看着他。 “菩萨,”他虔诚地合掌,声音缓慢而又清晰,“请您倾听玄奘的发愿——玄奘愿以一身之力,替所有身处苦境而无法出离的众生,承担一切罪责和果报。祈愿他们业障消除,离苦得乐。就算要玄奘身陷泥犁地狱,受刀刺油煎之苦,千万亿劫而不得出,玄奘也绝不畏惧。请将所有罪孽加诸我身,所有惩罚加诸我身。恳请菩萨慈悲,助玄奘达成这个心愿吧!” 言毕,再叩首。 出殿后走不多远,他看到了那老僧投在月光下的长长的影子。 “为什么要发这样的愿?”老僧问他,“众生无边,苦海无边,你替他们承担罪责和果报,你承担得了吗?” “我知道这是自不量力,”玄奘轻轻说道,“然而我也是众生之一,众生若还有罪业,我就难以自净;众生若不得安稳,我也永远不可能安稳。就算是众生无边,苦海无边,玄奘仍然愿意以一身之力,全力荷担!” 老僧深深地叹了口气:“你觉得,这值得吗?” “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不禁又想起在洛阳,与慧景法师的那场辩论。 法师说,这个世界的一切问题都是由众生的业造成的。这一点他并不否认,因为他是一个佛教徒,对于佛教中的因果报应他怎会不信? 他只是觉得,就算众生造了业,在绝大多数情况下也是无辜的。众生身处生死大海的漩涡之中,只能随波逐流,根本就无力自救。那么该怎么办?就让苦难无休无止地继续下去吗? 他百思不得其解,唯一能做的就是发下一个大愿:我来为众生赎罪,我来替众生承担一切苦难和罪责! 老僧用深深的目光看着面前的少年,他对佛法的虔诚无有止境,对众生的怜悯无有止境,正是这种虔诚与慈悲使人变成殉道者,踏上菩萨历劫行愿的道路…… 玄奘在庄严寺住了一个多月,每日里只是帮这里的常住熬粥施赈,安顿各地来的灾民。 这么多人住在一起,吃喝拉撒,极易爆发瘟疫。于是每天清晨,他便默默地背上一个药筐,趁着城门初开之际,到附近的山上去采集些药草,回来后熬成药粥给住在寺里的僧众百姓吃,以防疾疫。 由于预防得当,寺中虽偶有几起疾病,也很快得到了治疗,没有爆发大规模的瘟疫。 幸运的是,李氏政权虽然草创不久,政府部门却已经很有效率,眼下又正值各路诸侯混战时期,谁都知道人口的重要性。因而没过多久,便有官员带了粮食布帛来寺中安抚难民。 接着,又有将军过来征兵,许诺入伍便可吃饱,还能将家人安置到城内整理好的坊里去,一时间吸引了不少人。 随着大庄严寺里的难民数量越来越少,玄奘终于松了一口气,他觉得这是菩萨显灵了,让灾民们开始安定,而且好像也没要他承担什么罪责。看来菩萨还是慈悲的,他的心情渐渐轻松起来。 这段日子,他抽空到长安各大寺院走了一圈,结果令他失望,诺大的长安城,不仅没能找到一处讲席,甚至连一个法师都没遇到,很多寺院破败不堪,荒草遍地,人影皆无,一片凄凉景象…… 就连藏经阁,也呈现出一片被打劫后的场景——战乱中的长安城纸张极其紧张,新政府的官员们不得不将这些用过的字纸收集起来,在其背面书写文书。一些普通百姓更是将其整捆地搬去当柴烧。 经过这番蹂躏,长安收藏的多数佛学经典都已散失、损毁,只有少部分存留下来,胡乱地散落在地上…… 玄奘怀着沉重的心情,一路收集这些幸存下来的零星经典,将它们重新捆好,带回庄严寺。 在一座相对较大的寺院里,他总算见到了两个年老体衰的僧人,忙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请问老菩萨,这里只有你们两位吗?” “是啊,”两位老僧上下打量着玄奘,“小师父不是本地人吧,打哪儿来的啊?” “弟子从东都洛阳来,”玄奘恭敬地答道,“听闻景、严二位法师以及洛阳的其他高僧都到了长安,可是弟子这几日走遍了长安各大寺院,也没见到他们,不知这些大德都去了哪里?” “法师?”一位老僧苦笑着摇摇头,“法师、高僧谁还留在这里啊?能走得动的,全都走了!” “走了?敢问,都上哪里去了?” “都入川了,”另一个老僧说,“我们寺里原本有数百僧众,后来因为打仗,死的死,跑的跑,剩下的为避兵灾,也都相继入川了。” 玄奘不解:“既然如此,二位老菩萨为何还留在这里?” “没办法,蜀道难行啊,”老僧摇头叹息道,“山川险远,猛兽出没,一不小心就要埋骨异乡。像我们这等老朽之人,又有几年好活的?便是抓丁也抓不到我们头上,何苦背井离乡地奔波?这把老骨头,还是留在长安吧。” 玄奘明白了,正因为蜀道艰难,因而在如今这段战乱的年代,地处群山环抱中的四川盆地受战争的影响最小,许多名僧大德和研究佛学的学者,便都集中到了四川,以求避难。 谢过二位老僧,玄奘回到大庄严寺,对长捷法师道:“我原本期望各地的高僧大德都会聚长安,可以从容问学。现在看来,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了。” 长捷奇怪地问道:“你出去转了这几天,一个大德都没见着吗?” “没有,”玄奘叹息着坐下道,“长安的很多寺院都已经空无一人,藏经阁也都空了。听说,高僧们大都去了蜀地。” 长捷默然不语。 玄奘道:“二哥,长安既无讲席也无书籍,连个可以请教的高僧都找不到,我们整日在此虚度,实在可惜,不如也去蜀地受业吧?” 长捷犹豫着说道:“眼下这情势,李氏取得天下的机率最大,还是留在长安最为安全吧?” 玄奘道:“不管谁得天下,佛法总是要弘扬的。长安虽然安全,眼下却不适宜求学。” 长捷叹道:“自从洛阳陷入兵祸以来,我们长期食不果腹,我看你的身体还很虚弱,哪有力气走那千里蜀道?” 玄奘道:“你怎知我走不了?莫非二哥没力气走了?” 长捷笑了:“我是你兄长,自然比你要强些。只是,现在到处都是兵荒马乱,蜀道又极难走,道路艰险,虎狼出没……不如,就在这里安安生生的多呆些日子吧……” 他尚未说完,玄奘便慨然道:“二哥说哪里话来?景、严二位法师以天命之年尚可前往,我和哥哥如此年轻,又何惧道路艰险?” 听玄奘这么一说,长捷的心头也不禁升腾起一股豪气,当下再无顾虑,点头答应。 说走就走,兄弟二人立即收拾东西,向庄严寺的常住告别后,第二天一早便离开了长安。 一路向南,只见废墟千里,饿殍载道,惨不忍睹。直到过了子午谷,又翻越了秦岭,情况才稍稍好了些。 他们走的这条道路,是汉魏时期人们从长安到四川的必经之路,此时却已荒废多年,成了弃道。 两兄弟之所以冒险走子午谷这条荒路,也是仗着年轻不惧险途——此谷毕竟是入川路程最短的一条道路。 道路虽短却是艰险莫名,道路两边的悬崖绝壁、幽谷深涧,尽显峥嵘之气,令人不觉心生敬畏。尤其那高山之巅真插云霄,山峰突兀,云雾缭绕,恍如与天相连,山与天地直是浑然一体。 再走下去,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崎岖,经常要将身体紧贴在陡峭的岩壁上,攀藤附葛,石踏石隙,艰难慎行。 兄弟二人相扶相携,一路翻山越岭,风餐露宿,走了七八天,终于渡过嘉陵江,眼前便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剑门关了。 玄奘登高远望,只见崇山峻岭,连绵横亘,尽在脚下,几只苍鹰在山谷间盘旋鸣叫。 这峻峭挺拔、气势磅礴的山林之气便如一阵风般,驱散了大半年来郁积在胸中的沉闷。玄奘站在山顶,朗声高宣一声佛号,只觉得胸襟无比畅快,忍不住诵念起《尚书》中的句子: “山云风以通乎天地之间,阴阳和会,雨露之泽,万物以成,百姓以飨……” 长捷看着幼弟苦笑:“到底是个孩子,不知愁苦,此地如此险峻,你倒有此闲心雅兴。” 玄奘朗声说道:“山乃万物产生之地,兄长岂不闻《荀子》有云:‘积土成山,风雨兴焉。’山林能兴风云,聚雨水,从而滋润大地,孕育万物。难怪历代很多大德都喜欢在山中清修,也难怪当年佛祖得道前曾于深林之中苦行六年。” “苦行六年,还不是一无所获?”长捷提醒道,“你莫忘了,最后佛祖还是放弃了苦行,才在菩提树下修成正果的。” “可是玄奘却以为,如无那六年苦行,佛祖未必能于菩提树下证果。” 长捷笑了:“四弟既如此喜欢山,日后若有可能,你我兄弟便寻一处山林终老如何?” 他确实有此意,世间如此不太平,真的希望能有一个安宁的所在好好修行。 “好啊!”玄奘此时心情舒畅,想也不想地说道。 一个月后,他们在诸河汇聚的汉水上游渡过一处河谷,到达汉川。 这是一个群山环绕的小平原,四周林壑优美,令人心静,竟是处修行的上佳之地。 连日的翻山越岭,兄弟二人均已疲惫不堪,又听说前面的路程更加艰难,便决定在此小住数日,补充一下体力。 谁知一连走了几座寺院,都说挂单的僧人已经满了,再以难以挤下两个人来。 原来,很多和他们一样从关中地区过来的僧侣都在此地寓居,小小的汉川已是僧侣云集。 兄弟二人在城中转了一圈,便往圣水寺而去——这是他们今日拜访的最后一座寺院,如果仍然无法挂单,那就只好露宿荒野了。 好在此时已是盛夏时节,夜晚虽然寒凉,也还可以忍受。何况这些日子以来,他们一直在路上,早已习惯了风餐露宿,因此倒也并不着急。 刚走到山门前,就见两个老僧并肩从里面走了出来。玄奘一见,顿时惊喜万分:“师父!空法师!” 原来竟是洛阳的景、空二法师! 听到这声惊喜的呼唤,两位老僧也不由得呆住。 兄弟二人快步上前,伏身向二位大德顶礼。 “阿弥陀佛!”景法师高兴地宣了一声佛号,“长捷,玄奘,原来是你们!” 看着两兄弟风尘仆仆、明显消瘦的面容,景法师不禁感叹:“佛祖保佑,你们平安无事!慧明大和上,还有净土寺的其他同修都还好吧?” 提起慧明长老,玄奘不由得眼圈儿一红。 两位老法师将玄奘兄弟领入圣水寺,并在这里挂上了单,四个人挤住在一间一丈见方,可居两人的寮舍中。 得知慧明长老已经示寂,净土寺也已变成一片瓦砾时,景法师唏嘘不已:“这些日子,老衲一直在为你们担心。唉,很多中原来的人说起东都洛阳的情形,都说不忍卒睹。家家皆有饿死之人,路边尽是倒毙之尸,原本的三万户人家已经不足三千户,可怜啊!你们能够活着到此,也算是佛祖慈佑了。” 玄奘想起洛阳的惨状,想起在饥饿与绝望中惨死的同修,想起净土寺那熊熊燃烧的大火,以及一路之上绵延数百里无人掩埋的尸骨,不禁心中悲伤,默然无语。 一旁的长捷打破了这压抑的氛围:“二位法师先我们数月离开洛阳,都说你们已经到了益州,怎会在汉川寓居呢?” “我们原本也是打算去益州的,”空法师答道,“道基、宝暹两位大德比我们先行,开春就已经到了益州。我们走得晚了些,到了这里已经入夏,听说前面山中多涧,夏秋涨水,山僻小路大都已被洪水淹没,梗阻难行。是以便在此地暂住下来,欲待水退了再走。说起来,不觉已两月有余了,更想不到因缘聚会,竟会遇见你们。” 异地相逢,四位法师都不免感慨万分,悲喜交集。玄奘更有一种在沙漠里遇到绿洲的感觉,立即在汉川住了下来,每日里执经问难,将这几个月来学习中的疑惑向两位前辈请教。 “叮~”随着一声清脆的磬响,圣水寺的早课结束了,僧侣们三三两两地从大殿中走了出来。 玄奘身着长袍,踏出大殿,径直往寮舍走去。 时间过得可真快,不知不觉,他和兄长已经在汉川停留了半个多月。在这段时间里,他一方面从景空二位法师受学,另一方面也时时留意打听继续南行的道路。 汉川虽然安定,但他还是希望继续往益州去,亲近更多的大德,学习更多的知识。 “弟子打听过了,从汉川到益州有数条通道。”寮舍内,玄奘一面在纸上画着一副简易的地图,一面对二位长老和长捷兄长解释说,“直接往南,溯汉江一直到达源头的金牛县,为金牛道,是去益州最近的道路,文人商旅大都走这条道。除此之外,还有陇上道、米仓道、阴平道,也都可达益州,只是距离远些,路况也不及金牛道。” “如此说来,走金牛道是为上策。”景法师说道,长捷也在旁边点头。 “老衲听说,走金牛道需穿越大巴山,其中三泉西南沿嘉陵江东岸行六十里,至九井滩,最为险恶,为舟楫之阻;三泉至利州有桥阁15300余间,利州以南,又有剑阁等险要之地,不利行旅往来啊。”空法师略有顾虑地说。 “空法师所言甚是,”玄奘道,“只是高山险滩虽然难行,自古以来从那里走过的也不乏其人。况且道基、宝暹诸位大德皆由此道入蜀,因此弟子认为,此路应当可行。” “不错,”景法师道,“我们在此地已驻留太久,虽说呆在汉川修行也无不可,但既已决定入蜀,便不可半途而废。蜀地佛法更盛,经典又全,更利于我辈精进修习。” 空法师合掌道:“阿弥陀佛,就依景师所言。” 四位法师达成共识,便各自去做出发的准备。 离开汉川前的最后一晚,景、空二位法师约上长捷兄弟一起出去散步,谁知却独独不见了玄奘。 “四弟就喜欢乱跑,二位师尊不必管他。”长捷道。 三位法师信步走到山门前,却发现玄奘正在这里挖坑,坑旁边放着一棵半人高的杉树苗。 “四弟,你从哪里弄的树苗?”长捷问。 “一位居士供养的,说是拿来供佛,”玄奘边说边直起身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笑道,“玄奘觉得,把这棵杉树苗种在山门前,最好不过了。” 景法师微笑点头,三位法师一起上前,帮助玄奘将这棵小树种下。 虽然仅住了不到一个月,玄奘对汉川已颇有感情,望着这棵刚刚栽种下的幼苗,心中不禁有些留恋:“不知玄奘此生,可有机缘再来汉川?” 景法师笑了:“难怪古语有云,桑下不两宿。真是什么都可以产生牵绊呀!玄奘,出家人四海为家,你怎么就如此勘不破呢?” 玄奘悚然一惊,合掌道:“师父说得是,是弟子过于执著了。” 这时,一队马车从寺门前经过,车上堆着沉重的货物,那些拉车的马老幼不齐,但显然都非壮年,且经历了长途跋涉,个个瘦骨嶙峋,疲惫不堪,仿佛随时都会倒下似的。 车夫不耐烦地举起鞭子,抽打在这些可怜的马身上。挨了打的马身体猛一激灵,低着头,继续奋力地向前挪动。 见此情景,景法师心中不忍,合掌垂目道:“阿弥陀佛,众生皆苦。” 玄奘注意到其中的一匹小白马,它的个头同其它马差不多,但看牙口还不足两岁,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肮脏的毛皮凝成一团一团的,四条竹竿般的长腿,细得像是根本支撑不住身体一样,走起路来都摇摇晃晃的。 一般来说,马的年龄乘上三,就可以同人的年龄相对应。幼驹出生后十天左右开始生出乳齿,到两岁半时乳门齿由于永久门齿的生长而被顶落;三岁半时乳中齿脱落,永久中齿出现;四岁半时乳隅齿脱落,永久隅齿出现;到了五岁时切齿全部换完,俗称齐口,这时的马就是一匹成年马了。 不足两岁的小马就用来拉车,无论如何都是一件令人不忍的事情。 见车子吱吱扭扭地行不动,车夫越发烦燥,又一次举起了鞭子—— “施主!”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合掌道,“施主慈悲,能否将这匹小马施与贫僧?” “施与你?”车夫上下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小和尚啊,我倒是愿意施舍,可是这兵荒马乱的,到处都缺吃少喝,谁来施舍我啊?” 玄奘为难地看看兄长,长捷法师朝他摊了摊手,表示无能为力。 车夫冷冷一笑,又举起了马鞭。 “等一等!”玄奘喊了一声,回去把自己准备好路上吃的干粮都拿了出来,放在马车上。 “就这些?”车夫斜眼看着这袋干粮,不屑地问道。 玄奘有些着急,正想着还能再拿点什么来做交换,忽听得“扑通”一声,那匹小马摔倒在地上,看样子实在是支撑不住了。 “好吧,算我积功德,舍与你了!”车夫跳下车,麻利地解开了小马身上的套索。 在他看来,这匹马很明显是不行了,还不知道有没有病,也不敢吃它的肉,索性送给这个和尚,换几块干粮也值了。 车夫赶着马车又上路了,玄奘蹲下身,心痛地扶摸着小马身上的伤痕,小马也吃力地把头往他的身上凑。 “四弟,这马显然是救不活了,你要它做甚?”长捷问。 “不,我知道它能活过来。”玄奘平静地答道。 为了这匹小马,他们又在汉川多呆了些日子。玄奘每天除了早晚课诵,几乎把全部的精力都用来照顾这匹小马,晚上甚至睡在了马厩里,以方便为他换药擦身,加草喂料。 在他的精心照顾下,小马恢复得很快,原本失神的眼睛里又有了明亮的神采,一身的白毛更是光亮水滑。 训练一匹马从两三岁时开始最好,这时马的专长很容易训练出来。而这匹小马的专长就是速度,由于年纪还小,它显得特别活泼,一见到玄奘就快活地叫了起来,驮着他在寺院周围的山林中跑来跑去。 “真想不到,这倒是匹好马,”看着玄奘策马从林间跑过,空法师感叹地说道,“那天老衲倒是看走眼了。” 话音未落,一辆马车突然从拐弯处过来,小马跑得正欢,毫无防备,眼看就要撞上了! 玄奘大惊失色,用力猛勒马缰,对面驾车的马也惊叫起来,不受控制地拐向一边。 小白马猛地刹住四蹄!玄奘不待它停稳,便急急忙忙地跳下,却见那辆马车已经冲向道旁,正卡在两棵树中间,这才侥幸没有掉下悬崖。 玄奘暗叫一声:“好险!”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他跑上前去,向那赶车的人问道:“阿弥陀佛!这位施主,您没什么事吧?” “什么没事?!”车夫没好气地说道,“我倒是没事,谁知道我车上的客人有没有事?!” 就在这时,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一张熟悉的面庞:“玄奘法师!” 玄奘先是一怔,随即惊喜道:“林居士!” 林居士哈哈一笑:“几年不见,你都长这么高了!老夫差点儿都没认出你来。” 又有一颗脑袋从车中露出了半截,红红的脸上满是喜悦的神情:“奘法师,是你呀!” 玄奘竟没来由得脸一红,忙合掌退到一边。 林居士一家被玄奘带进了圣水寺。由于房间紧张,景、空二位法师特意让他们住在寮房里,几个僧人晚上则去大雄宝殿打坐。 “这怎么能合适呢?我们怎敢担当?”林居士很是过意不去地说。 景法师道:“檀越不必客气,玄奘冒冒失失,险些伤了你们,应当是我们过意不去才是。” “这样不好,”林夫人也不安地说道,“我们消受不起,菩萨会怪罪的。” “是啊,这可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林居士说。 “不要紧的,”玄奘道,“反正打坐也是修行,你们这是在帮我们。” “再说,也就这一个晚上,”长捷也帮腔道,“我们明天一早就上路了,还请诸位檀越不必再推辞。” 听了这话,眼睛一直都在玄奘身上打转的锦儿忍不住插了句嘴:“你们明天就要走了吗?” 玄奘答道:“要不是为了那匹闯祸的马,我们半个月前就离开这里了。” “那匹马可真乖!”锦儿开心地说道,“也真漂亮!” 说到这里,她把脸转向父母:“我们明日也出发吧?跟奘法师他们一块儿走。” 林夫人犹豫着说:“你不是说累了吗?好容易到了汉川,就多歇几天吧。” “我现在不累啦!”锦儿欢声说道。 林夫人还是有些犹豫,锦儿走到母亲身边,拉着她的手,撒娇地说道:“娘,明天他们都走了,我们呆在这座寺院里,谁都不认识,不是无趣得很吗?您说是不是?” 林夫人被女儿缠得无奈,只得转向丈夫,道:“你看呢?” “那就一同走吧。”林居士道。 “太好了!”锦儿立即笑逐颜开。 傍晚时分,锦儿轻手轻脚地来到大殿,见景空二位长老和长捷法师都在蒲团上静坐,独独少了玄奘。 “奘法师呢?”她问长捷。 “他放马去了,”长捷睁开微闭的双目,微微一笑,“那马还小,性子又急,拴它一会儿都不乐意。” 锦儿来到那片山林中,远远就听到一阵清脆急促的蹄声,那是玄奘骑着小马回来了。 “法师!”锦儿高兴极了,不知死活地冲上前去。 玄奘大吃一惊,高声喊道:“快闪开!” 可是来不及了!小马前蹄一扬,就朝这个胆敢拦它路的小丫头踢去。 玄奘用力勒紧缰绳,小马痛得长嘶一声,人立起来,竟将玄奘掀了下去! 吓呆了的锦儿慌忙扑上前去:“法师!” 她心里一急,忍不住哭了出来。 玄奘双手撑地,费力地坐了起来。总算他年纪轻,身体灵活,又摔在柔软的草丛里,虽擦破了几处,倒也没受太大伤害。 “你干什么!”一想到这匹小马今天险些第二次闯出祸来,玄奘便有点儿来气。又见锦儿跑过来欲扶自己,更是烦闷,手一摆,冲她发作道,“你怎么可以直接拦马?你觉得你的力气比马大是吧?!” 锦儿惊魂未定,又见一向温和儒雅的玄奘竟冲她发了脾气,顿时吓得手足无措,哭得更厉害了。 玄奘此刻已冷静下来,见锦儿哭得伤心,心里便有几分后悔,也不知该如何安慰她,只得劝道:“别哭了,是贫僧嗔念太重,我只是……被吓坏了。” “我……我知道……”锦儿哭得抽抽搭搭,上气不接下气,“我……我不是……故意……的……” 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 一条细细的清流从林间经过,这是汉江的支流,江水清可见底,游鱼细石,历历可见。有了它,整个山谷都显得异常幽静。 玄奘牵马来到江边,让小马在江中痛快地饮水,自己则在一边帮它刷洗身子。 “咱们给它起个名字吧。”锦儿的脸上早已没有了眼泪,只顾歪着脑袋欣赏这匹一天之内吓了她两次的小白马。 玄奘沉吟着说道:“看它浑身毛色雪白,跑得又快,就叫它腾霜吧。” “腾——霜——”锦儿拉长声音轻轻念叨着这个名字,“好听倒是挺好听的,就是太雅了些。我想出了一个更适合它的名字。” “你说。” “小白龙!这名字怎么样?”她清亮的眼睛望着玄奘,显然是希望得到他的首肯。 “嗯……”玄奘轻抚着小马银练般的长鬃,点头道,“果然是个好名字。行,就叫小白龙吧。” 锦儿开心得跳了起来,上前一把抱住小马的脖子,欢快地说道:“嘿,小白龙!你的名字可是我给起的,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听到没有?” “还有,”她看了一眼玄奘,又道,“也不许再摔法师了!” 玄奘心中一颤,抬头望着锦儿。而此时这小姑娘也正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笑吟吟地望着他。阳光顺着头顶上枝叶的缝隙洒下来,照在她白皙无瑕的小脸上,透出点点亮色。 玄奘不禁想起以前听家乡人说起过“女大十八变”这句话,心想此言当真不虚,仅仅只有三年未见面而已,这小姑娘就已经变得让他不敢细瞧了。 第二天一早,四个僧侣终于上路,朝益州方向出发了,林居士一家与他们同行。 玄奘边走边抓紧时间向景法师请教问疑,长捷的问题也不少,锦儿更是在旁边问东问西,丝毫不在乎父母嗔怪的眼神。好在景法师生性慈悲开朗,倒也乐意为这几个年轻人单独讲经。 这蜀地果然不同于别处,山地极多,一路上但见林木蓊郁,遮天蔽日,藤萝漫绕,苍翠欲滴,好象宇宙万物都变成了绿色,甚至连吸进胸中的空气都带着绿色。阵阵鸟声传来,更显出山林的幽静,一道清澈的山泉,从岩缝中流出,在山石间蹦跳着,流向远方。 小白龙欢叫一声,冲上前去,把头扎进这山泉里痛饮起来。 玄奘也持钵向前,在小马的上游处清洗了钵盂,然后舀了一钵清水,递给林居士夫妇,道:“二位檀越,喝口水解解渴吧。” 林夫人吓了一跳,赶紧双手接过道:“劳烦法师,这怎么敢当呢?还是我们自己来,自己来……” 玄奘又舀了一钵水给二位老法师和长捷兄长解渴,接着又舀给自己喝。 哪知水尚未入口,却听见锦儿在身后叫道:“奘法师,我也要水!” 林居士不高兴地说道:“想喝水不能自己去盛?没规矩!” 锦儿天真地一笑,回头冲父亲做了个鬼脸,那张绝美的小脸儿纯净娇憨得就像一朵溪边的花儿。 玄奘将钵递了过去。锦儿接过,高高兴兴地喝了一大口。 “真好喝!谢谢法师!” 玄奘摇了摇头,却见锦儿已将钵盂递还:“法师,你也喝啊。” 玄奘淡然一笑,接过钵盂喝了一口,只觉这山泉甘冽无比,真个是玉液琼浆,所有的疲劳都在这清爽的感受中一扫而光! “前面便是剑南道了。”景法师指了指眼前这片葱郁的群山说道。 玄奘顺着他的手指,惊奇地望着远方,他知道,剑南古道北接陇右,南下岭南,西邻吐蕃,东至巴渝,连接着三十多个州郡。到了这里,离益州就很近了。 “奘法师!你看那条江,不,是两条!多像两条玉带啊。”锦儿跟在玄奘身边,兴奋地说道。 “那是岷江,”玄奘道,“它从岷山出来,就分成内外二江,因此你看到的是两条江。” 说到这里,他不禁暗暗佩服这小姑娘观察的仔细——流经成都平原的岷江,真的就好像腰间的两条玉带。而在更远的地方,峨眉山耸峙在益州正南,拔地而起,如同摆在面前的一座屏风。 此时红日西沉,整个山林都仿佛披上了一层红妆。 “几位师父都累了吧?今晚就在这里歇息,明天再走吧。”林夫人招呼大家道。 “好啊!”锦儿率先表示同意,“这地方风景好,咱们就在这里宿营!奘法师,你看前面那个山头,我们到那上面去看日落好不好?一定很壮观!” 玄奘道:“檀越自己慢慢看吧,我要去拾些柴来烧水做饭。” “我跟你一块儿去,”锦儿赶紧说道:“那日落其实也没什么看头的。奘法师,你等等我!” 看着这两个消失在林间的年轻身影,林居士有些忧郁地叹了口气。 一篷篝火旺旺地燃烧了起来,煨着路上挖来的野山芋,一股浓浓的香气扑鼻而来。 “好香啊——”锦儿从小河边跑过来,深深吸了口气,很自然地挨着玄奘坐下。红红的篝火将她美丽的小脸儿映得格外娇艳,一头刚刚洗过的乌黑长发还在往下滴着水。 玄奘觉得有些尴尬,锦儿离他太近了,散开的长发正落在他的胸口和脸颊上,他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气,那是女孩子身上特有的香气。 不碍事的,他对自己说,既然佛说众生平等,那就是说,男人、女人乃至一切众生都是如如平等的。我们小时候不就是这样,坦然而又自然地相处在一起吗?为什么现在会没来由得感到不安了呢? 难道,是我的心中有了魔障,以至不能放下吗? 一念及此,玄奘顿时出了一身的冷汗。 “锦儿过来,上娘这儿来。”林夫人显然看出了玄奘的不自在,微笑着招呼女儿道。 “不,我就坐这儿。”锦儿天真地说着,顺手拿起一根树枝将一块烤熟的山芋从火中拨出来,又伸手去剥皮。刚刚出火的山芋烫得她唏嘘不已,然而她的脸上却是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 “长安周围的山上什么都没有,连草都被人拔光了,想不到这里还有野山芋呢,真是个好地方!”锦儿边剥皮边开心地说。 “你们这两年一定吃了不少苦吧?”玄奘同情地问道,顺便将自己的身体向旁边移了移。 “是啊,”林夫人感慨地说道,“到处都没吃的,险些就要饿死了。唉,早知道蜀地这么好,就早些来了。” “现在来也不晚啊,”锦儿笑道,又看看玄奘,“还能和奘法师他们一起走,多好啊!” 林夫人慈爱地笑笑,玄奘却没来由地脸红起来。 “火真热啊,”锦儿望着玄奘额上密密的汗珠道,“法师你都出汗了。” 说罢,从怀里取出一条汗巾递给他。玄奘没有接,用衣袖把汗抹了。 “阿弥陀佛,”景法师站起身来,走到林居士身边,小声说道,“林施主,请借一步说话。” 第二天一早,林居士带上妻儿与诸位法师告别,说有个同宗住在附近州郡,很久没见了,这次路过,定要前去拜访一下,所以要先行一步了。 锦儿心中很是不快,嚷嚷道:“什么同宗啊,听都没听说过,不去!” 可惜,她毕竟只是个小姑娘,父母主意已定,她又有什么办法改变?再加上几位法师好言相劝,只得带着一肚子的不高兴,悻悻地跟玄奘告别离开。 锦儿一走,玄奘顿觉卸下了一副千斤重担,浑身上下说不出的轻松自在。看到他这个样子,三位法师相视而笑。 “四弟,那位林小姐好象很喜欢和你在一起啊。”长捷毕竟是亲兄长,说起话来直截了当。 “二哥就别再提此事了,”玄奘叹道,“打从小,她就是我的魔障!” “阿弥陀佛,”景法师合掌道,“魔由心起。心生,则种种魔生;心灭,则种种魔灭。” 听了师尊的开示,玄奘心里一动——难道,这真是我的心魔么? 几日后,他们来在一条古栈道上,身旁是千仞巅岩,抬头看,绝崖峭壁上,有许多穴缝,不知是天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有些崖壁上还锲入木桩,上面竟放置着很多类似棺木的东西。 “那些都是棺木,”看到玄奘好奇的眼神,景法师解释道,“老僧曾有一位川籍师兄,他告诉我说,蜀人喜欢将死者安置在这峭壁崖穴之中,高者绝地千尺,想来是图这高处安静,生人难以干扰吧?” 玄奘觉得好生奇怪:“将如此沉重的棺木置于百丈悬崖、千仞绝壁之上,仅仅是图个不被干扰吗?” “那么你以为如何?”景法师一向喜欢听玄奘高论。 玄奘道:“弟子以为,这山中气象雄奇,云遮雾绕变幻无穷,令人心生敬畏。师父您看,这山峰高耸入云似与天相通,想是人们希望先人灵魂于自然天地之中自由遨游!” 景法师抬头看着这山崖上的悬棺,心中不知不觉已认同了玄奘的话。 人是不自由的,所以希望死后的灵魂可以得到自由。可是,真的能够自由吗?这世间又有几人可以到达自由的彼岸呢? 走出大山,一行人终于来到一座人烟绸密的城市。 此城地处群山之中,大片金黄色的油菜花环绕山间,使得空气中始终萦绕着一股甜甜的蜜香。街道上店铺林立,车水马龙,所有的一切看上去都是那么丰饶平静,呈现出一派太平景象。 长捷拉住一位匆匆赶路的行人问道:“请问这位檀越,此处可是益州吗?” “是啊,”那人看看长捷,又看看另外三位僧人,“此地是益州首府成都,四位师父也是去听道因法师讲经的吗?” 一听道因法师的名号,景法师不由得面露喜色,合掌宣了一声佛号。 长捷又问:“请问檀越,道因法师在何处讲经?” “就在城东的多宝寺,”那人往前一指,“我就是要赶往那里去听经的。这些日子法师在多宝寺开讲《维摩诘经》,听者上千人!我得走了,去晚了只能坐在后面,就听不清了。” 说罢施了个礼,匆匆而去。 慧景法师心中欢喜,对玄奘道:“老僧早说过你这孩子有佛护佑,果然不虚。道因法师乃声名久播之大德,其人精博勤敏,为道俗所遵。他的论文就连一向居傲的暹公读之,也不禁肃然改容。这《维摩诘所说经》你在洛阳虽也曾听过,却也不妨再去听听道因法师所讲。” 听了这话,玄奘自是欢喜从命。四人便齐往多宝寺去挂单。 多宝寺是益州法筵最盛的寺院,长安、洛阳等地高僧大多驻锡于此。除道因、宝暹外,道基、道振法师也在此寺讲说经论。 从四面八方投奔益州的僧人,挂单于此寺者不下千人,后来者想挂上单很是不易。好在景、空二法师本来就是东都名高德昭之大德,而长捷、玄奘兄弟也已有一定名气,就连宝暹、道基这样的大德高僧也都对他们兄弟有所耳闻,如今一见这四人前来,自是分外高兴,忙将他们迎入寺中。 益州位于“天府之国”的腹地,碧绿的锦江如一条玉带般环绕着这片土地,浇灌出一望无际的平畴沃野。 锦江江水澄澈,水底的石子和游鱼清晰可见。远处石桥两侧石缝中的青草,温婉地依附着青石板,就连点缀其间的细小花朵都能数出数来。 江边石阶上,几名年轻女子一边说笑一边濯锦,偶尔打闹起来,间或爆发出一阵欢笑。 此情此景令人着迷,特别是对于来自战乱之地的关中人来说,那种久违了的幸福感伴随着这些濯锦女子绵软轻柔的笑语声飘荡在锦江之上。 “咱们蜀中所出的锦缎,质地精良,花样繁多,闻名天下。”一位年轻居士站在江边,对玄奘说。话语间充满了自豪的神气。 “在咱们这里,织造锦缎的作坊叫‘锦院’,织工聚居的地区叫‘锦里’,濯洗锦缎的江水叫‘锦江’,甚至整个成都也叫‘锦城’。” 多美的名字啊!玄奘想,“锦院”、“锦里”、“锦江”、“锦城”,这些名称触动了他心底最柔软的那根琴弦——那个同样以“锦”字为名的女孩子当会喜欢上这个山明水秀的地方吧?希望这个美丽的地方能够带给她幸福和快乐! 或许真如景法师所说,“魔由心生”,没过几天,玄奘就在多宝寺的大殿上再次见到了前来上香的锦儿。 她看上去消瘦了很多,一双美丽的大眼睛里竟闪着几分忧郁的光。 “大概是长途跋涉,太累了吧?”玄奘心里想着。他不想多生事端,因而没有打招呼,只悄悄地走开了。 第七章 佛与红尘 蜀中风光绝美,气候温暖、瓜果遍地。施主们大都性格温和,开朗率性,无忧无虑。 更为重要的是,这里已是天下文士向往之都——在如今这样的乱世,处处饿殍遍野,唯独成都例外,于是,各地僧侣名士纷至沓来。 众多高僧大德在此大开讲席,传授佛经,此地俨然已成为全国的佛教中心。 玄奘千里迢迢入川求法,当然不会轻易放过这个向诸大德请教的机会,他不仅在多宝寺拜师问疑,还在益州各丛林寺院往来听经,除继续研究早已流行的毗昙、涅槃、成论之学,还研究新兴的法相唯识学。 他本就悟性非凡,兼之又好学深思,很快便开始在巴蜀佛教界展露头角。开坛授业的高僧大德们无不对他交口称赞,同席僧侣更是被他深深折服,并推举他登坛讲经。 时光如梭,转眼到了武德五年(公元622年),玄奘年满二十岁,依佛制可受具足戒了。 所谓具足戒,就是圆满完全的戒,又称“比丘戒”、“大戒”,是佛教中的最高戒律。欲受戒者须是年满二十岁且品行端正的沙弥,由十名以上高僧进行举荐,方可受戒。 这些限制对于玄奘来说完全不是问题,几乎所有在蜀高僧都对这个年轻人印象深刻。这些高僧中,宝暹法师讲授《摄大乘论》久负盛名;道基法师则对《杂阿毗昙心论》深有研究;还有一位道振法师,是研究《阿毗昙八犍度论》及《迦延》的专家。玄奘都曾一一拜师求学,很快便将这几部重要的经典学得烂熟。以至于几位法师坐在一起讨论受戒人选时,竟都不约而同地提到了他—— “那孩子是真正的佛子,”慧景法师道,“从洛阳到成都,老衲主持各种法会无数,法会上的僧众常有上千,在一起讨论佛学,辩经问难时,玄奘总是最为出众的一个。” “景师所言不虚,”道振法师接口道:“蜀地居士都爱听他讲经,很多同修视他为汉代的清流李膺、郭泰。” “玄奘的才学只怕犹在李、郭之上,”道基法师沉吟道:“老衲数十年来常游于四方讲肆,却从未见过有少年神悟如他这般的!” 宝暹法师也点头附和,他与慧景法师均长于《摄论》,且都是名气极大的高僧大德,蜀中年轻僧侣中,有的喜欢景法师的清新,而认为暹法师过于高傲古怪,不自觉地加以贬抑;也有弟子服膺于暹法师的高论,却认为景法师讲的《摄论》过于平淡细致,时时报以冷潮热讽。而玄奘却是两家并听并学,对这两位法师都极为尊敬,且能将两家学说融会贯通,因而深得二位法师的称许。 就在法师们讨论受戒人选之时,玄奘正在多宝寺山门前的广场上讲经说法。诺大的空地上挤满了前来听经的僧人俗众。 讲经结束后,居士们照例围上前来问东问西,玄奘则一一为他们耐心解答。 突然,他感觉有人用力拉扯了他一把:“嘿,小和尚!” 玄奘吃了一惊,近些年他声名日隆,已经很久没人敢对他这般无礼了。 定睛细看,眼前是一张颇为熟悉的英俊面庞,那笑容既阳光又有几分懒散,一身天蓝色儒袍,显出几分潇洒气质——竟是多年未见的叶丹参! “阿弥陀佛,原来是你。” 此时的玄奘已不同于年少之时,乍见故人,心中自然欢喜,语气却还是冲和平淡。 “嘿嘿,多年不见,小和尚果然了得啊!”丹参嘻笑道,“我在底下听经时,已经能感受到你身上有佛光闪耀了!” “是啊,确是多年不见了,”玄奘感叹道,“不过居士倒是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么喜欢开玩笑。” 回到寮舍,丹参滔滔不绝地说起了自己这几年的经历—— 战乱之中,颠沛流离,自然有许多的辛酸往事。好在丹参性格乐观开朗,那些往事到了他的嘴里,便全都成了可值得细细品味的故事了。 “令尊身体还好吧?”玄奘终于找机会插了一句口。 “好!好得很!”丹参道,“昨天他还念叨你呢。”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不禁泛起思念的情愫,他感慨地说道:“叶先生当真是君子菩萨,记得在长安时,玄奘使用先生传授的医方配药,治好了很多灾民的病。那段日子,庄严寺里聚集了那么多人,却没有爆发瘟疫,全赖先生的功德。这一次,玄奘定要登门拜望。” “好哇!”丹参喜道,“父亲一直惦记着你,他常说教你是最划算的事,上回多亏你救命呢。前些日子我们刚到成都时,听这里的居士们说起玄奘法师如何如何。父亲忍不住,跟他们说:‘你们说的玄奘法师啊,那是我的徒弟!’人家不信,说他吹牛,弄得他好没面子。你要是去看望他,他定会欢喜万分。” “阿弥陀佛。”玄奘心情舒畅地诵了一声佛号。 丹参所说的“救命”一事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那还是在洛阳的时候,叶先生突然得了急病,自己开了药方,居然越吃越糟,直至起不了床。 “唉,医不自医啊。”先生躺在榻上,叹息着想。 这是中医里面的一句话,很奇怪——有时候医生自己得病了却不知怎么办才好,自己开的方子用在自己身上,却不灵。 为什么会这样?按照民间的说法,就是医生其实都是在逆天而行。本来人得病就应该死的,医生非给治活了,所以会得罪阎王爷,让你自己生奇怪的病。 这当然是无稽之谈,玄奘说:“这世间既然有医术,有草药,那就意味着这是上天给人的一条活命之路,治病怎么能算是逆天而行呢?” 然而那一次叶先生确实病得不轻。一向对背医书不感冒的丹参也着急起来,跑到净土寺,将玄奘请到了父亲的榻前。 搭过脉后,玄奘脸色轻松,只开了一味药:用甘草泡茶。 “这样就行吗?”丹参有些不信,甘草实在是太普通的药了。 “相信贫僧,应该没问题。”玄奘回望了一眼病榻上的先生,微微一笑道。 果然,几天后,叶先生的病渐渐好了起来。 事后,玄奘对丹参解释说:“先生不是病,是中毒了。” “中毒?!”丹参大吃一惊。 “你不用紧张,”玄奘安抚他道,“叶先生是有德医师,每次配了新药总是自己先尝,天长日久,腹中积药太多,以至慢性中毒。用甘草泡茶,可解百药之毒。” “原来如此。”丹参这才恍然大悟。 对于这个勤奋聪悟的少年僧侣,叶先生本就十分喜爱,这一次又亏他救命,更觉得是前世的缘法。既然丹参不喜学医,叶先生索性便收了玄奘做学生,悉心教授医术、针灸。而玄奘对这位医师,也是越来越敬重。 给他留下印象最深的,还是叶先生家门上贴着有一副对联:“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在玄奘看来,这就是菩萨道了。 玄奘沉浸在对往事的追忆中,丹参却已换了个话题:“小和尚你知道吗?这些日子,父亲正在家中预备聘礼,要去替我求亲呢。噢对了,我们提的那家姑娘你是认得的。” “是吗?”玄奘也替他高兴,“那贫僧先恭喜居士了。” 丹参奇怪地看着他:“我说那个姑娘你认识,你就不想问问她是谁么?” “玄奘不必问,居士若是愿意说,自己便会说的。” 丹参呻吟一声倒在了床上。 “好吧,我跟你说,”丹参今天看起来心情格外的好,直起身子说道,“还记得锦儿吗?” 玄奘一怔:“林先生的女儿?” “不错,就是她!”丹参兴奋地说道,“来成都也有不少时日了,前些天才见到她。真是女大十八变啊!小和尚你不知道,现在的她真是美极了,跟小时候完全没法比!” 她一直都挺好看的,玄奘想,只不过你小时候不曾注意罢了。 丹参不知道玄奘在想什么,自顾自地往下说:“我一回家就跟父亲说,我要娶她,我非娶她不可!父亲听了很高兴,说我长大了……” “等等……”玄奘觉得有些不可思议,“居士前些天才见到她,你确定她肯嫁给你吗?” “为什么不肯?”丹参显然很自信,“我们打小时候起就是好朋友。” “可玄奘记得那时候,你还嫌她烦呢。” “那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当不得真的。”丹参一摆手道。 突然又觉得有些心虚,不禁抓了抓脑袋:“说得也是啊……小和尚,要不,你帮我们念念经怎么样?求佛陀保佑我们有情人终成眷属。” 玄奘觉得好笑:“贫僧自然可以帮你。不过,若是要诚心诚意的话,最好自己念。” “是吗?”丹参托着下巴,认真地想了起来,“哎,你说我念什么经好呢?” 送走丹参后,正好碰上要回寮舍的长捷兄长,见面就说:“恭喜四弟要受大戒了,沙弥只有受具足戒之后才可成为真正的比丘僧。” 玄奘趁机向兄长请教关于具足戒的问题,长捷一一回答,又说道:“比丘僧的戒律有二百五十条,受戒之后,可够你学一阵子的了。” “这么多?”玄奘有些惊讶,进入佛门多年,他竟然从不知道此事,“为什么玄奘以前从未听二哥说起过呢?” “佛制比丘戒是不可以对沙弥和居士说的,”长捷解释道,“这些戒律极为繁琐,受戒者需历五夏专门研习方可通达。沙弥居士若只是随便看看,很容易断章取义,用僵硬的框架来看待比丘。说不定会因此造下口业,惹出麻烦。再说,沙弥居士也没有必要知道这些,知道了也没什么用,只要守好自己的戒律,管好自己就可以了。” “可是,比丘戒又为何要制定得如此繁琐呢?”玄奘心中颇为不解。 在成都城南空慧寺的长廊下,道基法师对玄奘说道:“比丘戒条之所以如此之多,就是要僧众藉由戒律的规范,以养成足堪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使正法得以久住。故而佛陀所制定的戒条内容包括比丘们对一己道德的提升,对教团应负的责任以及微细的威仪行止等,种类很多,计有数百条。” 他们现在所处的地方原本是东晋慧远之弟慧持入蜀所建之“金渊精舍”,后又名“龙渊寺”,近些年为避唐王李渊之名讳而更名为“空慧寺”。 玄奘之所以从多宝寺移居到这座著名的寺院,暂时结束了有系统的全面从师受学,是因为他要在这里坐禅读经,调适身心,准备受戒。而道基法师正是他受戒的教授师。 “这些戒条在佛陀的时代就已经有了,是吗?”玄奘边走边问道。 “是的,”法师答,“其实,在佛陀成道后的最初十二年内,并未给僧团制定任何戒条,他只是随机宣说他所悟证的佛法。根利之人在听闻佛法时,即闻即悟,当下就能心与道合,达到断恶修善和利益众生的目的,因而也就能获得解脱。 “然而十二年后,等到佛法广大弘传,出家的人越来越多,僧侣中就不免龙蛇混杂,凡圣同居,有人出现了违背修道精神的行为,于是佛陀便因事制戒,告诫弟子们‘以戒为师’。对了玄奘,你可知为何要选择在这空慧寺举行授戒仪式吗?” “大概是因为这里是慧持法师的栖止之地吧。”玄奘答道。 道基法师点了点头:“很多人都知道在庐山结社念佛一心想要往生极乐净土的慧远法师,却不知其弟慧持大师也是龙天师表。他们兄弟二人都曾师从于东晋的道安法师。” 玄奘恍然大悟:“道安法师乃东晋名僧佛图澄的大弟子,是第一位为中原佛寺制定戒规的人。” “不错,”道基点头道,“慧持大师一生精严持戒,从无懈怠之时。晋安帝义熙八年,大师对弟子们说:持戒犹如踩在平坦的大地上,各种善事善因才可能由此生长,你们无论是行、住、坐、卧,都应该严谨奉行。言罢坐化,春秋八十六岁。” 说罢看着玄奘:“现在你明白为何要在这座寺院里授戒了?” 玄奘合掌道:“多谢师尊开释,弟子明白了。” 来到叶家,一股熟悉而又亲切的药草味儿扑鼻而来,熏得他都要醉了。更让他心中生敬的是,门上依然贴着那副旧对联: “但愿人皆健,何妨我独贫。” 再次见到玄奘,叶先生自是欢喜异常,当即跟他讨论起有关医术方面的问题来了。 “这次决定来蜀中,可真是来对了!”先生满面红光,兴奋地说道,“好地方啊!你来看看,这是什么?” 说罢递过来一株翠绿的小苗。 玄奘接过看了看,道:“这是枸杞。” “想不到吧?”叶先生笑道,“这东西在咱关中是宝贝,平常难得一见,这里却满山都是!你再看看这个。” 他又递过来一株看上去颇为奇特的植物。 “这是何物?”玄奘惊讶地问道,“玄奘来蜀地已有三载,竟从未见过此物。” “没见过?”叶先生立即得意起来,“这叫做‘七叶一枝花’!主要生长在楚地,蜀中确实不多见的。楚人都说,此物治痈疽便如用手拿一样!我在山上转了好几天才发现了几株。”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感动:“先生真乃良医也!却需注意身体。” “无妨!”叶先生笑道,“我身体还好着呐,还能看着孙子长大!” 说到这里他又颇有意味地看了看玄奘,爽朗地说道:“孩子,还俗吧!等我给你和林家姑娘红红火火地办上一场婚事,再给丹参说上一门好亲事。然后,咱爷儿几个就一块儿行医济世!” 玄奘大吃一惊:“叶先生……您……您说什么?” “别不好意思了,”叶先生呵呵一笑道,“我都知道了!林家姑娘喜欢你,这没什么。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毁一桩婚’嘛,再说还俗娶亲的和尚多着呢,只要真心真意,想来佛祖也不会怪罪的。你不用在乎丹参,他也就是心血来潮。等过几日,我再请人给他说上一个漂亮姑娘,他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玄奘越听越晕,不明白叶先生何以突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他小心翼翼地说道:“叶先生,玄奘相信您是一片好意。只是,玄奘自幼出家,虔心向佛,再过几个月,就要受具足戒了,先生这时候提还俗娶妻之事,莫不是在拿玄奘开玩笑吗?” 听了这话,叶先生的脸色立刻阴沉下来。 原来,自打丹参随父到林家参拜林居士时见到锦儿,就被她所倾倒。得知已经十七岁的锦儿依然待字闺中,丹参更是欣喜若狂,回到家中就对父亲说,此生定要娶她为妻为可。 叶家与林家原本就是世交,丹参想娶林家姑娘,这对叶先生来说正是求之不得之事,于是立即备下聘礼,向林家正式求亲。本以为林家也定会顺水推舟,玉成这一美事,谁知林先生却是一脸的唉声叹气。 理由无他,林家小姐不愿意嫁人,逼急了,就以出家为尼相威胁。 两位父亲谁也不知这姑娘犯了什么邪,倒是母亲了解闺中女儿的心思,她告诉丈夫,锦儿已经心有所属,她喜欢的竟然是那个少年法师玄奘。 林居士顿时大怒,这等既得罪佛祖又耽误女儿的事,不是胡闹吗? 而叶先生却有些误会了,尤其是听林夫人说起在汉川之事时,便误以为两个年轻人已经暗中相恋多年,只不过摄于戒律而不敢说出口罢了。 “我早说陈祎不该出家的,”叶先生心想,“年轻人就是面皮嫩,这有什么不敢说的呢?和尚还俗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何况他只是个沙弥,并非受过大戒的比丘。” 他一来生性坦荡,二来对玄奘本就十分偏爱,三来又觉得自己的儿子与锦儿已经多年未见,就那一面之缘实在无法与人家的两情相悦相比,若是勉强娶来,人家女娃娃成天价郁郁不乐,自己的儿子也不开心不是?倒不如索性成全了那对有情人,也是一桩美事。 这样一想,当即爽快地说道:“二位不必为此烦心,此事包在老夫身上!” 说罢,大笑着出门而去。 可是如今看来,玄奘压根儿就没有还俗娶妻之意。叶先生这才明白过味儿来,感情这林家女娃同自己的宝贝儿子一样,都是剃头挑子一头热嘛。 这样想来,叶先生竟又觉得,丹参和锦儿才真是天生的一对儿啊。 玄奘刚走出空慧寺,迎面就碰到了锦儿,看来,她已在此守候多时了。 “我想出家!”她红着眼圈儿,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心中暗暗叹气,不禁想起了一句话——缘是注定的,谁和谁见面也是注定的。 只是,我的心魔真的就这么强吗? 略略定了定神,他斟酌着对锦儿说道:“出家是件大事,岂能凭一时的意气而为?这样就算出了家,道心也不会坚固的。” “我不管!”锦儿执拗地说道,“你道心坚固,我怎么就不坚固了?你瞧不起人啊?” 玄奘被噎了一下,但他想,这女孩儿很明显不是真心想出家,自己还是尽量劝她回头的好。 当下耐着性子说道:“施主,出家也须随缘,强求不得。你若果真与佛有缘,自然会有结果。” “那你出家是随缘吗?”锦儿不客气地反问道,“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的选择?有些事情不努力是得不到的,就像你不念经能成佛吗?” 听了这话,玄奘一时竟无话可说,他不想为此多生事端,只得说道:“好吧,檀越若真想出家,成都倒是有几间女众寺庵,你可前去问问。” 往前走出几步后,他又回过头来,对着身后一脸谔然的锦儿说道:“若真的出家了,就好好修行吧。” 说罢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望着那渐行渐远的背影,锦儿不禁泪流满面,伤心得啜泣起来…… 玄奘走到大殿门口,却见景法师正站在那里,目不转睛地望着他。 “开弓没有回头箭,”老法师声音徐缓地说道,“玄奘,你真的决定领受具足戒吗?” “这是弟子多年的夙愿。”玄奘平静地说道。 “善哉……”长老垂目合掌,不再多说。 寂静的夜晚,一盏灯火,在古老的禅房内静静燃烧,室内飘荡着一股淡淡的檀香气。 玄奘独自静坐在蒲团上,从暮色初起到现在,一动不动。却发觉自己怎么也定不下心来,锦儿那双晶亮的泪眼时不时地在他的眼前晃动,晃得他心烦意乱,难以安定。 “阿弥陀佛,”他对自己说道,“这是我的心魔啊,魔由心生,亦由心灭……” 可是要灭魔并不容易,山寺的夜晚静得可以听到烛火晃动的声音,至于那不平静的心跳声就更是挡都挡不住了。 既然无法入定,那就诵经吧。 打开面前的《楞严经》,那里面有七处证心,八还辩见,有佛陀的微笑和智慧,也有阿难的困惑与伤泣…… 心海之中云起鸟腾,见动尘起,虚构的意境还原出生命本来的真实。 经卷始终无法将一颗纷乱的心定下来,玄奘喃喃自语:“念起即觉,不动不随……” 他索性起身起座,来到窗前。 这才发觉,窗外的天空中不知何时已飘满了蒙蒙细雨,暮春的雨看上去诡秘而美丽,那有节奏的“沙沙”声就像佛祖慈悲的开示…… “你这小和尚!”门“咣当”一声被撞开,这突如其来的巨大响声打断了玄奘的沉思,不用回头,他也知道是谁冲进来了。 “平常口口声声说什么慈悲为怀,却原来都是假腥腥的!对一个女孩子也如此的残忍!”丹参气愤难当,声音都有些变了。 玄奘回过头来:“我如何残忍?” “锦儿一个花朵般的女孩子,你却要她出家为尼,这难道不是残忍吗?” 玄奘摇了摇头:“居士搞错了,第一,玄奘从未要她出家,是她自己要这么做的;第二,出家为尼是功德事,如若真是她本人自愿,此事对她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本人自愿?”丹参气极道,“你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她这么做的用意!你居然忍心这般堵她的话!你,你……你太残忍了!” “居士,”玄奘平静地望着他,“你不是早就跟我说过,想要娶她为妻吗?” “我是有这个想法!”丹参一屁股坐了下来,端起案上的茶碗就喝,“因为我喜欢她。可这是我自己的感情,与她无关!我知道她喜欢的是你,这没什么,只要她开心,我怎么样都行!” 玄奘心里升起一种感动:“阿弥陀佛,居士一片真心,上天都会感动的,她又岂会不明白?玄奘觉得,你们两个才是真的有缘。” “你拉倒吧!”丹参对这样的话并不领情,不屑地说道,“说什么随缘啊?她喜欢你,这难道不是缘?她对你的爱,难道上天就不会被感动?你为什么要抛下爱你的女孩子而独自一人念经参禅悠闲自在?这是随缘吗?你不认为你这样做很自私很残忍吗?” “我与她并没有缘,”玄奘耐心地解释道,“如果我们两个真有缘的话,我也会喜欢上她的,我会为了她不顾一切地还俗,那样才是缘。” “你没有爱上她,是因为你的脑筋出了问题!”丹参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就是不明白,这和尚有什么好当的?倘若全世界的人都出家当了和尚,人人都没了子嗣,这人类世界岂不是要灭亡了?” “居士会去当和尚吗?”玄奘反问道。 “我?当然不会!我想都不会想!”丹参愤愤地说道。 “那不就得了?”玄奘微笑道,“这就说明全世界的人不会都当和尚,至少还会剩下一个。” 丹参被他这句话噎得哭笑不得。 外面的雨越下越大,玄奘站在窗口处,望着从房檐上垂挂下来的雨帘,缓缓说道:“再过五十六亿七千万年,弥勒菩萨下生凡间,成为弥勒尊佛,渡生无数。那时娑婆世界所有众生都修持十善业;那时人寿八万四千岁;那时山河大地一马平川,自然谷物应时而生,世界变得极为庄严殊胜……所有这一切都是因为众生修持十善的共业所致。” 说到这里,玄奘回过头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丹参:“居士你想想看,只是修持十善业都会导致世界如此变化,如果大家都出家,修持沙弥戒乃至比丘戒,又会怎样?” 丹参不禁一呆。 玄奘自己回答:“我来告诉你,那时这个世界就是娑婆净土,是一个以你目前的知识无法理解的,超越了时间和空间的涅槃世界!一个不生不灭的世界,一个不垢不净的世界,一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一个没有轮回的世界!你还担心没有子嗣?你很喜欢六道轮回吗?” “你说的这些都是想象,我不信,”丹参打断他道,“除非你证明给我看!” “你所说的人类会灭亡的场景,难道就不是想象么?”玄奘道,“你又能否证明给我看?” 看到丹参被噎住的样子,玄奘又道:“其实,想要证明我们谁说得对倒也不难,你可以叫全世界的人都出家试试。” “这还不难?”丹参瞪着眼睛道,“这我怎么能办得到?” “你既然办不到,还问什么呢?”玄奘道,“你自己都知道让所有人出家是办不到的事情,那你的担心岂不是屺人忧天吗?” 丹参先是语塞,但随即又反应过来:“那么你来!小和尚,你让所有的人都出家,或者都修持十善业,以证明佛没有打妄语!” 玄奘摇头道:“我也做不到,因为我只是一介凡夫而已。我知道娑婆世界的众生还没有这份福气,所以我压根就不会问这种根本不存在的问题。” 说到这里,他将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那越下越大的雨,沉声说道:“在这个世界上,玄奘唯一能掌控的就是自己。我希望命终之时能够得生弥勒菩萨的都史罗天,听佛说法,将来随佛下生,普渡众生,让所有的人都能够离苦得乐……” “你还是先渡一渡你身边的人吧!”叶先生一步踏了进来,身上的蓑衣还在滴水,“锦儿不见了!” “什么?!”丹参“呼”地一声站了起来,“不见了?她到哪里去了?!” “我若是知道,还用得着上这里来吗?”叶先生慢悠悠地说道。一转身,却见玄奘已经快速披上了蓑衣,忙问:“你干什么?” “找她去。”玄奘简短地回答,便一头扎入雨中。 “等等,我也去!”丹参也冲了出去。 锦儿是在白天踏入这个山谷的,原本她只是出去散散心,也顺便了解一下修行人在山间的感受。如果说,早晨她对玄奘说自己要出家只不过是一时赌气的话,那么现在,她已经开始认真考虑这个问题了。 “哼!”她一边走一边踢着路上的小石子,心中忿忿不平,“小和尚,别以为你看透了我,你以为我真不敢出家吗?” 傍晚时分,一直阴沉的老天突然下起雨来,气温骤降,锦儿浑身冰冷,心中不由得害怕起来,又想这样的天气,父母定然会为自己担心,赶紧折回。 谁知雨越下越大,冰冷的雨水顺着脸颊滑进衣领,有一种刺骨的感觉。她的心也变得阴冷阴冷,仿佛整个世界都在为她难过似的。她自伤自怜,边走边落下泪来。 雨一阵紧似一阵,山路也变得越来越泥泞,群山被一团湿重的雾气笼罩着,人在地上行走,如同云中漫步一样。锦儿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泥地上,心中不住地抱怨——这雨为何下个不停?莫非老天爷也在跟我作对吗? 她全身都被雨水浇透了,前方还有那么远的路,而天色正在迅速地暗下来……她以前从未独自外出过,何况是这样的雨夜,心中越来越不安,可眼下除了埋头走路外,又能有什么别的选择呢? 路边的杂树随着霹雳与闪电摇来晃去,她尽量走在小路的正中央,以防止路边某棵被雷劈断的树会砸到自己身上。其实,这山间小路宽不过一尺,如果真的有一棵树砸过来,她哪里躲得掉? 终于,在雨中苦行了一个时辰之后,她不得不诅丧地承认,她迷路了。 天已经很晚了,四野一片漆黑,脚下的水漫到了小腿上,锦儿又冷又怕又委屈,精神已到了崩溃的边缘,终于支持不住坐在了地上,伤心地痛哭起来…… 仿佛是为了配合她的哭声,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在这雨夜中显然凄厉而又萧远。 “菩……菩萨……”她把头埋在两腿间,抽抽搭搭地哭道,“是我错了吗?是我不该……喜欢……他,所以才要……才要受到……惩罚吗?” 玄奘与丹参进入这片山谷后就决定分开来寻找,临走前,丹参狠狠地甩出一句:“要是锦儿有什么三长两短,我就一把火烧了你那座破庙!下地狱我也不怕!” 玄奘知道他是在说气话,也不跟他多说什么。事实上,他自己也是心急如焚。 凭感觉,他径直朝着刚到此地的来路上走去。 雨越下越大,蓑衣已经完全不起作用,反而因蓄积了过多的雨水而显得沉重不堪、碍手碍脚,玄奘索性将它扔在了地上。 他浑身早已湿透,却一点儿都没有感到冷,只觉得有一团火苗在胸中燃烧着,头上氤氲着丝丝的雾气。 那个小姑娘的模样总在他眼前浮动—— 她坐在偏殿的蒲团上听他讲经,大大的眼睛闪动着兴奋的光芒; 她挥舞着手臂,天真地说:“我最喜欢听故事啦!” 她在河边望着小白龙,喜滋滋地对它说:“小白龙,你的名字可是我给你取的,以后可不许再吓我了,更不许你再摔法师!” 她在空慧寺门前,含着眼泪质问他:“你出家是随缘吗?你敢说这不是你硬要做出的选择?” …… “菩萨保佑啊,”玄奘喃喃自语,“说到底,玄奘不过是一介凡夫,业障深重,难以自渡,只盼这些业力不要伤及无辜才好……” 蜀中的雨一旦下起来便是酣畅淋漓,仿佛有个巨人在从天上往下倒水,玄奘也不知道自己在泥泞的山林间走了多久,他看不清脚下的路,事实上有些地方根本就没有路。 接连摔了几跤后,他终于听到了锦儿的声音——那么柔弱无助的哭泣声,在这暴雨之夜中显得若断若续,但还是让他给捕捉到了。 他心中一喜,默念一声:“感谢佛祖!”便循着哭声摸了过去。 终于,他看到了锦儿,这小姑娘半卧半靠在一块山石上,雨水已没过她的半个身子。她头发篷乱,浑身发抖,瘦瘦的肩膀一下一下地抽动着,嘴里还在轻轻地叫着:“法师……陈祎哥哥……” 玄奘急急地来到她的身边,将她扶了起来。 可能是连冻带吓,锦儿面色青紫,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玄奘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只觉烫得吓人。 还好!他想,如果是冷得吓人,情况只会更糟。 这里距离住处已经很远,也不知道附近有没有避雨的山洞。他站起身,焦急地朝四周山上望了望,可除了浓浓的夜幕和密密的雨帘外,他什么都看不见。 默念了一声佛号后,玄奘俯身背起锦儿。 这女孩儿可真轻啊!他有些心酸地想着。 锦儿伏在玄奘背上,迷迷糊糊,又发出了几声呓语:“陈祎哥哥……” 她低声呢喃着,玄奘只管往山上走,没有理会。 “是……菩萨吗?”这女孩儿看来烧得不轻,嘴巴里不停地说着胡话,“你别……别怪我……我就是……想要……陈祎哥哥……陪我……我……我错了吗……” 玄奘心中一痛,滚烫的泪水滚落下来,和雨水混杂在一起,滴在他的胸前。 感谢佛祖!他终于在山腰处找到一个干燥一点的山洞,里面还有些干草和树枝。 玄奘钻进去,将锦儿放在干草上,让她半靠在自己胸前,然后轻轻提起她的一只手腕,替她搭脉…… 还好,将手指从她的腕上拿开,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只是受了些惊吓和雨淋…… 锦儿闭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菩萨……是锦儿……错了吗……” 他抱着她,用自己的体温替她暖着,心就像被人捅了一刀似的,痛苦、憋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雨还在不知疼痛地下着,他感觉到怀里的女孩子实在是太轻、太弱、太冷了……她那冻得淡紫的嘴唇微微翕动着,令人情不自禁地有一种想要温暖她、保护她的欲望。 好在自己的身体还很热,胸膛中的那团火苗还在剧烈地燃烧着,灼热的体温将她湿冷的身体慢慢蒸干……他看着她苍白的脸色渐渐红润起来,呼吸也平稳了许多,长长的捷毛颤动着…… “再过一会儿,她就会醒过来,我该不该把她放下呢?”望着怀中少女那几近透明的绝美面庞,玄奘问自己。 “放下她吧,”一个轻柔悲悯的声音对他说,“就算你现在可以温暖她,也只能温暖她一时,你温暖不了她一世啊!” 是的,我温暖不了她一世。 玄奘觉得自己的身体在发抖,他紧紧咬住牙,极力克制着自己的情绪,将锦儿轻轻放在了草铺上。 这附近应该没什么毒虫野物吧?他站起身,在山洞内外小心地转了一圈,每一个角落都细细检查了一遍,直到确定没什么不安全因素了,便又轻诵佛号,一头钻回到大雨之中…… “怎么样怎么样?找到锦儿了吗?”丹参疯了一般地到处乱蹿,一见到玄奘,就忍不住急吼吼地问道。 玄奘摇摇头:“方才我听到了她的声音……” “在哪里?!”丹参眼中露出惊喜又焦急的神色。 “就在前面。”玄奘说着,便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他不能再耽误时间了,锦儿还在那个山洞里,没人跟她在一起,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丹参赶紧跌跌撞撞地跟了上去。 玄奘心急如焚,在雨中走得飞快,完全顾不上看一眼身后那个狼狈跟随的小书生。丹参跟着他一溜小跑,脚下水花四溅,却怎么也追赶不上。 “我说小……小和尚……”他呼呼地喘着粗气,脚下磕磕绊绊的,不知摔了多少跤,“你……你慢点!怎么,怎么走……走得……这么快啊……呼……呼……” 玄奘没有理他,他的心中在不住地祈求——佛祖保佑!菩萨保佑!在我刚刚离去的这段时间里,可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啊! 地上泥泞湿滑,水深过膝,丹参早已走得筋疲力尽,几乎是连滚带爬了。 “小和尚……你……你这是……要去哪儿……我……我走不动了……你等等……慢……慢走……” 快到山洞口了,玄奘骤然停住了脚步。 佛祖垂怜!他再次听到锦儿伤心的哭声,看来,她醒了,她没事了! 平复了一下心情,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丹参显然也听到了哭声,陡然来了精神,也顾不得一路疲劳,高喊一声“锦儿!”便连滚带爬地冲进山洞。 听到这一熟悉的叫声,已经哭得没了力气的锦儿呆呆地回过头来。 本来就已经很累,再加上过于心急没注意脚下,丹参竟一下子被洞口的石块拌倒在地,他抬起头,沾满泥水的脸上带着欣喜的笑容。 “锦儿,真的是你!”丹参激动得都要哭了,“谢天谢地,我总算找到你了!你可真把我给急坏了!” “丹参哥——”锦儿“哇”地一声痛哭起来,扑到了丹参的怀里。 经过一个晚上的孤独与惊吓,骤然出现的丹参,简直就是这个世界上最亲的人了! 丹参手忙脚乱地脱下满是泥水的长衫,想要裹在锦儿的身上,这才发觉她的身体是干的,赶紧又将湿衣服抛在了地上。 “你真聪明,锦儿!”丹参抱住她,惊喜连连地说道,“居然能找到这么一个淋不到雨的好地方!我先前还一直在为你担心呢。” 锦儿茫然道:“是……是菩萨……带我来的……” 此情此景,玄奘终于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他知道,对锦儿来说,这一刹那以前和一刹那以后便是天壤之别,是梦与现实的分别,是佛与红尘的分别。 怀着深深的感恩,他双手合什,低低地诵上一句:“南无大慈大悲救苦救难观世音菩萨……” 接着,便默默转身,在已经变小了的细雨中,悄然离去…… 锦儿静静地躺在床上,眉头紧皱,脸色苍白,叶先生坐在她的旁边,为她把脉开方。 “她没事吧?”丹参紧张地问道。 自从昨夜把她背回来,她就一直在发高烧,昏迷不醒,只是偶尔说上几句胡话,丹参在旁边猜了半天,也没整明白她说的是什么。 “别担心,她只是受了些风寒和惊吓,吃上几服药就好了。”叶先生道。 丹参松了一口气,忽听到院外有人叩门,忙跑过去开门。 是玄奘,他浑身湿透,背着一只竹筐走了进来,筐里装满了草药。 “你昨晚上哪里去了?”丹参一见到他就兴师问罪,“锦儿冻得走不动路,偏偏你又不在,害得我只好一个人把她背回来,你知道昨晚雨大,路又不好走,我累得腰都快断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开心得要命——这个笨笨的小和尚,关键时刻怎么跑了? “檀越辛苦了,”玄奘只是淡淡地说道:“贫僧去山上采了些草药,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说着,将背上的竹筐解下,放在地上。 “太好了!”叶先生走到院子里,看着这些药草道,“我这里正闹药荒呢。” 玄奘蹲下来整理着筐中的药草:“这里主要是些柴胡、麦冬,祛痰清热的。” “嗯,蜀地湿热,祛痰清热用黄芩更佳……”叶先生说。 丹参见锦儿没什么大碍了,心里一阵轻松,看着玄奘,嘲笑道:“我说小和尚,你可真够笨的!昨天晚上明明都听到她的哭声了,却愣是没找到她!我怎么一过去就发现她了呢?” “这就是缘,”玄奘平静地说道,“两位居士有缘。” 他又远远地望了一眼躺在床上的锦儿。她还在昏睡着,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不过,从叶先生特别是从丹参的表情中可以看出,应该没什么大碍了。 “她能够平安无事,也多亏了菩萨的慈悲护佑。居士昨晚情急之下犯了口业,可千万别忘了忏悔。”玄奘对丹参道。 “菩萨慈悲,不会怪罪的。”丹参大大咧咧地笑道。 “菩萨当然不会怪罪你,菩萨只会帮你。但是你自身的藏识却会收藏你的业力,不管它是善还是恶。” “菩萨会帮我……”丹参沉吟着,“是了,我记得昨晚锦儿亲口跟我说,是菩萨把她带到那个山洞里的!这样看来,菩萨还真是慈悲!” 玄奘没说什么——什么都不说,是不能算打妄语的。再说了,他真心认为,如果没有菩萨的慈悲护持,仅凭他自己,是不会那么快就找到一个避雨的山洞的,菩萨当然是慈悲的! 丹参毕竟受佛教熏陶多年,又因爱屋及乌,对锦儿的话深信不疑,想起昨夜的一时失言,心中竟深为后悔。 “你放心,我一定会好好忏悔的!对了玄奘法师,有空帮我们读几卷经啊,请佛菩萨保佑我和锦儿平平安安……嗯,主要是保佑锦儿。” 他心情舒畅,竟一改往日“小和尚”的称呼,叫起了“玄奘法师”。 “我知道,”玄奘微微一笑,起身道,“叶先生,这里若没什么事,玄奘先告辞了。” “你不留下来,看看她的病情再走吗?”叶先生起身问道。 “不用了,”玄奘看了一眼丹参道,“只需看叶小居士的样子,就知道她的病不碍事。玄奘这几天就要受大戒了,必须回寺院去习律,总在外面待着也太不精进。” 叶先生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奘一眼:“你何时受戒?” “后天。”玄奘答道。 美丽的蜀地,庄严的佛寺,神圣的戒坛。 主持授戒仪式的道基法师身披紫金袈裟,表情安祥地站在汉白玉雕成的戒坛上,诸大德们也都站在各自的位置上。在幡幢飘扬,香烟缕缕,钟鼓齐鸣中,静静地等待着前来受戒的沙弥。 正对戒坛的,是一条幽暗不明的长长的甬道,几百年来,不知有多少高僧大德曾经从这里走过,反复地叩问过自己的内心。 年轻的玄奘身着一袭深色僧袍,步履稳健地穿行在其中。 他的目光如月华般清澈,不染一丝尘埃。 进入甬道前,法师只问了他一个问题:你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吗? 从踏进甬道的第一步起,他便在反复地叩问自己: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 往事如潮水一般,在他的脑海中奔涌而过—— 家乡的灵岩寺里第一次听到有如天籁般的钟声和诵经声,年幼的他不觉听得痴了; 他平举着两只小手,从僧人手中接过第一部佛经; 他问寂空长老:“众生也包括那个被太子晋杀害的妃子吗?” 寂空长老对他说:“不俗即仙骨,多情乃佛心……菩萨就是觉悟了的有情人。” 他读到《百喻经》里的有趣故事,天真地笑出声来; 他诵念着《阿弥陀经》为母亲和父亲送行; 他跟随二哥来到净土寺,成为一名行者和抄经生,一笔一划地抄写着那流传千年的殊胜的经论; 佛法抚平了他心中的伤痕,他渴望做一名真正的僧人,他开始登上狮子座和辩经台,开始就经论中的某些问题与法师们对论; “童子出家,意欲何为?”大理卿郑善果的问话恍如就在昨日。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少年清净无染的嗓音分明传入耳中; 他在古都洛阳的各大道场往复听讲,飞速地积累着自己的佛学修养,同时也积累了越来越多的困惑和疑情; 他热烈求实、探寻真知,正是这谨严求精的治学态度使他发现了佛典中的许多抵牾,年少的他在老法师面前发出诘问:“难道菩萨在打妄语?” 他学习医术为人治病;他向西域商人们请教各国语言,期望有朝一日能去往佛国,一睹真正的佛法; 乱离之世,人命如草,他痛心于佛法对现世的苍白为力。他在庄严寺的观音像前发下大愿,愿以一身之力,为众生承担一切苦难和罪责; 他对困惑的老僧说:“一切都是值得的。” 他来到这未受战争滋扰的蜀地,听全国各地逃难至此的高僧们讲经说法,收获难得的机缘,也曾遭遇心魔的侵扰。所幸菩萨慈悲,助他挥慧剑斩情丝,没有让这心魔伤及无辜; 一念及此,他的心中便万分感激…… 前方渐渐明亮起来,出口近在眼前。 他反复思量自己读过的经文,反复叩问自己的内心:我真的是全心皈依佛陀么?我真能践行当初发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么? 踏出甬道的一瞬间,眼前豁然开朗,汉白玉的戒坛上,佛陀的金身塑像似在朝他颔首微笑。 面对佛陀,他的内心已然清明如镜,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一辆马车停在戒坛不远处,车上走下一位十七八岁的少女,虽略带病容,却难掩其天生的清丽。一袭素色长裙在风中飘荡,更衬得她如弱柳扶风一般。 此刻,她正目不转睛地看着远处的戒坛,极力寻找那个熟悉的年轻身影。她的身旁,是一个身着轻便儒服的翩翩少年。 “丹参哥,那便是接受具足戒的戒坛吗?”少女轻声问道。 “不错,”少年答道,“那就是戒坛。” “我想去看看……” “不可以的!”丹参忙说道,“佛制白衣与沙弥不得观看比丘受戒。” 少女轻轻地叹息一声…… 丹参并没有骗她,以严格的三师七证程序来进行的具足戒仪式,是不允许沙弥和俗人观看的。 玄奘站在戒坛前,羯磨师以相对基础的问题向他提问:“玄奘,汝可知何为入道之门?” 玄奘合掌答道:“佛门无论何宗何派,皆以戒律为入道之门。” “那么,何为戒,何为律呢?” “戒是有所不为,律是有所当为。”玄奘简捷地回答。 羯磨师点点头,又问:“那么,何为戒法、戒体、戒行、戒相?” 玄奘答道:“戒法是佛陀所制的各种戒律;戒体是弟子从师受戒时领受于自心的法体;戒行是受戒后随顺戒体防止三业罪恶的如法行为;戒相是由于戒行坚固而形于外的相状。一切诸戒均由戒法、戒体、戒行、戒相四科组成。” 羯磨师默默颔首,面对这个沙弥年轻而又庄严的面容,再次发问:“玄奘,汝因何要受具足戒?” 玄奘答道:“佛说:好学戒律者,佛法得久传。临入灭时,更是嘱托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戒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又说:一切众生,皆有佛性,虽有佛性,要因持戒,然后乃见,因见佛性,得成正觉。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律便是我们的导师。” 看到羯磨师微微颔首,玄奘停顿片刻,接着说道:“古德有云:戒者,乃定慧之宏基,圣贤之妙趾,穷八正之道,尽七觉之源。弟子玄奘,福薄业重,不幸生于像季,无法亲聆佛之教诲,每思至此,常深以为憾。唯有遵佛遗训,以戒为师,潜心修行,方可断尽无明烦恼,普渡一切众生,成就无上菩提。” 羯磨师颔首道:“善哉玄奘,汝今可登戒坛。” 玄奘庄严合掌,向羯磨师深深一礼,然后便一步步登上戒坛。他清秀的面容显得平静安详,这是多年修行带给他的安详。 虽然看不到玄奘,也听不到各位法师的声音,更听不到玄奘的声音,但锦儿还是执著地不肯离去。她默默地站立着,等待着…… “锦儿,外面风寒,还是回去吧,”丹参有些心痛地劝说道,“比丘戒律可多了,有二百五十条!光是将这么多戒条从头至尾读上一遍,就不知得用多长时间!” 锦儿固执地摇了摇头,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她美丽的大眼睛里流了出来。 在道基法师宏亮庄严的嗓音中,二百五十条戒律被一条条地高声宣读,玄奘逐一领受。 当诵到最后一条时,夕阳已将戒坛笼罩在一片红光之中,也将坛上那长身玉立的年轻僧侣凝成一个透明的剪影。 只听那僧侣朗声说道:“弟子玄奘信受奉行!” 说罢深深地叩拜下去。 我相信你,我接受你,我怀着恭敬虔诚的心,照你说的去做。 这,就是信受奉行。 成都的四月已经颇有些暑意,何况又在阳光下站了那么久,然而玄奘非但不觉得燥热,反而感到一股无比的清凉之意,如同沐浴在故乡的莲花池中,心中充满了无量法喜…… “锦儿,你怎么了?”丹参看到锦儿脸上的泪水,有些担心地问道。 “没什么。”锦儿摇了摇头,她的腿已经站麻了,却似毫无知觉一般。 丹参轻轻揽住了她。 “其实……”锦儿忍不住轻声抽泣起来:“世人只要守住五戒,就可算得上是个好人了,为什么比丘戒条那么多?” “这个,我也不知道,”丹参老老实实地说道,“所有受了大戒的比丘都是一样的。” 女孩儿的目光又望向了戒坛——难道说,修行人只有对身心进行如此严苛的约束,才能够走向觉悟之路吗? 在周围的一片梵唱声中,授戒师为玄奘披上了一条紫黑色法衣。 玄奘站在戒坛上,合掌礼拜十方诸佛。 一声悠然钟鸣,袅袅奏响。 空山钟鸣,远播四野,这钟声淡远醇厚,直抵人心。就连那身在远处的丹参和锦儿,也沐浴在一片庄严的佛光之中。 “也许,他原本就是佛,”锦儿此时已停止了抽泣,喃喃地说道,“他是属于众生的,而我却非要把他拉到自己身边,真是罪过……也幸好菩萨慈悲,没有怪罪……” 说到这里,声音又有些哽咽。 “不错,他是属于众生的,”丹参说着,伸手将锦儿揽入怀中,“但我是属于锦儿的,我会永远呆在你的身边,保护你,不让你受到一丁点儿伤害……” 锦儿静静地靠在丹参怀里,脸上露出幸福而又有些苦涩的笑容…… 第八章 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佛制僧尼在正式受具足戒之后,必须要用五个“夏居”专门学习戒律,这就是所谓的“五夏以前,专精戒律;五夏以后,方乃听教参禅”的制度。 不过这种学习方法,传入中土之后,已经不那么严格,历代僧侣在学律的时间及方法上,有了相当大的变通,不再拘泥于条文中“五夏”的规定。 玄奘在空慧寺受戒后,便直接在这座庄严的古寺内坐夏。 安居前,景法师专门送给他几部律宗的论疏,并告诉他:“前代大德的章疏著述,大多是根据自己的理解所写,观点和论述常有分歧,你须仔细辨析,方可明了。” “多谢师尊开示,”玄奘恭敬地说道,“弟子受教。” 成都的夏天很热,但空慧寺里却很清凉,寺外山峦重叠,远处如淡墨轻染,近处似沈墨重皴。古树上常有猿猴攀援啼叫,泉池边又有野鹤栖息飞翔。阶沿上爬满青苔,栏杆处藤萝低拂。 而对于玄奘来说,真正带给他醍醐灌顶般清凉感觉的,是佛法。 他一头扎进律学的海洋里,只用了一个“夏居”,便将律宗的“五篇七聚”尽数精通。这使他有了更多的时间学习经论,游心法海。 白天,他在各丛林间往来听经,晚上便进入益州各大寺院的藏经阁里读书。 他出众的才华很快便得到了蜀中佛教圈内高僧大德们的高度评价,并再次受邀登坛讲经。 在空慧寺里,玄奘先后讲了《大般涅槃经》、《摄大乘论》及《阿毗昙经》。 他口才本就极佳,何况这些又都是他最熟悉的经论,讲说起来便如滔滔江水,一泻千里,令听者如痴如迷。 蜀地的僧侣居士们对他非常仰慕,听他讲经的人也便越来越多。人们将他与兄长长捷法师合称为“陈门双骥”,甚至拿他们同庐山的慧远、慧持二大德相比,认为他兄弟二人也毫不逊色。 佛学典籍分为经、律、论三部分,合称“三藏”,其中,精通经藏者被称为经师,精通律藏者被称为律师,精通论藏者被称为论师,三藏兼通者被称为“三藏法师”。 受戒不到一年,玄奘便因精通佛学三藏,而获得“三藏法师”的称号,得到了一个僧人所能得到的至高无上的荣誉。 然而玄奘并没有觉得有多高兴,相反,他更多的是郁结。 这天,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派人前来礼请陈氏双骥,希望两位法师能到他家中主持七七四十九日的平安道场。 玄奘平常就不喜欢这些经忏法事,推故不去。 长捷知道兄弟的脾气,只得向来者致歉,并表示自己届时一定前往。 好在韦尚书原本就没指望这对兄弟法师齐至,听说长捷法师肯来,已是欢喜万分,也就不在乎玄奘法师来不来了。 长捷临行前,玄奘突然对他说:“我想去峨眉山朝拜普贤菩萨。” 长捷愣了一下,他知道这段日子以来,玄奘已经学遍了成都,附近的佛寺里再也没有他可以请教的人了,他的郁结很大一部分缘出于此。 去峨眉山,与其说是朝拜,不如说是换个地方拜师求学吧。 长捷不禁心中感叹,自己这个兄弟对名利从不上心,他痴迷的始终是佛法。 “也好,”他点头道,“峨眉山乃佛门殊胜之地。你我兄弟入蜀多年,早该前往参拜。只可惜我已受韦尚书之邀,恐一时难以脱身。四弟去后,可先代我在普贤菩萨座前烧上几柱香,待得明年春天,长捷定然前去上香请罪。” 玄奘明白兄长的难处,也由衷地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还能保持住这份烟霞僧人的洒脱和自由。 辞别兄长后,玄奘便直奔峨眉山而去。 青衣江,顾名思义,这江水绿得使人怀疑它会把白色的衣服染成绿色! 站在青衣江边,向着西南方向翘首远望,便可看到峨眉山了,它距青衣江约五十里地,犹如黛色一抹浮现在白云之上。 待渡过青衣江,便连这一抹黛色也看不见了,可是再行几里,它却已变成了充天塞地的庞然大物,使人无从望其项背。 年轻的僧侣独自行走在长满青苔的山路上,他已经走了很久,脚上的僧鞋磨损得厉害,身上那件蓝灰色僧袍也被挂在草叶上的露水洇湿了。 但僧人的心情却是轻松愉悦的,虽然时令已是深秋,这里依然是林木蓊郁,藤萝漫绕。阵阵鸟鸣,更显山林的幽静;处处山泉,真个是玉液琼浆。僧人取出滤网,在泉边滤上一钵清水,一饮而尽,立觉倦意全消,尘烦顿失! 峨眉山是佛教名山,五里一小庙,十里一大寺。这个游方僧进山之后,几乎是见庙必停,见寺必宿,见洞必钻。 在寺中,他礼佛读经,与常住们探讨佛法。常住们惊讶地发现,这个名叫玄奘的青年僧人不仅精通佛典,且辩才极佳。相处数日,山中诸僧自觉自己无形中于佛法上又精进了许多。 而玄奘更觉不虚此行——人在山中,才知道,白云也可以抓上一把,苍翠中竟有几分清甜的味道;而那山间古寺清磬萦回,梵呗悠扬,发人深思,启人遐想,远胜过城市中喧天的锣鼓,嘈杂的管弦。 玄奘渐渐羡慕起这里的同修,他们拥有多好的修行之地啊! 他一直坚信,修行者是属于森林的。与天然的东西相处,很容易获得生命的能量。若总是被人造物包围着,总有一天,灵魂也会随肉体一样烂掉。 这天傍晚,他信步走到白云峰下的集云寺,一个十五六岁的小沙弥站在寺门前,一见到他便伏身拜倒,口称:“弟子拜见普贤菩萨!” 玄奘吓了一跳,赶紧搀起那个小沙弥:“小师兄快快请起。贫僧法号玄奘,不敢冒充普贤菩萨。” 小沙弥直起身,瞪着两只乌亮的眼睛看着他:“你一定是普贤菩萨!听长老们说,普贤菩萨会随缘应化,很多人都见过他。明海在这里出家三年,今日总算也见着了。” 说罢又要下拜。 玄奘有些疑惑,他不明白这个叫明海的小沙弥何以一口咬定自己是普贤应化? 不过,他对这沙弥口中的普贤应化一事也颇有兴趣,忙拉住明海,叫他不必再拜,又问:“小师兄是说,这峨眉山上,经常会有普贤菩萨应化的事吗?” “当然!”小沙弥顿时眉飞色舞,“在咱们峨眉山,关于普贤菩萨应化的事情可多啦!比方说吧,南北朝刘宋年间,路昭太后在中兴寺造了一所普贤菩萨骑白象的塑像。一天早课,寺内众僧刚在大殿上坐好,突然进来一个游方僧,风貌秀美,合掌问讯。与住持来往问答百余言后,忽然就不见了。大家惊讶之余,这才知道是普贤菩萨降临!” “难怪你拿我当普贤菩萨了,”玄奘笑道,“峨眉山是普贤菩萨道场,可并不代表所有来这里的游方僧都是普贤菩萨应化啊。” “法师也是风貌秀美,跟那个故事很相像。而且,你的白马这么漂亮,明海长这么大,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马,一定是白象显化的!”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玄奘不禁苦笑——白马是白象显化的,那黄马是不是狮子显化的?如果我是骑黄马来的,你该不会把我当文殊菩萨了吧? 正思虑间,寺中突然传出一个苍老而又绵长的声音:“明海啊,你在跟谁说话哪?” 玄奘抬起头,只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僧从里面施施然走了出来。 明海尚未答话,玄奘已走上前去合十行礼:“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合掌还礼:“可是从成都空慧寺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弟子。” “原来真是玄奘法师,老衲失礼了,法师快快请进。” 玄奘就在这集云寺住了下来,这是一座古寺,寺中常住只有净善长老和沙弥明海师徒二人。同一些香火旺盛的大寺相比,这里明显少了一份喧嚣,多了些许禅意。又因隐藏于深山之中,越发显得清净脱俗。 净善长老年高德昭,对少年弟子明海视如亲子,颇为爱惜,甚至有些放纵,是以明海竟比一些大寺里的沙弥开朗活泼得多。 古寺寂寞,明海又是少年心性,因此见了玄奘便觉得投缘,整日呆在他的身边,给他讲自己知道的故事,大多是关于集云寺的传说—— “咱们这儿原本是座道观,名叫‘乾明观’,观中的道士可有意思啦,说什么每年三月三去一个地方,就会有一个道人升仙!道士们一年到头辛苦修炼,当然都想升仙了,于是一到那天,就都跑到升仙的地方等着,那地方一到晚上黑乎乎的,什么都看不见。” 小沙弥讲得绘声绘色,比手划脚,玄奘也听得入了迷。 “真有升仙的吗?”他问。 “有啊!”明海越发的眉飞色舞,“每次都是在天最黑的时候,刮来一阵狂风,然后就看到两盏大灯笼呼地一声扑过来!” 他边说边比划了一个扑的动作。 “再然后就少了一个人,他们都说,那个人就是被神仙选中升仙了。没被选中的人就又是羡慕又是诅丧,只能期望明年能有好运气了。” “听起来挺邪的,”玄奘皱了皱眉头,“只怕是妖物作祟吧?” “咦?法师你怎么知道的?”明海惊讶地问,随即又醒悟过来,“对了,我差点忘了,法师是菩萨,自然什么都知道的!” 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小沙弥,怎么就一口咬定我是菩萨呢? 不过也懒得跟他多作分辩了,只说:“升仙若是这般容易,就不用努力修炼了。再说了,听你讲得邪乎其神,口气都不对,谁都听得出来这里面有问题。” 明海嘿嘿一笑,接着往下讲:“有一年啊,从资州来了位大法师,尊号上明下果。他到了乾明观,听道士们说起这三月三升仙之事,神神秘秘的。大师就知道,这定是妖孽作祟!于是悄悄找来猎人,在升仙之处埋伏下箭弩绳网,看看是什么东西前来。结果……嘿嘿,法师你猜如何?” 这小沙弥居然卖起了关子。 玄奘想也不想地说道:“是蟒蛇之类?” 明海吓了一跳:“法师以前听过这个故事吗?” “没有,我瞎猜的,”玄奘知道自己猜对了,不觉叹了口气,“我只是在想,那两盏大灯笼还有那阵狂风实在古怪,很像山中巨蟒出没时的情形。再说,若是别的猛兽,咬了人一定会留下血迹,而蟒蛇之属却喜欢将猎物一口吞吃,不留丝毫痕迹。唉,只是可惜了那些道士,竟然自愿献身,作了大蟒的美餐。” “可不是吗?”明海道,“猎人们将那东西捕杀之后,才知是一条白色大蟒。沿着蟒的来处寻找,发现蟒洞内全是白骨和道士们的冠簪衣服等物,那些道士们这才知道上当,痛悔不已,自愿跟随明果大师学佛,从此这里就改观为寺了。”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这是个传说吧?” “是真的!”明海叫道。 玄奘微微一笑:“你见过哪条蟒蛇要吃人,还专挑什么三月三这样的吉利日子啊?难不成它在炼什么邪法?” “这可说不定哦,”小沙弥一本正经地说,“那么大的蛇,法师你咋知它没成精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分辩。 他虽是个僧人,却从不装神弄鬼。对于一些神神鬼鬼的传说,也是听过就算,从不当真。这使得他的头脑能够始终保护清醒,懂得从逻辑和理性的角度去分析问题,而不是人云亦云。 相比较而言,小沙弥明海就听什么信什么。 不过,在净善长老看来,像明海这样的,反而更容易成就,因为他心地质朴,从不怀疑。而玄奘却有些过于聪明,喜欢怀疑,这于修行未必有利。 在集云寺挂单期间,玄奘每日里除了与净善大和尚谈佛论经,听小沙弥明海讲峨眉山的奇异故事外,便是到各处登山览胜。 峨眉高拔峻秀,满山云烟缭绕。灵兽珍禽,异景神观,数不胜数。古庙里清净无事,有时净善长老也会陪他一起游览。 “这里可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站在洗象池边,玄奘由衷地赞赏道,“清溪飞漱,如曲如烟;洞天福地,比比相衔。直令人轻盈恍惚,不仙而仙,不神而神哪!” “这有什么!”明海抢着说,“现在有些冷了,法师要是夏天来还好看呢,连吸进胸中的空气都带着绿色!” “明海,四季各有胜景,又有什么好不好的分别?”净善长老和蔼地说道,又转而对玄奘道:“法师说得不错,此山确实灵秀,是以自古以来聚仙聚佛,为道家第七洞天,为佛家四大道场之一。尤其是历代佛子云臻奔凑,修佛造寺,终使峨眉以佛名山,以山名佛,成为专奉普贤菩萨的道场。” “善哉!玄奘来此不过数日,已觉古今俱忘,身心洗荡。难怪有人说,峨眉一日,便是世上千年哪。” “法师尚未到过金顶吧?”净善长老突然问道,“那里风光又是不同,待明日老衲陪法师上山一观,若是有缘,还可一睹佛光。” “当真可以看到佛光吗?”玄奘惊喜地问。 “有缘便可看到。”净善道。 清晨的峨眉山清幽雅丽,神秘莫测,雪白的雾气将群山遮住大半,间或有数声清脆鸟鸣在幽谷间回荡,地上苍苔遍布,湿滑难行。 茫茫雾气中,几个身着粗布灰衣的人影时隐时现,缓缓前行。 “听师父说,我到峨眉山的那天,他在金顶的云海中看到了佛光,所以就给我取法名明海。可惜我来这里三年多了,也上过几次金顶,一次佛光都没见着。” 小沙弥明海边走边说,语气中隐隐透出几分失望。 “你为什么那么想看到佛光呢?”走在他身后的玄奘问。 “难道法师不想吗?”明海反问道,“看到佛光,就可以成佛了!” “你师父便看过佛光,他为何没有成佛?” “我师父是大菩萨,他要留在世间普渡众生。”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今日我们同尊师一起登顶,说不定你就可以看到佛光了。” “太好了!”明海高兴地说,“等我成了佛,就知道你是不是菩萨了,你想赖也赖不掉!” 净善长老慈祥地笑着,在他看来,明海完全不必妄自菲薄,玄奘只是读的经多些,口才好些罢了。至于修为方面,只怕与明海差不多,各有千秋。 但是紧接着在金顶上发生的一件事却证明了,表面上差不多,其实差很多。 雪白的雾气中,三个僧人相互护持,踩着湿滑的小径,朝着山顶上缓缓前行,终于赶在正午之前登上了金顶。 峨眉的金顶极为开旷,特别是对于刚从山间小径上爬上来的人来说,真个是四大皆空!除了天上的星月,头顶上再没有别的东西。 回望来时路径,群山诸峰都俯伏在足下,就连原先在空中的白云也在足下了。 玄奘来到舍身岩边,下望千年幽谷,深不见底,唯见云海汹涌,好似玉龙翻腾一般,远处古寺钟声恰于此时悠悠地传了过来。 净善长老也立于岩前,玄奘见他衲衣微举,白发飘飘,面上一副无喜无怖的纯净,耳中再听到那声声淡远的钟鸣,一时间只觉得得尘俗尽洗,满身清气充溢,竟有临风飞举之意。 山谷之中,云海之上,渐渐升起了一个大如车轮的七色光环,群峰在这光环的映照下显得格外庄严。仔细看,光环的中间还隐隐约约晃动着一个人影。 看着这不可思议的景色,玄奘竟有些呆了。 “那便是佛光吗?”他问。 净善也很惊奇:“阿弥陀佛,法师当真有缘,那便是佛光。” 他没有想到玄奘第一次登顶就能看到佛光,当真是造化不浅。 “佛光!我终于看到佛光了!”旁边的明海已经雀跃起来,“我要成佛了!” 他激动万分,朝着那佛光径直扑去! 净善长老就在徒弟身边,大吃一惊,六十多岁的人也不知哪来的那种敏捷,一把将其拉住,喝道:“不可,此为魔障!” “师父,那佛光中明明就是如来佛祖!”明海一面喊,一面挣扎着,“他在叫我呢,师父,您别拉我,让弟子去吧!” “明海!你不听师父的话吗?”净善长老紧紧拉着徒弟的手,厉声喝问。 “明海当然听师父的话,可明海是佛门弟子,也应听从佛陀召唤啊!”小沙弥明海便如着魔了一般,拼命挣扎。 净善长老心中大急,虽知自己年迈,未必拉得住弟子,却也只能紧紧抓住不放。明海却一心想要挣脱师父,随那佛光而去,一老一小就在这方寸之间的舍身崖上拉拉扯扯,一时间险象环生。 就在这时,忽听一个清亮的声音朗朗诵道: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身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何以故?如来所说身相,即非身相。 “佛告须菩提: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则见如来。” 这声音清晰洪亮,直入心中。正在崖上拉扯的师徒二人不由自主地停了下来。 明海茫然地回过头来,却见玄奘结跏趺坐在一块山石上,双手合什,旁若无人地诵着《金刚经》: “须菩提!于意云何?可以三十二相见如来不? “不也,世尊!何以故?如来说三十二相,即是非相,是名三十二相。” …… “须菩提!于意云何?佛可以具足色身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色身见。何以故?如来说具足色身,即非具足色身,是名具足色身。 “须菩提!于意云何?如来可以具足诸相见不? “不也,世尊!如来不应以具足诸相见。何以故?如来说诸相具足,即非具足,是名诸相具足。” …… 这是《金刚经》中的名句,用的是一种特殊的句式——是什么,非什么,是名什么。 这些话很玄妙,很难用语言来解释,大概的意思是说:所有你能够看到的感受到的东西,都是虚幻的,不真实的。特别是佛,佛是一种境界,所有人能想象出来的概念都不足以形容佛,更不用说你用肉眼看到的了。 所谓佛光也仅仅是一种相,而且是虚相。它的存在可以让你对佛陀产生出一种神圣感,但也仅限于此。就如同佛像一样,本身并不真实,只是因为世人执著于虚相,所以才用这种虚相来增加信徒的信心而已。 依照佛经的说法,佛无处不在,并不仅仅存在于佛像之中,当然也不仅仅存在于佛光之中。 对于《金刚经》,玄奘并不确实明海究竟能听懂多少。但是,不管他听懂听不懂,《金刚经》他肯定是读诵过的。或许只是小和尚念经,有口无心。但只要念了,必然会产生一种亲切感,说不定在某个特殊的情境下,就恍然大悟了。 此时就是一个特殊的情境,明海看看正在诵经的玄奘,又看看远方那梦幻般的佛光,喃喃自语:“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不可以身相得见如来!” 一时间便如醍醐灌顶一般,大梦初醒,深自痛悔! “多谢法师开示!”他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明海中了魔障,险些像那些道士一般,做出傻事!” 玄奘停止了诵经,站起身来将他扶了起来,徐徐说道:“你不用谢我,你师父不顾性命地救你,才是应当谢的啊。” 明海转过身去,向净善长老顶礼,心中悔恨交加,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净善长老轻轻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长舒一口气道:“明海,你今日能得见佛光,又能在听到奘师开示后及时破除迷障,可见佛缘深厚,福报不浅。你须记住,修佛之人,要精进努力,持之以恒,功夫到了,自然一通百通。最忌的便是急功近利,害人害己。” 明海小声应道:“是,师父。” 看看身旁的万丈深渊,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心中对师父和玄奘法师的感激难以名状。 晌午过后,金顶的寒气越来越重,三人便又相携下山。 “那边便是九老洞。”净善长老突然指着一个方向道。 听到“九老洞”这三个字,玄奘心里一动,想起在成都时就听到过的许多关于这里的传说,据说有人曾在洞前遇到过几百岁的奇僧,传授经文…… “那里面有修行者吗?”他颇感兴趣地问道。 长老摇头道:“那洞深不可测,无人在内修行。” “玄奘想过去看看,大和上请先回吧。” “无妨,”净善长老道,“老衲今日左右无事,便陪同法师前往一观。” 穿过一片密林,行不多久,果然远远看见一个洞口。 洞口呈人字形,靠右是三皇台,置身台上,但见山光明媚,秀嶂平畴,树幔如海,时有群猴从树梢间纵腾横跃,连绵而至,叽喳呼啸,直奔三人而来,伸掌索要吃食。 净善长老和明海从随身布囊中取出些干果分给它们,这些猴子也不客气,你争我抢地从两位僧人手中取食,又围住玄奘索要。玄奘客居在外,身上哪里带这些东西?只能抱歉地冲这些猴居士们摆了摆手。 哪知猴子们不肯罢休,只管围住索要个没完,更有那胆大妄为的,直接探囊取物,扯衣搜身。 玄奘被一众猴居士们拉扯得狼狈不堪,一面躲闪,一面惊问道:“这些猴子怎么这般胆大?” 长老笑道:“这都是我峨眉僧人千百年来善待它们的结果。佛门慈悲,福及蝼蚁,又何况这些灵物?” “原来如此。”玄奘不禁点头称叹。 当他们终于突破猴居士们的包围,来到洞口时,天色已暗了下来。 净善长老道:“传说古远以前,有九位仙叟住在此洞中,不知他们生于何年,也不知他们终于何日,甚至是否已终都众说纷纭。有一年,轩辕黄帝访道于此,见一老叟,便问:‘有侣乎?’老叟答:‘九人’。这便是九老洞的来历。” 玄奘闻听此言,赞叹不已。 正欲进洞,却被长老一把拉住道:“法师不可!此洞深窈无比,神秘难测,游人来此大多只在洞口探望,间或有人壮胆深入,亦因其黝黑无底,不几步便会畏惧缩身。” “难道从未有人探到洞底吗?”玄奘好奇地问。 “过去也曾有人决志立誓要探它个水落石出,”长老道,“他们扎缚停当,高擎火把而入,据说深入洞内三十里之遥,仍不见其底。忽然隐隐听闻鸡犬鼓乐之声,正惊异间,大群蝙蝠汹涌而至,乱袭来者,大如乌鸦,扑熄火炬,致使探洞者狼狈而归。” “这还算好的呢,至少他们没有迷路,”明海插话道,“我听说,有人在洞中迷失了一个多月,方才出来,出来后疯疯颠颠、胡言乱语,便似中了魔一般。人们都说,这洞里有些邪气,从此不再有人进去,法师还是不要涉险的好。” “多谢提醒。”玄奘合掌道。 回寺的路上,天已渐黑,暮色苍茫之中,四面八方的云,一道道,一片片,一群群,一堆堆,就像群龙归海,纷纷回到山中。 不多时,千山万壑都消失了,只剩下几个最高的山峰耸峙在云海之上。 接着,云海中缓缓升起了一轮明月,玄奘从未见过这么大的月亮,简直如车轮一般,把周遭的一切都照得银光闪闪。足下的一片云海,更像是银河之水,洗净了这皎洁的月,洗净了宇宙万物。 于是,一切都变得皎洁、灿烂,就连身处其中的玄奘,也觉得自己仿佛变得通体透明起来。 常年累月生活在这超凡离尘的环境中,怕是尘世间再多的染污也都被洗净了!又怎么可能会有邪气存在呢? 回到禅房,他结跏趺坐,默诵经典,只觉得冥冥之中,有一个声音在召唤着他…… 两天后,玄奘对净善长老和明海说,自己想在这山间走走,可能时间要长一些,请他们帮忙照看一下小白龙。两人提出陪同前往,被他婉言谢绝了。 出了集云寺山门,他便直奔那个神秘的洞口而去。 这是一个典型的岩溶洞穴,里面凉风习习,黝黑深邃,颇有几分神秘的感觉。 转过身,从内向外看,洞口的轮廓居然恰似一尊老道塑像,奇妙无比。 洞内很静,是那种诡异的静……玄奘取出随身携带的火刀火石,点亮火把,慢慢往里走。 首先呈现在眼前的便是那绚丽多变的空间美——这里的道路呈网状交叉状,洞中有洞,洞下有洞,上下重叠,纵横交错。 给人更多美感的,却是洞壁和洞顶天然雕琢的岩溶造型,绚丽多姿,令人产生自由而丰富的愉快联想。或如万剑悬垂,雨后春笋;或如巨型盆景,微型石林;或如琪花蕙草,异兽珍禽;或如仙女下凡,和尚念经……俨然是一座古朴而新奇、典雅而森严的艺术宫殿,令人忽惊忽喜。 玄奘不敢大意,他在每一个岔路口都小心翼翼地用石子做了标记,以免迷路。 在一些交错处,时不时地出现几处裂隙型洞穴,一条阴河时而沿裂隙渗出,时而蜿蜒隐入洞底。 这阴河宽约二三丈,水深尺许,潺潺有声,水珠溅到身上,冰冷刺骨。河滩上布满白沙和五彩石,偶尔可见闪着磷光的野兽枯骨。 不知从哪里有风吹过,火把的光焰忽忽闪动,仿佛有巨人在鼓腮而吹。 玄奘忍不住打了个寒战,净善长老说得没错,这洞果然深极了! 他已经在这深不可测的洞穴里走了两个多时辰,既没有看到洞的尽头,也没看到另一个出口,眼前只有无数迷宫般的岔道,难怪无人敢入。 突然,空中传来“扑拉拉”的声音,在这空洞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甚至刺耳,接着,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紧贴着他的脸颊飞掠过去! 玄奘吃了一惊,定睛细看,却原来是一只蝙蝠。 看来传说是对的,这洞中果然住着许多蝙蝠,火把的亮光惊动了它们,这些黑暗生灵们不安地在他身边飞来飞去,有几只甚至径直朝他的火把飞撞过来。 玄奘有些狼狈地躲避着这些以身扑火的家伙,他倒不是怕火把被弄熄,而是担心这些生灵们一不小心会被火所伤。 这时他注意到,洞内还有一种奇怪的声音,沉重又恐怖,尖锐又诡异,却听不出是从哪里发出的。他握紧火把,手心里已浸满了汗水。 现在,只有佛陀的力量可以帮助他消除恐惧和不安了,于是他开始诵念《金刚经》…… 伴随着殊胜的经文,玄奘一步步向前走着,恐惧的感觉果真慢慢淡了下来。 蝙蝠们似乎知道了这个闯入者并无恶意,略微安静了些,虽然仍在他身周飞来飞去,倒也没有了其它举动。玄奘松了口气,下意识地按了按怀里的火刀火石,继续朝前走去。 又行了差不多一个时辰,除了见到更多的蝙蝠、老鼠、金丝燕外,别无他物。 他突然觉得自己这样探洞有些好笑——我究竟是出于什么目的来这里呢?难道真的以为,可以在这个洞中见到几位活了几百岁的圣贤? 这么一想,不禁自嘲地一笑,摇了摇头,回转身,准备退出了。 然而回途并不顺利,有些石子标记已经被这洞中的生灵弄乱,难以辨认。凭记忆勉强行了一段后,他终于在一个拥有五条岔道的路口站住了。 这地方他从未走过,他迷路了。 虽然为了这次探洞,他事先做了一定的准备,不仅带了五六支火把和一大把火绒,还备足了三天的干粮与饮水。若是省着点用,这些物质可以支撑七八天时间。但在这么一个岔道横生的山洞里,他实在不确定用七八天时间能否走得出去。 净善长老和明海不是说过,有人曾在洞中迷失了一个多月吗? 可是,不走显然也是不行的。 玄奘四处看了看,便开始重新在一些走过的路口做上标记,同时,努力记住自己走过的岔路,以期能够早些找到归途。 不知又行了多久,穿过一大片石林,他发现自己进入到一个相对开阔的地方。令他感到惊异的是,这地方显示出曾经有人居住过的痕迹—— 一个用苇草编织的已经破烂不堪的蒲团,上面放着一个不大的布包。 除此之外,洞中别无他物。 玄奘慢慢走上前去,将火把小心地插入洞壁的石缝里,在火光的映照下,他看出那个布包是由深褐色的粗麻布制成,大约两尺见方,上面积满灰尘,有些地方已经残破。 他来到蒲团前,双手合什深施一礼,然后便踏上一步,小心翼翼地将布包揭开—— 包布里面竟是一搐摆放整齐的卷轴,共有六卷! 玄奘重又取了火把,然后很小心地取下最上面的一卷。 随着卷轴的徐徐展开,映入眼帘的是用毛笔写就的弯弯曲曲的文字。 梵文!居然是梵文! 只在卷轴的最后,发现了一列小小的汉文注释: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卷第一。 “阿弥陀佛……”玄奘低低地宣了一声佛号,又打开了第二卷。 同样是梵文抄卷,最后的汉文注释是: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卷第六。 后面的四卷都是《放光般若波罗蜜经》,从卷二到卷五。 在这阴暗潮湿而又深邃无比的九老洞里,居然可以看到梵文佛经,玄奘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 不过他也知道,真正的梵文经典都是贝叶经,像这种写在卷轴上的,显然是抄本。 留下这些经文抄本的,或许是来自佛国的罗汉,或许是来自西域的大德,或许是在此地修行的中原高僧,又或许是虔诚正信的居士。 不管他是谁,玄奘都觉得冥冥之中,有一双充满智慧的眼睛在看着自己,令他在这一瞬间豁然开悟! 玄奘将这些卷轴重又包好,将包袱小心翼翼地背在背上,又对着那破烂的蒲团顶礼三拜。 他的心中满是虔诚和恭敬,思绪仿佛已飞过那不可思议的时空…… 许久,他才重新站起身来,举着火把,慢慢地退出洞厅,沿着洞壁往回走。 一边走,一边在心中思忖着这些经文的含意。 他毕竟是学过一点梵文的,有时想起什么,便停下来,将这些经卷小心地拿出来核对一下,看看有没有可以对得上的…… 梵文是古印度的雅语,它的影响力极大,西域和中亚很多国家的文字均起源于梵文。 在造纸术传到印度之前,古印度人是将经文刻写在一种叫贝多罗树的叶子上,因而佛经又被称为“贝叶经”。 贝叶经非常名贵,一般人得不到也买不起。印度佛教徒传授佛经大多是口口相传,而不是像中国这样,师傅徒弟人手一本经书。 在印度,通常师傅手里只有一两部佛经,不是用来教学的,而是用来传承的。师傅临终前,会将这些佛经转给衣钵弟子,让他继续传承下去。 而在这之前,所有的教学都是口授,经书被供奉着,是不能轻易被请出来的。 所以印度僧人的记忆力大都非常了得,常常一张口就是几十万谒。 贝叶经既然如此神圣,要将它带出国门当然很不容易。 首先,携经者必须在佛教界拥有一定的身份和地位,并且需要得到政府的批准和同意。这又要求你必须是高种性者。 佛教讲众生平等,并以此为口号向婆罗门祭司发起挑战。但是种姓制度毕竟在印度根深蒂固,单靠佛教根本无力改变。事实上,很多信奉佛教的统治者也是种姓制度的坚决拥护者。 也就是说,如果你是一个低种性的僧人,那么你很难成为被国家、被统治者乃至被信徒认可的高僧,你绝不可能随身携带一部佛经,至于将佛经带出国门,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在天竺,经书是不可以随便抄写的,虽然释迦牟尼在很多佛经的后面都说了抄写佛经的功德,但是以印度的社会状况,依然不允许私人随便抄写佛经。 实际上,就算是你想抄也未必能找到原本。有的经书只有一本,不是那么容易得到的。你若没有一定的身份、地位,很可能连看一眼的福份都没有,更不要说抄了。 所以说,贝叶经是很不容易被带出天竺的。 在当时,中国、西域、中亚乃至东南亚国家,判断一个到你的国家传播佛法的天竺僧人是不是高僧,有没有地位,其中一个重要的标志就是,你是否携带佛经,携了多少经。 那些没有携带经书的游僧,通常都是到了某一个地方之后,才开始凭借记忆把经书默写出来。绝大多数的游僧都是如此。 最早来到中原的两位天竺僧人,一个叫迦叶摩腾,一个叫竺法兰。他们原本在大月支讲学,被中原使节请到洛阳时,携带了一部分贝叶佛经,用一匹白马驮着,在阳关斜阳无限关山的背景下,伴随着一路银铃声款款东来。 汉明帝盛情款待了两位天竺游僧,专门为他们修建了一座佛寺,这便是中国历史上第一所佛寺“白马寺”。 两位游僧将带来的梵经翻译成了汉语,按章节的多少,定名为《四十二章经》。 自此,中华大地始闻西天梵音。 后来人们才知道,《四十二章经》只是《法句经》的一小部分。早期的佛典翻译就是这样,零零碎碎的很不成体系。 在玄奘取经前100年的梁武帝时期,达摩祖师从海路来到中国,那时正是中国佛教最鼎盛的时期。 可惜,由于他来的时候没有携经,以至于当时极度崇佛的梁武帝都不是太信任他。 很多人以为梁武帝不甩达摩是因为达摩顶撞了他,说他为佛教做了那么多事却无功德可言,以至话不投机。其实那只是禅宗语录。真实的原因是,武帝见这个胡僧没有携经,心中不确定他是不是一个高僧。要知道当时由于武帝崇佛,冒充高僧来武帝这里领赏的异域僧人太多了! 其实,达摩出身王族,系婆罗门种姓,身份是非常高贵的。但他所修习的性宗在印度的大乘佛教中不属于主流,所以他到中国来的时候没有携经。 印度的大乘佛教有三宗:空宗、有宗和性宗。其中空宗、有宗是主流,一直在相互辩论争吵,搞得非常热闹。而性宗是非主流,只在极少部分人中传承,没有多少人知道。 但是有趣的是,在印度非主流的性宗,到了中国之后却一跃而成为主流,这就是禅宗。 达摩后来所传的《楞伽经》是他背诵下来的。还是那句话,古印度人的记性非常好,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书不让拿,不让抄,那就只好用背的了。 后来,西域和中亚等国延袭了印度人对佛经的神圣化处理,也不允许随便抄经,更不允许买卖佛经。很多经书因此被束之高阁,秘不示人,让那些求法者费尽了脑筋。 《放光般若经》梵本则是由更早的汉地求法者先驱朱士行大师从西域取来的,就因为这个导致了许多波折。 朱士行是中国汉地第一位出家受戒的比丘,法号八戒,比玄奘早四百多年。同时,他也是中原僧人中第一个前去西域求法的取经者。早在东汉末年,有支谶和竺佛朔二位大师译出《道行般若经》,又名《小品般若》,八戒出家受戒之后,便在洛阳钻研、讲解此经。然而他发现经中文句简略,义理艰涩,原来,当初翻译的人把领会不透的内容删略了许多,以至讲解起来词意不明,无法贯通。他听说西域有完备的大本《般若经》,就决心远行去寻找原本。 其实,《般若经》是一部极大的经,其梵文抄本分散在当时的西域各国,都属于秘不示人的宝贝。 八戒大师于曹魏甘露五年从雍州出发,经河西走廊到敦煌,经西域南道,横渡流沙,直抵于阗。于阗是丝绸之路南道的交通要道,天竺佛教经由此地传到中原,因而在当时号称“小西天”。 大师用了十几年的时间才找到他想要的经书,即《大品般若经》的梵本,共计九十章,六十万言,他又用了大量的时间精力将其抄写下来,准备带回中原。 然而当地的佛教领袖们上奏于阗王,他们说:“汉地沙门惑乱正典,大王如果准其出国,大法势必断灭,这将是大王的罪过。” 于是国王派人将他拦了下来,坚决不放行。 或者说,想走也可以,但是经不许带走。 这件事令八戒愤慨不已,他想出了一个主意,当着于阗王和诸位僧人的面,建议由佛祖来决定佛经的去留。 具体来说就是,点上一把火,把经书付之一炬——“若火不焚经,则请国王允许送经赴汉土。” 国王同意了他的请求,下令在殿前空地上积起此薪,当众焚经。 众目睽睽之下,八戒大师将自己亲手抄录的《大品般若经》投入火中,火焰即刻熄灭,整部经典丝毫未损! 佛祖显灵了!在四周大众骇服的目光中,八戒大师含泪合掌道:“我佛慈悲!” 佛经终于可以流传中土了,不过大师自己却没有这个机会了,他已经八十岁高龄,力不从心。于是委托弟子弗如檀等十人将经书带回东土。 就在弗如檀等人走上东归之路不久,八戒大师圆寂于于阗。 可能很多人会觉得奇怪,为什么经书烧不掉?是佛祖真的显灵了,还是另有隐情? 据说,这是八戒大师使了一个小小的计谋,把经书抄写在了石棉纸上,所以才能够过火而不焚。 元康元年(公元291年),高僧无罗叉、竺叔兰等人开始翻译、校订八戒大师抄写的《大品般若经》梵本,历时十二年,终成汉文《放光般若波罗蜜经》,共二十卷。 玄奘在九老洞中所发现的梵文抄本,是其中的六卷,而且,显然已经不是原抄本。 八戒大师朱士行西行求法,对后世影响极大。他是汉僧西行求法的创始人,虽然止步于于阗,虽然只送回一部经,虽然这部经只是《大般若经》中很小的一部分,但对当时的佛教义学影响却很大,翻译之后即风行京华,凡有心讲习的都奉为圭臬。据说,中山国的支和上使人到仓垣断绢誊写,取回中山之时,中山王和僧众具备幢幡,出城四十里去迎接,可谓盛况空前。很多著名的义学高僧如帛法祚、支孝龙、竺法汰、竺法蕴、康僧渊、于法开等人,都为之作注或讲解,形成两晋时代研究大乘般若学的高潮。 另外,这个故事也说明了西域各国对经书是多么的看重。 这其实很不利于佛法的传播,反倒有利于佛法的失传。因为很多经典只有一本,只能有一本,像神像一样供在那里,一旦遇到火灾、兵劫就玩完了。 更不要说后来来自阿拉伯地区的入侵者进入这些地区,对大量佛经的焚烧和破坏了。 反倒是中国人,将文化当作是很实用的东西,既尊重,又不觉得有多神圣。 既然佛陀都说了,抄写佛经有功德。于是在中国,上至帝王下至百姓,只要是会写字的,人人都可以抄经,都乐于抄经。 于是佛经在中国就灭不了。三武一宗烧了多少经书,依然灭不了,因为太多了! 这才是文化传承的正确方式! 相比之下,佛教在其发祥地印度就非常脆弱——孤版的东西哪里经得起毁灭啊! 不管是印度僧人还是西域、中亚乃至东南亚过来的僧人,凡是携带经书者,基本上可以断定在本国是有一定地位的,才能允许他把书拿走。 所以说,当时拿到中国来的这些原版经书都是宝贝,绝对是某个寺院的镇院之宝。 佛教东传几百年,积累下来的贝叶经书汗牛充栋,据说净土寺里就有很多。 可惜,魏武和周武法难时,全部烧毁了。 玄奘只见过景法师的私人收藏,那是两片薄薄的树叶,不过一尺来长,像羽毛一样轻,上面刻着浅浅的褪色的梵文。 他有限的一点梵文知识就是从那两片树叶上学来的。 现在,他得到了六个卷轴的梵文经典,这真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他全部的精力都集中到这些经文上,至于能不能找到出口,已经完全不在乎了,实在找不到又有什么关系呢? 就这样走着、看着、想着、忆着……突然间,眼前豁然开朗,明亮的光线刺得他差点睁不开眼睛,令他在一瞬间竟有些恍惚。 原来,他竟于不知不觉间走出了山洞! 第九章 付汝般若舟 “长老,您见过这些经卷吗?”玄奘将他从九老洞中得来的经卷摆放在净善长老面前,长老吃惊得张大嘴巴,半晌都没有合拢。 “这是梵文佛经啊!”他用颤抖的声音说道,“哦对了,当然不是原本梵经,想必是某个人抄下来的。想当年,我的师祖就曾经抄过。那是周武灭佛的时候,很多经书都被烧了,我师祖的一个朋友保留有一些梵文贝叶经,被官府知道了,要他限期交上去销毁。当时我的师祖就在他那里,知道是佛宝,就将这两部经典一笔一划地抄了一份下来。” 玄奘心中既感且佩:“阿弥陀佛!这些经书很有可能便是大师的师祖所抄录的。” 净善长老摇头,黯然道:“没有这个可能。” 玄奘愕然:“为什么?” 长老说道:“我师祖当年不是抄在纸上,而是抄写在细绢上的。唉,最重要的是,那些辛苦抄好的经书后来还是被查抄烧毁了。好在当时还有其他修行者也在悄悄地抄经,这个就不知道是哪位菩萨留下来的了。” 玄奘感慨不已,说道:“《放光般若经》的汉文译本弟子读过,想做一下梵汉对照。只是这些纸张已经很脆了,弟子想另外再抄一份。” 长老道:“好哇!佛法要想保存下去,首先就要这些经文留存于世。若只搞些孤本,一旦遭遇危难,可就什么都没有了。” 于是,玄奘就在这座山间小庙里抄经,把这些梵文经典全部抄录一遍。 这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玄奘并不太懂梵文,只能照猫画虎地抄。与其说是抄,倒不如说是临摩。 虽然这样抄写很不容易,但是,跟他接下来要做的一件事相比,就显得太容易了! 这六个卷轴上抄写的是《放光般若经》的前六卷,是较早传译到中国的大品般若类经典,玄奘自然是读过中文译本的,于是他开始对照中文译本学习梵文。 这在很多人看来简直不可思议,拿两部中外对照的书就可以学习外文了? 准确地说,这不叫学外文,这叫研究外文。 就好比现代一些文字学家仅仅凭借着两块石碑就破译了古埃及的圣书体文字一样,玄奘也是用这两部佛经开始破译梵文。 这是一项异常艰难的工作,他只能经由译文中所获得的关于大乘般若学说的基本思想,如性空、诸法如幻、诸法皆假名、方便、二谛、法性等思想,同原文一一比对,以期找出规律性的东西。然而译文同原文并不能够一一对应得上,很多时候他需要反复对照、反复思考、反复注释,才能确认某几个字母组合代表的是什么意思,除此之外,他还需要了解当初翻译这部经书时的历史状况和翻译风格。 这是真正的哑巴梵文,因为不知道发音,研究起来就显得越发艰难。 在此后的一段时间里,玄奘每天都会用自己的方式研究那几卷梵经,用心寻找着每一个字符间的规律。他越来越觉得,自己的面前坐着一位智者,与他共同分享人生的感悟,他们之间存在着一种不可思议的默契。 于是,就在这座空灵浩瀚的佛山之上,就在这细雨微濛的金秋时节,他细细品读智者的低语,浑身上下无不沐浴在这清净的大自在中…… 秋去冬来,玄奘已将那几卷经文钻得透熟,对梵文也有了更多的认识和了解。 当他终于想要下山的时候,峨眉山上却已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山道早被大雪遮盖得严严实实。 明海高兴地说道:“这才是‘人不留客天留客’呐!” 由于大雪封山,玄奘不得不在山上又多呆了两个月,他踏着深雪走访各寺,拜师习经;有时又回到九老洞里,在发现梵经的地方修习禅定……直至来年开春,路上冰雪渐渐消融,这才告别净善师徒,飘然下山。 再次走到青衣江边,玄奘不经意间回了一下头,远处,那水墨画般的峨眉山已经在雾气中虚化成了飘飘渺渺的海市蜃楼…… 回到空慧寺,玄奘又开始了四处访学的生活。 这时长捷兄长早已做完法事归来,韦尚书给了许多精美的丝锻做供养。而另一边,酇国公的邀请函又到了,同样是七七四十九天平安道场。 这一次,长捷邀请弟弟一同前往。 玄奘谢绝了,他的心思不在这里。 初夏的一天,玄奘去福感寺里读经。回来的路上,忽然看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胡僧倒在路旁,浑身上下长满恶疮,恶臭难闻,在烈日下奄奄一息。 玄奘走近前去一看,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只见他身上的脓疮处竟有无数白色的蛆虫在蠕动,一群苍蝇围着他嗡嗡乱飞。路人见状,大都皱眉掩鼻匆匆而去。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一阵难过,低低地念了声佛号,便走上前,欲将这个老僧扶起。 “法师别动!”一个行人大叫一声。 玄奘缩回了手,问:“怎么了?” 那行人站在离他两丈远的地方,摆着手叫道:“法师快快离开!此人十有八九得的是瘟疫,已经有人去报告官府,要将他带走烧掉了。” “烧……烧掉?”玄奘禁不住心中一抖,回头望了一眼这个可怜的老人,颤声道,“可是,他还活着啊……” “顶多还有一口气,横竖活不成的,”那人道,“法师千万别去招惹,染上了瘟疫可不是好耍的!” 旁观众人也都点头称是。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更加酸楚。 他不知道,数十年前这里曾爆发过一场大规模的瘟疫,使当地的百姓心有余悸,谈瘟色变,一旦发现有可能患瘟疫的人,就想着立即消灭掉,把瘟疫扼杀在摇篮状态下。 人们不觉得这么做有多残忍,因为病情一旦扩散,死的人会更多。 因此他们极力劝阻玄奘,甚至有人说:“这老头得有七十了吧?看他的模样就不是中原汉人,估计也没什么亲人,没有救治的价值啊。” 玄奘心中又是一阵刺痛,人心如此凉薄,怎不令人悲哀? 他感叹着说:“这个世界原本就充满了苦楚,若是世人再见苦不救,岂不是苦上加苦了吗?” 说罢,不顾众人的劝阻,将这个老胡僧背回寺中,放在自己床上,给他洗澡换衣,煮粥熬药,为他治病。 空慧寺中的僧侣居士们一看玄奘带回来一个模样怪异、满身疮疥的老头,不禁又惊又怕,嘴上虽不好说什么,却都不由自主地离他的房间远远的。寺里也不再安排他讲经说法。 玄奘倒不介意,眼下病人正需要安心静养,自己也可以在照顾病人之余,趁着这难得的清净时光多读些梵书。 于是,在给老胡僧治病期间,他还在抽空继续做他的梵汉对照研究。 然而他想要清净并不容易,先是住在隔壁房间的同修搬走了,因为传说有人身上起了疙瘩;接着,饭头师父也不许玄奘到厨房煮粥,别的僧人一见他从屋中出来,立刻躲得远远的……一时间,寺中竟是人心惶惶。 这样显然不是个长久之计,没几日,知客师父就找到玄奘,叹息着说道:“这几日,空慧寺的香火清淡了许多啊,居士们都不来了……” 玄奘沉默片刻,道:“他是个僧人,虽然不是中原僧人,但看装束,肯定是佛门弟子。对僧人来说,寺院就是他的家,我们没有理由把他赶出去。” 知客师父连连说道:“我知道我知道,只是……能不能想点别的办法?”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理解大众的心思,也知道瘟疫是个让人唯恐避之不及的东西。如今,看到知客僧一脸为难的样子,心中思量:我为救一个人,却让其他人生活在恐惧之中,此举绝非慈悲之意。 于是合掌致歉,平静地说道:“是玄奘思虑不周,让师兄们为难了。师兄放心,玄奘今天就带他搬出去。” 他带着老胡僧来到城外的荒山,用修竹和芭蕉叶简单地搭了个棚子,两人便住在这里。 之所以选择这座山,是因为山中清净,无人居住,白天偶有一些山民上山砍柴打猎,但他们的家都在山脚下。 这样,就不用担心老胡僧的病会传染给他人。 玄奘每天就在这山间采集草药,为老胡僧治病。 “这样也算是度夏了,”坐在亲手搭建的竹庵前,他边煎药边自嘲地想,“当年佛陀就经常在森林里度夏,可见森林多么适合苦修的僧侣……” 从峨眉山回来,他便迷上了山林,他喜欢把自己的身心都放置于洁净的大自然中,让生命取得自然的韵律,如同一朵莲花在阳光下悠然地舒展…… 转眼到了深秋,天气转寒,老胡僧的身体渐渐复原,疮口愈合,原本苍白的面色也有了红润,玄奘一颗悬着的心终于放了下来。 一日,见他再次端药进来,老胡僧侧过脸来,用生硬的汉语轻声说了句:“多谢小菩萨。” 玄奘又惊又喜:“老师父,您终于开口说话了!感觉怎么样?” “还好,”老胡僧轻叹一声,道,“总算是捡了条性命回来。小菩萨你心眼好,日后必定得福。” 玄奘听这老人的声音虽然有气无力,但确实顺畅得多了,不禁微微一笑:“多谢老师父吉言。敢问老师父是哪里人氏,要到哪里去?” “老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云水僧人,游方至此,不知来处与归处,”老胡僧慈爱地看着他愕然的眼神,“对你们汉人来说,这个名字有些长,叫我伊伐罗吧。” 玄奘倒不是觉得他名字长,而是这个名字像极了梵文音译的“观世音菩萨”。 不过想想一些来自西域甚至天竺的高僧中还有叫“佛陀”的,也就释然了。据说很多地方的人都喜欢用圣贤的名字来为自己或晚辈命名,以示尊敬。这一点与汉人完全不同。 他将药钵端到老人面前:“老师父,俗话说,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虽然您已大安,还需接着服药才是。” 伊伐罗连声说着“多谢”,玄奘将他扶起来,让他半靠着一个草编的软垫坐着,然后便用汤匙给他喂药。 “不敢再劳烦,还是老僧自己来吧。”老胡僧说着,伸手接过药钵,咕嘟嘟一饮而尽。 夜晚,玄奘照例在灯下看那几卷梵文经典。 “你翻过来倒过去地看那几卷破书,究竟在搞什么?”伊伐罗声音嘶哑地问,显然是对玄奘正在做的研究感到好奇。 玄奘心中有些不悦,这怎么能是破书呢?这可是佛经啊! 按照佛教的说法,佛经又被称作“法宝”。一个僧人管佛经叫破书,这还真是头一回听说。 不过他毕竟心念纯净,想起伊伐罗说话生硬,估计汉语水平有限,用错词也是正常的。 于是恭敬答道:“弟子在学梵文。” 伊伐罗的眼中流露出惊奇之色:“这样学梵文,老僧还是头一回见着。好像东土的梵文经典也不是太多,你学会了它,准备做什么呢?” 是啊,我准备做什么呢?玄奘也这样问自己。 可能是因为照顾了这老胡僧几个月,玄奘觉得与他颇为投缘,于是就把自己内心深处的渴望说了出来:“弟子想,西行求法。” 伊伐罗似乎并不觉得惊奇,他凝视着玄奘,蓝灰色的眼中带着隐隐的笑意,问道:“西行求法?去哪里?天竺吗?” 玄奘轻轻点了点头。 伊伐罗依然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小菩萨年纪轻轻,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想法呢?” 玄奘道:“佛法传到中国已经六百多年了,但是译经的人都来自很遥远的地方。弟子现在搞梵汉对照,就是想弄明白这两种语言是怎么转换的,为什么要这样转换?可是怎么看怎么觉得不对,因为这些佛经都不是从梵文直接翻译的,而是通过一层层的辗转翻译。弟子不知道,它们是否还能保留原文一半的意思?” 说到这里,他神色黯然地站起身来,将目光投向窗外的山林:“现在距离佛陀的年代已经非常遥远,各门各派对佛经的理解偏差实在太大。弟子幼时读过的经书就有前后数译、文义各不相同的情况。现在书读得多了,这个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突出了。” “原来如此,”伊伐罗平静地点头,“你想如何改变这一切呢?” 玄奘道:“弟子想去各地游学,广拜名师,学习各宗各派的佛法,看看有没有统一的可能。如果实在解决不了这个问题,就去天竺取经,到那个诞生了佛陀的地方去,学习真正的佛法。” 这番话,他说得极轻极淡,却又字字清晰,不容置彖。 看着面前这双墨黑而又清澈的双眸,确认他不是在开玩笑,伊伐罗不禁笑了:“你以为,仅凭这样的对照,就能学会梵文吗?” “弟子知道这很难,但是找不到更好的办法了。”那明亮的眸子明显黯淡了一下,“实际上,弟子也是近一年前才看到这些梵文抄本的,当时真的是如见天书。我不知道这些文字是用什么方式组合而成的,是横读还是竖读,是从左向右读还是从右向左读,这些我一无所知。好在经过了这些日子,总算明白了一些。” “是么?”伊伐罗点了点头,道,“你能把你明白的地方给老僧讲讲吗?” 玄奘点头道:“弟子明白了梵文是由四十七个基本字符,通过各种组合方式构成字,这些字组合在一起就成了句;还有,梵文是横读的,从左至右;梵文中有很多字是有变格的,大概有七八种吧。在不同的情况下会变换组合;另外,弟子还知道了一些基本字义,比如如来是多陀阿伽陀……弟子觉得,梵文与汉文的侧重点不同,有些事物汉文分得很细,梵文却不怎么细分;还有一些事物梵文分得很细,汉文却不怎么细分;另外,弟子还发现,有些梵文根本找不到合适的汉语字词与之对应,那些所谓的翻译其实是硬译,并不准确……” 听玄奘一口气说出了一大堆梵文的特点,以及梵文与中文的区别,伊伐罗那双蓝灰色的眼睛越瞪越大,惊叹不已。 这太了不起了!仅仅凭着六卷书七八万字就能总结出这么多,这个年轻人的智慧不逊于鬼神哪! “现在有一个问题就是……”玄奘迟疑着说道,“弟子不知道这些梵文字符怎么读,如果能读出来的话,理解起来可能会更方便一些。” 伊伐罗脱口而出:“老僧会读。” 玄奘大吃一惊:“师父,您是佛国来的么?” 伊伐罗摇了摇头:“老僧只是一个云水僧人,会读这些字而已。小菩萨,你救了我的性命,老僧无以为报,就给你读读这些经书吧。” 玄奘大喜过望,学了这么久的哑巴梵文,总算碰上个能发声的了,赶紧下跪拜师。 伊伐罗搀起了他,叹道:“你不必拜我为师。老僧的汉语说得不好,因此就不为你解释了。至于经义,以你的智慧和悟性,还是自行领悟的好,也不必老僧多说。我只读给你听便了。” 玄奘立即点头,将两部梵文经卷恭恭敬敬地递了上去。 伊伐罗每天给玄奘读一个时辰,用了七天时间,把这两部经书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里面七八成的单词玄奘都会读了。 玄奘自己又看了三天后,又去找伊伐罗道:“老师父,请恕弟子愚鲁,您能再读一遍吗?” 然而这一次,伊伐罗明显犹豫了一下,倒也没有推辞,便开始为他读第二遍。 玄奘凝神静听,越听越觉得奇怪,因为他发现,这第二遍中有些发音与第一遍不尽相同,有些还差得很多。 他终于忍不住问了出来:“老师父,这个地方,您第一遍不是这么读的。” 伊伐罗点了点头,看着这些用毛笔抄在纸上的梵文,似乎有些心事重重。 玄奘不敢打扰,便静坐等待着。 伊伐罗终于放下经卷道:“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你的记性太好了。” 玄奘心中不解,他的记性固然很强,但能够仅听一两遍就记个差不多,最重要的原因还是,这些经卷他已经在哑巴状态下研究了大半年,早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了!基本上能够将声音与文字对应上。 有些单词肯定是重复出现的,这些重复出现的单词,他自然能够迅速记住。 还有就是,在听第一遍与第二遍之间,玄奘用了三天时间进行消化,除了确定哪些词会读,哪些词不会读以外,他还在寻找着发音规律! 因为字母文字的发音是有规律的,找到了发音规律,后面就更简单了。 这个时候再请伊伐罗读第二遍,记住一些不太常见的单词,同时再次确认自己找到的发音规律。 他感到自己获益非浅,不仅仅是语言上的收获,对经文本身也有了更多更深的理解。心中对这位异族老僧充满感激。 可是,对方的反应却令他大惑不解。 “师父是说弟子悟性不足吗?”他小心地问道。 伊伐罗笑了:“小菩萨的悟性已经可以通神了。” “那您……” 一阵沉默,老胡僧终于下了决心,说了句石破天惊的话:“这不是天竺梵文。” 这句话很轻,听到玄奘耳中却不吝于一声响雷,直接把他给炸蒙了:“不是梵文?那……那是什么文字?” “我没说不是梵文,”伊伐罗纠正道,“我说的是,不是天竺梵文。” 玄奘有些不解:“这有分别吗?” 伊伐罗认真地点头,随即喟然长叹:“梵文是天竺的雅语,自孔雀王朝起,随着阿育王的征战向外传播,那时,周边的很多国家都还有没有自己的文字,纷纷以梵文相代。到了贵霜王朝,影响就更远了……” “于是佛教也便随之传播到了这些国家?”玄奘很惊奇地问道,“这不是很好吗?佛法通过梵文直接传播,连翻译都省去了。” “好是好,但这些文字与佛法一样,在不同的国家都走了样。” “走样?”玄奘一时有些怔忡,“为何如此?” “因为当时各国虽无文字,却有语言,”伊伐罗解释道,“文字总归要与语言相适应。” 玄奘明白了:“所以,很多传入汉地的梵本虽是梵文书就,却已不是天竺梵文?” 伊伐罗点了点头,指着面前的抄本道:“这是西域梵文。” 玄奘沉默了,他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八戒大师从于阗抄回的于阗梵文本。 “那么老师父您给弟子读的是……” “老僧一开始确是照着这上面读的,”伊伐罗看着那抄本苦笑道,“后来觉得,应该将其转换为正宗的天竺梵文,于是有些地方就转了。可惜老僧年事已高,很多地方记不真了。况且,这经文也不是全本,而是删略本,是以读起来有些吃力。” 难怪!自己请求他读第二遍的时候,他显得有些犹豫呢。玄奘不禁觉得有些歉意。 其实伊伐罗确实是可以将天竺梵文的原本的这部分背给他听的,但与面前这西域梵本相比,需要大量的增删和改变,而他并不想这么做。 若让面前这个青年汉僧看着西域梵本,听的却是天竺梵文,只怕更容易感到困惑和无所适从吧? 要命的是,这汉僧几乎是过耳不忘…… “老僧不能再为你读了,因为这会毁了你,”伊伐罗终于下决心道,“如果小菩萨愿意,老僧可以教你一些天竺梵文。日后若有机缘,你当亲眼看到这些经书的原文。” 玄奘心下感动,立即合掌称谢。 玄奘与伊伐罗相处半年之久,得到的东西远远超出他的想象。不仅是知识和语言的获得,更重要的是眼界的获得。他平生第一次知道,两个国家两种语言系统是如此的不同,这种不同绝不仅仅是把如来称作“多陀阿伽陀”那么简单,而是从构词到语法,再到组成句子的方式,乃至整个思维模式上的完完全全的不同! 此时,伊伐罗的身体已经完全康复,与玄奘建立起了亦师亦友的关系,他甚至开始用梵语同玄奘对话,这对玄奘的梵语能力提升极大。 更为重要的是,这个异国老僧的一些思维方式,为玄奘打开了一个全新的视角,他惊喜地发现,有些原本百思不得其解的问题,其实只需换一个角度想想,就立刻迎刃而解了。 玄奘对佛国天竺越发向往,有时会提起西行求法的可行性,伊伐罗就会用梵语问玄奘:“你知道天竺离这里有多远吗?” 玄奘答道:“不知道。不过只要有路,走一程近一程,终归能到吧。” “那要是没有路呢?”伊伐罗问。 玄奘笑道:“怎会没有路?佛法是怎么传到中国来的?不就是靠人传过来的吗?人走过的地方就是路。既然佛法可以传过来,玄奘自然也可以走过去。” 听了这话,伊伐罗不置可否,“呵呵”地笑了起来。 所以玄奘也不急着回空慧寺,一老一小就在这山间竹庵中说着“天书”,其乐融融。 伊伐罗有时也会下山,到附近的茶肆里要上一壶茶喝,他非常喜爱中原的茶叶,说在他的国家,就喝不到这么好的东西。 茶肆里的人一看,这不就是玄奘法师救的那个模样古怪的老头儿吗?几个月前还半死不活的,现在又活蹦成跳的了?于是都到他的身边问东问西,但这位老胡僧却不怎么喜欢搭理别人,也从不说自己是从哪个国家来的,要到哪里去。 转眼又到了冬天,腊八这天各大寺院都要举办庆祝佛陀得道日的法会。 玄奘对伊伐罗道:“老师父,您现在的病已经好了,想不想随玄奘去空慧寺,参加法会?” 伊伐罗摇了摇头,道:“诵经才是对佛陀最好的纪念。” 玄奘说道:“好吧,那弟子就在这里陪您诵经。” 伊伐罗微笑颔首。 “可是……”玄奘又道,“梵文经典我只会那几卷,别的就得用汉文诵读了。” 伊伐罗道:“老僧可以再教你一部,真正的天竺原经。” 看到这个年轻人惊喜的目光,他的心情也颇为愉快,道:“老僧自幼受持一部短经,名唤:三世诸佛心要法门。虽然经文很短,却极为灵验。这次来中原,不幸染上恶疾,本以为必定客死异乡,不想竟遇到了小菩萨,救我性命,想来也是此经的护佑吧。” 玄奘笑道:“伊伐罗师父,您教给玄奘的梵经最为殊胜。玄奘有幸得遇师父,才是累世累劫修来的殊胜因缘,救命之事,休再提起了。” 伊伐罗欣慰地点头,迦趺而坐,开始口诵梵经。 这一次没有文字,只是口授。 有了前面那些西域梵经打下的底子,有了与伊伐罗这几个月的相处,玄奘对这部小经的感觉就显得格外敏锐。他凝神静听,待那老胡僧诵完两遍,已将梵音牢牢记在心里。 “多谢老师父,弟子记下了。”玄奘合什称谢。 “到底是年轻人啊,”伊伐罗感叹着说道,“脑子好,记得快!老僧当年可是听了不下百遍才勉强记下,想来此经当真与小菩萨有缘。” 玄奘也觉得此经与自己有缘,虽然他还不知道经文的意思,甚至连原文都没有看到过,但是诵读此经,仍然觉得一股清爽自在的感觉遍布身心。 他又将此经诵念一遍,从伊伐罗那惊奇的神色中,知道自己没有念错,不禁欢喜万分,合掌拜谢道:“老师父授经之德,玄奘没齿不忘!” 腊八这天一大早,玄奘起身先熬了粥,盛上一碗供在竹庵中临时设下的佛龛前,然后自己做早课。 早课后,他把剩下的粥盛出来,便去叫伊伐罗出来吃饭。 这时候,他才发现老胡僧不见了。 在他的床上,玄奘发现了一片长条形的写满梵文的树叶,大约半尺来长,四指宽。之所以一眼就看出是树叶,是因为那上面有很多或粗或细的纹路,类似树叶的筋脉。 玄奘小心地拈起这片树叶,感觉轻若无物,至于上面那些弯弯曲曲的文字,他已经熟得不能再熟,一看就明白了——这便是伊伐罗口授给自己的那篇《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而这片树叶显然也不是中原的植物,难不成是真正的贝叶经? 玄奘小心翼翼地将这片贝叶翻到背面,立刻发现,上面竟歪歪斜斜地写着几行汉字—— 为法忘体,甚为稀有。然此去天竺,十万余程。道涉流沙,波深弱水。朝行雪岭,暮宿冰崖。树挂猿猱,境多魑魅。路途多艰,去也何如?我有三世诸佛心要法门,师若受持,可保来往。 紧接着下面是一首佛谒:付汝般若舟,慈悲度一切。普贤行愿深,广利无边众。 这首佛谒的大概意思就是:我送你一条智慧的小船,让你能够发慈悲心普渡一切众生,希望你能像普贤菩萨一样知行合一,发大誓愿,利益无边众生。 这么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到底是要闹哪样啊?玄奘心说,你这个老师父,连中国话都说不利索,自己走了也不吱一声,可别出什么事啊!况且这大冬天的,你有什么地方可去吗? 玄奘越想越不放心,立即下山去寻。 走了几家老僧常去的茶肆,都说没见着。 茶肆里的老板、伙计见玄奘一脸担忧的样子,都安慰他说:“法师不用着急,那老和尚人老成精,没人害得了他!再说他一个胡人,能大老远地跑到中国来,走路的经验绝不会少,不会有事的。” 玄奘又委托一些居士帮自己找,也没找着,这个奇特的老胡僧仿佛人间蒸发了。 再看他留下来的东西,就只有一部梵文短经,也没说自己要去哪儿,看来是不想让玄奘去找他了。 外来的游方僧人通常都有几分孤僻,否则也不会背井离乡到那么远的地方去。或许伊伐罗觉得,自己教给玄奘的东西已足以报答救命之恩,那么随缘而来随缘而去,不需要解释什么。 玄奘只能叹口气,虽然心中有些失落,他还是很快地调整心情,开始研究这部写在贝叶上的《三世诸佛心要法门》。 这是一部他既能看到文字又知道发音的梵文经典,而且按伊伐罗的说法,是真正的天竺梵文。因而对玄奘来说,具备极高的研究价值。 山间竹庵,昏黄的油灯下,那片略呈淡黄色的贝叶经摆放在书案上,细细的叶脉清晰可见,仿佛还带着生命的气息。 这是来自遥远佛国的气息——那个曾经以为仅存在于传说中的遥不可及的西方佛国,就这样在他的面前生动起来。 玄奘执一枝细毫,比照经上的文字,照猫画虎地将上面的梵文抄录在一张毛边纸上,抄完后又细细对照一遍,确定无误后才放下笔。 他在心中默诵了一遍老胡僧所授的梵音经文,再与眼前原文逐一比对,思忖着其中的含义…… 不知不觉,灯油燃尽,“啪”地一声熄灭了。 奇怪的是眼前并未变黑,经文仍历历在目。玄奘抬起头,这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他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棂,一股带着新鲜露珠的草木香气扑面而来,令他的精神不觉为之一振! 窗外山风阵阵,鸟鸣啾啾,伫立窗前,深深吸一口清晨寒冽的空气,只觉得胸中无比的畅快。 一夜未眠,他却不觉得疲累,内心只有一个热望,想要对这天地山川畅怀一诉的热望! 太阳升到树顶上了,石壁上的霜已经开始融化,朝阳温润的金光笼罩着山间的林木,也遮盖住了布满落叶的山路。 玄奘踏着覆霜的苔藓走出竹庵,来到一座小小的石台上。 他清秀的面庞显得恬静淡泊,一袭宽大的僧袍被这浩荡的晨风吹得鼓荡起来,呼呼作响,竟与周遭幽静的山林,清亮的鸟鸣,极为和谐。 眼前,群山绵延如海,似佛法哲理般浩瀚广阔,又深遂莫测。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的灵魂仿佛也沁入到群山巍峨的形态之中,引证着自然和人生的不可思议。 就在这波动的山间雾霭之中,玄奘轻抬衣襟,趺坐下来,进入禅定。 他背后的那座山间小庵,在清晨的雾气中似隐似现,如同一个孤独的灵魂在努力地挣扎,想要挣脱大地,向无限的太空飞翔,寻找永恒的栖身之地…… 一个多月后,玄奘感到自己对梵文以及这部短经有了更多的了解,于是他开始着手翻译。 这是玄奘一生中翻译的第一部佛经,这部处女作同时也是他的代表作,是中国佛教史上极其重要的经典! 伊伐罗称其为《三世诸佛心要法门》,玄奘将其译成汉语,命名为《般若波罗密多心经》,简称: 《心经》 此经据说极为灵验,因为在后来的西行路上,玄奘经常把这部《心经》拿出来背诵—— 每遇厄难,便忆而念之四十九遍,皆获护佑,有如神助。 其实,单用灵不灵验来评价这部《心经》,实在是贬低了这部经。 这是佛教经典中篇幅最短、流传最广、影响最大的一部佛经,是六百卷《大般若经》的精髓之所在。从它转梵为汉的那一天起,千余年来一直流传不衰,成为中国佛教文化史上最重要的元素,也是小说《西游记》中唯一原文抄录的一部佛经! 《心经》的汉译本有十一个版本,常见的有七种,名称各不相同。 在这些译本中,以玄奘的译作最为通行。其文字简洁流畅,节奏分明,朗朗上口,易于持诵。在中国佛教各宗各派中,皆被选入朝暮课诵。 一千三百多年的时间里,它不仅是佛教徒和居士们的必诵之经,甚至很多民间人士也喜欢诵读。 很多人以为,《心经》是玄奘从印度取经归来后,在长安城组建译场时翻译的。甚至有人认为,是在李世民病危时,玄奘专门为弥留之际的皇帝翻译的。 但是,近些年来的发现,否定了这个说法。 由于奘译《心经》最为简短也最为流行,所以历朝历代有很多人都喜欢抄录,这些人中不乏名人。据说抄写《心经》有大功德,因而有很多帝王和学者都曾专门手抄《心经》,流传于世。 而最近发现的最早的手抄本《心经》,是唐代著名书法家欧阳询抄写的。 这部《心经》的手抄本流传至今,落款上清清楚楚写的是贞观九年,也就是公元635年。 玄奘于贞观元年秋天起程从长安出发,直到贞观十六年才起程回国,贞观十九年到达长安。而欧阳询则在贞观十五年,也就是玄奘回长安的前四年就已经去世。 也就是说,这部流传千年举世闻名的《心经》,乃是翻译于玄奘离开长安之前! 事实上,到贞观九年欧阳询抄写《心经》之时,这部佛经的中文版已经在全国大规模流行了。而在那个交通和通讯技术都不发达的年代,要使一部作品大规模流行,是需要时间的。 奘译《心经》有很多显著的特点。 第一个特点是,去掉了佛经中必有的序分与流通分。 这么做,一方面更加突出了经文的主体内容,另一方面又模糊了具体的说法境界。 或者说,他根本就是要让人们将这部经当作咒语来使用。 比如,遇到危难之际,一张口:观自在菩萨……要比一张口:如是我闻,一时……来得更加直截了当,信仰的愿力也会更大。 这也间接证明了此经是玄奘独立翻译的,而不是通过译场。否则他决不可能将序分和流通分整个去掉。要知道,他译场中的那些助译大德可不是摆设。 第二个特点是精练。 全文只有260个字,以七个“空”字接十七个“无”字,高度凝炼了佛学真谛,诠理深奥而又微妙。 比如梵文原版中有这么一段,译成现代汉语应该是这样的: 眼睛能看到的形相是空的,虚空正是形相。形相与虚空没有不同,虚空与形相没有不同。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 玄奘的译文是: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简简单单十六个字,将色与空的关系干净利落地表达出来,而且朗朗上口,易于持诵。 前面那句梵文本的后半部分:“形相,是那些虚空。虚空,是那些形相。”玄奘略去不译。 因为玄奘的译文:“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已经把这层意思表达了出来。 而且梵本原文的这句话也有不确切的地方,“形相,是那些虚空”,这句话没有问题,但说“虚空,是那些形相”,就不确切了。虚空也可以是感受、思想、潜习、认识等等。 所以,玄奘略去不译,是完全正确的。 从这里就可以看出,有时候直译不一定好,意译也不一定不好。 印度人的思维方式,和中国人不尽相同,所以翻译时还是应当进行适当处理。 佛学是一门很高深的哲学,而翻译外国文学最难翻译的就是哲学,因为哲学代表了一个民族的思维方式,很难从另一个民族的语系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东西,翻译的难度可想而知。 玄奘二十岁出头时,其译笔就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在翻译方面的天才在这部短短的《心经》中体现得淋漓尽致,其文字纯净透明、简洁有力、如诗如歌,充满了音韵之美。 读《心经》,不仅仅是修行证境,更重要的是,可以透过这些文字,看到一颗纯净高贵的灵魂。 奘译《心经》的第三个特点,在于对经名的敲定上。 一个“心”字,当真是一字千金,千古不易! 其它译本无论是《大明咒经》还是《陀罗尼经》,突出的都是密咒。“陀罗尼”是咒语的意思,咒为经之心,所以把“咒”翻译成“心”也是可以的。 不但可以,而且很绝! 因为这么一来,既点明了经之内涵,又契合中国佛学主旨,堪称是点睛之笔,妙不可言。 佛陀置教,为安人心。 中国佛学的内在缘起,与《心经》密切相关。 心者,亦道亦俗,亦教亦学。无论教内教外、出世入世,都离不开心的问题,都有安心的需求。 自从玄奘翻译了《心经》之后,心的概念得到了进一步的强调和突出。心经者,心即是经,心无挂碍则见性成佛。 所以,一篇简短的《心经》成了佛教史上阅读人数最多的经典。 玄奘又回到了空慧寺,回到了讲经说法的狮子座上。 他开始讲解自己翻译的《心经》,越来越多的人为之倾倒,并将他的名声传播到长江中下游一带。 吴蜀荆楚,无不知闻。 然而,随着他的名声越来越大,越传越广,他心中的困惑也越来越多。 在益州的这些年,玄奘差不多把四川各地所有的佛经都一网打尽了,益州的每一位高僧他都执经请教过,可是很多问题还是无人能够为他解答,这些问题越积越多,令他困惑难安。 玄奘毕竟是玄奘,他知道尽管自己在四川乃至整个西南地区声名显赫,但若留在这里,也仅仅是讲经说法,作为一名高僧受人尊重供养而已,很难再有什么进益。 蜀地已经满足不了他的求知欲,他决定离开成都,游学四方,遍访名师,求证佛法。 说来也巧,就在他计划出川游学之际,一个偶尔的机会给他指出了方向。 一日讲经结束,一个商人上前对他说道:“法师讲得太好了!只可惜弟子明日便要返回荆州去了,今日特来向法师辞行,不知何时才能回来,再听法师宣讲妙理?” 玄奘觉得奇怪:“贫僧听说,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与唐皇对峙,长江水运不通航已有多年,居士如何去得荆州?” “原来法师还不知道,萧铣已被唐朝大将军李孝恭和李靖平定了!”那荆州客商兴奋地说道,“现在,整条长江水路已然畅通无阻,我等也可返乡了!” 原来,玄奘在益州的这几年里,新兴的唐王朝先后削平了窦建德、王世充、李子通等割据势力,接着又破梁师都、刘黑闼、徐圆朗等军阀,至此,李唐政权已基本稳定。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玄奘也由衷的感到高兴,“居士得以重返故乡,当真可喜可贺!但不知以后是否再来益州?” “来,当然来!”那客商爽快地说道,“我打算把这里的蜀锦运到荆州去,肯定能卖个好价钱!然后再把荆州的好东西拿到益州来。有佛陀保佑,这生意总该很兴隆的!” 看来,这是个生意头脑颇灵的商人。 “如此说来,我也打算到赵州去做这份买卖,”站在旁边的另一个商人说道,“闲来还可听听高僧讲经,既挣了钱,又积了功德,一举两得。” “有玄奘法师在此,你还上哪儿去听高僧讲经啊?”又有一位接口道。 赵州商人尚未答话,旁边又过来一位:“你们都不明白,要听高僧讲经,最好是去长安!那儿毕竟是京城啊。听说唐王在长安修建了好几座大寺,会昌、胜业、慈悲、证果尼,每一座都庄严宏大!朝廷又建了十大德制度,供养极其丰厚,全国各地的名僧都扎堆地往长安去了。” “那又怎样?”赵州商人不服气地说道,“我不知道什么十大德,只知深法师在赵州,正在那里设坛讲学呢。” “檀越说的是道深法师吗?”玄奘心里一动,忍不住插问了一句。 “正是,”那个赵州商人兴奋地说道,“奘师也听说过道深法师?” 玄奘点头,他早就听说了这位大师的名头,知他对《成实论》颇有造诣,只是一直无缘相见。如今听了商人们的议论,不禁心向往之。 多年来,他一直抱持着远行求法之心,以前是担心战乱,如今全国平定,自己还有什么理由不去各地访求名师,结识学友,而要继续呆在这里坐享安乐呢? “我想去赵州,从道深法师学习《成实论》。”一回寮舍,玄奘就找到长捷兄长,将自己的想法和打算告诉了哥哥。 “去赵州?”长捷显然吃了一惊,“四弟,你没发烧吧?路途遥远、战事未宁,去那里做什么?想学《成实论》,蜀中难道没有高僧可资请教吗?” “道深法师对《成实论》的研究独步天下,为各大德所不及。”玄奘解释道。 “那又怎样?不过是一部经论而已!”长捷法师道,“佛门经典浩如烟海,有必要仅仅为了一部经论跑那么远吗?” “有必要,”玄奘平静地说道,“学贵经远,义重疏通。若只在一处钻仰,终究难明真谛。” 长捷有些不快:“学贵经远,那也要等天下太平了才行,你现在冒冒失失地出川,只怕学不到什么,反而招来祸事。” “玄奘听一些客商说,梁王已被唐王所平,天下粗定,不仅长江水运已然通航,就连京师长安也已重开法席。二哥,我们走长江水路出蜀,沿途可探访请益各地名僧,然后,再北上返回长安。到那时,各地高僧必定齐聚京城,可容你我从容问学,那样岂不是很好吗?” 长捷一摆手,道:“你说得倒轻松。不错,如今唐王已经据有天下,但也制定了新的关禁律仪。律云:各地僧侣必须定止在一个地区,非经核准,不得远行。如今各处水陆等关,均有门禁,行人来往皆须持有公文。你要出川,可有过所和关验吗?” 玄奘怔了一下,这些年来,他潜心于佛法之中,于这些世俗之事确实不及兄长知道得多。 长捷又道:“你在益州受戒,便是益州之僧,若无过所公验便不得离开益州,否则就是私度关津!私度关者,徒一年;越度者,加一等。你要如何?” “我们可向益州有司申请过所公验,”玄奘道,“二哥不是与他们常有来往吗?只要我们申请,有司定会为我们发放过所的。” 长捷法师摇了摇头:“我可不像你这般异想天开,净冒些孩子气的想法。再说益州安静,衣食无忧,是个学法修道的好地方。我为什么要离开?” 见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他,长捷不禁长叹道:“四弟啊,你还是太年轻了。当年我就说过,留在长安等待局势的明朗,你却为了求学硬要入川,我心中一软便依了你。如今我们好容易在蜀地扎下了根基,也有了些许名气,你却又要出川!为何这般呆不住呢?你说长安是京师,那又怎样?长安有一百余坊,成都也有一百余坊;长安有东市和西市,成都也有东市和西市。哪点比长安差?” 他说得不错,成都的西市,又称“少城”,是城中之城,乃是益州商业和手工业荟萃的地区,大街夹着小巷,大铺连着小摊,货物像山峦一样重重叠叠,花样像星星一样密密麻麻。 见玄奘不再说话,长捷法师只当说服了他,于是接着劝道:“况且关中冬日苦寒,哪里比得上蜀中气候温和,四季有不谢之花,八节有常青之草?” 玄奘越来越觉得自己同二哥说的不是一回事,他只能报以苦笑:“成都当然很好。可是,二哥你难道不觉得,对于现在的你来说,这里已经太闭塞了吗?” “我没有这种感觉,”长捷道,“我们要学的东西这里都有,经、律、论,什么都不缺;佛、法、僧,哪样也不少。何必四处漂泊呢?就在这里潜心研读不好吗?” 玄奘摇头:“可是我觉得,继续留在这里,已经很难再有进益了。” “你还要什么进益?你读的书已经够多了!”长捷教训他说,“佛法不仅仅是理论知识,更需要亲身修证。经论学到一定程度,就应该身体力行,实际修行了。” “可修行又是什么?”玄奘质问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广游博览,横洞百家。这难道不是修行吗?” 一阵沉默。 许久,长捷才长叹一声道:“四弟啊,我明白你的想法。可是,我们当年历经千难万险才从关中来到这里,你在此求学,在此受戒,在此拥有了众多敬奉你的信徒,好端端的又何必离开,四处漂泊的找罪受呢?”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位将自己带入佛门的二哥——他风度高雅,身材魁伟,像极了父亲,而这些年来对他的照顾和保护更像父亲;他才华横溢,不仅精通佛学,还长于老庄,又善讲说,益州路总管酇国公窦轨、益州行台民部尚书韦云起都对他极为钦敬,常与其谈玄论佛。 在益州人眼里,清雅的谈吐,美妙的诗文,渊博的知识,是这对兄弟法师共同的优点。而他们又各有所长:长捷极具名士风格,玄奘则在悟性和机敏上更胜一筹。 在益州的这四五年时间里,兄弟二人接触亲近了众多的名僧大德,研读了大小乘经论和南北地论学派、摄论学派等各家学说,名望日高,他们被益州人誉为“陈门双骥”,在成都传为美谈。 玄奘心里清楚得很,现在他们兄弟已经在益州的佛教界站稳了脚跟,拥有了极高的声望。并且,由于益州这些年未受战火的侵扰,生活同其他地方相比,也要富庶和安逸得多。 显然,哥哥是留恋这些才不愿离开的。 兄长无意离开,玄奘自是不能勉强,但他自己却不肯放弃出蜀游学的念头。 既然哥哥不愿走,那就自己走吧。玄奘开始向益州府尹申请过所和公验。 然而益州府拒绝发给玄奘过所,在他们看来,年纪轻轻就获得“三藏法师”称号的玄奘已经是益州的名人,长江中下游一带,几乎无人不知他的大名,因此,绝不能放他离开。 很多听过玄奘讲经的人也都这么认为,玄奘不仅精通佛家要典,还通晓医术,经常给人治病,他容貌俊秀,口才又好,有着非常高的人格魅力,因此很受当地人士的仰慕,他们悄悄向官府请求,不要放走玄奘。 “我就知道,益州府是不会给你过所的。”一个月后,看到玄奘黯然的神情,长捷法师淡淡地说道。 “二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玄奘不悦地说道,“你不肯离蜀也就罢了,为何非要阻止我离开?” “我可没有阻止你。”长捷法师道。 玄奘不信:“长江水路已经畅通,许多商人向益州府申请过所公验,都很快得到批复。玄奘不过是一介僧伽,想要出蜀求学,自问并无什么不当的理由。如若兄长不曾从中作梗,为何益州府单单不肯发给我过所?” “不关长捷法师的事,”叶丹参恰于此时到来,听到他兄弟二人的争执,当即插言道,“是益州的僧俗各界一致认为,‘陈门双骥’理应留在成都。” “如何?”长捷看着玄奘问。 玄奘心中沮丧不已,默默坐了下来。 长捷走到他的身边,语气沉缓地说道:“四弟啊,自从你随为兄到净土寺出家,我们兄弟就从未分离过。家门不幸,父母早逝,就剩下你我兄弟二人,又何忍骨肉别离?” “二哥是否知道慧持大师别兄赴峨眉的故事?”玄奘轻声反问。 长捷一时语塞,他住在空慧寺,又怎会不知这座寺院的建造者的故事—— 慧持大师是东晋名僧慧远的胞弟。那一年,他随兄长南下,先居于荆州上明寺,后又前往庐山。 晋隆安三年,慧持要辞别兄长入蜀,慧远苦留不住,于是叹道:“人生都爱欢聚,只有你愿意离别,这到底是为了什么?” 慧持忍悲道:“如果贪恋人间欢聚,当初就不该出家。现在既然舍弃尘欲,寻求正道,那我们就以西天弥陀净土为目的吧。” 于是兄弟二人洒泪而别。 后来慧持大师振锡西来,涉险无数,而抵峨眉。传说山上沉香塔旁的老僧树,就是大师入定之处。 再后来大师下山,在成都建龙渊精舍,并栖止于此。四面八方的人都仰其厚德,纷纷前来皈依,这才有了这空慧寺。 丹参见长捷沉吟不语,只当他已被玄奘说服,赶紧说道:“法师还是替我们这些俗家人想想吧,锦儿最近听奘师讲经入了迷,一日不听就浑身不自在,如果奘师于此时离川,只怕她心中会很难过的。” 玄奘叹道:“还请居士转告尊夫人,蜀中大德众多,皆可讲经说法。况修习佛法,讲究的是闻、思、修,其中自身的修证最为重要,单靠听法师讲经是不能得证的。” “你到处乱跑,就能得证了吗?”丹参瞪着眼问,“我说你这小和尚,怎么这么喜欢折腾呢?” 他还是禀持了幼时的习惯,一不高兴就喊玄奘为“小和尚”。 玄奘知道自己一时很难说服他们,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合掌施礼后,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寮舍。 丹参却不肯罢休,追过来继续喋喋不休:“你当初离开洛阳是因为兵祸丧乱,离开长安是因为没有讲席和法筵。可是你现在要离开益州是为了什么?你现在在成都,又安定又自在,法筵、经书、高僧大德,一应俱全,什么都不缺,你为什么还要离开?你到底想要什么?” 是啊,我到底想要什么? 无论是长捷法师还是丹参,都没有真正了解过他,其实,他想要的东西在他十一岁时就已经说得很清楚很明白了: 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在佛前燃上一柱香,再从书架上取下一卷经书,玄奘在案前迦趺而坐,静静地诵读。 香气枭枭中,他的心逐渐平静了下来…… 第十章 学贵经远 武德七年(公元624年)初春的一个凌晨,寺院的晨钟尚未敲响,忙了一天的人们也都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梦之中…… 空慧寺,一间寂静的禅房内,玄奘将一封书信轻轻折好,放在长捷兄长的床边。 随后,他背起简单的行囊,悄然离开空慧寺,朝远处的锦江走去。 当他在老胡僧伊伐罗留下的那片贝叶经上读到那四句神秘的佛谒时,就已经在计划这一天了—— 伊伐罗显然是一位来自遥远国度的人,是什么原因让他背井离乡,险些客死在这天府之国的异地他乡?他后来又去了哪里?为什么要写下那四句谒语,让他这个后辈能够“广利无边众”? 所有这一切玄奘都不知道,他唯一知道的是,这位菩萨既然可以跨越千山万水来到中原传播佛法,自己难道连一个蜀地都走不出去吗?那么,菩萨又为什么要将这“般若之舟”付于自己呢? 江边的码头上,几位荆州客商正焦急地等待着他。这几日,玄奘已经将自己想要浮江而下,游历荆楚,北上赵州的打算向他们说了,对此,客商们热烈响应,甚至当他们得知玄奘没有得到官府审批的过所和公验时也毫不在乎。 他们告诉玄奘,大唐关禁,在边境或各割据势力接壤之处,执行得确实严格,至于国内各地区间的行止,其实颇为宽松。 “法师根本不用担心!”一个年轻客商大声说道,“依《唐律疏议》,私度关者,最重不过‘徒一年’,如果有人具保,还可减刑或者改收罚金。像法师这样的,给予豁免也说不定呢!本来嘛,一个和尚,只要有庙愿意收留,想到哪儿去就到哪儿去,又碍不着谁的事儿!” 另一名年纪大些的商人则要稳重得多:“要我看,法师无过所和公验,想要出川确实不易。不过若有人愿意结伴,倒是可以一试的。” “我愿意!”那个年轻商人立即说道,“过几天,我们正要再往荆州去运一批货,法师就与我们搭伴同舟好了。嘿,你们说呢?” 他把脸转向另外几个商人,商人们都在旁边点头表示同意。 玄奘大喜,当即与众人约定时间在锦江码头见面。 这是玄奘生命中第一次不辞而别。 商船在锦江之上缓缓航行,河面的流光在阳光的照射下优雅地晃动着,如同一匹碧绿色的绸缎。一群织锦女工正在江边濯锦,那刚刚织好的蜀锦经过江水的濯洗,色泽更加鲜亮,就像一片灿烂的朝霞映在江中。 玄奘站在船舷边,默默地望着这快速后退的一切。 如蜀锦一般美丽富饶的成都平原,再见了! 船行到了岷江,十日后又进入波涛滚滚的长江。 同行的客商们告诉玄奘,顺着长江向东航行,途经横切巫山的壮丽险峻的三峡,很快便可到达三楚大地。 “从益州到荆州,行船差不多要半个月,”那名鼓动玄奘私度关的年轻客商眉飞色舞地说道,“最难行的就是前面的峡谷了,山高峡长,水流湍急,特别是经过瞿塘峡时,必须紧贴峡谷航行百里,稍不留神就有可能撞上礁石!” “法师别听他瞎掰扯,”那位年纪大些的商人轻捋胡须,慢悠悠地说道,“年轻人就喜欢夸大其词。我们往返长江水路已有多次,三峡虽险,却也没他说得那么邪乎,只要行船小心一些就不会有事,法师不用担心。” 玄奘微笑点头,他此刻心情极佳,看着两岸连绵不绝的不老青山,望着满眼令人心情舒畅的碧绿,只觉得天地之间无一处不是佛国,又有什么好害怕的呢? 夜里,一轮弯月倒映江中,给万里长江更增添了一分静美。玄奘靠着船舷,目不转睛地看着它们。 这弯弯的月亮,就是蜀地的化身吧?抑或是长捷兄长和众位法师的化身? 想到长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便在他心头激荡。 出家前,玄奘一直将这位佛门兄长看成是自己的榜样和引路人;出家后,兄长也一直像父亲一样照顾着他。 长捷始终认为,四弟的人生之路会同自己一样——从行者到沙弥,再受戒成为比丘,继而成为一名受人尊敬的法师,日后若有机缘,或可住持一座寺院。兄弟相伴,学佛修行,共同进益,确是一件乐事。 事实上,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内,玄奘自己也这么认为。 然而现在他明白了,世上没有相同的两条河流。 “法师这么晚了还不歇息,在看月亮吗?”那位老商人不知何时站到了他的身后,问道。 “是啊,”玄奘感叹道,“这月儿也有灵气,它像是知道玄奘从此便要远去,不知何日方能再回蜀地,因此一路之上都来伴随,为玄奘送行……” 老商人哈哈大笑起来:“法师到底是个读书人,虽然出家,却还带着几分书生气,看到月儿也能生出这许多感伤!其实这天地之间,哪里没有月亮呢?” 不错!天下处处有江水,时时有明月,我又何必感怀? 玄奘回转身,朝这位颇具佛性的老商人深施一礼。 又行了数日,眼前开阔的水路突然变得狭窄起来,滔滔江水被两岸的群山挤压得暴烈异常,江水轰鸣如鼓,掀起层层白浪奔腾东去,气势磅礴! 不用说,这便是那惊心动魄的七百里三峡了。 玄奘站在船头上,迎风而立,任三峡的风吹入他的广袖,鼓荡起身上的僧袍,情不自禁地诵起郦道元的《水经注》中记载的诗句: “巴东三峡巫峡长,猿啼三声泪沾裳。” 中国文化是山水文化,古来圣贤都十分重视山水游历,留下了很多脍炙人口的诗篇,并为一个个自然景观赋予了文化的特殊美感。 人,飘逸于丛林原野,漫游于名山大川,逍遥于天地怀抱,心灵便很容易进入到物我两忘的空明境界,从而使性情得到升华。 玄奘此时便沉浸在这种情感之中,商船正在浪涛急流之中上下颠簸,不仅未让他觉得惊险,反倒有一种要长出翅膀,凌云飞渡的感觉。 出了三峡,便是荆门,荆门山和虎牙山南北对峙,长江从两山之间流过,天地忽然间就开阔了许多,崇山峻岭似乎一夜之间都消失不见了。 玄奘回过头,朝来路上望了又望,却再也望不见连绵的巴山,只有那变化多姿的楚云,在烟水苍茫的江面上飘荡。 碧绿透明的江水,依然是锦江的颜色。翘首东望,江水遥接天边,那天水相接处便是大海吧?那海云升起的地方,会出现传说中的海市蜃楼吗? 此时的玄奘怎么也不会想到,他与长捷兄长这一别,从此便是天各一方,再也没有机会见面…… 荆州便是当年陈慧曾担任过县令的江陵。 时隔多年,重新看到那熟悉又陌生的古城墙,玄奘的心头顿时升起一股悲怆之感,幼时往事历历在目…… 古城犹在,亲人却早已化做尘土,一念及此,心中便不禁隐隐作痛。 “阿弥陀佛……”他轻诵佛号,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 荆州名刹天皇寺内,一场法会正在进行。 突然,一小僧来报:“成都空慧寺玄奘法师请求挂单,知客师父要我来禀报住持。” 住持大喜过望,立即站了起来:“这是佛光降临荆州啊,快快有请!” 原来,荆州自晋代以来,重佛的风气就极为浓厚,无论道俗均虔信佛法,只要是僧人设坛讲经,百姓们便会前去倾听供养。 天皇寺更是当地第一大寺,东晋法显、觉贤诸大德均曾在此驻锡译经,之后南齐的刘虬又在此著《善不受报顿悟成佛义》; 此外,这里又是三论学派僧侣荟萃之地,天台宗圆熟教义之所在。 然而近些年来由于战乱,高僧流离,加之梁帝萧铣盘踞江陵之时,长江水运被阻多年,致使佛法鼎盛不再。 而蜀中高僧玄奘之名早已远播至长江中下游一带,荆州僧俗更是闻名已久,深盼能够亲闻经筵。却不曾想他能够出蜀入荆,到天皇寺挂单,难怪住持喜出望外,立即宣布暂停法会,带领阖寺僧众出门迎接。 玄奘到天皇寺的目的是为了度夏,顺便与荆州众法师共同参详、讨论各种佛学问题。他学问广博,为人又极谦逊,因而深受荆州僧俗的钦敬,纷纷邀请他开席讲解经论。 于是,玄奘便在天皇寺设坛开讲《摄大乘论》和《杂阿毗昙心论》,这两部经论均是玄奘极为熟悉的,讲起来便如水银泻地,滔滔不绝,具有非凡的感染力,令听者如痴如迷。一时间,荆楚名僧闻风会聚。 此时的荆州由汉阳王李瓖都督暂管,他是唐朝宗室,又笃信佛法,听说玄奘法师在天皇寺讲经,便亲率群僚及僧俗有德之士,前来听讲。而这些人中,颇有一些佛学底蕴强的,每当玄奘讲完一段,便会立即提出问题,质疑问难。 玄奘一一作答,他神态幽邃,辞气清雅,风采洒落,四方道俗无不为之倾倒赞叹,每天前来请益问法的人络绎不绝。 对于前来问法的人,玄奘都很认真地做了解答,他善于从浅显处入手,故事和譬喻时常出现在口中,因而显得应对自如,又能令人听得清楚明白,一时间誉腾荆州。 这位青年法师非凡的气质和才华让李瓖敬慕不已,当即皈依到他的门下,并一再恳求玄奘留在荆州弘法。 然而玄奘内心仍惦记着漫漫求法之路,他在荆州已经住了半年,《摄论》、《毗昙》均已连讲三遍,如今严冬将至,他不想再停留了。 一日讲经完毕,汉阳王李瓖又到禅房内请教经义,玄奘趁机将自己想要游历四方,向各地名宿请益的心愿跟他说了,李瓖心中顿生敬意,当即为玄奘签发了过所和公验,这使得玄奘终于可以自由地在国境内游学四方,寻师访道了。 临行前,李瓖又向玄奘施舍巨财,以做盘缠。加上来自各界的布施,各种供养一时堆积如山,而玄奘却一无所取,依然只身云游,沿江东下…… 在苏州,玄奘拜访了当地名僧智琰法师。 智琰法师,字明璨,是隋代佛教“成实派”的代表人物。玄奘在四川就听说过他,知道他是苏州东寺的住持,不仅精通成实学派,而且对《涅槃》、《法华》、《维摩》等经典的研究也都极为深厚,名噪一时。听说他每个月都要在寺中集会一日,建斋讲经,听讲的信徒有五百多人。 玄奘对这位老法师仰慕已久,因此一直想着,有机会一定要同他结个法缘。 现在这个机会终于来了,沿长江一路参学的玄奘一到苏州,立即就去智琰法师所在的东寺挂单。 智琰本性谦逊随和,与玄奘一见如故。本来他也只是把玄奘当成是一个聪明好学的小沙弥,可是没过几天,这位“小沙弥”的学问就让智琰法师感到了惊讶,他决定召集一批江汉名僧来与玄奘讨论佛学,实际上也是想试试这位少年才俊到底有多大本事。 说到辩经,玄奘自然是毫无异议,更不惧怕。他本来就是个参学僧,辩经既是他的强项,也是学习的方式。他愿意通过激烈的辩难窥见法理。 古代的学术辩论不仅讲口才,还讲修辞与气度。这方面魏晋时期的风范堪称是千古楷模。 《高僧传》中记载了这么一个故事:沙门道恒颇有才力,常执心无义,大行荆土。竺法汰曰:此是邪说,应须破之。乃大集名僧,令弟子昙壹难之。据经引理,折驳纷纭。恒仗其口辩,不肯受屈。日色既暮,明旦更集。慧远就席攻难数番,问责锋起,恒自觉义途差异,神色渐动,尘尾扣案,未即有答。远曰:不疾而速,抒柚何为?坐者皆笑。心无之义于是而息。 汉传佛教的辩经都是对坐论道,讲话要不疾不徐,神色要不慌不忙。道恒只是“神色渐动,尘尾扣案”就输了,惹得“坐者皆笑”,若是有人急赤白脸,肯定就更招人笑话了。 在这场由智琰法师组织的法会上,众僧执经辩难,玄奘从容应对,不时妙语连珠,引得众人啧啧称赞。 听着玄奘与众人辩经,智琰法师初时还很镇定,但很快便汗不能禁,未等众人辩完,他便独自一人回到禅房,闷坐不语。 弟子们关切地前来询问,老法师竟悲叹一声道:“岂知桑榆之末光,而得见太阳初运晖!” 言毕潸然泪下,一种老之将至,有心无力的感慨油然而生。 自此以后,智琰法师就对玄奘执礼甚恭,而玄奘对智琰法师也极为尊敬,两人遂成忘年之交。 公元625年秋,玄奘离开苏州,转而向北,边走边学。 在相州,他师从慈润寺慧休法师学习《杂阿毗昙心论》,用了八个月时间,研究小乘毗昙学。 慧休法师常对人称赞道:“玄奘法师的才学当真少见得很,他的领悟力恐怕没有人能比得上。” 公元626年春天,玄奘告别了慧休法师,北上赵州,挂单在观音院,终于见到了大名鼎鼎的道深法师,并拜道深法师为师,研习《成实论》。 这部论著是印度小乘佛教最后的经典之一,也是由小乘过渡到大乘空宗的一部重要著作。此论大约二世纪中叶写成,经鸠摩罗什译成中文后,影响甚广,在南朝齐、梁、陈间,逐渐形成成实学派。 隋朝时期,随着天台宗的兴起,成实学派渐渐衰落,而道深法师却是此学派的大师。 在赵州观音院,玄奘整整十个月足不出寺,白天向道深法师讨教疑难问题,晚上挑灯夜读,很快便理解了《成实论》的要义和精髓。 道深法师也非常喜欢玄奘,对他深厚的佛理和出众的悟性赞不绝口。 一日早课完毕,法师将玄奘请到自己的禅房,两人面对面坐下,许多没有说话。 还是玄奘先开了口:“师父有什么训示,请尽管道来。” 道深叹道:“玄奘法师,你千万不要这样讲,你虽年幼,学识却不在我之下。老衲今日确有一事,万望法师勿要推辞。” 玄奘合掌道:“师父请讲,弟子自当尽力而为。” 道深叹道:“法师来我寺中,已近一载,这里的情形想必你已知晓。老衲徒儿不少,可如奘师这般精进者,未见一人。如今我已年迈力弱,无常随时便至。而这寺中僧众,竟无一人可承我衣钵。老衲担心,这诺大一座观音院,于我寂灭之后香火渐歇。所以,我意欲求法师屈尊住持本寺,万望不要推辞。” 玄奘呆了一呆,这是一个令他既感动又为难的提议,道深法师的一片真情和爱才之心难以推托,但他只想学通诸法,又怎么会将脚步停留在这里呢? 思量片刻,玄奘恳切地说道:“师父一片见爱之情,弟子感激不尽。只是弟子生性愚鲁,多年来行脚参学,备餐众师之说,不仅未能统摄佛法要旨,反而从中产生了疑情,常常莫知适从。如若留在这里住持寺院,只怕是以盲引盲,断人慧命。所以,弟子只想再行游学,询答问疑,以便将佛法发扬光大。” 道深听后,叹了口气道:“我早知你意,只是不甘心而已。” 此时玄奘离开成都已有两年,从荆襄到吴扬,从江南到河北,四处参学、求证,足迹遍及河南、陕西、四川、湖南、湖北、江苏、江西、河北等省,可以说已踏遍大半个中原。 这段游学的经历,无论是对玄奘还是对当时的中国佛教界都非常重要。 对玄奘而言,在这种近似流浪的生活中,他既从各地名师那里汲取了知识,又积累了丰富的旅行经验,同时也锻炼了他的体能,为他日后的西行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而对于当时的中原佛教界而言,年轻的玄奘就像一阵龙卷风扫过,佛家各个派别的经论,各大法师的心得,无不被他深究参透,了然于胸,直至最后辩难,在当地佛界引发一场“地震”,然后任由他怀着疑惑离去…… 茫茫大雪中,长安城终于出现在眼前。 这座古老的帝都南负秦岭,北临渭水,西濒沣、皂二水,东靠产、灞两河,河上有灞桥可过。 这是长安最有名的桥,桥上有驿站,且种有万株杨柳,据说到了春天,柳絮漫天飞扬,成为长安灞桥的一大景致。凡送别亲人与好友东去,多在这里分手,有的还折柳相送,因而灞桥又被时人称为“销魂桥”,流传着“年年伤别,灞桥风雪”的诗句。“灞桥风雪”从此成为长安胜景之一,古往今来,不知有多少人曾在这里洒下离别的泪水。 玄奘现在就站在灞桥上,头顶上是真正的风雪,而非那充满诗意和淡淡离愁的“柳絮雪”。 此时正是深夜,借着白雪反射的光,仍然可以看到远处在冰雪覆盖下安静的长安城,虽经多年战乱,长安城依然壮观,那份骨子里的大气是别的城市比不了的。 时间过得可真快,距上次来长安已经七年了吧?玄奘感慨地想着。 七年的时间可以改变许多,犹记得上次和兄长一起逃难到长安的时候,他还只是个十六岁的少年。当时,全国正处于各种势力割据的局面,天下沸腾,战火连绵,两千多万百姓死于非命! 在两京之间,灞河桥上,年少的他曾目睹尸横遍野,路陈饿殍,田地荒芜。那惨烈景象至今思之不寒而栗…… 如今的他又回来了,驻足远望,这座大唐的国都在深夜里看上去是如此的安宁,垂直落下的大块雪花将它牢牢覆盖住,同南部的秦岭、北方的渭水连成一个整体,活像一个躺在棉被里的婴儿…… 不知不觉,东方渐渐发白,随着城内钟鼓报晓的声音,一座雄伟壮阔的长安城显现在关中平原的大地上。 估计着城门已经打开,他把冻僵的手放在嘴边哈着,又用力搓了搓,便牵着小白龙的缰绳,举步朝着长安的方向走去。 大片大片的雪花飘落下来,把他身后的脚印覆盖…… 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玄奘走进了通化门,这是长安三个东城门中最靠北的一个。 同七年前比起来,今日的长安要恢弘壮阔得多,整座城市规划严谨,百坊千里,犹如棋局一般整齐。 城中道路笔直宽阔,尤其是那条宽五百余尺,可容四十七辆马车并行的朱雀大街,当玄奘置身其上时,心中着实发出一阵惊叹! 新生的大唐帝国在经历了血与火的洗礼之后,呈现出一片海晏河清的太平景象。而国都长安,正是这太平景象的集中体现。 不过,对于玄奘来说,这座城市只是他修学的一站,来此的目的是聆听各位高僧的讲座,解决心中的疑难。此刻的他绝没有想到,从此以后,自己便同这座城市结下了不解之缘。 虽然长安城变化极大,但玄奘多年游历,有着极强的方向感,根本不用担心会迷路。事实上,自从离开蜀地后,两年来,他独自一人南北参学,广谒高僧大德,芒鞋踏遍大半个中国,既使是那些初次涉足之地,都鲜有迷路之时,更何况长安已经是第二次来了。 此时的他凭着记忆一直往西,很快便找到了西市东南方向的崇贤坊,大觉寺就座落在这里。 寺院客堂之中,稍稍有些发福的知客僧正用挑剔的目光打量着坐在自己对面的年轻僧人。 多年的风吹日晒,使他原本白晰的皮肤呈现出健康的小麦色。一身粗麻布做的短褐,由于浆洗得太多,看上去单薄而又破旧,肩头等处甚至磨得只剩几根丝线,堆积着尚未融化的雪花;背上背着一只斗笠,脚上的僧鞋沾满雪泥,一副风尘仆仆的托钵僧模样。 知客僧不觉皱起了眉头:“你是哪里来的和尚?到大觉寺来做什么?” “弟子玄奘,乃是参学僧,慕名至此,欲随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磨俱舍论》。”玄奘一面回答,一面双手呈上戒牒。 《阿毗达磨俱舍论》,是一部总结小乘各种学说向大乘有宗过渡的重要论著,论中详尽地描述了佛家的时空观念等重要思想。真谛论师曾将它译成中文二十二卷,而这里的住持道岳法师又著有《俱舍论疏》二十二卷,成为中原研究俱舍论的大家,远近闻名。是以玄奘一到长安,便直奔大觉寺而来。 知客和尚显然没听过玄奘的名字,那戒牒也只是随便瞄了一眼便被他随手扔在案上,冷笑道:“道岳法师乃京城十大德之一,岂是你这无名小僧说见就见的?” 玄奘略略一怔,随即问道:“既然如此,可否容小僧在此挂单?” 知客僧有些不耐烦:“你要留在大觉寺,可有银米攒单吗?” “攒单?”听到这个词,玄奘惊讶极了,他从蜀地游学至长安,从来都是走到哪里就在哪里挂单,这一路不知住过多少寺院,从未吃过闭门羹,更未听说过“攒单”二字。 “京城米贵,不攒单,随便哪里来的野和尚都跑来这里骗吃骗喝,大觉寺如何供养得起?”知客僧的声音冰冷如刀。 “师兄此言差矣,”玄奘正色肃然道,“不管哪座寺院的银米,都是檀越们供养四方僧宝的。岂可因僧人来自不同地域、不同寺院而起分别之念?” 知客僧没有想到这个前来挂单的小和尚居然敢跟他顶嘴,顿时勃然大怒:“哪里来的野和尚?不好好呆在自己庙里念经,跑到这里来说嘴!大觉寺总共就这么大点地方,什么人都来噌饭吃,你当那白花花的粮食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快走快走,这儿没有多余的地方收留你!” 说到这里,他将袍袖一拂,转身便走,摆出一副送客的架势。 玄奘起身道:“师兄请留步!” “还有什么话说?”知客僧满脸的不耐烦。 “知客师父,”玄奘走上前,恳切地说道,“弟子虽无银米攒单,扫地担柴还是会的,可否容弟子在此做个行堂?” 知客僧皱着眉头,再次打量了一下玄奘,这个年轻僧人虽说看上去单薄了点儿,但由于常年在外东奔西走,身子骨倒还颇为结实。 “好吧,”他勉为其难地说道,“看你初来乍到,我就行个方便吧。你到后院的斋堂去找石顽,让他给你安排点活干。” “多谢师父。”玄奘合掌道。 那个叫石顽的是一名粗壮热情的伙头僧,他将玄奘领到斋堂,笑道:“师兄先在这里吃点东西,然后我再带你去寮房,先安顿下来再说。” “多谢师兄,”玄奘称谢道,“知客师父要玄奘凡事听从师兄的安排。” “有啥好安排的?”石顽倒是颇为豪气,“你就跟着师兄弟们扫扫庭院,打打杂也就是了。” “是,”玄奘答应一声,又问,“请问师兄,道岳法师最近讲经吗?” “好像……不怎么讲了,”石顽道,“师兄问这个做什么?法师便是讲经,咱们做行堂的也没工夫听;便是听,也弄不明白啊。” “有些法师讲经就很通俗,不难听懂的。”玄奘道。 这时,另一位伙头僧捧出一盘香气四溢的菜,笑道:“师兄你算来着了!尝尝本寺的红烧斋鱼,包你喜欢!” 玄奘看着盘子里那条活灵活现的“斋鱼”,不禁皱起了眉头,合掌轻诵一声:“阿弥陀佛!” 石顽呵呵一笑:“师兄别怕,这鱼虽说做得挺像,却是本寺最有名的素菜,绝无半点荤腥!师兄就请放心食用吧。” 玄奘摇头道:“我知道这是素的,只是……还请师兄端走吧。” “怎么?”石顽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明明是素食,却偏要做成飞禽走兽的模样,一来过于着相,二来还是断不了杀生之念啊。” “师兄这是什么话?”那伙头僧不高兴地说道,“若是我们有杀生之念,干脆直接吃肉好了,又何必费这个事?” 玄奘摇头道:“佛门弟子做素食的时候却还想着肉,又怎能算得上清净?岂不与我们所学有违吗?” “你……”那伙头僧顿时气得语塞。 “好了好了,这位师兄既然不吃,那就端走吧。”石顽对那个伙头僧道。 “这小和尚哪来的?这么多毛病,不吃拉倒!”伙头僧低声骂了一句,将盘子一端就走开了。 玄奘再次向石顽打听道岳法师讲经之事,石顽叹了口气:“师兄有所不知,最近几年,京城里那班道士不知道中了什么邪,一门心思就想把咱佛门灭掉。听说那个太史令傅栾,已经为此上了好几道表文了。又有一班道士儒生,三天两头上寺院来辩论挑战,还向前来上香的居士们分发那个什么《老子化胡经》。道岳法师这些日子已经被这些事情弄得焦头烂额,哪儿还有工夫讲经啊?” 这些事情,玄奘在荆州时就已经听说了,此时又听石顽这么一说,不禁皱紧了眉头。 长安的冬晨格外寂静,树上、屋顶、地面,都铺了一层厚厚的雪花,天上还在簌簌地往下落着,发出“沙沙”的声响,天地之间,除了这个单调的声音,别的什么都不见…… 但很快,一阵清脆的打板声便打破了这一宁静,那是寺院开始起床了。 接着,一声磬响,清澈悠长,寺院早课的唱诵声就伴随着这声清脆的声响悠然传出。 玄奘提着水桶,不由自主地停下脚步,细细聆听,就如幼年时第一次听到这声音一样,他再一次感受到一种玉宇澄清的意境。 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做早课时没有这种感觉呢?还是因为当时已经全身心地投入进去,不会有什么感觉了? “嘿!在这发什么呆呢?”石顽走过他的身边,笑问道。 “没什么。”玄奘自嘲地摇了摇头,跟着石顽朝水井边走去。 天气寒冷,水井已被一层坚冰牢牢地封冻住,玄奘用绳子系住一块大石头,朝下一掷,随着一声闷响,冰上只留下了一个浅浅的白印。 “哈哈!”石顽笑道,“玄奘师兄,别看你会讲故事,论力气还是不行啊。看我的!” 说罢哈了哈手,袖子向上一捋,三下两下,便将这块石头拉上来抱住,再用力朝下一掷,只听得“咔嚓”一声脆响,冰块应声碎裂。 “如何?”石顽得意地问道。 玄奘点头赞叹:“还是师兄厉害。” 石顽一边往上提水一边说:“我这算什么厉害?不过有股子蛮力罢了。师兄你才厉害,肚子里学问多,还有那么多好听的故事,大伙儿都听入迷了。今晚还讲吗?” “只要师兄们爱听,玄奘当然会讲。” “爱听!哪有不爱听的?”石顽笑道,“只是不知这么多的故事,师兄都是从哪儿听来的?” 玄奘道:“这些大都是经书里讲过的,师兄平常不阅经吗?” 石顽摇了摇头。 两人担了水往回走,石顽道:“我听人说,经书都是很神圣的,只要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我想我又不是每个字都认识,万一读错了怎么办?所以还是不读的好。” 玄奘奇道:“师兄是听谁说,经书读错一个字就要下地狱的?” 石顽想了想,道:“我也忘了是听谁说的了,反正都这么说。” “这纯粹是魔说,”玄奘道,“只有不愿意让三宝弟子读经阅藏的魔罗,才会这般出言恐吓的。难道佛菩萨讲经说法是为了给众生下圈套吗?” “说得也是啊……”石顽喃喃自语,顿时有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这段日子以来,玄奘一直都在大觉寺里做行堂,始终没有机会见到道岳法师。但他觉得这也是修行的一部分,是以做得非常安心。每晚的晚课时间,他都抽空给同一寮舍的行堂们讲佛经里的故事。 “这雪怎么下个没完没了?”寮舍内,石顽看着窗外阴沉的天空和飘飞的雪花,抱怨道。 玄奘盘坐在广单上,缓缓说道:“每个人的心灵深处都有看不见的落雪,覆盖着理想和希望。” “玄奘师兄的话总是有深意的,”一个叫觉行的僧人笑道,“今晚反正也没什么事情,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 “对呀,”另外几个行堂也随声附和,“你别老讲经中的故事,讲个新的吧。” 玄奘想了想,道:“好吧,我给你们讲一个小和尚修佛的故事吧。” 十几个行堂立刻围拢过来,簇拥着他,听他开讲—— 有一个小沙弥,在山间小庙里修习了三年佛法,自觉已经掌握了佛理,便要下山。 老僧问他道:“你自觉已悟佛理了吗?” 小沙弥点头道:“是的师父。” “既如此,”老僧指着院内一口大水缸道,“你若能把此缸填满,便可离去。” 小和尚看着那口水缸,心里暗道,这还不容易? 他花了一整天时间,从山下运来许多石块,填满水缸,回来向师父禀报。 老僧道:“你觉得水缸已满?”小沙弥点头。 老僧过去,取一钵沙,随手倒入,沙子立刻渗入不见。 小沙弥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良久后,才垂头丧气地去取沙子填入水缸。填满后,又兴高采烈地跑回来告诉师父,自己已经将水缸填满了。 老僧不言,过去舀一瓢水,倒入缸中,转瞬即逝。 小沙弥恍然而悟,惭愧合十,再也不提下山之事。 “这小沙弥太笨了!”石顽笑道。 “怎么?”玄奘问。 石顽说:“水缸水缸,当然是用来装水的。他应该一开始就用水填满水缸。” “这样就可以满了吗?”玄奘笑问道。 “难道还能再装?”石顽瞪着眼问。 玄奘也不说话,笑着看圆安,这个在第一天给他做红烧斋鱼的伙头僧。现在他知道,他的主要工作就是为僧人们做面食。 圆安憨憨地说道:“石顽师兄,就算你往缸里装满了水,我还是可以再往里加一些面的。” 众人哈哈大笑,石顽顿时呆住。 玄奘笑道:“其实,我们修行人都不过是这个小沙弥,常以一点点成就而自傲。殊不知,人的知识就像画圆,你知道的越多,越容易发觉自己的无知。” “谁说的?”石顽还是有些不服气,“如果我把水缸里装满水,再将这些水放在外面冻成冰,这样总该满了吧?” “这主意不错,”大伙儿道,“不过,那也得是像这样的冬天才行啊。” 玄奘见话题转移,也便随缘而转道:“你们有没有想过,好好的水为什么会冻成冰?” “因为太冷了呗。”有人说。 “不错,”玄奘感慨地说道,“人心就如同水一样,原本是温暖的柔和的,善利万物而不争。可是这个世界的冷却让它变成了冰,变成了冰的水不再温暖柔和,而是寒气森然、坚硬无比,可以割裂皮肉,甚至冻结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清凉的柔和的,可在这三界火宅之中,它又会变得无比燥热,化成烟气消逝,甚至烫伤自己,燃烧世界;人心如水,原本是宁静的柔和的,可是有时嗔心大发,又会化为洪水巨浪,在汹涌中迷失自我,乃至伤害世界。” 听了这话,人们都沉默不语,许久,才听圆安轻轻说道:“我有时就会嗔心大发,怎么修行也回不到那种清净柔和的状态。比如上次,师兄不肯吃我做的斋鱼,我就很生气。” 众人听了,都大笑起来。 “无妨,”玄奘道,“想要回复到那种清净柔和的状态,其实很容易,只要当下明了就行了。但要永远让心清净柔软,就要修行戒、定、慧。由戒生定,由定生慧,有了般若智慧,自然就不会有嗔心了。” 觉行道:“我平日里也打坐,可是却定不下来,因为时时会有恶念冒出来。我们能控制住自己的心,让它什么都不去想吗?” “你控制不了就不必去控制,”玄奘道,“念头生起来就让它生起来,关键是你要学会察照,念头一起你就知道。不怕念起,只怕觉迟。” “不怕念起,只怕觉迟……”觉行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玄奘接着说道:“我们的如来藏本来就是清净的,就像流水一样,你控不控制它,它都一样清净。因此,你不需要有意去压抑妄念,而是要转依如来藏,妄念自然就会消失。以石压草,一念不生的方法是错误的。” 觉行若有所悟地点头。 “师兄所言甚是,”石顽心悦诚服地点头道:“我刚来大觉寺时,道岳法师要我在这里做行堂,还说,这也是一种修行。我心里一直不服气,觉得他这是瞧不起我。现在看来,法师一点儿都没说错。” “做行堂当然是修行的一部分。”玄奘不禁想起当年,自己在净土寺里做了三年的童行,当真受益非浅。 又是一个清晨,大觉寺的沙弥及行堂们照例早早地起床,两个小沙弥在冷风中哈手跺脚地跑去将寺门打开,行堂们则拿着扫帚,清扫着院中的积雪,准备迎接那些到寺院里赶早香的居士们。 一名中年人大踏步走了进来,骂骂咧咧地说道:“你们这都什么佛法呀?我不学佛还好,一学佛烦恼更多!” 他声音很大,惹得很多香客都围了过来。 站在大殿前的道岳法师不禁摇了摇头——这段日子,太多前来捣乱的人了。 “施主请了,”一个年轻的声音突然传入他的耳中,“其实施主学不学佛不是关键,关键是您的烦恼是否能真正减少。” 中年人一愣,这才注意到说话的是一个手执扫帚的扫地僧,不禁大怒:“你是个什么东西?一个脏兮兮的扫地僧也敢说话?” 道岳法师也觉得有些奇怪,他认出说话的僧人名叫觉行,是寺中的一个行堂。这觉行原本是一介武夫,三年前为避仇家才躲进了寺院,像他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剃度为僧的,因此只能在此做个行者。 “这觉行平常说话做事一向粗鲁,经书是一本都不读的,也没听人说起他有多高的佛学素养,怎么今日突然变得文质彬彬起来了呢?”道岳法师一面想着,一面朝这边走了过来。 “观人不洁,皆自己心不洁之故。”觉行对那人说道。 “正是。”一些来上香的居士们一起点头。 “小僧送施主一句话吧,”觉行又道,“万事皆有因果,凡夫难以勉强,因缘聚合之时,花开见佛之日。” 听到这句颇具禅意的话,周围的僧侣居士们都哄然叫好。 那人见此情形,知道无法再说,口中又骂了几句,急急地走了。 居士们小声议论着:“佛门真是人才辈出啊,一个扫地的行者都有如此道行,更别说那些大法师了。” “道岳法师可是罗汉转世,他调教出来的还能错得了?” “这大概就是那些人总也灭不了佛的缘故吧……” “说起来,道岳法师可是有阵子没讲经了……” “咦?刚才我还看到法师了呢,现在哪去了?” …… 此时的道岳法师已经拦住了即将回寮房的觉行,问道:“行者出言不俗,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参研佛法吗?” 觉行忙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回大师话,弟子一向业障深重,难近佛法。幸好菩萨慈悲,让弟子得遇玄奘师兄。这一个多月以来,弟子每晚都跟玄奘师兄学习佛法,只是生性愚鲁,没有学到多少。” “你说的是谁?!”道岳法师大吃一惊,忍不住抬高了声音。 也难怪他吃惊,他刚刚在客堂接待了一位从荆州来的大施主,此人布施极厚,并且声称,他是在荆州听了玄奘法师讲经后才皈依佛门的。 而在此之前,道岳就已经听说过玄奘,苏州的智琰法师组织江南群僧辩经,竟然败于一位青年才俊,这故事早就传到了京城佛教界。 觉行对道岳法师的反应有些奇怪,他当然不知道,一个时辰前,这位高僧还在想:那个玄奘法师,什么时候能来长安呢?到时可定要见上一见。如今突然从一个行堂口中听到这个名字,心中的震惊可想而知,反应自然也就格外激烈了。 不过他毕竟是京城十大德之一,生性稳重,很快便定下心来,又随便问了几句后,便对觉行说:“你去吧。” 旋即便转身回禅房去了。 这天晚上,道岳法师没有去做晚课,而是直接来到行堂的寮舍前。 刚刚踏上门前湿滑的台阶,他就听到一个声音,陌生而又清朗,正在绘声绘色地讲一个故事—— 有一天,一位经常跟随佛陀到处弘法的弟子忽然对佛陀说:“佛陀!您真是有史以来最伟大的老师!” 佛陀听了这话,脸上丝毫没有露出喜悦之色,反而问弟子:“你见过世界上所有的伟大老师吗?” “当然没有。”弟子回答。 “那么你认识现在活在世界上所有的老师,或未来将要出生的老师吗?” “我不认识。”弟子再次回答。 “那么,你说我是所有老师当中最伟大的,这句话毫无意义,因为你没有办法知道你所说的话到底是真是假。” “弟子只是想称赞您,因为您的教示那么高明。”弟子辩白道。 佛陀说道:“假如你认为我的教示对你有帮助,那么实行我的教示,遵循我的教示,这比谄媚更能使我高兴。” 说到这里,佛陀又问身边的另一位弟子:“假如你要买贵重的黄金,没有试验之前,你会付钱吗?” “当然不付,因为万一是假的,那岂不白花了冤枉钱?”弟子如此回答。 “这就与我所教的事情完全一样。”佛陀继续说道。 “你们不要认为我所说的,就一定是正确的真实的,你们应该自己去试验我的教示,看看是否真实不欺人;如果你发现它是真实而有用的,那么就去实行,不要只是因为尊敬我,才实践我的教示。此外,不要批评别人所教的,不要说别人的教示不好,世界上有很多伟大的教师,他们自己都有帮助别人的办法。因此,对他们任何一个都不可心存轻慢,他们教得好不好,这不是你的事,你的事只在于使自己离苦得乐,同时帮助别人离苦得乐。” 弟子们听了佛陀的教示,从此更能以理性、客观的尊重态度看待任何的人和事。 听到这里,一个声音感叹道:“佛陀真是一个伟大的导师!” 道岳法师听出,这是石顽的声音。 “师兄,你犯了那个弟子同样的错误了。”这是觉行的声音。 “我知道,”石顽道,“可我实在想不起别的词来称赞他。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他为什么伟大,可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先前那个讲故事的声音说道:“佛陀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不要别人盲目地崇拜他,他也不会盲目地贬低别人。在他的眼中没有敌人,有的只是等待渡化的众生。他有这样的自信,让弟子们在比较中获得最终的真理。” “是啊……”几个声音一起说道。 道岳法师听得入了神,不觉伸手推开虚掩的门,他看到行堂们都盘坐在长长的广单上,往昔的粗鲁全都不见,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虔诚。而坐在他们中间的,是一位面容清俊,年不过双旬的年轻僧人,正用舒缓温和的语调为大家讲法。他面含微笑,仿佛眼中的一切都令他充满喜悦。 见法师进来,行堂们全都大吃一惊,忙穿鞋下地,合掌行礼。 “不必多礼,”道岳法师摆了摆手,眼睛仍停留在那个讲故事的年轻人身上,“行者绝非寻常之人。敢问法号?” “不敢,”僧人合掌答道,“弟子玄奘,拜见道岳法师。” 果然是他!道岳法师上下打量着玄奘,忍不住感叹道:“想不到把江汉群僧辩驳得哑口无言,让四方诸德都深为折服的玄奘法师竟然如此年轻,真是后生可畏啊!” 玄奘觉得有些意外,没想到自己的名声居然已经传到了京城。 “大师千万别这么说,弟子愧不敢当。听说大师精通《阿毗达磨俱舍论》,弟子此行是特来拜师求教的。”玄奘说罢,伏身顶礼。 道岳连忙伸手将他搀起:“法师太过谦了,不知法师到大觉寺有多久了?” “快四十天了。”玄奘答道。 “四十天……”道岳法师先是一呆,随即叹道,“老衲今日还想,玄奘法师何时会来长安?想不到法师早已至此,且在我这寺中做了这么久的行堂,老衲昏味,竟然对此一无所知。” 说到这里,颇有自责之意。 玄奘却微微一笑:“佛门时时处处皆是修行,弟子年少之时曾在东都净土寺中做过童行,受益非浅,这回重操旧业,倒也未见生疏。” 见玄奘说得轻松,道岳法师也便释然地笑了。 道岳的师父是大译经师真谛的及门弟子道尼法师,当真谛的得意弟子智恺去世之后,以道尼为首的十二人,曾在真谛面前立誓弘传《摄论》与《俱舍》。真谛在广州译出的《摄大乘论》与《俱舍论》,能够弘传到北方,以致成立宗派,都是道尼几个的功劳。后来,年轻的道岳慕名来到北方,师从道尼法师,研究俱舍学,成为著名的萨婆多部学者。 和当年的道岳一样,玄奘此行,同样是慕名而来,拜师学法。 “法师这些年来云水天涯,遍访名师,想是参悟良多?”引领着玄奘走在寺院的回廊之中,道岳法师开口问道。 玄奘摇头苦笑道:“弟子愚鲁,虽有众多大德劳神施教,却还是有很多疑难不解。特别是近两年来,参悟没有多少,困惑倒是日增。” 道岳法师笑了:“法师何必过谦,中原佛界盛传玄奘法师乃佛门希世之才啊。老衲听说,苏州的智琰大师与法师辩难失败,竟然伤心得哭了?” “那些都不过是大家的谬赞罢了,当不得真,”玄奘道,“至于智琰大师的悲叹,不是因为不及玄奘,而是因为道之不弘,法理难解。” 道岳惊讶不已,这于一些传言,他确实是有些半信半疑的,觉得其中必有夸大之处。可如今见了玄奘,他却不由得信了。 玄奘接着说道:“智琰法师不仅学养深厚,更为难得的是,为人还极谦逊。他虽为弟子讲解《成实论》,却说自己无论如何也比不上赵州的道深法师,还劝弟子说,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前往赵州,再从道深法师学习此论。唉,这位老法师的人品学问,着实令弟子难以望其项背啊!” 道岳听玄奘言谈之间,对智琰法师极为敬重,不禁感叹。 他可不想跟玄奘讲什么法理,只知道眼前这位儒雅俊秀一脸谦恭地向自己讨教学问的家伙搞不好是个天才,于是开始就佛家义学方面的知识向他提问。 道岳是京城十大德之一,不光是高僧,而且是天下一等一的学者。大凡学者都有个毛病,非要拿自己压箱底的知识考察新人,道岳自然也不例外。 他接连问了六七个问题,玄奘始终畅言,对答如流。 道岳法师已经很久没遇到这么投缘的人了,一时间是越说越愉快,越说越带劲。双方你来我往,又是佛学又是诗文,早把其他人其它事忘在了一边。 第十一章 我有一百个问题 冬去春来,玄奘已在大觉寺呆了数月之久,与道岳法师共同参研佛法,学习《阿毗达磨俱舍论》。 随着时间的推移,两人遂成忘年之交,渐渐地便无所不谈。 一日,他们竟聊到了皇帝新修的家谱—— “南北朝时期西凉国开国皇帝李暠是当今圣上的先祖,”道岳法师说道,“他同时也是汉代名将李广的后裔,李暠生子李歆,西凉国传到李歆就被北凉灭了,李歆的儿子逃到南朝的宋国,后来生子李重耳,李重耳生子李熙,李熙生子李天赐,李天赐生子李虎,而这个李虎就是当今圣上的祖父。” 听道岳法师详细介绍着这份帝王谱系,玄奘不禁微笑道:“开国皇帝都会弄一个自己认可的谱系表,那也不足为奇。依玄奘看,圣上的这个谱系着实牵强得紧。” “何以见得?”道岳法师有些鄂然。 玄奘道:“当今圣上认西凉开国皇帝李暠为先祖,大约是想说明其出自龙种,注定是要当皇帝的。但李暠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皇帝,只是一个小小的割据政权的头领,而这个头领的身份还是手下的段姓将领怕自己不能服众强加给他的。” “说得也是……”道岳法师若有所思地说。 “还有,”玄奘接着说道,“这个谱系的另外一个破绽是李重耳,据《魏书》记载,根本就没有李重耳这个人。这个暂且不说,更为重要的是,圣上既然追认老子李耳为自己的先祖,李耳和李重耳只差一个字,李重耳作为老子的后裔居然不知为祖先避讳,这不是太奇怪了吗?” “是啊!”道岳登时恍然,“玄奘法师,亏你想得出来,这谱系其实矛盾重重,不攻自破啊!明日,老僧定当上表圣上,禀明此事。” “师父还是不要上表的好。”玄奘淡淡地说道。 “这是为何?”道岳奇怪地问道。 玄奘道:“圣上修家谱,自称是道教祖师的直系后裔,说到底,也不过是为了证明李氏有当皇帝的命,借此抬高身世,以志正统罢了。师父又何必强去辩明?” “可是,圣上亲自到国子监宣布,国中三教,道第一,儒第二,佛第三,硬是借用朝廷力量,打压佛门。还有那个太史令傅奕,自武德四年起,年年上表,请求废除佛教。道士们也跟着步步紧逼,大有不灭了佛门誓不罢休之态。老僧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对此听之任之?” 道岳的说法绝非危言耸听。 在隋代,文帝杨坚生于佛寺而非道观,于是佛先道后;现在李家上台,一众道士不免兴高采烈——风水轮流转,皇帝到我家! 早在武德三年,道士歧平定就利用高祖在道教胜地楼观祈福的机会,率先提出老子乃是皇室先祖的说法。 同年,晋州樵夫吉善行奏称,看见一骑白马的老叟对他说:“与我告唐天子一声,我是他的祖上,今年贼平之后,子孙享国千岁。” 此类事件如此凑巧而密集,实在不能不令人怀疑背后有统一的部署。 这些把戏当然逃不过李渊的法眼,然而他却乐得顺水推舟,因为他非常需要这些东西来为皇室服务。 魏晋以来门阀士族势力强大,社会门第观念根深蒂固,而在这种氏族门第之中,李唐家族根本就排不上号。 有一件事情很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李世民做了皇帝之后,曾让高士廉做《氏族志》排定天下姓氏,高士廉以为李世民开明,斗胆仍将山东崔姓排第一,皇姓排在后面。不料李世民勃然大怒,硬是依靠皇权钦定李姓为上上姓,居第一等;外戚姓氏为上中姓,居第二等;崔姓等氏族大姓为上姓里面的下姓,居第三等。 这件事情固然说明李世民并不是真正有多开明,另一方面也说明了当时的社会风气,出身是何等的重要。你没有一个好祖宗,即使当了皇帝,人家也照样把你排后面。 李家父子就是这样,虽然自称是北周贵姓,虽然当了皇帝,但在自命不凡的氏族面前仍然有一种暴发户般的发自内心的心虚。为了抬高皇族,皇室挖空心思与分量严重不足的西凉王族攀亲。现在天上突然掉下个圣人老聃做祖宗,当然乐不可支。 皇帝和道士们在祖宗问题上一拍即合,佛教的麻烦从此不断。转过年来,道教开始发难—— 武德四年(公元621年)六月,太史令傅奕上疏,请废佛法。 他在奏章中称:佛在西域,言妖路远,汉译胡书,恣其假托。故使不忠不孝,削发而揖君亲;游手游食,易服以逃租赋。……且生死寿夭,由于自然;刑德威福,关之人主。乃谓贫富贵贱,功业所招,而愚僧狡诈,皆云由佛。窃人主之权,擅造化之力,其为害政,良可悲矣! 这篇奏章攻击力极强,对佛教的指责招招致命,且直指皇帝心中的隐痛。 傅奕并不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提出灭佛的,在他之前,佛教在中国已经有过两次法难。 第一次是公元五世纪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 太武帝早年信佛,后来受到信奉道教的大臣崔浩和寇谦之的影响,成了一个道教徒,这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位道教皇帝。 公元444年正月,太武帝下令,王公百姓不得再向僧侣施舍钱物;同年9月,开始捕杀名僧; 到了445年,太武帝终于发出了绝杀令,在全国范围捕杀佛教徒、焚毁佛经、佛像。 诸有佛图、形象及佛经,尽皆击破。沙门无少长,悉坑之! 也就是说,所有的寺庙、佛经、佛像,不管什么情况,统统烧毁;所有的僧人,不分年龄大小,全部活埋! 在小说《西游记》里,唐僧师徒曾经经过一个灭法国,那里的国王发愿要杀一万个和尚。得知此事,师徒四人非常气愤,觉得这个国王实在是太残暴了。 但实际上,历史远比文学作品要残酷得多,魏武灭佛之际,一年之内便坑杀僧尼数十万! 据说当时士兵们得到的命令是:凡是秃头的格杀勿论!致使一些不长头发的或头发比较稀少的老百姓也惨遭牵连,死得不明不白。 第二次灭佛事件则是北周武帝宇文邕捣鼓出来的,灭佛的理由据说是一位叫张宾的道士给他上了一条最新的讖语,上面只有六个字—— 黑衣人夺天下。 黑衣人是谁?如何可夺大周的天下呢?宇文邕思来想去,矛头再一次对准了僧人。 南北朝时期,北方的僧人往往穿深色的粗布僧衣,僧衣的顔色到了唐朝以后才渐渐丰富起来。 莫非黑衣人夺天下,是指和尚中会有人篡了大周江山?宇文邕觉得这不能不引起重视。 为表示自己的理性和公正,宇文邕下令召开一次儒释道三家的辩论大赛,以辩论结果来决定扬弃的标准。 然而周武帝毕竟已经有了先入为主的想法,这场辩论的结果也就可想而知,在皇帝的干预下,佛教大败。但是道教也未胜出,倒是儒家成为最后的渔翁得利者。 紧接着,周武帝宣布在全国范围内彻底铲除佛教,所有非儒家的经典一律烧毁。 据说当时一个叫慧远的名僧,当着周武帝的面,气愤地说道:“你持王力自在,破灭三宝,是邪见之人,将受阿鼻地狱之苦!” 而周武帝的回答却是:“但令百姓得乐,朕亦不辞地狱诸苦。”颇有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佛门风范。 其实周武帝灭佛跟百姓有什么关系呢?他真正觉得踏实的就是防范了那个“黑衣人夺天下”的谶语,从此周氏政权可以永固了。 把王权跟百姓联系在一起,这或许就是古代为王者最喜欢使用的伎俩吧。 然而世事难料的是,周武帝死去仅三年,隋朝就代之而起,结束了宇文家族的皇祚,并一统中国。 “黑衣人得天下”这句讖言,居然应在了隋文帝杨坚的身上! 杨坚出生在般若寺中,据说出生时浑身发寒,一副养不活的样子。当时般若寺中有一个叫智仙的尼姑,救治了小杨坚,于是杨坚的父母就将儿子托给这个智仙抚养。 智仙给杨坚起了一个小名,叫那罗延。 那罗延是梵文音译,“金刚力士”的意思,这与他的本名“坚”,有意义互通之处。 “杨坚,你以后就是我佛门的金刚力士。”这大概就是智仙的想法。 杨坚自幼跟随智仙吃斋奉佛,过出家人的生活,一直到十三岁,智仙才把他交还给他的父母,送入太学读书。 离开般若寺的时候,智仙曾语重心长地对杨坚说了这样一番话:“儿当大贵,从东国来,佛法当灭,由儿兴之。”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说,你生来就是我佛门中人,将来一定会大富大贵。如果有一天佛法要沦灭的话,你要担当起振兴佛法的重任啊。 面对智仙这一番意味深长的教导,杨坚觉得奇怪,佛法当灭?什么意思?但他还是郑重地点了点头,将这番话深深印在了自己心中。 杨坚回家后,智仙仍留在般若寺内,一住就是四十余年,从未走出寺门之外。直到周武帝灭佛的时候,杨坚才将她接到自己的住处。 那时的杨坚已经是北周王朝的重要官员了,得知灭佛的消息后,他立即想到当年智仙对他说的那番话:佛法当灭,由儿兴之。于是马上派人去接智仙,将她保护起来,躲过了这场灾祸。 取代北周政权的隋文帝杨坚居然是在尼姑庙里长大的,这对于为避谶讳而灭佛的周武帝来说,真可谓是一个绝妙的讽刺。 杨坚建隋后,于公元589年打过长江灭掉江南小朝廷陈朝,完成了中华统一的大业。在政策上他主张三教并立,共同发展,但在实际运作上却是倾向于佛教的。 这样,刚被灭了不久的佛教,再一次恢复了活力。 现在,傅奕又在积极准备搞第三次灭佛运动,从武德后期开始,他几乎是年年上表,请求废佛。 对于已经剃度的僧尼,他甚至提出了具体的解决方案,说:“天下僧尼,数盈十万,请令匹配,即成十万余户,产育男女,十年长养,一纪教训,自然益国,可以足兵。” 从这里也可看出,隋唐改朝换代之际,全国人口的大量减损,居然要让和尚与尼姑配对生子来益国足兵!同前两次灭佛行为相比,傅奕给出的这一招不能说有多狠,但却是相当的损。 傅奕的奏章递上去之后,李渊将其分发给群臣传阅讨论,他问:“傅奕常说佛教无用,卿等以为如何?” 这时,尚书左仆射裴寂奏道:“陛下昔日起义师之时,就是凭借佛法的力量,您曾说过位登九五之后,要弘扬佛法。现在天下统一,六合归仁,富有四海,您却相信傅奕的话,要废除佛教,这岂不是亏往昔而彰今过吗?” 别的大臣们也大都赞同裴寂的观点,他们说:“佛教兴于前朝,弘善遏恶,冥助国家,理无废弃。” 结果是,朝中大臣,赞同傅奕的只有太仆卿张道源一人,其他的大臣都反对,高祖这才搁置了废佛之事。 这也是一件令佛教徒们颇感欣慰的事情,唐初社会风气普遍崇佛,朝廷高官也不例外。 但是,看到佛教在朝廷之中如此势大,却也不能不令李渊感到深深的警惕和不甘。 对于佛教,李渊始终采取的是实用主义态度,刚刚起兵之时,他确实曾亲临佛寺祈福;篡夺帝位后的武德初年,继续推行崇佛政策,立寺造像,行斋弘佛。 当然,这种崇佛更多是打着佛教的幌子来推行自己的政策。 例如武德元年下诏禁宰耕牛,显然是出于尽快恢复生产的目的,但诏书中却冠以“释典微妙,净业起于慈悲”这样冠冕堂皇的理由,似乎是为了宗教才下令禁止杀生的。 随着军事上的不断胜利和全国的逐渐统一,佛教对政权的负面作用在李渊眼里不断放大,它与皇室之间本就缺乏像杨坚那样的情感联系,而皇室又偏偏姓李,使得老对头道教成功地和皇家攀上了亲戚。 隋朝末年,社会上就有“老君度世,李姓当王”的民谣四处传播。不得不说,这个民谣实在是太聪明了!因为当时的义军之中,几个较大的势力都姓李:李渊,李密,李轨……随便哪个李上台,都符合“李姓当王”的谶语,都可以同老君攀上关系。 朝廷虽有改弦易辙之念,奈何下面的人却不买帐。毕竟信仰不同于别的东西,涉及人心的安宁,难以胁迫。因而就算朝廷有废佛之意,仍不能不考虑大臣们的意见。 反复犹豫数年之后,武德八年,李渊终于到国子监,明确宣布道第一、儒第二、佛最后,这无疑是对佛教的重大打击。 “这些都不过是一时因缘罢了,”听了道岳法师的介绍,玄奘倒是十分平静,“弟子去岁在荆州听到这些事情时,也觉得寝食难安。只是到了长安之后,日日听师父讲经,心中豁然开朗,便觉得有些事情真的不值得放在心上了。” 道岳闻言不禁一愣,事关佛门生死存亡的大事都可以不放在心上吗?还说是因为听我讲经之故,我何时讲过这些? 看到道岳法师不解的神色,玄奘微微一笑:“师父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弟子讲授《阿毗达磨俱舍论》。弟子记得,《俱舍论》中有言:佛之大悲,摄化众生,常住于三种之念,第一念住,众生信佛,佛亦不生喜心。第二念住,众生不信佛,佛亦不生忧恼。第三念住,同时一类信佛一类不信,佛知之,亦不生欢喜与忧戚。弟子心中常想,为什么佛可以不喜不忧不恼呢?那是因为佛常安住于正念正智的缘故。” 道岳恍悟,不禁感叹道:“惭愧呀,老衲修行数十年,说到底不过是一介凡夫俗子,每看到众生不能从迷梦中清醒,不肯回观寻找自家宝藏,就感到悲痛忧恼;若见众生从迷梦中走向醒悟大道,就不由自主地欢喜赞叹。这正是不能常住于正念正智的结果啊!诸佛菩萨慈悲加护,当悯恕老僧的无知和鲁莽吧。” 玄奘道:“师父为佛陀遗法而担忧,是为护法罗汉,人人钦敬,又何必自责?” 道岳法师叹道:“老衲对朝廷的排佛主张完全无能为力,还说什么护法?奘师此言,当真让老衲惭愧不已啊。” “师父也不必太过忧虑,”玄奘道,“圣上下令道在佛先,不过是因为天子姓李罢了。但朝廷并没有因此排佛、灭佛啊。” “老衲只是担心,等到朝廷下旨灭佛,一切就都太晚了。” “师父还记得阿难陀的那个梦吗?”玄奘突然问道,“阿难在佛陀入灭前三个月,梦见百兽之王的狮子死去,名花洒在它的头上,禽兽仍然恐怖远离。但不久狮子身内生虫,蚕食了狮子肉!” 道岳点头道:“当时佛陀向他解释说,狮子身上虫,还食狮子肉,就是说佛灭后,诸弟子修道之心,一切恶魔皆不能扰乱。只是后来佛弟子自行不法,破坏佛教。” “不错,”玄奘面色庄严,一字一句地说道,“没有任何外道能够破坏佛陀正法,除了僧团内部的破坏力量。” “法师说得是,”道岳沉吟道,“当年魏武灭佛,拆佛寺,砸佛像,烧佛典,坑杀数十万僧尼。可当他死后,佛法不但立即复苏,且更为兴盛。相比之下,当今圣上虽然崇道,对佛门当不至于如魏武那般。除非佛门内部起了事端,不再崇信正法,那便无可救药了。” 玄奘点头道:“师父所言极是。可是如今僧团内部已然纷争四起,僧侣们各持异见,不能安住于正法正念,弟子以为,这才是于弘扬佛法最为不利之处。” 谈及佛门现况,道岳不胜唏嘘感慨:“如今佛门兴盛,僧侣众多,然真修实证者凤毛麟角,何止是各持异见?有些僧人根本只是为了贪图安逸、逃避赋税而出家;还有的便如三阶教那般,打着苦行的幌子骗取钱财,最终被朝廷取谛,落得个害人害己。所有这些法门,实在是导人迷信者众,宣扬正法者寡啊!” 玄奘有些吃惊:“师父说的三阶教,是相州信行法师所创的教派么?弟子在相州时,还去过他们的寺院,见过他们的住持。怎么,它被朝廷取谛了?” “原来法师见过三阶教的人。”道岳也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道:“弟子游学相州之时,曾去过法藏寺,听说那里便是信行法师出家之地。不过弟子去时,信行法师已经圆寂,只见到了他的弟子灵琛法师。” “那灵琛是何等样人?”道岳法师追问道。 玄奘微微蹙眉,他的眼前闪现出一个面色黝黑,弯腰驼背,浑身上下皮包骨头的苦行僧形象…… 说实在的,三阶教给玄奘留下印象最深的,不是它的教义,而是他们修行的方式。玄奘到达相州法藏寺后,所见所闻令他瞠目结舌—— 只见寺中僧人,全部从事苦役苦行,他们每日只吃一餐,修头陀苦行,路上不管碰到什么人,也不管男女老幼,都要跪下磕头。 寺中住持灵琛因多年苦修已经病弱不堪,一见玄奘到来,还硬撑着要下拜,行头陀行,被玄奘一把扶住。 再看他身后的那些徒弟们,一个个形容枯槁,面容憔悴,骨瘦如柴,令人不忍卒睹。 在法藏寺的大殿里,灵琛向玄奘介绍了师父信行和他创立的“三阶教”: 信行是隋朝僧人,十七岁在法藏寺出家,博览经论。受具足戒后,开始创立自己独具特色的三阶教理论体系,他认为在末法时期,众生所住都是“秽土”,因居秽土,所以众生“根性低劣”,因为根性低劣,修行的方法自然也就不能再和“正法”、“像法”时期的众生所用方法一样,这时的“法”也不能再分大小,人也不能再分圣凡,要普敬一切法,普敬一切人。 但你要说他真的普敬一切法吗?倒也未必。比如“三阶教”就明确反对僧人读大乘经,甚至恐吓说,读大乘经者,必下地狱。 听了灵琛的介绍,玄奘算是大致了解了“三阶教”的教义,他虽然对这种极端苦行的做法不赞成,更不同意他们对大乘经的偏见,但对这种苦行利他的精神却颇为同情。 “苦行利他?”道岳法师不屑地哼了一声,道,“法师你是有所不知,这三阶教在长安发展很快,他们到处传法,劝人行十六种‘无尽藏’行,聚敛了不少钱财。” “何为无尽藏行?”玄奘不解地问。 “就是劝人布施,”道岳法师解释道,“凡是加入无尽藏的,每天至少要施舍一文钱或一合粟。长安的三阶教财力不俗,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建起了许多新的寺院。可是,他们这般敛财,却引起了朝廷的不满,没多久,就被封了。” 听得此言,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弟子想,当初信行大师创立三阶教,必有其如法的理由。只不过弟子们愚痴,竟然背离了大师的本义,使最终的结果又不如法了。” “你知道他的本义是什么呢?”道岳法师不以为然地说道,“或许他的初衷是如法的,但老衲看到的三阶教有很多地方违背世尊教理却是真的,否则他的徒子徒孙们又怎么会有机会钻空子,拿着师父的苦行理论去收敛钱财呢?”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经上所说,当年魔王波旬曾数次与佛陀争斗不敌,一气之下对佛陀说,等你灭度之后,我便于末法时期派出我的魔军去你的寺庙里出家,以扰乱正法。当时,佛陀竟为此流下了眼泪。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有些心酸。 像“三阶教”这种情况当然不是佛教界的主流,但它的存在也与佛教界宗派林立的现状有关,不同地区对同样的教理经常会有完全不同的解释,甚至为了圆自己的解释不惜制造伪经。 这种情况也更加激发了玄奘追根溯源,一定要找到佛经原本的心愿。 在他看来,如果有了佛经的标准版本,佛教界有了统一的理论,这样的问题就可以避免,一切就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两人都不愿再提起这个不愉快的话题,道岳打趣道:“法师千里迢迢去到相州,该不会是专程拜访法藏寺的吧?” 玄奘淡然一笑道:“弟子之所以去相州,主要是听从了智琰法师的推荐,去向慧休法师学习《杂心论》的。” “是《杂阿毗昙心论》吗?”道岳法师问。 “正是,”玄奘道,“慧休法师是遍读诸经的佛学大师,他的住锡之地在相州南街的慈润寺。弟子跟随大师学习了八个月,主要学的是小乘毗昙学。” 道岳恍然道:“难怪法师读《俱舍论》时能够融会贯通,却原来早已学过一段时间的毗昙学了。常听人说,玄奘法师的兴趣在大乘佛教上,难得却肯花那么多时间去钻研小乘经典。” 话虽如此说,对于玄奘的杂学旁收,他心中并不以为然。 此时的他完全不知,若干年后,在印度的辩经问难中,大小乘兼通的玄奘取得了得天独厚的优势。 “大乘小乘都是佛陀妙理,”玄奘恳切地说道,“况且中土佛经本来就少,弟子又怎敢再挑挑拣拣?” “法师觉得中土佛经少吗?”道岳觉得颇为奇怪。 “难道不少吗?”玄奘问,“佛法自传入中土以来,只传译出少量的经典,实在不足以教化芸芸众生,所以才会有像三阶教这般有违佛理的教派产生。” 道岳法师摇头道:“众生痴愚,经典再多又有何用?” “众生不是痴愚,只是暂时被蒙蔽了而已。佛家经典自有为其拨开迷雾之作用,引导众生从迷梦走向醒悟。只是……”他轻叹了一声。 “只是什么?”道岳追问。 “弟子多年云游,四方参学,常见同样的经论有着完全不同的解释。而诸师所说义理,也往往各持己见,令人莫知适从。” “学佛之人自然是以佛典经论为准,又何必去管诸师各持己见呢?”道岳法师道。 “师父教导得是,”玄奘叹道,“弟子也曾将这些不同的解释验之于佛典经论,怎奈这些佛典也各有版本不同,自相矛盾之处比比皆是。甚至,有的经书自身就前后不符,各经论之间,更是相互冲突。或许是玄奘太过愚钝,无论如何求证都无法通达。” “法师不是愚钝,是太过聪明了,”道岳法师认真地说道,“请恕老衲直言,其实修行人只需要依止一部经书就够了,你为什么要知道得那么多呢?”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依止一部经书真的可以树立信心吗?弘扬《十地经论》的地论学派,和阐发《摄大乘论》的摄论学派,本来都是大乘瑜伽行派的著作,可是传入中土以来,反而分裂成了不同的学说,自南北朝起便争论不休,在一些有关佛性的基本问题上,两家的说法竟然大相径庭,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玄奘以为,这些纷争内斗,对于正法的弘行,十分有碍。” 道岳法师沉吟不语,心中却深有同感,佛教在中原已经有了许多宗派,每一宗下还有无数的小派,若是将他们列成表系的话,可以说是非常壮观的。宗派多了按说是好事,可内讧频仍,无疑消耗了自己的能量,也使得广大信众无所适从。 眼前的青年法师学无常师,所学涉及大小乘,涅槃、摄论、般若、毗昙、成实、俱舍等各宗各派,几乎涵盖了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在这方面的困扰自然也就更多,道岳法师原本对他的杂学旁收不以为然,想引他将精力集中到俱舍宗来,但是现在看来,可能性不大。 果然,玄奘接着说道:“依弟子愚见,靠只学一经一论,完全不接触他宗来树立信心,不是真信心。只不过是盲人摸象,自欺而已。” 道岳默然。 《大般涅槃经》卷三十二中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 尔时大王,即唤众盲各各问言:汝见象耶?众盲各言:我已得见。王言:象为何类?其触牙者即言象形如芦菔根,其触耳者言象如箕,其触头者言象如石,其触鼻者言象如杵,其触脚者言象如木臼,其触脊者言象如床,其触腹者言象如瓮,其触尾者言象如绳。 显然,玄奘是想起了这个故事,有感而发。 道岳感叹道:“这些盲人生来从没有看见过象,难怪他们摸到的,想到的,都错了。” “但是他们还是各执一词,在王的面前争论不休。”玄奘道,“弟子常常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盲人,绕着一头巨大的象在乱摸,却始终摸不出头绪,反弄得一头雾水。但是若只依止一宗一论,岂不成了只摸一处却自以为见到了大象的盲人?如今中原佛教义学各宗派间的争执纷纭,概因如此吧?” “或许你说的对,”道岳法师点头道,“佛门弟子自当相互参学,而非固步自封,这样或可见到全象也未可知。玄奘法师有什么问题尽可以提出,不论是俱舍还是毗昙,老衲皆可与你共同参详。” 这话令玄奘惊喜万分,也感动万分,当即说道:“我有一百个问题。” 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副卷轴交给道岳,那上面全是他在这两年游学生涯中记录下来的“先贤之所不决,今哲之所共疑”的问题,计有一百多条。 道岳法师看后,不觉呆住了。 “诸位大德可以回答玄奘的问题吗?”大总持寺的方丈内,七八位大德同坐一室,品茗论佛,道岳法师适时抛出了这个卷轴。 长安城里高僧众多,研究义学的也不在少数,因而像这样的聚会讨论是常有的事,各寺方丈轮流坐庄奉茶。 慧迁法师拿过来展开,小声念着:“众生的佛性是始有还是本有?第八识阿赖耶识是染是净?地论师与摄论师究竟谁是谁非?……” 座中高僧眼中皆流露出惊奇之色,因为这些问题已经涉及到了佛教义学的根本,且都难以回答。其中有很多,他们也是因了近些年的讨论碰撞才隐隐有所意识的。 “这个玄奘便是岳法师最近新收的弟子吗?”智实法师问道。 “惭愧啊惭愧,”道岳法师摆手道,“不瞒诸位说,玄奘法师于佛理上的见地实在老衲之上,他尊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 几位大德不禁笑了,僧辨法师道:“想不到岳法师竟是如此谦逊。老衲听说,在苏州东寺,六十高龄的智琰法师竟对一个二十出头的参学僧‘执礼甚恭’,甚是奇怪。那个参学僧便是玄奘吧?” “正是,”道岳法师道,“你们莫看他年轻,却已游历了大半个中原,海内最顶尖的义学高僧他几乎都拜谒过。” “还真是个不世出的俊杰啊,”智实法师看了看卷轴,感慨道,“佛门何时出了这么个天才?我竟不知。日后光大法门,弘传圣教,只怕要着落在此子身上。” 法常也将那卷轴拿了过来,看后突然说道:“老衲这几年研究摄论,倒是颇有些心得,岳法师若是同意,不如叫他到我这里来听习……” “呵呵,你倒是一点儿都不客气,”僧辨法师打断了他的话,笑道,“你是摄论师,我也是摄论师,这个徒弟我也有意要收的啊……” 道岳法师觉得好笑,法常与僧辨都是上京法匠,全国最顶尖的高僧。解究二乘,行穷三学。门下负笈从学者如云,临时前来拜师求教者更是不计其数。难得他们都对玄奘情有独衷,甚至像个小孩子一般争抢起来。 世人皆知找一个好师父不易,却不知寻一个好徒弟更难。 “罢了,罢了,”法常终于无奈地摇头,“收徒只是游戏之语,若是他于《摄论》上有什么问题,随时可以前来垂询,老衲扫榻恭迎便是。” 玄奘此时却在大庄严寺中,这座新兴王朝的皇家寺院,经过朝廷出资的几次整修,看上去金碧辉煌,僧徒众多,早已不是战乱时期的那副破败模样了。 寺内大讲堂前僧俗齐集,格外热闹,却原来是住持慧因长老邀请到了慈悲寺的玄会法师来寺中设坛,讲说《大般泥洹经》。 玄奘自然是慕名前来听讲的。 接近正午时分,玄会法师刚刚讲完离座,坐在玄奘身边的一位僧人便悄悄问道:“请问这位师兄,会法师方才所讲的,是《大般涅槃经》吧?” 玄奘有些犹豫,严格地讲,这两部经是有区别的,而且区别还不小。但它们又确实是从同一部经典中翻译而来,因此,说是一部经也无不可。 看着这位同修困惑的目光,玄奘略一迟疑,点了点头,说:“算是吧。” 那僧人顿时如释重负,笑逐颜开:“这就好。我这次到长安,就是应师父之命,专程来学习《大般涅槃经》的!” 玄奘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眼前这位同修,二十四五岁的年纪,黝黑的脸庞,壮壮实实的身材,看上去显得敦厚质朴。 “敢问师兄上下,宝刹何方?”玄奘问道。 “小僧乃是秦州南廓寺僧人,法名孝达,”僧人爽朗地说道,“还未请教师兄上下?” “参学僧,玄奘。” 听到这个名字,孝达忍不住面露惊喜之色:“小僧听说,京城大觉寺里,也有一位法号叫玄奘的大法师,精通经律论三藏及各家学说,犹擅《摄论》、《涅槃》、《毗昙》等经,可惜孝达初来长安,尚无缘拜见。师兄与大师同名,可曾见过他吗?” “不敢,贫僧便是挂单于大觉寺的玄奘。” “你就是玄奘法师?!”孝达惊讶至极,再次上下打量着他,“我一到长安就听到你的名字,还当是位年高德诏的老法师呢!”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诵了一声佛号。 这位名叫孝达的秦州僧人看上去极为开朗洒脱,两人年纪又相仿,因此很快便熟捻起来。 “听师父说,《大般涅槃经》是佛陀示现圆寂前所讲的最后一部大经,位列大乘五大部经涅槃部之首。他要我这次来长安,定要好好修习,回去之后也好登坛讲经,光大南廓寺。” 原来这孝达是专程来长安学这一部经的,玄奘觉得自己有必要跟他说清楚些。 “玄会法师方才所讲,乃是由东晋法显大师与佛陀跋陀罗大师共同翻译的,全名叫做《佛说大般泥洹经》,而师兄您说的《大般涅槃经》则是北凉昙无谶大师的重译,虽说此两者均为《涅槃经》的译本,但还是有些不同之处的。” “这样啊,”孝达抓了抓脑袋,奇怪地问道,“既然是同一部经,为什么要翻译两次呢?” “理解不同。” “可孝达记得,昙无谶大师也是东晋时期的人吧?” “没错。”玄奘答道。 孝达觉得不可理喻:“照这么说,这两位译师同处一个时代,怎么会理解不同?” 玄奘苦笑:“同处一个时代,为什么就不能理解不同?人的思想是没有范本的。” 看到孝达仍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玄奘也有些无语,只能叹口气,对他说道:“玄会大师乃是京师讲解《泥洹经》的翘楚,玄奘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听他讲经,获益非浅。方才师兄在此听经,想必也有同感吧?” 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老实说,他没听懂多少。 “既如此,师兄尽管继续随玄会法师习经,玄奘另外抄有《大般涅槃经》一部,可送与师兄,也算与师兄结个法缘。” “多谢法师!”孝达大喜过望,忙起身行礼。 “真想不到啊,《涅槃经》居然真有两个完全不同的译本!”僧寮内,孝达翻看着玄奘送来的《大般涅槃经》,一脸的难以置信,“我如何才能知道哪个译本是正确的,哪个译本更符合佛陀教理呢?” 玄奘一时也不知该从何处说起。 《大般泥洹经》与《大般涅槃经》虽然号称是根据同一经本译成,但这两个译本间的区别却是惊人的。玄奘当初对孝达说,区别不是太大,也只是担心影响他的道心罢了。 这两部译本间的区别,决不仅仅是后者是全本,篇幅比前者大出许多这么简单。更重要的是,《大般泥洹经》主张一阐提人不能成佛,而《大般涅槃经》则认为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经过修行也能成佛。 在这个问题上,两部经的观点可以说是截然相反。 所谓“一阐提”,指的是断绝一切善根的极恶众生,没有成佛的菩提种子,就像植物种子已经干焦了一样,这样的人没有成佛的可能。 六卷本的《大般泥洹经》先行译出,风靡建康。经中多处宣说一切众生都有佛性,唯独“一阐提”人例外。 当时的竺道生大师对这种说法很不满意,他认为一阐提人固然极恶,但也是众生,并非草木瓦石,因此主张“一阐提皆得成佛”。 这种说法,在当时可谓是闻所未闻,因而引起旧学大众的摈斥,并将他逐出僧团。 孤掌难鸣的道生,在大众的指摘下,不得不离开建康。但他坚持认为自己是正确的,临行前面对大众立下誓言:“如果我所说的背离佛意,就让我的身体示现恶疾;若我说的与佛法不相违背,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 说罢拂衣而去。 传说道生来到苏州虎丘,曾聚石为徒,讲说《涅槃经》。当他讲解到“一阐提”的经句时,就言明“一阐提也有佛性”,并问石头:“如我所说,契合佛心吗?”奇妙的是,石头竟然点头了。这便是“生公说法,顽石点头”的佳话。 《大般泥洹经》六卷只译了《涅槃经》的前五品,北凉玄始十年,著名译经师昙无谶来华,译出了《大般涅槃经》四十卷,首次将原经的完整面目呈现于中土世人面前。 宋文帝元嘉七年,大本《涅槃经》流传至建康,其中果然有“一阐提人皆有佛性”的记载,与当年道生所主张的完全契合,南方大众这才佩服道生的卓越见识。 道生获得新经,不久便开讲《涅槃经》,他因孤明先发而名声大振,远近徒众咸来皈依。 宋文帝元嘉十一年,道生在庐山精舍讲经说法,穷理尽妙,众生正听得如痴如醉,忽然发现道生手中羽扇落地,近前一看,才发现大师已然圆寂,他完成了“愿舍寿之时据狮子座”的誓愿,在讲座上端坐而逝。 玄奘与孝达说起这些,孝达激动地说道:“道生大师孤明先发,着实令人钦佩!弟子也觉得,一阐提既然也属世俗众生的范畴,自然也有佛性。经中穷凶极恶的阿阇世王,在接受了佛法的教导后,不是也能成佛吗?” 玄奘审慎地说道:“或者阿阇世王不是一阐提,一阐提只是一个极少数的概念。” 孝达摇头道:“不管人数多少,说一些人不能成佛,总归不符合众生平等的理念。” 玄奘默然不语,他的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安。 在佛教东传的历史上,有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那就是中国人翻译的佛经往往更有印度味道,而印度人和西域人翻译的佛经往往更有中国特色。 为什么会这样? 这是因为,很多来华的外国人,因语言问题而受制于他们的中国助手,这反而使他们的翻译更符合中国人的思维习惯和口味; 而中国人去印度取经求法的虽然不多,却大多是在当地求学多年后才携经归国。由于华梵兼通,使得他们不用受制于其他国人。这样一来,他们的翻译反而能够保有更多的印度本土的味道。 法显是中国高僧,也是第一位到达印度的取经人,他提出的一阐提人不能成佛的思想却符合印度人的思维方式;而印度大师昙无谶却主张一切众生皆有佛性,符合中国人的口味! 这真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那么到底哪个说的才是真的呢? 在很多中国人看来,一阐提人能不能成佛涉及到一个众生平等的道德观念,玄奘自己也倾向于道生法师的说法:一切众生悉有佛性,一阐提人也不例外。 既然如此,他的心中为什么会觉得不安呢? 因为玄奘毕竟是个严谨和理性之人,在他看来,佛法首先应该是属于真理层面的,其次才属于道德层面。 真理与道德有交融,却决不是一回事,它们在佛法中也不会完全融合。 毫无疑问,那些不相融合的部分会给人们的思想带来巨大的痛苦。人们不喜欢痛苦,于是想方设法在真理层面的佛学中,硬生生地渗入道德层面的东西,让人们更容易接受。 可是这么做究竟是对是错呢?背离了真理的所谓道德,是真的道德吗? 对于这个问题,玄奘也想不大明白,他只能把话题引向别处。 “师兄可继续听玄会法师讲《佛说大般泥洹经》,闲暇时自己诵读这部《大般涅槃经》就是。” “这样就行吗?”孝达还是有些不放心,“不需要弄清楚哪本是正确的吗?” 玄奘叹道:“法显大师与昙无谶大师皆为一时之大德,只不过各自表述的方式不同罢了。师兄想学此经,这两个译本都该涉猎,互为补充,方有助益。说不定有一天,师兄自己就会豁然开朗了。” 孝达犹犹豫豫地点了点头。 在道岳法师的介绍下,玄奘与京城十大德都有了不同程度的接触,他开始游学于各名师门下,就各种佛教义学问题与诸位高僧进行讨论,长安的高僧大德们都对他大加称赏,特别是法常、僧辩、玄会、慧因等法师,更有相见恨晚之感。 在向法常、僧辩二位大德学习《摄论》时,玄奘一口气又向他们提出了十个问题。二位大德惊叹不已,对玄奘道:“法师可谓是释门千里驹啊,佛法将在你的身上得到大力弘扬,只可惜我们这些老朽看不到那一天了。” 有了这些老法师的推崇,玄奘渐渐名动京城,很快成为长安有名的论师。 冬季来临,长安的天气阴冷潮湿,整座城市都被包裹在一层蒙蒙的雨雾中,那雨雾飘在身上,令人感受到一股彻骨的寒冷。 玄奘头戴斗笠,冒着细雨来到庄严寺,却见孝达带着几分神秘的语气对他说:“法师知道吗?长安城里来了位梵僧。” 玄奘笑道:“当然是凡僧,这娑婆世界又有几位证果的圣僧呢?” “不是凡圣的凡!”孝达急道,“这位僧人是从佛国来的,所以叫梵僧!” 玄奘一怔:“你是说天竺?” “是啊!”孝达比划着说道,“有一个好长好长的名字,叫什么波颇蜜多罗……还是波罗颇迦罗蜜多罗?嘿,反正记不清了!大家都叫他波颇大师。我见过他了,脸黑黑的,人长得又高又瘦,像竹竿子一样!络缌胡,眼珠子淡淡的,一看就不是中原人,至于是不是来自天竺嘛……” 他抓了抓脑袋,实话实说道:“这个,其实我也不是太清楚,反正他们都这么说的,说他从东边来,走了很远的路……” “东边?可佛国明明是在西边啊。” “是啊,我也觉得奇怪。不过他好像说,他走的是海路。” “这就难怪了,”玄奘点了点头,“当年法显大师西去求法,就是从海路归国的。” 他的思绪渐渐飞散出去,想到了东汉时期白马驮经的故事,想到了西去的法显大师,想到了东来的鸠摩罗什大师,甚至,想到了四川的老胡僧伊伐罗,以及那位留经于九老洞的不知名的修行者…… 难道,自己竟真的有幸得遇圣贤? 许久,他才将这纷飞的思绪拉回,问孝达:“不知那位大师在何处驻锡?” “原本就在这庄严寺里,”孝达道,“不过大师喜欢清净,寺里特别为他安排了一处精舍,让他在那里译经。” “译经?”玄奘心中一喜,“你是说,这位大师还带了经书来?” “可不是?朝廷还派了两位大人监阅呢。” 玄奘起身行礼道:“孝达师兄,烦你领玄奘去这位大师处拜望一下好吗?” 他心中涌起一阵激动,这些年来,自己四处参访游学,可是,学得越多,疑问也就越多,这些疑问一天天不断困扰着他,令他难以安心。这位波颇大师如若真的来自遥远的佛国,那么,所有的疑问便都有望得到解决了。 波颇确实是从海路来中国的,踏上大唐的土地时,正值盛夏,因而并未觉得有什么不适之处。然而半年后,当他风尘仆仆地来到都城长安,却刚好赶上入冬的第一场寒流,连续几天的坏天气,让从未经历过严寒的天竺僧人很是狼狈。 玄奘在孝达的陪伴下进入精舍,有生以来,他第一次见到来自佛国的高僧——又黑又瘦,裹着一条厚厚的毛毡,赤足盘坐在蒲团上,在初冬的湿冷寒气中瑟瑟发抖。 玄奘摘下斗笠,环顾了一下四周。 精舍内有一只火盆,里面只有一些冷灰,不知多久没用了。幸好窗外堆了些木柴,显然是庄严寺替这位客僧准备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立即出门抱了些柴薪进来,孝达取出火石火绒,替大师生起了火。 随着火苗不停的跳动,原本湿冷的屋子渐渐暖和起来。 三人团团围坐在火盆边,烤着火,热气让波颇觉得很舒服,将裹在身上的毡毯褪了下来。 两位中国僧人这才注意到,这位天竺高僧居然只披了一件薄薄的褐色长衣,细长的右臂袒露着,皮肤冻得又黑又红。 怪道他怕冷呢。孝达心想。 玄奘用梵语笑问道:“大师从天竺来,那里想必没这么冷的天气吧?” 波颇的双眼中刹时间流露出夺目的光彩!他做梦都没有想到,在这个远离故土的地方,居然遇到了一个会说梵语的青年僧侣! “天竺不冷!”他激动得挥舞着手臂说,“那些商人跟我说,不要带毛毡,说这东西粗笨得很,长安人不用的!我原本以为,长安就像摩揭陀国一样,很暖和,幸好没有上当!” 说到这里,他显得颇为自得,带着万分庆幸的表情拍了拍放在腿上的毡毯。 玄奘觉得有些好笑,他在想,这位来自佛国的大师真的很有趣。 他两个说得热闹,却苦了一旁的孝达,连连拉扯玄奘的衣襟:“法师,你们两个说什么呢?能不能讲人话?” 玄奘笑道:“你可以跟他说啊。” 这正合孝达之意,他早对这古怪的客僧产生了兴趣,笑问道:“听我师父说,天竺僧人都是修苦行的,就像大师这样,冬天穿这么少的衣服,是在修苦行吧?为何还要毛毡呢?” 波颇眨巴着灰色的大眼睛,好半天才明白过来,这位是不会说梵语的。 “我,不修苦行,”他将毡毯再次裹起,用生硬的汉话解释道,“苦行,那是受热,不是受冷!妖孽,提婆达多,才修苦行,我们,佛陀弟子,行中道的!” 他说话一顿一顿的,两位中原僧侣都笑了。 “天竺离这里很远吧?大师是怎么来的?”玄奘又问。为了照顾孝达的情绪,这次他用的是中文。 “我,跟着商队,坐船,”波颇比划着说道,“很大的船!本来,要去,波斯的,传播佛法。波斯在打仗,不能去。有商队,往东,去狮子国。我,跟他们走……狮子国,住了很久,太久了,还想去波斯。他们说,波斯,不能去!那里,外道,到处都是。佛弟子,被他们抓住,直接绑上火刑架的!长安好,礼敬三宝,不打仗!那些商人,卖珠宝玉石的,都说好。佛门,讲因缘,我与长安,有缘的!” 他临时学的汉语显然不太行,连说带比划,十分费劲,有时还夹杂着梵语甚至吐火罗语,幸好玄奘对这些语言都多多少少懂那么一点,连猜带蒙的,总算大致弄明白了他的话。 “大师确实与中土有缘,”玄奘高兴地说,“听说,大师要在长安翻译佛典?” “对,翻译!”波颇说着,从怀里取出两夹贝叶经书,那细长的略微发黄的贝叶,同伊伐罗留下的《心经》一模一样。 不同的是,这里是数十张叠在一起,上面打了两个孔,用细绳拴着,还有两块长木板,牢牢地将它们夹住。 波颇将其中一夹递给玄奘,玄奘小心翼翼地打开,只见贝叶上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字符。 看着这天书般的文字,孝达不禁有些好奇地问:“佛国的经书就这些吗?” “不,很多,很多,”波颇指了指自己,比划着说,“我,带了,整整,四十夹!海上,龙王要看经,抢了去。就剩这,两夹,我放在,这里,”他又指了指怀里,“这里,龙王,抢不走的!我说,这些,要带到,长安的,不能,都给你!” 孝达的眼中露出失望的神色。玄奘却极为钦服,他仿佛看到海上掀起滔天的巨浪,将包扎整齐的贝叶经一股脑地卷入大海。 “大师不避艰险,远来长安传法,定然吃了很多的苦,”他敬佩地说道,“弟子此次前来,就是要拜大师为师,学习梵文及佛陀经典。另外,弟子还有许多疑问想向大师请教。” 波颇被这段话弄迷糊了,看到他困惑的目光,玄奘又用梵语说了一遍,波颇这才明白了玄奘的意思。 “好,好的!”他高兴地说道,又伸手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学佛经,没问题!我脑子里有很多很多,龙王,夺不走的!只是,长安话不好学。你,教我说!” “玄奘自当尽力。”玄奘道。 两位异国僧人一拍即合。 出了精舍,雨似乎又大了些,打在房前的青石路面上,溅起一片细小的水花。 孝达站在屋檐下,一边系着斗笠带儿一边笑道:“这位天竺大师可真有意思,连中原话都说不好,还翻译呢。不知道以前的那些译师是不是也像他这样?” “师兄可别这么说,”玄奘道,“波颇大师的汉话已经很好了。” “这倒也是,”孝达点头道:“我还一点儿都不懂梵文呢,听着都晕。不过法师你可真厉害,那样的天书都会说!难怪人家说你是释门千里驹呢。” 玄奘道:“是一位西来的长者教给我的。” 他的目光望向南方的群山,露出缅怀的神情。 “可是,”孝达依旧有些担忧:“这位波颇大师中文说成这样,能把他带来的经典翻译好吗?” “这个师兄不必担心,”玄奘道,“当年,鸠摩罗什大师也是西域人,但他来到中原后,很快就学会了汉话。后来,他在长安设立译场,有上千中原弟子相助。如今波颇大师远来长安传法,想来也会有中原的高僧大德协助大师翻译。师兄不是说过,朝廷派了两位大人监阅吗?” “对啊!”孝达恍然大悟道,“确实是需要助译的。我说奘法师你学梵文做什么,原来也是要帮波颇大师翻译佛经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一拍大腿:“嘿!我怎么忘了这个?也不知他带《涅槃经》来没有?如果我们能看懂原本,不就可以知道哪种译本更准确了吗?” 玄奘默然不语,他可没有孝达这么乐观,相反,心中的不安越来越强。 黄昏的朱雀大街上,清冷寂静,行人寥落,两个年轻僧人默默行走在宽阔的街道上,谁也不说话。 许久,玄奘才轻轻叹道:“《涅槃经》还算不错的,虽然在某些地方两个译本间有出入,但多数经意是没有差别的。有些经书就没这么幸运了,译本之间的差别之大,甚至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 “有这种事?”孝达奇怪地说道,“难怪佛门宗派众多,相互之间谁都不服谁呢。是不是那些译师都不懂中原语言,或者他们没有助译?” “应该都有助译的,”玄奘道,“只是各自理解不同罢了。” 又是一阵沉默,两个僧人谁也不说话,只听得越来越大的雨点打在斗笠上,发出“嗒嗒”的声响。 “好了好了,不去想这些了!”孝达摆了摆脑袋,似乎要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想法。 接着,他乐观地说道:“现在波颇大师从天竺带了原典来,再多的问题也都可以迎刃而解了!” 玄奘摇了摇头,忧心地说道:“近些年来,玄奘所读各类佛典,多有译文不完备者,有些甚至缺章少页,玄奘心中着实困惑难安,初时还以为,这位佛国来的波颇大师会帮助东土众生解决这些困惑和疑问,现在看来,只怕没那么简单。佛法如海,莫测高深,或许,只有亲去佛陀故乡,广求异本,方能释我心中所惑吧?” 孝达大吃一惊:“佛陀故乡?你是说——去天竺吗?” 玄奘没有回答,他的心中已是翻江倒海。 去天竺,去佛陀的故乡,学习真正的佛法,这是他少年时期的梦想,只是这梦想似乎总是离他很遥远,不知何时才会成为现实。 他不知道,从他见到波颇大师的那一刻起,这个遥远的梦想一霎时便被拉近了!那原本懵懵懂懂的念头变成了心中的一团火焰,再也难以扑灭。 其实波颇来得很不是时候,新建立的大唐帝国并不崇佛,当今皇帝既然自称是道教祖师李耳的后裔,可想而知道教徒备受尊崇,佛教徒则屡受裁抑。 长安的冬天很冷,而波颇的心更冷,他在精舍里译经,并无什么高僧前来相助。他不知道,由于李唐王朝对佛教的不友好态度,高僧们大多被限制了活动范围,便是想过来帮忙也都有心无力。 更郁闷的是,两位奉旨监阅的官员成天缠着他,要他教授一些灵验的“法术”、“咒语”,搞得他不胜其扰。 “我,早就说过,没有法术!”波颇站在精舍内,挥舞着两条长长的手臂,“佛门,是不讲,神通的!执著神通,有危险,会着魔的!” 由于语言方面的限制,波颇无法对他们更深入地解释什么,只能反反复复这么说。 “大师何必这么小气呢?”其中一个官员笑道,“您看我们两个,大冷的天儿,来陪您,怎么着也得显点小法术出来吧?” “就是啊,一点点小法术就行,”另一个也帮腔道,“想当年,来自龟兹的鸠摩罗什大师还能一口气吞下一碗钢针呢。大师您可是来自佛国,这法术方面无论如何也不会比那龟兹胡僧更差不是?要不然多没面子啊!” “别拿什么着魔不着魔的话来吓唬人好吧,您佛法精堪,还怕什么着魔呢?你看连我们这些俗人都不怕。” “只是有神通,我倒宁愿着魔呢,大师我求您了,就让我们着一回魔吧。” 这两名监阅官一位是太仆卿张道源,另一位是他的门客张松。张道源是傅奕的好友,朝中大臣中唯一支持傅奕灭佛的就是他。 选这么一位完全不喜佛教的大臣来为天竺僧人监阅,这本身也反映出高祖对佛教的抑制政策。 波颇当然不知道这些事,但他还是觉得忍无可忍了:“我不要你们在这里,我不要!你们,出去!都出去!” 张道源不高兴了:“这和尚真是不知好歹!你以为我们愿意来啊?大冷的天,要不是圣上的命令,我们才不来陪你这个怪物呢!” “大人犯不着跟这个胡僧生气,”张松安慰张道源道:“蛮荒之地的人都这样,不可理喻。依下官看,这胡僧根本就不是天竺来的,也不知道是哪个蛮荒小国跑出来的,跑到长安打秋风来了。” 对于他们两个的话,波颇是不太懂的,更不明白什么是“打秋风”,秋风也可以用“打”的吗? 但他不喜欢这两个人,因而也就不打算问,干脆在蒲团上结跏趺坐,默然入定。 张道源看着这个枯瘦的胡僧,感到有些无趣。他冷冷地说道:“哼,说什么翻译佛经,统共就带来了那么几片干树叶,还说是什么圣典?成天坐在这里装神弄鬼,半点神通也见不着。干脆回禀圣上,断了他的供养,也省得他继续骗人!” 张松立即接口道:“大人所言极是!正当禀明圣上,以正圣听。也让那些奸佞之徒知道,长安的供养不是那么好骗的!” 两位大人一唱一和,波颇却只管装聋作哑,一句话也不说,二人终于说累了,颇觉无趣,拂袖而出。 刚出精舍大门,就见一位面貌清秀的青年僧人怀抱一包衣物走了过来。 张松当即拦住,冷冷问道:“你是哪里的和尚,到这里来干什么?” 僧人一手夹着衣物,一手置于胸前问讯道:“小僧乃大觉寺沙门玄奘,来此为波颇大师送些衣物。” “波颇大师?佛国来的罗汉,也会怕冷吗?”张道源说到这里,哈哈大笑,旁边的张松也跟着笑了起来。 好在这两人见玄奘满脸稚气,身上穿的又是极普通的粗布衲衣,以为他不过是大觉寺里打杂的小僧,因而也没太在意,就大笑而去了。 玄奘目光忧郁地望着两位大人,直到他们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口,这才转身朝精舍内走去。 看到玄奘,波颇黑黑的脸上终于露出轻松的表情。 这个汉僧最近常来,每次都会给他带些可口的食物和暖和的衣物,还帮他劈柴生火,跟他学习梵文经典,向他请教有关佛法的各种问题,教他说正宗的长安话,有时也打听佛国及西域各国的见闻…… 波颇终于在这异乡寒冷的冬季里感受到了一股难得的暖意,同时感受到的,还有博大精深的中原文化以及中原人温和谦逊的魅力。 而最最重要的是,玄奘说着一口虽不标准却很清晰的梵语,两人单独在一起时,用梵语交流竟是毫无障碍。对于波颇来说,孤身一人在异国他乡听到乡音,令他倍感亲切,无形中也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如果法师便利的话,”波颇指了指对方,又指了指自己,用梵语请求道,“每天都来这里好吗?我们翻译佛经。” “好啊,”玄奘高兴地说道,“弟子正求之不得,就怕弟子的梵文尚未学通,难以胜任。” “法师的梵文已经很好了,”波颇由衷地说道,“我们可以一边学,一边翻译。” 玄奘立刻答应下来。事实上,他来这里的收获比波颇更大,每日里听波颇用梵文讲授佛经,这可比他在四川时的独自摸索要方便得多了。虽然有很多地方听不明白,但他还是实实在在地感受到了印度佛学的魅力。 波颇带来的佛经虽说少了些,记在脑子里的却很多。他说在他的国家,人们不习惯用笔来记录经典,而习惯于将学问记在脑子里,无论是婆罗门学者还是佛教僧侣,个个都有很强的记忆力。这一点,玄奘也早就知道; 他还说,早期的佛教是忌用文字的,都是口传心授,他本人能记诵大小乘经典各十万颂。 他一句一句地诵念出来,玄奘则在旁边认真地听着,记着…… 波颇或许不是天竺最好的法师,玄奘提出的很多问题他也回答不上来,但通过与这位天竺僧人的接触,玄奘再一次打开了眼界,感悟到了一种与中华文化完全不同的另一种思维模式。 就这样,两位异族僧人相处月余,渐成知交,他们开始相互配合,翻译波颇从天竺带过来的经书。 第十二章 佛不东来,我便西去 太阳已经很多天没露脸了,整个长安城都笼罩在一片阴云之下,天气又冷又湿,无孔不入的西北风将丝丝潮气送进每个人裹在冬衣里面的身体上,时而还会有淅淅沥沥的小雨洒过街道。街上的人们紧缩着身体,急冲冲地走回家去。 武德八年的除夕就在这样糟糕和令人低落的天气中姗姗而来。 大觉寺的厨房里,膀大腰圆的圆安正在案前用力地和着面,汗水一滴滴地滚落下来,滴在面上,被他毫不在乎地揉进了面里。 每年的除夕他都要和很多面,包大量的素馅饺子,这不仅是寺内僧众们初一早课后的伙食,也是为了招待那些凌晨赶来烧新年头柱香的居士们。由于需求量实在太大,一向大大咧咧的圆安也就不大注意卫生方面的细节了。 “圆安师兄这般和面,包出来的饺子还有谁敢吃?”一个熟悉的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倒把他给吓了一跳。 回头一看,竟是久未谋面的玄奘。 “是你呀,玄奘师兄!”圆安咧开嘴笑了起来,“今天不做晚课了吗?怎么有空到这里来?” “你还迷糊呢,”玄奘笑道,“晚课已经结束了。” “玄奘师兄来了?”正提水进屋的石顽高兴地跟他打了声招呼。 “师兄,有空来给我们讲故事啊。”几个饭头围过来说。 “是啊,好久没听师兄讲故事,连饭都吃得没味道了。”另几位嘻嘻哈哈地应和。 玄奘神秘地说道:“我正有很多新鲜故事要讲,天竺来的波颇大师讲给我听的!” “真的吗?”众人立即来了兴趣,“那位天竺大师也会说汉话?他的故事好不好听?” “那还用说?”圆安一瞪眼,“佛国来的师父,讲的自然是好的。” 说罢又转向玄奘:“师兄哪天给咱引荐引荐。” “不用引荐,”玄奘笑道,“师兄们若有兴趣,只管前往大师的精舍拜望,大师定会欢迎你们的。” “还是算了吧,”石顽摆摆手道,“我们这些伙头僧什么都不懂,打扰大师清修,岂不罪过?” “你们以为大师万里迢迢到这里来做什么?”玄奘道,“还不是来弘扬佛法?若是诚心前去请教,他高兴还来不及,怎会怕打扰?玄奘今天到这里来,便是向师兄们讨几个饺子给大师吃。” “没问题!”石顽爽快地一挥手,“看圆安包了那么多,管够!” 圆安憨憨地一笑:“那位天竺大师也吃饺子吗?” “入乡随俗嘛,”玄奘笑道,“也得让他知道咱们大唐过年的习俗。” 石顽哈哈一笑:“圆安,你和的面可不大干净啊,能用来供奉佛国来的大菩萨吗?” “谁说不干净?”圆安擦了把汗,“你说的是我的汗?这可没什么不干净的,不信你们问问玄奘师兄,他吃的是不是我包的饺子?可曾出过毛病?” 众人哄地一声笑了起来。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没办法,眼不见为净。 天竺僧人初来乍到,显然还没有过中国年的习惯,因此,精舍外“噼噼啪啪”的爆竹声,让这个远来的异乡人既惊吓又迷惑,不觉裹紧了围在身上的那条紫色毛毡。 “大师!”玄奘提了个包袱推门进来,波颇立时脸现喜色,如同见到了亲人。 “怎么才来?”他问,“天都黑了。” “是晚了点儿,让大师久等了。”玄奘有些歉意地说道。 没办法,在行堂的寮舍里,他被石顽、圆安等人围住,连着讲了好几个故事,他们才肯放他走。 “今日玄奘特意跟大觉寺住持告了假,来此陪大师守岁。”玄奘放下包袱后,便忙着去抱柴生火。 随着火苗的升起,原本冷气森然的精舍内渐渐变得温暖起来。 “守岁?什么是守岁?”波颇现在的长安话已经说得很流利了,但这个词对他来讲显然还是新鲜的。 “这是我们唐人的习惯,”玄奘道,“每年的最后一天不睡觉,叫做守岁。” “为什么不睡觉?”波颇觉得奇怪,“修苦行吗?” 在他看来,不睡觉也是一种苦行的方式。 “不是的,”玄奘笑道,“守岁是唐人过年的一种习惯,可没人觉得苦。嗯……怎么跟大师解释呢?” 波颇很感兴趣地看着他沉思的样子,等待着他的解释。 玄奘又到外面去铲了一罐雪,拿回来吊在火盆上烧着,精舍内水汽蒸腾,更加暖和了,波颇大师裹在身上的毡毯不知不觉滑了下来。 “在中国,过年是很隆重的,”玄奘一边烧火一边说,“一年就这么一天,大家不想把这么殊胜的日子在睡眠中白白荒废掉,所以才要守岁。” “新年很殊胜吗?”波颇觉得很惊讶。 “一年就这么一天,难道不殊胜吗?”玄奘反问。 “如果一劫就这么一天,那才是很殊胜的,”波颇道,“一年的时间并不长。” “对于娑婆世界的众生来说,也不算短了,身为凡夫的我们,哪里会有机会历劫呢?” 玄奘一面说,一面拿出已经冻硬的饺子,放在一边:“在中国,守岁必须吃这个,这叫饺子,取‘交子’之意,所谓‘新年旧年,交在子时’。” “真有意思,”波颇笑道,“不过佛陀说过,僧人过午是不能进食的。” “弟子知道,”玄奘用木棍拨着火盆里的火,“我们现在烧水泡茶,等过了子时再下饺子吃也不迟啊。” 看着玄奘忙忙碌碌的样子,波颇缓缓说道:“你们唐人很会享受。” “不是享受,是习惯,”玄奘解释道,“唐人喜欢在新年旧年交替之际庆祝,很多人家一年过得都很清苦,只在这一天穿上新衣,吃上一顿饺子。孩子们放爆竹驱邪,大人们则忙着给各路神佛上供,祈求他们保佑来年一切顺遂。”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的话,外面又传来爆豆般的爆竹声。 “各路神佛?”波颇觉得又奇怪又有趣,问,“你们拜很多神?” “是啊,”玄奘笑道,“唐人见神三分敬,很多人家里既拜佛陀观音,也供玉帝老君,此外还有灶君土地、福星财神,大神小神一起请,可谓热闹至极。” “果然热闹,”波颇含笑点头,“他们不会打架吗?” “他们是神,怎么会打架?”玄奘笑道,“每个神要做的事情各不相同,这也是民间供很多神的原因。神祇们挤在一起,只会让人觉得热闹有趣,他们彼此间和和睦睦,各做各的事,绝不会打架的。” 波颇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波颇又问:“你们唐人是不是很喜欢神通?” “有些人喜欢,有些人不在乎,”玄奘捅着火说。突然觉得很奇怪,抬起头来,“大师怎么想起问这个?” “那两个,朝中来的大人,他们总问我,会不会神通。” “他们不懂佛教,”玄奘道,“大师不用理他们。” “我不理他们,但是心中不安,我到长安,就是来传法的,对众生不管不顾,是对佛陀的辜负。” 玄奘沉默了一下,安慰他道:“大师已经做得很好了,众生各有业力,便是佛陀也替代不了,何况我们?” 然而波颇的心中还是有很多的不解,他垂下眼帘,神色黯然地说道:“他们说,我不会神通,是来打什么,秋风的。打秋风,是什么意思?秋风,很冷,打了它,就不冷了吗?” 玄奘心里很难过,这位质朴的梵僧,一路上不知吃了多少苦,经历了多少生死之险才来到长安,他没有别的想法,只为传法利生。我们身为主人,为何却要这样对待他呢? 看着波颇渴求答案的目光,玄奘实在不愿意打妄语,只得咬了咬下唇,说道:“他们的意思是说,大师是来骗吃骗喝的。他们不懂佛教,才会犯下这等口业,这是他们自身的业力所致,也是佛陀说的可怜悯者,大师不用放在心上。” “是这样,”波颇点了点头,“朝廷里,没有懂佛教的,官员,是吗?” “有,”玄奘道,“有很多。” “那为什么,不叫懂的来做监阅,而要叫不懂的来呢?”波颇不解地问道,“那岂不是,叫他们无故造业?” 玄奘心中一酸,默然不语。 好在波颇没再继续问这个,他听着窗外爆竹劈里啪啦的声响,突然又想到一个问题:“长安的树,很多都是,光秃秃的,不长叶子。是不是被,那些声音,吓的?” 原本心情沉重的玄奘,被这个古怪而又幽默的问题逗乐了。 “大师,现在是冬天,”他笑着说,“等天气暖和了,树叶就都长出来了。难道大师家乡的树都从来不落叶吗?” “落是落的,”波颇说道,“但一边落,一边长,不会落得这么,干净……摩揭陀国没有冬天。” “这就难怪了。”玄奘说着,把目光投向了窗外。 他来的时候天上还阴云密布,现在,那阴沉了半个多月的天空终于飘起了雪花,而窗外那些在风雪中裸露的枝干,以前他从未注意过,现在见了,却令他不胜感慨。 “树跟人不一样,”他缓缓说道,“树是夏天穿衣,冬天脱衣,让躯干傲雪。” “法师说得对,”波颇以为他是在劝诫自己,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佛陀的弟子,走到哪里,都要随缘。其实,长安真的很好,很好……有些人,虽然不懂佛教,但也有善根。至少,不会把佛弟子,绑上火刑架。” 不知怎的,听了这句自我安慰的话,玄奘竟差一点落下泪来。 他赶紧转移了话题:“大师你说,《摄大乘论》与《十地经论》这两部经典,有没有可能在教义上不同,甚至在某些方面完全相反?” “这不可能!”波颇的眼睛瞪大了,“这两部论分别是由无著和世亲菩萨所造,他们是兄弟,又是师徒,同是大乘瑜伽行派的祖师,二者的基本宗旨应该是一致的,怎么可能完全相反?” “那么,大师您能回答我的问题吗?比如,阿赖耶识是染是净?佛性当常,还是现常?” 波颇犹豫了一下,摇了摇头:“这个是要诠释的,不是一两句话就能说清楚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天色已晚,玄奘在佛前的香炉里插上一支线香,在袅袅的轻烟中合掌参拜。 波颇看着他,问:“法师岁末拜佛,是不是,也像那些俗家人一样,要求什么呢?” “是啊,”玄奘望着那丝徐徐上升的轻烟,缓缓说道,“佛说众生皆苦。从小到大,玄奘看到了太多的苦难。玄奘只是希望,从此以后,不要再见到众生受苦受难了。” 说到这里,他轻轻摇了摇头,沉声说道:“佛陀说过,修行者心要空。可是玄奘心中装着太多疑惑,郁积日久,都快把心塞满了,怎么也空不了……” 波颇望着这个大唐比丘,沉默良久,才徐徐说道:“我知道,有一部经论,或许,能帮助你。” 玄奘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异国僧侣。 “此经名叫……”用生硬的汉语说出这四个字后,波颇蜜多罗明显顿了一顿,索性改用梵语说道,“此经名叫《瑜伽师地论》,又名《十七地论》,总括三乘,能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 说到最后那个词时,他的声音放得很低,但在玄奘耳中,那仿佛就是来自遥远天边的一声惊雷。 “大师有此经?”玄奘看着他,黯然的双眸又亮了起来,在这有些昏暗的精舍内熠熠生辉。 “没有,”波颇摇了摇头,“这是一部大论,篇幅浩瀚,单是抄写经文的贝叶便能装满一车。我孤身一人,没有足够的功德和威望,怎能将它带来?” “那么,此经在……” “此经在摩揭陀国,那烂陀寺。” “摩揭陀国,那烂陀寺……”玄奘喃喃重复着这两个梵语词汇。 波颇道:“现在五天竺大小乘佛教并行,佛法最兴盛的,依然是中天竺的摩揭陀国。其中的那烂陀寺,是整个天竺佛教的最高学府,住有数千名学有专长的僧众。那烂陀寺最盛行的便是瑜伽行派的教法,寺主正法藏戒贤菩萨正是这一大乘宗派的嫡传祖师,擅讲《瑜伽师地论》。” 在见到波颇之前,玄奘并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佛国的僧人会给自己的生命带来什么。然而,就在这个除夕夜,他从这位梵僧口中得知,在遥远的中天竺,有一个神奇的国家,那里有一座神奇的寺院,里面有一位学识渊博、精通所有经论的高僧,有全天竺最有学问的法师。 “大师见过戒贤菩萨吗?”玄奘盘坐在波颇对面的蒲团上,用梵语问道。 “我就是戒贤菩萨的弟子。”波颇蜜多罗双手合掌,庄重地答道。 “那么,您一定也精通《瑜伽师地论》了?”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不,我不会,”波颇老老实实地摇了摇头,“如果我精通此经,早就可以回答你前面的问题了。” “可是,您是戒贤菩萨的弟子,难道没有听他讲过?”玄奘不死心。 波颇道:“我确实听过一遍,但有很多地方不能理解。这部经论太深奥了,即使有高明的师父讲授,读通它也需要很长时间,至少要……四五年吧。没有这样的工夫,很难明了其中的宗旨。我不够精进,不肯花这么多时光在这一部经上,我觉得自己与此经无缘。很多年过去了,就算当初记得几句,现在也都忘了。” 玄奘遗憾地叹了口气,眼睛里的光泽又黯淡了下来。 波颇又说道:“法师要学此经,除非去那烂陀寺。我在那里学习了四年,我所有的知识都从那里得来。你知道吗?戒贤菩萨已经一百多岁了,不但对瑜伽行派的法典烂熟于心,而且学识极其广博,经律论三藏、大小乘佛法、古今各种流派,无一不通,无一不精。我生性愚钝,大师所授的知识,我连万分之一都不能领会。但是你不同,玄奘法师,你慧根天成,一闻千悟。若能得到戒贤菩萨的教导,不仅能解决困扰你的难题,还能将正法藏的法脉、学识发扬光大。” 听了这位天竺僧人的介绍,玄奘不由得心驰神往—— “那烂陀寺,戒贤菩萨……”他喃喃地念叨着,那究竟是什么样的地方,什么样的人?我真的可以去那里学法吗?我真的可以学到那部总括三乘的《瑜伽师地论》,普渡我大唐众生吗? 从波颇的禅房走出时,已是武德九年大年初一的清晨,地上早铺了厚厚一层雪,而天上的雪花也已经有巴掌那么大了。 顶着迎面呼啸而来的北风,走过白雪覆盖的朱雀大街,玄奘的心却是越来越热,波颇大师的话一直在他的耳边回荡—— “那烂陀寺除了戒贤菩萨,还有很多智慧广大、辩才无碍的大菩萨、大法师,我跟他们比,就如同萤火虫遇到了日光一样……” 经过多年的游学,痛苦的求索,玄奘终于将他的目光锁定在了天竺国——前往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向戒贤大师求教,研修《瑜伽师地论》。这便是他现阶段具体的参学方向和目标。 “天竺是我佛诞生之地,定然有佛陀当年宣讲的妙理原本。弟子希望能亲眼看到这些,而不仅仅是各位西域高僧的译本和注疏。”玄奘坐在大觉寺的禅房内,对道岳法师说出了自己意欲西行的打算。 坐在他身旁的不只是道岳法师,还有智实、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长安十大德中居然来了五位! “玄奘,这些译本都是前辈高僧的心血,为这些译本注疏的高僧也都是当时的大德,他们可不是一般的修行人,而是菩萨降世渡生,为人天所共敬。你才读了几年经,就敢妄议圣贤?”道岳法师不满地责备道。 “弟子不敢妄议圣贤,”玄奘恳切地说道,“可是现今流传中原的经本大多自西域传入,各族高僧分别使用吐火罗语、高昌语、龟兹语、粟特语,各自翻译佛典。各位法师仔细想想,即便只用梵文原本,翻译时也不免会有出入,何况是从胡本转译?又何况不止一次转译呢?这些年,弟子读经听经,疑问日多,想来也缘于此,非西去天竺不足以释疑解惑。” 几位法师相互看看,没有再说什么,他们其实也都从内心认同玄奘的话。 “你说的不错,”僧辨法师点头道,“佛经的原文是梵文,还有一部分是巴利文经典。而译者也并非全是以梵语为母语。但他们都是乘愿再来的大菩萨,这一点却是毫无疑问的。” 玄奘苦笑,对这个问题不置可否,只说:“即使是梵文经本,其成书地点除天竺外,也还有西域诸国。这些国家的梵文,与天竺梵文是不尽相同的。” “哦?”法师们显然觉得有些意外。 玄奘没有解释,他的脑海中又响起了老胡僧伊伐罗的那句话:“这是梵文,但不是天竺梵文!”心中一阵茫然。 这些从语言到释义都不相同的经典传到中原,给了远离佛国的人们点亮了一盏明灯,但同时也带来了越来越多的歧义和争论。 自南北朝起,中原佛教的教理研究就进入到理解和发挥的阶段。由于译本越来越多,研究的人也日渐增多,师资不同,传承各别,各擅宗派,义旨有殊,对佛经的理解偏差也就越来越大。 隋文帝统一全国后,南北学说汇合,矛盾更加尖锐:由于数百年来各地不断的传抄和转译,一些差误根本无法得到校正。僧人们就算有所疑惑,也只能将错就错,以讹就讹。 无论是玄奘还是老法师们,心里都清楚得很,这些问题现在已经完全暴露出来,并且到目前为止,还丝毫看不到任何解决的方法。 整理了一下纷繁的思绪,玄奘继续说道:“这些日子以来,弟子跟随中天竺来的波颇大师习经,越来越觉得,即使弟子懂得那些胡语,如若不直接接触梵文佛经,依然无法参透佛法的真谛。而要想改变这一切,就必须到天竺求取原始经文。毕竟,那里是佛陀的故乡。” 玄会法师深深叹了口气,道:“老衲也知道,中土佛经多有讹谬之处,这倒不完全是因为翻译问题和对教义的不同理解,更兼几度法难,致使很多经典残缺不全,难以贯通。法师欲往西方寻求真经,志向确实惊人。只是佛国距此遥遥数万里,中间流沙横亘,雪山阻隔,更有无数盗匪,再加上杀人不眨眼的突厥人……难呐!以往也有高僧大德发愿西行,然而到者寥寥。法师年纪轻轻,才华过人,可谓前途无量,又何必以身犯险?” 玄奘道:“昔日法显前辈就曾不辞劳苦、长途跋涉取得律学经典。他出发时已年过花甲,而弟子尚未及而立,怎敢说道路艰远?” 玄会法师道:“法显西行求法,乃是五人同行,途中又加五人,可是有人中道返回,有人病饿而死……十五年后,法显以老迈之躯孑然一身回到长安。” “可他终究是回来了,”玄奘激动地说道,“前辈求法尚且不顾身命,玄奘又何惜此躯?” 法显是中原取经人中到达佛国的第一人,他因慨叹汉地律藏的缺失,遂于东晋安帝隆安三年(公元399年),与慧景、道整、慧应、慧嵬等高僧结伴,从长安出发,前往天竺寻求律藏。那一年他已经63岁。 一行人经过敦煌和于阗,穿沙漠,越葱岭,经历重重艰险,最终于六年后到达天竺,当时的他已经是一位古稀老人了。 玄奘读过法显留下的《佛国记》,那里面的记载令他感动,更令他震撼!他想象不出这样一个年纪的老人何以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生命能量,或许这便是佛法的力量吧。 据说,在佛陀初次讲法的鹿野苑,一群天竺僧人走出寺院,询问他们从哪里来。当得知对方来自遥远的东方国土时,梵僧们难以抑制自己的好奇,纷纷说道:“怪哉!边地之人竟能求法至此!” 法显的队伍到达佛国后就开始解体,僧人们纷纷寻找适合自己的修学之地,绝大多数选择留在天竺。 然而法显始终记得自己的初衷,他四处搜寻经典,以律学为主,把它们抄录下来,准备带回国内。 义熙八年(公元412年),法显携带《摩诃僧祗律》、《弥沙塞律》、《大般泥洹经》、《长阿含经》及《杂藏》等梵本,搭乘商船,经海路返回中国,这一年,他76岁。 六年到达印度中心、六年居住佛陀之国、三年返程,法显用了十五年时间,开创了结队西行的先例。 想到年迈可敬的老法显,玄奘就觉得,所有的困难都是可笑的。 法师们也知道说服不了他,均不再说话,法常则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个方向:“现在国内群雄并起,关外的突厥人也乘机控制着河西一带,法师这时候出关,怕是不可能的。” 玄奘道:“弟子已决定向朝廷上表,请求发放过所和文牒。” “异想天开!”一直未开口的智实长老冷冷地说道,“朝廷一心敬道灭僧,能给你关文吗?” 玄奘被他的这声断喝堵住了嘴,几位老法师也都不作声了,禅房内的气氛一时显然有些沉重。 良久,道岳法师才苦笑着说道:“智实大师所言甚是,朝廷是不会给法师发放关文的。” 玄奘想了想,道:“其实,也不一定非走玉门关不可,波颇大师走的就是海路。” “走海路要有船,”道岳法师道,“而且须得是那种上乘的大海船,只有借助朝廷之力方能打造。你上哪里弄这种船去?再说了,就算你到了天竺,又能怎样?你懂梵文吗?” 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恩师慧严法师也曾这般问过我。这些年来,弟子一直在向一些西来的胡人商侣学习梵文及诸多胡语,最近又师从波颇大师,虽然算不得精通梵语,倒也能说会写。至于朝廷,就算推崇李老之道,目前看来也无灭佛之意。弟子愿上表一试。” 高僧们面面相觑,虽然有感于玄奘非凡的决心和勇气,他们还是不赞成他的计划。 僧辩法师叹道:“玄奘法师,佛门是讲因缘的。中土众生与佛有缘,所以才会有白马驮经、惠利众生之事。如今我们看到的经典与原典多有抵牾,想来也是因缘不到所至。依我看,法师不必太过执著了。” 玄奘愣了一下:“我中原众生多有一心向佛之人,怎么能说因缘不到?” 僧辩叹道:“如若因缘到了,佛陀怜悯众生,自会着人送经到中原。否则纵然勉强为之,也会徒劳无功。魏晋以来,西行求法者去者无数,回者寥寥便是明证;虽常有西土诸贤东来传法,然所携经典有限且又残缺不全也是明证。法师去过少林寺,不知可否听过慧可大师立雪断臂,只为求一安心法门之事?佛陀经典极为殊胜,岂可强求?” 听了这话,座中高僧俱都点头称是。 玄奘沉默片刻,问道:“如若所读经典与佛说相去甚远,何时因缘才到?” 僧辩道:“老衲想,有朝一日众生内心清净,彼此之间不再有杀伐恶斗,则不仅佛法会东来,便是弥勒菩萨也会下生东土吧?” 玄奘苦笑不已:“诚如大师所言。可是如今,东土众生内心不清净,世上仍有杀伐恶斗,正是最需要正法住世之时,佛法不就是用来普渡众生的吗?” “玄奘,”道岳法师插口道,“自古佛渡有缘人,须知因缘不到,是不能强求的。强求岂非攀缘?” 玄奘道:“弟子并非攀缘,只是因缘因缘,有因有缘,方为因缘。佛法住世便是因,众生渴求正法也是因,这时若有人愿意西去求法,那便是缘了。佛渡众生也须众生自渡,岂有因缘皆由佛来做,而众生坐等之理?” 玄奘自幼口才便佳,这一番话竟说得几位大师默然不语。 玄奘抬起头,望向大殿正中的佛像,而佛像也正俯看着他,那慈悲庄严的面容,那令人一见之后永世难忘的微笑,绝非“魅力”二字所能形容——那样地宁静愉悦,淡然潇洒,分明是对大千世界的一种昭示。 佛陀啊,你想昭示什么?是对人生苦难的同情,还是对滚滚红尘的看破?是对沧海桑田的理解,还是对兴亡闹剧的蔑视?令人说不清,也道不明,唯有浮想联翩…… 终于,他长身而起,面对佛像,缓缓说道:“佛不东来,我便西去。就算需要立雪断臂,乃至敲骨取髓、刺血济饥,玄奘自问也可做到!只要中土众生一心倾慕正法,便是因缘合和之日,定会有诸佛慈护,保佑玄奘最终到达佛国,取得真经!” 这之后,玄奘便开始正式为他的西行做准备。 他首先要做的便是,打探路径,确立行程。 对于天竺的具体方位,玄奘并没有一个确切的概念,只知道“佛自西方来”,然而这是一个太笼统的说法。中国人提到方位,总是习惯于依照东西坐标,而不是南北坐标。一般来说,只要两地不是处于正南正北,都是用东西来确立方位的。 “佛自西方来”,这个西究竟是正西,还是西南、西北?偏度究竟有多大?对此,他一无所知。 好在通过这些年的游学,玄奘认识了很多人,也了解了很多事,大致知道,从大唐到天竺,可以有四条主要的路径。 这四条路径,依照从东到西的顺序分别是:海路,川南路,吐蕃路和丝绸之路。 海路似乎是很多天竺僧人来华的首选,远有达摩,近有波颇,就连当年法显大师回国,选择的也是海路。 “走海路,很好!”精舍内,波颇大师挥舞着手臂对玄奘说,“我们摩揭陀国的人要去远国,做生意、弘法,大多数人都是这样。上船就好了,什么都不用费心。” 玄奘点点头,海路确实可以避免舟车劳顿,时间上也不长,似乎是个不错的选择。可是…… “为什么中原的僧人和商人,很少选择海路出国呢?”他问。 “这个,我不知道,”波颇老老实实地回答,“这是你们中原人的事情。” 玄奘心中隐隐知道原因,史书上有“逐鹿中原”的说法,也有“拓土开疆”的豪情,然而中国从来就不是一个海洋国家,除了去给皇帝寻找“不死药”的那帮术士外,中国人历来在航海方面投入的热情少得可怜,远远比不上周边国家。 道岳法师说的不错,走海路要有船,而且必须是那种质料上乘,适合远航的大海船。在当时,要想得到这种船,必须依靠国家的力量。 可是大唐此时的经济和政治中心处于中原地区,都城长安更是远离海岸,朝廷的目光主要集中在北方、西北、西南这几个方向,对于从南部的蛮荒之地出海贸易缺乏热情,以至于海路极少为人所知。 那么,可不可以等待那些外国来华的海上商队,搭乘他们回国的商船一起走呢?玄奘开始多方打听起来。 然而他很快便失望了,每年来华的船队虽然也有七八支,然而绝大多数都是从邻近的新罗、日本等地来的。至于西海来的商船,除了波颇所搭乘的那一起外,最近再没有听说有第二支了。 一位扬州商人对玄奘说:“大师您所说的西海船队,那绝对是稀罕物啊!我们那里一辈人能看到过一回也就是造化了,而且还都是单程的,到了之后,那些船差不多也就废了,修都修不好……” “那么他们怎么回去?”玄奘问。 “他们不回去,”那商人道,“人家九死一生,好容易到了中原,卖掉货物赚了钱,正该安顿下来,好好享受中原的繁华,还回去干什么?” “可是中原也就是近些年才安定下来的吧?”玄奘不解地问道,“在这之前连年战乱,命都难保,还享受什么?也没有人回去吗?” “倒是有走的,”那商人道,“不过他们弄不到船,只能往西走。我听人说,这些人大多滞留在河西和西域一带做生意,真正回国的也不太多,估计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吧。” 玄奘顿时无语了。 他又想起波颇所说,在海上遇到风暴而失经的事,以及法显大师《佛国记》中所记载的海上风暴。 在波颇的精舍内,他曾问道:“海上遇到风暴的机率很大吗?” “大,大得很!”波颇张开手臂,夸张地比划着说,“在海上,没有不遇到风暴的。” “遇到了风暴,人们通常做什么?” “念佛,诵经。” “还有呢?” “等待。” “还有呢?” “没有了,”波颇道,“海上有龙王,有海妖,念佛诵经是祈求佛力的加持,战胜龙王和海妖。” 玄奘有些不甘:“难道我们自己什么都做不了吗?” 波颇笑了:“法师,我们是凡人,怎么可以与神力相抗衡?除了等待,我们什么都不能做。” 玄奘心中暗叹,他想,中国人轻易不愿意出海,恐怕也是对自身掌控力过低的一种不安吧?毕竟在陆地上遇到危险,还有腾挪的余地,而一旦上了船,你的命运就完全交付给这条船和你心中的神祇了。 “除了风暴,还有很多奇怪的海流,”波颇说道,“有时,船行得好好的,方向却莫名地变了,等你发现,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了,更不知道它会把你送到哪里,这个时候,你除了祈祷和等待,还能做什么?……” 玄奘明白了,海路不靠谱,还是不去多想了,看看陆路吧。 川南路他是听说过的,但也仅仅是听说而已。 这是一条“丛林之路”,它从印度的东北角,经过缅甸的重重密林,到达中国的云南、贵州、四川,或者进入东南亚。 这条路见诸史书,最早是在张骞出使西域的时期,汉武帝元朔元年(即公元前128年),张骞在西域见到了蜀地出产的产品,得知这是当地人从“身毒”交易得来的,于是大胆推断有一条经四川、云南到达身毒的贸易之路,便在回国后建议皇帝打通了这条道路。 所谓“身毒”就是天竺,到了东汉时期,中原政府已经在云南地区设置了永昌郡,其辖区一直进入到今天的缅甸境内。 当年在四川,玄奘遇到的身患恶疾的老胡僧阿缚卢多伊伐罗,便是走这条路来华的。 玄奘记得自己同伊伐罗说的每一句话,也曾向他打听过那条道路,但伊伐罗对此似乎并不热心,只说确实可经此路到达东天竺,也不长,顺利的话半年足矣。 听起来似乎很吸引人,玄奘当时便细问了几句。 伊伐罗叹道:“这条道上有妖魔,不适合你。”便不再多说了。 后来,玄奘渐渐从其他人那里,了解到了西南诸蛮的骠悍野蛮,对于进入领地的陌生人,他们通常都是毫不留情地袭杀,下手之稳、准、狠令人瞠目。森林里生活诸多食人族部落,人们称其为“妖人”,这大概就是伊伐罗口中的妖魔了吧。 而且,川南路从一开始就不为中原人所熟知,经过汉代的短暂发展后已经逐渐凋敝,淹没在茂密的热带丛林中。史书的记载大都语焉不详,没有具体的路线和地标,只知道这条路上充满了毒虫、猛兽、蛮族和瘴气,此所谓“蜀身毒道”。 太多的未知,使它更像是一条传说中的路线,因而玄奘很快就放弃了。 他又将目光转向吐蕃路,就是经日月山进入青藏高原,前往逻些(今拉萨),然后取道亚东或者樟木南下,经尼婆罗国(今尼泊尔)到达天竺。 听起来是一条相当便捷的陆路,如果不是唐蕃交恶,倒是可以考虑。 可惜这个世上没有“如果”,刚刚崛起的吐蕃甚至已经威胁到了河西走廊的安全,在这个时候孤身进入吐蕃的控制区域,存在着很多不可知的危险。 事实上,直到玄奘西行后的十四年,即公元641元,文成公主入藏,唐蕃关系好转,这条线路才被打通。 一位曾经去过吐蕃的胡商对玄奘说:“大师可别从那里走,从未听说有人从那里到达佛国的!有没有路暂且不说,吐蕃是大唐的敌国,这个也不说,便是朋友,你也走不得!” “这是为何?”玄奘奇道。 “因为那个地方太荒凉了!”那商人道,“日月山后,便渺无人迹。除非是大队人马才能继续向前,人数少了就必须回头!我们那一次鬼使神差的,居然去那里行商。原本人数不少了,路上还雇了很多民伕,最后还是饿死、冻死很多人,不得不回头了。法师您一个人,不行的!” 玄奘这才明白吐蕃路真正的困难所在,他是个知识分子型的僧人,从小到大基本没干过什么重活。即便幼年时在寺院里做童行、沙弥,从事的也多是抄经这样的文字工作,所以常会给人以文弱儒雅的感觉。长途跋涉,他不可能背负太多的食水,只能依靠沿途补给。 而吐蕃路上恰恰没有补给,因而对玄奘来说,日月山,便是尽头。 现在,就只剩下最后一条路线了——丝绸之路。 这是当年由贵霜人开拓出来的贸易之路,最遥远最艰难,却又是目前看来最靠谱的路线。 这也是商人们向玄奘推荐的路线——沿着佛教传来的方向,向西逆行,经过广袤的西域地区,再翻越葱岭,穿越中亚的大草原,一路向西…… 这是一条神奇而又漫长的路线,辗转跋涉十余万里,横贯亚欧大陆,途经一些世界上最荒凉的地区:大沙漠,大雪山,大沼泽,大森林……其中的艰辛险阻,可想而知。 但是不管如何艰险,至少对玄奘来说,这是唯一可行的路线。 选择好了路线,玄奘立刻具表上奏,向朝廷提出出关的请求。 在等待批文的日子里,玄奘没有让时光虚度,他开始做着语言上和身体上的各项准备。 从中国到天竺,这一路上诸国林立,语言殊隔。要完成求法的目标并顺利往返,不仅需要熟练掌握梵文和巴利文,还要对西域和中亚的各种语言都有一定程度的了解。 好在西域地区虽然语言各不相同,却都属于吐火罗语系,而这种语系深受梵文的影响。 过了葱岭,进入到广大的中亚地区,则又是另一种语系——粟特语,这里面衍生出来的突厥语,贵霜语,其实都只是名相上的不同,语法结构大同小异,与梵文间的关系同样紧密。 当然,这中间还有一些小国,使用着古老的楔形文字,甚至还有使用绳文的,但那已经不是主流了。 再然后到了印度,就是梵文和巴利文语系了。 除此之外,印度还有一种古老的线形文字,也是一种独立的语系,但是使用范围并不广泛。 玄奘在语言方面的天赋极高,当年入川的时候,他还听不太懂四川方言。但是,入蜀不过两个月,他的口音已经与蜀人无异。 而且,他已经通过自学,基本掌握了梵文,甚至翻译了《心经》。 因而语言对他来说,并不算是特别困难的障碍。 当然,必要的准备还是要有的。 玄奘开始有意结交来自西域各国的僧侣客商,向他们学习诸国的语言文字。他以语系为单位进行学习,这种方式极其有效。 一场大雪过后,长安城内一片洁白。 不到三更,玄奘便起身了,他穿着一件单薄的短褐,盘坐于床榻之上,闭目念了几段简短的经文后,便穿上芒鞋,轻手轻脚地来到禅房门前。 门刚被推开一点儿,一股凛冽的寒气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由得打了个冷战。他伫立门前,深吸了几口禅院内清冷新鲜的空气,只觉得神清气爽,举步便朝山门外走去。 “奘师!”随着一声轻轻的呼唤,有四五个年轻的僧人朝这边径直走来。 “你们这是……”玄奘有些惊讶,现在离天亮可还早着呢。 “奘师要去城外爬山,带我们一起去吧。” “你们怎么知道的?”玄奘问。 一个看上去胖乎乎的僧人答道:“师兄志向惊人,要去佛国求取真经,我们几个两天前就已经知道了。大伙儿商量好了,要跟师兄一起去。” 玄奘认出他是道岳法师的弟子,法名叫做圆朗,年纪与自己相若。 “你们不做早课了?”他问,“这事儿师父知道吗?” “师父怎会不知?”圆朗得意地说道,“这件事原本就是师父跟我们说的!师父还跟我叹息说,他从未见过像你这么倔的人!我当时就想,要是能跟玄奘师兄一起,去佛国求取真经,不知会有多大的功德!我跟师父说了,师父一开始说什么都不同意,说我这纯粹就是在胡闹!可禁不住我苦苦哀求,最后也只好同意了。” 说着,他用手一指另外几个僧人,道:“他们几个都对师兄佩服得五体投地,也说要去呢。” “是啊,玄奘师兄,带上我们吧。”另外几个僧人也热切地说。 他们的声音都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夜晚还是非常清晰。玄奘心中升起一丝温暖和感动,他知道要做出这样的决定需要下很大的决心。 “我们走吧。”他简短地说道,算是同意了他们的请求。 虽然还是深夜,但雪光照得骊山周围如白昼般明亮,漫天的星星眨着眼睛注视着这群自讨苦吃的古怪僧人。 玄奘来到一片碎石地,拨开积雪,取了十几块石头放进随身携带的布袋中,然后将袋口扎紧,背在背上。 其他僧人见此情形都吃了一惊,他们倒是准备了搭链,但里面装的是干粮。 有人想出了主意,干脆直接取几块石子塞进腰间的系带里。 圆朗看着玄奘道:“师兄,你穿得太少了。” 玄奘微微一笑,没说什么。他知道西行的艰难,必须下功夫磨练自己,别说在冬天着单衣,负重爬山,有时他常常是一整天,甚至两三天水米不进。 关于骊山的得名,坊间是这样解释的——这座山,从远处看,形如一匹俊美的骊马,故名“骊山”。骊的意思,正是深黑色的马。这匹“马”很俊美,长得却不很高,像玄奘这样的年轻人,在平常的季节里,只需一个时辰就可登顶,即便像现在这样霜雪满地,也用不了两个时辰。 正因为如此,他不得不背负一些石块来增加强度。 雪又下了起来,一片片飘落在身上,天气也渐渐冷起来,但由于是负重攀山,人们竟丝毫感觉不到寒冷。相反,走不多久,他们就出了一身的热汗,头上也开始冒出白色的汽雾。圆朗等人大口喘气,一边走一边不停地扔掉身上的负重。 “慢一点儿啊,玄奘师兄,等等我们……” 一行人相互扶持,一鼓作气,很快便登上了骊山的顶峰。 “春来草自青,雪落山辄白。” 玄奘站在骊山顶上,望着满山的霜雪,沐浴着强劲的山风,一丝禅悦,渐渐充满了整个身心,所有的劳累疲乏全都一扫而空! 随他同来的僧人们却没有这份雅致,他们早已累得东倒西歪,纷纷找地方休息。 圆朗坐在树下的一块石头上,摘下身上的搭链道:“趁现在还没过晌午,赶紧吃点东西吧。” 一面说,一面从搭链中取出干粮,分给几位伙伴。 大家天不亮就起来,走了大半天的路,的确饿得很了,接过干粮,简短地诵了几句经咒,便都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玄奘师兄,给你!”圆朗将一块麦饼抛给正站在山巅观景的玄奘。 玄奘伸手接住,微微一笑,又随手抛还给了他。 “怎么了?”圆朗有些奇怪。 “西行路上可不是每天都有吃的,”玄奘解释道,“我们必须尽可能增强自己的忍耐力。” 他依然背着装满石块的布袋,望着西部遥远的地平线,大踏步地朝山下走去。 “西行西行,那也不能玩命啊!”圆朗很不理解地摇了摇头,用力咬了一口饼。 直到傍晚时分,一行人才又回到了大觉寺,每个人都已是筋疲力尽,只想赶紧洗个热水澡,躺到床上去。 一个沙弥匆匆跑来:“玄奘法师,你可回来了!朝中有贵客来,说要见你,几位法师正在客堂里等着呢。” 朝中来人?定是自己的上表有批文了!玄奘精神一振,“咣”地一声,将背了一整天的布袋往地上一扔,直奔后院而去。 那沙弥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又好奇地看了看地上那个似乎颇为沉重的布袋,眼中露出困惑的神色。 一个同行的僧人一边擦着脸上的热汗,一边笑道:“这里边儿可是玄奘法师的宝贝!你要是感兴趣就打开来看看。” 沙弥抑抑不住好奇心,真的上前打开布袋,见里面竟是些普通的石块。 他抬起头,用迷茫的目光看着眼前几位累得东倒西歪的僧人。 “你看什么?”圆朗挣扎着坐起来,没好气地说道,“我跟你说啊,那家伙就是个疯子,我们今天只不过是心血来潮,跟他一块儿疯了一把罢了!” 玄奘匆匆回到自己的禅房,将浸满汗水泥浆的短褐脱下来,简单擦拭了一下身体,换上长袍袈裟,便径直往客堂而去。 大觉寺客堂内,一位身着儒袍的长者正同道岳、法常等法师坐在一起,谈玄论佛。 玄奘进入后,先向各位大师顶礼。 “玄奘,你来的正好,”道岳法师指了指那位长者道,“来见过当朝尚书左仆射萧大人。” 玄奘合掌施礼,又问道:“莫不就是为《法华经》撰疏的萧瑀居士吗?” “不敢,正是在下。”萧瑀起身还礼。 道岳法师道:“这些日子以来,太史令傅奕数次请旨欲废我佛门,多亏瑀相和其他几位大人在朝堂之上与他论辩,据理力争,才使得圣上没有采纳他的奏章。” 玄奘早已听说此事,最近这段时间,佛道两家的口水仗是越打越激烈了,先是清虚观道士李仲卿作《十异九迷论》、刘进喜作《显正论》攻击佛教;然后明慨法师作《决对论》,痛责傅奕谤佛八事;接着,又有秦王府的典仪李师政,作《内德论》,高僧法琳作《辨正论》十喻九箴,破道士的十异九迷之谬……一时间,各方就夷夏之争、释道先后等问题展开了激烈的交锋。 那天,傅奕再次向高祖进呈《废省佛僧表》,从儒家观点出发,指斥佛教徒“不忠不孝”、“游手游食”、“轻犯宪章”、“诈欺庸品”,“其为害政”,再次主张“除去佛教”,以“益国足兵”。 高祖李渊再次将这个奏章拿到朝堂上讨论。 也就是在这一次,萧瑀与傅奕在朝堂上进行了激烈的辩论,他气愤地说:“佛是圣人,圣人是不能被非议的,而傅奕屡次三番非议圣人,是为大恶,当治其罪。” 傅奕则反击道:“圣人之大伦,莫如君父,佛以匹夫而抗天子。你肃瑀不是生于空桑,却尊崇这种无父之教,我听说没有父母的人才会这样,说的莫不就是萧大人您吗?” 听了这话,瑀相无奈地合掌道:“地狱之所以存在,就是因为有这样的人哪!” 最后的结果当然是谁也不可能说服谁。 “阿弥陀佛,”玄奘感佩万分,合掌道,“大人佛理精深,更敢于在朝堂之上,护持正法,实乃佛门之护法也。玄奘深感佩服。” 萧瑀哈哈一笑:“法师取笑萧某了。若说佛理精深,瑀哪里比得上在座的诸位大德呢?至于护法一词,更是惭愧难当。傅奕谤佛,瑀身为三宝弟子,焉能作视旁观?虽自知不才,却也不得不在朝堂之上勉为驳之。也幸有诸佛菩萨的慈悲加持,圣上和群臣才没有听从他的恶见。对了,听京师诸大德说,玄奘法师乃是释门千里之驹啊!” “不敢,”玄奘道,“那都是各位师尊的抬爱之辞,玄奘愧不敢当。” 众人再次落座,萧瑀看着玄奘,赞赏地点头道:“瑀今日前来,本为讨教佛法。几位高僧均是佛门硕德,京师佛界德高望重之人,却都不约而同地向瑀说起了玄奘法师,都说法师你是博览群经、横洞百家,一闻千悟、触类旁通,于佛理上颇有见地。瑀心生好奇,便想见见这位奘法师究意是何许人物,万万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年轻俊逸,当真是少年英才!” “大人谬赞了,”玄奘欠身答道,“玄奘年少识浅,这些年不过是在求师访道,游学而已,哪里有什么见地。” “哦?”萧瑀目光一闪,含笑道,“只是四处访师游学,就能有这么大的名气,法师了不起呀!” 玄奘尚未答话,道岳法师却开口了:“玄奘法师的游学可非同小可,始洛阳,经长安,越秦岭,过汉川,抵成都。后又乘船东出巴蜀,游历荆州、扬州、苏州,北上赵州,南下相州,仅他正式从学过的师父,就有十三位之多!所学涉及般若、涅槃、摄论、毗昙、成实、俱舍各个门类,几乎涵盖了当今中原地区所有的佛教义学!” 听了这番话,萧瑀不由得为之动容,惊叹不已:“法师云水天涯,遍访名师,见所未见,闻所未闻,当真是可喜可贺,可敬可佩!” 玄奘合掌称谢,连说“惭愧”。 “对了,”萧瑀微笑着转入正题,“闻说法师今天一大早就出了城,是去找那山野无人之处修行吗?” “也算修行吧,”玄奘答道,“玄奘与几位同修去攀骊山,有劳大人久候,深感不安。” “哪里,”萧瑀笑道,“年轻人就是精力健旺,冬日里登山赏雪,真是好兴致,羡煞我这老朽了。” “大人见笑了,”玄奘道,“西路艰远,玄奘既然请旨西行,自然要先让身体强健。” “请旨西行?”萧瑀面现惊奇之色,“法师是说……曾向圣上上表出关么?瑀竟不知矣。” 原来不是有回表来。不仅没有,身为宰相的萧瑀竟对自己上表一事一无所知!玄奘于失望之余,心中隐隐感觉有些不对劲儿。 难道自己的表文根本就没有递到圣上手里? “法师怎么想起来要西行呢?”萧瑀对此颇为好奇。 “玄奘这些年来游学各地,深感佛门各宗义旨有殊,经典异类差舛。玄奘想,要弄清佛法真义,唯有去佛国求取真经,纠正错讹,方可使佛理通达,也才能真正弘扬佛法。” “法师差矣,”萧瑀不以为然地说道,“瑀倒是认为,中原佛法已然完善,多年来在我天朝上国声名远播,信徒多如牛毛,正在迈入大乘兴盛之态!法师又何必多此一举,去那偏远蛮荒之地自寻烦恼呢?” “大人既说我中原佛法已然完善,那么,玄奘有些问题想要请教。” 萧瑀道:“请教不敢当,法师请讲。” 玄奘问道:“为何佛法的一味之旨,要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佛法的不二之宗,又会被析为南北两道?” 面对萧瑀惊谔的目光,玄奘又加了一句:“地论师与摄论师为了此事,彼此间纷繁争纭达数百年之久。全国的佛教徒都在怀疑,为何却没有一位大德能够出面决断释疑?” 萧瑀闻言一愣,忍不住又抬头细细打量了一下玄奘,碰巧与其目光相对,只觉得那双澄澈如水的眼睛里,满含着清凉的雪色寒光,令他不由得为之一滞。 看来,几位老法师是对的,这位年轻的玄奘法师或许真能解决目前佛教界所面临的困境。 “玄奘法师果然不凡,”萧瑀打了个哈哈,合掌说道,“三言两语竟说得老夫无言以对,瑀方才真是失敬了!法师既然心存弘法之念,我中原佛教眼下正面临一大关口,急须像法师这般的年轻大德出面,扫清迷雾,以扬正法!” “一大关口?”玄奘奇怪地看着萧瑀。 萧瑀轻叹一声,向他说出了自己来这里的真正理由—— 原来,看到废止佛教的动议在政府高层难以通过,李渊只得暂时放弃了废佛的念头。但佛教在朝中如此势大,却只能让他更加警惕和不安。 于是,当傅奕第七次上表废佛时,他动了念头,准备将释道二教召集到庙堂之中来一场公开论辩。 听萧瑀这么一说,玄奘更为惊讶:“我佛门正法本就深不可测,长安城中又高僧如云,此次论辩不难取胜,还可利用这难得的机缘弘扬佛法。大人有什么可忧虑的呢?” 听了这话,高僧们面面相觑——果然是年少轻狂啊,还不难取胜! 智实长老忍不住讥讽道:“玄奘法师乃是少年才俊,心存弘法之念,连去佛国取经这样的事情都敢想,自然不把这简简单单的论辩放在眼里。” 玄奘听出这话味道不对,立刻不吱声了。 萧瑀也在苦笑,其实玄奘说的也没错,这样的辩论对佛教是有利的,因为佛教的特长就是思辩。但是,前提条件是,皇帝不把他的倾向性带入辩论。 “没那么简单啊,”萧瑀摇头叹道,“圣上本就不敬佛法,道士们又想趁这个机会灭了佛教,此次辩论着实不容小视,一不留神就要重蹈北魏武帝时的灭顶之灾啊。” “那么大人认为该当如何呢?”玄奘问。 “法师乃佛门一时之俊才,不知可愿与诸大德一同参与此次辩论?”萧瑀问。 原来他们还真是要让自己参加僧道辩论。 玄奘的目光转向座上其他高僧,高僧们的眼光都在他身上,充满期许。 玄奘略一思忖,合掌回道:“承蒙大人与诸位大德厚爱,玄奘何敢推辞。只是此次辩论关乎佛门生死存亡,玄奘年少识浅,贸然前往,恐误了大事。” “无妨,”萧瑀道,“正因为法师年轻,反倒不必太过拘泥。辩论那天,法师可先代佛门出场,摸摸他们的底细,就算输了,后面还有岳法师及诸位大德呢。” 座上诸位高僧也都点头称是,道岳法师道:“玄奘,出家人原本不与人争,况此等争论徒扰清净,实在没什么意思。只是事关佛门法运,又不得不应……” 玄奘总算弄明白了,萧瑀大人和诸位法师的意思,是让自己为佛门打头阵。毕竟他年纪轻,来长安的时间又不长,在佛教界以外尚无太大名气,就算输了,对佛门声誉也不会造成太大损害,还可让后面的大德们摸清对方的实力;而一旦侥幸赢了,对于弘扬佛法则更为有利。 看来,这位萧大人果真是名副其实的护法居士啊。 “如此,玄奘义不容辞。”玄奘合掌道。 第十三章 释道之辩 虽然答应了萧瑀,但玄奘对于这种辩论并不喜欢——道岳法师说得没错,此等争论实在是徒扰清静。 然而其他人却不这么看,当玄奘再次走进行堂们的寮舍,那帮伙头僧们立刻将他团团围住,一时间四周围七嘴八舌,句句不离此次辩论…… “师兄,听说你要跟京城的道士们辩论,怎么还有空到这儿来呢?”觉行问。 “师兄还是多读些经吧,临时抱佛脚也是好的。”圆安好心提醒道。 “是啊,你这段时间抱住佛经猛啃,到时就算输了,也算尽力了。”不知是谁说了这么一句。 “说什么呢?”圆安一瞪眼,“玄奘师兄辩才无碍,怎么会输?” …… “大家别吵了!”石顽不愧是个头儿,关键时候也比其他行堂有头脑,“大家都是师兄弟,别净扯那些没用的,应该替玄奘师兄出点好主意。” “你有什么主意?”圆安问。 石顽摸着脑袋想了想:“咱们这些行堂又能有什么好主意?哪位若是读过道家之书,懂得一句半句的,不如就当上一回道士,给玄奘师兄出些问题,也好让师兄有个准备。” “对,对!”大家一起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 圆安咧着嘴笑道:“石顽师兄果然是有大智慧之人!” “唉,”一直没有说话的玄奘突然叹了口气,“玄奘今日原本是带着故事来的,看来诸位师兄并不想听啊。” “听!谁说不想听了?快讲快讲!” 一听到又有故事听了,行堂们当即都来了精神,早把那些道士的事儿抛到了三十三天之外。 玄奘微微一笑,道:“话说,从前有位老禅师,他曾在一座山上建了一所寺院,不巧与道士的庙观为邻,道士们放不下观旁的这所佛寺,每天变一些妖魔鬼怪来扰乱寺内僧众,要把他们吓走。今日呼风唤雨,明天风驰电掣,确实将不少年轻的沙弥都吓走了,可是,这位老禅师却不为所动,在那里一住就是十多年。 “到了最后,道士所变的法术都用完了,可是禅师还是不走,道士无法,只得将道观放弃,迁离他去。” 圆安兴奋地插嘴道:“定是这位老禅师法力高强,道士们胜他不得!” 行堂们听故事最烦有人插话,看到师兄弟们都不满地瞪着自己,圆安自觉地闭了嘴,小声说道:“师兄你接着说。” 玄奘道:“后来,有人问禅师:道士们法术高强,神通广大,您是怎么胜过他们的呢? “禅师说:我没什么能胜他们的,勉强说,只有一个‘无’字取胜。 “人们更觉奇怪,无,怎么能胜?禅师说:他们虽有法术,有神通,但却不知,‘有’,毕竟是有限、有尽、有量、有边的;而我无法术,无神通,一个‘无’字,却是无限、无尽、无量、无边;‘无’和‘有’的关系,是不变应万变,我无变当然会胜过有变了。” “好一个无变胜有变!”已颇具道心的觉行忍不住喝了一声彩。 别的行堂们也都心悦诚服地点头。他们突然觉得,那场佛道辩论实在不是什么了不得的大事,先前的那些担心倒显得有些好笑了。 辩论在长安清虚观前的空地进行,由于圣上特准百姓可在一定范围内观看这场辩论,因而一大早这里就挤满了来看热闹的人。大家津津乐道于这场即将开场的好戏,猜测着哪方能够获胜。有些虔诚的佛门居士或道门弟子说着说着竟等不及地先行辩论起来,双方唇枪舌剑,竟不亚于正式辩论,一时间清虚观前热闹非凡。 随着一声响亮的金锣,远处浩浩荡荡走来了一支队伍,前有武士开道,后有道士执幡。大家知道,这是圣上的銮驾到了,赶紧都住了口,一个个翘首瞻望。 李渊先带着太子及群臣进入大殿上香,虔诚地礼拜三清四帝。 看到皇帝如此公开表示对道教的遵崇,人群中的道家弟子颇为得意,佛门居士们则显得有些沮丧,更多的人事不关己,只为看看热闹。 敬香完毕,李渊在众人的簇拥下施施然走了出来,坐在准备好的龙椅上,打量着佛道二教的来人。 由于此次论辩地点就设在清虚观门前,因此道家来的人特别多,其中绝大多数面孔都是李渊熟悉的——有些是号称得道的仙长,有些是专门为他配制密方丹药的。这里面名气最大的当属李仲卿,那个《十异九迷论》就出自他的手笔。 而在另一边,佛门同样是大德云集,像慧因、智实、道岳、法常、僧辩、玄会等高僧,平日里主持法会经坛没少露面,李渊虽然近年来不事佛了,却也认得他们。 但是,这里面也有几个陌生面孔,比如,站在道岳法师身边的那位,如果也是代表佛门出场辩论的僧人,就未免太年轻了! 这僧人身着一袭月白色的麻布僧袍,足登青布罗汉鞋,眉疏目朗,骨秀相清。更为难得的是,他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儒雅脱俗的气质,就这么立于人群之中,便能让四周的一切都相形见惭。 李渊被这年轻沙门不凡的气貌所吸引,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他并不认为这个满脸稚气的年轻人有能力赢得辩论,相反,他觉得佛家实在是选不出高僧了,居然找了个小和尚来凑数。 “这位法师从未见过,是谁呀?”李渊开口问道。 道岳法师合掌答道:“回陛下,这位是老衲新收的弟子,法号玄奘。” “原来是玄奘法师,”虽然没听说过,但高祖还是礼貌地点了点头,“岳法师好福气,这弟子一看就非俗品呐。” 这时,他注意到人群中起了一点小小的骚动,人们窃窃议论: “他就是玄奘?誉满京华、名动天下的高僧玄奘?” “看来是的。大唐最年轻的三藏法师,果然名不虚传。” “天呐,我一直以为玄奘法师是个仙风道骨的大德呢!” …… “多谢陛下夸奖。”道岳法师再次称谢。 玄奘也合什致谢,目光安详自在,风采洒落,丝毫没有初见帝王时的紧张感。 李渊正在暗暗称奇,太史令傅奕恰于此时出来奏道:“陛下,各方都已到齐,是否现在就请他们双方各自立意呢?” “好,”李渊手一挥,道,“各位道长、法师都请入座吧。” “谢陛下。” 坐在法座上,玄奘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幼时之事,那时,刚剃度不久的他便在郑善果大人的安排下参与了一场辩论,虽然其规模远非今日可比,但激烈程度还是使他记忆犹新。看来,通过公开辩论来解决各宗派的矛盾,这些大人居士们还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道家率先出场的是清虚观道士刘进喜,他显然没把对面的年轻僧人当成对手,因而神情倨傲,目光中充满了轻视与不屑。 然而,当两个人在辩经台上就座的时候,刘进喜又抬头看了玄奘一眼,突然间就有了一种不详的感觉! 还是那位年轻的僧人,为什么现在的感觉就和刚才不一样了呢?原本略显稚气的表情被一种庄严肃穆所替代,给人的感觉沉稳得就像一座山峰! 刘进喜不知道,玄奘平常温文尔雅,彬彬有礼,跟寻常僧人相比,看不出有多大分别,顶多也就是性格上更加随和,气质上更加安静罢了。但是,只要一登上狮子座或者辩经台,他整个人就会瞬间变得庄严肃穆起来,沉静如水,凝重如山,恍如佛光罩体,令人望而生畏,甚至让人产生一种想要顶礼膜拜的冲动! 这样的气质和魅力,一部分是上天赋予,另一部分则是在无数次的讲经辩经中凝炼出来的。 刘进喜的心里产生出一种强烈的不安感,他暗暗念叨了一句:“真是活见鬼了!” 第一场辩论,刘进喜讲述的是老子的《道德经》。 他先是复诵经文,接着解释经义,然后主要就“道为尽善”、“道生一切”发表议论,最后得出结论说: “天上天下,唯道至极最大,更无大于道者。” 阐述完毕,便是对方提问辩疑。 玄奘双手合什,施了一个问讯礼,然后问道:“敢问道长,道生善也生恶吗?” 此言一出,刘进喜不禁一愣,一时竟难以回答。 如果承认道生恶,道就不是尽善的,得道干什么呢?如果说道不生恶,恶又从何而来,又如何能说“道生一切”呢? 刘进喜左右为难,竟被这一句简单的问话塞住了嘴。 还是他的师父李仲卿替他解了围,插口说:“道生一切,乃是指道为至极最大,天下更无大于道者;亦可说,道是至极之法,天下更无法于道者。” 玄奘摇头:“方才先生口述《道德经》,玄奘记得经中有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先生因何自违本宗,说什么天下更无法于道者?既然天下有法于道者,先生又如何说道法最大,不得更有大于道者?” 李仲卿答:“道只是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更无别法能法于道者。” 玄奘问:“先生说,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那么自然法道否?” 李仲卿答:“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 玄奘又问:“道法自然,自然不法道;亦可说道法自然,自然不即道?” 李仲卿被这个小和尚绕得有些晕了,脱口答道:“道法自然,自然即是道,所以不相法。” 玄奘说:“老子云:道法自然。先生却说,自然即是道。老子又云:地法于天。依先生之意,天即是地了?” 围观的一些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更有人大声喊道: “法师所言正是!” “这道士有些缠杂不清啊。” …… 李渊坐在御座之上,见玄奘仅以逻辑和概念的关系,就弄得刘进喜和李仲卿二位道长张口结舌,难以招架,以至狼狈败阵,表现出一种高超的辩论技巧,不禁感到有些惊讶,心想,难怪我朝堂之中有那么多大臣崇佛,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和尚都有如此才华,更徨论那些高僧大德呢?这佛门之中果然人才辈出。 又一想,幸好还有太史令傅奕和太仆卿张道源反佛,虽说这二位的灭佛主张确是偏激了些,但总比满朝都是佛门居士要强得多啊。 想到这里,他不觉朝那两位大臣看了一眼,却见傅奕脸色铁青,张道源眉头紧锁。 轮到佛门讲经立意了,玄奘讲的便是他在四川翻译的《般若波罗密多心经》: “观世音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时,照见五蕴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这部短小精悍的《心经》此时已经开始在长安流行,很多寺院将其选入朝暮课诵之中,这也是玄奘誉腾长安的原因之一。 对于多数佛教徒来说,像《心经》这般甚深的文字般若并不那么好理解,但由于经中词句极其优美,读来身心清净,宛如坐在一朵盛开的莲花中,说不出的欢畅。因此,很多人包括居士在内,都已将其熟背下来。 诵完之后,玄奘开始作解:“此经以般若为名,便是以智度人。古德有云: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可见智慧的重要。般若通常翻作大智慧,智是照见,知俗谛;慧是拣别,照真谛。通达有为之事相谓之智;通达无为之空理谓之慧。能照一切法不可得,通达一切法无障碍,乃真智慧。” “法师说般若就是智慧,那么为何不直接翻译成智慧呢?”李渊突然开口问道。 “想必是故弄玄虚。”李仲卿在旁边说道。 玄奘合掌道:“回陛下,般若之所以不直接翻成智慧,是因为它能够透视诸法实相,亲证人生真理,与一般的世俗智慧并不相同。世人缺乏般若的体验,往往一提到智慧,便想到智谋、才干之类,因而若用智慧来翻译般若,很容易引起误解,是以便不翻译。” 高祖微微颔首,显是认可了这一回答。 但李仲卿却不买帐,冷冷地说道:“你说般若不同于智慧,可是很多人注经,却将它说成是大智慧。这如何讲?” “但它又的确是大智慧,”玄奘道,“大到不能再大,不仅远非世智辩聪可比,即使是三乘圣众的智慧,亦望尘莫及。因为,它是一切智的根源,一切生命的属性,是每一个众生都拥有的自性。就其自受用境界来说,它是正受,也是正觉。” “那依法师说,般若智慧与世俗智慧究竟有什么区别呢?”高祖竟然来了兴趣。 “回陛下,”玄奘答道,“一般的世俗智慧是由分别心产生,而般若智慧则是离分别的真心显示。这便是它们的区别。摩诃般若波罗密多,就是依靠我们自心的佛智,到达生命解脱的彼岸。生命原本无牵无挂,犹如一颗明珠,光明遍照,自在无碍。可是后来,由于真心起惑,末那起执,便如尘垢覆盖宝珠,埋没了真实的自己。我们若不甘心被埋没,就必须摆脱覆盖,洗刷掉心的尘垢,使原本自他不二的摩诃般若,如明珠般重新显露出来。” “可是贫道却听说,般若也是一切妄想,一切分别所凭借依靠的。也就是说,如果没有般若,人就不可能有知而起执,自然也就没有分别心了。”李仲卿毕竟不同于一般道士,懂得一些佛学知识,问出来的问题也颇为到位。 “道长所言不虚,”玄奘道,“但是人因地而跌倒,也要靠着地才能爬起来。般若是我们的本心,它是离分别的,是父母未生前人人皆具的本来面目,我们的一切知觉包括分别心都必须依靠它。就如同宝珠是光明的,却也是污垢的依靠;大地是我们生存的根本,却也是一切恶行的依靠。如果我们认为般若是一切妄想的依靠,就要抛开它,就如同有人认为有污垢是明珠的错,在地上跌倒是大地之过一样,岂不是很可笑吗?” 众人听到这里都笑了起来,频频点头。 本不属辩论双方的傅奕这时忍不住哼了一声,冷冷地说道:“你这小贼秃也配说父母!沙门弃父母须发而出家,只知信奉蛮夷之教,却不知本国也有圣贤。放着孔孟经典不读,却去读那些胡人的佛经,岂非不忠不孝?” 言辞之中,颇为慷慨激昂。 玄奘淡淡地说道:“如此说来,傅大人是熟读圣人经典的了?玄奘虽幼年出家,于孔教知闻甚少,却也曾记得《论语?为政》中有过这么一句:‘攻乎异端,斯害也己。’圣人教导弟子们要以宽容之心对待不同的学说。大人却反复上表,一心要取缔佛教,岂不是有违圣人之教?” 围观众人中读书人颇多,听这位年轻法师随口列举《论语》之章句,且辞气清雅,精义简要,俱都佩服不已,纷纷点头称是。 唐初政治清明,百姓胆子也大,便有一些人在人群中相互询问,甚至冷嘲热讽—— “这里不是僧道辩论吗?怎么傅大人也上场了?难不成傅大人是个道士?” “我也正觉奇怪呢,这位大人一上来就骂人,这难道也是圣人之教吗?” “自己不信因果也就算了,别人信还不行吗?为什么非要赶尽杀绝?” …… 原来,傅奕反复上表要求废佛之事在长安几乎尽人皆知,中原百姓心性厚道,大多数人对各路神灵都心存敬意,因此,即便是不信佛的人也都觉得,傅奕此举实在是太过欺人了。 “贫道周息元,向法师请教。”一位年老的道士走上前来。 “先生请讲。”玄奘微微欠身,温和地说道。 周息元笑道:“法师既唤贫道为先生,便是贫道的弟子了?” 听得此言,他身后的一众道士也都跟着哄笑起来,感觉己方总算找回了一点面子。 玄奘淡然一笑道:“今日我们对天子言论,乃是为申明邪正,自当宣说教理。道长竟以此等不入流的嘲笑,来尘黩天听,诚不可也。” 在佛门辩论中,像这种故意打岔的嘲笑属于“绮语”的范畴,是以玄奘将其指出。 “有何不可?”周息元笑道,“今日圣上在此,要我们各抒己意,法师若是这般受不得嘲笑,便当留在寺中,再修行几年,断了嗔心再来。是也不是?” 身后弟子们哄然叫好,李渊也微微一笑,显然对此有默许之意。 围观百姓早已看出玄奘并无嗔心,前面说的只是就事论事罢了,不想圣上的倾向性竟是如此明显。众人都默不作声,看这少年法师如何应答。 玄奘淡然一笑:“道长既如此问,玄奘只得聊以相答。玄奘以事佛为师,为佛之弟子;道长既称为先生,莫不是先道而生,自认自己为道祖吗?” 李渊听到这里,再也忍耐不住,“扑嗤”一声笑出声来。 周息元一时无话可答,手上尘尾垂顿,竟忘了自己上前的初衷是要问什么。 为免冷场,刘进喜赶紧把话题提起来:“法师请了。” “先生请了。” “当年梁武帝萧衍曾数次舍弃皇位去当和尚,可谓信佛信得无人能及,然最后却落了个饿死台城的下场。这又怎么说呢?” 下面又传来“嗡嗡”之声,关于梁武帝的问题历来都是所有反佛之人的杀手锏,只要提起,就是个杀伤力极大的事例,道家自然不会将这个反面典型抛在一边。 玄奘道:“说梁武帝饿死台城,那是后世迂儒的说法。史载,侯景攻陷台城之后,见武帝神色不变,以至不敢仰视。侯景退下来之后,还曾对王僧贵说,武帝有天子的威仪,很难进犯,因此不敢再去见等语。后来王纶上了几百粒鸡子,武帝觉得嘴巴苦,想吃蜂蜜而得不到,于是怨怒数声而亡。” 在场之人有很多读过史书,偶尔也有对梁武帝之死提出置疑的,如今听玄奘这么说,都不禁议论纷纷,“嗡嗡”连声。 玄奘接着说道:“从梁武帝嘴巴苦来看,就知他并非空腹;从他要吃蜂蜜来看,就知他并非饥饿;王纶为他上的鸡子有数百粒之多,就知他吃的东西并不缺乏,哪里会有饿死的道理?天下读史之人,每每自称独具只眼,却单单看了史书文字而毫无所觉,反而以耳代眼,道听途说,可见习气薰染之深呀。” “但不管怎么说,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总没错吧?”李仲卿冷笑道,“可惜啊,他笃信佛教,即位以来广修佛寺,礼遇僧侣,还三次放弃皇帝身份,把自己舍到寺院里出家。最终竟然是个亡国的结局,这佛爷是不是也太不给面子了呢?” 众道士听到这里,再次哄笑起来。 玄奘道:“道长此言问得好,这也正是梁武帝最大的问题所在。” 看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玄奘接着解释道:“事实上,武帝从未放弃过皇位,从未真正出离尘世。如果真心出家,就该先将俗家之事了结,皇位传于太子,才好放下身心,精进修行。然他数次出家,均未让位,臣子们以金钱布施便可将他赎出,继续为王。出家又还俗,还俗又出家,如此反反复复,岂不是拿出家当儿戏吗?” 听了这话,很多佛门弟子都在点头——佛家不收欠债之人,律云,世俗债务不清,是不被允许出家的。帝王要出家,怎可不先传皇位就行披剃?出家是件大事,身为帝王,难道就可以如此儿戏吗? 玄奘接着又道:“很多人只知梁武帝是个亡国皇帝,却不知他还是南朝梁的建立者,是一位真正的开国君主。更少有人知道他博学多才,尤擅诗词歌赋,常与社会贤达交往,与文坛名士沈约等七人共游,号称‘竟陵八友’。他是那个时代皇帝中最具道德修养的一位,而在他执政期间,也算得上是南朝文化的黄金时代。” 很多人第一次听到这一说,一时之间议论之声又起。 “他再有学问修养又怎么样?最终还不是亡国吗?”李仲卿依然抓住亡国这一条,不屑地说道,“说起来,现在你们这些和尚不吃肉还是奉了梁武帝之命呢,以前的和尚不是还可以吃‘三净肉’吗?你们现在吃不上肉了,该找这位皇帝好好算一下帐。” 玄奘正色道:“经中有云:‘食众生肉,断大悲种’。世尊在《华严经》、《楞严经》、《楞伽经》、《梵网经》以及其余诸多大乘经典之中,多次说明吃肉的危害以及不得食肉的戒律。” 说到这里,玄奘诵道:“‘夫食肉者,断大慈悲佛性种子,一切众生见而捨去。是故一切菩萨不得食一切众生肉,食肉得无量罪。’这些都是经中原话,世尊遗教。只不过世人愚痴,又贪口腹之欲,所以才有了‘三净肉’这一方便说法。 “梁武帝也是在读了经书之后,认为僧人食‘三净肉’是不依佛制,这才提倡食素,以帝王身份帮助出家人持戒,维护正法。佛陀早就说过,邪人说正法,法也是正的;正人说邪法,法也是邪的。就算梁武帝崇佛走偏,但‘不食众生肉’这一条却是有经典可循,有圣言可据的。” 李仲卿笑道:“小师父,你说梁武帝崇佛走偏,这话倒也没错,他笃信蛮夷之教不杀生之义,就连祭祀这等大事都不上血食,却以面捏的三牲来糊弄祖宗和神明,做此不合礼制之事,实为失国之征兆啊。” 座中很多大臣和儒生都在点头,他们受孔孟之教影响至深,认为皇家祭祀乃是国家的头等大事,怎可不依祖例以三牲献祭呢? 就连一向崇佛的萧瑀也都认为,先祖梁武帝以佛教护法的身份而亡国,只怕原因就在这里。 玄奘却摇头道:“以面作牺牲,神明可免受血食之罪过,畜生可获得安乐不杀之幸运,这正是梁皇的仁慈之处。至于说到丢失天下,那是国运使然。南朝本就是个你方唱罢我登场的时代,如果认为梁朝灭亡是以面代牲的缘故,那么陈朝隋朝的国君,都用三牲的太牢来祭祀,何以亡国也同样快速?” 李仲卿道:“陈隋二朝的亡国,自有它们的理由。我们今日说的是梁武帝,信奉夷教,以面代牲,故致亡国。小师父不用转移话题,扯到别朝去。” 玄奘道:“当年孔子曾说过:始作俑者,其无后耶。以像人之形状来陪葬,圣人尚且心生慈悯,以至如此斥责。梁皇以像畜生之面牲取代真牲来祭祀,实是为祖先修福之举,若先生还不满意,定要改用真的,何其忍心?” “既然梁皇如此仁慈,为何还遭致亡国?”李仲卿重又回到这个老话题上。 玄奘道,“国家之治与乱,朝代的更迭,皆由无始以来众生所受共业所感,它既不是上天的意志,更非哪一个君主所能左右。经云:共业的力量,能敌须弥,能障圣道。何况一个皇帝?” “是啊,”下面有人小声议论道,“若是皇帝念经便能改变全国的命运,那别人都不用念了,就君王一个人念佛,天下就太平了。” “我也觉得,梁之亡国,不见得就是武帝崇佛所致吧?” “嗐!那本来就是个大乱世,北边的魏晋,南边的宋齐梁陈,哪个政权长久了?相比之下,梁武帝那四十多年文昌国盛,算不错了!” “可惜世间并无‘如果’二字,我们看不到如果梁皇不学佛修行是什么样子。” …… 李仲卿并不理会底下的议论,他看着玄奘道:“那么小师父方才说,梁皇崇佛走偏,又是什么意思?” 玄奘道:“《金刚经》云:菩萨不住相布施,其福德不可思量。梁皇造寺供僧,却抱了一颗求取功德的心。孰不知,以有为之心所做功德并非实有,越是执著于回报,就越是没有回报。” 底下的议论声小了,大家都在认真地听,就连高祖李渊也听得津津有味。 玄奘接着说:“善心便如同一粒种子,只要将其种下,经过土地、阳光、水等因缘聚合,它就会萌芽、长大、开花、结果。但这是需要时间的。若是急功近利,今日播种,明日就想着有收成,甚至总想着用铲子去挖挖看,只怕会连芽带根一起挖掉。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一也。” 众人都笑了起来,纷纷说道:“这小师父譬喻得真好啊,那个梁皇总想着数数自己的功德,就像拿铲子挖地一样,天下还有比这更蠢的事吗?” 玄奘又道:“梁武帝三次舍身同泰寺,劳民伤财,致使财政窘迫、国力衰退。须知皇帝不是比丘,若真想出家修行,也应先把皇帝的本份做好,方可出离。如果他传位后修行,便不再有世俗的债务,或可得到较好的果报,只可惜他从来不肯真正出离,所谓出家每次都不过是做做样子而已,说严重点这是大妄语,非唯没有功德,只怕罪业不小。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二也。” 听了这话,很多人更是心悦诚服,连连点头。 玄奘又道:“梁皇虽然崇佛,在很多方面表现得仁慈,但一旦涉及自身福报,就显得不仁了。他晚年急功近利,贸然北伐,杀六贵,灌寿阳城,致使生灵涂炭,这是他的不仁之处,由此导致亡国身死也就不足为奇了。须知帝王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处于这个位置特别容易造业,善与恶,常常是一念之间的事情。倒是那些处于最底层的人,反而难有机会造恶,即使造了恶业也比帝王轻得多。贫僧说他修行走偏,此其三也。” 听到这里,坐在龙椅上的李渊不禁连连点头——从隋朝走过来的他,对此显然深有同感。 看看玄奘已经讲完,皇帝又提出了一个问题:“这位小师父,梁武帝在位期间,吃斋念佛,造寺写经,供养僧众不遗余力,真的就一点功德都没有吗?”这话说得颇为不甘。 “回陛下,”玄奘合掌道,“这些事情确实是有福报的,事实上梁皇也得到了福报:他治国四十九年,活到八十六岁,是有名的长寿皇帝。北伐之前,整个国家被他治理得极为强盛。南北朝乱世之中,说到国家富足,也就数梁皇时期了。如若他不是贪图功利贸然北伐,当不至于亡国。但国虽亡,其后代子孙却多有在前朝及本朝为官的,其中萧瑀萧大人位列尚书左仆射一职,这难道不算福报吗?” 说到这里,他看了萧瑀一眼,而萧瑀也愉快地冲他一笑。 玄奘接着说道:“由于他敬信佛法,写史之人便故意隐没他的长处,任意加以毁谤,这实在不可取。至于说到功德二字——” 他略略停顿一下,话锋一转,讲了个故事:“当年达摩祖师振锡西来,曾被梁皇请至宫中。问他:‘朕即位以来,造寺写经,度僧不可胜记,有何功德?’祖师答曰:‘无有功德。’梁皇又问:‘何以无功德?’祖师答:‘此乃人天小果,有漏之因,如影随形,虽有非实。’梁皇大怒,当即将达摩祖师赶了出去。” 李渊喟叹道:“连达摩祖师这样的大菩萨都不识,光想着造寺度僧修功德,确实是走偏了。” 玄奘道:“圣上所言极是。事实上,达摩祖师的回答,并非完全否定了造寺、写经、供僧的价值,而是用遮断的手法,打破对方对功德的执著,使其了解这些有为的功德,实是世间小小的果报,如果自以为是什么了不起的成就,反而变成了欲望之因。如若梁皇当时能够觉悟到这些,便可在修行的路上更进一步。奈何梁皇终究只是一介凡夫,他造寺、写经、供僧,名义上为了佛教,实际上却都是为他自己而做的。” 李渊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下面一个胆子大的突然喊了一声道:“如此说来,这佛家功德也太难做了!像梁皇这样的都没功德,那普通老百姓岂不更难做功德了吗?” “居士此言差矣,”玄奘朗声道,“若以世俗功利心来做须弥山般大的佛事,并不比以菩提心做微尘般的佛事所获得的功德更大。故梁皇善行虽大,可如果我们普通人能够发菩提心,至心念一句‘南无观世音菩萨’,所获得的功德未必就比梁皇小了,《观无量寿经》中说,单是念佛一句,便可消八十亿劫生死重罪。” 闻听此言,很多人的脸上立时露出欢喜的神色。 玄奘又道:“真正的功德决不是由花钱多少、作事多寡等事相上来评断的。贫僧先来讲一个故事,或许你们就明白了。” 众人听说又要讲故事,俱都欢声叫好。 过去久远劫以前,有一位毗婆尸佛,他入灭之后,弟子们将他的舍利以七宝塔恭敬礼供起来,整座宝塔由内而外都非常庄严。 可是有一天,宝塔内毗婆尸佛的金身,因脱落而缺了一小块。一位贫女发心要将佛像补好,她沿途行乞,得到了一颗金珠,非常高兴,于是就去找一位有名的锻金师,请他为佛像的金身修补。 锻金师看到这颗金珠,又听到贫女的发心之后,非常感动,他怀着恭敬之心将佛像补好,又娶了那位贫女为妻,两人共同发愿道:“愿生生世世结为夫妻,并且与佛法结缘,全身真金色,恒受无上殊胜的妙乐!” 由于这样的因缘,两人在往后九十一劫当中,都在人中、天上受生,快乐无比,并且每一世身上都散发出金色的光芒,一直到释迦牟尼佛住世的时候,都是如此。 玄奘道:“锻金师便是佛陀的弟子摩诃迦叶,而那个贫女便是迦叶出家前的妻子。在灵山法会上,摩诃迦叶受佛陀正法眼藏之付嘱,传佛心印,成为禅宗初祖。尊者身上常放金光,能盖过世间任何光芒,使之隐蔽不现,人称‘饮光’。并于这一世彻悟成就。” 讲到这里,他又感慨地说道:“诸位请看,同样是布施做佛事,梁武帝花费那么多金钱去做,反被达摩祖师评为无功德;而迦叶尊者与贫女只用一小颗金珠去做,却能得到如此大的果报,其中的不同就在于一个‘发心’!梁皇虽然作了很多佛事,但却经常计较、在意功德的多少,所谓‘有心为善,其善不扬’;而迦叶尊者夫妇,却是基于一片恭敬之心,想要把破损的佛像补好,因此‘舍一得万报’,而得到了极大的功德!” 见大家都听得入神,玄奘又道:“学佛之人,学习的是佛的智慧和言行,梁皇学佛在出世与入世上无法融合,那是他于实践上的不圆满而已。说到底,无论是功德还是福报,都是虚幻,都不是究竟的佛法。” “那依你说,什么才是究竟的佛法呢?”李仲卿冷冷地问。 玄奘答道:“凡有声有色,一切有为之法,皆非佛法。立寺起塔,非是佛法;祈福造像,非是佛法;刺血写经,非是佛法;燃指供佛,非是佛法;延寿消灾,非是佛法;转经拜忏,非是佛法……凡有所着,即非佛法。欲求无上正等正觉者,应离一切相而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不住色生心,不住声、香、味、触、法生心,应生无所住心。” 听了这话,李渊再次叹道:“法师所言固然不错,只是自古以来,皇帝信佛,有几个是为了脱生死的?” 闻听此言,道士们面含喜色,一起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道士叶静能上前说道:“道家之教,妙在修丹炼药,肉身得圣,不死成仙,乃是求生之术;而佛教却要人们离生而入涅槃,乃是学死之术。诸位是想学死还是求生呢?” 这话听得李渊直点头,无论道家的丹药之术灵验与否,总归是有可能求得长生的。佛家讲修来世,了生脱死,这对李渊实在没什么吸引力,眼前的富贵就受用不尽,还去了脱什么?了脱了生死又能怎样?那个所谓的涅槃境界,是不是真的比当皇帝更快活呢? 总之,这些未来的好处,李渊是不信的,他觉得还是练丹修道,求得长生不死更实际些。来世再怎么好,能比做皇帝更好么? 而玄奘的回答却是:“佛法与道教的分别绝非求生和求死的分别,而是练神与练形的分别。佛法练神,道教练形。人的肉身终究是四大和合而成,有生必有灭,这是无法回避的事实。只有神识才是无穷的,不灭的,真正属于生命终级的东西。没有智慧的人即使再迷恋这个肉身,但是最终还是会死亡。” 这话说的让很多人都点头称是,因为自秦皇以来,无数帝王渴求长生,希望永享富贵,术士们也争先恐后地为他们的皇帝炼制不死金丹,可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也没听说有谁真的长生不死。 李渊的脸色黯淡下来,他知道玄奘说得有理,却无论如何都不愿承认。他一生坎坷,经历了无数血雨腥风才打下这个江山,正坐得自在,可一想到自己已过花甲之年,气血日衰,这辛苦打下的江山早晚也要抛给儿孙,心中便觉不甘。更何况那几个儿子为争储君之位,整日明争暗斗,让他头痛不已。 可以说,近几年来,他做梦都想求得长生,彻底摆脱死亡的阴影。如今希望破灭,心中的失望之情着实难以言说。 刘进喜在一旁听了半天,感觉己方势挫,心中正急,这会儿见皇帝面含怒色,当即大声喊道:“陛下不必听这小秃……小和尚胡说八道,蛮夷之人就喜欢故弄玄虚。还是当年明王有道,使番僧入贡!” 玄奘毫不客气地回应道:“日碑生于塞外,仍忠于汉朝;道陵长于蜀中,却作米贼于魏。” 下面又有人笑起来,刘进喜顿时为之气结。 原来曹魏时张道陵创五斗米教,凡入他教者,需交五斗米,道士们称为张天师,世人则称之为五斗米贼。 听到台下众人议论的声音越来越大,傅奕有些坐不住了,对刘道士说:“得嘲急解,何事踟蹰?” 可惜他声音太小,又压在众人的议论声中,刘进喜没有听见,只是茫然地看着他。 站在下面的孝达却听见了,大声喊道:“这位道长,傅大人是让你快接话啊!磨磨叽叽地干什么?” 众人哄然大笑。 刘进喜一本正经地解释道:“即得玄旨,所以杜口。” 此言一出,下面顿时热闹起来,有人说:“这可真是头一回听说,被人噎得说不出话来,却说是因为得了什么玄旨而杜口。嘿嘿,那还辩论什么?” 人群中爆出一阵大笑。 这时,却听到玄奘淡淡说道:“鱼目不类明珠,结舌何关杜口?” 哄!众人笑得更加厉害了。 刘进喜恼差成怒,大声骂道:“我乃道门英秀,你是何物小僧,竟敢相轻!” 见他脸红脖子粗的样子,与玄奘的气定神闲形成鲜明的对比,孝达开心极了,高声喊道:“刘道长,既乏雄情爽气,何劳嗔目厉声?” 此时周围看热闹的人已笑成一团,有的人笑得捂着肚子滚在地上。 玄奘微笑道:“嗔恨伤身无益,还是让贫僧再给大家讲个故事吧。” 众人哄然说好,于是玄奘开始讲述: 佛陀在竹林精舍讲经布道的时候,有一天,一个愤怒的婆罗门冲进精舍,恶言恶语地攻击佛陀。只因他同族的人,都出家到佛陀这里来,故而他大发嗔火。 佛陀安详地听着他的无理怒骂,等他稍为安静时,才开口向他说道:“婆罗门,你太过激动,以至于无人能听清你在说些什么。我且问你,你家中偶尔也有访客吧?” “当然有,瞿昙何意问此?” “你会款待你的客人吗?” “当然,只要有访客来,我都会设食款待。” “那么婆罗门,假如那个时候,访客不接受你的款待,那些菜肴应该归谁呢?” “如果他不吃的话,那些菜肴当然再归于我!” 佛陀以慈目悲悯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道:“婆罗门,虽然你激动时语言太快太急,无人听清,但我知道,你是在发出恶言。婆罗门呀,如果我也对你恶语相向的话,就如主人同客人一起用餐一般。现在我没有这么做,因为我不接受你这份菜肴,所以不管你说的是什么,它最终还是归于你自己的。你懂了吗?” 这个婆罗门,后来就在佛陀门下出家,并证得阿罗汉果。 众人听了这个故事,都若有所思。有的人性子急,大声说道:“法师说得极是,我从前也喜欢恶口,从今往后,当遵从佛陀教诲,不再恶言相向了。” “其实发恶言的人,有时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呢。” 也有的人说:“傅大人和道长们无礼胡骂,法师不接受,那他们便是在骂自己了。” …… 傅奕再也听不下去,直欲起身拂袖而去,却又不敢,毕竟皇帝还在身边。而此时的李渊已经完全被场上那位才华横溢的青年法师所折服,他细细品味着方才听到的那个故事,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太史令已经如坐针毡了…… 这次辩论使年轻的玄奘名声大震,京城佛教界总算得到了几个月的清净。 玄奘心中依然挂念着西行取经之事,他见上次上表石沉大海,不知是哪道环节出了差错,便再次上表奏请。 这一次,在表文中,他加上了圆朗等同伴的名字。 然而,几个月过去了,眼看着天气渐渐从严冬走向盛夏,朝廷那边却依然一点儿消息都没有! 萧瑀经常到大觉寺来,与诸位法师谈玄论佛,他见玄奘仍执著于西行之事,便劝说道:“法师不必再想出关之事了,大唐建国不足十载,玉门关外常有突厥人进犯,当此多事之际,陛下是不可能准法师出关的。况且,当今圣上对我佛门总是戒心不除,如何肯让法师西行求法,光大佛门?上次辩论,法师虽然大胜,却还不足以改变朝廷对佛教的态度啊。” 玄奘听萧瑀这么一说,不禁轻叹了一口气。 仿佛是为了印证萧瑀这番话,没过几天,李渊突然带了几个贴身侍卫专程到大觉寺来敬香。这一举动令寺中僧侣居士们兴奋不已,以为当今皇帝终于又开始奉佛了。其实,皇帝只不过是对玄奘有了点兴趣罢了。 敬香之后,李渊命人将玄奘请入了禅房。 “记得上次佛道辩论之时,法师曾经说过,世间并无长生之道,朕对此不大相信,”李渊开门见山地说道,“法师乃当世奇才,说话必有深意,或者是在辩论中使用的方便说法也未可知。朕今日专程至此,就是想问问法师,佛门中真的没有长生之道吗?” 玄奘望着皇帝,这个对佛道二教的兴衰起重要作用的人物此时也正看着他,那双原本有些浑浊的眼睛变得极为明亮,显然是渴求到了极点。 玄奘第一次感觉到,原来皇帝也有无助的时候,拥有权利的人并不是什么都能得到的。 死亡,是刻在每个人心底深处最深的绝望,即使是坐拥天下的帝王,也无从躲避。 沉默了一会儿,玄奘才轻轻说道:“陛下,贫僧并非方便说法,佛门之中确无长生之道。”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过直接和明确了,完全出乎李渊的意料,他原本以为,这个小和尚哪怕是撒谎,也总该说几句好听的。 “朕听说,佛门经典众多,汗牛充栋,法师年纪轻轻,莫非已将所有的经书都读完了?”说这话时,李渊已是强压怒气。 “不敢,”玄奘合掌道,“佛门经典如大海水,玄奘所读的不过是其中一掬罢了,怎敢妄言都读完了?” “哦?”李渊冷笑道,“只得一掬便有如此才华,佛门果然了得啊!只是,法师既然没将经典读完,何以一口咬定佛门之中没有长生之道呢?” “圣典虽多,义理却是一样的,”玄奘道,“天地万物,皆由四大合和而成,存世的时间虽有长短,最终却都是尘归尘,土归土。就连佛法也有寂灭的那一天,区区肉身,又怎么可能永恒?” 听了这话,李渊当场变色,遽然起身道:“那朕敬你们释门所为何来?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真是岂有此理!” 玄奘忙起身合掌,面对这个只想永久地享受今生的皇帝,他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他心里也明白,顺从皇帝的意愿可以为自己,为佛门争得很多好处。本来呢,为弘扬佛法,也为了沙门的安全,在皇帝面前说些方便的话是可以的,但事关佛门宗旨,他又怎能打妄语? 好在李渊毕竟不是秦始皇,知道为此事发火是不智的,只是冷冷说道:“你们释门虽无长生之道,却不代表别的教门没有,虽然比嘴皮子他们可能不如你们。” 玄奘心中暗叹,圣上终究是不肯死心啊,又把希望寄托在为自己炼长生丹的道家身上了。 问题是,宇宙万物自有其规律,万事万物总不离成、住、坏、空四个阶段,又岂是某一神明的力量所能左右的?纵观历史,哪有所谓千秋万世的朝代?又哪里听说过长生不老的帝王? 不过,玄奘心里虽这么想,却也没发疯到把这番话直接说出来的地步。更何况此刻皇帝正在气头上,若再妄议炼丹法门,只怕会给佛门带来无妄之灾。 “回陛下,”他只能答道,“佛道两家,各擅其宗,贫僧对道家所知不深,前次也只是奉陛下之命参与辩论而已。” 李渊目光直直地盯住玄奘,却见这位青年法师只是垂目不语,面色恭敬坦荡,仪容庄严,竟无丝毫惧怕之色,忍不住“哼”了一声,拂袖而去。 看着皇帝远去的背影,玄奘突然想到,自己原本还想问问西行表文的事,竟没来得及问…… 这年五月,天子以京城寺观不甚清静为由,突然下了一道《沙汰佛道诏》,理由冠冕堂皇:由于部分佛教徒道德败坏,寺院藏污纳垢,因此要“正本清源”、“兴隆佛法”。 法令要求:“京城留寺三所,观二所。天下诸州各留一所,余皆废。” 僧人们做梦也没有想到,皇帝竟会用同归于尽的方式来削弱佛教! 这道诏令表面上看起来佛道一视同仁,甚至对佛教还略有优待。但由于此前佛寺的数量要远远多于道观,因此实际上还是佛教吃了大亏,真是有苦说不出。 其实,对李渊来说,这么做已经是考虑到天子的“金口玉言”了,毕竟以辩论分胜负是他亲口降旨的,那场辩论在长安城已是尽人皆知,成为街谈话议的热门话题。身为皇帝,若在这个时候沙汰佛教,岂非自食其言?现在把道教连坐,佛道二教一起沙汰,且又以“正本清源”、“兴隆佛法”为由头,听起来总归要好听一些。 但皇帝还是觉得此举有些亏负道教,因此在朝堂之上再次重申道先佛后的秩序,为防僧人抗议,又降旨道: “语诸僧等,明诏既下,如也不伏,国有严科。” 高压之下,大多数僧人采取了“饮气吞声”的作法,不敢多说什么。 只有智实法师拒不奉诏,慨然道:“吾固知势不可为,所以争者,欲后世知大唐有僧耳!” 结果,皇帝当场翻脸,并赐下八十廷杖。 智实被抬到大觉寺时已是奄奄一息,从颈下到小腿,一片血肉模糊。弟子们想给他清洗伤口,包裹一下,却发觉这根本难以做到。 天气闷热,智实法师脸色腊黄,嘴唇焦干,浑身汗透。玄奘束手无策地坐在一旁,只能替他轻轻擦去额上的汗水,又将清水一点点喂到他的口中。 许久,智实才终于睁开眼睛,看着眼前还略带几分稚气的年轻法师,轻轻问道:“玄奘……你……还想……去天竺……取真经吗?” 面对生命垂危的大师,玄奘没有说话。 “佛弟子……不打妄语……你……怎么想的……就……怎么说……” “是的。”玄奘轻声答道。 智实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他艰难地说道:“玄奘……你……你是……对的……只有将……真正的佛法……带到……中原……才能解除……佛门……之灾厄……” 说到这里,他重重地喘了几口气:“只可……惜……老衲……年事已高……否则……便与奘师……同去……也好过……留在长安……徒逞……匹夫之勇……终究……终究难以……改变……” 他的声音越来越微弱,生命之火似已燃到了尽头。 玄奘含泪道:“大师什么都不要想了,一切自有缘法。大师现在专心念佛,玄奘为你助念。” 智实闭上眼睛:“好……念佛……念佛是……不会……有错的……阿弥……陀……佛……” 玄奘与其他众僧团团围坐在智实身边,为他助念。在众多僧人庄严而又整齐的佛号声中,智实终于安详地舍报离世。 佛号声中,玄奘轻抬衣袖,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虽然他知道,在修道人的眼中,生与死之间是没有多少界限的,但还是难以抑制心中的悲伤。 “玄奘,不必难过,”道岳法师的眼睛看着智实,轻轻说道,“恩怨既了,牵挂再无,他也可以安心去了!生与死本就是定数,又有几人能够看透?阿弥陀佛!” 说罢,法师双手合十,双目微闭,默颂佛经。 第十四章 不平静的武德九年 这是一个闷热而又令人焦燥的夏天,许多修行者的心态都受到天气和朝廷压力的双重影响,开始变得浮躁起来。 和玄奘同去攀山的僧人数量越来越少,大家都说,朝廷已经打算灭佛,是绝对不会同意僧人们出关的,还是好好想想一旦被勒令还俗该何去何从吧。 的确,这些日子,僧人们最关心的就是皇帝的《沙汰佛道诏》何时付诸实施,诺大的京城,只保留三座寺院,这也就意味着,至少有七八成僧人将会被强制还俗。 对此,僧人们毫无办法,只能忐忑不安地等待着这几乎是不可抗的命运。 在生存的压力面前,戒律变得极为脆弱,很多僧人开始为未来的还俗生活做准备,京城各大寺院里几乎每天都在丢东西,初时还只是些面粉、衣服什么的,后来就有人开始偷拿法器,甚至连佛像身上的金屑都有人刮,对此,一些老僧深感痛心。 但也有些修为至高之人,在此等情形下继续着自己的修行,他们心如止水,以自己的行动为弟子和信众们做出表率。 对于这些大德,玄奘深感敬重。他游学四方,早看到佛门内部存在的各种问题,看到了那表面辉煌的背后隐藏着的越来越多的痼疾。精通医术的玄奘,却对佛门的疾病束手无策,因为这些痼疾都是由来已久,所谓“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有这么多问题存在,爆发是迟早的事,朝廷的诏令只不过起到了助缘的作用。 佛法凋零,人心丧乱,如果能到佛国取到真经,用真正的佛法来浸润人心,或许可以挽回这一切吧? 玄奘从未像现在这样,急切地想要出行。 他仍在等待,等待着朝廷对他的表文的批复,与此同时,继续为西行做着各方面的准备。 为了让小白龙也得到锻炼,他每天白天骑马出城,先策马跑上一圈,再将小白龙单独放在外面,然后自己去攀骊山;傍晚下山后再召回白马,去波颇大师处学习梵文经典。 在这段日子里,他也看到了一些高僧为保护佛教而采取的相对积极的作法。 就在智实圆寂不久,庄严寺沙门静琬大师也示寂了。这位老法师性格内向,多年来一直呆在骊山之上独自潜修。 前些日子,他突然返回庄严寺,宣布即将示寂,并告诉寺中僧人,他在骊山的草棚中留下了许多经文。 大师往生后,庄严寺的僧人们并没有将他的话放在心上,庄严寺藏经阁的经文多得数不清,这位脾气古怪的老僧又能留下什么孤本不成?在这样的非常时刻,寺中杂事实在太多,谁还顾得上这个…… 只有玄奘依言来到大师在骊山的修行之所,那是一个偏僻山谷中的草棚,一溜排开。玄奘推开柴门,刚一进去,顿觉呼吸都为之一滞! 映入眼帘的是一排排的石经,沉重的石条上刻满经文。原来,这些年来,大师竟然一直都在刻经,所刻石经已满七室! 面对那一块块浸满心血的石经,玄奘感慨万分,他知道,大师这么做的目的,可不是为了积什么功德。很显然,他在数年前就开始担心有法难降临,于是提前采取了行动,将大量经文刻在了石头上。 大师期望用这种方式,尽可能地使这些经典避开王难,流传后世…… 玄奘在草棚中住了一夜,他用自己的心灵同这位一直寂寞地刻着石经的老法师对话。 在空明的禅定中,他进入弥勒菩萨的兜史罗天,见到了这位大师,他问大师:“真的会有法难发生吗?” 大师微笑不语。 清晨,玄奘披着一身晨露,走出山间的草棚。 行不多远,竟在山巅处见到了一位故人—— “何弘达居士!” 多年不见,这位占星家竟一改往日的懒散模样,换上了一件干干净净的术士长袍,过去那头总是披散着的长发也整整齐齐地束了起来,三络胡须飘在胸前,整个人看上去颇为爽利。 唯一不变的是,站在山顶处的他,手中还提着他那只宝贝酒壶。 见到玄奘,何弘达也非常高兴:“小和尚,快上来!” 玄奘将小白龙牵到离山顶不远的一处开阔地,让它自行吃草。自己则爬到山顶,仔细打量着这位久未谋面的占星家:“能在这里见到居士真是太巧啦,居士这些年来过得还好?” “还不错吧,”何弘达笑道,“你说巧,我却不觉得巧。前天夜里,山人我夜观天象,就知道定能在这骊山之上见到一位故人,因此昨天傍晚特地赶在城门未关之前出了城!” 玄奘微微一笑,盘坐下来:“居士还在占星么?” “不占星,还有什么好做的?”何弘达也在玄奘对面坐下,“长安可是个好地方啊,朝廷又重术士,我在坊中开了家占星馆,每日里忙都忙不过来,不得已,干脆收了几个弟子,替我看着摊儿。” “怪不得看居士的模样都比以前不同了。”玄奘笑道。 “哪里不同?”何弘达问。 “我观居士现在有了几分仙气。” 何弘达哈哈大笑。 “小和尚的模样不是变化更大?”他眯着眼睛打量着玄奘,“虽说佛相我还没有见着,不过长高了,也壮实了许多。上次我见到你的时候,你才这么大点儿——” 说着,他伸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下:“现在倒好,比我都高了。” 其实何弘达身材瘦小,十年前的少年玄奘都不见得比他低,现在的玄奘站到他面前,足足高出他半个脑袋。 “居士收了得意弟子,可喜可贺。”玄奘合掌道。 “啥弟子,一群伙计罢了,”何弘达叹道,“占星是需要悟性的,不是谁都能学。唉,我这辈子遇见的最有悟性的小子,就属你这小和尚了,要是你肯做我的弟子……” “居士又在说醉话了。”玄奘笑道。 “我可没有讲醉话!”何弘达晃了晃手中的酒壶,解释道,“山人昨晚真的是观了一夜的星象,就是为了算算跟你这小和尚到底有没有师徒缘份。唉,可惜啊可惜……” 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玄奘倒觉得好笑:“这种事情也需要算?居士可真是喝多了。” “小和尚别把话说那么满,”何弘达斜了他一眼道,“你难道不知道当今圣上下诏沙汰僧道的事吗?这道诏令一旦实施,七八成的僧人都得还俗!山人就是算算,你这个小和尚是否也会被勒令还俗?” “结果如何?”玄奘问。 “结果?嘿嘿,结果就是,如果王命真下来的话,你铁令是要还俗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一阵难过。 何弘达算得准不准暂且不说,但说自己定会被勒令还俗却是八九不离十。上次辩论他已经让皇帝很不爽了,在大觉寺的那番谈话更是火上浇油,再加上连续上了两次表文请求出关,都没有得到批复。看来,当今天子极有可能借这次沙汰僧道之机,逼他脱了这身僧袍! “那又怎么样呢?”他低低地说道,“就算寺院被拆毁,经书被梵烧,僧人们被逼还俗,佛依然是佛,玄奘也永远是佛门弟子。王命再大,也有他不及的地方。” 他又想起李渊那双渴求长生而不得的眼睛,那种绝望的目光,好像是求着这个小和尚说谎似的。玄奘坚信,就算自己被勒令还俗,都不会有那种绝望的感觉的。 但不管怎么说,他心里还是有些伤感,脱了僧衣倒没什么,这毕竟属于外相,只是取经求法的心愿,今生怕是难以实现了。 “你这小和尚,可真够执著的,”耳边传来何弘达无奈的声音,“我就不明白了,这当和尚有什么好的?” 见玄奘神色黯然,他又笑道:“好了,现在你不用担心了,这道诏令怕是来不及实施了。” “为什么?”玄奘抬起头,奇怪地问道,“当今天子的诏令,怎会来不及实施?” 何弘达又做起了他那招牌似的动作,提起酒壶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神秘地一笑:“这事儿啊,想必你佛是知道的,又或者就是他安排的也未可知,但他不会告诉你。” “你少故弄玄虚,”玄奘脸一板,“快说!” “好,好,跟你说便是,”何弘达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压低声音道,“朝廷内部就要发生一场地震了。嘿嘿,外战结束之际,便是内斗开始之时。此言真实不虚啊!” 玄奘脸色一沉,他当然明白何弘达这话的意思。 “难道大唐也逃不过这个宿命吗?” “当然逃不过,”何弘达笑道,“人性如此,谁都逃脱不了。” 他自得地喝着小酒道:“要说这事儿拖得时间可不短了,早该到了见分晓的时刻。说不定就在今天,又说不定已经有了结果。这可是天机哦。” 说罢悠哉游哉地躺了下去。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转身便要下山。 “你现在下山,怕是进不了城的!”何弘达在他身后喊道。 但玄奘头也不回,牵了小白龙就往山下走去。 “这小和尚,猴急的性子,还学佛呢。”何弘达笑着,又往嘴里灌一口酒,便再次躺在了石头上。 长安西部的延平门前,一大群准备进城的人将这里围得水泄不通,城门紧闭,士兵比平常增加了数倍。 “听说了吗?”有人小声地议论,“太子跟秦王打起来了!太子一刀砍死了秦王!” “错了!”另一个人说,“是秦王砍死了太子!” “不对不对,是秦王用箭射杀了太子!”又有一个人过来插言道。 “不会吧?”有人感到不可理解,“他们可是亲兄弟啊,怎么会打起来?” “切!”前面那人不屑地说道,“皇宫里哪有什么亲兄弟啊?都是你死我活的!” “管他谁杀了谁呢,这跟咱们老百姓又有什么关系?” “谁说没有关系了?”一个老人慢悠悠地说道,“城门不开,你想进却进不去,里面的人想出又出不来。你说有没有关系?” “说的是啊,”人们忧愁地说道,“看来今天这城门是不会开的了,咱们就别呆这儿傻等着了。” …… 人群中陆续有人离开,又不断有新的人过来,相互打听着城中的消息,有些人显然有急事,坐立不安,满脸都是焦急的神色。 玄奘呆立片刻,决定去别的城门看看,他骑上小白龙,从城西的延平门一口气跑到城南的安化门。谁知这里士兵更多,聚集在城门口的老百姓也都在纷纷议论着城里发生的变故。 这一天,正是武德九年的六月四日,震惊朝野的玄武门之变爆发,皇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双双被杀,秦王世民夺取了政权。 听着众人的议论,又看了看紧闭的城门和门楼上全副武装的士兵,玄奘知道,今日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进城了,只得再次转身离开,回骊山找那个牛气哄哄的占星家去了。 “居士是怎么知道朝廷有变的?”一见何弘达,玄奘便忍不住问道。 占星家神秘地一笑:“我何弘达是谁?天上的二十八宿都跟我是亲戚,有什么事情看不出来?” “贫僧不信。”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 “信不信由你,”何弘达晃动着手中的空酒壶,看上去洋洋得意,“但山人只能这么讲。” 他转过脸,看着玄奘,用少有的正经口气意味深长地说道:“虽说天地万物广博无尽,世事变化却也不是完全不能揣测。怎么样小和尚?愿意跟我学观星吗?” 玄奘摇摇头:“佛家信命不认命。” “好一个信命不认命啊,”何弘达懒洋洋地躺在石板上道,“你或许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但未必能改变众生的宿命吧?” 玄奘心里一动,走过来坐在他的身边:“那你能否看出,我最近想干什么?” “这你可给我出难题了,”何弘达坐了起来,“你一个小和尚,脑袋瓜子又灵便,我怎么知道你想干什么?” 说到这里,他似乎又想起了什么,半开玩笑地说道:“哦,我知道了!这段日子佛道的口水仗打得不可开交,差点让你们佛门遭受到灭顶之灾啊!小和尚该不会是心中怀恨,在想着该怎么灭了那帮道士吧?” “阿弥陀佛!”玄奘诵了声佛号,“佛门弟子,首先要做的是自心清净,怎么可能想这个?你猜都不好好猜。” “我向来是不会好好猜的,”何弘达美滋滋地晃动着酒壶,“还是小和尚自己说吧,你想干什么?” “我最近想西行,居士既然会观星象,就请帮我看看,能不能成行?这一路上顺不顺利?” “西行?”何弘达终于放下了酒壶,皱了皱眉毛,“长安往西可就到秦州了,那儿的佛法也不算昌隆啊,比长安差远了。你去那儿干嘛?” “不是去秦州,还要往西。” “再往西?兰州?凉州?那不就过了黄河了?”何弘达笑道,“听说河西一带突厥人闹得凶啊,还有吐蕃人……莫非小和尚想去从军?” “居士不要瞎猜了,”玄奘道,“贫僧要去的地方,是天竺。” “你说什么?”何弘达的眼睛立即瞪得老大,差点把酒壶给扔了,“就是……那个生出了佛爷的地方?” 玄奘垂目不语,算是回答。 “我说小和尚,你没发烧吧?”何弘达伸手便去摸玄奘的脑袋,被玄奘轻轻避开。 “西行取经是玄奘自少年起就有的夙愿,玄奘已经两次向朝廷具表,申请过所出关,现在就等批复了。”说到这里,他突然看到何弘达略带嘲弄的目光,立即想起了一件事,“是了,如今朝廷出事,新君即将登基,我可能要第三次上表了。” 他第一次将朝廷的事情同自己的事情联系起来,心中说不上是喜是忧。喜的是,一旦新君登基,很可能便不会沙汰佛道了,自己的上表也有可能得到批复;忧的是,朝廷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不知道会不会祸及百姓? 看着玄奘认真的神色,何弘达总算明白他不是在开玩笑,心中越发觉得难以理解:“我说你这小和尚,是怎么了?好端端的,不呆在庙里念你的经,却要大老远地跑去找一个虚无飘渺的国家,你这不是吃饱了撑的吗!” “居士方才还说,世事变化并非不能揣测呢,再说玄奘只是让你帮忙看看而已,居士若是不肯,那就算了。” “谁说不肯了?”何弘达笑道,“看看当然是可以的,不过你一个小和尚,又不是什么帝王将相,天上可不一定有你的星啊,到时候看不出来,可莫怪我不灵。”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居士肯看,玄奘就感激不尽了,怎会责怪居士?” 夜幕降临,清凉的山风赶走了白天的暑气,吹在身上有一种说不出的舒适自在。 玄奘与何弘达依然坐在山巅上,头顶是晴朗无云的天空,漫天的星斗就环绕在他们身周,构成了一副美丽而又魔幻的画面。 “小和尚有点门道啊……”何弘达仰望星空,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从星象上来看,你的这次西行,应该是没啥问题的。” “真的吗?”如此好的预测,玄奘倒有些不敢相信了,“居士白天还说,我非帝王将相,天上没有我的星呢。” “所以说你邪乎呢,”何弘达道,“怪就怪在天上还真有你的星!该不会是——” 他扭头看了看玄奘,压低声音,坏笑道:“你将来会做皇帝吧?” 玄奘吓了一跳:“你这神棍,胡说些什么?!” 何弘达哈哈大笑:“放心吧小和尚,山人平常是喜欢开开玩笑,有时无聊了,也骗骗出家人玩儿,可还真没骗过你呢。” 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他是佛教学者,明白缘起性空的法理,原本不相信算命占卜之事。但只要是人,总归还是喜欢听些吉言的。 更何况,眼前这个占星家确实有些邪门,他的预测常常惊人的准确。 “山人再帮你看看啊,”何弘达兴致勃勃,又把眼睛瞄向了星空,“嗯……你大概骑着一匹红色的老马,瘦瘦的,鞍桥上有块铁……” “这也能看出来?”玄奘更觉惊讶。 何弘达又得意起来:“山人早跟你说过,二十八宿是我亲戚,常跟我一块儿喝酒的!你当我这个占星家是沽名钓誉来的吗?” “原来是大仙,失敬失敬。”玄奘合掌笑道。 何弘达也毫不客气地拱手:“好说好说。” “不过这回大仙可看走眼了,”玄奘道,“我会骑小白龙去的。它可是既不瘦,也不老,毛色更不是红色的。” “小白龙?就是你那匹漂亮得不象话的马?”何弘达一指在他们身下不远处安详入梦的小白马,“名字倒是起的挺好听,可我怎么看它活不了多久了呢?” “大仙莫开玩笑,”玄奘不高兴地说道,“马可以活到三四十岁呢,小白龙才九岁,正值青春鼎盛。” 一匹马五岁成年,从这时起一直到十五岁,是它建功立业的最佳年龄。十五岁以后开始走下坡路,二十岁以后开始掉牙,从此步入暮年。若无天灾人祸,多数马可以活到三十岁以上,甚至有的能活到四五十岁。 九岁的小白龙相当于人类年龄的二十七岁,绝对的黄金时期。 “莫非真看走眼了?”何弘达揉着眼睛,嘟囔着,“不过从星象上看,你骑的确实是匹红马啊……” 夏季气候多变,本来还好好的天气,突然就乌云密布,满天星斗皆无。紧接着电闪雷鸣,大雨倾盆而下,霎时间,处于山巅处毫无遮拦的两人一马就被浇成了落汤鸡。 “快跑!”何弘达抱着脑袋就往山下冲,“呆在山顶易被雷击!” 这道理玄奘也懂,两人狼狈地冲下山顶,躲进树林。 雷声震耳欲聋,距他们不远处的一棵树不幸被击中,冒出了火苗,睡梦中的小白龙被惊醒,恐惧地嘶叫起来。 看来,这片树林也不是什么安全之处,玄奘说声“随我来!”便将一路上不停抱怨的何弘达领到了那个看上去颇为隐秘的草棚。 “呼~呼~”何弘达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进草棚就岔了气,大叫起来,“这么多的石经!小和尚,你刻的?” “居士太高看玄奘了,”玄奘一边将马牵进草棚,一边说道,“这些石经都是大德静琬留下的,大师是担心一旦发生法难,纸质经文难以保存。” “天哪!执著的和尚还真是不少。”何弘达用力拧着衣角上的水,惊叹道,“乖乖,这得刻多长时间啊?” 玄奘默然不语,心中充满了对这位高僧的敬重。 何弘达饶有兴味地从这些石经面前走过,一面欣赏,一面不住地摇头赞叹道:“在石头上刻经,啧啧,这功夫下得可真不小!不过,山人我说句晦气话啊,经文写在纸上固然不易保存,刻在石头上就好些了吗?也就是安慰安慰自家罢了。这些东西刻起来困难,毁起来却是轻而易举!真要是有法难,你当能保得住吗?” “这个我也知道,”玄奘忧郁的目光扫过这些石条,“玄奘想将这些石经运到一个隐秘一点的地方去保存,这样至少安稳一些。” “安稳?哪里安稳?”何弘达笑问道。 “比如,山洞什么的。”玄奘一面说,一面看着何弘达。 何弘达被他的目光吓了一跳:“小和尚!你该不会是想让山人帮你出苦力吧?” “这算什么苦力?”玄奘道,“搬这些石经总比刻这些石经要容易得多吧?居士就当陪玄奘松松筋骨,不好吗?” “不好!”何弘达大叫起来,“松松筋骨?你说得倒轻巧。这么多石头,要搬到何年何月?!再说了,他刻经费不费劲关我什么事儿?我是个占星家,不是和尚!” “你这个占星家也就这么回事了,”玄奘淡淡地说道,“连快下雨了都没占出来。” “谁说我占不出来?我只是没注意而已!”何弘达急辩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贫僧把居士带到这里来,就是当你是自己人了。居士方才也说了,要摧毁这些石经其实是轻而易举的。” 何弘达恍然大悟:“我明白了!小和尚是怕万一出什么事儿,我会把这地方说出去。放心啦,怎么说佛门对我也有些恩德,我何弘达虽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却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吧?” “好吧,”玄奘微微一笑道,“居士不想搬,就不搬吧。过几日城门开了,我叫几个师兄弟过来一起搬。” 何弘达终于长舒了一口气,悻悻地说道:“吓我一跳!小和尚可真是用心不善!” 玄奘在骊山上住了两日,估计城中局势应该稳定了,便同何弘达一道下山。 “看到那座烽火台了吗?”何弘达指了指远处骊山绣岭的最高处,“那便是‘烽火戏诸侯’的典故的出处了。” “哦?”玄奘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原来这典故发生在骊山。” 据说西周晚期有一位暴君周幽王,为搏宠妃褒姒一笑,在无战况的情况下竟派人点燃了烽火台上的烽火!各路诸侯以为天子有难,急忙率兵赶往镐京。褒姒站在城楼上看到诸侯的狼狈相,开怀大笑。诸侯们得知自己被戏弄,愤闷不已。 不久,犬戎入侵镐京,幽王点燃烽火。诸侯以为天子再次戏弄他们,都不理会烽火警报,结果周幽王被犬戎所杀,西周灭亡。 由周幽王,玄奘又想到了当朝天子。身为帝王,确实是人间福报的顶点,可最终又能怎样呢?如果说当年幽王罢命之际,还会有些许悔恨的话,却不知当今天子在得知亲生儿子为争夺皇位自相残杀的消息时,做何感想? “小和尚想什么呢?”何弘达见他面色凝重,忍不住问道。 “我在想,那位刚刚失去两个儿子的天子。”玄奘道。 “想他做什么?”何弘达笑道,“老百姓失去儿子的更多,不比天子更可怜?” “说的也是,”玄奘叹道,“能当上天子是有很大福报的,陛下希望永远这样,他拒绝面对死亡。在大觉寺里,他曾向我问起长生之道,我说没有,他非常失望,甚至发了脾气,对我说:‘你们解决不了我死的问题,却还要冲淡我生的乐趣!’” 何弘达哈哈大笑起来:“这位天子说话可真是直截了当啊,怪道要下令逼你们这些和尚还俗呢。不过你这小和尚也是,你就顺着他的话说几句,哄他高兴一下不就完了吗?要我说,陛下没当场拿下你的脑袋,还算他是个明君。” 玄奘苦笑:“陛下不明白,就算真的长生了,他也不见得能永远当皇帝。佛说世事无常,即使生在帝王之家也不能逃脱因果的法则。天子是有福报,可再多福报也有用完的一天,福享尽了,后面的日子就不好过了。” “这话说的是啊,”何弘达道,“难怪你们佛祖要舍太子之位出家修行呢。” “居士错了,”玄奘正色道,“佛陀这么做,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一切众生!” 两人说着话,不知不觉,长安城高大的城门出现在了眼前。 望着那雄伟的城门楼,玄奘心中暗想:不知天子现在是否醒悟?他还想长生吗?就这样一直活着,真的是一件很有乐趣的事情吗? 长安城内,人们都在悄声议论着前两天发生的事情。 一位来大觉寺上香的居士心有余悸地对玄奘说:“太可怕了!我一早出门,就看到满大街上全是兵士,挥动着武器驱赶行人。幸好住的离大觉寺近,拐个弯就过来了,在佛祖跟前,心里总归踏实些!听人说啊,玄武门附近全是血,太子和齐王两家,上上下下都被秦王给杀绝了!” 也有胆子大甚至对此事件感到兴奋的人,描述起来绘声绘色犹如亲历:“太子看到秦王时,拨马就往回跑,可是已经来不及了!秦王提着弓箭就追了上去。要说齐王才真够窝囊,想朝秦王放箭,连拉了三次弓都没拉开!秦王就不同了,力挽强弓,弦拉满月,一箭就射穿了太子的后心!” 这些话里明显有添油加醋的成份,但玄奘还是感到极度的震惊。 当年隋帝国的杨广就是靠发动政变上台的,宇文化及诛杀杨广时,这是最现成也是最有力的一条罪名。没想到历史这么快就重演了,难道新兴的大唐王朝也要像隋帝国一样短命?难道刚刚松了一口气的百姓又要经历一场血腥的灾难? 一念及此,玄奘便深感忧郁。 幸运的是,李世民毕竟不是杨广,他有着极高的政治智慧和手腕,很快便控制住了京城的局势和舆论,长安百姓的生活基本没受这场政变的影响。 而且,出于稳定压倒一切的原则,他又取消了父皇那纸尚未实施的《沙汰佛道诏》,在以父皇名义发布的《诛太子建成齐王元吉大赦诏》中特别指明—— “其僧、尼、道士、女冠,宜依旧定。” 波颇密多罗那里,新皇也允许调派高僧前去相助译经,又将监阅之人换成朝中信佛的居士。 这位来自天竺的波颇大师终于可以不用再被人整天缠着显什么“神通”了,他很高兴地对玄奘说:“我觉得,秦王很好,懂佛教,比老皇帝,强!” 玄奘只有苦笑,波颇大师毕竟是个外国人,很多事情,他不明白。 不久,李渊下诏,立秦王世民为太子,并代皇帝处理一切政事。 又过了几日,李渊以年迈为由,正式将皇位传于太子,自己则当上了太上皇。 新帝登基后首先想到的是那些为他打天下而死去的将士,他决定在以前曾经的战场上再修建几座寺院,以超度那些阵亡的将士; 除此之外,他还召沙门玄琬进宫,为皇太子承乾及诸王子授“菩萨戒”,并造普光寺以居之; 在魏征的建议下,他还决定重新安葬隐太子建成和齐王元吉,并为他们举行盛大的超度法会。 看到新君所做的这一切,整个京城佛教界都大大地松了口气。 菩萨保佑!这场危机总算过去了。 “当今皇上还是敬重佛门的,”萧瑀很欣慰地对玄奘说,“圣上九岁那年得了一场重病,多方延医无效,当时并不太信佛的太上皇病急乱投医,只好向寺院祈请,求菩萨慈悲加佑。后来圣体果然康愈。为此,太上皇专门请人铸了一尊佛像送给寺院算是还愿。” 随着萧瑀的这些话,玄奘眼前出现了一位慈祥而又焦虑的父亲形象。虽然这位太上皇在位时一心抑佛崇道,甚至险些让佛教面临一场沉重的打击,就连自己也差一点被勒令还俗。但一想到他亲生的骨肉拼得你死我活,十个年幼的孙儿也被残忍杀害,本人更是被儿子逼下了皇位,玄奘还是不禁从心里为他感到悲悯,不因为他曾是纵横四海的天子,而只是因为,他是一位父亲。 御书房内,登基不久的太宗皇帝坐在书案前,正专注地看着面前的一纸帛绢,这是明慨法师应他的诏令呈给他的一份高僧名录。 要在从前的战场上建造那么多寺院以超度亡魂,这可是一项国家工程,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物力财力,还需要一批有德有行的高僧去住持那些寺院。可是,由于以前的精力都放在如何夺取皇位上,对佛教关注较少,自己所知道的名僧数量实在有限,只能在最有名望的“京城十大德”中挑选。 谁知挑来挑去,只挑出个明慨法师。其余大德中,智实遭廷杖而死,另有几位离开了京城,去深山荒野独自修行,有诏也称病不奉;留下来的高僧们大都奉法琳为首,可惜法琳是个刺儿头和尚,脾气倔强得令人头痛…… “难怪太上皇起了灭佛的心思,”太宗轻笑道,“这些老和尚的脾气确实不小。” 还不都是被朝廷逼的吗?明慨法师心想。 但这话也只能在心里想想。 自古以来,“不依国主,则法事难立”,一个皇帝的个人喜好便可以决定佛法的命运,明慨法师又怎能不小心谨慎呢? 好在太宗的内心并不认可父亲的行为,他明白堵不如疏,简单粗暴的灭佛行为,最终的结果通常都不怎么好。 他一向对自己有着极强的自信,政变的成功,更加强化了这种自信。他坚信,在这个国家,没有什么不可以为他所用。 这时,他突然想到了大庄严寺,既然是皇家寺院,自然听命于朝廷。 “庄严寺的住持是哪一位?”他问明慨法师。 “回陛下,是慧因法师,”明慨合掌答道。 “朕现在就起一道诏令,传他来见朕。” “陛下,”明慨赶紧说道,“慧因法师早在三个月前就圆寂了。” “哦?”太宗的眉头皱了起来,“那么现在的住持是谁?” “现在……无人住持。” “怎么可能?!”太宗一巴掌拍在了案上,“堂堂皇家寺院,居然一连三个月无人住持?朕不信现在的和尚都这么清高,连住持之位都不要!” 明慨法师没有说话,他心里明白得很,僧人之中确实有清高的,但大多数都没这么清高,渴望住持皇家寺院的大有人在。只不过当此多事之秋,没有皇帝的命令,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罢了。 如今,见皇帝怒气勃发,明慨法师只能硬着头皮合掌奏道:“陛下想是忘了,皇家寺院的住持一向是由皇帝亲自任命的。” 听了这话,太宗终于冷静下来,他对明慨法师说:“朕建寺院超度那些死在战场上的亡灵,也是弘扬佛法。老法师们大都年事已高,以修行为务,也无可厚非。但总会有些年富力强的僧人吧?法师可否辛苦一下,帮朕草拟一份新的‘京城十大德’名录呢?” 这话说得如此客气,明慨法师自然不能拒绝,合掌领命而去。 现在,这份名录就摆在太宗皇帝的面前。 太宗的目光从那十个人名中逐一扫过,这里面的大多数他是知道的,比如道岳、法常……都是京城名硕,声名显赫的大德。但也有几个陌生的名字。比如—— 他突然注意到了其中一个:大觉寺沙门,玄奘。 太宗皱紧了眉头,这名字让他觉得既陌生又有些熟悉,在哪儿听到过呢? 终于,他想起来了!年初,他率兵去夏州攻打梁师都,回来时却被告知,他刚刚错过了一场精彩的佛道辩论,当时整个长安城都在议论那场辩论,以及那个叫玄奘的少年法师。 这个名单上的玄奘就是在那场辩论会上大放异彩的僧人吗? 太宗看了看名字后面的小字:二十四岁。在整个十大德名单中,这是唯一的一位二十多岁的僧侣。 “这个和尚看来有点意思……”太宗这样想着,便将这个名字深深印在了脑子里。 就在这时,御书房外传来一个声音:“臣萧瑀见过陛下。” “是萧爱卿吗?快请进来!”太宗将这份名录放在书案上,站起身来。 “谢陛下。”萧瑀说罢,沉稳地走了进去。 虽然换了皇帝,但萧瑀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他仍然上朝当他的宰相,下朝读他的佛经,当今皇帝对他的信任更胜过老皇帝。 人们曾这样描述萧瑀的地位:“梁朝天子儿,隋朝皇后弟,尚书左仆射,天子亲家翁。” 萧瑀的高祖是梁武帝萧衍,父亲则是后梁孝明皇帝萧岿,姐姐是隋炀帝的皇后萧氏。他本人原在隋朝做官,后因忤于炀帝,逐渐疏远。隋末之乱,萧瑀受高祖之召,襄助唐室。高祖曾说:“得公之言,社稷所赖。”他因此成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官至尚书左仆射,是货真价实的宰相。 太宗为秦王时,太子、齐王常进谗言,而往往此时秦王都领兵在外,难以为自己辩解。萧瑀生性耿直,每当这时便在高祖面前为秦王鸣不平。 “疾风知劲草,板荡识诚臣。”这是太宗赠与萧瑀的诗句,对于这些往事,太宗是非常感激的。 太宗即位后,对萧瑀格外敬重,亲口将自己的大女儿襄城公主许配给萧瑀的儿子萧锐为妻。这样,他又成了当朝天子的亲家,身份尊贵无比。 君臣二人坐在御书房内,太宗随口问道:“庄严寺住持慧因法师因病圆寂,住持之位一直空缺。这段日子国事繁忙,因而也没顾得上这个。朕知爱卿佛缘深厚,对京城佛界甚为熟悉,可知有谁能担此重任吗?” “回陛下,”萧瑀立即说道,“臣以为,大觉寺玄奘法师可担此任。” “哦?”太宗没想到萧瑀竟如此干脆地给出了人选,他拿起书桌上的那一纸帛绢,指着上面玄奘的名字问:“爱卿说的,可是这个和尚?” 萧瑀点头:“正是。臣有缘,曾与玄奘法师见过几面,蒙法师宣讲佛理,饱尝醍醐,遍饮甘露,当真是受益非浅。” 太宗有些难以置信:“那玄奘年纪轻轻,当真如此了得?” 萧瑀道:“玄奘法师确是佛门百年难遇之奇才,很多大德修行数十载,却还自愧不及玄奘法师天生慧根。” 太宗依然不信:“如果那玄奘开坛说法,爱卿会去听吗?” “这是自然,”萧瑀道,“法师开坛讲法,老臣只要有空,必会前去洗耳恭听,天簌之音可除去积年蒙障。” 听得此言,太宗不禁暗暗称奇。 玄奘还在积极地为西行做着准备,他在禅房中一边取出出门穿的短褐,一边想,骊山已经没什么爬头了,要想把身体练得更好些,是不是应该再跑一趟蜀道呢? 就在这时,忽听到一声响亮的“大唐皇帝令!”倒把他吓了一跳。 前来传旨的是大唐鸿胪寺一位年轻的官员,道岳法师带领寺中弟子,站在殿前,合掌听宣—— “大觉寺沙门玄奘听诏!皇帝有令,即日起去往长安大庄严寺,住持皇家道场。钦此。” 僧人们立即窃窃私议起来,皇帝任命玄奘担任庄严寺住持?这殊荣可不是一般的大呀!大唐国寺,皇家道场,日常清众数以千计,住持的宝座是多少大师级的僧人都梦寐以求的? 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射来,聚焦到玄奘身上,充满艳羡。 传令的官员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恭喜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 玄奘依然站在那里发愣——数次上表请求西行,一直没有等来朝廷的回复,这会儿突然来了这么个任命,倒真是天大的殊荣。难道这是皇帝在暗示他,不准西行么? 庄严寺住持?……玄奘不禁苦笑。 这确实不是一个容易抗拒的诱惑,一方面说明自己的修为学识、名望道德得到了皇家的肯定和认可,另一方面,也意味着年纪轻轻的他正式步入了全国顶级高僧的行列。 单就这个职位而言,在俗,其名利双收风光多多,是多少僧人想都想不来的;在教,这也是一个能够充分展示个人才能的平台,他完全可以籍此做一番事业,实现他少年时立下的“远绍如来,近光遗法”的宏愿。 可是,这真的,真的……就是我所需要的吗? “玄奘法师,快接诏书吧。”道岳法师站在一旁,小声提醒他道。 玄奘终于抬起头,原本有些迷茫的双眸中,重新汇聚起坚定的光芒:“玄奘不能接诏。” 这句话声音不大,却不吝于一声炸雷,响在每个人的头上! 不仅宣诏的官员当场傻眼,周围的僧众也是一片哗然! 道岳法师脸色大变,露出惊恐不安的神色。 此时此刻,他真恨不得立刻把玄奘拽过来大骂一通! 最轻松的反倒是玄奘,他冲着那一身儒袍、脸色铁青的传诏官员淡淡一笑道:“这位大人,劳烦您回去禀奏圣上,玄奘将上表备述详情。” 那官员总算平静下来,脸色却是异常难看,冷冷地说道:“备述详情?究竟是什么理由能够让法师抗旨?法师难道不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 玄奘叹道:“若因抗旨而获罪,也是无可奈何。玄奘这就去修表,劳烦大人带回。” 说罢合掌施了一礼,转身匆匆离去。 大殿上一时鸦雀无声,所有人都没有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情。面对皇帝的圣旨,面对一个很多人梦寐以求的大好机会,他就这样毫不犹豫地说了不! 玄奘在禅房内铺好纸张写他的表文,他已经数次上表请求出关,皆石沉大海,也不知是没送到还是没批复。而这一回,皇帝派鸿胪寺官员来传诏书,那么自己的回表理应由这位官员直接带给皇帝。因此这一次对他来说,不管是麻烦还是机会,至少可以确保表文能到达皇帝的手中了。 先前打算跟他一同西行的几个僧侣跑到他的身边,苦劝不已—— “法师你好糊涂啊!圣上亲自任命你做皇家寺院的住持,这是何等的荣耀!你怎可如此拒绝朝廷的美意?” “法师啊,这圣旨一下,不尊崇的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不说别的,单单一句藐视朝廷,藐视皇帝,就足以让你身首分离了!” “法师你这究竟是为什么?就为了你那个看上去渺不可及的心愿吗?这不是太不值了吗?” “现在这种情况,西行是绝不可能的!你这番得罪了圣上,一旦龙颜震怒,后果不堪设想啊!” …… 各种声音,响成一片。所有人都在劝说玄奘,实际一些,不要再作非分之想。 玄奘默然不语,提笔疾书。 这时,道岳法师也冲了进来,气急败坏地喊着:“玄奘啊玄奘,你是当真不要命了吗?!多年的修行,你就这样轻视?” “师父!”玄奘低低地叫了一声。 在他的印象里,道岳法师一直是一位敦厚长者,从未如此失态过。这一次若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何至于此? “你说,你这究竟是为什么?!”道岳法师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声回答:“师父,弟子无法安心。” 听到这平静至极的回答,道岳法师哑然了。 对一个佛门弟子而言,安心确实是比什么都重要的事情。 世间所有的理论都在教人如何做事,唯独佛学教人安心。 老法师终于平静下来,在玄奘身旁颓然坐下,疲惫地说道:“你心中所想,老衲我何尝不知?可是玄奘啊,你要知道,人生苦短而佛理渊深,经论浩瀚如海,非一人所能尽学,也不可能一时尽数传来。” “弟子知道。”玄奘轻声说道。 道岳法师依然摇头:“如今中国的佛法,般若毗昙均已传来,而瑜伽一宗也已由菩提流支大师和真谛大师译出《地论》、《摄论》和《二十唯识论》等,你觉得,还有什么不能满足你呢?” 玄奘道:“般若毗昙虽然传来,但都零散不全。至于瑜伽宗的一本十支,所缺更多,尤其是《十七地论》这一根本宝典,大部均未寻得。所以才会出现地论师与摄论师在教义上因见解不同而引发数百年争执的问题。若是对整个教理盲然无知,则一切异论歧义便无法解决。” 说到这里,他抬头看向道岳法师:“师父,弟子以为,今日佛教之弊,盖有二端:一曰孤陋寡闻,局于门户;二曰不精法相,谬解纷纭。此二者均缘于此。” 见道岳法师默然无语,玄奘知道他其实是赞同自己的说法,便接着说道:“像成实宗、俱舍宗、地论宗、摄论宗、涅槃宗等,皆执一经一论,便自立为一宗。如此,则一身六足、一本十支、四阿含、方广经论无穷,不知要立多少宗了。每个宗都说自己是真理,甚至编出一些神迹来宣扬自己的正确,此之谓孤陋寡闻。 “而佛法名相精审,范畴明确,思想体系严密分明。像什么色心心所,有为无为,有漏无漏,常与无常,能证所证,都是界域分明、系统不紊的。但是中国学者没有经过阿毗达磨的严格训练,既未见真谛,又不能严守圣言,于是望文生义,附会穿凿。此之谓谬见纷纭。 “多年来,弟子发愤研读佛典,周游各地,遍访高僧,却对各种学说深感有异,莫知适从。地论宗有法界依持真如生起万法之说,摄论宗有第九阿摩罗识和真常净识和有情真体。慧远大师在《大乘义章》中说,阿陀那识为无明痴暗之识,以阿赖耶识为如来藏自性清净心。凡此种种,既紊乱了有为无为,又紊乱了有漏无漏,常法真如转生杂染,无常心识错作真常。名相乱则法理乖。想当年,古大德们苦心弘法,阐扬经论,决不希望看到今日这般谬解丛生、争论纷然的情形吧?” “可是你西行就能改变这些吗?”道岳法师问,“此事重大,只怕不能寄望于一人一时吧?” “话虽如此,但最重要、最急需的典籍,必须求得翻出。” 道岳法师无奈了,许久,才轻叹一声道:“就因为这些疑惑,使你不能安心?” “正是,”玄奘道,“这些年来,弟子一直摸索于迷雾之中,从来没有重现天日,从来不曾豁然开朗。师父,佛法传到中原已经六百多年了,弟子觉得,这个重大分歧已经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应该有人去做这件事,使天下的学佛向道之士都有一条明确的道路可走,同时,也不会再因为我们内部的纷争而成为他人攻击佛门的口实。” 老法师长长地叹了口气,无力地问道:“这个人就非得是你吗?” “是玄奘有疑惑,是玄奘不能安心,是玄奘想从根本上解决这个问题。如果不是玄奘去做这件事,又应该是谁呢?” 道岳法师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玄奘为自己设定了一个非常高远的、常人难以企及的目标,同时也就为自己选择了一条艰难坎坷、充满未知的人生之路。他将以自己的生命为筹码,践行信仰的探索。 很快,表文写好,玄奘从容地将其封好,交给等候在外的传诏官员。 “玄奘感念圣上的恩德,然而人各有志,还请圣上见谅。” 那官员“哼”了一声,接过表文道:“这封表文本官自然给你带到。至于圣上见不见谅,本官可就不敢保证了。” 言罢拂袖而去,留下一众僧人面面相觑。 现在,太宗的面前摆放着两份表文。 一份是太史令傅奕上的,主张在全国范围内废除佛教。太宗知道,这已经是傅奕第八次上同样的表文了。 另一份则出自那位年轻的高僧玄奘之手,婉言谢绝朝廷对他的任命,再一次重申想要获得关文以便西行求法的心愿。同样的请求在高祖时期他就已经上过两次,这是第三次了。 太宗苦笑,怎么现在的人都这么执著呢? 他默念着玄奘的表文—— “……自释流西来,慧风东扇,译本残缺,讹谬百出,以管窥豹,难概宏义。中土诸师,或迂而乖本,或偏而不即,各执其见,聚讼纷纭。惟有振锡西去,广求异本,方可正本清源,截伪续真,开兹后学。是以沙门玄奘立誓西行,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邪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缺,定玄门之指南。使我东土法雨常注,善根广播,王公黎首,皆可福荫,宗庙社稷,万世不颓……” 很不错的文章,太宗想,能写出这么优美庄重又有说服力的文字的人,如果在俗,当为经国治世之才吧? 太宗闭上眼睛,他仿佛看到一位绝顶聪明又略带稚气的年轻僧侣,正站在自己面前。他面貌庄严,言辞恳切,侃侃而谈。要求西行的理由又很充分。太宗觉得,自己几乎就要被他给说服了。 可是不行!他断然对自己说,大唐建国还不满十年,又刚刚经历了玄武门之变,内有忧患,外有强敌,实在不能掉以轻心。 就拿国内的情况来说吧,自己这边刚刚登上皇位,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发生了天节将军、燕郡王李艺的叛乱事件。紧接着,利州都督李孝常反叛,令人头大不已。 内部政局不稳定,外部胡族更是虎视眈眈,特别是东突厥骑兵,经常对边疆进行袭扰,这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的事了。 一想到突厥人,太宗就恨得牙痒痒——这帮狼崽子一直是中原地区最大的威胁,隋末天下大乱的时候,他们就趁汉人忙着争夺中原之际夺取了丝绸之路的控制权,使得大唐在建国之初就断绝了同西域各国的外交关系。尤其是东突厥,由于与大唐接壤,直接威胁到帝都长安的安全! 当年,就连太上皇都曾低声下气地向他们称臣,这真是大唐的奇耻大辱! 太宗脸色阴沉,他想起上个月,刚登上皇位还不满二十天的他,就接到了东突厥颉利可汗率领十多万人马直扑渭水的消息。 颉利显然认为新皇帝刚刚即位,又是在一场血腥政变之后,国内政局不稳,很可能会像李渊那样派人求和,不趁此机会狠狠地敲上一笔竹杠实在对不住自己。于是先派出使者前往长安城去见太宗,扬言突厥百万骑兵已经杀到渭水四十里外。 然而这位突厥可汗打错了算盘,年轻的太宗皇帝丝毫没有理会他的威胁,而是直接将使者拘押,然后亲率六员大将来到渭水桥头,指名要与颉利可汗隔河对话。 原本不可一世的颉利可汗,看到南岸顶盔贯甲跃马横刀的大唐皇帝,和军容整齐杀气腾腾的唐军,竟不觉害怕起来。双方很快在桥上达成协议,并杀白马签订盟约,太宗重申了大唐会继续向突厥称臣纳贡的政策,突厥人呼啸而退。史称“渭水之盟”。 提起这次会盟,很多人都津津乐道于皇帝的胆识与气魄,而太宗自己却一点儿也不觉得这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情。相反,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只是感觉到越来越深重的耻辱。他知道,这个所谓的“渭水之盟”背后,是大唐朝廷被迫送给东突厥大量金帛而换来的短暂太平,这批金帛数额巨大,甚至到了“空府库”的地步! 此后太宗一想起“渭水之盟”,就恨恨地称其为“渭水之辱”! 如果说,金银玉帛什么的还可以看作是身外之物的话,那么,东突厥大军一度逼近长安,这一事实也给了太宗极大的震动——这帮狼崽子反复无常,结盟显然是靠不住的。 从此以后,太宗把东突厥看作是心腹大患,一方面励精图治休养生息积聚国力,另一方面厉兵秣马,用外交分化和封锁边关的手段削弱东突厥,以期有朝一日能够彻底解决他们。 正当太宗清理着自己繁复的思绪时,有人来报:“陛下,鸿胪卿郑大人求见。” 太宗一喜,放下手中的表文:“宣他进来!” 这位郑大人便是郑元璹,几个月前刚刚派他出使东突厥,想不到这么快就回来了。 “东突厥那边怎么样?”太宗斜坐在御书房中的软塌上,问道。 “回陛下,”郑元璹道,“今冬突厥境内遭受了罕见的大风雪,大批牲畜死亡,这半年来一直没有回复元气,如今食物严重不足,闹起了饥荒。” “哦?”太宗眼中现出喜色,身体略略前倾了些,“那可得加紧边关防卫,别让那帮狼崽子去抢边民的粮食。” “是,陛下。”郑元璹说完,依然保持着恭敬行礼的样子,一副还有话要说的神情。 “爱卿还有什么事要奏吗?” “回陛下,”郑元璹上前一步道,“颉利可汗因政令苛刻繁琐,内部早已怨声载道。如今突厥内忧外患,臣以为,这是趁机出击东突厥的好时机。” 正合我意!太宗强按住心中的狂喜,不动声色地问道:“爱卿确定现在开战是最佳时机么?” “臣认为如此,”郑元璹道,“最近这段时间,颉利可汗重用汉人赵德言,大改突厥旧俗,政局一片混乱。散居漠北的铁勒各部如薛延陀、回纥、拔野古、仆固等十五部,最初依附于东突厥,如今见东突厥政治混乱,也相继叛离。现在开战,正是最佳时机!” 太宗心中认同他的话,但出兵毕竟是件大事,怎么说也得谨慎一些。 于是说道:“爱卿所言极是。朕打算明日早朝之时,与诸位大臣共议一下。爱卿一路辛苦,就请先回府歇息吧。” “谢陛下。”郑元璹再行一礼,俯身退出。 郑元璹一走,太宗便将身子重新靠回到了软塌上,嘴角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笑容。 “终于可以对这帮狼崽子采取强硬措施了,”太宗恨恨地想,“眼下他们正遭饥荒,只怕又要到处抄掠,中原的盐、米、茶、铁都是他们所需要的……必须严格限制百姓和商人出境,彻底断绝那帮狼崽子从我中原获取物资的可能!也不能让他们从边境流民那里得到大唐的情报,对了,还有那个和尚……” 他的思绪自然而然又转回到玄奘身上,显然,这个僧人只想西行取经,对大唐的安全并无防害。 可是,从萧瑀的评价中却可以看出,这个玄奘和尚年纪轻轻却游历颇广,与官场也有交往,万一西行途中被那帮狼崽子擒获,无意中泄露国家机密,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再者说了,怎么着他也是个出了名的高僧,我若正式批准他出行,万一路上被劫持,外交方面也是个大麻烦。 想到这里,太宗提起朱笔在表文上写下了驳回的话,他希望这个僧人能够知难而退,放弃那些异想天开甚至疯狂的念头。 转眼到了第二天早朝,郑元璹果然上奏皇帝,要求对东突厥用兵。 “众位爱卿以为如何?”太宗将这个议题交给了群臣讨论。 萧瑀当即站出来奏道:“陛下,臣以为郑大人所言极是,突厥人犯我边境,实为我大唐之祸患,如今它君臣昏虐,内忧外患之际,危亡就在眼前。此时出兵讨伐,是个难得的机会。” 太宗点了点头。 “陛下,臣以为不可!”又有一位站了出来,却是国舅长孙无忌。 “辅机以为如何?”太宗问道。 “陛下难道忘了吗?我大唐与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率先撕毁盟约而出兵的话,岂非名不正而言不顺?” 太宗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这事他怎么会忘? 只要一想起那个该死的盟约,皇帝就开始在心里磨牙。 “臣以为,”长孙无忌没有抬头,因此也未注意到皇帝的脸色,“就算要对突厥用兵,也要等他们先动手。否则,道义上讲不通,也与我大唐礼仪之邦的身份不符。” “长孙大人,”萧瑀不满地说道,“两国交兵,自古以来都是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难道我们是礼仪之邦就活该吃亏吗?如果换了突厥人,有这么好的机会,他们会在乎这一纸盟约吗?” “突厥乃是未开化的蛮夷,我堂堂中华上国岂能与他们相比?”长孙无忌道。 “对待未开化之人,就得用未开化的手段,”萧瑀道,“今日我们坐失良机,他日待他们缓过气来,岂非又要前来侵扰?” 但长孙无忌依然坚持自己的意见,他调转头对太宗道:“陛下,臣以为,此事还需谨慎才是。蛮虏并未侵我边境,若是贸然出兵,一战而胜则好说,否则既违背盟约又劳民伤财,实在是得不偿失。” 太宗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他绝非鲁莽之人,虽然急切地想要解决东突厥的问题,但又不得不承认,长孙无忌说的也有些道理。唐与东突厥有盟约在先,若是先进攻的话,须得找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这样师出有名,对内对外都好有个交待。 直到退朝,此事也没议出个结果。 但太宗心里已经有数——虽然此时还不便于出兵,但不管怎么说,这个仗都是非打不可的了! 回到寝宫,太宗再次召见了萧瑀,并且拿出了玄奘的上表:“爱卿上次跟朕推荐的那个叫玄奘的和尚,朕已亲自下诏,任命他为庄严寺的住持,爱卿猜猜后来怎么样?” 这种事情也叫臣子猜,这皇帝倒真是童心未抿呐!萧瑀感叹地想。 “臣猜想,玄奘法师定然上表谢恩来了。” 你手里明明拿着表文,这还用得着猜吗? “爱卿猜错了,”太宗笑着晃了晃表轴,“他上表拒绝了这个任命。” “拒绝?!”萧瑀大惊失色,“什……什么意思?” “就是说,他抗诏不从,”太宗的脸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很平淡,“他说他要出关西行。” 萧瑀目瞪口呆——这小和尚!他究竟想干什么? “朕已在表文上做了批示,爱卿顺便带回,交给他好了。”太宗说着,便将表轴交给了萧瑀。 看到对方满脸惊鄂的样子,年轻的皇帝不怀好意地笑了笑。 没办法,谁叫你推荐了这么个麻烦呢? 第十五章 又一次不告而别 玄奘坐在书案前,正专心致志地抄着什么。 在他面前摊着好几页贝叶经,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梵文,这些经典都是他从波颇大师那里借来的,他要抓紧时间将它们抄写下来。 一个小沙弥进来禀报说:“法师,左仆射萧大人来了。” 话音未落,萧瑀的一只脚已经踏进禅房。 “萧居士请坐,”玄奘愉快地放下笔,起身让座道,“怎不提前说一声,玄奘该出门迎接的。” “法师就不必客气了,”萧瑀大大咧咧地坐了下来,单刀直入地说道,“瑀今日专为法师而来。听说朝廷任命法师担任庄严寺住持一职,法师拒绝了?” “居士如何得知?”玄奘微笑着,递上一盏清茶。 “这个任命,是老夫向圣上举荐的,”萧瑀端茶在手,很不高兴地说道,“大唐国寺,皇家道场,难道还装不下法师的心吗?” 玄奘怔了一下,叹道:“大人如此抬爱,玄奘实在是愧不敢当。只是玄奘年少识浅,不足以担此大任。” “年少识浅?”萧瑀哼了一声,“只怕是推托之辞吧?” “玄奘绝非有意推托,”看着面前一脸冰霜的大唐宰相,他不禁轻叹一声道,“萧大人,玄奘一心想要西行求法,已经数次向朝廷上表。此事大人也是知道的。为何还要举荐玄奘去当什么住持呢?玄奘又如何能够为了区区一个住持之位而舍弃求法的宏愿,把自己绑在长安无法西行?” “你说什么?区区一个住持之位?”萧瑀不由得一哂,“法师还真是年少轻狂啊。这可是皇家寺院!住持之位尊贵无比。你知道有多少高僧做梦都得不到这个位置吗?” “但是玄奘真的志不在此。” 萧瑀被这个年轻僧人搞得无可奈何,真是见过倔的,没见过这么倔的! “你要取经求法,得到朝廷的批文了吗?你有过所和公验吗?” 玄奘默然不语。 “瑀也知法师你心愿宏大,可是明知是不可能的事情,过于执著就是不智了!再者说,也未必外面的和尚会念经,长安的高僧大德那么多,有无数法会可供法师选择,为何非要舍近求远呢?” 玄奘道:“如果不能穷究佛法妙理,便是参加再多的法会,也无法悟解和阐释经中之义。惟有一睹佛典真经,方能解开心中疑窦,除此别无它途。” 说到这里,他抬头望了一眼外面的大雄宝殿,他很想告诉这位信奉佛教的宰相大人,佛像是假的,宝殿是假的,惟有真理永存。 “玄奘不惜舍身殉命去做这件事。想来圣上念我一片愚诚,会准我表文的。” 萧瑀无奈摇头,大唐朝廷即将在边境发动战争,自己也是主战派之一,这个时候,圣上能准你出关才叫怪了呢! 便是圣上准了你的表文,我萧瑀也是要阻止的! 但是这话属于军事机密,自然不能在外面乱说,哪怕是对一个有名望的高僧。 幸好,自己手上还有皇帝的退表,足以让这个倔强的僧人知难而退。 “法师辩才无碍,老夫也不指望能够说服你。圣上的批复来了,法师自己看吧。”萧瑀边说边将退表从袖中取出,放在面前的书案上。 玄奘心中一喜,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了一个批复,真是很不容易啊! 然后打开表文之后,他的心霎时变得冰凉,整个身子如堕冰窟。 皇帝的批文也是驳文,写得极其简单、明确,且措辞严厉,有着不容置疑的口吻。显然,对于玄奘此刻要出关前往天竺,很是不满。 “如何?”萧瑀淡淡地说道,“法师这回该死心了吧?” 玄奘确实死心了,这一刻,对于请得朝廷的批准,他已经完全不抱希望。 日子过得飞快,转眼到了公元627年,新年元日,太宗皇帝诏令天下,改元“贞观”。 然而这个贞观元年从一开始就注定了是不平静的一年,无论是大唐还是突厥,所有人都感觉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自打薛延陀、回纥、拔野古等十余个部落揭竿而起后,颉利可汗就下决心血洗叛变的部落,他派大将欲谷统领十万雄兵,企图一举踏平回纥部落。 回纥部落总共只有十万人,能够用于战斗的不过五千人,跟突厥的十万骑兵相比,无异于鸡蛋碰石头。然而天下的事情常常出乎人们预料,回纥与突厥军队战于马鬣山,居然大败突厥十万骑兵,赢得了一场辉煌的胜利! “你们听说了吗?”大觉寺中,一位前来上香的居士绘声绘色地描述着,“带领回纥军队打败突厥人的那个首领,名叫菩萨!” “菩萨?想必会些法术吧?”有人凑趣道。 “法术倒不见得有,”那位居士道,“不过,很多人都说,这位菩萨将军‘劲勇,有胆气,善筹策,每对敌临阵,必身先士卒,以少制众。’看来果然不假啊。” “我也听说了,”又有一人道,“突厥大将欲谷率残兵向天山方向撤退,菩萨将军纵兵追击,再次大破突厥军队!” “如果说来,那位菩萨将军比真菩萨还厉害啊!” “咳,咳!我说你们这些后生,都在胡说些什么呀!”一个老人咳嗽着踏进寺门,“突厥人啊,那还用说吗?坏事做尽,弄得天怒人怨,连老天都不帮他们!这不,听说今年又发生大雪灾了,死了好些牲畜,全国发生大饥荒。这个颉利啊,他不想着救灾,反而增加赋税,咳,咳,你们说说看,这不是作孽吗?他能打胜仗吗?” “是啊,”人们点头附和道,“听说前些日子,颉利可汗曾经派出四员大将,率几十万大军,镇压薛延陀部的反叛,照样被打得大败!” “这就叫作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啊!”老人感叹着说道,“还有啊,你们别老拿那些打仗的家伙跟菩萨比,他们都是杀人的,菩萨可是救人的。你们说,这能比吗?咳,咳,这老天,可真够冷的!咱们还是求求菩萨,保佑大家别得病吧。” “老人家,我看您就受凉了,”先前那位居士笑着说道,“这种天气,还是多休息少走动吧。” 萧瑀踏着积雪来到大觉寺,迎面正碰到玄奘,只见他身着一件粗布旧袍,背上背着个柳条筐,正要出门。 “萧大人。”看到萧瑀,玄奘单手放在胸前行了一礼。 萧瑀回礼后,随口问道:“法师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骊山。”玄奘恭敬地答道。 萧瑀抬头看了看天,空中阴云密布,随时都可能再降雪,这样的天气无论如何都不适合登山。 他突然想起前几天玄奘还向有关部门申请过所,说是要去蜀地看望兄长,结果仍然遭到拒绝。这会儿,他该不会是想偷着走吧? “法师去骊山做什么呢?” 玄奘从萧瑀的眼中看出了几分不信任,但他并不在意,只是淡淡地说道:“这段日子天气骤寒,很多居士都得了病,玄奘去山上挖些草药来。” “这么冷的天,山上还有草药?”萧瑀奇道。 “有,”玄奘道,“都在土里埋着。” “山上寒气犹甚城中,法师衣着单薄,也要小心不要受寒才好。” “多谢大人关心,大人请先去客堂喝杯热茶吧。”玄奘说罢,单掌施了一礼,便径直朝门外走去。 望着他的背影,萧瑀眼中不禁现出几分忧郁。 看来,这位倔强的法师还是没有放弃西行的念头。只是,在如今这样的非常时刻,他是无论如何也走不了的。 萧瑀摇了摇头,这法师也不知是怎么想的,都这时候了还不死心,硬要执著于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的事情,真是何苦来哉呢? 由于东突厥已陷入严重的困境,因此这段日子以来,许多文武官员再次上书太宗,建议利用这一难得的时机,发动进攻。 对于这一提议,太宗不置可否,他心里很清楚,现在还不是时候。 尽管已经内外交困,狼狈不堪,颉利可汗仍然没有放松对大唐帝国的警惕。距离渭水之盟仅仅一年,又遭遇到各部族反叛与雪灾饥荒,颉利自然会想到大唐军队乘虚而入的可能性。这段日子,他便以狩猎为名,率军南下,直达唐帝国的边境朔州,积极备战。 因此,太宗皇帝选择了不动声色,他仍在厉兵秣马,等待最佳的时机。 冬去春来,突厥人统治下的诸游牧部落的叛乱范围还在不断扩大,其东部的奚、霫、契丹等部落也纷起反叛,脱离突厥汗国,归附大唐。 而在北线战场上,突利可汗的军队遭到薛延陀、回纥的重创,几乎全军覆没,突利单身逃回。颉利可汗本来就与其存在矛盾,一怒之下,将突利软禁起来,甚至鞭打一顿。 受到污辱的突利可汗一腔怨气,从此走上与颉利的决裂之路。事后,颉利可汗三番五次向突利要求调用其部队,都被突利一口回绝。 更令颉利吃惊的是,突利竟然上书给唐朝皇帝,请求前往帝国首都长安朝见天子。 接到突利可汗的上书之后,太宗非常高兴,在朝中对大臣们说:“当年突厥强盛时,控兵百万,凭临中土,可是如今却骄奢恣肆,导致众叛亲离!你们看,如果不是因为走投无路,突利如何肯自请入朝?朕听到这个消息后,真是既喜又惧,你们可知这是为什么呢?” 说到这里,他不待臣子们回答,便自己说出了答案:“突厥衰落了则边境安宁,所以朕高兴!但如果朕因为骄傲而做错事,他日也可能会像突厥那样衰落,这能不令人深感畏惧吗?所以各位一定要不惜苦谏,以弥补朕的不足之处。” 然而突利可汗还没来得及动身去长安,颉利便发兵征讨,两位可汗大打出手,内战愈演愈烈。 突利的实力不及颉利可汗,渐渐落入下风,到了四月十一日,连吃败仗的突利可汗向大唐王朝紧急求援! 老谋深算的太宗皇帝料定突厥的内乱将越演越烈,他决定先忍耐一下,静观北方局势的变化。 果然不出所料。十天后,即四月二十日,契丹部落前来投降。 这一下,颉利再也坐不住了,他立即派遣使者到达长安,与唐朝政府谈判,要求交出契丹人的领袖,并以隋灭群雄中惟一未被击灭的梁师都为筹码做为交换。 梁师都自打公元617年起兵,至今已经十二年,因为有突厥人的支持和庇护,才苟延残喘到现在。如今,他的主子准备抛弃他了。 颉利可汗满以为他的这个交换条件,李世民一定会同意。 然而他的如意算盘再一次打错了。面对突厥使者,大唐皇帝严正地说道:“契丹与突厥是两个部族,现在契丹人前来归降,突厥人有什么理由前来索人?梁师都乃是中国人,盗取土地,暴虐百姓,突厥却接纳庇护他,我大军兴兵讨伐,突厥军队便来解救,这是什么道理?现在梁师都早已是鱼游沸鼎,我根本就不担心解决不掉他。就算我暂时不能解决他,也绝不会拿前来归附的契丹首领去做交换的!” 这一番话义正辞严,直说得突厥使者无言以对,只得悻悻而退。 不过,颉利可汗的这一行为倒是提醒了太宗皇帝——好哇!朕一直为找不到进攻突厥的借口而烦恼呢,却忘了你们至今还在支持叛贼梁师都,这难道不是个绝佳的借口吗? 八月初一,天高云淡,又是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整个秦岭都被涂沫上了一层绚丽的金黄色。 玄奘身着白色短褐,附身于陡壁之上,双手抓住一根树藤,单薄的衣服被汗水紧紧地贴在身上。 他还需要再攀丈许才能到达崖顶,而在他的脚下,直直的山谷一片幽暗,深不见底,让人心中发毛。 这个悬崖是他两个月前采药时无意中发现的,此崖从山谷间直直突起,高不见顶,整个崖壁光溜溜的长满苔藓,崖壁间草木极少,几乎找不到可以借力攀缘的地方。 玄奘一见此崖就极为喜爱,当即脱去外袍,将袖子挽到肘上,又在山谷间采集了些结实的树藤,编成两条长绳,系在腰间,足足费了大半日的功夫,也只攀上了数尺。 想不到这长安近郊的秦岭山间,竟然还有这么好的地方!既如此,那就没必要在没有过所的情况下,冒险去跑什么蜀道了。 于是,近两个月来,玄奘每天都来此攀爬,每天都能比前一天上得更高些。佛家特有的禅定训练使他一点儿都不着急,耐心总结经验,爬到实在上不去了,就抓着长绳滑下来。 今天看起来运气不错,他抬头看了看上面,距离头顶不足两尺远的地方,有一块凸起的岩石,只要抓住它,就可以一鼓作气攀上崖顶了。 唯一要注意的就是,千万不能摔下去! 玄奘深深吸了一口气,手心里已浸满汗水。 突然,原本明亮的天空竟毫无征兆地黑了下来! 玄奘吃了一惊,今天怎么天黑得这么早?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自己攀山攀得忘了时间,以至于太阳落山了都不知道。但是这个想法一冒出来就被他自己给否决了,他非常了解自己估算时间和距离的能力,没来由的怎么可能出现这么大的偏差? 会不会是要下雨了?玄奘忍不住抬起头,望着天空中越来越低的云翳。 不像!这不是一般的阴天,而是提前进入了黑夜! 这时,他看到了一个圆球,黑色的圆球,很诡异地悬在空中…… 日蚀!呆望良久,他才终于想到了这个词。 他能想象得到,在另一个山头上,何弘达也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天上那个黑色的太阳。 自汉代以来,太阳便被认为是君王的象征。发生日蚀,就表示君主受到侵犯,皇帝将有灾难。 然而另一方面,日蚀也被认为是皇帝做了错事后,天显异象以示警告。 这次的日蚀,究竟是什么征兆呢? 一条碧绿的蛇沿着长绳出溜下来,直接盘在玄奘赤裸的小臂上,赤红色的小眼睛紧紧盯着这个人类,嘴里不安地吐着信子,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 它大概是怕我将它甩下去吧?玄奘想。 接着,更多慌乱的生灵从他的身边蹿过。 玄奘心中感叹,畜生道虽属三途,对环境变化的敏感度却远远超过了人。 那条紧张的青蛇终于穿过这条温暖的“道路”,下到黑乎乎的山谷里去了。 此时玄奘的手已经握得麻了,他知道不能再耽搁,于是再吸一口气,双足蹬住崖壁,用力向上几步,手臂一伸,当即抓住了那块凸起的岩石。 好险!玄奘将身体紧紧贴在岩壁上,山风吹在身上一阵寒凉,他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透了。 最艰难的一段路走过,剩下的事情就简单了,喘了几口气后,玄奘手足并用一鼓作气攀上了崖顶! 自从发现这个悬崖后,今天还是第一次登顶呢,按说应该很喜悦的。可是站在崖顶上,玄奘竟发觉自己并没有预期的快乐。 唉!都是被那个黑色的太阳扫了兴致。 何弘达已经面对那个黑色圆球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了,他的眉头皱得紧紧的,就连玄奘走到他的身旁都没有发觉。 “第一次看到居士这般为难啊。”玄奘先开了口。 何弘达吓得差点跳了起来,回过头来骂道:“你这小和尚!什么时候也学会吓唬人了?” 玄奘微微一笑,在他身边坐了下来,眼睛看着悬在天上的黑色日头,随口问道:“居士不是说,二十八宿是你的亲戚吗?怎么连小和尚来了都不知道?” 何弘达哼了一声:“山人在专心看天象,哪有工夫管你来不来!” 说到这里,他突然注意到玄奘一身短打,白色短褐上湿漉漉的沾满苔藓,下摆也被扯破多处,看上去颇为狼狈。 “怎么成了这副模样?跟谁打架了?” 玄奘一指远处的山头:“居士可知那边有个悬崖?玄奘便是从那崖底爬上来的。” 何弘达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苦笑道:“听山人一句劝,别折腾了,折腾死了都没用!瞧见这日蚀没?只怕朝廷又要有麻烦了。” “日蚀是很平常的天象,跟朝廷有什么关系?”玄奘当然知道民间关于日蚀的一些说法,但身为佛弟子的他并不太信。 “我说你这小和尚,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何弘达瞪着眼睛看他,“日蚀,阴侵阳,臣侵君之象,救日蚀所以助君抑臣也!” 玄奘眉头微蹙:“如果真像居士所言,不管是不是真的,朝廷都会有所应对了?” “可不是?”何弘达道,“就不知道他们会如何应对。” “不会很残酷吧?”玄奘不安地问道。 “难说,”何弘达道,“你读过史书就该知道,有时候皇帝为了消除身边的不安全因素,什么事儿都做得出来!搞不好,会弄的血流成河的!” 听了这话,玄奘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过,这两个聪明人谁都没有想到的是,帝国皇帝李世民现在已经忙得顾不得日蚀,他此刻全部的精力都放在东突厥的身上。 八月初八,铁勒薛延陀真珠毗伽可汗派弟弟特勒到长安进献贡品。太宗非常高兴,着意笼络,赐宝刀、宝鞭,并对特勒说: “你拿着我的宝刀、宝鞭,若是统属的部族犯下大罪,就用刀斩决;若是只犯小错,就用鞭抽打!” 眼见得众叛亲离,颉利可汗大为惊慌,再次派使者前往长安,请求迎娶公主,修女婿礼节。 “娶公主?他想得倒美!”太宗冷哼一声道。 他已经下了决心,以颉利可汗援助叛军梁师都为借口,出兵征讨东突厥,刚刚任命了兵部尚书李靖为行军总管,张公谨为副总管,朝边关地区进发。所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又怎么会去搭理东突厥的求亲使者? 虽然寺中无人说起这些事,玄奘也已敏感地觉察到了风云变幻,大战即将来临。 而战火一旦燃起,什么时候才能止熄呢? 从第一次上表到现在,他已经等待朝廷批文一年有余,实在不想再继续等下去了…… 日蚀过后没几天,关中的气候突然变得不正常起来。 先是一场暴雨,接着竟下起了冰雹,很多路人牲畜都被砸伤,田里待收的庄稼顿时变得惨不忍睹。 冰雹过后,气温骤降,一夜之间,关中大地笼罩在一片白花花的严霜之中。 这场灾难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很多人措手不及,田里的庄稼大多被霜、雹毁损,每天都有人员和牲畜冻死的消息传出。 何弘达恍然大悟:“原来日蚀应在了这场天灾上!” 玄奘站在大觉寺门前,望着阴霭密布的天空,心中便如压了块巨石一般,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在他身旁,一个老人摇头叹息着说道:“唉,今年的收成看来是没什么指望的了……” “老百姓,苦啊……”另一个老人随声附和道。 看着两个苍老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街道尽头,玄奘的心情越发沉重不安…… 这场霜灾的波及面远远超出了玄奘的想象,不仅以长安为中心的关中地区颗粒无收,甚至中原一带也都不同程度的遭了灾,收成锐减了七八成。 长安城内居住着数十万民众,每天要消耗大量粮食。天灾一来,农民自顾不暇,哪里还有余粮拿到城里来卖?于是,粮价飞快地涨了起来。长安及附近城镇开始面临绝粮的威胁,很多原本就穷困的人家更是断炊多日。 城中各大寺院又开始开设粥棚,赈济灾民了。玄奘也拿出了预备西行用的盘缠,买米舍粥。 然而,这一切不过是杯水车薪,无济于事,饥荒还是很快降临并迅速蔓延开来。 好在现在已经不是乱世,长安又在天子脚下,因而人们倒也不甚恐慌,大家都在等待着朝廷发话,尽快拿出赈灾方案来。 几天后,大唐皇帝发出了一纸紧急诏令:长安城四门大开,任由灾民出城,“随丰就食”。 此令一出,长安城内一片哗然! 灾荒降临,朝廷不说救灾施赈,反而由皇帝亲自下诏,鼓动首都百姓出城要饭,这话怎么听都有几分滑稽的意味。 其实,太宗皇帝也是有苦自家知,由于前朝战乱兵灾的消耗,大唐的府库本就不够丰裕,他又刚刚给颉利可汗送了三分之一的“贡款”,国库立刻变得干瘪起来。剩余的钱粮还得维持朝政,还得养兵,以预备随时可能爆发的战争。此外,那些因战乱而毁坏的城池也需要重修。在这个时候,哪里还有多余的钱粮用来安抚灾民呢? 然而总拖着也不是办法,若是放任不管,灾荒之后的饥民很容易铤而走险,变成抢掠的流寇、造反的变民。何况受灾地点还是国都长安,这么多的灾民聚集在长安城里,一旦闹出事来,可是件大麻烦。 万般无奈之际,皇帝只得采纳大臣们的意见,下一道紧急诏令,鼓动缺粮的百姓自己想办法,随丰逐食了。 当长安的八百下净街鼓响起来的时候,六街九衢的坊门都在这单调而冗长的鼓点声中徐徐关闭,细细密密的雨丝也从天上落了下来。 玄奘依然站在寺门前,抬头望着头顶的天空,白茫茫的雨珠连缀而成,从不可知的苍穹深处直垂而下,仿佛全都向自己的眼中落来。 下雨天特别能唤起人们的悲心,在很多人的眼中,这满天的雨丝就如同尘世间忧伤的泪。 玄奘此时就是这种感觉,他在想,正因为世间是如此的苦,这雨才会下个不停吧?诸佛菩萨的净土一定是不下雨的,在那里,满天的光明中,永远都只有醉人的香气随着花瓣飘飘落下…… 人间的雨还在下个不停,玄奘心中的郁闷也越积越深:这每一滴雨水,想来都是世间忧伤的泪所凝结;这雨中的每一位行人,心里也都藏着不为人知的辛酸…… “奘师,你怎么还在这里?”一个小沙弥的声音唤醒了他,“要关寺门了。” “哦……”玄奘这才回过神来,冲那小沙弥施了一礼,便转身回寺中去了。 大雄宝殿里,帷幔曳曳,香火萦萦。玄奘合掌跪在蒲团之上,默默诵念着《往生咒》: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多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这个不可思议的咒语,完整的名称是《拔一切业障根本得生净土陀罗尼》,又名《阿弥陀佛根本秘密神咒》,不过,人们更喜欢称其为《往生咒》。 经中说:若有善男子、善女人,能诵此咒者,阿弥陀佛常住其顶,日夜拥护,不令冤家为害。现世安稳,命终任意往生。 一连三天,玄奘肋不沾席,始终跪在佛前诵持此咒,他不知道自己诵了多少遍了,金碧辉煌的佛祖端坐于巨大的莲台之上,神态宁静、眉目慈祥地俯瞰着他。 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的眼中缓缓流出,滴在宽大的僧衣上。 他的视线变得模糊了,父母、师长、同修、饥饿中的百姓、死于战火兵劫的冤魂,以及娑婆世界中一切苦难的众生……他们的面孔伴随这殊胜的咒语,在他的眼前忽隐忽现…… 就在这时,一个宁静而又充满悲悯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你怎么了,是什么让你如此悲伤?” 他抬起头,眼前渐渐浮现出一个头戴璎珞,身穿白衣的女子,面容绝美,神情沉定。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她像极了自己记忆中的母亲。 或许,母亲原本就是菩萨吧。 “菩萨,”他虔诚礼拜,伤感地说道,“弟子自幼亲历战乱,眼见民不聊生。如今战火止歇而天灾又至。弟子不明白,为什么这个世界会有如此多的苦难?弟子又能为那些身处苦难的众生做些什么?” “玄奘,你自幼舍俗出家,当深信因果。还记得在《维摩诘所说经》中,佛陀是如何开示舍利弗的吗?心净则佛土净。” 《维摩诘所说经》是玄奘刚到净土寺做童行时学的第一部经,他当然记得—— 有一天,宝积菩萨向佛陀请教成就无上菩提的心法,当佛陀讲到“随其心净,则佛土净”的时候,舍利弗心中兴起这样的疑问: “如果菩萨心清净,看世界就清净。那么佛陀当年做菩萨的时候,难道他的心不清净吗?我想,不是菩萨心不清净,而是这个娑婆世界不够清净吧?” 佛陀知道他内心的想法,就问舍利弗:“是日月不明亮呢,还是盲人看不见呢?” 舍利弗回答道:“当然是盲人看不见。” 佛陀说道:“众生烦恼根深蒂固,所以看世界总不觉得它是清净庄严的,其实世界本清净,只是你看不见罢了。” 此时,螺髻梵王也对舍利弗说:“你说这个娑婆世界不清净,实在是大错特错。在我眼中的这片世界,就像自在天宫一样庄严美好。” 然而舍利弗心中的疑问仍不能解,他说:“我看这世界,有高原,有山谷,有荆棘,有沙砾,土石山丘,到处充满了污秽,难道是我的眼睛看错了吗?” 螺髻梵王答道:“众生修为不同,看世界才会有差别相。舍利弗,如果菩萨能以平等性智观一切众生,则必能见到娑婆世界也是美好的。” 为了印证这一事实,佛陀便以足趾按地——刹那之间,三千大千世界化为极乐国土,天雨曼陀罗花,七宝池中莲花微妙香洁,微风吹动树林发出美妙的声音,有如百千种音乐同时俱作。在场的每一位菩萨,都发现自己坐在莲花座上。 佛陀对舍利弗道:“你看,我们的娑婆世界本来就是这么美好,可是众生却感觉不到。就好比在天上,大家同一食具吃饭,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饭色就有所不同。如果人心清净,就可以见到这个世界美妙庄严的一面了。” 佛陀说完话后,把足趾收回,娑婆世界又回复了本来面目。 还记得第一次在经中读到这个故事时,年幼的玄奘呆了很久,心想:照这么说,天堂和地狱都在一处也没错。同样的世界,随每人自身福德不同,感受到的外相也不同。心灵圣洁的人感受到了天堂,心灵污浊的人感受到了地狱。 第二天,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景法师,法师连连夸他有慧根,并告诉他:“如果我们眼中见到的世界不够美好,先不要埋怨这个世界,而应先观照一下自己,看看自己够不够美好。” 可是现在,经中的开示并未让他的心平复下来。 “弟子知道,世间的一切表相皆出自众生的共业。可是,生死海中,众生是如此的弱小,又有什么能力逃脱?佛菩萨具足智慧,可以看到众生在业网中挣扎,循环往复,无有止境。那么,能否解开这张业网,让一切众生都不再为其所缚?” 菩萨轻轻叹了口气:“这世间的众生彼此间虽然纠缠不清,归根到底都是独立存在的。修行人能使自己归于清净已属难得,又有什么能力去解脱别人呢?” “可是,菩萨不是普渡众生的吗?难道也无法解开这张业网?” “菩萨普渡众生,也只是告诉众生该如何去做,方可逃脱业网。至于解开……” 菩萨轻轻摇了摇头。 玄奘心中一恸,不禁流下了眼泪。 “不必难过,”菩萨悲悯地看着他道,“世间苦乐相随,有大痛苦的人,才能够得到大智慧,大解脱。” “弟子不明白,请菩萨为弟子释疑。” “汝心中还有所疑?” “弟子心中有万千疑问,难以开释。” 菩萨轻叹一声,温软柔和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回荡:“世间万法盛衰,端在人心起灭。玄奘,汝心中既有所疑,何不直上灵山,亲问世尊?” 玄奘心头一震,正欲再问,却见朵朵莲花自空中坠落,缤纷的花雨中,白衣菩萨悄然消失,整个大殿就此寂静无声。 一切仿佛是一场梦,玄奘不明白,刚才是菩萨真的出现了,还是他西行求法的心愿太过执著,以至于心中起了魔障,做出这样的梦来? 他站起身,望着莲座上巨大的佛像出神。 佛像面含悲戚,垂眉下视,似乎也在看着他。那慈悲祥和的面容,令玄奘觉得他就像一个人,一个心中澄明,又充满智慧的人。看着他,便感到他是可以信赖的;看着他,便觉得一切魔障都会化成这漫天的花雨…… “世尊,”他重又跌跪在蒲团之上,“弟子玄奘决意西行,远赴佛国,拜于金刚座前,菩提树下。以决心中疑难,以求我佛正法。此行不至婆罗门国,决不东归一步!祈愿我佛慈悲加护,使般若重耀于阎浮,令正教光大于中原!” 说罢,他庄重地合什三拜,退步出殿。 这是一个痛苦的夜,就在玄奘在佛前发下西行大愿之时,数万里外的中天竺,摩揭陀国那烂陀寺,另一个僧侣也在决定着自己的命运。 “我这个年纪的人,已经没有什么命运可以决定了。”苍老的声音,飘浮在树影婆娑的暗夜之中,如同梦中的呓语,“能够被决定的是你们。觉贤,我跟你说的,你都明白了吗?” “明白了,师尊。”一个略显年轻但依然衰老的声音恭敬地回答。 “如此,我便可以安心去见弥勒菩萨了。” “可是正法藏,您的行为可能不如法……” “没有如法与不如法,有人降生于生,有人降生于死。就如同一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凋谢,另一些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谢一样。” “正法藏……” 月亮从厚厚的云层中出来,淡淡的光华映照在菩提树下两个僧侣的身上。 老僧穿着深红色的九带僧伽梨衣,眉毛和胡须都白得像雪染的一样,在月光下散发出柔和的光泽。 此刻万籁俱寂,即便是光和声音也不得不对这等尊贵人物表示尊崇。 看不出他的年纪,或许对一个年迈的老僧来说,年纪本身就是一种很荒诞的东西,听起来极不现实。 倒是那个叫觉贤的僧侣,显然是他的弟子,能看出来已经年愈古稀了。 月光中,白须老僧慢慢走向他的房间,他的弟子肃立于原地,目送着他,一动不动。 老僧在自己的禅床上静静打坐,宛如森林中那些伟大的苦行者,宁静安详。 他的法号叫戒贤,是东印度三摩呾吒国的王子,年少慕道,曾游历五印寻师访学,得到大乘瑜伽行派护法菩萨的真传,并从他的手中接过这座全印度最大的寺院。 如今,将近一百年过去了,他已穷解三藏八万四千法门,总持如来一切法藏,无论道德、学问都为五印之冠,受到各国国王和僧众俗民的敬仰。人们都不直呼其名,而尊称他为“大三藏尸罗跋陀罗”,意为“正法藏”。 然而,与声名相伴随的,除了学道的弟子,辩论台上的敌人,还有那驱之不散的恶疾。 准确的说,后者才是他朝夕相处的伙伴,已经陪伴了他整整二十年,慢慢地融入他的肌理、关节,与他血脉相连……还将继续融入下去。 他深深地厌恶尘世,厌恶这个身体。与他同龄的修行者大都已经灭度,为什么他还要留在这个娑婆世界中? 难道是他的修为还不够吗? 或许,死亡才是最高等级的禅定,不受任何声色干扰,全然祛除愤怒,不为世界所动。 他决定,自行灭度。 死亡是一场漫长的梦境,在这场梦境的尽头,他将到达他想要到达的地方。 可是,为什么这条路如此的漫长?他的心中隐隐感到有些不安。 终于,一个人出现在他的面前。 准确的说,出现在他面前的更像是一道光芒,而不是人形。 人的形态被包裹在金色的光芒中,显得灿烂高大,难以逼视。那烂陀精美的法堂因为这个人的存在而显得狭小低矮。 金色天人的声音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声声叩在老僧的心底:“戒贤比丘,你是否知道你在做什么?” 老僧立即垂下头,恭敬地答道:“戒贤一直希望能够往生兜史罗天,侍奉弥勒菩萨,听佛说法。不知是否能如愿?” 天人道:“你广传正法,当可如愿。可是戒贤比丘,你为何直到现在还被死亡这个问题所困扰?” 戒贤苦笑:“不,死亡对我来说已经不是问题,活着才是问题。我知道,所有活跃的生命之力最终都会在绝对中归于消灭。为什么我要例外?佛陀要我守着这具腐朽的肉身做什么?” 金色天人缓缓摇头,他的脸被包裹在流动着的光辉中,难以看清楚表情:“你还是不明白。你以为摆脱了这个充满禁制的肉身,你的灵魂就可以得到净化了吗?” “可是,戒贤真的已经厌弃这个肉身了。” 金人道:“佛陀说过身苦,却未说有苦就必须厌离于身。你于过去世中曾为国王,以暴政施民,故招此报。现在你应当观省宿业,至诚忏悔。如能在苦中安忍,勤宣经论,则病痛自会消除。似你这般轻生厌世,痛苦只会如影随形,终究难以解除。” 听得此言,戒贤比丘心中惭愧,紧紧地伏在地上,至诚礼拜。 金色天人接着说道:“我是曼殊室利菩萨。我见你想要白白地舍离此身,特来劝说于你。你是一个智者,信的是佛陀正道,不要做此不智之事。尽你的所学,大力显扬《瑜伽师地论》等正法,遍及未闻,你的身体自会得到安稳。” “戒贤明白了,多谢菩萨慈悲开示。” 金人点了点头:“在遥远的东方国度,有一个僧人,乐通大法,远道而来向你学习。如今已经要上路了。你要安心等他来,为他授业。” 戒贤闻听此言,虔诚礼拜道:“敬依尊教。” 言毕抬头,那金人已不见。 这时,天边已经呈现出一抹白色,僧侣与婆罗门晨祷的声音在不远处不轻不重地回荡着,阳光从窗格漏出来,温暖着戒贤的面庞,令他感到一阵舒适,他闭上眼睛,很快便睡着了…… 夜色正浓,长安大觉寺中的一间禅房里一灯如豆。玄奘收拾好简单的行囊,将一纸书笺轻轻放在书案上。 他还是决定不告而别,就如多年前在成都,告别空慧寺和长捷兄长一样。现在,他又用同样的方式向大觉寺和道岳法师告别。 想起道岳法师,玄奘心中便不由得一恸,这位老法师与他虽说只是临时的师徒关系,却始终对他掏心掏肺,如待子侄。 就在昨天晚上,道岳法师还对他说了这样一番话:“玄奘啊,西行求法之事,暂且就先搁置一下吧。当今圣上对佛门还是礼敬的,你不妨先耐心等待一段时日,待朝纲稳定,边关安宁,那时再向朝廷申请出关,或可得到准许。到时老衲再给你多召集些人,大家一起走,胜算就更大了。” 当时,他默然不答。常言道,事不过三。三次上表均告失败,他已经不再希求这种无效的尝试了。 朝廷发布诏令,任由灾民出城,前往没有受灾的地方随丰逐食。对他来说,此时离开长安,应该是个机会。至于出关文书,只有到了边关再想办法了。 而对于道岳法师所说的召集同行者一事,他早已不再考虑,毕竟是私渡。 即使没有朝廷的阻挠,他对此也不抱太大的指望。想当初,圆朗等人是何等的热情,一遇到阻碍也就纷纷退缩了。这一路上不知还会遭遇到多少困难,即使有同行者,也很难坚持到底吧。 人心是脆弱的,何必强求别人同自己一样?比起热热闹闹地上路,他更愿意做一个孤独的求法者,在寂静中跋涉,去一现宝藏,并把它们带回来,布施给苍生。 一切准备就绪,他便静静地坐在书案前,等待晨鼓的敲响。 长安实行夜禁制度,在晨鼓敲响之前,所有的城门坊门都是关闭的,他哪都不能去。 他的面前正对着自己留下的书笺,这也是为了不连累道岳法师和大觉寺的同修,日后圣上问起,也好让他们有个交待。 公元627年,秋8月,长安。 清晨五更二点,随着太极宫承天门上敲响第一声晨鼓,长安城各城门相对的大街上街鼓齐声响应,这就是诗人笔下所描述的“六街尘起鼓鼕鼕”。 清晨的街鼓按规定要敲三千下,共分五波。通常,第一波鼓响的时候天还是黑的,到了五鼓时,人的眼睛便已经可以清楚地看清远处的物体了。 这种早晚击鼓传达信息的方式给城市的管理者和市民都带来很大的方便,人们给它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鼕鼕”,鼕字音“冬”,想是长安人专门创造的。 鼓声响起之后,最先开启的是长安城四周的城门,接下来便是各个坊区的坊门。 在唐朝,门下省中设有“城门郎”这一官职,每个城门郎管理八百名门仆,轮流值班。当晨鼓响起时,当班的门仆会准时将统一保管的城门钥匙送达相应的城门下。 各城门行人车马实行左进右出,正中间的大道是专为皇帝留的。 在这密集的街鼓声中,东方开始浮现出一丝白光,雾霭中的古寺里传出悠悠的晨钟声,与长安的街鼓连成了一片…… 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玄奘头戴斗笠,肩背竹箧,踏着钟声走出大觉寺的山门。他面容平静,如同往常游学时一般上路。寺前的青石阶上满是露水,芒鞋踏在上面,发出有节律的声音,令人感受到一种慈悲、庄严却又不可动摇的力量。 大觉寺的塔楼上,道岳法师静静地站立着,目光复杂地望着他的背影,街鼓声与晨钟声在耳边此起彼伏,恍如在为这个年轻的求法僧壮行。 老法师的眼眶不觉湿润了,喃喃自语:“他终于还是走了……” “他疯了吗?”圆朗和另外几个弟子不知何时出现在师父身边,不解地说道,“此时大战在即,没有过所,私自出关便是死罪,他难道不知?师父又为何不阻止他?” 道岳法师一声轻叹:“为师哪里阻止得了他?” 自从上回玄奘干脆利落地抗了圣旨,让他感到一阵恐慌和不安后,这一阵子,他的心态反而平和了,于修行上似乎又有进益。 或许人就是这样,经历得多了,接受度也就强了,也就不那么容易感到吃惊了。 不仅不吃惊,他的心中甚至隐隐有些羡慕。 “也好,他能在有生之年解决心中的疑惑,这是他的福报。不像老和尚我,童真出家,修行几十载,却注定一生与妙法无缘……” “他能解决吗?”圆朗纳闷地说道,“他根本无法同以前的取经人相比,那些先贤们至少还有过所,有同伴,有资助。尽管如此,还是十去九不回。而他什么都没有,师父您真的觉得他能成功吗?” “你说的没错,”道岳法师缓缓点头道,“同那些求法先贤相比,玄奘确实有很多的劣势。但别忘了,他也有优势,足以弥补这些劣势了。” “优势?是什么?” “他年轻。” 圆朗等人呆了一呆,一时不明白这算不算优势。 法显大师踏上西行之路时已经六十三岁,其他的取经僧人至少也都在五十岁左右。相比之下,二十几岁就已名满天下的玄奘简直可以算是一个特例。 “年轻真好啊……”道岳法师低声呢喃着,“圆朗啊,等你们到了我这个年纪的时候就会明白我的话了……” 钟鼓声声,玄奘的身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在街角,他始终没有回一下头。 道岳法师双手合什,为这个出色的弟子低声祝祷: “佛祖保佑吧……” 西城垣北侧的开远门是踏上“丝绸之路”的起点,它通向遥远的西域。 “开远门”顾名思义,就是打开通向远方的大门。 在这座城门外的土堠上写着:由此西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之所以不说一万里,是因为人们不愿意有离家万里之遥的伤感。 “冬冬”的鼓声中,城门郎带领值班的门仆打开了厚重的开远门。 多数时候,开远门都是进多出少。作为东方最繁华的都市,长安的吸引力是不言而喻的,大批西域客商不远万里来到长安;一些心高才大的河西青年也到这里来寻找机会;还有当年那些为逃避战乱而背井离乡的本地人,战乱结束后又纷纷携带家小返回故里…… 每一个黎明,城门外都会挤满各式各样等待进城的人,这些人中的一部分就永远地把家安在了长安。 但是这几日不同,城门外萧萧索索,反倒是城门内侧挤满了急于出城的人,很多人还拖家带口。 城门郎知道,都是今年这场突如其来的霜灾惹的祸,这些人都是打算出去寻条活路的灾民。 这么多人出城,显然不方便一个一个地检查“过所”,事实上也没这个必要,反正皇帝都已经下令放行了,城门郎也乐得清闲,带着门仆们站在城门两侧,任由人群蜂拥而出。 “这样也好,”一个门仆小声说道,“我早就说过,这长安城人也太多了!” “我说,你小子没挨过饿是不是?说这种没良心的话!”城门郎不屑地骂了一句。 这时他突然注意到一个年轻僧人——头戴青竹斗笠,肩背一只旧竹箧,身上的粗布僧衣已经有些发白,赤足穿一双布条编结而成的芒鞋。这身装束在逃荒的人群里倒是毫不起眼。灾荒降临,很多小庙也已难以维系,逃荒的大军中时有僧人出现,本不足为奇。但他牵的那匹白马却是神骏异常,城门郎长这么大,还从未见过如此漂亮的马呢。而且,也不知怎么的,就算没有这匹马,他也觉得眼前这个僧人甚是出众,至于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他却说不上来。 僧人低着头匆匆地走着,经过城门郎身侧时,微微欠身,施了个佛家的问讯礼。他的神色恭谨甚至谦卑,却又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高贵气质。 城门郎不由自主地合十还礼,心中暗想:这和尚好生面熟,在哪儿见过呢? 正思忖间,却见那僧人和那匹白马已随着拥挤的人群,飘然踏出了这座当今世界上最繁华的都市…… 第十六章 罪也是一种责任 太宗皇帝坐在大殿上,眉头紧皱,听着各地发来的灾情报告。 “按陛下诏令,这几日关中地区灾民随丰就食,四处离散。有些已前往河西,很可能进入边关地带。”有人上奏道。 “传令边关,严守关卡,不令灾民出关即可,但也不可为难他们。”皇帝下了命令。 接着,他又下令准备祭天,起草罪己诏,祈请上天慈悲。同时决定亲率百官去京师重要的道观、寺院礼拜,为百姓祈福。 “启奏陛下,”有人出来奏道,“陛下体念灾民之心,天日可鉴,况又有先祖老君神力慈护,这场灾祸定可很快过去!实在不必再去拜那些夷邦之神了。” 此人正是数次上表反佛的傅奕,几位崇佛大臣脸现怒色,尤其是萧瑀,已经准备好踏出来反驳了。 太宗奇怪地看着傅奕,不明白他为何到这时候了还想着灭佛之事,当下缓缓问道:“佛法微妙,圣迹可师,且报应显然,屡有徵应。卿独不悟是何道理啊?” 太宗所说的“报应显然,屡有徵应”,显然指的是他童年生病时父亲求佛菩萨保佑的往事,这件事足以让他对佛教产生好感,更何况当年攻打洛阳的时候,他还得到过少林武僧们的帮助,佛教徒对自己夺取天下起了很大的作用,如今自己刚刚登基,怎么可以过河拆桥呢? 傅奕从太宗平静的问话中听出了几分不悦,但他还是昂然说道:“佛是西方桀黠流入中国,尊尚其教之人,都是邪僻小人。既无补于国家,又有害于百姓。陛下圣明,如果下旨取缔佛教,一来可收得大量寺产存粮以丰国库,二来可令数万僧尼相互婚配,生儿育女,以足民强兵。” 太宗微微皱起了眉头:“这么做是不是太过分了?佛道二教各有信众,大家各拜各的神,各烧各的香也就是了,何必如此赶尽杀绝呢?” “陛下此言差矣,”傅奕道,“夷方之教,误国害民,容之则为害甚大。那些僧人,平日里妄说罪福,其实还不是为了逃役?他们剃发隐中,不事一亲,专行十恶,奸伪逾甚……” “傅大人所言,只怕都是妄自猜测吧?”萧瑀再也忍耐不住,出言讥刺道。 “难道我说得不对吗?”傅奕道,“难道很多人不是为了逃避赋役而出家为僧的吗?” 萧瑀微微一哂,道:“傅大人的意思是说,道士们都缴纳赋税,参与征役了?” “夷方之教,岂可与先圣先贤相比?”傅奕怒道,“萧大人身为中原之人,放着本土的道教不去信,却去信夷方之教,岂非不忠不孝?” “好了!都不要再说了!”太宗烦躁地打断了他们的辩论。 所有的人都不作声了,他们也知道,此时皇帝的精力还在这场天灾以及与东突厥即将爆发的战争上,与这两件事无关的争论只会让他更加烦恼。 见两位大臣都不再说话,太宗也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想,眼下的当务之急是,不管采取什么手段,先尽快结束这场灾难,让百姓们安定下来,才好腾出手来准备对东突厥人的战争。至于傅奕所提废佛一事,说来说去不还是佛道之争、夷夏之争吗?且等这段时间过去,再行定夺也不迟啊。 想到这里,他威严的目光扫视了一下殿中群臣,缓缓说道:“如今天灾频频,不可再起争执,徒惹天怒。佛道二教既各有神祗,何不各自选派仙长高僧,在寺观之中作法,以祈求神灵护佑?” “陛下圣明。”阶下群臣一起应道。 太宗又将目光转向萧瑀:“爱卿上次所说的那个玄奘法师,朕倒是想见见。卿可让他去庄严寺,主持这场佛事。” “这……”萧瑀登时呆住了。 太宗剑眉一挑:“怎么?” “回圣上,”萧瑀硬着头皮奏道,“臣刚刚得到消息,玄奘法师……他……已经出长安了。” “什么?!”太宗的嗓门顿时大了起来,“出长安?是谁让他走的?!” 傅奕在一旁冷冷地说道:“大觉寺好像不缺供养啊,一个高僧也需要随丰就食么?” 萧瑀只得说道:“回圣上,玄奘法师一向喜欢在各地行脚参学,拜访名士高僧,其为人有些……有些……古怪……平日里独来独往,与任何人都无深交。听说他来长安之前,已经走过大半个中原,师从十余位名僧大德,这一点,长安的僧侣居士们都可作证。臣猜想,他一定又去哪里拜师习经去了。” “臣倒是听说,这位玄奘法师曾数次上表请求出关,”傅奕接口道,“这会儿,该不会是去了边境了吧?” “朕谅他没这个胆子!”太宗厉声喝道,“他的上表已被朕亲手驳回,想他不过是个僧人,还不至于违旨西行吧?” “陛下所言极是,”傅奕恭敬地说道,“违旨出关,那可是死罪。微臣也觉得,他没这个胆量。” 说着意味深长地看了萧瑀一眼。 “傅大人,”萧瑀忍不住说道,“大唐有律,私自出关者,也就是课以流放而已。怎么到您这儿,就成死罪了呢?” “连圣上的手诏都不放在眼里,难道还不是死罪吗?”傅奕冷笑道,“再说,现在是什么时候?边关重兵集结,大战一触即发。此时出关,只怕还不只是死罪那么简单吧?” “私自出关该定什么罪,理应由圣上说了算,傅大人岂可越诅代疱?”萧瑀不觉提高了声音。 “你我做臣子的,于国家之事发表意见难道不是份内之事吗?再说——” 傅奕停顿了一下,再次用颇有意味的眼神注视着萧瑀:“那位玄奘法师如果没有违令出关,死罪之说自然无从谈起,萧大人又紧张什么?” 萧瑀心中忐忑,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却听太宗已经下令: “宣道岳法师来见!” 太阳已从地平线上升起,为天边的云层涂抹上了一层亮色。周遭连绵的山林树丛都一一显露出轮廓,远处,茫茫晨雾若卷若舒,如梦如幻。 玄奘牵着心爱的白龙马,默默地站在一座土坡上,回望长安。 时值深秋,正是落叶飘飘、万木凋零之时,到处都呈现出一片寂寥的景色。大风从北方席卷而来,在满目萧瑟的五陵原上奔走呼啸。 然而玄奘并未觉得寒冷,他的心里装着一团火。 没有人告诉他,那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国度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前方等待他的,是一条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道路,是完完全全不可预测的凶险征程。 年轻使他无所畏惧,无论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他都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 晨雾散去,长安城伟岸高大的城墙在他眼中渐渐清晰起来,城头闪耀着星星点点的光亮,那是守城士兵枪尖上冰冷的寒光。 玄奘虔诚地跪了下来,面向长安,深深一拜。 别了,关中之地,繁华之都。如果佛祖让我见到真经,我会为你祈祷,祈祷我的故国家园,祈祷我的同胞…… 他从怀里取出一小块深褐色的麻布,放在地上展平,俯身捧起一捧黄土,放在布包上,小心翼翼地包好,扎紧后揣在怀里。 此一去,关山万里,渺渺茫茫,就让这捧关中的泥土伴随我孤独的旅程吧。 小白龙将脑袋凑了过来,很亲昵地摩娑着他的肩膀,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天真的光。 玄奘终于回过神来——我这是怎么了?还没有上路就这么多的感慨,这么多的挂碍。这岂是一个佛弟子所该有的? 苦笑着摇了摇头后,他一个翻身,很轻盈地上了马背。 小白龙明白主人的意思,机灵地转过身,便将他带上了西行的道路——那片当今世上最繁华的都市,就这样被他毅然决然地抛在了身后…… 道宣法师很快来到殿上,他知道陛下为什么宣他,一路都在提醒自己要处处小心。 “大师可知沙门玄奘出关一事?”太宗对这位高僧颇有好感,因而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温和一些。 “回陛下,”道岳法师合掌道,“玄奘法师确实曾跟老衲说过,他要出关西行,老衲也曾反复地劝他放弃。怎奈年轻人性喜冲动,前日留下一纸书笺便不知所踪,连老衲也不知他去了哪里。” “那书笺在何处?”太宗问。 “老衲已经带来。”道岳法师说着,从袖中取出玄奘的那纸书笺。 太宗说:“呈上来。” 早有内官过来,从道岳手中接过书笺,呈给皇帝。 书笺是一张一尺来长的纸条,上面只有一句话: 固是经来未尽,吾当求所未闻。 “吾当求所未闻……”李世民喃喃自语。 仅仅为了“求所未闻”就留书出走,这样的想法,这样的胸怀,即便是皇帝看了,也是佩服不已。 这时傅奕冷冷地说道:“玄奘既是你寺中僧人,你明知他要违旨出关,却是既不阻拦,也不报官,是何道理?” 道岳法师合掌诵道:“阿弥陀佛!傅大人又怎知玄奘就一定是违旨出关了呢?” “那么大师说他去了哪里?”傅奕反问道。 “老衲确实不知,”道岳法师合掌答道,“玄奘只是一个行脚僧,临时来我大觉寺里挂单罢了。他一向独来独往,要去哪里,老衲也不好过问。至于说到报官,玄奘持有汉阳王的过所文书在国内游方,天经地义,老衲又凭什么报官呢?” “一年前的那场佛道辩论,大师不是亲口跟太上皇说,他是你新收的弟子吗?怎么现在又说是挂单僧了?”傅奕冷笑着问。 道岳法师道:“不瞒大人说,玄奘法师拜了老衲为师不假,只是似老衲这等便宜师父,法师于游方参学途中,不知拜了多少!仅京师一地,就有法常、僧辩、玄会等数位大德,皆被他以师礼相待。说来惭愧,玄奘法师的佛学造诣实不在老衲之下,他称我一声‘师父’,不过是敬我年长几岁罢了,似这等临时的师徒关系,老衲又怎好厚着脸皮当真?” 这番辩白倒让傅奕无法可想,只得换个话题:“你说他在国内游方?那么这纸留书又是怎么回事?难道还不足以说明他要出关西行吗?” “老衲愚钝,实在没有看出,”道岳法师道,“玄奘只是想求所未闻,在国内游方想必也能做到这一点。老衲怎么敢因为一个没有根据的猜测而惊动官府和朝廷呢?” 傅奕见这老和尚强词夺理,正要再讥刺几句,太宗却已不耐烦,将手一摆道:“好了!传朕旨意,命边关各地,严加防范,将那个胆大包天的和尚给我抓回来!” 深秋的渭水坦荡而沉静,让人分不清它从哪里流来,又向哪里流去。 西汉时,渭水上架有三座桥梁,直通长安。一曰东渭桥,为汉景帝所建,接起了长安与栎阳;二曰中渭桥,为秦始皇所造,以通渭北咸阳宫与渭南兴乐宫;三曰西渭桥,汉武帝时为通茂陵而设的,后被称为咸阳桥。 玄奘此时就行走在渭水河畔,极目所见是遍地的风尘,呼啸的西风,干裂的土地,还有饥饿的人群。荒野中时时可见横陈的尸首,不少是饿死的,腐臭阵阵传来,令人做呕。 每见一具尸身,他都动手将其掩埋,入土为安,然后诵念《往生咒》为其超度。 他幼逢乱世,见过太多的灾难和死亡,然而这种事情,无论眼见多少次,也总是无法视若无睹。 从长安及附近城镇出来的逃荒大军,潮水般地从他身旁经过。他随身携带着银针和一些应急的草药,一路为灾民们治病。 快到中午了,他似乎并没有走出多远,却已经筋疲力竭,便在渭水河畔找了块平坦的地方坐下,从行李中取出些干草喂马。 接着,他又取出一块干粮,正要吃,一个瘦骨粼粼的孩子悄无声息地出现在他的面前,泛着绿光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手中的干粮。 玄奘心中叹了口气,将干粮递给孩子,那孩子几乎是一把夺了过去,就往嘴里塞,干粮的粉沫呛得他剧烈地咳嗽起来,玄奘赶紧又递上水袋。 七八个孩子见状,立即围了上来,黑瘦的小手一起伸到面前。玄奘手忙脚乱地打开包袱,将干粮分给他们。 接着,又有更多的孩子前来…… 本就不多的干粮很快便分发一空,玄奘只得又将盘缠拿了出来…… 人越聚越多,很多人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终于,再也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布施了,玄奘望着这些衣衫褴褛,面呈菜色的灾民,不知所措。 一个年轻人跪在他的面前不停的叩头:“大师慈悲,救救我的妻子和孩子吧。”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一个脸色灰白的孕妇,挺着大肚子躺在地上,不知是死是活,在她身边,还有两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 玄奘走上前,将两根手指搭在那妇人的手腕处,只觉得脉息微弱——很显然,这不是病,只是饥饿所致。 现在,只需要一口粥就可以救回她的性命。 “可是,贫僧真的什么都没有了。”玄奘难过地说道。 在众人饿狼般的目光中,他打开了自己的干粮袋,袋口向下,里面确实已经空空如也。 一位精瘦的老人拄着拐杖颤巍巍地走了过来:“大师慈悲,你的这匹马,就可以救活很多人。” “它?能救人?”玄奘有些惊讶地看着小白龙,这匹漂亮的马儿已随他走过大半个中原,却从未用来耕种过。 再说,就算它有这本事,以现在这情况也来不及啊。 当玄奘把困惑的目光再度转向灾民时,不禁大吃一惊! 很多人都在看着小白龙,原本已被饥饿折磨得有些呆滞的眼睛又重新焕发了光彩,那是一种绿色的饿狼般的光彩!这光彩令他感到恐惧,甚至有些心虚。 “这么大的一匹马,够吃好几天的了。”他听到有人小声地议论着。 “是啊,好久没沾过油腥了……” 接着是更多的咽口水的声音。 玄奘呆住了,恐惧像梦魇一般攥住了他的心,令他透不过气来! 他从来就没有想过小白龙也是可以吃的东西,对他来说,那是一个充满灵气的生命,是能够用充满温情的眼神同他进行交流的朋友。 “不……”他搂住他的马,无力地说道,“你们不能吃它!它,它没有做错什么,它不该死……” 老人欲言又止,那个年轻人还在不停地磕头,额头已被他磕出了血。在他的身后,更多的人加入了磕头的队伍。 玄奘无助地望着灾民们,他们拖儿带女,面黄肌瘦。放眼望去,还真是一只牲畜都没有,显然,能吃的都被吃了。 他又转身望望小白龙,这匹跟随他从汉川到益州,从益州到长安,又从长安西行至此的漂亮的马儿,此刻也正安详地看着他,目光温暖而又柔和,一点儿也不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八年的相处,人与马之间早已建立起了牢固的相互信任。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马的生命力比人要强得多,而小白龙在这方面更强过一般的马。它还不到十岁,这个年龄就如同二十八九岁的人一样,体力、精力、智力都在顶峰,是最黄金的时期。靠吃干草和谷糠,它一定能在这场灾荒中活下去! 人可就不一定了,如果找不到稳定的食物来源,就算吃了这匹马,也顶多再维持三两天的生命,最终还是难逃一死。 佛说众生平等,为什么一定要小白龙去死,去救那些或许根本就救不活的人呢? 可是,面对这些灾民,他又实在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原本流畅的语言变得结结巴巴,好像这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它,它是我的……朋友……求求你们,别吃它……你……你们……吃我吧。” 昔日佛陀可以舍身饲虎、割肉喂鹰,自己这副臭皮囊又有什么舍不下的呢? 那老人摇摇头,道:“法师是个修行者,吃了你岂不造了莫大的罪孽?” “贫僧是自愿的,”玄奘从老人的口气中听出,此事似乎可行,不禁松了一口气,“贫僧愿替你们承担罪责,就算要下地狱,也是贫僧前去!” 老人看着玄奘道:“法师心地慈悲,愿效佛祖舍身,当真可敬。只是,不知法师有多少肉身可以舍弃?难道法师真的以为,舍弃了肉身就能保住这匹马吗?” 玄奘被问住了,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老人叹了口气:“小老儿这一生不知经历了多少灾荒,灾荒年头人吃人,实在没什么稀奇,我当年就是个‘菜人’,也差点被人吃掉。” “菜人?”玄奘心中一抖。 “那可有些年头了,”老人抬着头回忆道,“莫说本朝,就是前朝都还没有建立呢。到处都在征伐打仗,偏偏关中又连年大旱,赤地千里。很多人实在没法子了,只好易子而食,他们把被吃的孩子叫做‘菜人’……” 玄奘想起那年的洛阳,也曾有过易子而食的惨剧,一颗心揪得更紧,曾经以为早已愈合的伤口又开始滴血…… 老人倒是很平静,声音舒缓,像是在讲一个与自己无关的故事:“小老儿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吧,父亲拉着我的手,走了很远,然后把我交给了一个陌生人,而那个人也把一个孩子交给我父亲……” 说到这里,老人停顿了一下,看着玄奘愕然的眼神,惨然一笑:“师父是想知道我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玄奘没有说话。 老人道:“其实很简单,那人把我带到了一间小茅草房,捆在一根木桩上,回头就要取刀来杀我……” 他抬起头,回想着当时的情景:“可他已经饿得没有力气了,捆得一点儿都不结实,而且举起刀就倒下了,再也没有起来……” 说到这里,老人凄然一笑,饱经苍桑的目光中满是悲哀的神色:“说来也真奇怪,我当时明明知道自己就要被当做菜人吃了,竟然一点儿都不害怕,是真的不怕。好像,那就是我的命运一般……那个被交到我父亲手中的孩子也是一样,眼中只有茫然,没有恐惧,我们都接受了命运的安排。” “那孩子后来怎么样了?”玄奘费了很大力气,终于问出了一句话。 “还能怎么样?”老人惨然一笑,“他没我那么好运,回家后,我还吃到了他的肉……” 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法师觉得不好受?”望着这位年轻僧人苍白的面容,老人轻轻问道。 玄奘紧紧闭着嘴,没有回答。幸亏现在是空腹,否则他一定会吐出来。 老人惨然一笑:“其实,吃人的人心中更不好受,永远也不会好受的。那段日子,我们一家都精神恍惚,觉得自己是罪人,睡梦中看到地狱之门已经为我们打开了……唉,不到万不得已,谁愿意吃人呢?” “万不得已又怎样?!”玄奘痛苦地质问道,“难道万不得已就可以吃人了吗?” “如果不吃人,大家都会死,”老人平静地说道,“吃人至少可以活下来一部分。” “活下来又怎样?”玄奘仍觉得不可理喻,当年净土寺也曾断粮多日,可没有谁想过要去吃那些因饥饿而死去的师兄弟,更不用说吃活着的人了。 就算俗家人的想法与出家人不同,可毕竟都是人,是同类,怎么吃得下去? “活下来,不还是行尸走肉吗?”玄奘忍不住问道,“老施主说过,吃过人的人,一辈子都不会好受的!” “是啊,是真的不好受,”老人道,“可是,既然有机会活着,谁又愿意死呢?” 玄奘一时无语,在他看来,用一生精神上的痛苦去换取肉体短暂的几十年生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但他实在不想去反驳了。 老人的目光再次落在了小白龙身上:“吃人不好受,吃马就不同了……法师啊,你说你愿意舍身,可是那样的话,我们心中会永远背负着罪孽啊!” “是啊,”旁边有人小声地说道,“马毕竟是畜生啊……” 是啊,玄奘悲凉地想,到了所谓迫不得已的时候,吃人都没了罪恶感,何况吃马呢? 其实,以玄奘的辩才,完全可以同这位饱经风霜又颇懂佛法的老人就此问题展开一番讨论,但此时的他已经完全没有了这份心情,人间的苦难早已将他的心压得无法呼吸了。 已经在河边喝过水的小白龙慢慢走过来,它看上去极为安详,用天真的大眼睛与主人对视着。 玄奘默默地抱住马儿的脸,轻轻抚摸着,他的手在发抖,心中便如被千万根钢锥刺中一般,痛得他眼前发黑,恨不能立即死去。 他知道,如果自己拒绝这些灾民的要求,灾民们当然不会强迫。可是看眼下这情形,用不了多久,他们就会吃人,那些骨瘦如柴的孩子们,那些不幸失去父母的孤儿,将会是第一批牺牲者; 如果他答应这些灾民的要求,交出小白龙,不管最终能不能救得了他们,至少可以使他们吃人的时间向后拖延几天。小白龙高大健壮,不管是吃还是卖,都能顶几十个小孩子…… 或许再过几天,情况就会好转,他们可以捱到河西,找到食物,度过这个难关…… 想到这里,玄奘抬起头,看着那个老人,惨然一笑:“贫僧可以把马给你们,你们不要吃它。我刚刚经过一个市集,就在东边不远的地方,你们可以到那里去把它给卖了,换些粮食。” 这是他为小白龙的生存所做的最后的努力了。 老人沉默不语。 玄奘说:“它虽不是人,却有人的情谊。贫僧只求你们,饶它一命。” 老人看着他,终于点了点头:“好,我答应法师。” 玄奘又将目光转向其他灾民,那些人也都忙不迭地点头。 玄奘默默地转身,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用颤抖的手把缰绳递到了那老人的手里。 小白龙一点儿也没觉得有什么异样,它依然很平静、很高贵地站在那里。 玄奘感觉到自己快要虚脱了,他费力地背起行囊,最后看了一眼心爱的马,又冲着那老人微微欠身施了一礼,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朝西走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决定,或许仅仅是因为他也是个人,物伤其类罢了…… 灾民们跪成一片,异口同声地喊着:“多谢大师慈悲……” 他抬起衣袖,轻轻擦去眼中涌出的泪水。 孤独地行走在黄土高原上,玄奘觉得自己越来越麻木了,苍白的脸上满是倦色,那是因饥饿才有的倦色。 离开渭水之后,他已经三天没有进食,头晕眼花,身上也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原本应该很坚实的黄土地,在他踉跄的脚下却有了一种棉花般虚浮的感觉…… 灾民们真会信守诺言将小白龙带到市集上卖了换粮吗?他不知道,他只能选择相信,也拼命地强迫自己相信。 或许小白龙现在还活着吧? 当初促成他西行求法的因素,除了对佛教经典的疑惑外,潜意识里还有试图借助佛教,来寻求医治唐初社会创伤的良药这样一个动机。 波颇大师曾经跟他说过,《瑜伽师地论》可以解除一切众生的苦难,这也是让玄奘怦然心动的地方。 他一心想要普渡众生,却想不到刚出长安,就有一个生灵为他而死。 整整三天,他一直都在拼命地赶路,可是小白龙那温和而又充满信任的眼神,仍时不时地冒出来,深深折磨着他,令他痛不欲生。 每当脑海里闪现出那个安详的眼神,他的内心就会被深深的愧疚和巨大的负罪感塞得透不过气来,就仿佛有人拿着一把钝刀对准了他的心,一刀一刀,残忍地分弑着。 那个老人说得可真实在啊!人吃马是绝不会有负罪感的。小白龙就是在这种意识下,被它最信任的主人送给了那些摆明了要吃它的饥民,还自欺欺人地以为他们会把它卖掉!现在,它怕是早已被吃得连骨头渣都不剩了吧? 玄奘一直不敢想这样事,一想起来心就痛得发抖。 他知道这是他的罪,对一个无辜生灵犯下的罪,罪无可赦。 但他并不后悔,如果可以重来,让他重新再选择一次,他还是会那么做的。 或许人生就是这样,当你面临一种选择的时候,你实际上已经错了,无论怎么选择你都是错,都需要背负罪责。 罪责……他在心里默默地咀嚼着这个词——是啊,有的时候,罪也是一种责任,必须把它背负起来…… 佛陀昔为尸毗王时,一日在林中静坐,却见一只鸽子,被饥饿的老鹰追逐。鸽子飞入他的怀中,向他求救,于是尸毗王将鸽子藏入袖中。 老鹰飞来,向他讨要鸽子,尸毗王自然不能给它。 老鹰说:“你爱惜鸽子的生命,可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我没有食物也同样会丧命的。” 尸毗王想想也对,但又不能放弃鸽子,于是和老鹰商量,用自己身上的肉来换取鸽子的生命。 老鹰同意了这个建议,但要求尸毗王割下的肉必须与鸽子等重。 尸毗王取来一只天平,将鸽子放在天平的一端,然后从自己身上割取同等大小的肉放在另一端,但是天平并没有平衡,他再割一块肉添加进去,天平依然没有平衡……无论他割下多少肉,天平始终一动不动。小小的鸽子似乎有千斤重,直到他把股肉臂肉全部割尽,天平竟然还是没有移动分毫。 最后,尸毗王起身,将自己整个身体投入到天平的一端,天平终于平衡了。 每当想起这个故事,玄奘都不禁为佛陀的大悲心所感动。他知道,这只天平所称量的,不是肉的分量,而是生命的分量。 生命是平等的,不管以什么样的方式呈现于世,都是不可替代的。 所以,像这样的舍身,佛陀在过去无数生中一直都在做。 可是,为什么佛陀就能够如此轻易自在地舍身,没有任何思虑上的负担,而我却不得不牺牲无辜的小白龙呢?是因为我的业力太过沉重,以至于连舍身的权利都没有了吗? 玄奘感到自己的头剧烈地痛了起来,这算一种惩罚吗?也太轻了吧? 黄昏时分,空中突然飘起了小雨,狂风吹起冰冷的雨水,洒在旅者消瘦的身体上,寒气森然。 雨是天的泪,这道理玄奘早就知道了,他抬头看着漫天的雨,漫天的雨也在看着他。 雨越下越大,上天已经在嚎淘大哭了。 玄奘全身早已湿透,但他没有去取行李中的雨伞。就让上苍的泪水来冲刷我的罪业吧,不管能不能冲刷得掉。 天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路上行人几近绝迹,途经的村庄甚至连一声犬吠都听不到,除了呼啸着扫过大地的凄厉的风雨声,周围全都是死一般的寂静。 天地越来越广阔,行走其间的旅者便显得越来越渺小,路远得望不到边…… “这就对了,”玄奘边走边自嘲地想,“人自大得也太久了,只有到了这里,方知天地之大,自己同蝼蚁又有多大差别呢?” 仿佛是为了映衬这句话,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嗥,如同一声凄厉的哭喊划破夜空,那极富穿透力的声音,充满了苍凉与野性的力量。 玄奘在风雨中喘息着,这几天他的体力实在消耗得太大,感觉比当年在围城洛阳消耗得还要大,已经累得迈不动双脚了,只得找了块石头坐下来。 无孔不入的寒风从四面八方向他发起围攻,他闭上眼睛,只觉得身上又冷又痛,头像灌了铅般沉重,身体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僵硬…… 狼嗥声再次传来,而且,离他越来越近了…… “如果我就此倒下,很可能就在这个夜晚喂了狼……”他迷迷糊糊地想着,“也好,小白龙被人吃,我被狼吃,因缘果报虽然残酷,却是多么的公平合理……” 眼前依稀出现了一片柔和的光明,仿佛峨眉山金顶上的佛光,透着慑人的庄严。 是了,我是个佛门弟子,自幼修行,有善神护持。这定是他们在干预,不让我被狼吃掉…… 然而这确实是我的错,我的罪业,不能光让小白龙受惩罚啊。 他在心里默默忏悔,诚心发愿道:“弟子玄奘,祈请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慈悲护持,令小白龙业障消除,脱离恶道,得升净土;令诸灾民平安度过这场天灾,离苦得乐。一切罪责,皆在玄奘一人,玄奘甘愿为此承受一切果报!” “没有用的,玄奘,”一个轻柔的声音突然响起,“你不记得因果定律了吗?” 玄奘登时呆住了:“菩萨,是你吗?” 抬眼四望,但见衰草茫茫,并无一个人影,刚才那个声音竟像是从他的心底发出的一般。 可是,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玄奘完全可以肯定,这正是那天他在大觉寺里听到的声音——菩萨的声音,母亲的声音! 他静静地闭上双眼,声音果然再次响起,宁静而又充满慈悲的力量:“一切众生都在六道中轮回,都有因缘果报,今生你吃我,来生我便吃你,如同欠债还钱一般天经地义。” 天经地义?玄奘苦笑,这一切真是天经地义的吗?如果我欠了别人的,我当然不能不还;可如果是别人欠我的,我有没有选择不要对方还债的权利? “你有这个权利,”菩萨仿佛能深入他的心灵,知道他的所思所想,“可是玄奘,你应该知道,这并不容易。六道轮回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涡旋,众生身处其中,被业网紧紧包裹,如水中一片叶子般身不由己。如果你没有脱离这个涡旋的智慧,就将永远在里面轮转。你说你不要对方还债,可以的,但你见过哪只老虎宁愿把自己饿死也不去杀生吗?” “弟子没有见过,也没有听说,”玄奘悲哀地说道,“这便是《道德经》中所说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上天故意不给众生摆脱业网的机会。” 讲到这里,玄奘心中伤感更甚,他自幼痴迷佛学,并不像长捷兄长那样对老、庄也涉入极深,道家的经典他仅仅是在闲暇时翻翻,甚至只是在与道士们辩论前夕看上一看,平常并不怎么在意。可是现在,当脑海里闪出这句话的时候,他第一次感到了本土先贤的智慧,以及说这句话时的沉重与无奈…… “你真的认为天地不仁吗?”菩萨温和地问道,“人生于天地之间,便承天盖地载,日月照临,土地生苗,雪山流泉……天地给予众生的已经够多,众生又给予天地什么了呢?” 玄奘苦笑,是啊,众生给予天地什么?恐怕只有污秽与破坏吧? “菩萨责备的是,”他无力地说道,“众生确实没有资格说什么‘天地不仁’,但与众生相比,天地是那么的强大,既然生养万物,又为何要屠灭万物?” “玄奘,”菩萨惊讶地说道,“你是一个佛弟子,怎么开始用外道的思维来理解天地众生了?” 玄奘无语,可能从小到大,见到的苦难太多,心中的压抑实在无处宣泄,只能责备上天了。 “菩萨,玄奘心中有太多的疑惑,为什么这世间的生灵要相互为食,否则便不能生存?难道生命的存在和延续就非要用这种残忍的方式来平衡?真的就不能有更好的方式了吗?这一切究竟是谁的安排?难道不是天地不仁吗?” “玄奘啊,”菩萨柔和地说道,“你应当知道,这不是天地不仁,是众生自身被贪、嗔、痴三毒所迷,失去了智慧,也就失去了左右自己命运的能力。众生常为一些细小事而生嗔心,恨不能食肉寝皮,依业力的牵引,当然会生在虎豹群中了。而今生被其所食之物,愤闷难消,自然希望其生生世世为自己为食……因小果大,恶意层层递增,众生于轮回中轮转不息,又怎么能说是天地不仁呢?” “那么菩萨,如果玄奘不起嗔恨之心,并以宽容之心对待今生的伤害,就可以解开这张业网了吗?” “至少,可以使恶意的传递到你这里终止,”菩萨平静地说道,“玄奘,你说是天地不给众生解脱业网的机会,这不是佛弟子该有的想法。真正的佛弟子不应指望天地帮你,而应靠自己的智慧去帮助自己和众生解脱。” “但众生是弱小的,身处涡旋之中,想要脱离,谈何容易?” “不,玄奘,众生并不弱小,只不过没有发现自己的能力罢了。” 见他沉默不语,菩萨缓缓说道:“即便真的很难,也不是完全不能做到。玄奘,你不顾艰险,违抗皇命,执意西行寻求佛法,不也困难重重吗?” 玄奘惨然一笑:“或许弟子真的是自不量力,未出国门,就造下这无边罪业。” “这不是你的罪业,”菩萨安抚他道,“是灾民们为求活命而起杀生之心,才做出此等饮鸠止渴之举,此之所以他们无法跳出轮回之道,业力的牵引就是这样。” “是我让他们做下罪业的!”玄奘大声喊道。 他被自己的声音吓了一跳,连菩萨都未想到他会有如此激烈的反应,以至于四周一片沉寂。 玄奘冷静下来,再次合掌,诚心发愿道:“菩萨,如若灾民们因吃了小白龙而造下恶业,玄奘愿以此一报之身,尽无始劫,全力荷担。不全此愿,誓不解脱!” “阿弥陀佛,”菩萨轻轻叹息了一声,“玄奘,你一身之力是无法替众生荷担罪业的。佛陀告诉过你应该如何解开这个结,只有获得般若智慧,登上彼岸,才能彻底脱离这个巨大的涡旋,也才可以帮助众生离开这个涡旋。到那时,无论是你,还是那些灾民,抑或是小白龙,都可以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 真真正正地成为自己的主人!玄奘的心被震憾了——是啊!我究竟是怎么了?我自幼学佛,不正是为了获得脱离业网,摆脱轮回的智慧吗?我现在去天竺求法,不也正是为众生找到出离涡旋,踏上坚实彼岸的方法吗? 我们现在都不是自己的主人,只有离开苦海,不再被身体束缚,不再被三毒左右,不再被业力牵引,才能成为一个真正的自由人,也才能真正属于自己!我应该朝这个方向不停地努力才对,又为何要在这里苦苦抱怨什么“天地不仁”呢? 他抬起头,想谢过菩萨的点化,却只感到大地一片沉寂,空气中呢喃着轻轻的佛音,风一吹就散了,菩萨轻柔的声音似乎已经去得很远了…… “菩萨……”他刚刚唤了一声,意识便跌落下去,沉入浓浓的黑暗之中…… 好清凉啊,是什么东西进入了他的口中,还带着几分甜香?难道,我到了极乐世界?是菩萨带我来的吗? 不对,这好像是伴了水的馕饼!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自己饥饿的脏腑都争抢着涌到了咽喉——极乐世界里也有这种东西么?我怎么从来不知? 耳边传来轻轻的呼唤声:“奘师……奘师……”这声音时而近在眼前,时而又远在天边……是谁在叫我? 他费力地睁开眼睛,迷朦中,一个僧侣正坐在自己身边,一脸担忧地望着他。 “菩萨……”他喃喃地说道。 “阿弥陀佛,你总算醒过来了!”一个如释重负的声音喟然长叹道,“可真得感谢菩萨保佑,要是我再晚来一点儿,你就喂了狼了!” 他终于听出,这是秦州僧人孝达的声音。紧接着,对方的形象在他眼前渐渐清晰起来,敦厚的眼中闪露出欣喜的光泽,说出的话又快又急—— “你居然会饿昏在这里!离开长安的时候没带干粮吗?真是个书呆子!我跟你说,走长路一定要带足干粮的,就算你是高僧大德,也不见得总能化到缘……” 玄奘的头脑依旧懵懂,他听不清孝达后面的话,也不明白自己身在何处——天亮了吗?我饿昏在这里?我怎么不知道?对了,菩萨呢?他到底有没有来过?难道我一直都在做梦?……那么,小白龙呢? 他猛然坐了起来:“小白龙……” 刚说了一句,就觉头脑一阵晕眩,眼前发黑,身体像嫩苗一样,摇摇晃晃的又要倒下。 “奘师,你怎么了?”孝达赶紧扶住了他。 “小白龙……”玄奘虚弱地说道,“你看到小白龙了吗?就是那匹白马,在长安……你见过的……” “没有啊,”孝达莫名其妙地四下看着,“这附近没有马。” 玄奘痛苦地闭上眼睛,出城后的这段经历在他的头脑中简直就像是一场噩梦。 孝达扶着他,安慰道:“奘师,你别担心,马丢了就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要人活着就好!” 玄奘勉力点头:“多谢师兄搭救……” “没什么,”孝达舒了口气,憨憨地笑了,“怎么说你也是个经常走路的,我才不信你会不带干粮出城!嗯,你定是路上碰到了灾民,把干粮盘缠什么的,全都布施出去了,是也不是?” 玄奘依旧没有说话,眼前尽是小白龙的目光,心痛得都快要麻木了。 “我就知道是这样,”孝达絮絮叨叨地说着,“你这个活菩萨啊,可真是没药医了。也不想想,这么多的灾民,连朝廷都无能为力,就算你把性命搭进去又能救几个人?” “我知道……”他低低地说,“我的能力太小,救不了几个人,可救一个是一个……” “可是,你不打算去天竺求取佛法了吗?” 他没见说什么,只是伤感地想,取经求法,不也是为了普渡众生吗? 孝达见他神情凄然,不禁摇头叹息:“依我看,像法师这样的人,再往西去,一准死在路上!不如——” 他突然冒出一个主意:“跟我去秦州吧!我们南廓寺现在正需要人。法师从京师来,又是人人敬重的高僧,到了那里必定万人皈依!咱们一起去光大秦州的佛法,你看如何?” 他为自己的这一想法感到兴奋,热切地望着玄奘。 玄奘摇头:“师兄好意,玄奘心领了……” “法师,你这样是到不了佛国的!”孝达急道。 “不管到得了到不了,玄奘都不会放弃。除非死在路上。” 他的声音有气无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孝达不禁叹道:“我就知道说服不了你这个大菩萨!也罢,前面再走五十里就到秦州了,法师先去那里挂单,歇歇脚再走。我告诉你啊,我们秦州可是伏羲诞生的地方,你去了保准喜欢。跟我走吧。” 说罢不由分说,一把抓起玄奘的行囊,放在自己的马上。 孝达所说的南廓寺并不在秦州城内,而是在城西十里处的一座山上。 途中果然有一座伏羲庙,这是最早的皇帝庙宇,代天称王的伏羲,是其母毕胥踩了巨人的脚印后孕育而生的。他结网制弓,教人渔猎和畜牧业,创造文字和琴瑟,教人知书达理;他通晓天文地理,阴阳八卦,著述《易经》,制订历法,揭开了中华文明的第一页。 瞻仰过伏羲大帝之后,两人沿着弯曲盘旋的山道登上山巅,便看到一座小小的寺庙。 虽然有些破败,但那疏朗大气的布局却显出几分古朴。再看四周苍翠的松柏槐杨,玄奘不禁有些羡慕,常住于此修行的大德们,想必禅心也会比常人更加坚固吧? 不过,这座寺院此时已没有了静寂和安宁,它更像一座难民窟,山门前挤满了衣衫褴褛的灾民,手里拿着各种家什,一位老僧正带着几个小沙弥在向他们施粥。 一看到那个老僧,孝达顿时兴奋起来,忙不迭地跑了过去,高声喊道:“师父,师父!” 一个小沙弥看见他,高兴地说道:“师父,是孝达师兄!” 老僧停下手中的活,慈祥的眼中露出欣喜的目光:“是孝达回来了?” “师父!”孝达跑上前去跪倒在地,“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徒儿回来了!” “好,好哇,回来就好……”老僧激动万分,忙着伸手搀扶,一迭声地说道,“快起来,这位法师是——” 他看着孝达身后的玄奘问道。 “哦,这就是徒儿跟您说的玄奘法师,在长安时,徒儿多次蒙奘师教导,获益非浅。”孝达赶紧介绍道。 玄奘走上前去,合掌问讯:“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老僧眼中闪过奇异的神采:“老衲智辛,久闻玄奘法师盛名,想不到今日有缘相见。” “不敢,”玄奘道,“大师乃前辈大德,玄奘不过是一后生晚辈,哪里有什么盛名?” “老衲听说,去岁长安的那场大辩,法师一人连胜六场,从京师到河西,无论道俗皆交口称颂,都说法师实乃释门之伟器也!” “这都是佛陀遗法的殊胜,玄奘不过是在鹦鹉学舌罢了。” 智辛大师哈哈一笑:“法师真乃谦谦君子。也罢,一路辛苦,请先去客寮歇息,待老衲忙完此间俗事,再去与法师共同参禅论道。” 玄奘道:“大师不必客气,玄奘与孝达师兄同在京城习经,都是您的弟子晚辈。师父有什么事情,弟子自当服其劳。岂有师父在此劳碌,弟子自在安坐之理?” 说罢便与孝达一起拿起大铁勺,继续为灾民们施粥了。 望着这两个忙碌的年轻人,智辛心中一阵欣慰,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秦州虽是座商旅云集的热闹城镇,佛教盛行,南廓寺却只是一座山间小庙,平常只有七八个僧侣在此清苦修行,香火自然稀少得很。若不是这场天灾引来一群饥民,平日里简直可以说是门庭冷落。 正因如此,玄奘的到来令智辛大师喜出望外,当晚便来到客寮,与其对谈佛法,颇为投机。 智辛长老的面前摆放着两套佛经,都是孝达从长安带回来的。一部是法显大师翻译的六卷本《佛说大般泥洹经》,另一部则是昙无讖大师翻译的大本《大般涅槃经》四十卷。 “孝达说,多亏了玄奘法师,他才找全了这两部经书。”智辛长老缓缓说道,“法师对这两部经中所说的佛性问题怎么看?” 看来长老也注意到这个问题了。 玄奘讲了自己对此的一些看法和理解,智辛大师叹服道:“法师精通佛法三藏,老衲实在佩服。如今老衲有个请求,不知法师可否答应?” “不敢,大师请讲。” 智辛叹道:“法师也看到了,南廓寺是座小庙,佛藏经典所藏不多,平日里前来挂单的僧侣也少,寺中僧众难得有机会听受高深佛法。今日法师前来,实乃我寺之大幸,故而老衲想请法师不辞辛劳,为寺中僧众和居士们讲经说法,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合掌道:“大师过奖了,玄奘恭听大师安排。” 智辛大喜,当即决定,法会在明日一早举行。 第十七章 泅渡过黄河 讲经这日是个大晴天,阳光暖暖地洒在南廓寺上,孝达同师兄弟们一起端坐于佛座之前,静候玄奘法师的到来。 从外面慕名赶来的僧侣居士们则在寺内天井上肃穆而坐。他们知道今日举行讲经法会的是闻名长安的玄奘大师,因而每个人都面含期待之色,虽有僧人俗众数百人,此刻却是寂然无声,一片安宁静溢。 玄奘身着褐红色僧袍,披一袭黑色木棉袈裟,神色庄严,从大殿内徐徐步入。两旁道俗众人纷纷站起,合什行礼。 走到供桌前的讲坛前,玄奘转过身来,面向大众合什还礼后,便于法座上结跏趺坐,开始讲经法会。 原本智辛长老是要玄奘讲《涅槃经》的,但玄奘说,这部经里有很多问题他还没有想明白,他不想糊弄众生。 他选择的是《六度集经》,这是三国时期吴国的康僧会大师所译,那个尸毗王割肉喂鹰的故事就出自这里。 此时玄奘讲的是其中的布施度无极章第一: “闻如是。一时佛在王舍国鹞山中。时与五百应仪。菩萨千人共坐。中有菩萨名阿泥察。佛说经道。常靖心恻听。寂然无念。意定在经。众祐知之。为说菩萨六度无极难逮高行。疾得为佛。何谓为六。一曰布施。二曰持戒。三曰忍辱。四曰精进。五曰禅定。六曰明度无极高行……” “《六度集经》乃大乘经典,”玄奘沉声说道,“乘乃舟辑车船之属,能载人到彼岸之地。声闻、缘觉修行解脱,如乘木舟,是为小乘;而菩萨发菩提心,上求佛道,下化众生,舍己度人,如乘帆船,是为大乘。大乘佛教以‘六度’、‘四摄’来实践自身的解脱,并使众生都能到达涅槃的彼岸。” 台下众人听到这里,都不住地点头。秦州已近河西,此间僧俗接触西域小乘佛法较多,很少听闻大乘佛法,如今乍一听闻,都被吸引住了。 “‘度’的梵音为‘波罗蜜’,”“取‘到彼岸’之意,就是从烦恼的此岸到觉悟的彼岸。六度就是六种到彼岸的方法。” “哪六种呢?”台下有人问道。 玄奘答道:“一是布施波罗蜜,对治我们的贪念,培养我们的仁爱与大悲;二是持戒波罗蜜,使我们循规蹈矩,不做逾矩之事;三是忍辱波罗蜜,让我们拥有谦让宽大的美德;四是精进波罗蜜,要我们精进修行,一刻也不懈怠;五是禅定波罗蜜,令我们观照内心,从自身处获得智慧;六是般若波罗蜜,使我们具足正知正见。” 台下众人专注地听着,大乘佛法的根本教义,随着玄奘娓娓的讲述灌注到每个人的八识心田。 “除勤修六度外,菩萨行者还须行四摄法,以深入人群,普度众生。四摄就是布施摄、爱语摄、利行摄和同事摄。” 六度的第一条和四摄的第一条都是布施,这令玄奘心中生出无限感慨——他生逢乱世,从幼时起,就常见众生挣扎于苦难之中。离开长安的这些日子,更是眼见灾民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而自己就算想要布施也常感力不从心,心中甚是伤感。 “布施可以帮助我们成佛吗?”突然有人喊了一句,声音很大,一时惹得众人侧目。 玄奘朝台下望了一眼,见喊话的是一个胡人青年,二十六七岁的年纪,高鼻深目,满面胡须,穿一件油腻腻的旧毡衣,坐在人群之中倒是并不显眼,只是那双灰褐色的眼睛里露出几分桀骜不驯的神色。 “当然可以,”玄奘平静地答道,“佛陀要我们修六度、四摄,其中第一条都是布施。佛陀慈悲为怀,所教授的自然对众生有很大的利益。” “好像是对和尚有很大的利益吧?”那个胡人又喊了一句,接着便哈哈大笑起来。 有几个人也跟着他笑了起来,更多的人则怒目相对。 “我说,这位朋友不会是突厥人吧?”坐在那胡人身边的一位商旅冷冷地问道。 “你儿子才是突厥人呢!”胡人骂道。 “难说啊,”另一位书生模样的慢条斯理地说道:“这一带的西域国家都信奉佛法,只有突厥例外。” “不错,”周围的人顿时炸开了锅,开始起哄,“我看这个人长得就像一头突厥狼!” “你们别胡说!”那胡人急了,一张黝黑的大脸胀得通红,褐色的胡须一翘一翘的。 他气愤地说道:“我叫石槃陀,是石国来的粟特人!” “石国?”那商人冷笑道,“石国不是早就投降突厥了吗?” 众人哈哈大笑,连声附和。 石槃陀瞪着眼道:“我家就在瓜州,十几年前就在那儿了,前些年瓜州挖深护城河的时候,我还出过力呢!” “怕是被当作俘虏出力的吧?”那书生慢条斯理地问道。 众人“哄”地一声,再次大笑了起来。 智辛大师皱起了眉头,他感觉这场面已经有些失控了。 玄奘倒并不在意,只是伸出双手,往下轻轻一压道:“诸位,请安静。” 人群果然安静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望向这位关中来的法师。 玄奘道:“佛言众生平等,这位檀越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并不重要。” “怎么不重要?万一他是突厥奸细,怎么办?”下面有人喊道。 “我们现在并没有证据这么说,”玄奘道,“他今日与诸位一起坐在这里听经,难道不是与佛有缘吗?” “我觉得他更像是来捣乱的!”一个商人恨恨地说道。 玄奘淡然一笑:“贫僧愿与这位檀越一起讨论。” 石槃陀顿时一脸的得意。 玄奘道:“其实这位檀越并没有说错,布施自然会对僧伽有利,但这种利益最终还是会回到众生的身上。” 会场重新安静下来,众人静静地听着。 “布施有很多种,”玄奘道,“智辛大师引寺中僧众施粥救济灾民,诸位居士以食物器具供养僧伽,以衣食等物施于贫苦之人,以药草施于病人,这些都可称为财施;若是向人宣说正法,令得功德利益,则称为法施;若是在人或其它生灵遭遇危难时,施以救助,使其远离种种恐怖,便称为无畏施。诸位若是救人、护生乃至素食等,都属于无畏施。” “布施有功德吗?”石槃陀大声问,“我是说,世俗的功德,不是成佛涅槃啥的。” 这话一出口,顿时引来很多鄙夷的目光,若非法师说过愿与他讨论,早有人又要发作了。 “有,”玄奘平静地说道,“行财施者,得财富;行法施者,得明慧;行无畏施者,得健康长寿。” 底下的人顿时窃窃私议起来。 “可是,”石槃陀今天似乎打定主意抬杠到底了,“如果我没钱去行财施;也不识字,行不了法施;又没有能耐救人护生行无畏施,让我吃素也受不了,那怎么办?” “这还用问吗?”旁边的商人冷冷地说道,“你这辈子注定享受不到布施的妙处了。” “下辈子也难。”旁边不知是谁接了一句。 玄奘却依然平静:“布施不一定非要用金钱或财物去帮助别人,它还可以有别的形式。” “还有别的形式?那是什么?”石槃陀梗着脖子问。 玄奘看着他,笑了:“檀越想听贫僧讲个故事吗?” “故事?好啊!” 玄奘讲的是《杂宝藏经》中的一个故事—— 有一个穷人,因为事事不如意,跑到佛陀面前去哭诉,他说:我无论做什么事情也不快乐,这是为什么? 佛陀告诉他:这是因为你没有学会布施和给予。 可是这个人说:我是个穷人,拿什么来布施? 佛陀告诉他:并非如此。一个人即使身无分文,也可以给予别人七样东西: 第一,颜施。待人和颜悦色,施以微笑和友善; 第二,言施。说话诚实,不口是心非,不挑拨离间,不背后说人过失。多说温柔的话,鼓励的话,安慰的话,称赞的话; 第三,眼施。用善意的目光,平等的目光去看待他人; 第四,心施。诚恳待人,心存恭敬,心存谦让,心存喜乐,心存慈悲,心存感恩,心存宽恕; 第五,身施。以清洁端正的仪容示人,以清净庄严的威仪待人,以行动去帮助他人; 第六,座施,乘船坐车时,将自己的座位谦让给更需要的人,乃至能舍自己的利益、地位、名誉,设身处地地为他人着想; 第七,房施,为远方的客人提供住宿,将自己空下来暂时不用的房子提供给需要的人歇息,或供作讲堂和道场,请明师来讲道说法。 佛陀最后还说,无论是谁,如果有了这七种习惯,好运便会如影随形。 “这样就行?”听完故事的石槃陀有些发呆。 “贫僧从不妄语,”玄奘道,“布施不在多少,而在于你是否发心。如果是发自内心的行为,哪怕是你的一个微笑也会是莫大的功德。这种无形的布施,是因为布施者心怀慈悲,自然而然产生的善行,其间没有经过任何犹豫,没有希图回报之心,决不居高临下,不伤害受者作为人的尊严。换言之,只要他还是他,那么一样的场合,他一定还会做出同样的行为。因为,只有这样,他才可以感到安心。” 说到这里,玄奘略略停顿了一下。 一般说来,高僧主持的法会讲的都是些佛经奥理,玄奘却更喜欢以具体的事例来擅述佛心本义。比如这一次,一提到布施,他便自然而然地想到了那些从关中一路逃荒来的饥民。 “今秋关中霜灾,田间谷物颗粒无收。玄奘从长安走到这里,一路之上所见最多者便是逃荒的饥民。” 他的眼睛望着远方,仿佛又见到了那些面黄肌瘦,眼睛里闪着饥饿的绿光的灾民;仿佛又听到那个老人在对他讲令人毛骨耸然的“菜人”的故事…… “他们在这个世界上飘飘荡荡,就像无根的浮萍一样,没有寄托,没有希望,没有未来……很多人走着走着,就倒在路旁死去,他们的亲人有的当场嚎啕大哭,那是世间最凄厉最无助的哭声,就像一张慢慢收紧的网紧紧挤压住旁人的心,令人无法呼吸……更多的人目光呆滞地从死者身边走过,仿佛早已失去了悲伤的能力……” 玄奘语气沉缓地诉说着自己这一路上所看到和听到的一切,善念于心,自然流露,因而具有特别的感染力。况且,听经的人大都见过此等惨状,此时听法师这么一说,人们的心都仿佛被抽紧了,恍如也被那张无形的网挤压得没了气息,就连那个捣乱的石槃陀也不再出声了。 沉默片刻,玄奘继续往下讲:“佛说众生皆苦。苦难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情,麻木才是。如果我们在看到世间苦难的时候还能够懂得悲伤,那么我们至少还保有一颗清净柔软的心,这便是成佛的种子。而当我们怀着感同身受的心情去帮助那些身处苦难的人,我们实际上也是在帮自己。这便是布施般罗密。” 看到人们都面色沉重,玄奘便又讲了一个关于佛陀的故事—— 有一天,佛陀透过神通,知道阿拉维村里的一位穷人证初果的机缘已经成熟,就带着弟子们前往该村。 但不巧的是,当天,这个穷人唯一的公牛走失了,因此佛陀来的时候,他正出村去寻找这头公牛。 村民们虔诚设斋,供养佛陀和众比丘,希望佛陀能够说法开示,但佛陀说,还是先等等吧。 那个穷人终于找到了他的公牛,急忙跑回来向佛陀顶礼,他又累又饿,佛陀就请村民们先拿出食物来给他吃。 等到这个穷人吃完饭后,佛陀才开始向村民们说法,他一步一步,由浅入深,一直说到四圣谛。 听完佛的说法后,这个穷人证得初果。 回祇园的路上,比丘们都十分讶异于佛陀要求村民们先给那穷人吃饭,然后才开示佛法。 佛告诉他们:“比丘们!我来阿拉维村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那位居士说法。因为我知道,他已经具备了正确明白佛法的能力。可是,如果他饥饿难耐,这痛苦可能会障碍他理解佛法。他一整天都在寻找走失的公牛,一定非常疲累,非常饥饿。比丘们!你们要知道,没有任何疾病比饥饿更难以忍受。” 听到这里,人们惊讶万分,这里的多数人包括一些僧人在内,都曾经忍受过饥饿的折磨,但他们还是头一回知道,佛陀曾经说过“没有任何疾病比饥饿更难忍受”这样的话。 原来佛陀并不像他们想象的那些高高在上,需要仰视,他竟有着如此人性化的一面。 法会结束了,众人纷纷解囊布施,声称供养佛陀,救济那些身处苦难中的灾民。一时之间,寺内寺外热闹非凡。 当晚,南廓寺继续设斋施济,城内城外的灾民们大都涌到了这里,几间客房均已住满,智辛大师不得不将一部分灾民安置在大殿里。 夜已经很深了,智辛长老仍兴致不减,与玄奘秉烛夜谈。 “真想不到,玄奘法师竟会用如此浅显通俗的事例来阐释佛理,此等说法,老衲竟从未听闻,实在是佩服不已啊。” “大师过奖了,”玄奘道,“弟子只是一路行来,眼见生灵涂炭,心有所感罢了。” “法师学识不凡,更兼悲天悯人,令人钦敬。不若留在本寺——” 玄奘摇摇头,道:“不瞒大师说,弟子就是深感自己学识不足,这才离开长安的。这一路上耽搁得太久,明日必须要走了。” 智辛长老有些奇怪:“老衲听说,朝廷在长安设立十大德,京师法事日渐兴隆。法师如此年轻就已名闻天下,又济身十德之列,留在京师前途无量,为何要走呢?” “弟子还差得远,”玄奘道,“再说,一个人的意义并不在于他的成就,而在于他所企求的东西。” “法师企求什么呢?”长老好奇地问,“是佛法吗?中原高僧大都聚集于两京地区,长安更是四方佛子求学的最佳处所,所以老衲才让孝达去那里学习《涅槃经》。法师独独往西,却是去何方拜师?” “不瞒大师说,弟子准备西去天竺。” “天竺?”智辛惊讶极了:“就法师一个人?” 玄奘尚未答话,旁边的孝达忍不住插嘴道:“他不光一个人,连过所都没有!” 智辛长老更为吃惊:“若果真如此,法师万万不可西去!如今边境紧张,朝廷下了严令,无过所而偷渡玉门关者,杀无赦!此事法师难道不知?” “弟子知道。”玄奘叹息道。 “那为何还要以身犯险?” 玄奘沉默片刻,望着面前桌案上跳动的烛火,缓缓说道:“弟子幼逢乱世,眼见多年征战与天灾人祸,苦无解救之良方,只能徒然悲叹。那时便曾发下誓愿,必在有生之年,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即便知道这是一厢情愿,也在所不惜。” “阿弥陀佛,”智辛长老不由得低宣一声佛号,道,“法师一片慈悲渡世之心,令人钦敬。可是,法师今日在法会上所讲的,难道不是佛家真义吗?又何必再往远方更寻经义?” “那些,只是一点基本教义,”玄奘沉声道,“佛学精要,远在天竺。必须亲赴佛国,方可学到大乘佛法之真义。” 智辛长老被玄奘这番话所打动,许久,才长叹一声道:“这些年来,老衲所思所想,皆是如何光大这南廓寺。法师要做的,却是光大整个华夏的佛教。当真令人佩服得紧呐!” 玄奘道:“大师过奖了!能否光大佛教,玄奘还不敢想;能否帮助众生脱离苦难,玄奘也不敢想。眼下,玄奘只是希望,此行能到佛陀的故乡,解决自己心中的疑惑。” 智辛长老感叹不已,情知留不住他,只得说道:“那么法师就先在本寺小住些日子吧。” “不用了,弟子明早就走。” “明日是万万走不得的,”长老叹道,“法师真要出关,也要等边关安宁了再说。” “边关何时安宁?”玄奘问。 “这个,老衲确实不知,”智辛长老倒是实话实说,“不过,总会有安宁的那一天吧。” 玄奘轻叹一声道:“边关是不可能真正安宁的。当年大汉王朝赶走了月支,又来了匈奴人。如今,即使大唐灭了突厥,可还有吐蕃、契丹以及别的国家。纵然与他们订立和约,边界上也还是会有摩擦。弟子已经等了数年,再也等不起了。人命如露,无常转瞬即至,又如何能等?” 智辛长老看着这个倔强的青年,无奈地说道:“那也要先休息好再走吧,我观法师气色不佳,想是这段日子太辛苦了些。” “可不光是辛苦了些,”孝达再次插言,“那天晚上若非弟子及早发现,只怕这个活菩萨现在已在狼腹之中普渡众生了!” “阿弥陀佛,”智辛再次低眉合掌,口宣佛号道,“法师就听老衲一言,在这南廓寺里多住些日子吧,把身体调养好,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也合掌道:“大师好意,玄奘心领了,但玄奘真的不想再耽搁了。” 西部的清晨一片萧瑟,料峭寒意中,两名年轻僧人纵马朝西而去。 八只马蹄扬起一路的沙尘,遮盖住了来路。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眼前陡然出现一座奇峰,峰巅状若麦垛,峭壁上满是蜂巢般的石窟和巨大的雕塑,里面还有很多造型各异的群像和壁画,堪称鬼斧神工。 这便是麦积崖,属西秦岭山脉的小陇山,那苍郁的森林,那迂曲险峻的小径,足以让它成为秦州的一道风景。更不用说崖上的那些浮塑、圆塑、模制影塑。古人称:“其青云之半,镌石成佛,疑是神功。” 玄奘勒住了马,看着峭壁间的壁塑,赞叹道:“想不到秦州的荒坡秃岭之中,竟然环绕着这样一处神奇的地方!” “这石窟是后秦时期建造的,”孝达道,“起初叫做无忧寺,后来又改称石岩寺,这里的万龛千宝,全是出自人力,我师父年轻时还曾在这儿修行呢。” 玄奘感慨万分:“先人如此虔诚,我辈敢不精进?” 说罢从马上跳了下来:“送君千里,终需一别。师兄请回吧。” “奘师,”孝达忧郁地看着玄奘,“你一个人……” 玄奘轻松地一笑:“孝达师兄还是觉得,玄奘会死在路上吗?” 孝达没有回答,视线沿着麦积山默默地朝西望去,晨光中的旷野无边无际,除蒙了一层白霜的萧瑟野草,再也看不到一点生机。 终于,他犹豫着对玄奘说道:“我还是……再送法师一程吧……” “再送一程,终究不还是要分别吗?”玄奘说着,从孝达手中接过行李,“师兄请回吧,别让智辛大师担心。” 他将行李放在坐骑上,这是一匹大宛马,名叫乌骓,是他昨日讲经时,一名来自张腋去往长安贩马的客商送给他的。乌骓八岁,正值壮年,全身毛发黑亮,肚腹处略带一些苍白色的杂毛,显得神骏异常。在玄奘眼里,它简直就是涂了黑漆的小白龙,连脾气禀性都像!此刻它正不耐烦地踢踏着两条长腿,一副还没有跑够的样子。 玄奘喜爱地拍了拍乌骓的头,随后便翻身上马:“师兄请回吧,代玄奘向智辛大师道谢。” “奘师!”孝达走上前,拉住了马缰。 “师兄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孝达犹豫了一下,说道:“奘师,再往西去,人烟稀少,化缘会很艰难。你……可别再把自己的干粮盘缠什么的,都布施掉了。” 玄奘爽朗地一笑:“师兄放心,佛陀会保佑我的。” 说罢一提马缰,绝尘而去…… 六盘山同玄奘所见的其它山都有所不同,这里的相对高差极大,山峰上上下下,犬牙交错。尽管乌骓的身体极为健壮灵活,还是有很多地方无法通过,只能绕行过去。 这样走走停停,一整天的时间也没能走出多远。 山上气候寒冷,霜露打湿了衣襟,然而玄奘浑身上下却已是热气蒸腾。 傍晚时分,他终于攀上一座山头,一抬头,只见峰顶上正飘浮着一团白云,那云朵不停地变幻着,恍如经书中所描写的披着白衣的仙子。 见此情景,乌骓竟快活地长嘶起来。 西风森冷,霜花闪耀,玄奘停住脚步,抬手擦了擦额头的热汗,再深深吸一口山顶清寒凛冽的空气。只觉得自己的灵魂都要飞升起来,幻化成一朵白云,在蓝天上飘荡…… 两天之后,隐隐听到水声,出了山,便进入到一片荒漠丘陵地区。 这里是黄色的世界,除了稀稀拉拉的芨芨草和酸枣刺之外,再也看不到绿色的迹象。 耳边,水声却是越来越大,直似惊天动地。 这雄浑的声音使得本已十分疲劳的乌骓精神抖擞,加快了脚步。 玄奘猛然间回过神来——这是黄河的声音! 过了黄河,就算是离开关中,进入河西了。 他忍不住回头,想再看一眼来时的路,可是,高高的六盘山挡住了他的视线,那繁华无匹的长安城早已经遥不可及。 一种难言的情感陡然在心头涌起,他低下头,从怀里取出那个土褐色的小布包,这里面装的是取自长安城外的泥土,握在手心里还有一股温热的感觉,他的眼眶不由得湿润了…… 当玄奘看到黄河时,夜已深沉,头顶的月色如水如瀑,笼罩着那波翻浪卷、白沫飞腾的河面。 河宽数十丈,河水苍莽浑浊,其声震耳欲聋,呈现在他面前的,是最原始的狂野和激昂。 玄奘牵马站在高处,面对奔腾咆哮的河水,默默思索着过河的方法,他宽大的僧袍在狂风中猎猎飘动。 和大多数东西走向的大河不同,黄河在这里是南北走向,但这并不影响它到达自己的目的地——大海。 江河也像人一样,各自有着不同的性格。面对重重阻碍,它们采取了截然不同的应对方式——长江劈山开路,黄河迂回曲折。但不管使用什么方法,它们最终都到了大海,找到了自己的归宿。 那么我呢?我的归宿又在哪里? 天亮了,一群山羊从河岸上悠闲地走过,时不时低下头,啃着岸边为数不多的青草。 羊群后面,跟着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身穿一件破旧的羊皮袄,手提荆条,神情怡然自在。 玄奘走上前去,朝这牧羊少年打了个问讯,道:“小施主,你可知如何过河么?” 少年仰起黑红的脸膛,好奇地打量着玄奘道:“我阿爷就是这里摆渡的。” 玄奘大喜,取出几枚开元通宝交给那少年:“劳烦小施主跟你阿爷禀报一声,就说有客人要过河。” 隋朝时期,中国通行的钱币是五铢钱,钱文上的篆书“五”字近穿处有一道竖画,使其看上去就像个“凶字”,因此又被称作“凶钱”。 李渊立唐后,觉得凶钱不吉,另铸了一种新钱,纯铜打制,钱文是“开元通宝”。这里的“开元”二字与后来唐玄宗的年号“开元”并无关联,取其开创新纪元之意。 开元通宝是中国货币史上最早的信用货币,因而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在当时,它的购买力极其强大,民间一斗米(6.25公斤)才三四个钱,且币值稳定,即使算上灾荒的因素,用开元通宝购买米面也是相当划算的。 这牧羊少年毕竟是个孩子,一见这金灿灿明晃晃的开元通宝,眼中顿时露出喜不自禁的神情,忙说了声:“好,客人你等着!”也不管羊群了,撒腿就跑。 玄奘微微一笑,牵马来到一片杂树灌丛边,放开乌骓的缰绳,让它自行去吃草。自己则找了处平坦的地方端坐下来,双手结印,微闭双目,让心灵渐渐归于平静与安详…… 他幼时便喜欢这样,一人独处时,静坐冥思,使自己长时间沉浸在这种超凡的快乐体验中。离开长安后,每日里长途跋涉,没有了大块时间供他禅坐,只能这样见缝插针地修行了。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传来几声怯怯的呼唤。睁开眼睛,却是那牧羊少年回来了,身边还有一位年约七旬的老者。 “你这客人一定是太困了,怎么坐在这里就睡着了?天这么冷,不怕着凉吗?”少年关切地问道。 玄奘微微一笑,站了起来。却又听那少年对老人道:“阿爷,就是这位客人要渡河!” 说完这话,便又拾起荆条,去收拢他的羊群了。 “阿弥陀佛,”玄奘朝老者合掌行礼,“贫僧见过老檀越。” 老人眯缝着双眼打量着玄奘:“原来是个和尚。” “正是,贫僧要到河西去,劳烦老菩萨助我过河。” “去河西啊,”老人慢悠悠地说道,“从这里往下游走,也就七八里吧,有一座官桥。师父为啥不从那里走呢?” “官桥上有官兵把守吧?”玄奘问。 “没官兵怎么能叫官桥呢?”老人眼中带笑地看着他,“怎么,你怕官兵么?老汉还是头一回听说,有和尚怕官兵的呢。”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要不要把实话告诉这位摆渡的老人。 那老者还在絮絮叨叨地说着:“其实怕官兵也没啥,那些个当兵的脾气不好,又有刀枪在手,我也怕呢。不过这位师父,你会泅水吗?” 玄奘摇摇头,不明白这老人为什么会突然冒出这么个问题来。 “这倒有些麻烦……”老人抓着脑袋,自言自语地咕哝了一句什么。 认真地想了一会儿,老人像是下了很大的决心似的,说了句:“师父随我来吧。”便径自向前走去。 玄奘忙牵马相随。 两人一马一前一后,走在黄河岸边的黄沙上,那老者兴致颇高,竟抬头唱起了曲子: “黄河害哎,黄河险,凌洪不能渡,大水难行船,隔河如隔天,渡河如渡鬼门关……” …… 听着这沙哑的声音,悲怆的曲调,玄奘不禁心中恻然。 沿河走了大约三四里的样子,便看到一个简陋的木棚,木棚前支着几根木架,上面摊了很多皮革。 阳光很好,这些皮革显然是放在这里晾晒的。 老人走上前去,拿起一个皮革,迎风一抖,半人多高的皮革里顿时充满了空气——原来这是个由整张羊皮缝起来的革囊。 玄奘惊奇地看着那老者用牛筋将已经鼓满了气的囊口扎紧,又去拿第二个,接着是第三个……很快便充好了十二只革囊,用粗索连在一起。又同那少年一起,将两个木架一上一下地夹住这些革囊,竟做成了一只简陋的筏子。 “就用这个过河吗?”玄奘心中感到疑惑不安。 “就是这个了!”老人爽朗地说道,“师父放心,用这浑脱过河可比坐那些大木船方便多了,您别看那些官船瞧起来挺大个,其实中看不中用,一个浪头过来就打翻了。” 原来这古怪东西叫“浑脱”,玄奘看着它,又看看自己的马,有些惊疑地问道:“只是……这么小的筏子,马能站上去吗?” “马和人都不需要站上去,”老人道,“就在水中抱住浑脱,泅渡过去。” 怪不得他问我会不会泅水!玄奘感到有些不安,向老人重申:“老檀越,贫僧不识水性。” “没关系!”老人打个哈哈,指着地上的浑脱,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只管抱紧它,老汉我包你过河!如果到了河中央革囊被尖石划破,你也不用害怕,抓住上面的木架就行。到时候,我一样能救你上岸。” 玄奘忍不住又朝河中望去——眼前是一川沸腾的泥浆,在氤氲的雾气中翻滚着,汹涌而去,那种气势,着实惊心动魄。 “真的……就没有其他方式过河了吗?”他犹豫着问道。 老人爽朗地笑了:“师父要是害怕,就别过河了。或者,去走官桥便是。想你不过是个和尚,官兵不会为难你的。” 玄奘一咬牙:“贫僧就在这里过河!烦请老檀越指点贫僧该如何去做。” 老人脱去衣服,露出被西部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的身体,又从木棚里取出两片宽大的皮革,将其中一块摊开,把脱下来的衣服放在上面,包裹起来,再用牛筋紧紧地捆扎住,系在浑脱的木架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将另一块皮革扔给了玄奘,道:“这样过了河,衣服也不会弄湿了。” 开弓没有回头箭,玄奘只得照他的样子脱了衣服,用皮革包好。 老人又取出一条长索,命玄奘将其中的一端系于腰间,另一端也系在浑脱上。乌骓的缰绳则从另一端系上。 一切准备就绪,老人取出一个葫芦,拧开盖,仰脖灌了一口,又将葫芦递给玄奘道:“来一口,暖和暖和。” 玄奘正冷得浑身发抖,听了这话,只当是热水,忙道了声谢接过来。 谁知刚把葫芦口放到嘴边,就觉得一股浓烈的辛辣气息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晕脑涨,不禁困惑地问道: “这是何物?” “你这小师父,连烧酒都不认识吗?”老人笑问。 玄奘吓了一跳,忙将葫芦递还给老人道:“多谢老檀越盛情,贫僧从不饮酒。” 老人倒也不勉强,拧上葫芦盖,把这酒葫芦也系在浑脱,说了声:“那我们下水了!”便朝水中走去。 深秋的西北,寒风如刀,玄奘刚一下水就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却见那老人已将全身浸入水中,布满皱纹的黑黄皮肤仿佛与这黄土地黄河水融在了一起。 玄奘心中顿生敬意,心想:“世人为求一衣一食,艰辛至此,今玄奘为求正法,又所惧何来?” 当即学那老人的样子,扶着浑脱上的木架一步步地往前走,直至全身没入水中…… 老人熟练地划着水,推动着浑脱向前,乌骓则在另一侧凭着本能用四足划水。 玄奘不识水性,只觉得四周水流湍急,身体便如一片树叶,随时都会被冲走似的。他冻得浑身发抖,早已辩不清东西南北,只知用双手死死攀住筏子上的木架,剩下的便是随波逐流了。 佛经中关于“生死如海,六道轮回便是个大涡旋”的说法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里。以前对这个譬喻只是想象,现在才算有了真真切切的体会——身处急流当中,竟是完全的不能自持,若无这摆渡老人,自己莫说是登上彼岸,就连岸在哪里只怕都找不到! 如此看来,这位可敬的老人实在是位大菩萨啊! “很够劲吧?”老人在水中呵呵地笑着,“刚才要是喝口烧酒不就好了吗?这么冷的地方,喝口酒暖暖身子,便如救命一般,难道佛祖还会怪罪不成?” 没有听到玄奘的回答,这位健谈的老人边划水边接着问:“师父啊,老汉我就是有点儿整不明白,河那边兵荒马乱的,你这会儿过河去做什么?这天高地阔的,哪里不好去呢?” 还是没有回答,此时的玄奘早已冻得浑身麻木,牙齿上下打战,根本无力回答老人的问话了。 这样不知漂了多久,总算于迷迷糊糊中听到了一句:“到了,上岸吧。” 玄奘精神一振,这才发觉自己全身都已僵硬得动弹不得,就连攀住木架的手都有些松不开了。 老人先行上岸,又回转头将玄奘和“浑脱”一起拖上岸,便独自走开去穿衣服了。 玄奘伏在浑脱上,大口喘着粗气,强行让自己振作起来。费了好大的劲儿,才狼狈不堪地爬起来。 当他哆哆嗦嗦地穿好衣服时,那位摆渡的老人已经在岸边烧起一堆火等着他了。 “过来烤烤火吧!”老人热情地招呼道,“你真的不喝酒吗?喝一口身上就暖和了!” 玄奘赶紧摇头,牵着湿淋淋的马匹,来到老人身边坐下,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篝火旁烤着。 火烧得很旺,玄奘感到自己麻木的身体渐渐有了知觉,虽然全身的骨头都像被拆散了一般,痛如针刺,但他知道这是复苏的标志,心中暗觉欣慰。 “多谢老人家,可是,您怎么回去呢?” “怎么过来的,就怎么回去呗。”老人往嘴里灌了一口酒,满不在乎地说道。 玄奘心头一热,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浑如泥汤般的黄河水,很难想象如果再让自己走一遭,结果会是如何。 他打开行李,取出全部的盘缠,默默地放在老人身边。 “不用不用,”老人连连摆手道,“你给我孙子的那些元宝,已经足够过河的费用了。俗话说‘穷家富路’,师父您是走远道的,还是留着自己用吧。” 玄奘不禁宛尔,开元通宝的钱文是这样的:从上往下读是“开元”,从右往左读是“通宝”,这没有什么问题。但是老百姓偏偏喜欢转圈读,结果就给读成了“开通元宝”,因而这种钱在民间又被简称为“元宝”! “老菩萨不用客气,”玄奘笑道,“贫僧是个游方参学的僧人,平日里一向托钵为生,似这等黄白之物,带在身上徒增累赘。天气寒冷,老菩萨又如此年纪,还为我下水涉险,实在是感恩不尽,就请老菩萨不必推托了。” 老人听他这么说,便不再客气,高高兴兴地将钱袋接了过来,笑道:“其实师父你来得不巧,若再迟个把月来,等这黄河结了冰,冻得硬梆梆的,要过河还不容易?” 玄奘也笑了,心里却很舒畅,原本他还担心,以自己孱弱的身体是否有能力走这漫漫长路,现在的他却是越来越充满信心。 “只要我坚持,”望着滔滔的黄河水,他暗暗想着,“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渡不过去的难关!” 太阳已经到了头顶,暖暖地晒在身上,感觉非常受用。玄奘合掌告别了摆渡的老人,便牵着乌骓马,再次踏上了西去的道路。 过了黄河,原本青翠的山岭渐渐被荒芜、巍峨的黄色山脊所取代。 山坡上是在冷风中瑟瑟发抖的衰草,偶尔看到几个脸色黑紫的牧人,呆立在路旁,好奇地朝这个赶路的僧侣张望。不远处,几头野山羊仰着高高的头,不知在眺望着什么…… 玄奘一人独骑,沿河西走廊径直往西北方向而去。 这是自汉代以来的著名交通要道,北依浩瀚无际的腾格里沙漠,南临层峦叠嶂的祁连山脉,向西直通玉门关,又有合黎、龙首两脉夹峙,得一条绵延数千里的狭长通道,酷似一条长长的走廊,河西走廊因此而得名。 这也是古代长安至西域的唯一通道,自古以来就是兵家必争之地。 玄奘此时便行走在这条著名的通道上,脚下是茫茫戈壁,身边是绵绵祁连。一路上边秋草白,塞近云黄,沟壑纵横,山川辽阔。 古老的汉长城,逶迤在一望无际的旷野上,令人不禁从心底感叹时间之千古、地域之万里…… 然而这里又不寂寞,成群结队的野骆驼,花花绿绿的马鹿群不时地从他身边跑过,古道两边则是一眼望不到边的胡杨林、野麻以及红柳,蓝天白云和旭日夕阳交相辉映。 在匈奴语中,称“天”为“祁连”,因此祁连山的意思便是“天山”,古人误以为这座“天山”与哈密以西的天山是一条连绵的山脉,因而统称“天山”。 在中国数不清的山脉中,祈连山不是最高大的,但却是最重要的。如果没有它,南边的大漠就会与北边的戈壁连为一体,西域与中原地区的行旅们就将失去这条生命的通道了…… 离开长安一个月后,玄奘抵达凉州。 这座有着两万多人口的繁华城市是河西的首府,也是从西北进入关中平原的要冲,更是中原与西域通商及使节往来的必经之地。居民多为外国商人,他们占据了城内七个区中的五个。 自隋末以来,凉州一带就一直是战云密布——西南面的吐蕃实力强大,对河西和关陇地区虎视眈眈;西北,颉利可汗虽然退兵,但其它突厥部落的骑兵还是经常越边骚扰、掠夺人口。 唐朝建国后,这里更成为西北境的国防重镇。朝廷颁布了“禁边令”,严禁没有过所的人出境。所有人都明白,过不了多久,唐军就要发动一场针对东突厥的大规模军事行动了。 一股看不见的紧张气氛,笼罩在凉州城的上空。 到达凉州后,玄奘直奔安圄寺挂单。 选择这座寺院,是因为这里曾是鸠摩罗什大师讲经的地方,寺中有一座建于后凉时期的宝塔,里面至今还供奉着鸠师的舌舍利。 多么奇妙的缘法啊,玄奘感慨地想,一座一直被战云笼罩的城市,却与一代高僧结缘整整十七年! 站在罗什塔前,他竟觉得有些恍惚,细细高高的宝塔在他的眼前渐渐虚化,成了一个身材高瘦的西域僧人——身披驼红色的袈裟法衣,袒露在外的细长右臂被西北的阳光晒成了蜜色……他微笑着朝玄奘走来,那双幽蓝的微微下陷的双目中满溢着智慧的光泽…… “大师!”玄奘忍不住迎上前去,却发觉究竟是一切皆空,那佛法高绝的西域僧人在他的眼前悄然消失,唯余历史的烟尘在塔前飘荡…… 打从少年时代起,玄奘就听过鸠摩罗什的故事:这位高僧的父亲出自天竺婆罗门族,在印度世袭高位,母亲是龟兹王的妹妹。七岁那年,罗什随母亲一起出家,他天赋异禀,据说每天能熟读并背诵佛经1000偈。成年后的大师,更是通晓佛法,尤善经文。 前秦建元十八年,皇帝苻坚举吕光七万精兵出兵西域——不为金钱土地,只为一胡僧。吕光不负使命,终于于两年之后攻陷了龟兹,得到了鸠摩罗什。 吕光原不信佛,不理解苻坚为什么一定要得到罗什,更无从知晓这位龟兹高僧的智慧。他见罗什未达高年,便怀轻视辱慢之心,常逼他骑劣牛劣马取乐,甚至强迫他与龟兹王女成了亲。 对于这些强加于身的屈辱,大师都一一忍耐下来,因为他心中始终有一个心愿:他要到遥远的东方去弘扬佛法。现在,这个心愿就快要实现了,那些屈辱又算得了什么呢?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符坚竟在淝水之战中被东晋打败,既而被部下姚苌所杀,江山也改姓了姚。吕光干脆割据凉州,自立为王,建立了后凉国。鸠摩罗什也被迫羁留于凉州讲经说法,一呆就是十七年。在这段时间内,他佛法精进,并学会了一口流利的汉语。 弘始三年,姚兴出兵西攻凉州,凉主吕隆兵败投降,五十八岁的鸠摩罗什大师终于被迎入关,实现了他向东弘法的心愿…… 天色已晚,安圄寺中古木苍苍,香火缭绕,静寂而又安宁。 玄奘没有回禅房,他准备在罗什塔前的石阶上打坐一晚。 像这种通宵打坐,肋不沾席的修行方式,称为“不倒单”。玄奘以前并不常用,他总觉得睡眠与定功,并不在于外相上。这时候的打坐修行,完全是出于对那位前辈高僧的敬意。 “须菩提白佛言:世尊!颇有众生,得闻如是言说章句,生实信不? “佛告须菩提:莫作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 夜已经很深了,从北部荒原刮来的风打着尖利的呼啸,吹埙般地掠过凉州大地。塔周的芨芨草挑着白色的霜花,摇摇晃晃,宛如一群幽灵,在迷蒙的夜色里默默凭吊着逝去的岁月。 玄奘微闭双目,静静地听着风声,口中默念鸠师翻译的《金刚经》,一颗心渐渐安宁下来。 “何以故?是诸众生无复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无法相,亦无非法相。何以故?是诸众生若心取相,则为著我人众生寿者。若取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何以故?若取非法相,即著我人众生寿者,是故不应取法,不应取非法。以是义故,如来常说:汝等比丘,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 读诵着这些文字,玄奘心里真是说不出的舒畅,那种感觉就如同沐浴着清凉的月光,洗去一身的尘埃。在皎洁的月光下,他觉得自己正一步一步走进这位前辈大师的内心,走进那清凉的心海…… 鸠师到达长安后,姚兴专门为他建了一座“逍遥园”作为译经的场所,这也是中原最早的皇家译场; 鸠师一生共译经35部、297卷,俱为传世经典。玄奘所读的许多经书都出自他的译笔,比如幼时读的《佛说阿弥陀经》,少时学的《维摩诘所说经》,以及现在正在诵的《金刚经》; 鸠师通晓梵汉双语,堪称“译界第一流宗匠”,他偏意译,趋文饰,注重表现原文的文体与语趣,其译文有着“天然西域之语趣”。 对于翻译,鸠师曾有过一个妙喻—— “但改梵为秦,失其藻蔚,虽得大意,殊隔文体,有似嚼饭与人,非徒失味,乃令呕秽也。” 意思是说,看翻译的文章,就好比吃嚼过的饭一样,非但没有味道,还令人作呕。 这段话无形之中也影响了玄奘,他此次西行,固然有很多理由,但偶尔在脑中也曾隐隐地冒出一念:我为什么不能去佛国,尝尝真正的法味,而非要呆在这里吃别人嚼过的饭呢? 鸠师70岁圆寂,临命终时发下善愿:“我一生所译经典,如无违背原意的地方,死后焚身舌不烂。” 果然,大师遗体火化后,“薪灭形碎,唯舌不坏”,这座罗什寺塔就是为供奉大师的舌舍利而修建的。 …… 大师的故事已经很遥远了,它们在这位年轻比丘的脑中渐渐虚幻,直至一切皆空……玄奘觉得自己的头脑突然间变得清明起来,恍如佛光遍洒…… 接着,身边似乎有了什么动静,睁开眼睛才发现,天不知何时已经大亮了。 第十八章 私渡就要像个私渡的样子 不知不觉,玄奘已在凉州呆了三天,除拜谒罗什塔外,还应安圄寺僧众的邀请讲经说法,同时预备干粮马麦,为下一段行程作准备。 这样到了第四天清晨,一切都准备好了,玄奘背起行囊,再一次来到罗什塔前,深深顶礼道:“大师历尽千难万险向东弘法,为中土众生带来佛音,弟子心中感佩万分。奈何弟子福薄业重,未能与师同代,亲睹大师风采,心中常以为憾,只盼有朝一日能到大师的舍利塔前参拜。今日得偿此愿,也算与师有缘。弟子意欲西行求法,亦当以大师为表率,无论遇到什么阻碍都能精进向前,方不负此缘。” 敬拜一番后,他站起身,将背上的竹箧向上托了托,便又继续西行了。 清晨的凉州城郊,雾气蒸腾,远处,那些高大的山脉有如悬浮于空中,找不到支撑点,一如此时的中原佛界…… 玄奘轻轻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幻象,让信心和毅力支撑着自己走下去。 然而他与凉州的缘分显然还没有完,这一点,当他看到那扑面而来的滚滚沙尘,以及在尘土中飞驰而至的那支全副武装的骑兵队伍时,便已经知道了。 凉州都督李大亮的书案上摆放着这样一份文告: “有僧自长安来,欲向西国,不知何意。” 提供消息的是一个商人,曾在安圄寺内听经,也不知他从哪里得知,这位来自长安的讲经师意欲西行,便向大都督告了密。 其实李大亮早就注意到这个从长安来的和尚了。大唐军队在边关集结,对突厥的战争一触即发。作为凉州地区的最高军政长官,李大亮除了要做好物资集结、百姓安置等具体事务外,更重要的工作便是情报搜集、缉拿奸细、盘查出入。可以说,从玄奘到达凉州的第一天起,便自然而然地被李大亮列入了调查范围。 “这和尚名叫玄奘,虽然年纪不大,在两京地区也算是赫赫有名的了,”手下的探子向他报告说,“去年京城举行的僧道大辩论中,他独自一人连胜六场,震动京师!圣上曾亲自下诏,要他担任皇家寺院庄严寺的住持,竟被他拒绝。后来不知什么原因,此事又不了了之。” “嗯,”李大亮闭着眼睛点了点头,心中却想,一个来自帝京的名僧,又如此年轻,也算前途无量了。却甘愿抛弃荣华富贵跑到这又干又冷的西北地区,岂不是邪门的很? 莫非——凉州都督的脑子迅速转了个弯,这和尚在京城闯了祸而不得不逃亡?抑或是又有什么别的企图? 想到这里,李大亮睁开眼睛,对探子道:“再探!把这和尚在凉州的行踪搞清楚了。” 对于边关这些训练有素的探子来说,搞清楚一个僧人的行踪一点儿也不难。第二天,更多的消息源源不绝地传到凉州大都督耳中—— “大人!这和尚果然是私离长安的,没有过所!” “这两天他在安圄寺里挂单,讲经说法,听的人多极了,比慧威法师讲经时还多。” “听安圄寺的僧人们说,这和尚很有几分道行,晚上不睡觉,在罗什塔前彻夜打坐,已经坐了好几夜了。” “属下想,他可能要违禁出关,也可能只是游方到了这里。” “游方?”李大亮抬了下眼睛,忍不住轻哼出声,“亏你想得出来!长安是什么地方?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只听说这里的和尚拼命往长安洛阳那种繁华地带游方,没听说还有反着来的!他是个和尚,又不是商人,跑到咱这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来干什么?” 其实凉州实在不能算是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恰恰相反,这里是河西地区最繁华富庶的城市了。可是再繁华再富庶,能比得上中原,比得上长安吗? 邪乎到家必有鬼,搞不好就是个奸细! 李大亮眼下要做的,就是一丝不苟地执行朝廷的“禁边令”,不放走一个可疑的人。 第三天,有人来报:“那个长安来的玄奘和尚已经离开凉州,往西去了。” 李大亮猛地站了起来:“把他给我追回来!” 现在,这个古怪的和尚就坐在凉州都督的面前。 他比李大亮想象的还要年轻,身材纤细单薄,目光纯净如水,与李大都督对视着,既没有一丝一毫的畏惧神情,也不存一点一滴的对抗之意。 这就是那个在京师僧道大辩论中连胜六场的玄奘法师?这就是那个一到凉州就引起满城震动的讲经高僧?在此之前,李大亮自信已将此人的底细摸得透熟,可是现在,却又觉得有些摸不透拿不准了。 只有一点,可以让戎马一生的李大亮瞬间得出结论:这个僧人绝对不是细作! 为什么这么肯定?李大亮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他只是坚定地认为,那些作奸犯科、心怀鬼胎的人,绝没有玄奘身上这种让人感到宁静的力量。 两人默然对坐,俱是一言不发。 让整个房间处于一种寂静的压抑状态下,这是李大亮对付那些桀傲不训的家伙时最喜欢使用的手段,他一向屡试不爽。 然而这一次他却失算了,眼前的僧侣只是端端正正地坐着,眉目低垂,显得恭敬而又谦卑,看上去一点儿都不急,比他还不急。 沉吟片刻,李大亮终于还是先开了口,声音倒还平和:“法师到凉州有多久了?” “三天。”玄奘恭敬地回答。 看着对方温和睿智的双眸,凉州都督竟有了一种不知该如何处置才好的感觉。 “从长安来的?”还是明知故问。 “是。”语气依然很恭敬很平和。 “京都长安,那可是很多人都梦想去的地方啊,”李大亮略带几分萧索地感慨着,“法师舍弃京师繁华之地,屈身来到这边防僻地,不知所为何来?” “贫僧想要西行,”玄奘毫不隐瞒地回答,“去婆罗门国求法取经,学习佛法真义。路过凉州,在此预备川资,耽搁了几日。” 果然是要出关的!李大亮不禁咧嘴笑了笑:“法师的志向倒是不小,只是现在朝廷有令,不许任何人出关。不知法师从长安出来时,可有朝廷批文?” 玄奘摇摇头,明亮的眼睛不由自主地黯淡下来,流露出几分遗憾和悲凉。 “本官就知道没有,”李大亮道,“如今边关局势紧张,朝廷明令,任何人都不得出关。法师你难道不知道吗?” “玄奘知道。玄奘曾向朝廷递表申请出关,怎奈未获批文。”僧人说到这里,不觉叹了口气。 “所以法师竟敢冒越宪章,私自出关?”李大亮提高了语气问。 玄奘双眸低垂,没有说话。 就在这时,伴随着一声尖锐的鹰哨,一道闪电般的黑影从窗外疾速飞来,落在李大亮的胳膊上。 原来是一只鹞鹰。 李大亮微笑着,抚了抚这只鹰,像哄小孩子似的说:“急了吗?再等一会儿吧,等会儿我就带你出去。” 接着,这位喜欢玩鹰的凉州都督再次将鹰一般的目光转向了玄奘,默默盯住他的眼睛。 这是他从驯鹰中得到的启示,作为一个地方长官,他经常用这种方式直视对方。 但是这一次,他没有从对方的眼睛里读到乞求和畏惧,只看到了几分难言的萧索。 不知怎的,对于这个文弱而又执著的僧人,李大亮倒有几分同情了,加上他急于出去放鹰,口气自然而然地缓和下来:“法师乃是京城的大德高僧,人人钦敬,何必为了一个虚无漂渺的想法以身犯险呢?依本官之见,法师还请回转,尽快回长安去吧。” “都督,玄奘只是一个出家人……”玄奘抬起双目,还想努力挽救他的西行计划,却被李大亮挥手打断了: “不必多说了,本官身为凉州都督,职责所在,无论如何都不能放你出境!”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得严厉冷峻起来,低沉地补充了一句:“若再不回转,可休怪本官无礼了。” 玄奘不再说什么,只是在心里轻叹一声,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辞了。” 说罢默默退下。 从都督府出来,空中竟飘起了小雨,这在凉州是不多见的。 整个天空阴气沉沉,又湿又冷。那些铁块般的乌云,同四周的山脉连接在一起,像铁笼一样将这座城市团团围住,也将他的心锁紧了。 玄奘独自漫步在这雨中泥泞的街道,他没有打伞,任这瑟瑟的风,蒙蒙的雨,挟带着透骨的寒气,扑到他的脸上、身上,令他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被冻结了的冰冷。 不过,他的头脑倒也因此而清醒了许多。 佛陀说过,不论成功的,不成功的,都是一种境界,一种苦修。何况这个目标,是少年时就深植在他心中的,如今的阻碍,只不过是佛陀对自己决心和信念的一次考验而已。他深信,只要坚持,佛陀一定会保佑自己。 眼下,没有“过所”的他,只有先在这个人生地不熟的城市暂且住下,慢慢想办法。 安圄寺显然是不能再去了,他只得来到城西的清应寺挂单。 玄奘早就听说,清应寺住持慧威法师乃是河西名僧,长期在凉州传法,在僧俗两界都有着极高的威望,因此挂单不久,便将自己欲往天竺求法之事说了,顺便打听一下最近有没有商队要出关。 他的想法很简单,若能像当年出蜀时那样,跟随一支商队一起上路,定会安全许多。 “最近这段时间是不会有商队出关的,”慧威法师道,“大唐皇帝发了禁边令,李都督守得又紧,已经有好几个申请过所的商队被驳回了。” 说到这里,他有些奇怪地看着玄奘:“朝廷这个时候居然肯发给法师过所,想来对法师西行之事颇为看重。只是道路如此遥远艰险,怎么就法师一个人,连个同伴都没有呢?” 玄奘苦笑:“我没有过所,怎么会有同伴?” “你说什么?”慧威法师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沉声问道。 “我没有过所,”玄奘又说了一遍,语气依然很平静,“我准备悄悄潜出去。” 慧威法师自打见了玄奘,便深深地为这个关中僧人的博学多闻而倾倒,他做梦也没有想到,这位看上去文质彬彬的年轻法师竟然打算冒越宪章,私自出关!一时间竟被他这疯狂的想法弄得说不出话来。 对于慧威法师的反应,玄奘一点儿也不感到奇怪。自出长安以来,一路上,他见过太多这样的反应了。 沉默许久,慧威法师才轻咳一声,苦笑道:“法师不避辛劳,欲往佛国求取正法,固然可钦可敬。但圣上严令,若不遵从,只怕……” 玄奘淡淡一笑:“我知道,隋炀误国,诸侯大乱,突厥趁机南侵,弄得民不聊生。如今好容易统一全国,建立大唐,却又兄弟不和,虽说最终圣上登得大宝,但毕竟是弑兄屠弟,谋父逼位,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想要天下归心,谈何容易?” “法师你说什么?!”慧威法师大吃一惊,眼睛不由自主地朝两旁望去。 玄奘丝毫不理会这位老法师脸上的表情,自顾自地讲下去:“但多年征战,百姓流离失所,死伤无数,早对战争厌倦非常,若是再有什么将领暗中作乱,挑起祸乱,岂不是又要轮到百姓遭殃么?” 慧威法师略略松了口气,心想,虽说你也算是个高僧,可到底还是年轻啊,说话竟是这般不知轻重! 玄奘并不在意慧威法师想什么,继续说道:“玄奘身为一名唐人,虽不在朝堂,不谋国事,但总可以尽一己之力,为百姓谋一丝皈依,谋一份安宁。” 说到这里,他轻叹一声:“只可惜圣上忙于弹压各地可能爆发的叛乱,忙于处理突厥入侵的危机,又怎有工夫想到日后之事?” “是啊,”慧威法师也跟着叹息,“法师既然知道,又何必……” “但无论如何,玄奘都不会放弃的,”年轻的法师抬起头来,坚决地说道,“圣上如今是无法理解,但相信终有一日,他会理解我的。退一步说,就算一直不能理解,又有什么?玄奘做此事,不为自身,不为圣上,乃是为了天下苍生。就算是刀剑加身,也义无返顾。” 慧威法师深吸一口气,苦笑道:“西行求法,谈何容易!法师可知自东晋法显大师之后,欲往天竺求法者已逾百人?” “玄奘知道。” “那么法师可知,他们之中无一人活着回来?” 玄奘抬起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静:“玄奘知道。” 慧威法师被这无所畏惧的目光所打动,不知怎的,竟想起了自己的青年时代,心中既钦佩,又有几分伤感。 “老衲近些年来一直在河西地区修行弘法。以前,这里往来商侣众多,老衲除讲经说法外,更多的便是为那些葬身大漠的施主做法事。唉,这么些年过去,不知有多少人死在这条路上,他们还都是持有过所的……” 他伤感的目光显得既遥远又深邃,仿佛已经越过寺院的围墙,飞到了茫茫大漠:“就说那莫贺延碛,即使是当地经常行走于沙漠的驼队也不会轻易从中穿越,因为那里既没有水,也没有草,除了绵延数百里的石头和沙子以外,什么都没有……” “但玄奘知道,也有成功的。昔日法显、智严诸大德,不也都是出家人吗?他们能够西行求法,导利群生,玄奘又有何惧哉?” 慧威法师摇头叹道:“法师有所不知,如今的丝路不比从前了。” “有何不同?”玄奘道,“法显前辈出发之时,莫贺延碛早已存在。今日之大漠,也是当年前辈所履之地!” 望着这个年轻人灼热的目光,慧威法师缓缓问道:“法师自幼生长于中原,大概从未到过西域吧?” “是。”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 “那怎么就敢独自上路啊?”慧威法师只觉得不可思议,“有一件事情你大概不知,其实西行未必非走莫贺延碛不可的。” “怎么,还有别的路线么?”玄奘既惊喜又惊讶。 “有是有,但法师是走不了的,”慧威法师叹道,“玉门关外,便是突厥人的世界。他们控制着西域诸国,从关外的伊吾、高昌起,一直到‘昭武九姓’,都受他们的节制。突厥各部也时有争斗,战败者沦为盗匪,四处抄掠。听说那些突厥骑兵自小便长在马背上,性子既凶狠又残忍。这些年来,丝路商侣越来越少,大半是因为他们的缘故。” “但是商侣并没有因此断绝啊。”玄奘道。 “那也快了,”慧威法师道,“以前之所以没完全断绝,全因为靠着莫贺延碛南部边缘,从瓜州到伊吾之间还有一条官道,那里虽然也是戈壁流沙,却有水草,远不似莫贺延碛那般死寂。持有中原过所的商人们都从那条官道上走,可以得到中原军队的庇护。当初西域各国使臣进出中原,走的也都是这条路。” 玄奘听明白了:“如今,朝廷颁布了禁边令,这条官道是不能走的了?” “不错,”慧威法师道,“况且法师没有过所,更不能走那条道。”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本就对那条“官道”不抱希望。北有突厥骑兵,南有大唐官兵,对他这样一个私自出关的求法僧来说,除了莫贺延碛,再无第二条道可走。 慧威法师接着说道:“即使走官道,商侣们也都是成群结队,并且雇有向导引路,镖师保护。否则稍不留神,就可能被那看不见的妖兽引入歧途。莫说是商人,便是当年的法显大师,也是十七八人一起上路,最终到达天竺时,只剩下了他一个……” 玄奘依旧默然无语。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来,墨黑的双眸一如既往的明亮:“多谢大师点化。大师说的这些,玄奘都已明白。但玄奘出发时,曾在佛前立下重誓,此行不至天竺,绝不东归一步。” 慧威法师知道无法再劝,转念又想,反正李都督执行“禁边令”甚是严厉,你想走也得走得掉才行啊,自己又何必虚耗口舌再多说什么? 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有些多事,干脆转移了话题:“法师前些日子在安圄寺讲经,有幸听闻的僧侣居士们无不交口称赞。只可惜时间太短,清应寺僧众得知此消息时,法会已经结束了。未能亲聆开示,终是抱憾。如今听说法师来本寺挂单,合寺僧众无不欢喜,都盼着能够亲聆法音。法师您看——” 玄奘犹豫了一下,毕竟李大都督是命他立即返回长安的,自己继续呆在凉州已经是违命了,再讲经…… 可是佛门弟子宣扬佛法也是天经地义,何况清应寺在这种情况下收留自己,这份恩德着实难以为报…… 略一思忖,玄奘终于合掌道:“大师太客气了,清应寺与玄奘有缘,玄奘虽不才,亦愿与这里的同修们共同切磋佛法,以结法缘。” 慧威法师见他答应,欣喜万分,当即叫弟子们去安排讲经事宜。 讲座设在清应寺的大殿里,原本是要设在殿外宽敞之处的,但细细的雨丝仍然下个不停。一位居士告诉玄奘,凉州这地方就是这样,要么不下雨,一旦下起来,只怕要好几天才能停住。 殿外是冰冷的雨丝,殿内却是热情如火的听经者。在很多人的眼里,端坐讲坛上的玄奘真的就像是一尊佛,他清晰雄辩的口才,庄严肃穆的气度,给听经的人们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很快,他的名字便不胫而走—— 第一天,来听经的都是清应寺及周边寺院的僧侣居士,大约百余人; 第二天,有更多的官绅百姓、西域客商慕名前来,大殿内坐不下那么多人,很多人便冒雨在殿外听讲; 第三天雨停了,讲坛搬到了殿外,此时听经者已逾千人,即使是山门外也挤得水泄不通。 …… 玄奘这次既然决定在凉州多住些日子,便一改往日只讲一章一节的随缘说法,采取了长卷经文系列讲座的形式。他口才本就绝佳,对佛经的领悟又深,剖析佛理条理清晰,简明易懂,且又善于用世俗的语言来讲解出世的佛法,使得听者为之倾倒,一时盛况空前。 凉州以天凉早寒而得名,南阻雪山,形胜险峻,家家户户房屋如垒。玄奘到达凉州时,这里已是天寒地冻,一场秋雨过后,更是寒风侵骨。 尽管如此,众人听经的热情却是丝毫不减。人们裹着一切能够御寒的衣物,专注地听经。每日讲席完毕时纷纷向法师献上金银、马匹和毛毡,以表敬意。 对于这些布施,玄奘留下了一些作为盘缠,其余的全都捐给了清应寺,以做寺中慈善之金。 就这样,玄奘在凉州又滞留了一个多月,每日里除了讲经说法,便是到各个寺院、石窟礼佛拜师。 他碰到了一些来自天竺、中亚以及西域各国的僧人,便利用这段时间,跟随这些外国僧人学习各国语言,顺带着打听一下他们国家的情况和出关事宜。 这期间,他又收到不少其他寺院要他讲经说法的邀请,先是白塔寺力邀,盛情难却之下到那里住了四日。接着,又有更多的寺院前来邀请…… 对于困在凉州的玄奘来说,出名绝不是什么好事,麻烦很快便再次找上门来—— “凉州大都督有请法师!” “法师现在可是凉州城最为炙手可热的人物啊。”李大亮一见玄奘,就不冷不热地说道。上次见着的那只鹰,还傲然地站在他的手臂上。 “不敢,”玄奘合掌,语气谦卑地说道,“贫僧只是顺着因缘,与凉州道俗结个法缘罢了。” “好个结法缘!”李大亮脸色铁青,“就连本官的下属,也都尽被你结了缘了!” 玄奘不明白此话何意,因此默然不语。 李大亮瞪着眼前的僧人,冷冷地说道:“本官念在你是京师名僧的份上,不愿与佛祖为难,因而好言好语劝请法师回转长安。如今已过去一个多月,法师居然还滞留在凉州,难道当真是有恃无恐,不把我这个大都督放在眼里了么?” 他越说越生气,讲到此处,已是声色俱厉。 “大人不必动怒,”玄奘合掌平静地说道,“明日一早,玄奘便离开凉州。” 他不愿打妄语,因此只说离开凉州,并未说明离开后往哪里去。 好在凉州都督只当他害怕了,丝毫没有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僧人竟敢公然抗命,自然也便没有注意他的话中留话。 说实在的,要不是这段时间军务实在太过繁忙,他早就派人将这和尚强行送回长安了。 有一回,他曾提起此事,一个下属劝他道:“都督何必为一个僧人烦恼?只要他不继续往西,就让他呆在凉州修行布道也没什么不好啊。” “是啊,大都督,”旁边的人赶紧附和道,“想去长安的人多得是,都督又何必耗费兵力,硬要将这个古怪的和尚送回去呢?” 李大亮初时觉得有理,便又不去在意了。 直到有一天放鹰归来,他无意中见到自己那几个属下在同西域客商搭话: “这位大叔,你可知玄奘法师今日在哪里讲经?” “在大云寺!”那商人答道,“要去得趁早,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李大亮大怒,我说你们几个为何要替那和尚说话呢,原来是为了去各个寺院追听他讲经啊,这还了得! 他却不知,那些滞留凉州的西域商人回到自己的国家后,纷纷在本国君王面前称赞玄奘的博学多才、满腹经文。以至于玄奘尚未出关,西域各国的君王和僧侣们,就已经开始洒扫街道,望眼欲穿地盼着这位大唐高僧能到他们那里去讲经说法了。 但不管怎么说,现在的李大亮至少已经意识到,坐在他面前的是个很麻烦的和尚,绝没有看起来那么文弱绵软。 “明日立即回长安去!”他冷冷地说道,“若再让本官见到你,可就不会这么客气了!” 玄奘当然不能答应对方回长安,只是默然合掌道:“如此,玄奘告辞了。” 一回到清应寺,玄奘便开始收拾行囊。 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游方僧人,能有多少东西?一个经箧便是他的全部了。 他的心中是有些不安的,继续留在凉州显然不可能,但是前方的道路渺渺茫茫,凶险莫测,又该如何走呢? 这时慧威法师施施然走了进来。 “法师这是要走了吗?”他问。 “正是,”玄奘合掌道,“大师来得正好,这段日子多有滋扰,玄奘感激不尽,正要前去拜辞。” 慧威法师目光灼灼地盯住了他:“法师此番离开凉州,是要往东还是要往西?” 玄奘迟疑了一下,终究还是不愿打妄语,轻轻说道:“往西。” 慧威法师心中暗叹,口中却说道:“可是李大都督已经下了严令,责令法师东归。法师如何还能继续往西?” 玄奘小声说道:“只能……冒险一试了。” “冒险一试?”慧威法师笑了笑,慢慢走到他的面前,“法师这段日子住在清应寺里,此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这一走了之,日后大都督追问起来,老僧如何作答?” 玄奘心中一凛,不错!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怎能连累慧威法师和清应寺的僧众? 思忖良久,他实在无法可想,只能说:“玄奘无意让大师为难。今日晚些时候,我将从西门出城。大师可以这样告诉李都督。” 一阵沉默,一老一少两个僧侣就这样静静地对视着。 慧威法师突然笑了,语气似乎轻松了许多:“何须老衲去禀告李都督?法师现在就可以跟老衲走。” 说罢,衣袂轻扬,很潇洒地朝门外走去。 玄奘傻眼了,一时感觉到浑身冰冷。 难道我的西行之旅,就要止步于此了吗? 这时,慧威法师已经走到门前,回头望了玄奘一眼:“法师还在等什么?哦,是了,带上你收拾好的行囊。”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玄奘闭目深吸了一口气,将简单的行李背在肩上,便跟随慧威法师出了禅房。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一处偏殿,慧威法师停下来说道:“老衲要去大雄宝殿主持晚课,法师请暂且在此稍候。” 玄奘点点头,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独自打坐在寂静的偏殿中,看着前方微笑的弥勒法像,嗅着香炉里飘出的自幼便熟悉无比的檀香味儿,玄奘的心中一阵凄然。 或许晚些时候,官兵就该来了吧? 他心中并不怨恨慧威法师——身为河西地区的宗教领袖,他一定有着太多为难和不得已之事。 微风吹来,摇响了殿外檐角处的风铃,轻盈的铃声让原本寂静的寺院显得更加幽静。 玄奘微闭双目,听着这熟悉的铃声,纷乱的心神渐渐宁静下来…… “奘师!”一个河西口音的声音突然响起,正在定中的玄奘微微一惊,睁开了眼睛。 殿门外探出两颗光溜溜的脑袋,黑红的脸膛上挂着憨憨的笑容。 “二位师兄是——”玄奘有些迟疑,这两个僧人看上去与自己年纪相仿,却是面生得很,不知是哪座寺院里的。 “弟子道整,拜见法师。” “弟子惠琳,拜见法师。” 两个河西僧人伏在地上顶礼,玄奘扶起他们,默默地看着,并不说话。 身材瘦小的惠琳笑着说道:“法师不认得我们,我们可认得法师呢。” “我们两个前天才从张腋回来,”粗壮的道整接口道,“可了不得!整个清应寺的人都在谈论法师。师父还说,要是我们早几天回来,就可以在寺中听到法师讲经了。不像现在,只能到别的寺里去听。慧琳一开始还嫌累不想去呢!” “谁说我不想听的?”惠琳抗议道,“我这两天一直都在追着听,法师讲得实在是太好了!” “阿弥陀佛。”玄奘低宣了一声佛号,依然猜不透他们来见他是何用意。 “是师父要我们来拜见法师的。”东拉西扯了半天,惠琳终于说到了正题。 道整也说:“师父知法师受阻,特让我二人前来助法师西行。” 慧琳又说:“师父有寺务缠身,说要等到天黑后再来,怕法师等得着急,要我们两个先来。” 道整接着说:“法师若要西行,本来就不能在大白天摇摇摆摆地出城。” …… 这两个僧人也不知哪来那么多话,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个不停,连个磕巴都不打。 玄奘好容易插了个空,疑惑地问道:“敢问尊师上下?” “就是慧威大和尚!” 月华如水,静静地洒在清应寺的大殿上,也洒在殿中四个僧人的身上。 慧威法师身披一领褐红色袈裟,端坐于蒲团之上,两个弟子分坐两旁。 玄奘在佛前点上一支清香,拜了几拜后,便来到慧威法师的面前,合掌礼敬。 慧威法师用温和的目光看着玄奘,缓缓说道:“惠琳和道整曾多次去过瓜州,对这一带的山川道路十分熟悉,就让他们两个为法师带路吧。” “多谢大师。”玄奘感激地说道。 “法师不用谢我,”慧威法师淡淡地说道,“是老衲该谢你才是。” 这位河西地区人人敬重的高僧,此时竟显得苍老了许多,声音中带着几分难言的萧索:“凉州城内胡僧众多,各种论点交汇,常令人莫知适从。老衲年轻时,也曾不止一次地起过西行求法的念头。只可惜,各种机缘不合,而老衲又总想把一切都准备具足再走。唉,想这世间又哪有那么方便的事情?是以始终未能成行。” 说到这里,他自嘲地笑了笑:“说到底,老衲不过是一介凡夫罢了,福报有限,慧根不具。到如今年纪痴长,几十年的疑惑仍未解除,越来越觉得空留遗憾……”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这位大师居然也曾有过和自己同样的想法,他忍不住问道:“大师认为玄奘西行求法是应该的吗?对弘扬中原佛法有益吗?” 其实这个问题问与不问都一样。因为不管别人怎么回答,他自己对此都是毫无疑问的。 但他还是忍不住想问,这些日子以来,知道这件事情的所有人都无一例外地劝他放弃,说他在做一件根本不可能做到的事情,一定会死在路上。 他并不怕死,然而,极度的孤独感使他迫切地希望从同修那里获得哪怕一点点支持和信心。 慧威法师看着他,目光中闪烁着慈爱的光泽:“老衲以为,法师所做之事不仅有益于中土众生,且以法师的决心和智慧,也定是能够做到的!”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激动万分,只觉得这一句话比之让惠琳道整送自己出城更为可贵,更令他感激莫名。 他不由得跪了下来,向这位河西地区的佛界领袖深深顶礼:“大师一言之恩,玄奘定当铭记于心!” 慧威法师赶紧将他扶了起来,心中竟不自禁地感到一阵难过。 他身处凉州这个中原与西方文化交汇之处,对西域佛学的了解自然比普通中原高僧深,早年听到各种论点,也确曾有过西行之念,只是由于种种阻滞而未能成行,以至于心底常留遗憾。 可后来也说不清为什么,看到一位天资聪慧的少年法师有志于此,他的第一反应竟不是随喜赞叹,而是规劝阻止! 虽说他常在心中为自己辩解说,玄奘没有过所,这么做也是为他的安全考虑。可是,身为佛家弟子,他还是无法完全说服自己。 这几日,每每思之于此,便深感惭愧。 后来,他看到玄奘遇到了阻滞,但仍执著地坚持自己的本愿;他看到这个少年法师清澈的目光中流露出坚不可摧的决心和意志。那种人生的信仰和求道的坚执,令他在佩服的同时也不禁有些伤感。 如果,当年的我有这少年一半的勇气,或许早已完成心中宏愿了吧? 问题是,这世间从来就没有“如果”,失去的机会也永远不可能再回来。 他注定带着遗憾,带着迷惑,离开这个娑婆世界了。 “真的不可能回来吗?”冥冥之中,他突然听到了一个声音。 不!与其说是“听到”,不如说是感觉到,因为这声音仿佛就是从他心底发出,直接印在了大脑里。 “你已经看到了,”那声音平静地说道,“现在,这个年轻沙门正打算做你当年想做却没有做的事情,如果你支持他,尽你的力量帮助他,不一样可以实现你年轻时的宏愿吗?” “是啊……”恍如醍醐灌顶,慧威法师终于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月亮不知何时被一朵过路的轻云遮住了,只有河西的风还在不知疲倦地刮着,忽啸的声音一直传进清应寺的大殿之中。 “这里有几件厚衣服和几条毡毯,法师把它带上。”慧威法师指了指旁边的包袱道。 “不用麻烦了,”玄奘赶紧推辞,“远行之人,不宜带太多东西。” “还是带上吧,”老法师温和地说道:“沙漠的夜晚会冻死人的!即使是白天,也要把自己尽量包裹得严实一些,否则一不小心就会被太阳晒伤。” “如此,多谢大师了。”玄奘欠身行礼。 慧威法师点了点头:“河西地区一向不甚太平,常有各族强盗出没。法师一定要多加小心。” “玄奘明白。” 看着这个年轻的沙门,慧威法师仿佛看到了几十年前的自己,心中欣慰不已:“玄奘法师,你是老衲这些年来所遇到的慧根最灵透、学识最全面、志向最坚定的人。老衲相信,你一定能够到达佛国,取回大乘妙典,以解我佛门百年疑难。只可惜老衲年纪大了,只怕今生今世无缘得见……” 玄奘道:“大师说哪里话来?我看您身骨健旺,不在玄奘之下。待玄奘取经归来,还要找您印证呢。到那时,困扰您多年的疑难问题想必都将迎刃而解。” 慧威法师笑了:“好好,老和尚便等着这一天。只是……” 他话音一转,又有了几分忧郁:“私自出境,可是一件很严重的事情,一旦被官兵抓住,那就什么都不必说了……” 玄奘默然不语,在他看来,最“严重”的后果,就是自己不能西行求法了。 “法师最好走小路,昼伏夜行,或可避开官府的盘查。另外,出关之前,也尽量不要再讲经了。”慧威法师提议道。 “对呀,”惠琳插了一句口,“法师一讲经,动辄就有上千人来听,动静也太大了!” “就是,”调皮的道整也说道,“私渡就要像个私渡的样子嘛!” 慧威法师瞪了他们一眼,却也没有驳斥。显然,这个弟子的话虽不好听,却也是实言。 玄奘道:“弟子记下了,大师就请放心吧。” 天上的浮云越来越厚,星星月亮全都不见了,只有那街道上的几盏孤灯,还在随风摇曳,发出如萤火虫般微弱的光芒,整个凉州城笼罩在一片浓浓的夜色之中。 玄奘牵马走出清应寺,慧威法师带着两个弟子也跟了出来,四个人谁都不说话。乌骓和另外两匹马的四蹄上都包上了粗麻布,使得它们踏在地上寂然无声。 玄奘回过身来,双手合什,向着老法师深深一辑。 慧威法师含泪点了点头,目送着三人离开,消失在暗夜中…… 夜,像一张巨大的帐幕笼罩着河西走廊。寒风带着戈壁滩的沙砾、祈连山的雪屑,像头发怒的狮子,哆嗦着,回旋着,远处时不时地传来几声凄厉的狼嗥…… 这声音让惠琳有些紧张,他骑在马上,哈着气道:“你们听说过没有,狼在很远的地方,就能嗅到其它动物的气味,然后循着气味捕食……” “你怕了?”走在前面的道整回头笑道。 “谁说怕了?”惠琳辩解道,“我只是替法师担心。” 玄奘笑着道谢,道整却不屑地“切”了一声,显然不相信惠琳的话。 沿小路向西北方向一口气跑出三四十里,人马皆已疲惫不堪,看看天已渐亮,玄奘三人便下了马,躲在道旁的沙沟里歇息。 一只土黄色的小生灵从沙中爬出,它身体的颜色与沙土完全相同,以至于玄奘几乎没有注意到它。 “法师小心!”惠琳的一声惊叫把两人都吓了一跳,“这是一只沙漠蝎,毒性猛烈!” “我说,你能不能别一惊一乍的啊?”道整躺在沙沟里,把那件遮盖住头脸的旧僧衣扯下来,不满地说道。 “我是提醒你们,别被它给蜇了,”惠琳边说边站起身道,“这儿太危险,法师啊,咱们还是换个地方歇息吧。” “法师不用理他,”道整躺着不动,道,“不就是只蝎子吗?放心,那东西的胆子比惠琳还小呢,只要不去招惹它,它才不会蜇人!” 玄奘也不想挪地方,见那只蝎子重又钻回到沙土中,便对惠琳道:“好了,没事了,坐下歇会儿吧。” 看着惠琳紧张的神色,道整竟觉得很开心,他突然又想起了什么,翻了个身问:“法师,您以前去过敦煌吗?” “没有,”玄奘摇头道,“师兄去过?” “我家就在那里,”道整兴奋不已,索性坐了起来,“我们敦煌可好了,有很多的石窟、寺院,真正的庄严佛地!法师见了一准喜欢!要不,我带你去那里看看?” 玄奘笑着摇头:“路途遥远,还是不要节外生枝的好。” 道整遗憾地叹了口气,重又躺了下去。 在河西走廊的戈壁滩上,被绿洲包围的张掖怎么说也是个另类——它地势平坦,物产丰饶,是丝绸之路上的大商埠,由咸阳分开的南北两路便在此处会合。 张腋东南有焉支山,西北是祁连山。传说,汉大将霍去病曾在此大破匈奴,汉武帝有“断匈奴之右臂,张中国之左肋”的话,张掖因此而得名。 “失我焉支山,令我妇女无颜色。失我祁连山,令我六畜不蕃息……” 这是匈奴人的歌曲,唱的就是那场惨烈的战争。 焉支山又名胭脂山,说是山中有一种叫红蓝花的植物,用花汁加油脂制成胭脂,供妇女化妆之用。 这片绿洲雪水充裕,水草丰美,是天然的好牧场,素有“金张掖”之美誉。 “法师,咱们在这里住上一段日子吧,”看着远方的城墙,惠琳兴致勃勃地提议道,“张腋的寺院香火旺极了,寺中住持和尚跟我们也熟!” 玄奘笑道:“这才离开凉州没几天,怎么就要住下了?” 惠琳一时答不上话来,道整取笑道:“我看惠琳是走不动路了,成天就想着舒服。你要不想走啊,就自己留下,我陪法师去敦煌。” “法师是要去瓜州的,你带他去敦煌干什么?”惠琳不甘示弱地反诘道,“是你自己想回家了吧?” 听着两个小僧的争吵,玄奘在心底叹了口气。 他们绕过张腋,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了大约四五十里,前方出现了一座废弃的城池——南北两堡垒对峙,相距四五里;东西正中开门,筑有瓮城,四角有土台,台上建有角楼。 不过,这座城池现在已经是一片废墟,墙体倾斜,瓮城坍塌,只剩下荒草漫漫的墩台,残垣破壁与祁连雪峰遥遥相对,更现出荒城的凄凉破败。 道整告诉玄奘,这里便是传说中的黑水城了。 “我知道!”慧琳抢着说,“传说这里的居民都是从葱岭以西过来的昆仑奴,浑身黝黑,所以叫做黑水国。” “你说是昆仑奴,那他们现在在哪里?”道整问。 “现在?当然早就不存在了,都被汉家皇帝给剿灭了嘛。” 道整哈哈一笑:“拉倒吧!分明是黑水河流经附近,所以才把这里叫做黑水城。” 玄奘没有参与两个沙弥的争执,他默默地站在废城边缘,看着那些黑亮的陶瓷碎片,在惨白的秋阳下闪烁,仿佛无数人的幽魂,睁开眼瞳,眺望迷茫的历史天空…… 绕过废城,眼前竟出现了一条宽宽的河流,初冬时节寒意料峭,河两边已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只有河中央的水流还在闪着诱人的光。 “弱水!”道整欢声叫道,一面飞奔过去取水。 “小心冰!”玄奘赶紧嘱咐。 这就是《山海经?海内经》中记载的“水弱不能载舟,鸿毛不浮,是为弱水”的弱水河吗? 玄奘的眼睛顺着河水流过来的方向望向远方——弱水向西延伸到祈连山脉,那是它的源头,这条清清的河流便是从那座雪山的身体和灵魂中走出来,在张掖汇聚成一条宽宽的大河,尔后倒淌向西,在酒泉附近,又扭头向北,转向茫茫的巴丹吉林沙漠。如一把明亮的刀刃,穿过荒凉戈壁,一直流向那个“风吹不断,流沙不固,瞬即隆灭”的流沙深处…… 难怪,这里又被称为“弱水流沙”呢。 有水就有生命,弱水经过的地方,远远近近的就有了绿色——田园,树林,村庄,依托着流水安然地生长着。 前边不远处有一群羊,疏密不一的骆驼草点缀在河滩上。 玄奘走上前去,眼前的河流弯弯曲曲,河床宽阔,虽然大部分都已结冰,但中间还是有着汩汩的清流。附近的沙漠就像常年积雪一样,一片雪白。 他伏在河岸上,小心翼翼地掬起一捧水来洗了把脸。河水冰冷刺骨,却也让他头脑清醒,倦意顿消。 一些古老的传说和记载重又出现在他的脑海—— 传说,中华始祖的黄帝便是在这里呱呱落地; 道家鼻祖老子也是在弱水流沙一带得道成仙的; 周穆公到昆仑朝觐西王母时,也从这里经过; 还有后来的苏武、张骞、单于、霍去病等人,无不在此处留下脚印。 …… 但玄奘想得更多的还是法显和鸠摩罗什,这两位前辈高僧年代相近,一个往西一个向东。当年的他们,想来也和自己一样,站在弱水河边,看着哗哗奔涌的河水,追忆着典籍中的有关记载,和前人的种种事迹…… 弱水河,清明而疲惫地涌流着。它的美,让古老和荒凉远远离开。 “真舒服啊!”惠琳喝了一口水,仰头舒心地叹了口气道,“佛国净土的水想来也不过如此吧?” 玄奘笑笑,目光转向四周,清晨的弱水极为宁静,浓密的白色雾气悠悠地飘荡在他的身周,竟使他有了一种身处仙境的感觉。 思绪便又随着这种感觉飞扬开来——那在经文和睡梦中无数次游历过的佛国净土,是否真如自己想象的那般天花绚烂,佛光普照? 其实,只要心中有佛,净土就在眼前。不是吗?看那水面上的粼粼波光,这种超然的平静应该就是水的幸福了…… 突然,一声惨烈的长嘶打破了他的静思! 那是乌骓,是它发出的一声从未有过的撕心裂肺般的嘶鸣! 玄奘回转身,吃惊地发现,正在河边吃着干草的乌骓马已经人立起来,背上的长鬃在风中飘扬,高大强壮的身体剧烈地抖动着,像是正忍受着极大的痛苦。 而紧接着,在它旁边,惠琳的马也发起狂来。 “马怎么啦!?” 玄奘急忙向前,却被道整一把抓住:“马惊了,法师千万不要过去!” 几乎是一眨眼的工夫,两匹马就脱离了他们的视线,玄奘只听到狂奔中渐行渐远的剧烈马蹄声以及那令人撕心裂肺的惨嘶声。 马蹄声和嘶叫声几乎是戛然而止的,紧接着,万籁俱寂,一切声音都消失了。 玄奘不解地看着道整。 道整轻轻吁出了一口气,解释道:“那边有个悬崖。” 吓呆了的惠琳此时也反应过来,怯怯地朝两匹马吃草的地方望了一眼。 玄奘大踏步朝那边走了过去,两名小僧紧随其后。 拨开枯黄的芦苇丛,他们看到沙地上有两三只被马蹄踩死的沙漠蝎,还有十几只在蠕蠕爬动。 “原来,它们踩到蝎子窝了。”惠琳脸上变色,喃喃地说道。 河边的芦苇已经枯黄,枝头上残存的芦花被劲风吹着,雪一般地满天飞舞。 玄奘双手结印,趺坐于一棵老干虬枝的红柳树下,如同平常禅坐时一样。古铜色的太阳照在他的脸上、肩上,给他周身渡上了一层金色的光,却并没有为他带来多少温暖的感觉。 他努力地想让自己入定,却根本无法做到,小白龙和乌骓的形象时不时的交替出现在他的眼前。 想到西行的路途才刚刚开始,便已出现了这么多的阻滞,他的心中便充满了一种难言的怅惘,一时间竟恍若梦中。 惠琳和道整无精打采地坐在河边,小声议论着早晨发生的事情: “幸好还有一匹马,也幸好我们把行李卸了下来,不然可就走不了了。”惠琳道。 “现在你能走得了吗?”道整悻悻地说道,“就这么一匹马,得用来驮行李,人只能步行。这得走多久才能到瓜州啊?” “要不,咱跟法师说说,暂时就在张腋停下来吧。”惠琳小声提议道。 “你这是馊主意!”道整没好气地瞪他一眼道,“我们前些天才从张腋回凉州,你还没有住够?那个巴掌大的地方有什么好的?一条街道就捅穿了。倒不如——” 他没有说下去,惠琳却替他说了:“不如什么?去敦煌?得了吧,那可比瓜州更远呢。” “远点怕什么?”道整说,“敦煌是河西佛都,法师去那里至少要比去瓜州安全。” “可你别忘了,法师是要西行取经的,不是陪你回家探亲的!要安全,回长安不好吗?” 道整低着头不作声。 “好了,都别争了,”玄奘站起身来,向两位同伴吩咐道,“现在都去找地方好好休息一下,我们天黑赶路。” 说到这里,他又叮嘱了一句:“小心蝎子。” 两个小僧无精打采地答应一声,便都懒洋洋地去择地休息了。 傍晚时分,道整不见了,连同那匹唯一的马和一部分行李。玄奘和惠琳在附近找了一圈也没有找到他。 “这家伙一定是自己跑回敦煌去了,”惠琳愤愤不平地说道,“马也牵走了,真没良心!” 玄奘苦笑:“那本来就是他的马,牵走就牵走吧。对了惠琳,他没留下什么告别的话吗?” “没有,什么都没有!”惠琳悻悻地说道。 玄奘的目光望向远方,心中为那个颇为机灵的年轻同修叹息——他是因为不信任我,才会选择不告而别的吧? “法师,”惠琳看着玄奘,小心翼翼地提议道:“不如……咱们转回张腋去吧。” 玄奘摇了摇头:“惠琳,你回去吧,回张腋、凉州,都行,我是不会走回头路的。” 惠琳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许久,他才抬起头,怯怯地说道:“那,那弟子……走了?……” 他声音细小,小得几乎连自己都听不到。 “走吧,”玄奘目视前方,温和地说道,“不管怎么说,玄奘都得谢谢你们。这一路上,陪着玄奘昼伏夜行,担惊受怕,躲避过往的官兵,也真是难为你们了。回凉州后,请代玄奘向慧威法师道谢问安。日后若有机会见到道整,也代我向他道谢问安。” 惠琳含泪点头,叩拜而别。 两个同伴都走了,茫茫河西大地上就只剩下了玄奘一个人。 天地悠远,山河岑寂,苍老的蓬蒿与骆驼草在风中摇荡着,河西地区的风,竟使这些干枯的生灵有了一丝蓬勃的气息。 突然,空中传来一声寂寞的鹰哨,在这清冷的地方显得格外响亮。 玄奘抬起头,只见一只鹞鹰正在他的头顶上盘旋飞翔着,在这一瞬间,他差点怀疑是李大亮的鹰追来了。 他并不觉得恐惧,也没什么好难过的,自从踏上这段生死难卜的旅程后,他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从一开始就没有抱着途中会得到官府或其他人保护援助的奢想。这次出凉州,有两位道友护送他走这一段路,他已经很感激了。 一片冰冷的东西落在脸上,接着又是第二片、第三片…… 玄奘伸出手来,接住了一朵小小的雪花。 河西的雪不像中原地区那般篷松,而是刚硬似铁,打在脸上有一种尖锐的痛感,且看上去棱角分明,晶莹剔透。 雪很快就变得纷纷扬扬,那只鹞鹰还在空中盘旋,对它来说,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打猎了。 玄奘顺手拾起一根胡杨枯枝,抖了抖身上的雪花,便站起身,背起竹箧,踏着新雪重新上路了。 在他的面前,是一片银白色的莽莽苍苍的雪原,一直伸向遥远神秘的西方,在天地相接处融为一体。 雪越下越大,直至遮住了他的视线,风也刮得猛烈起来,如刀子般穿透层层衣袍侵入肌体,他低着头,拢紧身上的僧袍,在风雪中艰难地跋涉着…… 第十九章 大唐最西的城市 在以后的路程中,玄奘小心翼翼地绕过了嘉裕关,并尽可能地避开官道和城镇,昼伏夜出,从最不易被人发现的荒僻的戈壁滩上行路。但他也不敢过度远离官道和驿站,以免迷失道路。 早在隋文帝时期,朝廷便在官道附近设立驿站,大约每隔三十里设一座驿站,以供给旅客食物和提供住宿。而在边关一带人烟稀少,路远难行的地方,驿站的作用更为明显。 驿站属于官方机构,必须持有官府开办的凭据方可入住。 对于此时的玄奘而言,这样的地方绝不是他敢靠近的,但这并不防碍他将驿站作为一个有效的地标来使用——远远地望一眼从窗口透出的诱人红光,确认自己没有迷路后,便悄悄远离,一头钻进风雪中。 就这样,玄奘与官道若即若离,独自摸索着向西北方向行进。 河西的夜晚,祁连如黛,戈壁黝暗。那山风尖锐刺耳,就像千万头野狼在齐声嗥叫,又似鬼魅在耳边轻声细语,令人茫然不知所在…… 好在还有祁连山,这座高大的山脉依然不离不弃地伴随着他,像一条巨龙,始终绵延在他的左手边,且永远是一幅冷峻的表情。 对来自中原的玄奘来说,这是一片完全陌生的土地。从这里开始,他将一步一步走向未知。 尽管吉凶难卜,但他知道,这条路通向佛国,通向他心中的净土…… 数日后,体力已严重透支的玄奘终于看到了一座城池。 城池不大,城门连同城内的屋舍都被一层厚厚的白雪覆盖着,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连绵的小雪包,险些被他错了过去。 他知道那便是瓜州,大唐西北地区最后一座城市。 相传当年周穆王西巡时,西王母设宴款待,命仙女至天界采瓜。仙女回途路过此地时,不慎在云端摔了一跤,失手将天界的蜜瓜掉落。从此,蜜瓜便在此地大量生长,此地遂得名瓜州。 从瓜州往西便是玉门关,再往西去便不再是大唐的国土了。 也正因为如此,这座城市的重要性可想而知,西来东往的商侣都要在此补充给养,而这里的守军也会严密监视每一个进出者。 玄奘以前从未到过西域,只听说前面有沙漠有烽燧,道路复杂,别的,就什么都不知道了。现在,他站在城外的山坡上,看着城门守将依次检察过往行人的过所和公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 不管怎样,他都必须进城。独自走过了千里河西走廊,眼下的他需要休息,需要为下一段路程准备马匹和干粮,还需要向当地人打听路况,了解下一步该怎么走,这样才不至于两眼一摸黑,遭遇许多意想不到的麻烦。 当然,若是能找到一个熟悉地形道路的向导,为他带路,就更好了。 问题是,这可能吗? 耐心等了半日,总算等到了傍晚守将换班之时,玄奘赶紧背起行囊下了山,乘天色昏暗守备疏松之际潜进城去。 本以为瓜州地处边关,又刚刚下过雪,定然十分冷清。进城后方知自己想错了,这座小小的边城竟是极为热闹,城中居民除汉人外,还有突厥人、高昌人、以及各种杂胡。一条长长的主街贯穿全城,街道两边店铺林立,人来人往。 由于朝廷下了禁边令,很多原本往来于丝路上的商队现在不得不在此停息下来,等待着边关局势的明朗。以前他们大都风尘仆仆,牵着骆驼马匹,驮着绢帛布匹、茶叶瓷器、皮毛香料、颜料珠宝,步履匆匆地走过长街。而现在,暂时安顿下来的商旅们便在这条大街上开起店铺,就地做起了生意。 瓜州市场上集中了中原的丝绸、于阗的玉石,以及来自西域各地的毛皮、胡麻、蚕豆、石榴、大蒜、葡萄、苜蓿等物,被誉为“天马”的大宛马、乌孙马,都可以在这里买到。还有人拿中原的蔬菜来换这里的椰枣,据说,越是干旱地方出的椰枣,越是甜得厉害。 小小的瓜州城,在政治军事上风声鹤唳之际,在经济上反倒呈现出一派繁华之象。 玄奘现在就行走在这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街道上的积雪早已被无数双脚踏成了烂泥。 他的身上还有一点盘缠,眼下首先要做的就是买一匹好马。 瓜州有很多贩马的商人,因为当地生长着胡杨、椰枣和大片的牧草,是个牧马放羊的好地方。 眼下因为禁边之故,马匹的价格涨了不少,马行的生意也都不错。 玄奘挑选了一家看上去挺大的马行,迈步走了进去。 老板很热心地迎上来,扬着笑脸问道:“这位师父,可是来看马的?” 玄奘点了点头。 老板一脸殷勤地笑道:“师父可算是来对地方了!咱们这里可是全瓜州最大的马行,什么好马都有!我这就带您瞧瞧去!” 说着话,便将玄奘领进了马厩,老板指着那一匹一匹的马,不住地夸口说它们是多么的精壮。 “师父您看看这匹,多壮实!用来耕田犁地再好不过了,比骡子都能干!还有这匹,虽然矮小,但是腿粗,能负重,驮多少货都不嫌累;您再看这匹,别瞧它瘦,跑起来又快又稳当,性子还机灵,若是牵出去打仗,保管立功……” 看着那一匹匹毛色俱佳的马,玄奘不禁又想起了小白龙,想起了乌骓,心里一阵痛楚。 “贫僧是买来走路的。”他说。 “原来师父是要出行啊,”老板恍然道,“但不知是走长路呢还是走短路?您跟我说,我替您挑好的!” 玄奘愣了一下:“这有分别吗?” “当然有分别了!”老板叫道,“有的马跑得快但无法持久,适合短途;有的马耐力足却不是太快,适合长途;还有的马浑身都是劲儿,适合行李多的。您瞧,就是这种,两匹马驮的东西顶得上一头骆驼,交的税可少多了,那些丝绸商人就喜欢这样的,要不是朝廷禁边……” “贫僧要一匹能走长路的,最好能走沙漠。”玄奘道。 “走沙漠?”老板停了下来,有些惊异地看着他,“师父莫不是要西去?” “正是。” 老板眼中露出惊羡的目光,不住口地赞叹道:“师父您可真是不简单!现在众多商队都因禁边被困在了瓜州,您居然可以获颁过所,厉害呀!” 玄奘沉默了一下,小声问道:“如果……贫僧没有过所,檀越可知有什么出关的路线能够避开守军吗?” “啊?!”老板大叫一声,倒把玄奘吓了一跳。 “师父您不是开玩笑吧?”他瞪着玄奘问。 玄奘没有说话,心里有些后悔,不该跟这个一惊一乍的老板打听事儿。本来觉得他挺健谈,又是卖马的,想必跟各种远行商队打过交道,可以从他这里了解一些西行路线,谁知这么不禁吓,嗓门还大,真是要命了。 可惜现在后悔也晚了,就听这老板咋咋呼呼地说道:“你想避开守军?别逗了!要有能避开守军的路,那大唐还不得让突厥人给打成筛子?” 玄奘想尽快结束这个话题,正要开口说些别的,谁知这老板却又热心起来,拉着他的衣袖道:“师父,您跟我来,我摆给您看。” “如今突厥人闹得正凶,边境全关闭了,私自越境,那可是死罪……”老板嘴里嘟嘟囔囔地,将玄奘引入马厩旁边的一个小木棚里。 然后,他从地上拣起几块小石子,很内行地摆了起来—— “师父你看,从瓜州西行,有两条道路可以走,一条是北道,一条是南道。 “南道由瓜州到敦煌,从敦煌过去,经鄯善、于阗,折向西北到莎车,然后从那里越过葱岭,便是西突厥的天下了。西突厥的可汗叫统叶护,听说是个了不起的人呢,他占的地盘可比颉利大多了……” 老板自顾自地喋喋不休,玄奘却只关注路线的信息,默默地在头脑中勾画着…… “过了葱岭再往西去,全是统叶护的地盘,这其中的具体情形我就不太清楚了,想来差不多该到天尽头了吧?而且这条道路艰险难行,商旅稀少得很。” “那北道呢?”玄奘问。 “北道由瓜州向北到伊吾,”老板一边摆石子一边说道,“绕过高昌后沿天山北部西行,经屈支到疏勒,由疏勒越过葱岭,再折向西南,就又到了统叶护的地盘……嘿嘿,我虽然没去过,但知道那些西域胡商大多走的是这条道,想是这条道上的国家都很有钱吧?” “如此说来,北道更安全些,”玄奘沉吟道:“贫僧道路不熟,又单身西行,便走北道好了。” 老板笑着摇头:“师父你说得轻巧,却不知这北道也不好走得很呐!别的暂且不说,就光是出瓜州这段路,就难!” 玄奘抬眼看着他:“此话怎讲?” 老板继续在地上比划:“从瓜州向北行五十多里,有一条葫芦河,上窄下阔,水深流急漩涡多,根本就无法行船。只有一座官桥,通往玉门关。桥头有重兵把守,没有过所,那是决计过不去的!” 玄奘听了也觉得麻烦,他犹豫着说道:“只是一条河而已,总会有别的办法可以过去吧?” 老板道:“就算你有办法过河,对岸不远就是玉门关,一样也得受到盘查呀。” 玄奘不禁皱起眉头,沉思起来。 那老板又看了玄奘一眼,笑道:“我说这位小师父,你买不买我的马无所谓,我顶多也就少挣俩钱儿。但俗话说,人命关天啊!有些话还是跟你说清楚的好。我瞧你一个出家人,单身在外,又生得这般娇嫩,如若西去,十有八九会死在半道上。还是趁早打消了这念头吧。” 玄奘心中叹息,为什么所有的人都认定我会死在半道上呢? “多谢檀越提醒,”他不想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缠,继续问道,“是否出了玉门关就算成功出关了呢?” “你还真以为你出得了玉门关哪?”老板惊叫道:“那可是西行的必经之路!好好好,就算你有本事,能绕开玉门关,前面还有五座烽火台,一直通到沙漠里!这些烽火台依官道而设,每座相距百余里,驻扎在那里的可全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一旦发现偷渡出关者和入境的奸细,当即乱箭齐发,哪怕你是佛陀再世,也管教你变成刺猬!” “那么……”玄奘徐徐问道,“能否避开这些烽火台呢?” “避开?”老板瞪大了眼睛,“可以啊,当然可以!如果师父你已经修炼到了不用喝水也能活下去的地步,那就可以!” “此话怎讲?” “师父,你是不知道啊,过了葫芦河,再往前,方圆七八百里,就只有那五座烽火台附近有水,其余地方别无寸草!” 玄奘沉默了,思虑良久,又接着问:“那,要是玉门关和五烽都通过了呢?” 其实他自己也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继续往下问。常言道,一客不烦二主。这个老板看起来很熟悉这段路,向他多了解些情况,总是好的。 他可不想再找第二个一惊一乍的人问路了。 “通过了又能怎样?”老板道,“前面的路只会更加难走。” “更加?” “过了五烽再往西,南边的山地,北边的草原,全被东突厥的骑兵占领,大唐正准备跟他们交战呢,师父您这个时候过去,一但被抓,可是好耍的?” 玄奘点点头。他想,这大概就是当今皇帝不批准他西行的理由吧? “所以师父您还是听我一言,别过去的好,”老板好言相劝道,“可别还没走到西域,就被那些天杀的突厥人抓住,绑在铁架子上活活烧死,然后把你的头盖骨做成酒杯,把烤熟了的肉吃掉。” 玄奘倒没在意这段恐吓,他的目光再次落到老板摆在地上的石子阵里:“山地和草原中间没有突厥兵吧?” “没有!”老板爽快地回答,“因为那里是一片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地方!” 玄奘抬起头来,目不转睛地看着老板:“莫贺延碛?” “没错!”老板道,“八百里的大戈壁!师父您最好别打那里的主意,可邪门了!白天会把人晒晕,晚上能把骨头冻透。无水无草无生灵,还时不时地听到有鬼哭狼嚎!这可是真的,我在这里经常听说,有好几百人的大商队,连人带牲口,整个儿地都被活埋在沙石下面!你一个人过去,那不是找死吗?” 玄奘听后默然无语。 “老板人呢?买马啦!”门外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来啦!”老板赶紧答应,站起身来,口中还在絮絮叨叨,“再说了,就算这大沙漠也被你闯了过去,那也只是到了伊吾。再往前去,路还长着哪!” 他一边说一边往外走,讲到神秘处,不禁压低了嗓门:“听人说啊,打葱岭往西,什么邪门的东西都有!比方说,有一种长着狗脑袋的人,说话的声音就像狗叫一样;还有一种鸟,巨大无比,能把大象抓起来,活活摔死!” “这怎么可能?”玄奘起身笑道。 “有什么不可能的?”老板瞪起了眼睛,“师父您别不信,好多打西边来的商人都这么说,神着呢!” 玄奘没再说什么,在中原人以及河西商旅的心目中,西域本都是妖魔鬼怪住的地方。当年法显大师在西行取经的路上就曾说过,一出玉门关,附近就有恶鬼。特别是沙漠中的妖魔鬼怪,常有迷惑行人者,以把他们引入死亡之渊为乐事。 西域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葱岭以西了,在很多人眼里,那根本就是个传说中的地方,百鬼夜行在那些国度里是常有的事。 “再说了,”老板还在往下说,“眼下天寒地冻大雪封路,师父您就算真的要西行,也得先在这儿住上一段时间,等来年开了春再走。” 玄奘望着马棚外被践踏成泥的雪,犹豫着。 “噢对了,”出门前,老板又想起什么似的,转过身来,“还有啊,看你是个出家人,我还得再提醒你一条,在西域,凡是有水的地方必有狼。” 玄奘回过神来,合掌道:“多谢檀越提醒。” 能不能走得出去暂且不说,马还是要买的。于是玄奘也走出了这间木棚,再次将目光投入到马群中。 看着一匹匹毛色各异的健马,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在骊山上,何弘达对他说过的话:“从星相上来看,你骑的是一匹红马。” 他原本不信这话,但小白龙和乌骓的遭遇让他心有余悸,那个占星家有点邪门!于是,他竟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了红色的马。 可惜这里的红马不是太多,玄奘刚挑了一匹看上去最结实的,老板便在后面赔笑道:“实在不好意思,师父。这马刚才已经有人预定了。” 玄奘又去看另外几匹,结果不是太瘦就是太老,要不就又太嫩,总之都不适合长途跋涉。 在马棚里转了一圈后,他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 我这是在干什么?我是佛陀弟子,千里迢迢只为求法。一个占星家的话,至于这么当真吗? 最终,玄奘看上了一匹栗色的小马,这马的年纪只有四岁多,牙齿尚未换齐,距离成年显然还差着那么一点儿,但身材却已经很高大,长腿修身,毛发油亮,显得极为健朗,应该是个能走远路的吧。 玄奘把手放在马背上,用力一压,小马昂首挺立,纹丝不动。 他满意地拍了拍马颈,说道:“就这匹吧!” “师父真是好眼力,这可是正宗的大宛良马。耐力持久,百里挑一!”老板一面帮他搭上鞍鞴,一面恭维道,“这匹正值青春年少,好好调教调教,最适合长途跋涉了。” 见玄奘仍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老板又好言相劝道:“师父啊,依我看,您还是尽快找座寺院住下的好。这西行之事可一定要三思,根本就行不通的!搭上自己的性命不说,就连这匹好马也都得跟着糟殃啊。” “多谢檀越提醒,贫僧知道了。”玄奘淡淡地说着,牵马走出了这家马行。 雪又落了下来,街上的行人少了许多,整个城市的道路都被一层厚厚的积雪覆盖着,使人难以辨认哪里是路,又通向哪里。 玄奘抬起头来,深深吸了几口夹带着雪花的清新寒冽的空气。 适度的寒冷让人清醒,他的头脑很快便冷静了下来。 显然,那位好心的马行老板说的都是实情,不管这实情听起来是多么的令人绝望。现在,他必须仔细考虑一下,接下来这段凶险的路程该如何去走。 然而,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两名身着戎装的士兵已经挡住了他的去路。 “大师刚到瓜州吧?”士兵毕恭毕敬地施礼道,“我们刺史大人有请。” 玄奘苦笑,想不到自己前脚刚到,后脚就被当地官员发现了行踪。 瓜州刺史复姓独孤,单名一个达字。与那位喜欢玩鹰的凉州都督不同,独孤达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 由于瓜州地处偏远很少有高僧游历至此,所以当他见到这位气度不凡的年轻僧侣时,心中的欣喜竟远远多过疑虑,特别是得知对方竟是从关中繁华之地远道而来,更是立刻便有了供养之意。 刺史府中,玄奘面对桌上丰盛的斋食,有些犹豫。 这位刺史大人既不问他是谁,为何而来,也不管他有什么打算,甚至连度谍都没说要看,似乎只是把他当作一位普通的云游高僧来供养。朝廷的“禁边令”他是真不知道还是装不知道?自己又是否应该接受他的供养呢? “大师云游至此,真乃我瓜州之福啊,”独孤达热情的话语打断了他的沉思,“僻野荒地,比不得关中平原那般富庶,只预备了些山蔬野食供养大师,实在是不成敬意。” “阿弥陀佛,”玄奘忙合掌道,“大人太客气了,贫僧实难承受。” 独孤达满面春风,哈哈大笑:“大师不必过谦,达最近也在读经,有些疑问正要向大师请教呢。” “不敢,”玄奘道,“大人请讲。” 就在这时,一个小吏走了进来,递上一份文书。 独孤达也不在意,只是简单地瞄了一眼,就放在一边,对那个正打算离去的小吏说道:“李昌,你来的正好,我正要向这位长安来的大法师请教佛法,你也是个信佛的,就呆在这里,一块儿听听。” “是,大人。”那个叫李昌的小吏垂手道。 玄奘有些惊讶,看来这位瓜州刺史果真是个佛子,竟对一个同样信佛的小吏视若知己。 他冲李昌点了点头,便又将目光投向独孤达。 独孤达道:“弟子最近正在读《金刚经》。经中云:‘一切法皆是佛法’,就是说凡事不必太执著。又说:‘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那岂不是说,佛法根本就是虚幻的,无论法与非法,均当舍弃了?” 玄奘反问道:“大人可知何为执著?” “达不知。” 玄奘又看看李昌,李昌茫然道:“执著,那不就是犯倔?” 独孤达“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李居士说得有些道理,”玄奘笑道:“初学佛之人常常执著于‘不要执著’这句话,却又不明白什么是执著。《圆觉经》里说:‘空实无华,病者妄执’。说的就是执著。错误地认同那些本来没有的东西,便是执著。” 看到独孤达和李昌都在点头,玄奘又接着说道:“我们学习佛法的过程,就是远离妄想执著的过程。佛为我们开示了种种法门,都是为了破除这份执著。可是,如果我们认为所谓不执著便是对佛法本身的放弃,这同样是一种妄执。” 独孤达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道:“法师说得不错,达一直在读经学法,突然看到‘不执著’这三个字,又说真正的佛法并非经中的文字,我还以为那些经典什么的都不要学了呢。” 玄奘道:“经典都不要学了,如何找到修行的方向呢?不错,经书只是文字,不是真正的佛法,这就如同地图只是一些墨线,不是真正的地形一样。可是,如果一个人迷了路,他定会寻找地图,细细研究,好找到正确的方向。如果这时过来一个人,对他说,‘你不要执著于地图,那不是真正的地形。’大人认为,这样的建议有意义吗?” 独孤达和李昌都笑了,李昌大声说道:“当然没有意义!只有对地形了如指掌了,才能不执著于地图。比如我从小在瓜州长大,在这方圆百里之内办事,就从来不需要看什么劳什子地图!” “正是,”玄奘道:“学佛也是如此。有的人慧根天成,仅凭着一句话、一棵草、一盏茶便能开悟,于是别人就以为经典无用。殊不知那是因为他已于无量世中深入经海,今生所需要的无非是一个提点,一个标记罢了。就像居士在熟悉的地方不再需要地图,只需看到一棵树、一间土屋便知道自己回到瓜州了一样,完全是个人的造化。可是我们多数人没有这样的造化。如果对于佛法的道理还没有弄清楚,有人却告诉你,不要执著于经典,不要执著于文字,这样的建议是否有益呢?如果我们对佛法所开示的很多东西尚未明了,却因为一句‘不执著’,而不去研究、学习经典,就如同我们尚在迷路,却扔下了手中的地图一般,那不是很危险吗?” “那样就容易误入岐途了。”李昌大声说道。 玄奘惊讶地看了他一眼,道:“李居士说得甚是。经云:‘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就是说我们有错误的见解、妄执,必须放下。而如果我们没有这种执著,世尊是不会让我们去放下什么的。” “是啊!”李昌又插口道:“我也正觉得奇怪呢,世尊要我们不执著,那又为什么要讲戒律?我本来还在想,这倒挺好,什么都不执著,我们对戒律也可以不必执著了。” “对于戒律,我们真的已经做的很好了吗?”玄奘问道。 见独孤达和李昌都不作声,玄奘接着说道:“如果我们对于戒律尚未很好地实行,连重视起来的习惯都还没有。又如何能算得上执著呢?” 独孤达捋着胡子默默点头。 “回到大人方才所说的问题,”玄奘话锋一转,又道,“《金刚经》云:‘知我说法,如筏喻者;法尚应舍,何况非法?’这句话并不是说,佛法是虚无的。恰恰相反,是说佛法是一条船,能够搭载我们脱离生死轮回的漩涡而到达彼岸。那些已经解脱已经上岸的阿罗汉等,自然不需要再将船背负在身上了,可是如果我们这些还在生死海中挣扎的人,也将船只抛弃的话,我们又依靠什么来到达彼岸呢?” “大师讲得真好,”独孤达由衷地钦佩道,“听大师这番话,弟子实有醍醐灌顶之感。” “贫僧不过是随缘讲说,”玄奘淡淡笑道,“大人能够读经学佛,实为累生累劫之善根。” 说罢,他又将目光转向李昌:“这位李居士宿植慧根,悟性极佳。” 听了这话,李昌咧着嘴笑了起来。 三人谈佛论经,不觉已到傍晚,独孤达高兴地说道:“大师来咱们瓜州,不管是云游也好,讲经也罢,有什么需要尽管说来,弟子自当尽力为师办到。” 李昌也在一边连连点头,目光中透着恳切。 玄奘道:“多谢大人,贫僧只是小住几日便走。” “何必急在一时呢?”独孤达急道,“不瞒大师说,咱瓜州也算是个宝地,平常也经常来个西域大德,传法讲经。只是最近边境不宁,这才少了许多。弟子这几天正琢磨着,上哪儿去亲近善知识呢,大师就来了,真是佛祖慈悲啊!大师就多住些日子再走吧。” 玄奘默然不语,他没有过所,没有向导,就算是想要早走,只怕一时半会儿也走不了。 见玄奘不说话,独孤达只当他同意了,不禁欢喜道:“那么大师就请住在这刺史府里吧,弟子叫人收拾几间干净屋子给大师住,也好随时请教。” “不敢劳烦大人,”玄奘赶紧说道,“贫僧还是习惯住在寺院里。” “这……也好,”独孤达倒也并不勉强,“城西的菩提寺正好宽敞,弟子与那里的住持师父常有来往,法师就住那里好了。” “多谢大人。”玄奘合掌道。 菩提寺中的僧人并不多,大多是西域胡僧。 有了凉州的前车之鉴,玄奘不敢再过于招摇,在菩提寺里也没有讲经说法,每日除了读经打禅,便是向那些胡僧学点西域语言。 偶尔有一些前来进香的西域客商,玄奘便同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借此了解西域各地风土人情,询问出关的路线。 由于禁边令的缘故,商人们上不了路,正是无聊气闷,想找人聊天吹牛之时,突然打中原来了位对西域两眼一抹黑的僧人,不厌其烦地向他们打听西去的路,这可真是磕睡遇上热炕头,正对了胃口。因此这些商人们都非常乐意将自己商途中的见闻同这位年轻的法师分享—— “一出玉门关外,便是一大片草滩子和白碱滩,到处都是狼、马蚤子和蛇……对了,你们可曾听说,有跟流沙一样可怕的碱滩子,能把人陷进去的?” “切!”旁边一位不屑地说道,“就你知道?我可是常年住在那一带。有一回,我们村一个后生赶着头毛驴去驮面,回来时迷了路,误入一个碱滩中,毛驴掉了进去,越陷越深,那后生无法可想,只有眼睁睁地看着毛驴被盐碱滩吞没,回家挨了他爹好一顿臭骂!”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人没出事,也算是万幸了。” “法师要过莫贺延碛,就有事了,”一位玉石商人这样跟他说,样子显得神秘兮兮,“你可知那里有四大邪门?” “四大邪门?”玄奘皱了皱眉,“玄奘只知,那里是一望无际的戈壁沙漠,人迹罕至,寸草不生,可能还会有强盗、野兽出没,不知这些算不算邪门?” 几个商人全都哈哈大笑起来:“法师说的这些,所有沙漠莫不如此,又能算什么邪门?莫贺延碛若只是这些,就不会被称作魔鬼戈壁了!” “愿闻其详。”玄奘合掌恭敬地说道。 那位玉石商人见这僧人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顿时来了兴致,滔滔不绝起来:“这第一条啊,就是不管春夏秋冬,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冷得要命!就像是在地狱里,一边是油锅,一边是冰河,来回折腾,铁人儿也受不住啊!你说说,这个算不算邪门儿?” 玄奘想,这一条,那个马行老板也提到了。只是—— “别的沙漠难道不是这样吗?” “别的沙漠当然也这样,只是没有莫贺延碛那么绝!” 玄奘点点头,接着问道:“那第二条呢?” “第二条,大漠里不都是沙子吗?那儿的沙子却比别处不同,一句话,邪门!” 玄奘更奇怪了:“沙子不就是沙子?如何不同?” “沙子当然不同了,”一个老者慢条斯理地说道,“有的沙漠沙子软,一脚下去一个深坑,走不多远脚就累软了;有的沙漠沙子硬,石头地似的,走路嘛还行,就是亮得晃眼,而且从下往上冒热气,蒸死人了!” “那莫贺延碛是软沙还是硬沙?”玄奘问。 “都有!”先前那位玉石商人道,“一会儿软一会儿硬,成心不让人好好走路!打那儿过的人没有不葳脚的。你说邪门不邪门?” 玄奘皱起了眉,他在想,这样的路,不知道马能不能走?若是马匹也在那里葳了脚,可是个麻烦。 “还有这第三条啊,”那人又接着说道,“风大得出奇!咱们瓜州的风就够大的了吧?‘一年一场风,从春刮到冬。’可跟莫贺延碛一比,那就算不得什么了。那个大戈壁里有个魔鬼风区,可了不得!刮起风来,飞砂走石,骆驼打那儿过,都能被它剥下一层皮来!” 是不是有些夸张?玄奘心里想着,忍不住问道:“不是有很多商队走过那里吗?他们都是怎么过的?” “那是他们中间有人熟悉路径,避开了魔鬼风区。”商人道。 原来如此!玄奘想,如果我也能找到一个熟悉路径的人做向导,便不用怕这一条。 可是,就现在这种情况,如何才能找到这么一个向导呢? 他心里想着,却没有多加追问,而是继续往下听。 那商人喝了口水,接着说:“还有这第四条,鬼哭狼嚎吵死人!想都想得出啊,那个大戈壁千百年来也不知埋了多少人了!一到晚上,那些个冤魂野鬼什么的全跑了出来,又是哭又是嚎的,那个热闹劲儿!听到那动静的人很多都被吓得掉了魂儿!” “不是吓掉了魂儿,是被勾走了魂儿,”一个一直没有说话的中年商人凑了过来,慢悠悠地说道,“我听说沙漠里有一种鬼魅,专门勾人魂魄,他喊了你的名字,你一答应,魂儿就被勾走了。想当年,我兄弟就是这么死的。” 玄奘想起河西路上听到的尖锐叫声,莫非也是死在路上的孤魂野鬼? “可是贫僧听说,莫贺延碛的边缘有一条官道,以前西域各国前往中原的使节和往来的商队众多,走的便是这条官道。难道那官道上也有这些邪门之事吗?” 商人们瞪大眼睛,像看怪物一般看着玄奘:“我们说的就是官道!难道法师还以为,不走官道也能通过莫贺延碛吗?” 玄奘犹豫着说道:“若要走官道,需持有过所吧?如今这禁边令一颁,官道岂不是断啦?” “这是自然。” 玄奘不甘心,又问一句:“那莫贺延碛腹地不可横穿么?” 商人笑道:“要横穿莫贺延碛腹地?根本就是找死!那里可是有凶神,专吃过路的人度日!” 他见玄奘笑了一笑,一脸不信的样子,顿时急了:“法师莫要不信,我们走的还是官道,每次过莫贺延碛还要祈祷一番,请上天保佑不要遇到那凶神呢!就这,哪次不是看到沿途的白骨堆堆!” “正是如此,”一个中年胡商说道,“有那走惯此道的商队莫名其妙整队人马消失无踪的,这便是那凶神在作祟了。” “法师,你当真要走莫贺延碛吗?”一个汉商关切地问道,“年纪轻轻的,可得要三思啊!就算要走,也得请个常走此道的当向导。不然,一不小心迷了路,那可不是耍的!”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这条路该如何走? 连续下了多日的雪终于停了。清晨,一名军士骑着快马驰进了瓜州城,他是凉州都督派来送一份紧急公文的。 原来,这段日子接连不断的大雪将唐军的军事行动推后了,军务自然也就不那么繁忙,李大亮也总算有了点闲暇时光,带着他的宝贝鹰好好过了几天打猎的瘾。 数日后,他满载着猎物回到凉州,正是志得意满之际,却接到了朝廷发来的访谍,要他查访一个叫玄奘的僧人,把他抓回长安。 看到访谍上加盖的御印,李大亮顿感头皮发麻,这才想起那个从长安来又被他轰回去的高僧,忙不迭地派人查访。 李大亮压根儿就没有想到,接到自己禁令的人还敢违禁西行!所以当派出去的探子将玄奘的行踪报告给他时,当他得知玄奘是在他的眼皮底下溜走时,异常震怒,当即飞马传出追谍,命沿途各州县将其捉拿送回。 州吏李昌刚刚走进刺史府,刺史大人就将一份公文递给了他:“看看这个。” 李昌满腹孤疑地接过公文,打开一看,不禁大吃一惊! 公文上赫然写着:“有僧字玄奘,欲入西蕃,所在州县,宜严候捉。” 文中画着图影,看面貌正是那天在这里见到的僧人。 “原来他就是玄奘法师,”李昌惊讶地说道,“怪不得佛法讲得那么好!属下听说,他可是长安有名的高僧呐!” “你才知道?”独孤达笑道,“何止是长安?这位玄奘大师的名字,在凉州城那才叫如雷贯耳!打凉州过来的人,没有不知道他的。” 李昌也笑了:“属下确实听说过,大师先前在凉州开坛讲经,连讲了一个多月,听者如云、盛况空前呢!倒没想过他如此年轻。再说,他到瓜州也有些日子了,怎没见他讲经啊?” 独孤达指了指公文:“凉州都督都发来访牒,要拿法师了,想必他也有所耳闻,哪里还敢真的公开设坛?” “这倒是,”李昌又看了看手中的访牒,“居然因为私渡关被李大都督发文来捉。真是奇了怪了,按说这样一个高僧,怎么也不会去当突厥奸细啊!” “你小子就知道奸细!”独孤达笑骂道,“没听那些凉州人说起吗?法师是要到天竺去取经。” “天竺?”李昌不禁大惊,“真有这个国家吗?不不不,我的意思是说,我以为这个国家是在天上……嗐!我怎么越说越不对了!大人,您说他放着好好的经不讲,去什么天竺呀?好像以前也有去天竺求法的僧人,根本就没人活着回来过呢,是不是都成佛了?” 独孤达道:“这我怎么知道呢?” 李昌细细回想着玄奘第一天来刺史府时的情形,印入脑海的竟是那双明澈的黑眸,无垢无染,一如天空。 他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那个佛法精湛、辩才无碍,目光纯净如水的法师,居然正在被朝廷发文捉拿,甚至正准备从他的眼皮子底下偷渡出关。 想到这里,李昌不禁笑了:“一个私渡关的高僧,有意思……” “有意思?”独孤达瞥了他一眼,“如今李大都督的访谍已经到了瓜州,要捉他回去,你倒觉得有趣?那你倒是说说看,我们该如何办理?” “这个么,”李昌抓了抓脑袋,两道粗眉不知不觉拧了起来,这事儿确实还挺棘手的! 他有些为难地说道:“属下听说,这位李大都督不信佛法,若是就这样把法师交给大都督,只怕会对法师不利啊。” “嗯,”独孤达点头,“你说的有理。” “那大人您觉得,他会怎么处置法师呢?” 独孤达想了想,道:“应该会押解还京,交给圣上处置吧。朝廷不都来批文了吗?想必李大都督也不会私自处置。” “那圣上会……” 独孤达瞪他一眼:“圣上会如何,岂是你我能猜度的?” 李昌立刻不吱声了。 独孤达叹了口气:“这种事情,怎么处置得看圣上的心情。若是心情好,责备几句,让他老老实实回寺院去,那算他运气,有佛祖保佑;要是心情不好,打他一顿,关上几年,算是依律行事;若不巧圣上来脾气了,砍了他的脑袋,当此边关不宁之时,也不为过。” 李昌闻言有点急了:“可是大人,法师只想普渡众生,他可能有点孩子气,但属下想,他绝没有害人之意啊!” 说到这里,他突然发现刺史大人正盯着自己看,这才意识到刚才有些激动,忙住了口,平息了一下心情,这才问道:“咱们现在该怎么办?” “本官也无法可想,”独孤达也很烦恼,想了想,把访牒推到李昌的面前,“你小子不是挺聪明的吗?这件事就交给你来办理好了。” “我?”李昌愣住了。 “对,就是你,”独孤达望着他,很干脆地说道,“大师不是也说过,你深具慧根吗?此事舍你其谁呢?” “可是大人……”李昌还是有些发蒙。 “不用担心,”独孤达道,“自己看着办,别太难为大师就好。” 看着刺史大人意味深长的目光,李昌心里一动,当即应道:“是,属下这就去办!” 玄奘坐在菩提寺的藏经室里,专心致志地读着这里的经典。 虽然前方困难重重,但他坚信,诸佛菩萨定会为他指出一条明路的。 一个沙弥将身着便装的李昌引到他的面前。 “法师尊号上玄下奘?”李昌开门见山。 玄奘一愣,这段日子以来,独孤达和李昌虽然常来请教佛法,却一直没问他的法号,倒好像相互间有着什么默契似的。既然人家不问,自己为避麻烦,也就干脆不提。没想到今日李昌前来,不问佛法,却直截了当地说出了他的名字,让他一时间搞不清楚对方的来意。 看着对方眼中闪过的惊愕之色,李昌微微一笑,也不多言,只从袖中取出访谍,摊开在玄奘的面前—— 缉拿文告,白纸黑字,上面盖着凉州都督的大印,还有自己的画影图形。 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阵酸楚。 “法师不必多疑,”李昌恳切地说道,“如果您真的是玄奘法师,弟子会为您想办法。” 玄奘原本就不会撒谎,何况眼下也没有了隐瞒的必要,只得黯然点头:“贫僧正是玄奘。” “法师真的要偷越出关,去天竺取经?”李昌的两只大眼瞪得溜圆,敬佩之中又透着几分好奇。 “正是,”玄奘轻轻说道。 李昌颇为感动:“法师既有如此宏愿,为何没有过所文谍?” 玄奘道:“因边关战事,朝廷封锁了关禁,玄奘只好冒险隐匿出行。” 李昌犹豫了一下,又问:“法师经过凉州时,可见过李大都督吗?” 玄奘点头:“都督命我回转长安,但玄奘求法心切,还是不顾禁令继续西行。” “所以大都督才把访谍发到这里来了。”李昌叹息着说道。 玄奘没有说话,他在想,看来这次是真的要被遣送回凉州了,也不知那位凉州都督会怎么处置他这个敬酒不吃吃罚酒的僧人,更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才有机会继续西行了。 李昌却在他对面坐了下来,看着案上的访谍,徐徐说道:“其实呢,李大都督为人虽然刻板些,倒也值得佩服。大业年间,天下大乱之时,都督的亲朋好友都被盗贼捉住杀害,只有他一人侥幸获释。他为感谢盗贼首领张弼的不杀之恩,近年来屡次上奏圣上,要求提拔张弼,也算是个忠义男子了,只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又将书案上的访谍拿起来看了看,便伸向佛像旁燃着的烛火。 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身为州吏的李昌竟会有这样的动作,忍不住喊了一声:“李居士!”伸手便欲制止。 李昌回头朝他坦然一笑,说道:“法师不必担心。” 再看那张凉州都督亲笔签发的访谍,已在熊熊烛火中化成了灰烬。 玄奘看着李昌,心中十分感动。他明白,如果没有拼着一死的决心,是无论如何也不敢销毁公文的。 李昌整衣正容,向着玄奘深深一拜:“弟子李昌,这段时间多蒙大师开示,获益良多。如今大师发下宏愿,求法利生,弟子愿祝师成就这一无上功德!” 玄奘赶紧伸手将他扶住:“李居士快快请起。” 李昌起身道:“现在访牒已被弟子毁去,暂时无人再来为难法师。只是此地已不可久留,法师须尽快动身!” 玄奘双手合十,向李昌深深行了一礼。 走在回去的路上,李昌的心情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一点儿也没有因抗命而恐惧的感觉,更不去想自己会不会受到严厉的惩罚。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因为自己信佛?也许吧。 但他想,这事儿若是换作别的僧人,他李昌顶多也就是睁只眼闭只眼,不与你为难罢了,决不至于如此头脑发热地毁了访谍。 想来,是这位年轻法师的气度和决心打动了他,让他觉得西行取经真的是一项重大使命,而自己就该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帮助大师达成这一心愿。 送走李昌后,玄奘回到禅房,开始收拾自己的行装。 行李很简单,但他的思绪却很纷乱,需要细细梳理—— 他必须尽快走,这是毫无疑问的,否则,不仅会错过这难得的机会,还会连累李昌,辜负独孤达的一番美意。 可是,真的要走,又谈何容易!一路上的困难艰险,往来于这条路上的商人们都已经告诉过他了。他孤身一人,又没有向导,这种情况下偷越国境,简直就是一种疯狂的行为! 但是,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了退路,纵使前方危险重重,也只能继续走下去。 收拾好行囊,玄奘径直来到方丈室,他知道这会儿住持和尚应该还没睡。 “这些日子惊扰大师了,玄奘特来告辞。” 住持惊讶地抬起头来:“法师要走?现在?” “正是,承蒙大师照拂,玄奘没齿不忘。” “哎呀,”住持放下经卷,站了起来,“天正黑着,法师为何走得这般匆忙啊?” 玄奘只得实话实说:“凉州都督的追谍已经发到瓜州了,玄奘若再不走,被遣送回长安不说,还会连累大师和菩提寺的道友们。” 住持沉默片刻,终于叹息了一声:“可是,法师没有向导,怎么走呢?” “玄奘一路往西,佛陀自会保佑。大师保重。” 住持知他去意已决,也便不再挽留,将玄奘送到山门口。 “法师,”看玄奘牵马走出几步,住持终于忍耐不住,追上前道,“还是先想办法找个向导吧,否则一旦偏离了方向,会渴死饿死的啊!” “多谢大师提醒。”玄奘回身合掌,深深地施了一礼。 牵马行走在瓜州的街道上,玄奘的心又回复到一向平静如水的状态。 道上的积雪早已被行人踩得硬梆梆的,麻鞋走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响声,与手中佛珠的韵律和谐一致,让人心境宁合,无嗔无痴…… 瓜州又称“风都”,无处不在的风,掠过稀疏的树木、建筑和行人,那种撞击和穿梭的声音似乎就是瓜州长年不败的音乐,从远古吹到今天,从肉体吹到灵魂。 原本以为出城要费上一番周折的,谁知竟是出奇地容易!城门守将似乎根本就懒得查看这个和尚的证件,一挥手就放行了,倒让玄奘事先设计好的计划没有了实施的机会。 玄奘知道这是独孤达有意成全,心中暗暗感激,他默默地为瓜州刺史和李昌诵上一段《平安经》,祈请菩萨保佑这两位虔诚的官员一生平安。 这样走出一段路后,玄奘再次回首,向着夜色中的瓜州城,向着这大唐西部最后一座城市,深深一拜…… 刺史府中,李昌跑来告诉独孤达:“刺史大人!刚刚接到城门郎的报告,玄奘法师已经出城了!” 独孤达长吁了一口气:“走了好啊,我也省心了。一个高僧,万里迢迢离开繁华的京城,跑到咱们瓜州这个偏远之地,只为出关求法,已经很不容易,况且又不会妨碍边境安全,若不成全一把,那也太不近人情了……” “大人说得有理,只是,若李都督问起来……” 独孤达手一摆:“就说访谍来迟了,他早走了。” 从瓜州一出来,便扑向了沙砾的怀抱。 这一带道路平坦广阔,地面坚硬,天空如一张大席般,慷慨地笼罩着大地。那经年的风蚀,劈碎坚硬的卵石为细沫状的沙土,没被风蚀的大小石子蛰伏在地面上,路上间或有断断续续的积雪与残冰,在漆黑的夜里与月儿一起映出微微的光亮。 极度干燥的沙土,偶尔来一阵风便会被卷起形成直插天际的龙卷风,飘荡在灰暗的天空中。 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踽踽前行,前方是重兵把守的玉门关和茫茫戈壁,他没有向导,只能凭着感觉一路向西,而新买的那匹栗色马显然太年轻了,从未走过这条道,大大的眼睛里时时露出茫然的神色,根本不能指望它来领路。 玄奘知道,眼下这段路还算好走的,至少他已经打听过该怎么走了。而出了玉门关之后,则是一大片完全陌生的广漠地带,一个完全不可测的世界。那个世界的统治者是马背上的突厥人,一个以狼为图腾的民族。他要想平安通过西域,首先要取得西突厥可汗签发的文书。而要取得文书,必先要绕行西北方向前往西突厥王廷。 这条路究竟该怎么走才好呢? 独自行走了大约两个时辰,天渐渐亮了。 一座石砌的,已经有些破旧的小庙出现在玄奘面前,庙门前满是被浓霜涂白了的枯草和落叶,泛着白蒙蒙的光,几棵稀疏的小树上挂着长长的冰凌,严寒仿佛将空气都凝冻了。 踏进庙中,直接映入眼帘的是大殿之上供奉的弥勒佛像。 玄奘走上前,双手合什、凝神闭目,诚心祈请,希望弥勒菩萨能够慈悲加持,赐予自己继续往前走的动力。 礼拜完毕,他便在一个草编的蒲团上盘坐下来,开始诵经。 一个胡僧匆匆走了过来。 他一大早就听到诵经的声音,而且是梵语经文,这在中原的寺院里是不多见的。那淡淡的奇特韵律,有如深藏山间的万载深潭,水波不兴,却又秀色自蕴,使人乐而忘返。 他推门而入,目光呆呆地看着玄奘。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向常住行礼。 谁知那胡僧呆立片刻,竟是脸色大变,他伏倒在玄奘面前,恭恭敬敬地顶礼。 玄奘不明白他为何要对自己这般,也急忙跪下还礼。 胡僧连说带比划道:“法师不是一般人,我刚刚睡觉做了一个梦!” 玄奘有些奇怪——梦?这跟我有关系么? “我梦见一个容貌庄严的汉僧来到这座庙里,”那胡僧还在往下说,他的汉语显然不是太好,一面说,一面手舞足蹈,“然后他坐在一朵白色的莲花上翩然西去,无穷无尽的金色佛光汇聚在他的周围,那景象真是说不出的庄严绚丽……那个汉僧长得跟法师一模一样!” 原来如此!玄奘淡淡一笑:“梦为虚幻,大师又何必当真?” “可是,那个梦感觉真实极了!”胡僧道,“令我的心中生出大欢喜。而且梦醒后,法师就真的来了。这难道不是不可思议的因缘吗?” 是挺不可思议的,玄奘想。但他还是决定将话题岔开:“还未请教大师尊号?” “老僧达摩。” 达摩?好熟悉的名字!那个在少林寺面壁九年,将身影刻入石壁的胡僧不也叫达摩吗? 世间的因缘果然很有趣。 达摩还沉浸在自己殊胜的梦里:“梦中那个法师坐着莲花向西飞去,他的身周全是金色的光芒,这让他看起来充满尊贵和威严,就像一尊佛一样!法师是要往西去的吗?”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淡然一笑,反问道:“大师看我像会飞的样子吗?” “法师不能这样想,”达摩见玄奘并没有什么高兴的反应,有些奇怪,他望着这个年轻的汉僧,徐徐说道,“神谕总是有他的道理。” 听了这话,玄奘不觉心里一动。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达摩还有事,便起身离去,临走前他对玄奘说道:“这里是塔尔寺,就老僧一个人住在这儿,法师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老僧说,我会尽我所能帮助法师的。” 玄奘道了谢,看着胡僧离去的背影,默默地想着他说的那个奇怪的梦,以及那句“神谕总有他的道理”的话。 “也许,是个吉兆吧。”他轻声自语道。 第二十章 胡人弟子石槃陀 天已渐亮,玄奘仍在大殿中合目调息。在佛家特有的禅定中,心底瞬间平静如水。 又有一个胡人走了进来,在佛像前点上一柱香,恭恭敬敬地磕了几个头。 临走前,他回了几下头,注意到端坐一边的玄奘。 玄奘依然静坐不动,并不在意什么。这里是寺院,有人前来烧香拜佛,实在太正常了。 胡人从玄奘身前绕到旁边,又绕到身后,盯着这个汉僧看了又看,眼中流露出一丝惊讶。过了一会儿,他竟然又绕了两圈,这才走到玄奘面前,似乎想说什么又不敢开口。 玄奘睁开眼睛,用沉静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胡人。 此人的年纪与自己相仿,身材高大,高耸的鼻梁、灰色的眼珠、褐色的胡须,穿一件破旧的驼毛毡衣,毡衣上满上亮晶晶的油渍。 不知怎的,玄奘觉得此人极其面熟,却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那胡人还在看着玄奘,浑浊的目光中带着几分惊奇,甚至还有几分难以置信,却始终是一副不知如何开口的模样。 于是玄奘先开了口:“阿弥陀佛。” 胡人脸上立即现出惊喜的神色,小心翼翼地叫了声:“玄奘大师?” 玄奘并未答应,漆黑如墨的双眸静静地看着他。 胡人放松下来,兴奋地说道:“我知道,你就是玄奘大师!我在秦州听你讲过经的。还记得那个在台下给你捣乱的人吗?那就是我啊!”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是他!怪不得觉得有些眼熟呢。 他不禁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个体格健壮的年轻胡人,试探地问道:“石槃陀?” “对,对!”胡人高兴地说道,“法师记性真好,我就是石槃陀!” 玄奘笑了笑:“其实檀越也算不得捣乱,有时候佛理正需要在思辩中发扬光大。” “是啊是啊!”石槃陀连连点头道,“记得当时所有的人都在赞叹法师,太风光了!我都不敢再继续捣乱了,再捣乱就该有人打我了。” 这胡人倒是喜欢说大实话。 “阿弥陀佛,”玄奘站起身来,“檀越怎么也到了瓜州?” “我家就住在瓜州,”石槃陀兴奋地说道,“当时是去秦州做一桩毛毡买卖,正碰上法师讲经。” “原来如此。” 石槃陀看着玄奘,突然跪了下来:“大师,您收我做徒弟吧!” 这一举动倒让玄奘有些意外:“你想皈依佛门?” “我想皈依法师,”石槃陀道,“我在秦州听经的时候,也有人提出要我皈依。那时我就想,要皈依也得找个像玄奘大师这样佛法精深的师父才好。” 玄奘摇摇头:“你要做我弟子,便须皈依三宝,一切僧宝皆需敬重,不可妄起分别之心。” “是,师父,”石槃陀赶紧答应,叩首道,“弟子不敢起分别心。佛说普渡众生,师父就慈悲收我为徒吧。” 玄奘忙伸手相搀:“檀越快快请起。佛门广开,度天下有缘之人。你我相见即是有缘。你若诚心向佛,我当为你授三皈五戒。” “太好了!”石槃陀高兴极了,“弟子一定诚心向佛,佛度众生嘛。” 玄奘道:“佛度众生,实为众生自度。贫僧可以收你为徒,但能不能觉悟,还要看你自己。” 破旧的寺院,昏暗的大殿。 玄奘在殿中香炉内插了三柱线香,合什三拜后,便回过头来,向跪在蒲团上的石槃陀讲授三皈依—— “皈是回头,从妄想、分别、起心、动念、执著里回头;依是依靠,不分别、不执著、不起心、不动念。石槃陀,你千万要记住,皈依,不是皈依某一位法师,而是皈依一切僧宝。如果你只是起心皈依我,那还不如不来皈依。所以,我们皈依三宝,既不是皈依某一个人,也不是皈依某一座寺院。” “弟子知道了。可是师父,什么是‘三宝’啊?”石槃陀抬着头问。 玄奘心中暗暗叹了口气,这个几乎不懂佛法的人居然想要皈依,不能不说他是有着宿世善根的。 于是耐心地向他解释道:“宝是可贵可尊的意思,三宝指的是佛、法、僧;三皈便是皈依佛、皈依法、皈依僧。” “佛,法,僧……”石槃陀喃喃地念叨着。 玄奘道:“我们皈依佛,就是皈依十方三世一切诸佛;我们皈依法,就是皈依诸佛菩萨所说的一切经论,并将其作为我们修学的依靠;我们皈依僧,就是皈依虚空法界一切诸佛刹土里面的僧团。你需记住,皈依僧者,一切僧皆为我师。不论贤愚,皆当尊礼为师,自称弟子,万不可贡高我慢,更不可妄自分别谁贤谁愚,只有这样的皈依才是真正的皈依。” “弟子明白了。”石槃陀恭恭敬敬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世尊告诉我们,你若真心皈依,必定得到一切诸佛护念,龙天善神的保佑。所以佛在经中说,真正受三皈者,必定有三十六位护法天神日夜保护你。” “真的?!”石槃陀大喜过望,“弟子一定真心皈依!” 说罢“咚”地一声磕下头去。 玄奘看着他,知他内心还不是太清净,也情知有些事情是万万急不得的,于是继续讲下去—— “皈依佛,可令众生觉而不迷;皈依法,可令众生正而不邪;皈依僧,可令众生净而不染。此之为自性三宝。” “是这样啊。”石槃陀瞪着眼睛,显然对于玄奘所说佛家用语的汉语名目,似懂非懂。 看看天色不早,玄奘便叫他到佛前先行忏悔,然后再行皈依礼。 “为什么要行忏悔啊?”石槃陀跪在佛像前,头扭向身后,问。 玄奘反问道:“你以前从来没有做过什么错事吗?” 石槃陀道:“做是做过的,只是……” “那就须先忏悔。” “那个,师父,我嘴里不说出来,只在心里忏悔,这样行不行啊?”这石槃陀毛病还挺多。 “可以。”玄奘简捷地回答。 石槃陀对着佛像顶礼三拜后,又默默地做了忏悔,接着便又回转身来看着师父。 玄奘将一只手掌放在他的头顶上,为他摩顶祝福,然后说:“现在,为师教你念皈依词,你跟着我说,每句要说三遍。” 石槃陀点点头,于是跟着玄奘念道:“弟子石槃陀,尽形寿皈依佛,两足尊;尽形寿皈依法,离欲尊;尽形寿皈依僧,众中尊……” 石槃陀跟着玄奘一句句地念,他平生第一次这么规规矩矩,心中竟真的升起了一种庄严的感觉。 “愿大德忆持,慈悲护念,弟子石槃陀为优婆塞,自今而后乃至命终,护法护生……” 紧接着,玄奘又教他说誓词:“弟子石槃陀,既归依佛,自今日起,以佛为师乃至命终,终不归依天魔外道;既归依法,自今日起,以法为师乃至命终,终不归依外道典籍;既归依僧,自今日起,以僧为师乃至命终,终不皈依外道徒众……” 接下来,便是授五戒了。 玄奘将手从石槃陀顶上收回,坐回蒲团上为他讲解:“居士五戒乃是佛门中的根本大戒。无论是比丘、沙弥还是居士都必须奉行。它们是杀、盗、淫、妄、酒。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可是师父,”石槃陀突然问道,“我又不当和尚,为什么非要有戒律啊?” 玄奘道:“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圣者之心?”石槃陀被这个神圣的说法打动了。 “每个人都有圣者之心,”玄奘道,“不仅佛这么说,儒家的大哲孟子也这么说。他说‘人皆可为尧舜’,可又说‘人与禽兽者几希’,意思是说,人与禽兽其实相差也不太大。” “什么叫相差不大?有的人比禽兽还不如呢!”石槃陀叫道。 “所以说,人有圣者心,又有禽兽心,”玄奘道,“若是发菩提心,就能成贤成圣,甚至成佛;若是纵容不善,则会退堕伦落,甚至成魔。这世间有人贪婪,有人嫉妒,有人吝啬,有人慈悲,就是如此。” 石槃陀点头道:“这我知道,世上有好人也有坏人嘛。” 玄奘道:“所以,有时候外在的因果并不重要,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不仅会有外在的结果,还会在内心留下一颗种子,如同愉快的记忆使人欢欣,痛苦的记忆使人悲伤一样,就算这些经历已成过去,种子却依然存在。” 石槃陀睁大眼睛看着师父,看得出来,他已经有些晕了。 于是玄奘直接进入正题:“学佛,关键是心念的转化,戒律便是用来约束我们的身、口、意三业,让我们的自性清净无染。我们可以欺骗他人,甚至可以暂时欺骗自己,但却逃脱不了‘如是因感如是果’的规律。” “嗯……这大概……就是因果报应不爽吧?”石槃陀不太自信地问道。 “我说过,因果并不是最重要的,”玄奘道,“重要的是,在我们生命中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但因为我们不是活在那个层次,所以又与佛菩萨有着天壤之别。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来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就是说,持戒修行就能成佛,这还是因果啊。”石槃陀懵懵懂懂地说道。 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算了,他能这样理解已经很不容易了,反正这对他也没什么不好。于是不再反驳,而是接着说道:“佛陀在世时曾制定了一些简单的戒,佛入灭后的第一个夏安居,弟子们在七叶窟举行了第一次经律结集,当阿难尊者诵完经藏以后,即由优婆离尊者诵出律部。此后,又把以戒为内容的戒学作为佛教的三学之一,三藏中便有了专门汇集律藏的部分。” “说到底还是佛制了戒,”石槃陀嘟哝道,“要是佛不制戒,大家就都不用守戒了,是吧?” 玄奘摇了摇头,他终于理解为什么佛陀在说了大乘经典《华严经》之后,又转而去说那些小乘经典了。对什么样的人讲什么样的法,此言果然不虚。想来佛陀当时也是很无奈的吧? 既然石槃陀不能理解,玄奘干脆说得再浅显直白一些:“佛要我们持戒是给我们赎罪的机会,也就是说,让我们有机会赎掉过去无明时,所犯下的种种罪过。” “不是可以忏悔吗?”石槃陀奇怪地问道。 玄奘答道:“忏悔是必须的,但你可以一边忏悔旧恶,一边接着做新恶吗?” 石槃陀想了想,终于笑着摇了摇头:“这样的确不太象话。” 玄奘吁了一口气:“知道不象话,说明还是有善根的。” “可是,不守五戒就是做恶吗?” “当然,”玄奘道,“比如佛说众生是平等的,众生本同一源,今世因缘不同而形成了不同的生命种类。所以,戒律告诉我们,千万不要故意去伤害众生。故意伤害众生难道不是做恶吗?” “嗯,这个我知道了。”石槃陀点头道。 “另外,”玄奘接着说道,“对于佛弟子而言,只有持戒才能精进。因众生无明,常有贪欲和嗔恚之心,如果不认真持戒便可能生出种种魔障,造出新的业来。而持戒可生恭敬心,生智慧,生大慈悲心。因此,只有保持清净戒体,才能够战胜魔障,尤其是自身的魔障。 石槃陀再次点头,但玄奘看得出来,他其实还是没有完全听懂。 “你不是出家人,有些事情不明白,就暂时先存疑好了,日后在修证中自会领悟。现在我再问你,这五戒你能持守吗?” “那个,只守四戒,喝点酒行不行?”这石槃陀,跟他说了这么久,竟然还想着讨价还价。 “不行。”玄奘直截了当地拒绝。 “好吧,弟子能持守。”石槃陀很勉强地答道。 玄奘点点头,接着说道:“你要记住,持戒的原则就是不给身边的人带来烦恼。无嗔即是戒,菩提心即是戒,慈悲心即是戒。” “无嗔啊?”石槃陀犹豫着说,“可是如果有人欺负了我,难道我也不生气吗?” “有谁欺负你啦?”玄奘问。 “别提了!”石槃陀立即改跪为坐,将双腿盘了起来,“不瞒师父说,那个小子,当年做马贼的时候贪生怕死,成天躲在后头当乌龟。当初我们那帮兄弟,可没谁拿正眼搭理过他!现在可好,他翅膀硬了,居然伙同一帮狼崽子抢我的马!” “你做过马贼?”玄奘盯着他的眼睛问。 “嘿嘿,”石槃陀不好意思地笑笑,“年少的时候是做过些杀人越货的勾当,不过,已经有很多年不干了。以前那些,我刚才都已经在佛前做了忏悔了!” “这就是了,”玄奘淡淡地说道,“你去抢别人,如今又有人来抢你,这便落了因果。” “那咋没人去抢那个狼崽子?” “每个人的因缘不同,有朝一日他自然也会受到果报。” “那要等到猴年马月?也不知我能不能看得见,我希望他就在我眼前受报!”石槃陀恨声说道。 玄奘叹道:“以恨解恨,只能使这个世界怨声载道;而以恩化恨,以德报怨,才能使这个世界得以宁静。” 看到石槃陀还是一副不理解的样子,玄奘便取出水袋,倒了一点水在钵里。 “你看这水,多么的无碍自在,它可以以任何状态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在圆形器皿里是圆的,在方形器皿中是方的。但无论是圆的还是方的,水还是水,丝毫也不损伤它的自性。所以,它才可以包容一切,也可以被一切包容。” “师父说的是不错,”石槃陀嘟哝道,“可是,我这个人,从小就跟人家发脾气,动拳头,早就习惯了。你们汉人不是说了吗,就算把一座山搬了,本性也是改不了的。” “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玄奘提醒道。 “是啊,”石槃陀道,“改变本性比移山还难呢。” “但习惯不是本性,”玄奘道,“我们每个人的本性都是清净的,就如同这清净的水一样。所有的污染都是后天的,并非本性。我们修行之目的,其实正是为了回复清净无染的本性。” “可是,水被污了之后也能回复清净吗?”石槃陀有些不信地说。 “那就要看你愿不愿意回复清净了,”玄奘说到这里,突然话锋一转,道,“我在凉州的时候,那位李都督喜欢玩鹰,即使在公务繁忙之际也见缝插针地出去放鹰,多亏他如此,我才有机会从凉州跑出来。” “玩鹰算什么?”石槃陀不屑地说道,“我以前也玩。只不过现在……嘿嘿,玩不起了,以前养的也都放生了。” “放生是件功德事,说明你宿植善根。”玄奘及时赞叹了一句道,“你说你玩过鹰,可你是否了解鹰呢?” “当然了解啦!”石槃陀得意地说,“老鹰可是一种很威风的鸟,它有着世界上最锋利的爪子,最尖硬的嘴!无论多么坚韧的皮毛都能被它撕开!它的眼睛能从千丈高的地方看到草丛里的一只兔子。还有,它的寿命很长,有的时候活得比人还长!” “你说得不错,”玄奘道,“可是你知道吗?通常当老鹰活到四十岁时,它的爪子就不再锋利,再也无法抓住猎物;它的喙也变得又长又弯,不再坚硬。它的翅膀又厚又脏,十分沉重,再也飞不高了!” “怎么会呢?”石槃陀瞪眼道,“那它还不得死了?老鹰可不止活四十年吧?” “是不止,”玄奘道,“但它需要经历一次修炼,如同禅定一般的修炼!” 石槃陀惊讶地看着玄奘,他第一次听说老鹰也要修炼。 玄奘抬起头来,深邃的双眸凝望着虚空,仿佛看到了一只正准备修炼的老鹰。 他悠悠地说道:“老鹰到了四十岁的时候,它会在悬崖上为自己筑一个巢,那里便是它清修的地方。在长达半年的时间时,它便停留在那里,不再飞翔。” “不飞,难道在里面学和尚打坐?”石槃陀瞪着眼问。 玄奘道:“它在那个巢中,用它不再坚硬的喙击打岩石,直到将它的喙击碎乃至完全脱落,然后便静静地等候新的喙长出来……再然后,它用新长出来的坚硬的喙,把爪子上的指甲一根一根地拔出来。当新的指甲长出来后,它又用爪子将身上的羽毛也一根一根地拔掉……就这样,六个月以后,新的羽毛长出来了,老鹰又开始飞翔,重新再过上三十年岁月!” 石槃陀呆住了,他以前虽然也养过鹰,但都是养着玩,纯属浅尝辄止,从未注意过这些。听了这番话,一时竟不知说什么好。 “嘿嘿,老鹰真的会修炼啊,”沉默良久,他才喃喃地说道,“真是服了它,了不起!” “是啊,”玄奘道,“老鹰尚且可以认识到自己的不足,而作出困难的决定,开始一个更新的过程。我们人难道还不如老鹰吗?我们宁愿使自己不能重新飞翔起来,也不肯抛掉旧的习惯,旧的束缚吗?” 石槃陀深吸了一口气,佩服地说道:“师父你这故事讲得真好。我现在就觉得我以前确实是太放纵自己了,还不如一只扁毛畜生呢!今日听师父这么一说,心里一下子痛快了许多,就觉得……就觉得好象……头顶被人浇上了一桶牛奶!” “是醍醐灌顶吧?”玄奘笑问。 “对对对!是醍醐灌顶!”石槃陀高兴地说。 “你有这种感觉固然很好,”玄奘道,“但要记住的是,佛法讲究闻、思、修,听闻讲解后还须自己去仔细思索,更要在日常生活中去修证。” “怎么修证啊?” “对于你来说,就先严持五戒。千万别觉得这很容易,你刚才实际上已经犯戒了。” “啊?!”石槃陀的眼睛一下子瞪得老大,“我怎么犯戒了?” 玄奘道:“五戒中的妄语戒分四个部分:不诳语,不两舌,不恶口,不猗语。你方才恶语骂人,难道不是犯戒吗?” 石槃陀抓抓脑袋:“我……我没觉得我那是骂人呐?” “那是因为你还没有决定开始约束自己,”玄奘道,“这需要你以后慢慢地修行,先从持五戒开始。” “哦,弟子明白了,”石槃陀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师父,您还没吃早饭吧?您等着,弟子给您弄些吃的去。” 说罢,也不等玄奘说什么,转身就往外跑。 看着他的背影,玄奘心中暗暗舒了一口气。 不论多么艰难,也无论对方是汉人还是胡人,他都一如既往地坚持着大乘佛教“普渡众生”的理念——宣扬佛法,渡人向善。 “师父,您这是要去哪儿啊?”石槃陀很随便地盘坐在玄奘面前,地上放着两包刚刚买来的水果和糕饼。他有些好奇地打听。 玄奘看着这个新收的徒弟,若有所思。 石槃陀身体强壮,头脑灵光,对待自己也颇有诚心;他是西域人,曾在这一带沙漠草原之间做过马贼,胆子大,能吃苦,对地形道路想必也不会陌生;更重要的是,他刚刚受戒做了居士,要是能在这份向善之心的驱使下帮助自己…… 想到这里,玄奘突然问道:“石槃陀,你走过莫贺延碛吗?” “师父是说那个大沙碛?”石槃陀顿时眉飞色舞起来,“走过!怎么没走过?七八年前,我们就在那一带洗劫了一支伊吾商队,得了好多毛毯,全是波斯产的,漂亮极了……” 说到这里他突然意识到,对一个佛门弟子来说,这种事情实在没什么值得炫耀的,赶紧住了口,偷眼看看师父。 玄奘合掌诵道:“阿弥陀佛。” 石槃陀嘿嘿一笑:“师父问起莫贺延碛,难不成是要到伊吾去吗?” 玄奘温言道:“我要去天竺。” “天竺是什么地方?”石槃陀困惑地问,“难道是……是西天佛国?” “天竺是佛陀诞生的地方。” “怪不得师父有那么深的佛法!”石槃陀大惊道,“我知道了,师父定然是佛,要去佛国归位的!对不对?” 玄奘为这个胡人弟子出色的想象力哭笑不得,但他还是耐心解释道:“我去天竺是为了求经学法。只是我没有过所,又不熟悉路径……” 话音未落,就听石槃陀叫道:“师父你不早说!弟子熟悉路径啊,我带师父去!” 玄奘没想到他竟如此爽快地拍了胸脯,反倒有些不放心:“如今边关正处于临战状态,官府盘查甚严,偷渡国境便是死罪,协助偷渡也是死罪。石槃陀,你可要想清楚了。” “师父都不怕,我怕什么?”石槃陀刚刚受戒,正是对佛法信心十足的时候,满不在乎地说道,“不瞒师父说,要不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我干脆就直接把师父送到天竺得了,也看看那个西天佛国到底什么样的!如今嘛,走不了那么远,把师父送到伊吾总是可以的。” “玉门关和五烽也能通过吗?” “师父放心!这条道我都走好多遍了。”石槃陀答道。 “可是,为师没有过所……” “没关系!”石槃陀道,“我知道那帮军士换班的规律,师父且放宽心,一切包在弟子身上!” 玄奘长长地松了一口气,这么容易就解决了向导问题,这可真是佛陀的加被呀! 傍晚时分,玄奘牵马走出塔尔寺,一直走到那片浸着晚霞的小树林边,在一处被荒草掩埋的沙沟旁停了下来。 说是小树林,其实这些树都还没有一人高。作为植物,在这样的地方,比别人长得高一点儿意义都没有。瓜州多风沙,四周又没有任何庇荫地,只有洒满大地的阳光。 玄奘伏在沙沟里,默默地等待石槃陀的出现。 白天,石槃陀很不好意思地对他说,自己的马匹被人抢了,没有马,可能会行进得很慢,拖累师父。于是,他给了徒弟一些钱,让他去买一匹马,外加一些干粮衣物,剩下的就作为他带路的报酬。两人约好,晚上在这个小树林边见面。 西北风在树林上空肆意呼啸,刮的他面上生疼。远处的沙漠在不同温度的空气中颤抖着,一直延伸至遥远的天际。 眼时的玄奘并不知道,从现在开始,茫茫大漠将伴随他整个西域的旅程。 漫长的等待最是难熬,沙沟周围长满密密麻麻的骆驼刺,又尖又硬,身上的僧袍已经有好几处被刺破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狂风开始呼啸,发出鬼怪一样的声音。四周的寒气越来越重,雪粒开始沙沙地洒落。 玄奘将身上的僧袍裹紧,心里暗暗担心:石槃陀怎么还没有到?莫非是反悔了?如果他出尔反尔,拿了钱就跑路,那么自己也只有在没有向导的情况下冒死西行了。 正想到这里,远处传来咯吱咯吱的脚步声,那是毡靴踩在冻草上发出的声音,越来越近。 就着淡淡的雪光,玄奘终于看到石槃陀牵着一匹高大油亮的黄骠马走了过来。在他的身后,还跟着一个高鼻深目、白发苍苍的老人,手里牵着一匹年老瘦弱的枣红马。 “师父!”看到玄奘起身,石槃陀低呼一声,加快脚步赶了过来。 “这位是——”玄奘皱了皱眉头,问石槃陀。 他不希望让别人知道自己西行的踪迹,要是走漏了风声,弄不好会把李昌都连累上的。 “师父,这位老爹是我在马市边上碰到的,”石槃陀赶紧解释,“他说他早年曾多次往来东土和西域经商谋生,光是从瓜州到伊吾就走了不下数十次,所以我才把他请来带路的。” 玄奘又仔细打量了一下这位老人和他的那匹老马——老人从外貌到穿着都像是中亚一带的人,虽然瘦,精神却好得很,特别是一双黄灰色的眼睛,不仅颇具神采,且放射出坚毅的光亮。 他身后的那匹枣红马看年齿有十七八岁了,虽说还不能算特别老,但是骨瘦如柴,几近皮包骨头。 这样的一人一马,真能把他带到伊吾去吗? 玄奘固然犹豫不决,那位老胡人却也在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目光中充满了探究之色。 “你就是玄奘法师?”老人的声音略显沙哑,喷出一口的白气,“是你要去伊吾么?” “正是。”玄奘道。 “就你们……两个人?”老人黄灰色的眼眸中露出难以置信的神情。 玄奘道:“若非石槃陀发心助我,我便只能一个人走了。” 听了这话,老人淡然地笑笑,徐徐问道:“法师知道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吗?” “莫贺延碛。”玄奘答道。 “是啊,”老人的声音依然慢条斯理,“那块儿气候莫测,常常风暴肆虐,飞沙走石,多有妖兽作祟。一旦遇到鬼魅热风,就没有能活下来的。法师年纪轻轻,何必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这个季节哪里会有什么热风?玄奘心中暗想。 他反问道:“老檀越以前不是曾经走过莫贺延碛吗?” “走是走过的,可也是九死一生啊,”老人抬眼望着远方道,“你们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叫‘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说的,大概就是我们这些命贱之人吧?” 玄奘道:“既然有人走过,至少说明那个莫贺延碛并不是过不去的地方!” “法师想得倒简单,”老人笑道,“你可知,我们走大漠的至少都是几十人一伙,结伴出行的?很多大商队动辄上百人,好几百头骆驼。” 说到这里,老人的目光望向玄奘身后的那匹马:“法师为何不骑骆驼?那可是灵物!能够在你觉得很平常的沙地里挖出水来,在大漠里找水全靠它们了。尽管如此,商队还是经常迷路,十几天都走不出去,也找不到水源……” “可是最终还是走出来了。”玄奘平静地说道。 “法师想知道我们是怎么走出来的吗?”那老胡人看着玄奘问,饱经苍桑的眼睛里流露出智慧的光芒。 “正要请教。” “其实很简单,”老人答道,“杀马杀骆驼啊。肉可以吃,血可以喝,骨头可以用来烧火……杀一头骆驼可以让七八个人多支撑两三天的时间。” 听了这话,玄奘立时觉得胃有些抽动,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老人的眼睛望着远方的地平线,仿佛又回到了年轻时候穿越大漠的时光—— “有一回,我们在莫贺延碛遇到了沙暴,大部分人都被埋在了热沙下面。他们那是幸运,哼都没哼一声就死了,何其痛快!苦的是我们七八个侥幸活下来的,真是命贱啊,跟没头苍蝇似地在那个大沙碛里乱转。 “几天之后,剩的水和食物就都用完了,又实在找不到水源,就开始杀骆驼吃…… “说起来也真够幸运的,因为骆驼比人有能耐,耐得住风沙,因此,那场大沙暴杀死的大多数是人,为我们这几个活下来的留下了十几峰骆驼。我们每隔两天就杀一峰。 “杀骆驼也是有讲究的,不能硬来。我们把选中的骆驼拉到沙丘后面,让它卧倒,然后,趁它闭着眼睛不注意的时候,一刀致命!让它来不及痛苦和恐惧……当然,更重要的是,我们找准了方向,这才活着走出了莫贺延碛。 “走出来的时候,我们还剩下三个人,一峰骆驼……” 玄奘脸色苍白,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小白龙的身影又魔幻般地浮现在他的眼前。 它也是被吃了的。一念及此,他的心便如针扎般的疼痛。 老胡人带着几分嘲弄的神情看着面前这位年轻的法师:“其实,在沙漠中迷了路,有骆驼血喝,有骆驼肉吃,已经是很大的福气了。身体好的可以活下来,身体不好的,吃骆驼也没用。你们佛家不是说众生平等吗?那也就是说说而已,大沙漠可不会跟你说这些,那里是最讲究众生平等的地方了,法师去了就会明白,在莫贺延碛,一个人的命决不会比一只蝼蚁更金贵的!” 玄奘没有作声,老胡人的这番话里倒有几句禅机,他默默地思索着。 那老胡人却以为他害怕了,心想,就这么一位听到吃骆驼都恶心的小和尚,走大漠?还就两个人?这不是发疯了是什么?干脆我再吓他一吓,让他知难而退,也是一桩功德。 于是接着说道:“商队从那里过,就算不迷路,每次也都得死好几个人。一旦迷了路,那死得人可就海了去了!大漠缺水,却喜欢喝血,有时一个两三百人的大商队,能活下来的,也就那么三四个幸运的家伙。” “我还听说有全部失踪的呢,”石槃陀倒也凑趣,在旁边瓮声瓮气地接口道,“一进入到那里,高温流沙自不必说,晚上还有妖魔鬼怪……” 他咽了口唾沫,声音都有些颤抖,显然已经为他的一时冲动而后悔了。 老胡人看看石槃陀,又看看玄奘,声音依旧沙哑地劝道:“法师听我一句良言,还是趁早回转吧。” 玄奘道:“多谢老檀越提醒,只是贫僧为求正法,发誓前往西方,不至天竺,终不东归。还望老人家慈悲,指引过关路途。” 石槃陀听到这句话愣了一下,神情更是紧张。 老胡人也颇觉意外,嘿嘿一笑道:“法师的想法好生奇怪,你说你一个出家人,好端端的经书放着不念,去天竺做什么?佛祖就那么好见的吗?跟你说,那西天佛国远在日落之所,此去百千万里,多有魔头妖物,鬼怪无常。你知道什么是日落之所么?太阳洗澡的地方,那水可比岩浆还热呐!法师虽是长安名僧,到底是个凡人,血肉之躯,就这么冒然前去,恐怕见不着佛祖,先丢了性命啊。” “是啊,师父,”石槃陀也动摇了,“别的不说,单是那八百里的大沙漠,进去的人都是以死人枯骨作路标,十有八九会被引到阴曹地府里去的!” 玄奘看着石槃陀:“你不是说,你不怕吗?” “我,我只是……替师父担心。”石槃陀的声音低了下去。 玄奘摇摇头道:“我去西方,是因为中土佛经残缺不全,且又相互矛盾,才要去佛国广求异本以参验之。前方无论有什么样的危险,我都不会放弃,纵然死在途中,也不后悔。” 老胡人为这年轻僧人的决心所打动,他慨然道:“法师既这么说,我也就没什么可说的了。像法师这样的高僧,说不定真有佛祖保佑也未可知呢,我若再劝法师回转,岂不是成心同佛祖作对了?” 说到这里,他不由得笑了起来。 玄奘心中一喜,他看出这位老胡人经验丰富,当即问道:“那么老檀越是否愿意——” “不不不,”老胡人连连摆手,“我年纪大了,筋骨衰迈,无力助法师走这大戈壁。法师若一定要去,就骑我的马吧。” 说罢将自己身后那匹枣红马牵到玄奘的面前,带着几分怜惜地抚摸着它身上的红毛说:“法师你看,它叫赤离,是早年我从一位龟兹商人手中买来的,真正的龟兹龙马,跟了我有十几年了。” 玄奘有些惊讶,不知怎的,他的脑中又浮现出那个古怪的占星家,以及他说过的话:“从星象上看,你骑的是一匹红马。” 就是这匹红马吗?玄奘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这匹十七八岁的赤红马,再看看自己在瓜州买的年仅四岁的栗色马,一个老,一个少;一个瘦弱枯干,一个高大健硕,对比实在是太惊人了! 老胡人仿佛看出了玄奘的心思,笑道:“法师你可千万别小瞧了它。如果你想走出大戈壁,就得有匹认路的老马!你那匹马,还是个毛头小子,看着挺漂亮,其实走不了远道。不像我这赤离,老当益壮,已经往返伊吾十五回了!” 随着老胡人的话,玄奘再一次将目光投身到老赤马的身上,十七八岁的马相当于人类的五十多岁,瘦是瘦了些,筋骨倒是颇为健壮。 他原本就容易信任别人,对这位老人自然更无怀疑的理由,更何况还有何弘达那个邪门的预言! 于是牵过自己的马,向那老人合掌道:“多谢老檀越!贫僧收下你的马,这匹栗色小马就送给老人家了。” 老胡人连连摆手道:“法师不必客气,这马年齿大了,值不了几个钱,哪能换法师的健马?” 玄奘笑道:“老檀越方才还说,这匹马不堪远涉呢。” 老人道:“它只是太年轻了,现在是不堪远涉,跟着马队多走几回就行了,法师把它也带上吧。” 玄奘摇摇头:“我们只有两个人,不需要带那么多马,老檀越就不必再推托了。” 老胡人见他这么说,便不再推辞,伸手接过了缰绳,又帮玄奘把行李换到赤离身上,爱怜地抚摸着老马长长的马鬃,道:“法师记住,在沙漠中行进,可不能跟它对着干,要想办法去适应它。唉,你头一回走沙漠,希望赤离能够帮到你。” “多谢老檀越,贫僧记住了。” 目送着老胡人和栗色小马的身影消失在远方,玄奘这才回转身来对石槃陀道:“我们也上路吧。” 石槃陀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他终于什么都没说,而是牵过黄膘马,跟在玄奘的身后,一步一步地向西走去…… 瓜州的周边其实只能算半个沙漠,而非完全的不毛之地。这里到处生长着一些枯萎的草和扭曲矮小的灌木丛,其中大半被积雪盖住了。 师徒二人牵着马,沿着铺满积雪的曲折小道向西而去。一路上谁都不说话,只有鞋底踏在冻硬的雪地上发出的清脆声响,以及细小的冰凌从树枝上断裂时的微声。 走了大约一个时辰,风渐渐大了起来,夹着雪粒呼啸而来,更显得周围气氛萧瑟,除了偶尔从灌木丛中冒出的几条野狼外,一个人都没有碰到。 看到野狼,石槃陀开始感到不安,他左顾右盼,嘴里嘟囔着说道:“就算有禁边令,也不该这么清静啊,今天这是怎么了?走了这么久,连个打猎的人都没碰上?” 玄奘淡淡地回答:“今天是除夕。” 石槃陀先是一愣,随即一拍脑门:“我倒忘记了!明日便是你们汉家的新年了啊!我们这边虽有很多胡人,但也都开始学你们汉人,除夕晚上不出门,在家守岁过年了。嘿嘿,除了像师傅这样的私渡者,还有我这样的呆汉,哪里还有什么人跑出来?” “是啊,”玄奘感慨地说道,“明天就是新的一年了,时光真如白驹过隙一般。我从长安出来,到现在已经四个多月,还未走出国门,都不知是因为什么事情给耽搁的。” 石槃陀抬头看了看天,说:“天气不好,似乎要有暴风雪。” 瓜州多风,因而又被称为“世界风库”。这里每年平均有三分之一的时间刮七级以上大风,大多集中在夜间。风起时,夏天会伴随着沙尘暴,冬天则伴随着暴风雪。 风大也就罢了,最吓人的是,风中时不时地会有一阵阵非常尖锐刺耳的声音,那个声音凄厉悲怆,就像就像魔鬼的号哭,令人胆战心惊。 所以当地的房屋设计得都很厚重结实,不仅避风而且隔音,一到晚上,家家户户关门闭窗。 师徒二人走了两个时辰,天已经彻底黑了下来,呼啸的狂风夹着飞雪扑面而来,将两个人两匹马瞬时染上一身的雪白。 玄奘划了几次火褶子,根本就没可能点着,就很干脆地放弃了。 石槃陀一声不吭地在前面领路。因为风雪太大,三步开外就什么都看不见了,玄奘只能凭着听觉,亦步亦趋地紧紧跟随。 二更时分,当师徒二人终于走到葫芦河边时,雪居然停了。 这里的地势略微倾斜,积雪被狂风吹到了河滩上,河边干枯的芦苇上覆盖着一层薄雪,散发出一种腐草与河沙混合的土腥味儿。 河面已经结冰,那冰面却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平整,而是高高低低,呈现出波涛起伏的纹理。冰的颜色也各不相同,有的地方呈乳白色,看不到下面,应该是冻得比较深;有的地方则是透明的白,从上面可以一眼看到冰下狂奔着的黑色河水,看上去又深又急。 两岸的冰凌冰柱重重叠叠,犬牙交错,形状十分狰狞,显示了此处的水流比别处更急。 玄奘抬起头,透过清冷黯淡的夜色,可以看到,空旷的雪原尽头,隐隐显露出高大的城墙。 他不禁喃喃自语:“那里也有一座城池吗?” 身后传来石槃陀嗡声嗡气的声音:“那不是城池,是玉门关!” 玄奘心中一阵激荡:“原来,这就是玉门关……” 他情不自禁地诵出了一首诗:“路出玉门关,城接龙城坂。但事弦歌乐,谁道山川远。” 这是温子升的《凉州乐歌》,诵着这首诗,一种难以言表的特殊美感袭上心头,声音中竟带有几分激动。 石槃陀怪异地看了玄奘一眼,他本以为玄奘听到玉门关的名字会紧张的,万万没想到他竟是这个反应。 “师父,那个玉门关有重兵把守,是很危险的地方。有些军士可能就在这附近。”他提醒道。 然而玄奘恍如没听见似的,只管望着那关道关墙,感慨地说:“大漠之魂哪,果然神奇雄壮。” “师父?” 玄奘这才注意到石槃陀怪异的语气,不禁笑了,小声说:“我与玉门关神交已久,若非今日是私渡,真想到关城前去多做些停留……” 石槃陀是不可能理解玄奘的,在他的眼里,玉门关只是一个关名,大唐西部边境的一处关卡,西行必经的咽喉要道,这个鬼地方现在对他们两位来说都非常的危险。 然而,在自幼熟读诗词歌赋的玄奘心中,玉门关,这个因于阗美玉输入中原而得名的关城,却负载了极为厚重的历史文化内涵。 在中国古代,玉门关可以说是一座让人又爱又恨,感慨万千,反复咏叹的地理坐标。它是中原与西域的分界线,是文明与野蛮的分水岭,是故土与蕃邦的心灵极限。 在诗人眼里,玉门关是苍凉诀别的象征;在商人眼里,玉门关是财富之门;而在玄奘的眼里,玉门关却是通向佛国的一道门槛,关外是一个充满知识、学问和智慧的世界,他的心中不仅没有丝毫的恐惧和伤感,相反却迫不及待地要踏入这个世界。 要过玉门关,首先得过葫芦河。 河边的温度似乎更低,风从对岸席卷而来,鼓荡起漫天雪沫,发出尖厉刺耳的唿哨。 石槃陀眯起羊皮浑脱帽下的双眼,四处张望。通常这样的天气,意味着觅食的野兽就要现身了。 而玄奘关心的却是过河,他问石槃陀:“这冰的厚度能走过去吗?” 石槃陀没有回答,顺手拾起一块石头,掂了掂,朝河中用力砸了过去! 石头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落在一处冰面上,就听“咔嚓”一声,冰面裂开,露出黝黑湍急的河水。 玄奘有些吃惊,低呼道:“这么冷的天,河水居然还没有冻透!” 石槃陀道:“这就是妖兽的河,要结冻也不是那么容易的。得等到别的河水冰冻三尺了,它才开始结冰呢。冻得也不结实,就算有些地方看起来结实,也不能信。每年都有不信邪的倒霉蛋掉进去,被妖兽吃掉。” “妖兽是什么东西?”玄奘好奇地问。 “非常可怕的怪物,”石槃陀的眼中露出一丝恐惧,“妖兽存在于瓜州附近的每一个地方。这葫芦河里有,前面的荒原也有。” 既然踏冰过河不可能,那就只能从桥上过了。 河上唯一的桥梁就在不远处,它的前面就是玉门关,就连桥头守军枪戟上的寒光都隐约可见。 玄奘与石槃陀各自牵马,穿行在河边干枯的芦苇丛中,小心翼翼地避开了那座官桥。 玄奘低声问石槃陀:“你以前来过这里吗?” “嗯。”石槃陀边走边应着声。 玄奘紧接着问:“这葫芦河是不是有一处特别狭窄的地方?” 石槃陀惊讶地回头:“师父你怎么知道?” “我瞎猜的,”玄奘吁了一口气道,“葫芦嘛,总有一处窄的部位。” “在上游。”石槃陀用手一指,便又牵马朝前走去。 师徒二人沿着河岸,悄悄往上游走,走到距玉门关口十余里的地方,果然发现了一处狭口。 这里的河面只有丈许宽,水流似乎比别处更急,冰面上犬牙交错,河岸边生长着一大片茂密的胡椒林。 一队巡逻的士兵远远走来,玄奘师徒赶紧躲进这片树林中。 士兵们看到两个人影,在此停留搜查了一阵,并且点起了火把。 玄奘与石槃陀分别藏身在两棵粗壮的树后,大气都不敢出。 由于天黑,士兵们并没有发现他们,还以为是什么动物经过,简单搜索了一下就离开了。 此时已经过了子夜,新的一年到来了,远处依稀传来零星的爆竹声,夹杂着几声狼嚎。 师徒二人旅途劳顿,冻得瑟瑟发抖,必须尽快想办法过河。 “你有什么过河的法子吗?”玄奘问。 石槃陀牵马站在河边,犹豫着:“过了河可就连逃的地方都没有了……” 玄奘看着他:“你当初做马贼都不害怕,现在仅仅是为我带路,又不是自己要出关,有什么好怕的?” “那还不都一样?”石槃陀嘟哝道,“抓住了都是个死,当马贼好歹还能挣到钱。” 玄奘知道此时时间紧迫,无法跟他讲什么道理。他望了望被夜色笼罩的河对岸,轻声说道:“你答应过我,要送我到伊吾,我也已经给了你酬劳。你是个行商之人,要守信用!” 石槃陀抬起头,灰黄色的眼睛在暗夜中闪着精光:“这么危险的事情,我要酬金加倍!” “可以。”玄奘立即答应道。 石槃陀咬了咬牙,拔出随身携带的腰刀,走入那片胡椒林中。 他先选了两棵树干较直的胡椒树,砍倒后,又将树干上的旁枝也砍了下来。 玄奘会意,忙将砍好的树干拖到河边。 接着,两人一起动手,将这两棵树干架到了对岸,又将那些砍下来的树枝聚拢起来,用布带绑扎在一起。 黄膘马瞪着一双大眼睛,饶有兴味着看着主人在河边忙忙碌碌,那匹精瘦的老赤马则像个老禅师一样卧在地上,闭目养神。 石槃陀将一大堆捆扎好的树枝扔到河上的树干上,玄奘抱来一捆冻硬的干草,接着两人便在上面铺草垫沙…… 很快,一座简易的便桥便搭成了。 师徒二人一前一后,将两匹马牵到了对岸。 已经是四更时分,月亮高高地挂在空中,地上的积雪之上又加了一层银白色的霜。不远处,高大的玉门关就像一头沉睡中的巨兽一般,静静地扼守着河西走廊进出西域的要冲,令人不由得心生敬畏。 玄奘只盼早些过了玉门关,一回头,却见石槃陀用刀砍了些干草,铺在一块背风的大石头下。 “你做什么?”他问。 “先在河边过夜,明天走上一天就能到第一烽了。”石槃陀头也不抬地回答。 玄奘心中一喜,走上一天就能到达第一烽!那就是说,他们根本就不必从玉门关过了。 他忍不住合掌轻声祝祷道:“菩萨保佑,过了玉门关,那凉州都督可就不大容易抓到我了!” 石槃陀却并不欢喜,他低着头,一面用力砍着草,一面小声嘟哝着:“违反朝廷禁令,偷偷出关,这罪名可不小啊!” 玄奘看他一眼,不再说什么。 他拴好马匹,便在距石槃陀五十步远的地方找了棵树,在其背风处清理出一小片干燥的地方,又去拢了些枯干的芨芨草,铺在树下。 接着,他将经架上摞着的两付毛毡取了下来,一付铺在自己的草铺上,一付递给石槃陀。 “你累了一夜也辛苦了,早些睡吧,明日还要赶路。” 石槃陀鼻子里嗯了一声,便不再作声,合衣倒在了铺盖之上。 玄奘只当他是疲累,也不多说什么,回去结跏趺坐于草铺之上,双眼微合,开始坐禅。 月亮竟然出来了,照在结冰的河面上,映出一片白色的清光。 四周万籁俱寂,虚空在这里显得格外广博。 躺在地上的石槃陀大睁着眼睛,看看河岸,又看看天,翻来覆去,哪里睡得着? 玄奘则静静地趺坐在草铺上,双目微阖,一呼一吸间,心情平静如水。 两匹马儿靠卧在一起,已经睡熟…… 边关的夜寒气森然,如一把尖利的小刀直透骨髓。寒风呼啸着从葫芦河上掠过,直欲将毡毯下那点若有若无的热量带走。 石槃陀躺了一会儿,那森森的寒气实在令他无法入眠。他翻了个身,看着距他几十步远正安详打坐的玄奘,心中顿时烦躁起来。 我真是好没来由!他又悔又恨地想,本来有老婆有孩子,日子过得虽然穷困,倒也逍遥自在。为什么偏偏心血来潮,拜了这么个古怪的和尚作师父?还拍了胸脯替他带路!如今不得不睡在这荒郊野外,挨饿受冻,倒也罢了,这要是碰上官兵,再挨上一刀,可不是自找倒霉吗? 石槃陀越想越觉懊恼,忍不住朝玄奘望去,朦胧中玄奘仍在打坐,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入定了,还是睡着了。 石槃陀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起来,右手不知不觉摸到了腰间,摸到了斜插在腰间的刀上! 这会儿更深夜静,我若一刀下去把他宰了,那才真是人不知鬼不晓,彻底了结呢。 一念及此,石槃陀竟被自己突然冒出的这个可怕想法吓了一跳! 第二十一章 你知道你在做什么? 一阵寒风吹来,天上飘过一团轻云,遮住了月亮,夜变得更黑了。 在淡淡的雪光映照下,水声隆隆的葫芦河两岸笼罩在一片幽蓝之中,呈现出几分诡异。河畔的芦苇丛在暗夜中鬼影幢幢地摇曳。 石槃陀悄悄翻了个身,掀开身上的毡毯缓缓坐起。 见玄奘那边未有异状,他伸出手,有些僵硬地拔出了刀,将弓箭背在身后,慢慢地、慢慢地站了起来。 他的神色紧张至极,手里紧握着那把腰刀,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不远处如石雕般的僧侣。 “师父,你不要怪我……”他紧张地想着,一步一步朝玄奘逼近了过去,“你违犯禁令私自出境,被人捉住横竖也是个死,我给你带路只怕也难逃干系。如果我一个人悄悄溜回去,师父你把我招供出来,我还是难逃一死! “当年佛祖不也曾经割肉喂鹰吗?师父您是佛一样的高僧,慈悲为怀,您就成全弟子吧。” 他脸色苍白,紧紧咬着牙,虽然自以为找到了充足的理由,却分明感到自己的两条腿在发抖,“砰!砰!”的心跳声也显得格外剧烈。他下意识地一把捂住心口,仿佛怕这心跳声会惊扰到玄奘。 轻云又飘走了,皎洁的月亮再一次从云里露了出来,天地间霎时被洒上了一层清辉。 胡人手中的尖刀,在这清辉之下闪出森森寒光。 一直走到距离玄奘一丈远的地方,石槃陀终于止住了脚步——他听到了玄奘的诵经声! 这声音不大,却是语音清晰,节奏徐缓,绵绵不绝,似乎能带动人的灵魂随着经文轻轻颤动,不知不觉间便进入了一个神秘莫测的境界…… 他发现什么了吗?石槃陀猛然打了个冷战,只觉得遍体生寒。 玄奘依然端坐在草铺之上,嘴唇翕动,双目低垂,恍若神明。无处不在的寒风鼓动着他身上那件已经看不出原色的僧袍,发出“啪啪”的响声。 他看到,月光下的玄奘,神色宁静而肃穆,坚稳一如磐石。 他想起就在几个时辰前,他才刚刚接受过三皈五戒,想起自己在师父面前发誓要遵守五戒,想起师父告诉过他: “戒律,就是约束一颗凡夫的心,使他趋向于圣者之心。” 他想起师父温玉般的声音:“在我们生命的某一个层面,与佛菩萨是平等无二的……佛陀提倡的修行,就是以戒、定、慧克服自身的贪、嗔、痴,使众生心趋向于佛菩萨的圣者心……” 石槃陀终于收回了刀,转身跑回到自己的草铺前倒身睡下。可缩在毛毡中的他双目圆睁,哪里还有一丝睡意! 寒风裹着玄奘的诵经声,打着旋儿掠过葫芦河面,掠过石槃陀的草铺……他猛地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浑身的衣袍都已被冷汗层层浸透了…… 在经过暗夜最黑暗的时刻之后,残月西斜,天空泛出了些许微光。 玄奘慢慢睁开了眼睛。 在这边境苦寒之地度过除夕之夜,当真是难得的体验!只觉得彻骨的寒冷深入五脏六腑,连心脏似乎都被冻得跳不动了。 透过清晨的薄雾,可以看到面前是一片绵延至远方的宁静宽广的雪原。 深吸一口这大唐西北边关冷硬而又新鲜的气息,玄奘的内心感到一阵轻松。 昨天夜里实在太黑,精力又都集中在过河上,还时时担心会不会被玉门关的守军看到,以至没有心情去注意什么景致。现在心静下来了,才发觉,自己竟然置身于一片视野宽阔的荒原地带,紧张疲惫的身心立即变得舒畅起来。 看了一会儿,他便长身而起,走到河边,敲开冰面,鞠水洗脸。 昨夜搭的那座便桥还在,一些沙土和树枝已被狂风吹走,其余部分则被冰雪压成一个整体,显得更加简陋也更加结实了。 望着这座简易的桥,玄奘暗想:这个石槃陀,虽说道心不够坚固,却实在是个聪明的向导!在瓜州人心目中,水深流急绝难渡过的葫芦河,就这么轻易地渡过了! 这一路之上尽管困难重重,但是到目前为止,总算是有了一个比较顺利的开头。 石槃陀这个向导当然不算理想,但他的经验却是勿庸置疑的。而且,玄奘也坚信,他是有善根的,只可惜这天然的善根却被尘世间的污垢给遮蔽了。 不过没关系,他自信地想,有佛菩萨的加被,随着时间的推移,总有一天我能够点化他! 这样一想,玄奘更觉心情放松。 洗完脸,他取出随身的水袋和滤网,开始过滤和贮存清水。 律云:佛观一滴水,八万四千虫。 为了不伤害水生物,也为了僧人的身体健康,佛陀专门制定了饮水必须过滤的戒条。 两匹马搭着伴儿走了过来,在他的身旁安详地饮水。 水袋中灌满了滤过的清水,玄奘用力将袋口扎紧。 不远处,石槃陀还裹着毡毯呼呼大睡,毯上已结了一层薄薄的霜。 虽然有些不忍,玄奘还是叫醒了徒弟:“天亮了,我们该上路了。” 石槃陀翻了个身,没有搭话。由于昨晚没有睡好,此刻他的眼睛还有些肿胀。 玄奘摧道:“快起来吧,先吃点东西,再把水袋装满。” 一面说一面拿着沉重的水袋朝赤离走去。 石槃陀终于坐了起来,把腿一盘,懒洋洋地冒出一句:“装满了也不够喝。” 玄奘停住了脚步,回转头来,看着这个跟他顶嘴的徒弟。 石槃陀回避了他的眼神,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弟子想来想去,实在不能再往前走了!” “为什么?” “原因不是明摆着的吗?”石槃陀道,“前面的路实在太凶险了!这里好歹有雪有水有树,可荒漠之中除了妖兽,什么都没有。师父,您见过妖兽吗?有一种叫傀的精怪,只有一只手和一条腿,会隐身跟着你,施以幻术,不知不觉地就将人诱入死地……” 玄奘道:“佛家正信弟子是不会去妄言这些鬼神之说的。再说这里是边关,有大唐军士守卫,哪个妖物敢作祟?话说回来,即使有妖物,佛法也足以镇慑住它,你有什么好担心的?” 石槃陀道:“就算你说的对,可是大唐的守军也不是吃素的啊!前面这一路都是荒漠,无水无草,要想取水,必须去烽火台下。只要有一处被发现,就是死人了!以前也有人不信邪,悄悄过去偷水,哪一个不是变成了刺猬?” 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说的这些我都知道。” “你知道有什么用?!”石槃陀猛地站了起来,发作道:“知道是条死路还要走下去,我才不当这种傻瓜!” 玄奘沉默了,目光平静地望着石槃陀。 边关难渡,他如何不知?之所以找石槃陀当向导,不就是为了借助他的经验解决这个问题吗?哪里想到,在塔尔寺里主动拍胸脯给他带路,把一切困难都说得不值一提的石槃陀,事到临头居然退缩了。 这才过了几个时辰呢? 由于昨晚的举动,石槃陀毕竟有些心虚。看到玄奘沉默不语,赶紧凑过来说:“师父,您就听弟子一言,趁早回去,求个太平吧。” 玄奘叹息道:“石槃陀,你想回就回吧,贫僧独行无妨。” 石槃陀傻眼了,他没想到玄奘如此轻易地让他回去。 他愣愣地问道:“那,那……师父您呢?您不回吗?” 玄奘没有回答,自顾自地将水袋和行李整理好,放在赤离的背上。 他翻身上马,对目瞪口呆的石槃陀说:“多谢你陪我走了这段路,又助我过了葫芦河。那匹黄膘马送给你,你就在这里止步吧。” 说罢提缰而去。 绕过玉门关,就是扑面而来的荒凉—— 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少,荒原之上渺无生机,恍如死界,满眼都是荒芜的沙砾、沙土。细沙被风吹到坑洼不平、大小不一的沙石包周围,聚拢着,形成一片片沙包和沙梁。而在无沙的地面上,细小、乌黑的砾石一直平铺到天边…… 一口气跑出了几十里地,老马的速度才渐渐慢了下来。 这时,玄奘看到沙中出现了几截零落的白骨,不禁脱口诵了句“阿弥陀佛”,下马为这沙漠中的死难者祝祷。 马蹄得得,由远及近,竟是石槃陀又跟来了。 玄奘没有理会,双手合什,继续念诵着经文。 石槃陀已经到了近前,翻身下马,来到玄奘身边。 “师父不用为它伤感,用不了多久,我们都会跟它一样。” 看到玄奘转过脸来望着他,石槃陀神情漠然,满不在乎地说道:“师父您不必觉得奇怪,我是不会说错的。再往前走,这东西还多着呢!等到了莫贺延碛,您就知道了,在那里见到一具干尸可比见到一根干草要容易不知多少倍!” 说到这里,他一指地上的白骨,冷冷地说道:“这便是穿越沙漠的代价。” 玄奘并未多说什么,合掌将一卷经咒诵完,便再次上马。 “走吧。”简短地说出这两个字后,双腿轻轻一磕马肚,老马便载着他又向前跑去。 石槃陀也飞快地上马,“啪!啪!”猛甩了几鞭,黄膘马吃痛,一声长嘶,迅速向前冲去,很快便超过了玄奘。 紧接着,他用力拉住缰绳,一个转身,停住了马,正好横在玄奘的前面。 玄奘也停住了马,漆黑如墨的双眸安详地望着他:“怎么了?” “师父,”石槃陀避开那清澄的眼眸,喘息着说道,“弟子真的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家中有老有小,全靠我养家糊口,我这一去他们非饿死不可!再说私渡边关是死罪,触犯了王法,会连累一大家子。师父,我求求您,同我一起回去吧。” 玄奘听出石槃陀声音中流露出的惊惧之意,也知他说的是实话,不禁叹了口气,道:“石槃陀,我知道你有难处,也不打算勉强你。不是已经叫你回去了吗?你还跟过来做什么?” “我,我……”石槃陀嘟哝了几声,突然一把抽出了腰刀! “我要你跟我一起回去!”他大声喊道,“你,你必须跟我回去!否则我……我就杀了你!” 戈壁滩上狂风呼啸,胡人嘶哑的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看着刀锋上的那道寒光,玄奘一时惊怒交集。 一个佛家弟子,一个由自己亲自授戒的居士,居然会对他拔刀相向! 难道,这个曾经做过马贼的弟子,真的就那么不可救药吗? “石槃陀,”玄奘尽量克制着自己的心绪,用平缓的语气说道,“你怕出事,怕连累一家老小,自己回去也就是了,管我做什么?你刚刚受了五戒,难道要弑师不成?” 然而,石槃陀并没有将这段话听进去,他红着眼睛,挥舞着手中那把刀,刀锋几乎划过玄奘的脸:“玄奘法师,你别净想好事了!那些烽火台上有重兵把守,你真以为你能过得去吗?就算你过得了烽火台,也会死在莫贺延碛!你根本就走不出去!我在大漠住了这么多年,吃的沙可比你吃的米都多,断不会说错的!” “这是我自己的事情。”玄奘平静地说道。 他没有去看那把刀,而是直盯着石槃陀的眼睛,用坚毅的目光传递着那坚不可摧的意志:“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可是石槃陀,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他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一如这亘古不变的荒原,偏又带着一股难以抗拒的力量,令人不敢轻辱。 石槃陀愕然抬头,正与玄奘的双眸相对,那清冷如月的目光,带给他的却是如水般的微压,他扭过头,避开了师父的目光。 一阵沉默,两人谁都没有动,只有那坚硬的漠风从他们之间穿越而过。 终于,石槃陀崩溃了,他颓然放下了刀,无力地说道:“师父啊,这一路之上关卡太多,万一您被守军捉住,供出弟子的名字,说我为您带过路,那弟子……弟子……还是活不成啊!” 说到这里,他竟有些哽咽。 “原来如此,”玄奘注视着他那双惊恐的眼睛,“昨天夜里,你就是因为这个,才起心要杀我的吗?” “啊?!”石槃陀大吃一惊,“我……我,师父……” 他一直以为自己昨晚的行为神不知鬼不觉,此刻听玄奘这么一说,不由得心头剧震,嗫喻着说不出话来。 是啊,他若要走,昨天晚上就可以偷偷跑掉,把玄奘一个人扔在这荒漠中。既然昨晚没有跑,今天自然也不想独自回去。 玄奘坐在马背上,目光安详地望着他,缓缓说道:“石槃陀,你是知道的,西行求法是我的宿愿,私自出关同别人没有半点关系。如果玄奘不幸被捉住,就算粉身碎骨,也决不会说出你的名字来。你既然皈依佛门,当知出家人不打妄语,所以,你尽可以放心地回去。” 石槃陀只觉得眼睛里有了一团湿润的雾气在晃动,他不再说什么,只是不停地点头。 玄奘回头看了看远处他们走过的路,温言道:“好了,趁那座便桥还没有被毁,赶紧回去吧,和家人好好过日子。” “师父!”石槃陀心中一热,跳下马,趴在地下磕了个头,道,“您还要走远路,把那匹老马给我,您骑这匹黄膘马好了,它毕竟年轻健壮,跑得快。” “不,”玄奘道,“赤离识路,我要带着它。” 说罢,他翻身下马,走上前对伏在地上的胡人弟子说道:“石槃陀,你我总算是师徒一场,只盼你日后不要忘了自己是个佛门弟子,要信守五戒,明白吗?” “可是师父,弟子起了恶念,已经做不成佛门弟子了……”石槃陀跪伏在地,哽咽地说道。 玄奘看着他:“石槃陀,那个起恶念的根本就不是你,你不必太自责了。” “那,什么才是我呢?”石槃陀抬起头来,擦了擦眼泪,茫然地问道。 玄奘道:“那个察觉到自己的起念是恶的,并且成功控制住它,最终阻止你去作恶的,才是真正的你。” 其实这个也不是,但对于石槃陀这种根器的也只能暂且先这么说了。若是现在就跟他讲什么“阿赖耶识”之类的,只怕他会一头浆糊。 但此时的石槃陀已经一脑门浆糊了,他茫然问道:“那,师父,到底什么才是,才是……真正的我呢?” “当然是你的自性。”玄奘回答道。 “我的自性?那是什么?” 玄奘叹道:“石槃陀,一个人的自性就像天上的明月,心中的恶念便如遮住明月的乌云。假如这个人痛改前非而开始行善,就如同明月不再受乌云的笼罩,能重新照亮大地。” “原来是这样!”石槃陀顿觉心中一阵轻松,负罪感一扫而光,“我起了恶念,但是又立刻想到自己是皈依过的佛门弟子,就没有实行恶念,就像一阵风吹散了乌云!所以,我还是个好人!而且,这个也不算是犯戒,对吧师父?” 玄奘一怔,面对这个喜欢走极端的弟子,他只能耐心地再多给他解释几句:“恶念可以起,但是你须立即觉察,知道这不对。因为恶的种子终究会熏习你的本性,熏习得多了,当然不好,如同水滴石穿,这也是业力啊!” “那,我要怎么样才能不再起坏念头呢?” “及时行善,”玄奘道,“要让一块土地不长草,最好的办法是种上庄稼。凡是经常做善事的人,内心便不易与恶事结缘。” “哦——” 然而石槃陀仍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于是玄奘接着说道:“石槃陀,你千万莫要轻视小善小恶,以为不会受到果报。水滴不断地落下,最后能汇成江河。聪明的人逐渐积累小善,而致使整个人充满着福德;愚笨的人不断地做出微小的坏事,日子久了,整个人就充满了邪恶。” “就是说,要多做善事,不做恶事。弟子记住了。”石槃陀叩首道。 玄奘欣慰地点了点头——总算他能理解一点了。 此时,太阳已经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玄奘也不再多说,只是温言道:“好了石槃陀,你也不必想得太多,只需记住:诸恶莫作,众善奉行,坚守五戒。如果你的皈依是真心的,龙天护法都会保佑你的。现在,早点回家去吧。” 说完,他牵过赤离的缰绳,翻身骑上。 “师父!”石槃陀直起身来喊了一声,“你一个人,太危险了!你过不去的!” 玄奘没有再应他的话,只是在空中虚甩一鞭,老马一声长嘶,扬起四蹄,朝着遥远的西方奔去。 父母的早逝,使他从小就学会了孤独,学会了沉思,特别是离开兄长的这些年来,他大部分时间都在独自行走,这也养成了他缜密细致而又不屈的性格。事实上,自打他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段旅程,所有的艰苦和危险就都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石槃陀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他的眼睛潮湿模糊,透过漫天的沙尘,只看到一人一马已行得很远,明亮的日光为他们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光晕的尽头是那苍凉辽远的地平线。 已经看不到玄奘的身影了…… 绕过玉门关之后,生命便逐渐成了一种稀缺品乃至奢侈品。 没有了古城,没有了河流,没有了道路,没有了高大的胡椒和妩媚的红柳,甚至没有了雪,有的只是一望无际的戈壁和风沙。 这是大地的一种坚硬、破碎而荒凉的存在,带着某种程度的强悍和凌厉。风从西部的沙漠刮起,将这里原本就少得可怜的水气吹走,因此这一带大多数时间都是万里无云且异常干燥的。 玄奘单人匹马,在这片广袤的戈壁中举步维艰,但他走得坚决而又泰然。 大约两个时辰后,玄奘突然发现前面出现了许多人马的骸骨!这些骸骨零零散散,但也能看出大概是十几个人,五六匹骆驼,七八匹马的样子,称得上是一支小型的队伍了。 玄奘心中纳闷,虽说这一路经常看到尸骸,但都是单人匹马,像这种成队的骸骨还是头一回见到。这里离玉门关和葫芦河都不算太远,怎么会全部死在这里? 玄奘怎么也想不明白,依照惯例念了《往生咒》之后,便牵着老马离开了。 这之后,他便经常看到地面上散落的一些驼马残骸和人的尸骨,久而久之,这些尸骨竟成了他的路标。 太阳渐渐升高,身边的空气开始变得温暖起来。 眼下是冬季,太阳确实能给人带来舒适的感觉,但却越来越刺目。特别是戈壁滩上那些黑亮的小石子,在阳光的照射下泛起了眩目的光,它们层层堆积着,一直铺向天际,像是大白天挂满空中的闪亮星星。 玄奘以手遮额,遥望前方,满眼都是黄沙碎石,没有一点绿色的影子。沙石中驼马风干的粪便,成堆的骸骨,令人心惊肉跳。 他又看了看渐渐升上头顶的大日头,心想,这里虽不是莫贺延碛,倒也有些邪气,身体迎着太阳的一面被烤得热气蒸腾,汗都出来了;而背着太阳的一面依然是冰冷刺骨。 戈壁滩上的气候是如此的极端,远处,阳光照射下的原野在天地间显示出层层氤氲之气,仿佛地表深处的水分都被一点一滴地挤压了出来。但他知道,一旦太阳沉入地平线,那有若实质的寒冷便会自天而降,即使重裘在身,也无法抵御从各个毛孔侵入的寒气。 玄奘脚下的步履越来越蹒跚,细密的汗珠布满额头,后背的衣服也湿了一大片,紧紧地贴在身上。在他身后,老马赤离有气无力地叫了几声。 玄奘从它身上的布袋里掏出一把草,放到老马的嘴边。 赤离很快就吃完了这把草,依然意犹未尽地冲玄奘叫着。 玄奘安抚它道:“还不知道要走多远才能到第一烽,省着点慢慢吃吧。” 老马有些不满地叫着,玄奘无奈地摸了摸它的头。想起石槃陀说过,从葫芦河出发,只需一天便可到达第一烽。他们一人一马已经在戈壁中走了好几个时辰,除非迷失了方向,否则距离第一烽应该不远了。 这样带着希望走了一整天,到了傍晚时分玄奘竟然发现,他没有走到烽火台,却好像回到了一个曾经走过的地方—— 地上散落着很多零散的白骨,大约是十几个人组成的一支小型队伍。 玄奘呆住了,很显然,这些失败者留下的痕迹并没有把他带到正确的道路上。 西部边关地区并没有“鬼打墙”这种说法,却流传着另外一种可怕的传说。 无论是瓜州菩提寺的商人,还是石槃陀,都曾跟玄奘说过,这一带的戈壁荒漠中有妖兽。其中最多的是一种隐形妖兽,叫做傀。它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跟在旅人的身后,用它那只肉眼看不见的独手遮住旅行者的双眼,让弯曲的道路在旅人眼中变得平直遥远。 傀长什么样?《山海经·西山传》里是这么说的: 其状人面兽身,一足一手,其音如钦。 石槃陀说过:那些死人的枯骨都是傀拿来引路的,十有八九会把人给引到阴曹地府里去! 据说,傀会制造海市蜃楼,以迷惑路人为乐,沙漠中的海市蜃楼就是它们捣鼓出来的。 玄奘没有见过傀,也不知道是不是真有这么个东西在跟着他。他想,即便有,那也是六道众生之一,也是可以用佛法来度化的。 他用沙子、石块把地上的白骨掩埋了起来,筑起了一座坟,然后端坐在坟前,再次诵念起了《往生咒》。 一口气念完七七四十九遍,天已经黑了,玄奘也已经疲劳欲死,独自一人赶了一整天的路,在严重的饥渴和紧张中居然又回到了原地,再加上埋葬尸骨,无论是身体上还是精神上都已经严重透支。 于是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行李里的衣服、毡毯都拿出来,将自己团团裹住,就这么直接躺在了这个坟堆背风的一面,倒头就睡。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身体便继续赶路。 他不敢再拿那些死人枯骨做标记了,因为他们都死了,按他们提供的路线走,最后的结果十有八九同他们一样。 他只能抬头看天,依照天象尽可能的朝着西北方向走。 一个人,一匹马,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戈壁中显得渺小如草芥。 过了正午,在葫芦河里灌的水就已经喝光了,还是没有找到第一烽。 就在这时,耳边突然传来一声惊雷,又仿佛有人在擂鼓,玄奘惊异地往前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 只见戈壁深处,旌旗猎猎,人喊马嘶,竟是一支队伍,他们身着毡衣,骑马挥戟,朝着玄奘的方向冲杀过来! 玄奘赶紧拉过赤离,将它按倒在地上,自己也伏下来,惊恐地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黑压压的军队。 这些人看起来不像唐军啊,难道是突厥人?玄奘紧张得心都要跳出来,手心里握满了汗,如果自己被突厥骑兵抓住,那可不是好耍的! 转念一想,不对啊,我现在还在大唐国境内,怎会有这么大的一支胡人队伍出现在这里? 玄奘的脑子里涌现出一个又一个问题,他紧张地思索着。 正午的阳光将地面的沙石炙烤得滚烫,地表热气蒸腾,伏在地上的玄奘,头上不停地滚落着汗珠。 远处,数不清的士兵还在呐喊着,直朝他淹杀过来! 玄奘无路可逃无处可避,只能闭目诵经,将身体紧紧地贴在地上。 突然,又是一声惊雷,震得他耳鼓生疼,所有的兵马,刹那间都被笼罩在了一片黑暗之中…… 玄奘睁开眼睛,刚才的一切恍如一场噩梦,太阳依旧在头顶上发着耀眼的强光,那些军队和士兵却全都不见了,仿佛被这里的阳光融化了,顷刻间无影无踪,只剩下他和他的马,孤零零地站在戈壁深处,站在这宽广无垠的荒漠中。 呆立片刻,玄奘苦笑着想,看来我真的是过于疲劳和紧张了,才会出现这样的幻觉。 又或者,刚才那些根本就是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傀在作怪? 他抬手擦了把沾满泥沙和汗水的脸,对于刚刚发生的事百思不得其解。只是颓然叹了口气—— 在壮阔的自然面前,人的生命是多么渺小和无助! 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声音在他的耳边响起:“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这声音宁静而又慈悲,如同幼年时母亲的声音,又好像是他在长安大觉寺佛殿中听到的菩萨的声音。 玄奘的心瞬间平静下来,不管这是来自菩萨的劝诫还是母亲的鼓励,他都决定坚持走下去。 然而到了傍晚,玄奘骇然发现,自己竟又一次回到了原地——他看到了自己亲手堆起的那座坟! 玄奘终于明白,为什么会有很多人死在这里了,也明白为什么在瓜州,许多人极力劝他找个向导——在陌生荒凉广袤的地方行进,一个有经验的向导是多么重要! 他的内心沮丧无比,在坟堆前颓然坐了下来,心想,我一定是受精怪所惑,所以才在这片戈壁荒漠中兜了两个圈子。 但是他毫无办法,现在随身携带的食水已经耗尽,腿也开始发软,空中,一只秃鹰在他头顶上已经盘旋半天了。 绝望中,玄奘开始默念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让自己的心镇定下来,思考着该如何走出这个困境。 经过漫长寒冷又极其难熬的一夜,玄奘再度起身,继续出发。 可能是因为被疲劳和绝望折磨得头晕眼花,走不多远,他竟看到前方不远处,一只橐婓(tuóféi陀非)鸟在一蹦一跳。 橐婓鸟是《山海经》中的一种神兽,或者说是妖兽,据说它的形状像枭,却长着一张人脸,夏天蛰伏,冬天出来觅食。人吃了它的肉就不怕打雷。 玄奘停了下来,看着这只奇怪的鸟,橐婓鸟也似乎注意到了这个人类,仰起一张人脸冲他一笑,显得异常恐怖和鬼魅。 玄奘不相信这是真的,他想起在瓜州菩提寺,一个商人给他讲的一个故事: 一个年轻的猎人不小心进入了这片戈壁,遭遇到傀怪而迷路,他看到了很多幻景,就是走不出去。于是他张弓搭箭,一箭射了出去,居然把傀给吓跑了,很快就走了出去。 那商人的意思是,傀这种妖兽听起来可怕,其实也是个胆小鬼,只会跟在独行客的身后,通常不敢招惹大队人马。只要你不怕他,他也迷惑不了你。 眼前的这只人面怪鸟也是傀的幻境吗? 玄奘想了想,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奋力朝前方一掷! 他无意杀生,因此刻意避开了这只怪鸟,只朝橐婓鸟的旁边扔去。目的也不是为了吓走这只怪鸟,而是打破眼前这个奇特的幻境。 果不其然,石头飞过去之后,眼前突然变样,空气似乎被砸得扭曲了一下,不仅那只橐婓鸟无影无踪,就连景物也有所变化。 玄奘怔住了——怎么会这样? 他不知道,荒漠中的海市蜃楼与海洋中的海市蜃楼不同,它的距离往往非常近,有时就百余丈左右,而且与空气的折射关系更大。加上荒漠中的气流温度从上到下各不相同,有着复杂的层次,因而便很容易形成幻视。 这个时候,一箭射出去,或者一块石头扔过去,甚至仅仅拿根树枝挥舞一下,打破那片空气,幻视自然而然也就消失了。 这是荒漠中的一种非常奇妙的景观,是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只有孤独的行者才可以有幸见到。 玄奘呆呆地站立着,心想,难道刚才真的是傀在作祟吗?有一只傀一直跟着我?它究竟想干什么? 这个时候,他又听到了那个温和而又坚定的声音:“玄奘,不要怕,它们伤害不了你!” 玄奘吓了一跳,立刻喊了声:“是谁?谁在说话?” 没有声音了,他四处张望,却一个人都看不到。 玄奘闭上眼睛,竭力稳定了一下心神,决定上路。 他口中默念着观音名号和《般若心经》,只希望这一次不要再回到原地了。 不过玄奘也没有把希望完全寄托在观音菩萨身上,他想出了一个很聪明的方法。 走了一段路之后,他下马用石块堆成了一座小石堆,反正这戈壁上别的没有,就石头多。 堆完之后,牵马向西走出大约100步左右再堆一个,然后再往西走。 走出一段距离后,回头看看那两个石堆是否在一条直线上,如果是,就说明道路没有歪邪,于是再堆一个,继续向前走…… 这种方法看起来很笨,但的确非常管用,是一个最实用的让人走直线的方法,直到今天仍有人使用。 但是,这方法也有一个明显的缺点,就是费时费力。 对玄奘来说,这条路出奇的漫长和艰苦,一路上沙海茫茫,难辨东西,除了零星散落的白骨、马粪和远处时隐时现的海市蜃楼,再也看不到任何活物。 玄奘口干舌燥,身上的僧袍被汗水一次次浸透,又被阳光迅速晒干,只留下一层白色的盐粒。 路上偶尔可以看到旧河床的痕迹,大约有上亿年的流淌,现在却是一滴水都没有了。 玄奘的心里有些慌乱,但还是咬牙继续前行。为今之计,他只能寄希望于快些到达第一烽。 突然,赤离发出一声尖利的长嘶!身体猛地蹿了起来,差一点将已经精疲力竭的玄奘掀下马去! 幸好玄奘反应快,迅速抓住马鬃,还未来得及细想,赤离已经撒开四蹄飞奔起来。 玄奘只得紧紧抱住马颈,将身体低伏在马背上,任其狂奔跳跃。 不知跑了多远,老马的速度才终于降了下来,玄奘竭力勒紧缰绳,总算将马匹停住了。 “你这老马!”玄奘惊魂未定,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这才发觉,两只手都麻木了,忍不住骂道,“亏你常年从这里走过,怎么胆子这么小,你看到了什么可怕的东西?” 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住了,因为他看到前方荒野中那座土黄色的高大楼台,以及楼台附近的几棵粗壮虬曲、样貌奇特的胡杨树。 “我们到第一烽了!”玄奘低呼一声,跳下马,轻轻地拍了拍老马的头,笑道,“好赤离,是我错怪你了!不过下次记着,跑之前要跟主人打声招呼,你刚才差点把我摔下去,知道吗?” 赤离摇晃着大脑袋,一副洋洋得意的样子。 在他前方的烽火台下生长着茂盛的芦苇,那些风中摇曳的芦苇丛,给这个灰黄死寂的世界带来了一道难得的生命气息。 芦苇丛中时时闪出一点点诱人的清光,那便是比金子还贵重的泉水了。 在戈壁沙漠中行路,水的重要性是怎么估计都不过分的,而在瓜州通往伊吾的这条荒漠大道上,更可以说水源就是一切。官道紧挨水源,负责把守官道的五烽更是直接修在了水源旁边。 守住了水源,就等于是扼住了沙漠的咽喉。 看到水,赤离显得有些急不可耐,烦躁地跺着脚,想要冲上前去。 玄奘急忙将它拉住,让它卧伏在地上,又从行李中取出些草料喂它。 虽然不算吃饱喝足,但老马还是满意地闭上了眼睛,抓紧时间打起了盹儿。 玄奘伏在沙沟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烽火台上那个来回走动的身影。 他已经至少绝水两天,早已是饥渴交煎,疲累不堪。晕眩一阵一阵地袭来,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了。 看到泉水后,这种晕眩的感觉更加强烈。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努力保持住神志,才能让自己不至于昏过去。 因为怕被守关的将士发现,他不敢过分靠近烽火台,只能同老马一起,安静地躲在沙沟里,等待夜幕的降临。 终于,太阳落到了遥远的雪山之下。 当全身被寒冷重重包裹住时,玄奘悄悄观察了一下烽火台,没发现什么动静,夜幕下的大漠一片寂静,似乎所有的人都睡着了。 玄奘牵着马,沿着沙沟小心翼翼地朝烽火台靠近。 他看到了烽火台上黄色的灯光,和灯光中举着火把的士兵剪影,心中没来由的一阵激动,竟有了一种想要走过去敲门的冲动。 玄奘当然知道,这烽火台中有凉州都督府辖下的校尉领兵戍守,私自出境一旦被守兵抓获,轻则流配充役,重则性命不保。 所以,冲动归冲动,他现在也只能静静地伏在沙沟里,观察着,等待着…… 一只浅褐色的小生灵从沙土中钻了出来,慢慢地爬上他的脚背,玄奘低头,认出是一只沙漠蝎。 他没有动,任由那小东西从他的脚上爬过,匆匆而去,再次钻入沙土之中。 玄奘心中感叹,大自然充满了生命的奇迹,尽管这里是戈壁滩,气候恶劣,但仍有动物顽强地生存。露宿在这段路上,他曾不止一次在清晨的毡毯里发现这种可怕的蝎子,有时甚至还有细小的蛇。它们弓着身子在沙地上爬行,只让身体的很小一部分与地面接触,以免被炙热的沙子灼伤。 由于被这小生灵分了心,再抬头时,烽火台上的那个身影似乎不见了。 他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儿,台上依然毫无动静。 他小心翼翼地站起身来,轻轻搓了搓因寒冷而有些麻木的手,又紧了紧马背上的行李,便拉着老马,轻手轻脚地靠了过去…… 今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星星发出微弱的光,将一团浓浓的夜色搅拌成淡淡的雾霭。 烽火台居高临下,附近除了几棵模样扭曲的胡杨,和水边几丛稀稀落落的芦苇外,什么遮挡的东西都没有。 可以说,水源就在守军的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玄奘知道,自己这么做很疯狂,但他已经没有了退路。要想继续走下去,他必须冒险取水。 所以,他只盼这个时候守军们都已经进入梦乡了。 拨开一人高的芦苇丛,玄奘惊喜地发现,这一汪泉水澄净清凉,在星光下泛着清冷的光,令人一见之下烦渴顿消。 老马轻抬四蹄,慢慢走到沙泉边上,把头伸进去喝水。 它做这一切的时候悄然无声,连个响鼻都没有打。 玄奘仔细看了看烽火台的周围,除了四角那几面随风摆动的旗帜外,看不到任何人影。 借着浓浓的夜色,他小心地在沙泉边蹲了下来,先取水洗了把脸,感觉精神为之一振,然后拿过水袋。 他并没有将水袋直接放入沙泉中让泉水直接流入,更没有像老马那样把头伸过去直接去喝,而是又取出一只滤水囊,依律将水仔细过滤了之后,这才小心地灌入袋中。 他一向持律严谨,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会遵循戒律取水。 汩汩的清水经过滤水器注入水囊,发出“咕咚,咕咚”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心中紧张万分,但他毫无办法。 当水囊终于灌满了清水,他不禁长舒了一口气,小心地喝了几口后,便将袋口扎紧。 一切竟是出奇的顺利! 然而就在这时,一声尖锐的破空之声传入耳中。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就觉得肩头仿佛被人狠狠推了一把,突如其来的巨大冲力让他的身体向后飞出,重重摔倒在地上! 水袋从手中掉落下来,幸好袋口已经扎紧,里面的清水才没有泼洒出来。 玄奘被摔得七荤八素,只觉得浑身的骨头都要碎了,眼前金星乱飞。他勉强用一只手撑着地,想要起身,突然,一股剧烈的撕裂般的痛楚从左肩爆开,疼得他浑身都颤抖起来,完全无法再用力。 低头一看,一枝箭赫然插在左肩上! 准确的说,是从他的左肩下方刺入,直接把肩骨捅了个对穿!并且余力未尽,露在外面的箭羽震颤不已,温热的血从伤口处汩汩流出,把半只衣袖都浸透了。 玄奘不禁倒抽了口凉气,紧张之际,也来不及细想,伸手便去抓地上的水袋。 就在这时,又一枝箭飞来,险些射中他的手。玄奘急急慌慌将手收回,只听“扑”地一声,箭镞扎在水袋上,袋中清水如同喷泉一般喷涌出来,溅了他一身。 玄奘痛心不已,但此刻的他已经来不及诅丧了,因为有更多的箭正从蜂火台上飞射下来。 顾不得插在肩头的箭和被钉在地上的水袋了,他只能以手撑地,向身后的芦苇丛中退着,以躲避那一枝枝射过来的飞箭。长这么大,他从未这般狼狈过,有好几回,那箭就擦着他的耳朵飞掠过去,冰冷的“嗖嗖”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不知过了多久,台上总算停止了放箭,接着,便是一片死一般的沉寂。 是他们没有箭了吗?玄奘呼呼喘着粗气,看着面前那一排排斜插在地上的箭枝,不禁心有余悸。 直到这时,他才感到浑身发软,额上满是冷汗,左肩处更是如火烧一般,痛得出奇。 他不敢将箭拔出,只能小心翼翼地将身体往前探了探,抓住地上那只被射穿的水袋,咬牙站起,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就听“嗖”地一声,又一支冷箭破空而来! 玄奘只觉得腿上一阵剧痛,眼前一阵发黑,再一次摔倒在地。 紧接着,烽火台上传来一声大喝:“干什么的?呆着别动!” 玄奘痛得几乎昏迷,勉强抬起头,看到烽火台上站着好几个士兵,个个手持弓箭。其中一个将手一松,又射出一箭,他赶紧侧身,那支箭紧贴着他的肋部飞过,斜斜地插进身后的沙土里。 到了此时,玄奘心里明白,他是无论如何也跑不掉的了。 边关的冬夜安谧静雅,天上仅有的几片浮云早已被凛冽的寒风远远吹散,只留下漫天的星斗争相闪耀,灼灼生辉。 黄土夯成的烽火台在这辽阔的戈壁地带宛如大海中的一座孤岛,而这里的很多人已在这个孤岛上把守了数年之久。 校尉王祥便是其中之一。此时的他尚未入睡,正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默默诵读《地藏菩萨本愿经》: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忉利天,为母说法。 “尔时十方无量世界,不可说不可说一切诸佛,及大菩萨摩诃萨,皆来集会。赞叹释迦牟尼佛,能于五浊恶世,现不可思议大智慧神通之力,调伏刚强众生,知苦乐法,各遣侍者,问讯世尊。” 这部经书是敦煌的张皎法师送给他的,那时的他还年轻,在那座西域风味浓厚的石窟寺里,张皎法师为他和他的几个好友一起授了三皈依。 本来还要授五戒的,但他告诉法师,自己马上就要去边地任职了,可能要跟那些凶残的突厥骑兵打交道,不大可能不杀生;边关孤冷寂寞,守关将士们聚在一起,也不可能不饮酒。 张皎法师闻言叹了口气,说了声:“众生皆苦”,便只为他授了三戒,临行时又送给他这卷《地藏经》。 “闲来多念念此经,可超度一切冤亲债主,令其究竟解脱。”老法师叮嘱道。 后来他就来到这个大戈壁,在第一烽里当了校尉,一呆就是十年。 这里是商旅往来必经之地,不但扼守着从瓜州通往伊吾的官道和水源,还担当着警戒和了望的职能。当然,更多的时候是为那些使者、商旅提供食宿。 说是“更多”,其实一年下来,也难得有那么几次。 没办法,谁叫这年头边关不安宁呢? 让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些年来,除了偶尔抓到过几次马贼之外,他还很少率部下与人交过手,自然也就很少杀人。 边关苦寒,生活艰难薪俸又少,更难忍受的是无边的寂寞与无聊,很多人都因此被怨气弄坏了脾气,而他却怡然自得,诵读《地藏经》成了他每晚必做的功课,就这么日复一日地在这个戈壁荒岛中打发着漫长的岁月…… 十年过去了,对于王祥来说,故乡敦煌似乎已经很遥远了,记忆中依然鲜活的,便是那个在石窟寺中一字一句为他讲解《地藏经》的张皎法师,以及那群一起在佛前皈依的好朋友。 当然,还有那些壮观的石窟寺庙群,和僧人们早晚课时的梵唱…… “当当当……”一阵急骤的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深思,伴随而来的,还有杂乱的脚步声和急切的呼喊声:“王校尉,王校尉!” 这么晚了,难道又有什么人来了? 王祥一边放下经卷前去开门,一边在心里叹气,这里长年累月也见不着一个生人,士兵们都变得过于少见多怪了,就算是偶尔抓到一只兔子,都能让他们像过年一样兴奋好几天。 “大半夜的,嚷嚷什么?”他打开门,探出半个身子,有些不悦地问道。 一个士兵大声喊道:“王校尉,弟兄们抓到一个人!” 他的脸红红的,声音中透着说不出的兴奋。 王祥大吃一惊:“你说什么?抓到人?” 正愣神间,士兵们已将一个浑身是血,捆得像个粽子一样的人推到了他的面前。 第二十二章 家书抵万金 王祥从一个士兵手中接过火把,满心孤疑地走到这个俘虏面前。 火光中映出一个身型瘦削面貌清秀的僧人,一袭残旧的僧袍上染满血迹,左肩和右腿处还插着箭,血不停地从伤口处涌出。双手被麻绳紧紧地捆在身后,脚上赤足穿一双草鞋。 这是一个标准的游方僧人,而且,经过一夜的张皇,加之又受了伤,他的面容和嘴唇已经没有了一丝血色,寸许长的短发被汗水浸透,凌乱地贴在额上。整个人显得风尘仆仆,狼狈不堪。 “是个僧人?”王祥不禁皱了皱眉头。 真是奇怪啊,他想,自己在这里一驻十年,还是头一回见到僧人。而且不知为何,眼前这位看上去孱弱而又狼狈,偏偏带给他一种极其高贵的感觉,特别是那双黑眸,就像夜幕下洒满星光的沙泉,极为清亮。 难道是……他想起了前些天自凉州发过来的访谍。 “这是他的行李,”一个士兵提了个竹箧过来,放在地上,兴奋地说道,“深更半夜来偷水,鬼鬼祟祟的,不知道有什么企图!” 其他士兵们也都在窃窃低语。 对他们来说,平常来这里敲门取水的都极为罕见,偷水的更是多少年都也得碰上一回。 王祥注视着僧人,僧人也在注视着他,那双澄澈的眼睛在火把的亮光中熠熠生辉。 “哪里来的?”王祥问,他尽可能让自己的语气温和一些。 “长安。”僧人简捷地回答,声音听起来很虚弱,也很平静。 长安?这么远!难道他真是访谍中所说的那个人? 说真的,那天接到访谍的时候,他可是在心里哂笑了很久,心想这世间还真是无奇不有啊!一个年轻的高僧为了个虚无飘渺的国家,竟然不顾朝廷禁令一意孤行,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奇怪的了。更奇的是,凉州那些大人们也不知是吃饱了撑的还是怎么着,居然大张旗鼓的把访谍发到这遥远的边关五烽来! 看着那轴加盖了凉州都督府印信的访谍,王祥着实觉得好笑,他想:有没有搞错啊?大唐边关,从凉州到玉门关,整个就是一只巨大的铁桶!有那么多精明强干的捕手,有凉州、瓜州、玉门关的精兵强将,那和尚要是还能跑到这里来,那他不是成了佛,就是有了飞天的功力! 唉,凉州的大人们哪,想给我们底下的人整点事情干干,也不带这么夸张的! 火把上的油毡还在哔哔卟卟地燃烧着,王祥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面前的僧人,从他的面容和穿着上看,的确不像是河西本地人,莫非,他真是从京师来的? 这时,一个士兵递上了一只深褐色的小布包。 “什么东西?”王祥问。 “回校尉大人,”那士兵道,“这是从他身上搜出来的!” 王祥示意打开,两个士兵小心翼翼地解着布包上的带子,他们神色紧张,如临大敌,仿佛那里面装的是见血封喉的剧毒物品。 布包终于打开了,里面是一些土黄色的颗粒状东西。 “这是何物?”王祥皱着眉头问。 “黄土。”僧人的回答依然很简捷干脆。 “黄土?”王祥差点没背过气过去。 这和尚,连谎都不会撒!茫茫大漠,多带一点儿东西都会让人觉得沉重难当,除了水、干粮、马麦这些实在不可或缺的物品外,别的行李那是越少越好。带一把黄土,能吃还是能喝? “长安离这儿可不近呐,”王祥冷笑道,“大师没有过关必须的过所,却带了一把没用的黄土,岂不是太可笑了吗?” 僧人乌亮的眼睛看着他,反问道:“校尉大人最近有没有听凉州人说过,有个叫玄奘的沙门欲往婆罗门国去求法?” 果然是这个和尚!王祥暗想。 但他同时也被对方那略带轻蔑的语气给激怒了,厉声喝道:“胡说!玄奘大师已经回长安去了。你是何人,敢冒充他?” 见校尉发怒,旁边士兵一把揪住那支钉在肩上的箭,喝道:“说实话!不然,要你好看!” 玄奘痛得几乎窒息,赶紧闭了嘴,在心中默念佛号。 王祥挥了挥手,示意将箭拔出。 四名士兵立即上前,其中两个将他按坐在地上,另两个各自握住一枝箭,大喝一声,两枝带着血肉的箭便被拔了出来! 玄奘再也忍耐不住,轻哼一声,昏死过去。 一个士兵拿来一束干草点燃,放在他的鼻下,在白色烟气的不断刺激下,玄奘渐渐醒转过来。 王祥蹲下身,盯住他的眼睛问:“你真的是玄奘吗?” 伏在地上的僧人淡淡一笑,虚弱地回答:“玄奘的……戒谍……就在……身上,校尉大人,只管……自己取出来……看……便是……” 说到这里,他只觉眼前一阵阵发黑,喉间仿佛有一口热血就要喷涌而出,忙住了口,死死咬住了牙。 他必须努力护持住神志,使自己不至于再昏过去。 他的行李早被翻了个底朝天,不过是一只发黄的竹箧,上面只有一条沾满沙粒的旧毡毯,一小袋馕饼,一包马麦和一只深褐色的包裹。 包裹里面是两件半旧的僧袍,一袭黑色的木棉袈裟,一只瓦钵和一套简装文房四宝。并没有什么僧牒之物。 他说戒牒在他身上。王祥想想也是,这种物件通常都是随身携带的,便叫士兵去取出来。 一个士兵应声上前,将一只手伸入玄奘怀中,从僧衣的内兜中掏出一个丝质卷轴,打开一看,果然是一份朝廷下发的戒谍。 戒牒上沾满鲜血和汗渍,但字迹还是很清楚的,足以用来证明持有者的身份。 原来他真是那个和尚! 玄奘身上的绑绳被松开了,他软软地靠坐在一堵墙边,闭着眼睛,显然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 王祥坐在他的对面,好奇地打量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 “我看到了从凉州发过来的访谍,当时还不敢相信,想不到这件事是真的。”王祥说。 “现在,贫僧已经在大人手里了……”玄奘虚弱地说道。 王祥见他面色苍白,憔悴不堪,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 “能走到这里太不容易了,”他叹息道,“我都不忍心治法师的罪了,只不过,祥身为边关校尉,职责所在……” 他没有说下去,而是静静地看着玄奘。 玄奘心中黯然,脸上却无丝毫恐惧之色。这份超乎常人的坦然与镇定曾给李大亮、独孤达、李昌等人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如今也让王祥为之心折。 王祥想了想,说道:“法师要去天竺是不可能的。莫说后面还有四道烽燧阻拦,便是都闯过去,再往西去不是沙漠就是雪山,稍微好走点的地方也都是猛兽和马贼的天下……” 玄奘依然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看着摊在自己面前的那一小包黄土。 “此物究竟做何用处?”王祥好奇地问道。心想,莫非是用来施一种特别的法术,比如隐身术、遁地术什么的,可以借此逃脱守军的追捕? 如果真是这样的话,我可得想个法子,求他教教我! 正在胡思乱想之际,却听玄奘低低地说道:“玄奘远赴天竺,山遥路远,日久年长,更不知此生此世是否还有机会回来……这一包故土,不过是聊解日后思乡之念罢了。” 王祥呆住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包黄土竟是这样一个用途,可笑自己竟然还以为是用来施什么法术的。 不过,这份于平淡中透出的浓浓乡情,倒真的打动了王祥,使他情不自禁想到了自己的故乡。 “大师果然是读书人,心思缜密,”他既敬佩又羡慕地说道,“弟子是敦煌人,离开故乡已有十载,却从未想过要带上一包故土,以解思乡之念。” 言下之意,颇为遗憾。 不过遗憾归遗憾,这位边关校尉此时的头脑中竟突然冒出了一个异想天开的主意—— “大师若是再朝西去,这辈子只怕就真的难履故土了。弟子倒有个好主意,能让大师既学到高深的佛法,又不至于远离乡土。” “校尉大人请讲。”玄奘声音虚弱,语气却极平淡,显然对这个校尉大人的所谓“好主意”不抱什么期望。 王祥却依然兴致勃勃,反问道:“大师可知,这河西地区佛学最兴盛的地方是哪里?” “玄奘不知。” 这一路之上走过了不少城市——秦州、兰州、凉州、酒泉、张腋、瓜州……每个地方的佛法都很兴盛,哪里有什么“最兴盛”的地方? “就是弟子的家乡敦煌啊!”王祥略带几分自豪地说道,“那里云集了很多从中原和西域来的高僧大德,特别是有一位张皎法师,佛法精堪,又非常敬慕有才有德之人,比如像大师这样的。弟子打算派人将大师送往敦煌,那张皎法师若是见到大师,定然非常高兴。” 说到这里,王祥心中不禁升起了一丝温暖,那个为他授皈依的慈祥的老法师的形象又浮现在他的眼前。他想,我把这位长安来的名僧介绍到敦煌去,老法师定然高兴!玄奘因偷渡而被抓,若是禀公办理,最轻的处罚也是流放,现在我不办他的罪,他感激还来不及,没有理由拒绝的。 想到这里,他几乎要为自己的聪明拍案叫绝了。 玄奘做梦也没有想到,对方竟会提出这样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他不禁睁开眼睛,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边防校尉。 “大师意下如何呢?”王祥又问了一句,脸上带着热切的神情,“大师若是去了敦煌,弟子愿意代为引荐,到那时……” “校尉大人,”玄奘打断了他的话,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是东都洛阳人士,年少时也曾游学各处,广拜名师,两京地区的高僧以及吴蜀等地凡有所长的大德,玄奘无不负笈请教,穷其所解,对扬谈说,也获得了诸位大德的认可,以及同他们平起平坐的资格。如果仅仅是为了养活自己,再添名望的话,玄奘只需留在两京即可,又何必多此一举前去敦煌?” 王祥呆住了,他没有想到玄奘竟会拒绝他——在他看来,这是多么完美的建议!这和尚竟拒绝得如此直截了当,毫不留情,且又当着自己那么多部下的面,他一时惊怒交集,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玄奘只是觉得遗憾,”僧人的声音低了下来,却还在往下说,丝毫没有在意校尉大人恼怒的目光,“东土佛法尚有许多缺漏和不全之处,诸位先贤在翻译和解释上也常有矛盾。所以玄奘才会不顾性命,不惧艰危,发愿前往西方寻求佛法真谛。对此,擅越不仅不相励勉,反而劝我退转,难道也是厌倦了尘世,欲树涅槃之因吗?” 王祥再也忍耐不住,怒声说道:“法师偷越边境,已犯国禁,国有严科,本应重处!何况此处乃边防重地,祥身为一烽守卫,亦不敢违抗朝廷之命。莫说将法师押解回京,就算是就地正法也不为过!祥先前所说,不过是念及法师才华不凡,又尚未出境,这才网开一面,让法师改往敦煌,这已经是法外开恩了。怎么,法师竟不领情么?” 他脸色铁青,显是动了真怒。 然而玄奘仍是毫不妥协:“既然国有严科,玄奘听凭处置便是。” “你不怕我杀了你?”王祥探头过来,紧紧地盯住对方的眼睛。 玄奘微微一哂:“将军杀我,是将军的职责。然玄奘决不东移一步,以负先心!” 王祥被这句话给噎住了,他那双锐利的让人有些惧怕的眼神,似乎并没有令眼前这个文弱僧人感到丝毫的不安——玄奘目光平静地同他对视着,毫不避让。 看着这双始终沉静如渊的墨黑瞳仁,不知怎的,王祥竟想起了烈日下的大漠——那一个又一个沙丘,顽强地重复着自己,一直绵延到无尽的天边……眼前的僧人就像这大漠。不!他比大漠还要倔强得多。 终于,王祥妥协了,他无力地说道:“此事明日再议。法师累了,又有伤在身,先去歇息吧。来人——” 夜已经很深了,凛冽的寒风,顺着门窗的缝隙涌了进来。 玄奘侧卧在土坯垒成的榻上,闭目聆听窗外呜呜的风声,久久不能入眠。 他的身体极度疲惫,也知道必须好好休息一下,以恢复在戈壁滩上透支的体力。但一来体内缺水焦渴难当,二来肩上和腿上的伤处也越来越难以承受。 他支撑着坐起身,解开自己的僧袍和衲衣,小心翼翼地将左袖褪了下来。只见左肩下面中箭处皮肉翻卷,血还在慢慢地往外涌,也不知道伤没伤到骨头。 再看腿上,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那些士兵拔箭的时候太过粗暴,箭上倒钩竟连皮带肉地扯出了一大块,不知道需要多久才能恢复。 一个年轻士兵轻手轻脚地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又退了出去。 玄奘没有在意,他小心地擦拭着自己的伤口,心中默念着佛号。 不大一会儿,那小兵又回来了,这次他端来了一盆清水,放在地上,呐呐地说道:“我来帮你洗洗吧。” 玄奘点头:“多谢。” 那小兵似乎做惯了此事,很细心地为玄奘清洗擦拭,又取出一包黑乎乎的伤药,倒在伤口处,最后用麻绢层层包裹起来。 玄奘再次向他致谢,小兵似乎很高兴,往他身旁一坐,小声问道:“你是长安来的高僧,一定很有学问,你是不是什么字都会写?” 玄奘觉得这个问题问得好生奇怪,天下的字有很多,有些字说不定只在某部书中出现过一次,人不可能把天下的书都读完,又怎么可能什么字都会写? 那小兵见他不答,又接着问:“你会写信么?” 玄奘不知这个小兵想让他干什么,依旧没有回答,只是轻声问道:“还未请教施主姓名……” 总得先知道人家叫什么,才好称呼啊。 “俺叫石大壮。”小兵爽快地答道。 玄奘忍不住看了对方一眼,这小兵看上去只有二十三四岁的样子,黑红色的脸膛,带着几分憨厚和狡黠。只是身量瘦瘦小小,丝毫也没个壮实样儿,实在对不住“大壮”这个名字。 见对方看着自己,石大壮腼腆地垂下了头,低声解释道:“法师,俺是张腋人,到这第一烽驻守已经七年了,一直没机会回家。俺家中还有一个老娘,全靠哥哥照顾。每隔几个月,俺都会稍一封信回家,报平安……”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真是个孝子,一封家书足可慰老母思子之苦。” “其实俺不认识字……”石大壮低着头,小声说道,“咱们这第一烽,就只有王校尉上过一年私塾,会写几个字。这些家书全是他代写的。” “原来如此。”玄奘还是不太明白这小兵跟他说这些做甚。 好在石大壮很快便给出了解释:“王校尉虽然读过书,可他的信写得太简单了,都是些平安啊,勿念啊这些话,除了开头和末尾,所有的信都一模一样。” 说到这里,他有些心虚地看了看玄奘:“法师您别笑话俺啊,不是俺贪心不足,实在是……俺离开家七年了,很想念娘和大哥。可是每次给他们写信,都是那么几句。俺心里还有很多话想跟他们说,就是不会写,也不敢麻烦校尉大人,再说麻烦了也没用,他也不会……” 说到这里,他憨憨地笑了:“法师您是当世名僧,一定很有学问,您能帮俺写封信吗?” 玄奘终于听明白了,敢情这石大壮半夜三更跑过来给自己清洗处理伤处,神神秘秘的,就是为了这么件私事。 代写家书也是行善之事,没什么理由拒绝,玄奘正要答应,却听那小兵又说道:“法师放心,俺不会叫你白辛苦的,你若是帮俺写这封信,俺一定叫校尉大人善待法师,回头给你弄些好的伤药来。” 玄奘苦笑,这第一烽从上到下,都喜欢讲条件吗? 他此时口干舌燥,就连意识都有些模糊不清,只能强撑着说道:“写封家书,也没什么……只是,贫僧现在口渴得很,你能……先给我点水喝吗?” 石大壮顿时大喜过望,连声说道:“当然可以!法师你等着啊。” 说罢一溜烟地跑了出去。 玄奘轻叹一声,闭上双目养神。 石大壮很快就回来了,不仅拿来了水袋,还带了一小块馕饼,外加一只木几和简单的文房四宝。 他把玄奘扶起来,让他趴在案几上,然后把水倒在碗里给他。 玄奘早已渴极了,一饮而尽,叫他再倒一碗,又一饮而尽,还是觉得口腹干焦,嗓子冒烟,但石大壮却已经把水袋扎紧了。 “法师,俺知道你很渴。但你现在就算喝再多的水也还是渴的,这得慢慢来,不然会死人的!您还是吃点东西吧。” 玄奘知道这小兵说的有理,点头称谢,又强迫自己吃了两口馕饼,总算恢复了一点体力。 石大壮把纸铺在案几上,然后取水研墨。玄奘因为伤重,只能半趴在几上,提着笔,开始帮他写家书。 石大壮先是向母亲和兄长问安,表达自己的思念之情,然后从自己当年刚到边关时讲起,讲他和每一个弟兄之间的有趣的事。 玄奘此时浑身是汗,头晕气虚,痛得几乎握不住笔,只能紧紧咬住舌尖,提住神志,才能勉强听清石大壮在说什么,然后一笔一笔地帮他记录下来。 石大壮甚至讲到有一回,大家一起围追堵截一只兔子,这样的乐事居然也说得津津有味。还说到自己跟谁吵架,想办法让那小子挨了一顿鞭子,说到兴奋处,忍不住捂着嘴“嘿嘿”地乐。 以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写这封信多少有些勉强,但是写着写着,心中竟不自禁地怜悯起来,同时对朝廷也有些不满——像这种地方应该实行轮流守关的,怎么可以叫人背井离乡这么久呢?这不就相当于再也见不到亲人了吗?难怪会出现心理问题。 石大壮总算说完了,仰脖痛快地喝了一大口水。 玄奘的书信也写好了,他长舒了一口气,将手中的笔轻轻搁下。 看着那三尺长的卷轴,以及上面那五六千个排列整齐的蝇头小楷,石大壮喜得嘴都合不拢,跪下磕了个头,说:“法师您能写出这么多字来,真是太了不起了!可惜这些字,它认得俺,俺却不认得它们。法师,您能给俺念一念吗?” 玄奘点头,他已经累得浑身脱力,眼前金星乱飞,勉强读了一遍就无力地躺下了。 石大壮捧着信,欢天喜地地走了。玄奘也是疲累欲死,喝的那点水全化作冷汗出来了,依然渴得要命。 好不容易昏睡了一会儿,睁开眼时,竟看到有四五个士兵围着自己,大眼瞪小眼地盯着他看。 见他醒来,其中一位愣头愣脑地问道:“法师,大壮那封像面条一样长的信是你写的吗?” 面条?这都什么比喻啊?玄奘心中苦笑,但还是点了点头。 几位很高兴,异口同声地说道:“那你能不能给俺也写一封?” 原来,石大壮拿了玄奘写的信,跑到另外几个值夜的士兵那里去眩耀,结果一家伙招来了四五位。 这些士兵以为写信不需要花费力气,其实不然,写信也是需要体力的,而玄奘现在哪有这个体力?在众人的簇拥下,勉强又写了一封,第二封才写了个开头,就感觉一阵晕眩,一头栽倒在案几上。 “怎么回事?”士兵们都有些慌了,忙扶他躺下,只觉得这僧人浑身滚烫,嘴唇干焦,额上大汗淋漓,显然是烧得不轻。 “看来是病了,”一个年纪大点的士兵道,“可不能耽搁,虎子,你腿脚麻利,快去找王校尉!” 守关士兵不论年纪大小,相互之间都称呼小名儿,除了虎子、大壮,这次来的还有拴柱儿、福贵、大力,彼此亲热得就像一家人。 虎子是个高个子士兵,答应一声,赶紧跑去敲王祥的门。 “王校尉!王校尉!” “又有什么事了?”王祥打开门,不耐烦地问。 “王校尉,”虎子一脸的焦急之色,“那个,长安来的法师,他病了!” 王祥一怔,急忙披衣出来:“病了?怎么回事?” “发热,烫得很!想是那两箭,伤得太重了!” 发烧这种事情,后果可大可小,不可轻视。想到对方到底是个高僧,若是死在这里,罪过不小,王祥顿时出了一身冷汗,不敢怠慢,忙跟着虎子来到玄奘身边。 玄奘的脸色已经变得灰白,双目紧闭,呼吸微弱,性命有如风中残烛,随时都可能熄灭。 “果然不太好……”王祥喃喃自语,心中暗暗后悔没有及时处理他的伤。 士兵们急了:“校尉大人,咱们不能让他死在这里!要不,给他换个暖和点的房间,好好治一治吧。” 王祥正有此意,同时又觉得有些意外——他的士兵并不信佛,居然会同情这个私渡边关的僧人,这在以前可是从来没有过的事情。 士兵们开始轮流照顾玄奘,他们其实也没有什么退热消炎的好办法,只是给他喂水,擦汗,上药,包扎伤口,顶多再做点物理降温。 玄奘一直迷迷糊糊,焦干的口唇翕动着,时有呓语发出。王祥有时过来,凝神细听,却始终听不清他在说什么。 这样过了四五天,情况总算是渐渐好转,烧退了些,人也清醒了许多。只不过身体依旧绵软,没有一点力气。 依旧是这四五个士兵陪着他,有一搭没一搭地跟他聊天。 “有劳各位仁者,”玄奘感激地说道,“若非你们,贫僧已然丧命。” “俺才不是什么仁者,”石大壮垂头说道,“法师,上回俺没跟你说实话,你腿上那一箭就是俺射的,还好你没死,不然俺的罪过可就大了。” 玄奘怔了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旁边一位叫拴柱的跟他解释:“法师你不知道,你那天取水的时候,咱们正在换班,有四个兄弟在烽火台上。虎子射出的第一箭,射中后,我跟福贵兄弟就带上绳子,准备去沙泉边上拿人了,谁知法师你居然还想跑,嘿嘿,弟兄们一下子来了兴致,便设下彩头打起了赌赛,说好了谁都不准抢,一个一个地射,看谁先把这偷水的家伙放倒,赢的人可以独饮一壶老酒。” 难怪!玄奘直到这时才明白,为什么那些箭是一枝一枝射过来的,而不是万箭齐发。当时他还以为只有一个人在烽火台上呢。 不过也幸好如此,他才没有变成刺猬。 石大壮接口说:“俺看法师避过了好几轮,再到俺的时候就故意停了一会儿,等法师起身要走的时候再射,果然管用。” “你还好意思说!”旁边的福贵一脸不屑地说道,“这不是耍赖吗?” “俺没耍赖,你们才耍赖呢!”石大壮恼怒地说道,“俺这叫用计!前面也没说不允许啊。既然是俺放倒的,那壶老酒理应是俺的。你们居然说俺耍赖,给俺昧了去!法师你说句公道话,到底是谁赖啊?” 听着这没心没肺的争吵,玄奘心中唯有苦笑的份儿。 “你们,怎么可以拿人命做赌赛?” “那还能拿什么做赌赛?”虎子瞪着眼睛问。 “比如……标靶什么的……”玄奘道。 士兵们笑了:“那多没意思!若是偶尔来只兔子、黄羊啥的,还值得赌上一赌,但也没人有意思。” 玄奘一时无语,他眼前的这帮士兵,看上去是如此的单纯热忱,性格淳朴,实际行事却又有着如此血腥残忍的一面! 或者,这就是大漠边关给予他们的特质? 他只能小声说道:“人命关天,总该敬惜的……” 听了这话,士兵们一个个大摇其头:“法师啊,俺们自己的性命尚且拴在裤腰带上,还在乎别人的性命吗?再说了,命贵的人不会到这里来,凡是来到这千里大漠的人,都是贱命一条,比蝼蚁也强不到哪里去,有什么好敬惜的?” 玄奘彻底无话可说了,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凄。 虎子见他不说话,以为生气了,心中颇有几分不安,上前说道:“法师千万别见怪,咱们这些守关的兄弟,常年呆在这兔子不拉屎的鬼地方,有时一年到头也见不着个大活人。好容易碰上个半夜偷水的,都当稀罕物一般,要是再放不倒,那大家干脆一头撞死好了。” 说到这里,众人都憨憨地笑了起来。 玄奘知道他说的是实情,西北武风浓厚,尤重射术,对于这些镇守边关的将士来说,射箭早已成了一种本能。四个守关士兵在这么近的射程之内,若是连一个孤身至此的文僧都放不倒,这对他们来说确实是一种耻辱。 “不关你们的事,”玄奘轻叹道,“贫僧自找的。” 士兵们闻言,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憨厚的笑容。 石大壮说道:“其实法师若是中了第一箭之后躺着别动,就不会再挨第二箭了。” 这小兵果然聪明,居然用这种玩笑的语气为自己辩解起来。 “大壮说的是啊,”拴柱接口道,“再说法师的水囊都扎破了,没有了水,还跑什么?” 福贵也说:“法师您一定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我跟您说啊,就算要跑,那种情况下也该伏低身子,慢慢地往后退,你怎么能站起来呢?” 看着眼前这一张张年轻敦厚的面庞,玄奘突然有了一种想跟他们谈谈佛法的冲动。不过这个念头只在他的脑中一闪而过,就被他放弃了。 他低低地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并不是所有偷水的都是坏人和奸细,有的或许只是不小心跑出关的老百姓,或者是时运不济交不起关税的商人。玄奘这些年走过很多地方,知道这世间之人为求得一衣一食,实在是艰难得很。就算他们有错,就算你们职责在身,能不射杀,也还是不要射杀的好。须知一念之善,便可救得一条性命。” “法师说得也是,”拴柱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听说几个月前,葫芦河附近抓到几个人,当时突厥人犯边犯得厉害,各关卡都要求严加防守。那几个人命不好,抓到玉门关后全被当成了突厥奸细,当场砍了脑袋!事后才知道,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奸细,是随丰就食误出边关的老百姓。”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一恸,忍不住合掌轻诵一声: “阿弥陀佛……” 见他这个样子,士兵们也都不再说话,房间内出现了一段诡异的平静。 过了好一会儿,还是机灵的石大壮率先打破沉默,问了一句:“法师,你怎么想起来要去天竺呢?” “是啊法师,”另外几个士兵也都看着他,“您是长安名僧,要金银有金银,要地位有地位,要名声有名声,您可是贵命之人啊!何苦违逆圣命,跑到这里来受这份罪呢?” 玄奘沉默片刻,反问了一句:“石大壮,你有没有遇到过什么事情,觉得无法解决,非常困惑,非常烦恼?” “有啊,”石大壮立即说道,“当然有!俺小时候家里穷,没钱,没吃的,就很烦恼。后来好容易挣到点钱,还被人抢被人欺负,那时就烦恼极了!” 玄奘又问:“那你有没有想过,去解决?” “想过,怎么没想过!”石大壮道,“俺那时就想,干脆,去当马贼好了!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还不用受人欺负。要不就是,哪天多找几个朋友,废了那帮狼崽子!” 玄奘叹了口气,道:“你有没有想过,以暴易暴,非但不能解决问题,反而会使问题更多?” 石大壮苦笑着说:“想过,而且俺也知道,废了他们,他们肯定饶不了俺!当马贼,就是触犯王法,早晚死于非命。要是俺真是光棍一条,一人吃饱全家不饿,也就罢了。可俺家中还有老娘,就不能不在乎了。现在入了行伍,有了饷银,也算解决了些烦恼吧。”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道,“仁者果然是个有善根的人。” “是吗?”石大壮笑笑,“俺现在也觉得自己挺有善根的了……” 这话一出口,立刻引来周围一片鄙夷的声音。 福贵笑道:“你小子能有什么善根?不过是小胳膊小腿的打不过人家罢了,一边儿呆着去吧!” 他又转向玄奘,热切地说道:“咱的烦恼就是没钱!法师啊,您会念那么多经书,佛门中有没有专门的一部什么经,念了之后就能发财的?” “专门发财的经?”玄奘哑然失笑,“这个倒不曾听说。” 福贵失望地叹着气,周围的兄弟们都在“吃吃”地笑。 “你就知道钱!”虎子鄙夷地说道。 “我名字就叫福贵嘛,”这个尖嘴猴腮,看上去既没福也不贵的家伙理直气壮地说道,“咱命里注定就是要大福大贵的!” “大福大贵?”石大壮拉了拉他破旧的衣襟,笑道,“啧啧,这样的大福大贵……” “怎么啦?”福贵不满地一抖,便将衣襟从他手中抽了出来,“咱这是还没到时候……” 玄奘道:“其实,财富多了,并不能解决所有的烦恼。一个人若无温饱,确实容易烦恼;有了温饱之后,财富的多少就与快乐的多少没有多大关系了,有时候,财富甚至是烦恼的根源。” “法师说的是啊,”拴柱道,“要是咱也能像师父这样,出家当了和尚,没事打打坐,念念经,俗世间的那些个破事儿都不再过问,那倒也挺好,什么烦恼都解决了!” 玄奘哑然失笑:“你这算什么解决?不过是逃避罢了。” “就是,”福贵笑道,“那不就讨不了婆姨了吗?” “你不出家就能讨到婆姨了吗?”拴柱反问,“不是谁都有虎子的造化的。” “说的也是,”福贵立即转口道,“法师,要不你干脆把俺也剃度了吧,俺这就出家!” 玄奘没想到还真有把出家当儿戏的人,他淡淡地问:“你懂什么是出家吗?” 福贵道:“出家有谁不懂?不就是剃掉头发,住在庙里念经拜佛吗?” “住在庙里念经拜佛?”玄奘哑然失笑,“那么,贫僧现在又在做什么呢?” 福贵一时无语,士兵们也都说不出话来。 玄奘的目光越过他们,望向窗外苍凉的大漠,仿佛是自言自语地说道:“出家,是出烦恼家,出生死家,出欲望家,出小家而入大家。成就大众,利益有情众生,这才是出家的真正本意,而不是为了逃避烦恼。” “原来出家不只是剃掉头发,遁入空门啊?”福贵有些茫然地说道。 玄奘道:“若是你的心不清净,就算是剃除须发,遁入空门,也是没有用的,因为那只是身出家,而非心出家。” “这个俺知道,”拴柱笑道,“你们不觉得,咱们的校尉大人,就是心出家了吗?” “可不?”虎子也笑了起来,“俺那天喊他的时候,还听到他在里面念经呢!” 这倒让玄奘觉得很意外,虽然从王祥邀自己去敦煌一事中,能隐隐猜出这位边关校尉与佛门有些因缘,却万万没有想到,他居然真的在读经! 玄奘的眼前又浮现出王祥那怒气冲冲的模样,实在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威严的边关将领,读佛经时是个什么样子。甚至难以想象他给士兵们做朝奉、写家书时的情形。 玄奘不知道,在这个夜晚,同样难以入眠的还有王祥,面前的《地藏经》又打开了,然而面对这熟悉的经文,他却一个字也读不下去。 他已经从那几个士兵口中得知,玄奘的身体正在恢复,已无大碍,这令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但是,接下来他却面临着一个棘手的问题:究竟该如何处置这个僧人? 再有一个月左右,玉门关就会派人过来,送些给养和书信。到那个时候,自己是否应该将玄奘交给他们带走?而他们又将如何处置这个私出边关的僧人? 身为朝廷命官,王祥无意抗拒君命。可是,作为一个佛门弟子,他也知道,玄奘要做的事情对佛门有利,于国家无害,也由衷地佩服他的决心和勇气。那么,自己该不该成全他呢? 可是这么做,他这个边关校尉可就成了同谋犯了! 何况再往西去,还有四座烽台和茫茫大漠,将玄奘交上去,固然有很多的不确定性,但应当不至于要了他的命;而如果放了他,会不会反而害了他? 一想到这些,王祥顿时觉得头都大了!他甚至想,如果张皎法师在这里的话,他又会怎么决定? 而在玄奘的房内,谈话还在继续。 “俺是想逃避来着,”福贵有些泄气地辩解道,“想着像法师这样出家修行,来世总会比今生要好得多吧?” “贫僧并不觉得今生有什么不好,”玄奘道,“能够得闻佛法就是大造化。再说,没有此世焉有彼世,逃避今生何有来生?” “可是今生有那么多的苦恼,那么多的不如意……” “逃避了就没有苦恼了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问道。 “这个嘛……”福贵登时语塞。 玄奘缓缓说道:“其实,人生不如意不完美并不可怕,人投生到这个有缺憾的娑婆世界也不可怕。怕的是永远迷途而不觉,永远沉梦而不惊。” “那法师您呢?”旁边的拴柱突然问道,“您是个出家人,咱们俗世间的这些个破事儿都跟您无关。那么……您也有烦恼吗?” “有,”玄奘点头道,“众生的悲苦,佛法的沦丧,都让贫僧烦恼。所以我才发下誓愿,万里西去,寻访佛家真义,解救我中原百姓,使他们都能够脱离苦海,心升乐土。” 士兵们恍然大悟,都说:“怪不得法师要去天竺求经学法呢。可是,求法对众生真的有用吗?” 玄奘道:“我不知道,不去求又怎么知道有用没用?” 士兵们面面相觑,他们原本以为,玄奘既然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又不顾朝廷的禁边令,豁出性命西去求法,就一定是笃定地认为求法有用的。哪里想到他居然说:“不去求又怎知有用没用?” 玄奘是严谨的,这严谨同他的信仰一样刻在了骨子里。 “法师,您就为了这么个不知道有用没用的事情,就违旨出关?”虎子瞪大眼睛,不可思议地问道。 玄奘没有说话,算是默认了。 士兵们顿时炸开了锅,七嘴八舌地劝开了。 拴柱道:“法师啊,您看上去也是个聪明人,怎么行事如此糊涂呢?人谁没有烦恼?谁没有困惑?咱们也都有。别去想它就是了。” “是啊法师,”福贵也说,“您是个出家人,按说应该比咱们这些俗人看得更开才对,干嘛非要跟自己过不去啊?” 石大壮也道:“法师您都不确定求法是否有用,那么您到西天佛国,是想得到什么呢?” 是啊,我想得到什么呢? 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远离苦海,在这世间觉悟;我希望一切众生都能在生活中获得智慧,化烦恼为菩提。可是,我是否真有这样的福德呢? 如果不能泽及苍生,我又当如何? 清晨,玄奘被请进王祥的房间。 “大师请坐。”王祥客客气气地说道。 面前的书案上放着一轴信笺,上书:母亲大人安好……显然是王祥正在写的家书。 不是玄奘成心要看,实在是那笺上的字太大,笔迹又稚拙,很容易吸引眼球。 他真正注意的却是另外两封长信,分明就是前几天帮石大壮和拴柱写的家书,不知怎么就到了校尉大人的书案上。 王祥顺手将其中一轴拿了起来。 “这是法师写的吧?”他艳羡地说道,“这两个小子可真有福气,也难怪他们越来越敬重法师。弟子离家有十年之久了,家中也有一位老母。便将法师的书信拿来看看,盼着也能摹写出这么好的家书……” 他又拿起自己写的,苦笑着摇了摇头:“实在污眼得很。还是请法师辛苦一下,替弟子也写封家书吧。” 说罢,他热切的目光注视着玄奘。 谁知玄奘淡淡地问道:“贫僧若是帮校尉大人写这封家书,大人能放了我吗?” 这直截了当的条件显然让王祥有些意外,其实这个问题他已经思忖很久了,一直没能想出个两全其美的好办法来。 沉默片刻,王祥缓缓摇头:“这恐怕不行。弟子身为大唐守关校尉,职责在身,还请法师见谅。” “那么,贫僧为何要替你写这封信呢?” 王祥愣住了,这个原本单纯得像个孩子一般的僧人,什么时候学会跟他讲条件了? 他苦笑道:“法师,您可是个出家人,当世名僧,慈悲为怀。怎么跟我这个俗人讲条件?” “慈悲……”玄奘凄然一笑,“校尉大人觉得,贫僧在您面前还有讲慈悲的资格吗?” 王祥顿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不错,眼下这僧人是他的俘虏,他们之间的强弱对比是如此的悬殊,究竟谁应该对谁讲慈悲呢? 再想想自己刚才让他写家书时的语气,委实生硬了些。 无奈,他只得收起卷轴道:“既然如此,是弟子失礼了。” 玄奘正待告辞,却见王祥又取出许多短小的信笺,上面用相同的笔迹写着各自不同的题头和落款,内容却是大同小异的几句话。 这显然便是石大壮所说的,王校尉替士兵们写的家书了。 看到这些,玄奘冰冷的目光变得柔和起来,他想,不管怎么说,这位边关校尉还是有善根的。 “法师想必也知道了,”王祥指着信笺说道,“我这第一烽的守军都是河西子弟,大部分来自敦煌、瓜州、酒泉、张腋这几处。每年都有那么几次,玉门关派信使过来。给弟兄们带来家书和各种物件,那几日对弟兄们来说,简直比过年还要快活百倍!” 玄奘理解地点着头。 “只可惜我们这些弟兄,除了弟子还算勉强认得几个字外,其余的全是睁眼瞎。因此,我这个校尉其实大部分时候都是代人写信的朝奉。” 听着王祥这略带自嘲的话,玄奘忍不住说道:“将军是个仁者,代人写信,解除人们的思念之苦,也是一种布施,功德无量。” “多谢法师称赞,”王祥听他的语气似乎不那么抗拒了,颇为高兴,“其实弟子也不会写什么,就这点东西还是张皎法师教的呢。” “张皎法师?”自从被抓进第一烽,这是第二次从王祥口中听到这个名字了,难道这位边关校尉还真是个佛门弟子不成? 仿佛是为了印证玄奘所想,王祥从身后的木架上取下一卷半旧的经书,放在案上。 “不瞒大师说,弟子在家乡曾于张皎法师座下受过三皈,这部《地藏经》便是师父送给我的,弟子每晚都读,已经十年了。” 玄奘不禁有些动容,在这远离人群的边关烽火台上,竟然有一个军官,用十年的时间读一部佛经,殊为难得。 王祥叹道:“弟子生性愚钝,有很多东西还不甚明白,大师可以为我开示吗?” “不敢,”玄奘合掌道,“贫僧愿与居士共同参详。” 见玄奘改口称自己为“居士”,王祥不禁大喜,忙说道:“大师明鉴!弟子确实是佛门居士。那天晚上……实在是……实在是……多有得罪,弟子心中一直忏悔不已……” “阿弥陀佛!”玄奘轻诵道,“居士职责所在,就不必自责了。至于家书,也不是什么大事。只要居士不嫌弃玄奘文笔粗陋,玄奘愿为居士代笔捉刀。” 王祥惊喜不已,随即又有些不安:“可是,弟子终究不能放法师西去……” “那是天命使然,不必多说了。”玄奘叹道。 指望这个边关校尉放了自己,确实不太现实,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王祥见他神色黯然,心中一阵难过。但毕竟对方答应帮他写家书了,这份欢喜还是压过了一切。 他立即拜倒:“如此,弟子先谢过大师了!” 拜罢,他恭恭敬敬地请玄奘到书桌前坐下,自己取水研墨,口授书信。 “还请法师代弟子向母亲问安,”他急急地说着,“母亲一直吃斋念佛,临来边关前,又让我去皈依佛祖。弟子想说的是,托母亲大人的福,托观音菩萨、地藏菩萨的福,孩儿守护边关这十年来,没遇到什么凶险,也没杀什么人。这里的弟兄们都很好,他们都服孩儿,听孩儿的号令。孩儿现在天天念诵《地藏经》,把功德回向给死去的爹还有过去累世累劫的冤亲债主,世代宗亲,希望他们都能够得到超拔。孩儿希望母亲也能时常念诵此经,此经感应真的不可思议……” 他思绪很乱,说得也很快,几乎是想到哪里说到哪里。好在玄奘此时的身体已经恢复了些,一面听,一面在心中暗暗替他组织着语言,手中提笔疾书。 很快,一轴书信便写好了,玄奘又给他读了一遍,王祥听了大喜,忙跪下顶礼道:“弟子得遇大师,实在是太幸运了。请受弟子一拜!” 玄奘伸手搀扶道:“居士快快请起,这都是居士自身的善念使然。” 看着王祥手捧书信爱不释手的样子,玄奘也被他感染了,不禁说道:“王居士,玄奘在此养伤,左右无事,也曾答应过几位军士,要帮他们写家书。如若还有其他人也有要写的,居士可叫他们都来,玄奘可一并为他们捉刀。” “太好了!”王祥喜道,“来人——” 茫茫沙海中,这本是一座极为孤寂的烽火台,可在这一天却出现了从未有过的热闹场面! “今日玄奘大师要为大家写家书!”王校尉挥动着手臂,眉飞色舞地说道,“他可不像我,翻来覆去的就只会写那么几个字。人家可是京城来的大法师,什么字儿都会写!你们想跟家里人说什么话,都可以跟大师说,让大师给你们写到信里。” 这下子士兵们全都炸开了锅,他们围拢过来,簇拥着远方来的法师,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最想对家人说的话,让法师将这些话写在他们的书信当中。 原本按照玄奘的想法,是要他们一个一个到王祥的书房里单独写的。那里有一个宽敞的书案,写起字来比较方便。更为重要的是,可以让他们说一说只想单独对家人说的体己话。 可谁知士兵们一个都不去,反而七手八脚地将校尉大人的书案搬到了大厅,这样,大家就都可以围聚在一起看法师写信了。 这里面数虎子最急,大声嚷嚷着:“先来后到!先来后到!法师早几天就答应给俺写了!” “还有咱呢,法师也答应了!”福贵也跑了过来。 “行,行,那就你们先吧。”士兵们倒也不跟他们抢。 虎子开心地笑了起来:“俺这封信可是写给家里的婆姨的哦。” “婆姨”就是媳妇的意思,士兵们听了全都起了哄。 玄奘也不禁摇了摇头,哪有在大庭广众之下给自己媳妇写信的呢? “我说虎子,”石大壮笑着捅了捅他,“把你婆姨给你寄的那些信都拿出来,给法师瞧瞧,这样法师就知道该怎么回了。” “对对对!”士兵们也都跟着起哄。 “不必了!”玄奘赶紧说道,“檀越只说怎么写就行。” 开玩笑!我一个僧人,怎么能看人家妻子写给丈夫的信呢? “拿就拿!”虎子倒是一点儿都不在乎,一扭头跑回房间。不一会儿,就抱出了一大捆竹片儿。 “喝!这么多啊!”士兵们都瞪着眼。 玄奘也有些惊讶,因为他看到每一个竹片上都歪歪扭扭地刻了五个字—— “平安勿念妻。” “虽然字少了点儿,可这是俺那婆姨亲手刻的啊。”虎子得意地说。 旁边的福贵笑道:“只怕她就会刻这几个字儿吧?” 周围的人哄地一笑。 “怎么啦?”虎子瞪着眼说,“你还一个都不会呢!” 说罢扬着手中的竹片,道:“这是她为了给俺写信,特意学会的!她嫌纸贵,就刻在竹片上,又省钱,还不容易烂,你们看,多聪明啊!” 看他这副得意的样子,众人又都笑了起来。 “虎子!”王祥笑道,“这次你就让法师给她写封长信,把你的心里话全都说出来,让她好好高兴高兴!” “对!对!”大家都点头,“要长的!比面条还长!” 玄奘犹豫了一下,写“比面条还长”的信倒不难,问题是—— “既然檀越是给妻子写信,那就与他人无关。要不要到校尉的房间里单独写?”他迟疑着问。 在他看来,写给妻子的信,总该是很私密的吧? 听了这话,其他士兵立感扫兴,大声嚷嚷起来:“法师这是说的哪里话?虎子写信,怎么能与咱们无关呢?” “就是啊,虎子不是咱的兄弟吗?” …… 在这一片嘈杂声中,虎子大手一摆,道:“你们这些读书人,偏偏就这么不爽快!写个信还有这许多麻烦。咱哪儿也不去,就在这儿写!” “对对!就在这儿写!” 玄奘这才意识到,这些边关士兵最是豪爽不过,又常年生活在一起,心中更无半点“隐私”的概念,但觉凡事无不可对兄弟言,即便是给妻子写信这等私密之事,也是大家一起七嘴八舌出谋划策,绝不去小房间里单写。 “好吧,”他提笔蘸了蘸墨,“檀越请说吧。” “嗯,法师您就这么写啊——”这个大个子军士将双臂抱在胸前,一本正经地说道,“婆姨,俺是虎子,俺太想你了!你也想俺吧?俺现在天天坐梦都是回家,坐在家里的热炕头上,把你抱在怀里,使劲地亲……” “哄——”地一声,士兵们顿时笑得炸开了锅。 玄奘忍无可忍,放下了手中的笔。 看到他这个动作,虎子吓了一跳:“法师,你咋不写了啊?是不是觉得俺这样说……太粗了?” “你还知道粗啊?”石大壮捶了他一拳道。 “就是啊,简直不是一般的粗野啊!”福贵嘻嘻哈哈地说道。 “法师可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怎么能写这么粗野的话呢?”大力摇头晃脑地说道。 “快改快改!不然法师就不给你写信了!”拴柱推着他。 “错过这么好的机会,你就等着你家婆姨找你算帐吧!” “嘿嘿,到时候不让你上床是轻的……” 虎子挠着头:“不是说,法师啥字儿都会写吗?这,这咋又有不能写的了?” 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只得解释道:“檀越你搞清楚,你的夫人并不识字,这封信带过去十有八九是要叫别人念给她听的。像檀越这般写法,莫说念的时候有多难堪,万一这念信的人一时兴起,出去宣扬一把,让尊夫人日后如何自处?” 虎子恍然大悟,猛地一捶脑袋:“该死!亏得法师想到这个。俺那块儿无聊的人比这大漠里的蝎子还多,要是让他们知道了这信里都说了些啥,不出去学给别人听,那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呢!好好,俺不那样写了!” 玄奘点点头:“这就对了,写在信里的东西,跟说话毕竟还是有些不同的。” 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他没说,万一人们知道,这封内容火爆的书信竟然出自一位高僧之手,不背过气去才怪! “可是……咋改呢?”虎子又有点头皮发麻了。 “嘿!这都不会,说你木你还不信!我跟你说啊……” “你这说的都什么啊?……” “虎子,别听他的!听我的!” “还是让我来替你说吧……” “你就这么讲……” …… 士兵们七嘴八舌地出着主意,不一会儿,一封由第一烽全体士兵口诉的给虎妻的信件就新鲜出炉了。 “该俺了!该俺了!”看到虎子美滋滋地捧着信,独自到一边儿欣赏去了,福贵兴致勃勃地挤了过来。 “檀越要写给谁?”玄奘提笔问道。 “当然是写给俺娘了!”福贵道,“先问俺娘好,然后再问问俺娘,啥时候给咱也说上一门媳妇儿。刚才看虎子给他媳妇写信,眼馋死俺了!” 众人再次大笑。 玄奘无奈地提起笔,继续写着。 这些士兵常年驻守在这大漠边关,寂寞难熬,如今好容易有了这么一次放纵的机会,兴奋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他们你一言我一语,把对故乡的思念,对亲人的感情全部融入到信中,说到动情之处,就连说话的语调也变得温存了许多。 玄奘写着写着,竟不由自主地被他们深深感动了。 不过,时不时的,某个士兵还是会突然冒出几句俗言哩语,惹得众人哄堂大笑,少不了又是一轮插科打诨,令玄奘困惑不已,莫明其妙。 看到这位青年法师不明所以的样子,士兵们笑得更开心了。 月华如水,小小的烽火台里闪烁着桔黄色的烛光,充溢着满满的温情…… 通过写家书,玄奘与第一烽的士兵们变得亲近起来,王祥干脆邀请他为大家讲经说法。 玄奘略有几分为难,按理说,随缘说法是一名佛弟子的责任,绝没有拒绝的道理。但他也知道,当此边关不宁之际,给士兵们讲佛经实在是一把双刃剑,一旦稍稍走偏,弄不好就会危害国家安全。 思虑良久,他终于还是答应下来,并且小心翼翼地挑选了几部最合乎世俗标准的经书,比如《佛说父母恩重难报经》,讲给士兵们听。 他还向士兵们推荐了《地藏经》,从里面挑了几品来讲,并表示,希望大家闲来多诵读此经,回向父母。 “读此经还有别的什么好处吗?”福贵忍不住问道。 “你这个臭小子,什么都问好处,当真是朽木不可雕也!”王祥忍不住发了脾气。 见校尉大人生气,福贵只得悻悻地闭上了嘴。 “大师千万别生气,”王祥歉意地对玄奘道:“这些个猴崽子,平常被我骄纵坏了,没规没矩的。大师接着讲吧。” 玄奘微微一笑:“贫僧没有生气,是居士生气了。” 士兵们“哄!”地一笑,连王祥也忍不住笑了。原本紧张的气氛重又变得轻松起来。 玄奘先是回答了福贵刚才的提问:“居士问我此经的好处,贫僧可以告诉你,此经作用不可思议。它告诉众生生、老、病、死的过程,以及如何通过自己的修行而改变命运,达到究竟解脱。” “就这个?”福贵瞪着眼睛问。 “难道还不够么?”玄奘平静地说道,“须知人的生灭自无始劫以来皆轮回不已,福报的聚集和修行功德力的累积是他人无法替代的。读此经可以使我们明白关于业障的问题该如何处理,以及如何修福修慧,广利有情众生。” “可是,我们驻守边关,如果遇到来犯边的突厥兵,或者拦路抢劫的马贼,是否也要遵循佛门慈悲为怀的原则放过他们呢?”虎子突然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尽自己的职责,保护边关安全,不使对方威胁到本国百姓,既能让本国百姓不受外侵和盗匪之苦,又能无形中帮助那些突厥人和马贼免造恶业,这本身就是莫大的福德。” “法师说得一点儿也不错,”大力在这里面年纪最长,人也显得稳当些,当即说道,“如果我们放过了那些坏东西,让他们任意劫杀,害我边境百姓,那不是造业吗?又怎么能算是慈悲为怀呢?佛肯定不是这么教我们的。对吧法师?” 玄奘点点头:“即使抓到坏人,也不要折磨他们。他们不会永远是坏人的。” 说到这里,他略带几分感伤道:“其实,大家都是人,同处轮回的漩涡之中难以自拔,却偏偏还要成为敌人,刀戈相向,这实是往昔的宿业使然。如果你们也能够像王校尉那样,闲来多读读《地藏经》,并发心将功德回向给往昔的冤亲债主,或许敌人就会少得多。” “是这样啊!”虎子扭头对王祥道,“王校尉,这就是您的不是了。既有此宝,怎么总是独自享受,也不让弟兄们跟着一起沾点佛气?” “你们又不识字,怎能怪我?”王祥辩解道。 “不识字,您可以读给我们听啊。”士兵们倒有些不依不饶了。 “好好好,”王祥笑道:“算我以前是‘自了汉’。主要也是怕你们听不明白,还要问我。先说好,今后我愿意行菩萨道,读此经给你们听,你们听就行了,可别问东问西的啊,问我我也说不明白。” 士兵们嘻嘻哈哈地笑起来,石大壮道:“说都说不明白,大人这算行的哪门子菩萨道啊?” “怎么不算?”王祥道,“法师说了,读《地藏经》也算是代佛说法,当然是行菩萨道。对吧,法师?” “不错,”玄奘正色道,“此经极为殊胜,融合了地藏菩萨的大悲愿和诸佛菩萨的见证。更加难能可贵的是,整部经典皆以白话的形式来叙述佛陀的慈心开示。如果说当今流传中土的各经中有什么能够不需讲授就可听懂读懂的,则唯有此经了。” 士兵们听到这里,脸上均露出欢喜的神色。 第二十三章 径向第四烽 转眼又过了数日,玄奘的身体恢复了许多,已经可以在烽火台的四周自如地行走。 王祥站在烽火台上向远处瞭望,看到玄奘,高兴地朝他招手:“大师,快上来!” 玄奘手执荆杖慢慢爬上烽台,站在这茫茫戈壁的制高点,向四处张望了一下,不禁感叹,难怪那天晚上自己会被发现! 站在高处,四周所有的一切均一览无余,树木,水潭,就连他留在水潭边上的凌乱足迹都清晰可见。 “别看咱这只是座小小的烽火台,可也算是铜墙铁壁了。”王祥得意地说。 玄奘点点头,由衷地认同这句话。 “那些胡杨长得可真是奇怪!”看着水潭边那几棵虬曲的胡杨树,玄奘自言自语道,“贫僧路经河西,一路所见,都是些红柳、胡椒,可是自打过了玉门关,便只有这种树可见了。” 王祥笑道:“法师你有所不知,沙海之中也只有这种树能活下来。河西地区的老人都知道,此树活着一千年不死,死后一千年不倒,倒了一千年不朽!” 玄奘惊叹不已,望着那些虬曲的树干,心中感佩万分。 树尚如此,人岂不如? “胡杨的种子其实很脆弱,”王祥道,“如果七八天内找不到潮湿的地方,它就会枯死。但它也有自己的本领,能乘风飞到数十里乃至上百里外,如果恰好碰上了水,它就会拼命扎根,仅仅两三天内,就能扎入沙地十余丈,然后,舒枝展叶,长成一株新的胡杨。” 玄奘感叹,我们的生命,又何尝不是沙漠里的一粒脆弱的种子? 王祥接着说道:“法师若能在沙海中见到这种树,便可在树的附近找到水。要知道在这千里大漠之中,没有比胡杨更会找水的了,它们的根系就是为找水而生的。” 玄奘不禁一喜:“居士的意思是,放玄奘西行吗?” 王祥眼中不禁流露出复杂的神色。 这个问题他已经想了好几天,直到昨天夜里玄奘睡下之后,他还专门将第一烽全体军士召集起来,商议此事。 第一烽里大约有二十多个士兵,每个人都让玄奘写过家书,而且大都不止一封。虽然只有短短一个月时间,已经让他们同这个远方来的法师产生了深厚的情谊。 所以王祥一开口,士兵们就七嘴八舌地叫了起来—— “绝不能把法师交出去,他可能会被处死的!” “听说上个月,玉门关就砍了好几个私度关的!” “即使不被处死,也会被流放,总之讨不了好去!” “你们讲的或许没错,”王祥沉吟着说道,“但是咱们这小小的烽火台是藏不住人的,他又不肯去敦煌,不交出去怎么办?放了他?” “放了他吧,”石大壮恳切地说道,“法师只想西行求法,普渡众生,对国家对百姓都是无害的,就算他是私度,也已经受到了惩罚,就不要再继续伤害他了。” 王祥问:“那他万一要是突厥人的奸细,怎么办?” 士兵们几乎是异口同声地回答:“我们拿脑袋担保,他不是!” 大力叹道:“王校尉,咱们守关多年,不说阅人无数吧,也算见多识广。您见过这样的奸细吗?一个奸细,怎么可能会有这么干净的目光?” 王祥点头承认:“你说的没错。只是,咱们把他交上去,他有可能死,也有可能活。他是朝廷发文要拿的人,无论是玉门关还是凉州都督都不会杀他,而是将其押解回长安。到时候,说不定圣上敬他是个高僧,给予赦免也未可知呢。可如果咱们把他放了,只怕他死在路上的可能性要更大一些,那样岂不是反而害了他?” 士兵们听了这话,都觉得有理,于是沉默了。 这时候,拴柱突然开口道:“法师一心西去,如果真的死在路上,也是死得其所,好过被抓回去。” 这话一说,其他士兵都连连点头。 王祥也觉得有理,于是最终下定了决心。 “弟子放法师走,”王祥对玄奘说道,“但是法师你须答应弟子,不要走北边东突厥人的领地。” 玄奘大喜过望,立即合掌谢道:“居士尽管放心,玄奘本来就计划走莫贺延碛道的。” 王祥怜悯地看了他一眼,心中有些凄然。 他无论如何都不相信,眼前这个文弱书生能够闯过八百里莫贺延碛。 正想着是不是再劝说几句,却听玄奘说道:“那么,贫僧这就上路西行去了,居士多多保重。” “不必这么急吧?”王祥道,“大师伤还未愈,不如再多住几日。” 玄奘道:“居士好意,玄奘心领。只是玄奘离开长安已近半载,其间多有阻滞,至今尚未能走出国门。玄奘自觉业障深重,心中惭愧不已,唯愿速行,不敢再行耽搁。” 王祥情知无法再劝,只是用手往西一指:“大师请看……” 玄奘早看到了,他所在的蜂火台地处这戈壁沙漠的海洋里,就像一座孤零零的小岛。从这里向西望去,茫茫一片,是无边无际令人心悸的荒凉。 “居士不必担心,”玄奘目光平静地望着远方道,“这大漠看似可怕,其实也有很多人走过。他们都不惧,玄奘又有何惧哉?” 王祥苦笑:“大漠暂且不说,法师打算怎么过后面的四座烽隧呢?” 这确实是个很现实的麻烦。 玄奘咬住下唇,沉默片刻,方才说道:“玄奘会倍加小心,希望佛祖保佑吧。” 王祥默默注视着眼前的僧侣,似乎想从这轮廓分明的面容上看出什么来。多年之后,他还常常回想起这一幕,想起玄奘平静而深邃的目光,那里面没有绝望和恐惧,有的只是一如既往的宁静与坚定。 “既然如此,弟子不敢再强留大师。”其实也留不了,他只能叹息着说道,“只是今日天色已晚,大师就再歇息一晚,待弟子为大师准备好干粮饮水,明日当亲自为师指路。” “多谢居士。” 得知法师要走,守烽将士们都围了过来,依依不舍地同他道别。 王祥拿过来一只大水囊,比玄奘原来的那只至少要大出一倍。 “有了这个大水囊,走沙漠就安全多了。”王祥说道。 玄奘合掌称谢。 看到这只大水囊,士兵们也都打开了话匣子—— “俺早就觉得法师原来那个水囊太小了!”虎子说,“赶路之人,每天都要喝很多的水,而这里是沙漠,找水可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虎子说得对!”大力慢悠悠地说道,“装水的家伙一定得结实,个儿大!” 由水的话题展开,大伙儿七嘴八舌地为他即将的沙漠旅行出起了主意—— “法师睡觉的时候,别靠马匹太近了,”拴柱提醒道,“也别睡在灌木丛的旁边,不然那些该死的虱子会在你身上做窝!” “记住,如果水喝光了,就别再吃东西了,不然死得更快。”福贵说道。 石大壮突然想起一事:“法师早晨起来时,一定要先把毡毯和鞋子抖一抖。不不不,不是为了倒沙子,是因为那里面很可能会进去蝎子。” 提起蝎子,大家的话可就更多了—— “要是不小心被蝎子蜇了,可千万别动!”大力提醒道,“蝎子蜇人虽然很疼,但一般不会要你的命,如果你去抓它,没准儿会让它再蜇一下。” “这俺们可不是骗你!”福贵神秘兮兮地说道,“就算是一只已经死掉的蝎子,如果你不小心碰到它的尾巴,还是有可能被蜇到!” “你们这些臭小子,就别再吓唬法师了,”王祥走过来说道,“法师不用担心,蝎子是大漠里最普通不过的东西,被蝎子蜇也是常有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法师慢慢就会知道了。” “不不不,还是先说明白的好,”大力道,“法师你一定要听俺们的话,不然可就有你好瞧的了。” 玄奘心中感激万分,起身合十,对着众守军团团一揖:“玄奘多谢诸位居士大恩。” 又是一个清晨,当玄奘推开房门时,惊讶地发现烽中所有的将士竟然都在门外等他。 太阳还没有出来,天空中只有几颗被冻结的星星,泛着清冷的光。 士兵们口中哈出的热气,在他们身周结成一片白色的雾霭。 见他出来,王祥走过来道:“水和食物,弟子都已经准备好了。大师这就动身吗?” “多谢居士,”玄奘合掌道,“贫僧想趁着天光早点出发。” “也好,”王祥黯然道,“这样明天晚上还来得及赶到下一烽。” 这时,虎子已将老马赤离牵了过来,几个士兵一起将行李架到它的背上。老马平静地站在那里,嘴里还在安详地嚼着草料。 “这马已经老了,真的能行吗?”石大壮小声嘟哝了一句。 玄奘看着这个将他一箭放倒又为他裹伤的小兵,不禁朝他微微一笑。 他笑得轻松温馨,石大壮的眼圈却止不住地红了,流露出依依不舍的神情。 王祥叹道:“你们都呆在这里,我去送送大师。” 茫茫戈壁,壮阔中透出一片苍凉。偶尔可以看到一些抗热和抗旱的植物点缀其间,更多的地方则是纯粹的不毛之地。 急促而有节奏的马蹄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两骑由东向西疾驰,所过之处,扬起一片高高的沙尘。 一口气跑出十余里,直到看到几棵虬曲的树,两匹马才停了下来。 王祥从马上跳了下来,紧接着玄奘也下了马。 “居士请回吧。”玄奘道。 王祥看着他,犹豫着问:“不知大师要去的西天佛国,究竟在什么地方?离这儿有多远?” “玄奘也不知,僧人的终点是自己的心灵。” 王祥的心不知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热泪几乎汹涌而出。他抬头掩饰了一下,指着远方道:“大师从这个方向一直往前,有一条捷径,可直达第四烽!” 玄奘惊讶地看着王校尉,他没有想到,这个边关守将竟会向他泄露如此重要的机密。 王祥没有看他,自顾自地说道:“虽然需要多走一天,但能避开二、三烽,还是值得的。第四烽校尉是我的同宗,名叫王伯陇。他虽是个粗人,却是心地良善。你到那里之后,就直接去找他,那个大水袋他认得。” 玄奘只觉眼中发湿,道一声:“多谢居士……” 他心中激动,声音都有些哽咽。 王祥合掌道:“不必客气,大师保重!” “居士保重!” 玄奘说罢又跨上老马,双手抖了抖缰绳,老马一声长嘶,撒开四蹄,精神抖擞地朝着茫茫戈壁奔去。 王祥牵马伫立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那清瘦孤单的背影在清晨透明的尘霭中渐行渐远…… 有了王祥的指路,玄奘的行进速度快了许多,不到两天,就已经来到了第四烽下。 这座烽火台建在一座小山包上,用土墼砌累,夹层用芦苇层层迭压,烽台下是一片胡杨树林,密密麻麻的枝叶遮住了沙泉。 此时已是凌晨,残月西垂,清冷的风吹过树林,沙沙作响。 玄奘牵着马,在月光下快步走着。 那片胡杨林看上去很黑,挡住了高高的烽火台。看这样子,直接取水也不会被发现。 玄奘想,还是不必去惊动守军了吧,自己毕竟是私渡,何必拉那么多人下水呢?沙弥道整说得没错,私渡就得有个私渡的样子。 想到这里,他牵着马,小心翼翼地朝那片树林走去。 谁知尚未走到,烽火台上突然火把通明,一个士兵高声喊道:“谁?干什么的?!” 玄奘尚未开口,一支飞箭已经疾射过来! 幸好他心中早有防备,身体一侧,那箭紧贴着肋骨从身旁呼啸掠过,正落在赤离的脚下。 老马吓得前蹄跃起,仰天一阵嘶鸣。 这时又有两枝箭飞了过来,杂夹着更多士兵的喊声。 玄奘高声喊道:“不要放箭!贫僧是长安来的僧人,找王伯陇校尉!” 一个士兵喝道:“把马牵着,自己走过来!” 玄奘赶紧拉住马缰,用手拍拍马背,安抚了一下惊魂未定的老马,然后一人一马乖乖地朝烽火台走去。 可能是由于已在戈壁深处的原因吧,相比第一烽,第四烽要简陋许多。 同样,相比王祥的复杂,同为守烽校尉的王伯陇也显得头脑简单得多。 “你就是那个从长安来的,要到西天去的玄奘和尚?”人高马大的王伯陇站在厅中,瞪着一双牛一样的大眼,上下打量着面前这个满身尘土的僧人。 “阿弥陀佛,贫僧正是玄奘。” 王伯陇哈哈大笑:“真好玩!我活了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听说,好端端的人要去西天的!” 接着他又神秘兮兮地问道:“法师可知,去西天有一条捷径么?” “玄奘不知。” “啧啧,这都不知道,还高僧呢!”王校尉一面说,一面“刷”地一声抽出一把弯刀,得意地比划道,“你拿着刀,往自己脖子上一抹,不就到西天了?这法子多简单!又快又省事儿!” 说罢哈哈大笑,周围的士兵们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玄奘并不觉得对方的话有什么可笑,他正色道:“校尉大人差矣,贫僧要去的地方不是西天,是天竺。” “那不都一样吗?”王伯陇仍在笑。 “不一样。”玄奘道。 “哦?怎么个不一样法?”王校尉终于止住了笑。 “西天远在极乐世界,天竺仍在娑婆世界,二者距离不可以道里计。” 王伯陇挠挠头:“你是说,一个远一个近,不是一个地方?” 玄奘点头:“正是。” “可我觉得都差不多嘛,”王伯陇道,“你说的那个西天,我知道啊,就是阿弥陀佛的极乐净土嘛,要死了之后才能去。这没错吧?天竺也是佛土,跟极乐世界有啥区别?” 这个王伯陇虽然看上去是个粗人,又喜欢开玩笑,总算对佛教还不是一窍不通。 但是玄奘还是觉得,跟他有些缠杂不清。 有些事情不是不能解释,而是解释起来需要时间。 他用最简单的话回答说:“天竺国在娑婆世界是真实存在的。” 王伯陇立即追问:“难道极乐世界便不存在?” 玄奘道:“我说的是天竺国在娑婆世界的存在。极乐世界当然存在,只不过是以居士你不理解的方式存在的;而天竺国,却是以你能够理解的方式存在的。” 王伯陇张口结舌,好半天消化不过来。 不过他的兴趣显然还在玄奘本人的身上,因而很快就将什么娑婆世界、极乐世界抛到了脑后。 “算了算了,你说不一样就不一样吧。” 他背着两只手,饶有兴味地围着玄奘绕了几圈,带着几分研究的口吻说道:“真是奇怪,你这和尚瞧上去文文弱弱的,也没三头六臂啊,怎么大唐的边关对你来说就形同虚设呢?” 见玄奘没有答茬,他又问道:“哎,你倒是说说看,你是怎么从瓜州跑出来的?又是怎么通过葫芦河和玉门关,到这里来的?” 玄奘皱了皱眉,他当然不能提李昌、石槃陀等人的名字,可是,该怎么回答这个问题呢? 略想了一想,玄奘答道:“这都是靠了佛祖和菩萨的慈悲加护,玄奘才能到达这里。” 这话等于没有回答,但这又是一名佛教徒最为稳妥的回答。玄奘也并没有打妄语,因为他的的确确就是这么认为的。 正因为有了佛菩萨无处不在的关照,我才总是能够遇到贵人相助啊。 希望这一次,佛陀依然与我同在。 让玄奘惊奇的是,王伯陇对他的这句话竟没有丝毫的怀疑,而是爽快地说道:“没错!真正的高僧都是有佛菩萨相助的!当初我皈依的时候就知道了。” “校尉是在敦煌从张皎法师皈依的吧?”玄奘忍不住问道。 “你怎么知道的?”王伯陇问出这句话后,又想起来似的自己回答道,“是了,肯定是那个小白脸王祥跟你说的。” 玄奘没接这个话,算是默认。 王伯陇回身喊道:“来人!赶紧准备素斋,再收拾间干净点的屋子,给贵客住!” 玄奘合十行礼:“多谢居士。” 在第四烽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后,玄奘的精神竟是出奇的好,第二天一大早,他便决定上路。 可是王伯陇却不在烽火台内。 玄奘向一个士兵说明缘由,那士兵道:“王校尉到沙泉边上取水去了,我带您去找他。” “多谢檀越盛情。”玄奘道。 士兵笑了,对玄奘说道:“法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您知道吗?大概一个多月前,玉门关派人送访谍来,说是朝廷要捉拿法师。送谍的人刚走,王校尉就跟我们说,这个和尚,要是真能走到咱这里来,那绝对是个大英雄!咱就算抓了他,也得先跟他喝一杯,交个朋友!” 玄奘感慨,王伯陇果然是个性情中人。 坡下小树林中竟有两眼泉水,两泉南北相距不过数十步,就像沙漠的两只眼睛。第四烽校尉王伯陇就在那口较大的泉边。 看到玄奘,王伯陇得意地说道:“法师你看,别的烽火台都只有一泉,我这里有两泉,所以又叫双泉烽!” 玄奘俯身掬起一捧水,清凉的泉水如透明的玉石般,在他的手心里闪动着光泽。 他取出滤网和王祥赠送的那只大水囊,“咕嘟咕嘟”地滤水灌水。 这时一个士兵牵马过来,王伯陇接过缰绳道:“法师有那个大水囊,直接走莫贺延碛就行了,第五烽不要过!” “为什么?”玄奘抬头问道。 “叫你别过就别过,问那么多干嘛!”王伯陇瞪着大眼说道。 见玄奘一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王伯陇凑到他跟前道:“你可别不把我的话当回事儿!我跟你说,第五烽那个校尉,那脾气,我可是知道的。要是让他抓到法师,肯定是问都不问,直接剁成八瓣儿,顺便再洒上点盐,拿来下酒!嘿嘿,到那时候,可别怪我没提醒法师。” “多谢居士好意。”玄奘道。 此时水囊已经灌满,玄奘直起身来,一面用细绳将囊口扎紧,一面又问道:“只是不知这袋水够不够走出莫贺延碛?” “当然不够!不过没关系,你跟我来。” 王伯陇一面说,一面带着玄奘走出小树林,指着一个方向道:“你瞧,由这里向前,行百余里路,有个野马泉,法师可到那里去取水。” 玄奘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极目远眺,眼前除了茫茫黄沙,什么都看不见。 但他知道,同王祥一样,这位第四烽的校尉也给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边防秘密。 还真是,山高皇帝远,佛法却无边啊! 带着深深的感激,他忍不住问了一句:“玄奘与檀越素不相识,檀越为何这般帮我?” 王伯陇咧开嘴笑了:“法师啊,我王某是个粗人,平生最敬重的就是英雄豪杰。您一个出家人,能孤身走到这里,实在让王某佩服得五体投地啊!” 玄奘心中一滞,长这么大,他第一次听到有人说他是“英雄豪杰”。在这之前,在李大亮、独孤达、李昌以及王祥等人眼中,他一直都是个文质彬彬的学问僧,浑身上下充溢着佛家灵动出尘的气息,外加几分学者的书卷气和孩子气。 王伯陇不知道,正是大唐的边关,给玄奘在这层儒雅的底色上又染上了一层英雄气。这也是玄奘有别于其他学问僧,并最终实现西行取经壮举的最重要的气质。 “切记不要走错了方向,”王伯陇提醒道,“若是没有了水,法师在这沙漠之中绝活不过三天!” 玄奘点头合掌:“多谢居士提醒,玄奘记下了。” “若是实在找不到野马泉的话——”王伯陇的神情突然变得严肃起来,迟疑着说道,“法师还有一个办法可以求生……” “居士请讲。” “杀马,”王伯陇道,“可支撑三五天之久,很多商人和军士都是这么干的!” 玄奘的脸色一霎时变得极其难看。 小白龙的身影又难以抑制地出现在眼前,令他的心痛得喘不过气来。 “不!”他脱口而出。 “法师别冒傻气,”王伯陇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像个老朋友似的语重心长,“我知道你们出家人不杀生,可是事急从权啊!再说若是没有了水,马也活不成。能活一个总比两个都死强。” 玄奘闭上眼,不再说什么,他知道王伯陇这么说完全是出于好心,但他同时也知道,他永远也不可能做出杀马求生的事情来。 “我就不远送了,法师路上多加小心!”烽火台前,王伯陇抱拳致意,玄奘忙合十回礼。 几个士兵站在校尉大人身后,目送玄奘离去。他们看到那远行的智者只身一人穿过雾霭,他的背影消瘦而又孤寂,风吹起僧袍的下摆左右摇晃,孤独的身影在这茫茫大漠中显得极为弱小又极其庄严。 王伯陇突然感慨起来,回身对士兵们说道:“你们这些小子,成天价舞刀弄棒,有谁敢说比这位法师更英雄?” 一个士兵点头道:“就是不知道他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说什么呢?”王伯陇一瞪眼,“我跟你们说,高僧的头顶上都有菩萨保佑的,你们看不见吗?嘿嘿,当然了,我也看不见。不过你们想想看,要是没有菩萨保佑,他一个文文弱弱的和尚,能走到这里来吗?行了!咱们这些凡夫俗子就不要咸吃萝卜淡操心了,赶紧回去操练去吧……” 离开第四烽已经很远了,身后再也听不到追兵的喊杀声,还有讲了一辈子的乡音。玄奘抬起头,目之所极是苍茫无际的戈壁沙海,赤地千里,上无飞鸟,下无走兽,热风抢地,黄沙卷天…… 这便是那个传说中令人生畏的莫贺延碛?这便是那个足以吞没任何人烟的疯狂地狱? 对于莫贺延碛,他承认是有些畏惧的,在偷渡边关的这一路上,不断地有人在他面前提到这个大沙漠,他已经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了。 回首东望,那身后的如铁雄关依然依稀可辨,长安城的礼佛诵经之声还如雷在耳——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重归故土? 玄奘双手合什,向着东方故国的方向,深深一拜。 别了,我的故国! 许久,他终于回过头来,牢牢地握住马缰,迈步踏进沙漠,在沙地上留下了一个清晰的足印。 狂沙漫过,足印旋即不见…… 大唐贞观二年即公元628年初春,玄奘踏入莫贺延碛。这时距离他从长安出发,已经过去了半年多的时间。 他平生第一次面对如此浩瀚的大漠,眼前,无数的沙丘星罗棋布,大大小小,一直延绵到视线的尽头…… 西部天空的边缘,是直插入云霄的冰山雪峰,晶莹剔透洁白无暇。 玄奘就以这些雪峰为参照物,一路向西。 瓜州商人们所说的“四大邪门”,他很快就都体验到了:白天的酷热,夜晚的森寒,黄沙漫漫,鬼火飘忽,凄嚎遍耳,再加上那干燥得仿佛能发出声响的空气,以及忽软忽硬时时崴着脚的沙土,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死亡的世界。 那些老干虬枝、傲立戈壁的胡杨树不见了;那些又尖又硬,一不小心就会划破肌肤的骆驼刺不见了;甚至,那些在河西无处不在,常趁他睡觉的时候钻进他的芒鞋和衣袖,给他增添了不少麻烦的沙漠蝎和食金蚁也都不见了。 从进入莫贺延碛起,玄奘就再也没见到一个活物,这里是生命的禁区,死亡之海。 玄奘走了一整天,目之所及除了天边的雪山,就是绵延万里无边无际的沙丘。 刚开始的一段路上,人马的遗骨随处可见,它们散落在沙石之中,不时地提醒他,这里是什么地方。 然而很快,连这些东西也不容易见到了。 好容易等到太阳落山,森然的寒气就开始笼罩大漠,仿佛有人从天上往下倾倒冰水,尖锐刺骨。 他在沙丘上挖了一个洞,钻进去后又从洞里面掏沙子盖在身上,把自己埋了起来,只露出鼻子和嘴巴。 这法子是第四烽的士兵们教给他的,黄沙里还保有白天的温度,非常温暖。玄奘又累又乏,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其实这么做也很危险,一旦遭遇狂风,就要被活埋了。士兵们说,沙漠中的风暴可以把整座沙丘刮到天上,再将散乱的沙子抛洒下来。人若在里头,会被活活撕裂。 好在这样的风暴基本上都发生在白天,有些没有经验的旅人大白天的把自己埋在沙丘里休息,结果往往死得很惨。玄奘这一路上经常见到一些零零碎碎的骸骨,就是证据。 凌晨时分,他被冻醒了。经过了一夜时间,沙洞里的热度早被严寒驱走,冷得就像冰窟,他赶紧从沙洞里钻了出来。 寒风有如利剑般透骨而入,他忍不住抱住双臂,打了个寒战。抬头看,群星似乎都被冻在了天上。 他知道现在必须赶路,再呆下去的话就会被活活冻死。 但赶路也是强忍痛苦,因为白天被太阳灼伤而变得有些麻木的皮肤在夜晚的寒气中开始复苏,他真切地体验到被千万把刀子切割的滋味。 选择在下半夜赶路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大漠独有的璀璨的星空。那些星星密密麻麻,组成了一条宽宽的星带,看上去就在头顶不远的地方,低得仿佛一伸手就能摘到。 术士何弘达曾经教给他不少观星的知识,这使他能够从满天繁星中准确地区分出哪颗是太白金星,哪七颗是北斗星君。没有北斗的夜晚,他还可以看到南方天空中那四颗相向而立的明亮的星星,那便是南斗星君。 这些星星忠实地呆在自己的位置上,为他指点着方向。 和它们相比,大漠中的太阳有时就显得不那么靠谱了。 玄奘还记得自己刚刚进入莫贺延碛的时候,他竟然在一天清晨看到太阳从西边升起!当时真把他给吓了一跳,回头看看自己在夜间留下的脚印,他开始怀疑是否因天黑而走错了方向。 可是不对呀,明明是看着星星走的,怎么可能把方向走反了呢? 正惊疑间,在另一个方向他又发现了一颗正在升起的太阳,这才松了一口气。 玄奘不知道,他看到的是一种非常特别的天象,是沙漠所独有的一种现象,叫作“假黎明”。 这也属于一种蜃景,古代丝绸之路的商人们经常被这种假黎明所欺骗,最终迷失了方向。 玄奘庆幸自己的头脑依然是清醒的,虽然是第一次进入沙漠,但他还是找到了正确辨别方向的方法。 沙漠的夜晚除了满天星斗,还有一些别的东西,一些不知名的生灵,从缓缓流动的沙子里钻出来,包裹着一层妖魅的火苗,缓缓上升。 这些火苗呈现出淡蓝色、淡绿色、淡紫色的光芒,不停地飞舞着,跳动着,升到一定高度,便自行扑灭。 在这黎明前厚重无边的阴寒中,那些火苗看上去就像一个个虚淡的影子,看不清形貌,只能听到一声声尖锐刺耳的声音,细若游丝,将这大漠的夜装点得格外诡异…… 寒冷、风沙、鬼魅孤魂,似乎随时准备着将闯入者拖入无边的地狱。 玄奘无畏地行走着,口中诵着《往生咒》,替大漠中的群生超度,也让自己的身心保持一点点热量…… 终于到了清晨,初升的太阳大如磨盘,那种惊心动魄的美,让人不由得气为之窒,整个天地都被镶上了一层壮丽的金黄色。 但玄奘无心欣赏,他盼日出又怕日出,莫贺延碛森寒的夜晚让他心有余悸,浑身发抖,太阳出来至少可以暖一暖被冻僵的身体,让他感受到一点点活着的温度。 但他也知道,这种温暖的感觉是不会持续太久的,再过一会儿,灼热的阳光就会把这里变成一座真正的火狱,任何进入这个火狱的生命都会被酷热无情地消耗掉身上仅存的一点水分和力气,直到变成沙海中一具千年不腐的干尸。 玄奘不希望自己也成为一具干尸,因此,他总会抓紧清晨难得的阴凉时光多走一程,然后,在太阳升起两丈高后,找一个高大的沙丘,躲在背阴处休息,以保持体力。 然而,或许是觉得玄奘这一路行来,每每化险为夷太过顺利,佛祖决定,给他一次真正的考验。 吃力地爬上一座高大的沙丘,玄奘以手遮额,焦灼的目光向远方望去—— 为什么还没有看到野马泉? 王校尉明明说过,野马泉距第四烽只有一百多里地。如今已经走了两天,无论如何也超出一百里了,可莫说是泉,这一路上连干草都看不到一根。目之所及,除了沙丘还是沙丘,一个接一个,连绵不绝,那弘传说中的清泉难道是海市蜃楼吗? 玄奘不死心,继续把目光投向远方,他要走出大漠,就必须找到水源。 沙粒上的棱角处反射着阳光,像一根根晶亮的细针,刺得他睁不开眼睛。热风吹起,每一粒沙尘都裹带着一团火,烧灼着他的肌肤、他的咽喉。 我是不是迷路了?这个念头一冒出,玄奘的心猛地缩紧起来。 “不,不会的……”他竭力安慰自己,“或许前两天走得慢了点儿,再走一段路就可以找到了。” 老马垂头走到主人身边,背上的水袋是那么诱人,那里面还有大半袋水。 玄奘伸出手,轻轻抚摸着毛皮硝制的水袋,喉间的干渴难以抑制,恨不能抱起来,不顾一切地痛饮一番。 记得刚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时候,他常因耐不住焦渴而不停地喝水,不停地出汗,汗水一出来就被挥发得干干净净,只在僧袍上留下一层白花花的盐渍……那个时候,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就像这茫茫戈壁,无论有多少水都存不住。他常常只用半天时间就喝完一整袋水,然后焦急地四处寻找水源…… 好在河西地区还是经常能够找到河流和村庄来补充饮水的,这才使他能够走到这里。 现在不同了,这里是莫贺延碛,是被魔鬼下了诅咒的地方。在这个地方行走,对体能的消耗要比河西多了不知多少倍,可他却再也不能像刚刚踏上河西的土地那样,由着性子挥霍宝贵的水。 玄奘抬头看了看天,已经快要接近正午,大漠在烈日的暴晒下蒸腾起丝丝袅袅的热气,灼热的沙尘在身体的四周轻扬……可以想象,如果这个时候喝水,那些水分只会迅速变成汗水被蒸发得干干净净,根本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更何况,找不到野马泉,就必须依靠仅余的大半袋水走出沙漠,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这半袋水的。 舔了舔干裂的嘴唇,他终于咬牙将放在水袋上的手抽回。为了能够走下去,他必须忍耐。 老马突然不自在地叫了起来,浑身长毛倒竖,竟似有恐惧之意。 玄奘诧异地回头,这才发现在距他不远处横躺着一具被风干的尸骸,大部分都被沙土掩埋,只有一条干枯的手臂,直直地伸向前方,仿佛还在不甘地挣扎。 干尸旁还有一具马骨,粗壮的骨骼上被沙粒打出一排排小小的凹坑。赤离低着头,发出咴咴的低鸣声——马儿也伤同类啊。 玄奘抬手轻拍老马的背脊,以示安慰。 在沙河中,生命如同齑粉一样渺小卑微,每一个进入流沙的生命,从踏上第一个脚印开始便已经注定,这将是一场热烈的燃烧。就像天上的流星,每一次陨落都是悲壮的,在悲壮中融入了沙土。 除了诵上一段《往生咒》,祝祷他们往生极乐世界外,他还能为他们做什么呢? 再次上路不久,老马又嘶鸣起来,声音有气无力,大大的脑袋耷拉着。 袋子里的马麦已经不多,他只能抓出一小把,给老马补充一下体力,赤离吃得很不满足…… 玄奘叹了口气,想起那老胡人跟他说过,这是一匹龟兹龙马,想来年轻时也是极其神骏的,大漠、雪山都曾被它踩在脚下。现在老了,又跟随自己走了这么远的路,不仅骨瘦如柴,连毛发都有些脱落了。 虽然老马识途,但看它这个样子自身难保,真能带我走出大漠吗? 这样一想,顿觉全身无力。 饥饿、焦渴、劳累、伤痛,使他精神恍惚,咽喉便如着火了一般。而沙碛中忽软忽硬的地面也令他的双脚不堪承受,此时受伤的脚踝已经肿起老高,脚底层层的血泡被磨烂,和草鞋粘在一起,每走一步,都如针刺般直扎到心里去。 好吧,就歇一会儿吧。他扶着马背停了下来,喘了几口气,便伸手从马背上解下水囊。 水囊里还剩有大半囊水,提在手上却像须弥山一样沉重。玄奘只觉得眼前一阵阵发黑,手上绵软无力,他咬紧牙,一只手吃力地提着水囊,另一只手去解上面的带子…… 站在一旁的赤离已经等不及了,一见主人打开水囊,便急急忙忙地将脑袋凑了过来。 在这干得冒烟的大漠里顶着毒日头走了一整天,老马已经极度疲劳,对水的渴望使它冲过来的劲儿大了些,玄奘的身体早已被沙漠掏空,再被老马一冲,再也站立不住,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手中的水囊顿时倾翻,从沙丘上滚落下去! 头脑霎时间一片空白,他也不知自己哪里来的力气,整个身子几乎是飞扑过去! 然而大漠比他还要饥渴,当他连滚带爬地扑到倾翻的水囊跟前时,囊中那宝贵的清水早已在炽热干燥的沙地中化为轻烟,沙上甚至连水流过的痕迹都看不出来! 看着被吸进了大半袋清水却依然干燥的沙地,看着手中空空瘪瘪的水袋,玄奘一时万念俱灰,半晌也没有动。 他的脑子里一片空白,只知道,他失去了全部的饮水——在这万劫不复的死亡之海! 王伯陇的话又在他的耳边响起:“没有了水,法师在这沙漠之中绝活不过三天!” 茫茫大漠,水残忍地主宰着人的命运,没有了水,灼人的日光会炙焦人的肌肤,直到人撑不住倒下,再被蝼蛄啮咬成一堆白骨为止。 老马赤离仿佛也知道自己闯了祸,垂着脑袋靠在主人的身旁。 玄奘无法责备这个陪伴自己走过了如此艰辛旅程的老马,他只有将手轻轻放在马背上,带着几分辛酸几分无奈地抚摸着老马那瘦骨嶙峋的脊背,以示安慰。 “为今之计,只有原路返回了。”一个声音对他说。 他坐在滚烫的沙地上,没有动,原本明亮的眼睛因缺水而变得黯淡无光。 “难道,真的非走回头路不可吗?”他不甘心地想。 “你说呢?”那个声音反问道,语气冷得像一块冰。他觉得这残酷冰冷的声音简直就是从他的心底发出来的。 “前面不知道还要走多远才能走出这大漠,没有了水,又找不到野马泉,除了往回走,你还能怎样? “如果你现在立刻回转,并且佛祖保佑归途中不再出现什么意外的话,大约两三天的时间就可以返回第四烽,身体应该还能支撑得住吧?” 玄奘紧闭双目,心里就像有什么东西在狠狠地搅动着,痛得他喘不过气来。 老马就站在他的身边,静静地凝望着他,似乎在等他做出最后的决定。 可这个决定对他来说,实在太艰难了。 太阳即将升上中天,整个大漠都被笼罩在一片白花花的日光之中,空气在沙丘的上方轻轻抖动着,世界仿佛被晒冒了烟。 无论多么艰难,他都必须做出决定了。 揉了揉硬梆梆的滚烫的脚踝,他终于费力地站了起来。然后,缓缓地,缓缓的,将马头拉向东方…… 往回走是基于理性做出的选择,然而对他而言却是一种残酷的煎熬,这煎熬不仅是肉体的,更是心灵的。 正午的太阳开始显示出它的狰狞,那轮巨大的火球残酷地炽烤着大漠,大漠又将烈日的光和热全部反射,于是,一个个沙丘成了一堵又一堵望不到边的热浪,吞噬了人类所有的愿望,如海纳百川般将一切对物质和精神的渴望都转化为对一滴水的苛求! 玄奘感觉自己就像游走在一个巨大的熔炉里,这里就是十八层地狱,炉火熊熊燃烧,狂风恶鬼般尖啸,挟带着滚烫的沙粒来回扑打,直欲将他的身体撕碎。地表的温度越来越高,他脚上的草鞋已经被烫得冒烟了。 但这还不是最难忍受的,最难忍受的烈火来自他的心灵,从他踏上回头路的那一刻起,这把火就烧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的耳边一直回荡着那个如温玉般清亮而又坚定的声音—— “玄奘此行,为求正法。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纵死途中,也不后悔!” “不至婆罗门国,绝不东归一步!!” “绝不东归一步!!!” …… 这声音越来越大,他感到自己的耳鼓都被震得发痛了,心中的煎熬也越来越强烈—— “我是因为什么来到这里的?我曾经发誓绝不后退一步,可是现在,我在干什么?!” 他猛地停住了脚步!回首西望,两行长长的脚印映在面前,一直延伸至天际…… 炽热的阳光包裹着他,使他全身上下笼罩着一层白亮眩目的色彩,一颗心在地狱般的烈火中强烈煎熬,伴随着无穷无尽地忏悔: “玄奘宁可向西而死,决不东归而生!” 一咬牙,他再一次把马头拉向西面。 然而这一次,老马赤离违逆了他,它直直地站在原地,两只干涩的眼睛默默地看着主人,不肯挪动脚步。 玄奘心里一阵难过,他知道这匹聪明的老马为什么不肯再走,也知道自己的这一疯狂决定意味着什么—— 他一滴水都没有了!而在这茫茫大漠,即使还有水,即使站在原地不动,从身上流失水分的速度也远比补充的要快,他真切地感到自己正在被慢慢地烤熟…… 既然已经决意赴死,又何必要这匹无辜的老马一起陪葬呢? 一念及此,心里竟轻松了许多。他从马背上解下行李,背在自己背上,又把缰绳放到马鞍上,轻轻拍了拍老马的脊背:“你不用跟着我了,回去吧。” 然而赤离依旧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主人。 “走吧赤离,”他轻声说道,“你陪着玄奘走了那么远的路,佛祖会保佑你的。你会回到有水草的地方,平安度过晚年。” 说罢,他伤感地转过身,沿着那串走来的脚印一步步地朝西方走去。 老马悲嘶一声,跑上前死死咬住他的衣袖。 玄奘回过头来,勉强一笑,温言道:“赤离,你不必如此。好生回去罢。” 说着将衣袖从老马口中轻轻抽出,想到河西地区多有野狼出没,不禁又有了几分担忧,转身轻抚马头,叹息道:“天生万物,天灭万物。你这一去,可定要多加小心才是。” 说罢,他转过身去,不再回头。 赤离一动不动地站着,如风中雕塑,默默地看着玄奘越行越远,看着他瘦弱的身影逐渐在天地间变成了一个小黑点…… 大漠孤烟,光与影在重重叠叠的沙丘上流泻着,色彩纯净得如同虚幻。在这天地苍茫的大背景下,那个小黑点看上去实在是太渺小了…… 没有了马,玄奘独自一人艰难行走在茫茫大漠中,脚下是柔软的沙地,每走一步都极为吃力,尤其是攀登沙丘,往往上一步就要退半步。 可是不上又不行,这里的沙丘实在太多,他已经很难保持一个相对省力又不至于弄错方向的路线了。 燥热的空气里布满浓浓的粉尘,很快便吸干了身体中仅存的水分。沉重的行囊压在肩上,成了不堪忍受的重负。 翻过一座沙山,又是一座沙山;再翻过这座沙山,竟然还有沙山挡在面前……那些无穷无尽的沙丘变化出的柔软曲线,一直延绵不绝地延伸在视线的尽头…… 初时,还有极浓极稠的汗,混杂着沙粒,像泥浆一样在脸上流淌。可走着走着,汗水便成了很遥远的东西,再也不曾出现。 他的视线渐渐模糊起来,那些呈半月状的美丽沙丘,一座又一座,起起伏伏,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幻不实,恍惚间便成了波翻浪卷的大海。 恒河沙!这个词不知怎的突然就闯进了他的脑海,佛经中常以“恒河沙数”来形容无量无边,在他少年的心里,那应该同黄河沙一样,浑浊翻滚,滔滔不绝…… 但不管是恒河沙还是黄河沙,好歹都依托着河,有河就有水——那诞生了生命的水啊! “一沙一世界,一叶一菩提”,玄奘相信,这里的每一粒沙子里都是一座佛国净土,佛陀慈悲的眼睛无处不在。 他知道自己正在一步一步地走向死亡,但他不后悔这个选择。作为佛的弟子,他所要做的便是坚持,然后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佛陀。 脚步声坚硬似铁,风沙将那芒鞋踏过的足迹迅速掩埋…… 黄昏又至,连续走了一整天的玄奘筋疲力竭,靠着一座沙丘坐了下来。 大漠是修行者天然的道场——蒸腾,酷烈,窒塞,憋闷,令人身心俱空。它以其独有的暴虐告诉走进来的人,佛法的真谛就是苦。 然而大漠安静的时候又确实很美,那些均匀、细腻的黄沙,如同被天女细心地洗过,显得格外纯净,在夕阳的照耀下闪闪发亮。无数半月形的沙丘静止着,平铺着伸向远方,宛如天人铺下了一匹最精致的丝绸。微风吹过,沙子便如波浪般层层滑下,不断变换成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可惜这种美并没有持续多久,几乎是眨眼间,远处就翻滚着涌来一大片黑云,漫天尘沙受惊般扬起,似滚滚黄雾,弥漫了整个天地。 高处的尘云,低处的沙丘,一切都如鬼魅一般,在风里变了形状。 玄奘吃了一惊!他努力想要定住身形,一阵暴雨般的沙粒却重重地落在身上,突如其来的重击砸得他眼冒金星,摔倒在地,身体迅即被随后落下的沙土埋了大半截。 黄色,到处都是一片灰蒙蒙的土黄色。那些美丽的沙丘仿佛变成了一座座坟茔,风的尖啸中有无数魂灵在哭泣。风声呜咽,时松时紧,像一阵阵悲咽的胡笳,欲把人带进往昔的历史烟尘里…… 玄奘挣扎着掀去身上的沙土,他知道他必须站起来,否则等待他的就只有被活埋的命运。 时间与空间,在他面前组成了一幅幅流动的图形,看不清苍天,辨不明大地,更分不出东西南北。世界仿佛回到了初始状态——没有日月星光,没有山林树木,有的只是一片混沌。 难道这就是开天辟地前的原始洪荒时代?那么自己究竟从何而来?又要往何处去呢? 玄奘觉得自己的大脑也开始陷入混沌,刚能勉强起身,就见一座巨大的黄色沙山,带着震耳欲聋的声响,呼啸着压了下来! 他惊骇地扑倒在沙丘后躲避,转瞬间便看到那座沙山被狂风吹散,滚烫的沙粒暴雨般打了下来!头上的斗笠被风吹起,他一伸手没抓住,那斗笠便如一片树叶一般,打着旋儿地消失在漫天的沙尘之中……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也要被卷起来了,却又神奇般地被按下去,原来是另一股巨大的力量在往下压着他。 这一上一下两股力量如同两个恶魔,一个拼命要把这草芥般的人类带到天上去;另一个则拼命地向下按压,似乎要将他拉向地狱……他的身体几乎被撕裂,想喊,却喊不出来…… 周围的空气似乎也经受不住,在这两股力量的巨压和撕扯下发出尖利的啸声。 他已经完全不能自持,胸腔中塞满沙粒,几乎无法喘息,只能伏身在沙丘背后,紧紧地闭着双眼,一任灼烫的沙尘再次将他的身体掩埋…… 隐约中,他看到了母亲,她正在很遥远的地方看着自己,静静地微笑着,那双熟悉而又美丽的大眼睛里,满满的都是慈爱。 他心中一痛,再也移不开目光。 母亲的形象是那样沉静高雅,像极了观自在菩萨,大漠肆虐的风连她的一片裙角都吹不起来。 可惜风沙遮住了母亲的面容,他挣扎着想要抬起头来,希望能看清楚些,却立即被沙粒塞满口鼻。 母亲!他在心里呼唤着,谁知刚一动念,母亲就悄然消逝,刹那间无影无踪…… 痛楚布满了整个身心,自进入大漠以来,他在诵经念佛之余,总会想起过去的一些事情,他知道这是业力使然,因而并不在意,更不去有意克制。思绪这东西要来就来,要去便去,何必那么在意呢? 更何况,那些或清晰或模糊的片段,为他孤独的大漠旅程增添了一丝清凉,一缕温暖。 同时需要清凉和温暖的地方,大概也只有大漠了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细若游丝的鬼叫声从各个角落传来,风中裹挟的砂石纷纷砸下,劈头盖脸,誓要把这闯入禁地的人类埋葬于此。 母亲,您是否还在看着祎儿?祎儿知道,其实您从未离开过,您在孩儿幼年时示现无常,是想要儿早早明白这世间的苦痛,以渡儿到达人生的彼岸……可叹祎儿根器太浅,始终做不到“心无挂碍”。 母亲,就让祎儿带着对您的思念,走向菩提之路,好吗? 狂风中,他的心渐渐平静下来,进入到一种安宁平和的冥思状态,禅悦布满身心,以至于忘记了一切,就连沙暴是什么时候停的都不知道。 直到一阵由远及近的马蹄声将他惊醒。 “有人来了吗?”他的心中暗暗吃惊,从沙中慢慢抬起头来。 自进入这个大流沙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见过活人,甚至都没有产生过这种奢望,以至于听到马蹄声后,一时竟怀疑自己是不是被风沙吹坏了耳朵。 可是,那分明就是马蹄声啊! 真的有人来了吗?在这茫茫大漠之中,在这可怕的死亡之海中,我将拥有一个同伴!我们可以相互扶持,相互鼓励,共同走出这大漠! 他等待着,祈祷着,希望这一次不是海市蜃楼——他已经不止一次地看到沙海中的蜃景了,有时甚至会听到笙歌悠扬,看到战旗飞舞,数百骑战马迎面飞奔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清晰,玄奘再也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站了起来,满怀希望地朝来路望去—— 在他视线的尽头,遥远的地平线上跑来了一匹马,孤零零的一匹,马上并没有人。 随着那匹马越跑越近,他终于看清楚了,来的竟是赤离——是那匹带着他走进这沙碛的赤老瘦马,它没有回第四烽,它跟过来了! 刚才的那场沙暴早已抹掉了他留下的所有足印,可是这匹聪明的老马还是找到了他! 玄奘呆立片刻,便激动地迎上前去,紧紧抱住赤离的脖子,轻轻地念一声“阿弥陀佛……”他的眼睛酸涩,却早已流不出泪水。 赤离也亲热地依偎着他,为找到这个不靠谱的主人而高兴。 抚去老马背上的沙土,玄奘又是欣喜又是伤感,他终于意识到,他不是在踽踽独行,而是有一个坚强的伙伴,一个同甘共苦生死与共的道友。 玄奘一直相信奇迹,他坚信,只要自己不放弃,奇迹就有可能发生。 就在这个深夜,他发现了奇迹。 前方出现了一大片胡杨林。 他以前从未见过这么庞大的胡杨林,从远处看,黑压压一大片,就像一条巨大的蟒蛇,盘亘在大漠之中。 有树就会有水,有水就会有生命。这是非常简单的逻辑。 他激动万分,求生的欲望促使他摧马快速跑了过去。 然而越是靠近,他的心中却越觉得不安,一股压抑的情绪从心底蔓延开来,让他觉得很不舒服。就连老马也不安地扭动着身躯,似乎想赶紧逃离。 玄奘最终还是牵马,小心翼翼地走到了这片胡杨林的面前。 这是一片死去的胡杨,它们的树皮已被戈壁的风沙无情剥去,露出赤裸的身躯,虬曲扭转着,就像那些还在大漠中挣扎求生的尸骸。 玄奘呆呆地站立在一处略显低洼的地方,周围明显裸露着干河床的痕迹。河道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干涸的,仍保持着河流的模样。河床中沉淀着河水带来的细沙,似在提醒着人们,在很久远的年代里,这里曾经有过水流。于是随风而来的大量胡杨的种子,便在这里扎下根来。 想象着当年的情形,玄奘的心中竟有几分难以自持—— 这些在干涸与艰涩中诞生的大漠生灵,打一出生便注定了一场沉重的跋涉。风沙之中,几许挣扎,几许搏击,这中间不知有过多少难以想象的艰辛与豪情,才终于在这个河道边上找到了属于它们的栖息之地! 那时,这里想必是一片迷人的绿洲,巨帚般的树冠撑天摩云,浓浓的翠绿在天幕上勾勒出波涛似的线条,巍巍身躯将脚下的戈壁绿地护得严严实实,在目力所及的无边无际中,组成了一个最为苍凉壮丽的生命场。 可惜,那一丝的水流,最终还是被燥热蒸发得无影无踪。 流水一去不返,沙漠重新占据了这片绿洲,胡杨斑驳着岁月的沧桑,顽强地腾挪着疲惫的身躯,同沙漠对视,与自然抗争。 终于,在时间之轮的辗压下,它们再也支撑不住了,生命纷然死亡时的悲怆,被风沙捻成了反抗炼狱的坚强。在一次次日升日落的辉煌中,染成了大漠一道不朽的风景。 如今,在寂寞行者的眼里,这里就只剩下了大片大片胡杨树的骸骨,散乱干枯的树干在风中伫立,千年不倒,宛若硝烟未散的古战场。 站在这些焦黄的胡杨面前,玄奘双手合什,深深一揖,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敬意。 他知道,对这些胡杨来说,最终的结局已经注定——总有那么一天,太阳会将它们烤成灰烬,风会将它们吹成碎片,黄沙会将它们深深掩埋…… 同时,他也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处境。 胡杨是西域的灵魂,大漠之中的英雄树,它的根须就是为了找水而生。连胡杨都枯死了,那也就意味着,在这块地方,十丈以下都不可能有水。 而在这附近,数十里之内,也不可能有水源。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特别绝望或者沮丧的感觉,更没有因此而崩溃。 或许,像胡杨一样死去,也是一个不错的归宿吧。 但他也没有放弃求生,而是牵着老马,小心翼翼地从这片胡杨的墓地间绕行过去,重新回到了沙漠中。 回首望去,他想到了一句话—— 天地为炉兮,造化为工;阴阳为炭兮,万物为铜。 这是绝水的第二天。 沙漠的清晨寒气逼人,那些流动变幻的光线,虽然没有一丁点暖意,却将大漠打扮得妖娆华美。 玄奘站在一座稍高的沙丘上,裹着被冻得硬梆梆的毡毯,向西北方向张望着。 还是看不到大漠的尽头,满目只有数不清的沙丘那圆润的半月形曲线,如同最精致的肌肤。 天空一片碧蓝,蓝得没有一丝杂质。刚刚升起的巨大太阳暖暖地照在行者背上,给他的身体披上了一层轻柔的晨光。 一人一马便在这晨光中继续向西而行。 也不知走了多久,突觉脚下一空,整个身体向下陷去! 他大吃一惊,本能地将身体斜向一边,试图阻挡住下陷的趋势,右手还紧紧地抓着缰绳。 在他身后的赤离也快速反应过来,奋力向后拖拽着。 赤离的力量显然无法与这大漠相抗衡,玄奘感觉自己正在迅速地下陷!面前沙丘顶端的沙层正持续地向下滑落,这种趋势显然已经无可阻挡,方才若不是被赤离拉住,此刻的他怕是早已被流沙掩埋! 还是在瓜州时,他便从商人们口中了解到这种流动性沙丘的可怕威力——它们的形态极不稳定,移动变化不过瞬间之事,简直就是可以吞噬一切的恶魔! 他迫使自己冷静下来,身体横卧沙上,以增加浮力,同时,口中不住地诵念佛号,祈求神力加持。 幸运的是,这个流沙不算太大,老马虽已没有了多少力气,经验却很丰富,连拉带拽,总算将他拖了出来! 看着周围不断拥来的流沙,玄奘心有余悸,他知道危险还没有解除,当下再无迟疑,转身朝着旁边一座沙丘迅速攀爬。 老马不待吩咐,早已登上沙丘顶端,正焦急地等待着他。 沙层松软,踩上去如同失足踏空,面前的流沙又不断回落,每挪动一步都异常艰难。玄奘丝毫也不敢懈怠,手足并用,终于靠着一股绝境中迸发出的超强耐力成功登顶。 站在沙丘顶端,抚着老马的脊背,他气喘吁吁地回头张望,眼前除了无声流淌的黄沙,什么都看不见了……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茫茫戈壁就像被一块厚厚的黑幕层层包裹住,只有那点点磷火还在虚空中摇曳,却无法照亮它周围哪怕极微小的空间,四周万籁寂静,黑得有些吓人。 老马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抬起头叫了两声,显然又开始不安起来。 玄奘将手放在马背上,默默地安抚着。 大方广佛华严经云:若人欲了知,三世一切佛,应观法界性,一切唯心造。 娑婆世界是由众生的心所造,极乐世界是由阿弥陀佛的清净心而造,那么眼前的大漠是由谁的心所造的呢?是那些游魂鬼怪吗? 一股股寒气像千百条冰蛇一般缠绕身上,薄薄的毡毯上沾满冰粒般的沙子,根本无法裹紧身体。干渴倒是减轻了些,但却冷得厉害,他的牙齿在不停地打颤。 渐渐的,意识开始模糊,痛苦的感觉变得迟钝,浑身筋骨都僵硬起来,连血脉也在凝固……老马体贴地靠在主人身边,一人一马就这样用各自的体温相互温暖着对方。 磷火越来越多,玄奘再次念起了《往生咒》,为那些倒在大漠中的不幸的人们超度—— 南无阿弥多婆夜。哆他伽哆夜。哆地夜他。阿弥利都婆毗。阿弥利哆。悉耽婆毗。阿弥利哆。毗迦兰帝。阿弥利哆。毗迦兰多。伽弥腻。伽伽那。枳多迦利。婆婆诃…… 世尊传下的密咒一字一字地从他的口中吐出,在这混沌世界中显得格外清晰。 朦胧中,他感到整个大漠都被一层柔柔的佛光所笼罩,大漠中每一个孤魂,都在聆听着这奇妙的音符,感受着佛光一点点渗入身体,渗入灵魂的深处…… 一层金色的光芒镀在它们身上,透过这层薄薄的金光,玄奘看到,每一个生命脸上都流露出安详、平和,以及来自灵魂深处的法喜,就连他自己,也感觉从五蕴到八识都被这佛光一遍遍地洗涤着…… 第二十四章 感恩这生命之水 今天是断水的第三天,还是没有找到野马泉。 玄奘的状态越来越糟糕,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这么累过,身上所有的肌肉都不受控制,眼睛看什么都是模糊的,口渴已经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他确信自己迷路了。也难怪,在这茫茫大漠中要找一眼小小的泉水,本来就无异于海底捞针,根本不可能抱太大指望的。 没有指望吗?不对!前面是什么? 远方的地平线上出现了点点微光,如同一只魅惑的眼睛,在死一般沉寂的大漠中闪烁。 玄奘吃惊地揉了揉结满盐渍的眼睛,再次朝那个方向看去—— 这一次他终于看清了,那是一个湖泊!虽然不大,却很清澈,湖的周围长满低矮的嫩绿的青草,甚至可以看到阳光在水面上的反光。 更让他感到惊讶和激动的是,那道清泉旁边竟然还有一座寺院,寺中隐隐传出熟悉的钟声。 佛祖垂怜! 玄奘再无迟疑,朝着那道清泉,朝着钟声传来的方向,踉踉跄跄地奔了过去。 近了吗?好像近了……不对,怎么还是那么远? 玄奘跌跌撞撞地走着,渴望靠近那弘诱人的清泉。可是,直到夕阳西下,茫茫大漠被镀上了一层血红色,他与绿洲之间的距离似乎依然没有减少。 他不是没有想到过海市蜃楼,自打离开瓜州进入戈壁地带之后,大漠中不断变幻着的各种各样的幻景就时常在他眼前出现。这些幻影有如妖魅,时隐时现,瞬息万变,远看极为清晰,走近却又消失不见。眼前的这个未必不是那众多鬼魅幻影中的一个。 这念头只消在脑中一闪,便被他强行压制下去——好容易有了一个希望,即使只是一个渺茫至极的希望,也总比没有希望好啊! 他一直相信奇迹,况且,眼下这种情形,就算等不到奇迹又有什么关系呢?与其在绝望中死去,倒不如望着那道甘泉,怀着一线希望离开这个充满痛苦的世界。 已经筋疲力尽的老马在软沙中一个失蹄,一头栽倒在沙堆旁!玄奘也被拉得摔倒在地,眼前一阵阵的发黑,意识也变得模糊起来。 脑海深处有一点在剧烈地跳动着,头颅仿佛开裂一般巨痛,猛烈的火焰在其间熊熊燃烧。 耳边响起魔王波旬的狂笑声:这个沙门就要完了!他已经失去了继续走下去的勇气,过不了多久,他就会成为这里的又一具骸骨…… 不,我不会的!玄奘用力咬住舌尖,心中默念:“观自在菩萨……” 血丝渗出,他的头脑清醒了许多。抬起头,那泓清泉居然还在! 美丽的泉水就像沙漠的眼睛,是海市蜃楼吗?不,不是!不要去想什么海市蜃楼的神话了,什么都不要去想,只管过去就行了。 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拉着赤离的缰绳,拼命赶了过去! 然而沙漠显然还在同他玩恶作剧,直到太阳落山,他始终没有走进那片渴望中的美丽的风景。 就在这时,老马受惊般地叫了起来!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大团乌云正朝着他们的方向疾速飞来! 他有些吃惊——这云怎么来得这么快? 还没等他彻底反应过来,那团快速逼近的乌云已经旋转着抵达头顶,如同一条巨大的深褐色布袋,线条流畅的边缘部位连续吸卷着沙粒,抛入它黑暗的内部。 原来是沙漠龙卷风! 风自天际旋来,一时间沙土漫天,天昏地暗,尖啸着的砂粒如同利刃般割开了裹在身上的毡毯。 地下的热浪倒卷上来,如熊熊大火,飞腾数百丈,直要将这一人一马烧成灰烬。 玄奘和老马相互依靠,趴在一座沙丘的光滑面,让后背冲着风的方向。他将那已经残破不堪的毡毯又裹紧了些,以期能够承受这风暴的打击。 沙浪如山,涡流狂怒,令他一时间恍若置身沧海。 风沙一层层涌来,他感到压在身上的沙子分量越来越重,呼吸也变得艰难起来。 世界再次变成了一片混沌,除了黄色再也看不到别的什么。天空如筛糠一般落下流沙,打在他身上,就如打在一条破麻袋上一般。 好在这龙卷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转瞬间,所有的声音都悄然消逝,世界重又陷入一片寂静…… 天空霎时间变得像海一样湛蓝,没有了一丝云彩。沙丘那蜿蜒的曲线仿佛一道道肆意舞动的金色绸缎被什么力量突然凝固在空中,原本狂暴肆虐的沙漠此时宁静得宛如一波秋水。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感觉到一阵难以忍受的刺痛,想要睁开眼睛,却没有办到——眼皮之下,全是沙子。他从沙堆里费力地抽出手,慢慢地,小心地揉着眼,就着涌出来的粘绸的泪水,总算把眼里的沙子,慢慢挤了出来。 他的身体几乎全被埋在了沙中,根本无力出离,裹在身上的毡毯早已破碎不堪,衣服也仅剩下了一些布条,赤裸处的肌肤被急速吹过的沙粒划得伤痕累累,红肿不堪。 沙子不但填满了他的口,还一直塞到了咽喉里。他先是吐,后来又呕,却始终无法把沙子弄干净。 老马赤离还在他的身旁,晃着瘦瘦的颈,大口喷着气,从它喷出来的气中,也夹杂着大量的沙子。 他的身体虚弱至极,眼前一阵阵发黑,感觉自己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 他想接着诵经,可是还没有出声,整个人就像腾云驾雾一般,陷入半昏迷的状态之中。 这样也好,他迷迷糊糊地想,至少可以使那布满全身的痛楚,不再那么难以忍受。 暮色带着森森寒气再度降临这片孤独的荒漠。 他又一次感受到那种难以忍受的寒意,身上只有被烈风撕碎了的布条,飘飘荡荡,根本无法抵挡这大漠夜晚的酷寒。 夜色越来越浓,他紧缩着身体,不住地颤抖着,只觉得每一阵微风吹来,都像是有人在用利刃切割着他的肌肤一样。 那片绿洲应该还在前面。他这样鼓励自己,凭着感觉继续朝前走。 眼前突然闪过二哥长捷的面容,那双熟悉的眼睛里充满了忧郁。 “四弟,别再想异想天开了,沙漠里怎么会有水?又怎么会有寺院呢?” “可是我看见的!”他在心里喊道,“太阳落山之前我看见的,我知道它就在前方!” 二哥摇摇头,脸上充满悲悯的神情:“四弟啊,这里是沙漠,除了沙石和游魂什么都没有的沙漠!就算是你亲眼看到的东西都未必是真的,何况你现在已经看不到了。” “我知道这里是沙漠,我还知道中原佛法就是从沙漠中传过来的。是佛陀把沙漠赐给了僧侣,是佛陀要我在这里剔除对肉身的执著,走向生命的真实状态……佛陀会保佑我的。” “唉,四弟你就是太固执了,”二哥担忧地看着他,“总有一天你会明白,色如聚沫,受如水泡,一切都是空的……” 说完这话,二哥的身影便融入虚空,消失了…… 玄奘呆呆地仰望星空,除了漫天璀灿的星斗和一弯细细的钩状银月,别的,什么都没有。 也许,二哥是对的。 天空渐渐发白,已是第四天的清晨。 抬头看,晴空万里,没有一丝的云彩,这又将是一个难熬的日子。 玄奘默默地咬住牙,解开长袍,脱下满是沙粒和盐碛的破烂短衫,撕成布条,小心地包裹住受伤的双脚,然后轻轻拍了拍老马身上的风沙,继续前行。 太阳再度升到了头顶,热浪将他紧紧裹住,他的身体几近虚脱,咽喉干得像被撕裂了一般,眼前的景物虚幻而又迷离,就连吸进的空气都仿佛带上了烈焰。 幸好还有赤离,它就跟在主人身边,口边吐满了白沫,艰难地在沙地里迈着步子。 这匹坚强的老马,它就这样义无返顾地跟了过来,是做好了准备和我一起成为这大漠中的又一具枯骨了吗? 玄奘的心里既难过又感动,他神志恍惚,自己都不知道还能够坚持多久,只能同老马一前一后,跌跌撞撞,迷迷糊糊地苦行着。 走着走着,玄奘突然顿住了,连呼吸都仿佛忘记—— 前面,平沙浩浩、黄浪滚滚中,昨天看到的那片绿洲竟然还在! ……应无所住而生其心…… 是谁在诵读《心经》,是我的心吗?你是要提醒我,这一切都是虚妄的吗?就像我在峨眉山的舍身崖上诵读《金刚经》,提醒明海沙弥一样…… 凡所有相,皆是虚妄。若见诸相非相,即见如来…… 佛陀告诉我们,把物质分析成极微,再细分便成“邻虚尘”,也就是接近虚无的微尘;再分析下去“即实空性”,就成为虚空。 最后,佛告诉我们说:“当知虚空出生色相。” 物质本身是极微的,它们之间的距离又是极大的,比我们所能想象的都要大。因此,物质的本质其实就是虚空,我们的眼睛所看到的实体,归根到底都是虚幻不实的。 色即是空,空即是色。 眼前的沙海蜃景便是一种虚妄或幻觉,如同一个在绝地中舞蹈的女妖,美则美矣,其实虚妄得很。 可是,明知道它是虚妄的,玄奘还在朝那个方向走。 理由无他,在望眼欲穿的跋涉者眼中,它的诱惑力实在太大了!大得令人无法拒绝…… 明海沙弥在舍身崖上看到了佛光,就义无反顾地要扑过去。玄奘觉得,自己的修为也不过如此,与那个着了相的沙弥没有多大区别。 这大漠就是舍身崖吗?那蜃景般的佛光,佛光般的蜃景……佛光……蜃景……究竟是什么?单调的色彩,单调的景致,处处闪耀着令人头晕目眩的白光。 继续走吧,他对自己说,什么都不要想,只要继续向前,再走上一段,就可以到达前面那片绿洲,那座寺院了,就可以在那弘清泉之中美美地喝个饱了。 “你是在自欺欺人吗?”是谁在冷笑?不管他…… 大漠终究是残酷的,那美丽的清泉和寺院终于还是如以往那些蜃景一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玄奘木然望着眼前那亘古不变的大漠,只觉浑身一软,瘫倒在滚烫的沙地上。 他的心已经被掏空了,大脑一片混沌,身体也虚脱得没有了丝毫的力气。只想就此躺下,再也不用起来…… 我刚才是怎么了?是不是做了一个梦?那美丽诱人的海市蜃楼或许压根儿就从没出现过,一切都只不过是我心中的妄念而已! 可是,我为什么还会有那样的妄念?我是不是早就死了?就像那些大漠游魂一样——这里到处都是游魂,我甚至在白天都能够感觉到他们的存在……我觉得自己越来越接近他们,越来越能够感受到它们心灵的挣扎…… 它们拼命挣扎着,想要逃离大漠……我知道,活着是痛苦的,只有死去,彻底捐弃掉这个沉重的身体,才能得到永恒的大自在……可是,那些失去身体的大漠游魂,它们并不自在,它们还在挣扎…… 这时,眼前出现了另一种蜃景,那是一支极为狼狈的胡人军队,人数很少且衣冠不整。 看起来,他们刚刚经历过一场激烈的战斗,从远处跋涉归来,有的奄奄一息地伏在鞍鞒上,有的失去了战马,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往前走……他们的战袍铠甲上染着血迹,面容疲惫不堪。 玄奘远远地看着他们——多像是一群悄无声息的幽灵影子啊,仿佛一阵清风吹来,就会把他们连人带马如尘埃一般拂散。 看得出来,他们一定在这毒日蒸腾的大漠中走了很久很久,体力早已耗尽。焦渴,正无情地折磨着他们,如果再得不到一口水润润喉咙,他们都会像大漠中那些不幸的尸骸一样,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成为这茫茫沙海中新的牺牲品…… 看着这些人,玄奘不由得深深叹息:“如果我还有水,或许可以救活他们吧……” 他支撑着虚弱的身体,跌跌撞撞地朝这支军队迎了过去。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过去,他帮不到他们,他们也帮不到他,过去干什么? 可他还是过去了——人,总是需要群体的。 可是,没容他走近,这支军队就真的如同被清风吹散的尘埃、被烈日熔化的冰雪一样,消逝无踪了。 原来他们真的是幽灵!玄奘呆立良久,心中苦笑不已。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看到这样的蜃景,听瓜州人说,有些蜃景是人们心中的妄念凝结而成。 看来,我实在是太孤寂了,才会想到这些同我一样的天涯旅者…… 玄奘决定休息,否则脑浆都要沸腾了。 一人一马并排卧在沙丘的暗影之中,赤离用蹄子刨开沙土,沙漠表层下二尺多深的地方比较阴凉,还储存着夜晚的冷气。他将自己和老马的身体半埋在沙子里,用一件旧僧衣遮盖住了头脸。 他知道大白天这么做很危险,沙暴一来,肉身就会被埋葬。不过他不在乎了,仰面躺在带着丝丝凉气的沙堆里,他只感到一阵从未有过的舒适。 就这样睡着,不知不觉地进入下一个轮回,似乎也不错。 只是不知道,下一个轮回中,他是否还会出家修行,是否还会发愿去天竺求法,是否还会选择穿越沙漠…… 他没有想太久,就困倦地昏睡过去。 睁开眼睛时,太阳已悄然挪到西边的沙丘下,瑰丽的红光披洒开来,使得半个天空都流金溢彩,丝绸般起伏的沙丘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 玄奘躺在沙堆里,只觉得浑身筋骨都被人拆成了一堆,难以平息的痛苦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他,这是一个多么痛苦的世界…… 净土寺的老住持慧明长老曾经说过,对于一个真正的修行者来说,每一刹那的生死都是功课,让你在痛苦的极至中剔除肉身、思想和我执,进入到生命的真实状态。 真实状态……原来生命的真实状态就是这样的…… 半天的休息让赤离恢复了一些体力,它抖抖身体站了起来,用目光催促主人尽快出发。这匹已经有过十几次沙漠经历的老马,比主人更清楚地知道滞留的危险。 玄奘终于下决心站了起来,轻轻拍了拍赤离的头。面对这一路陪伴他的无言的道友,他觉得一阵难过,甚至羞愧——老马是多么的单纯,哪像我这样想东想西?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更接近于解脱的境界。 他牵着缰绳,再次朝着遥远的西方迈进。 虽然还是看不到终点,但走一步就离终点更近一步,这总该是没错的吧? 天完全黑了下来,那些明明暗暗的磷火又升了起来,仿佛无数鬼魂在身边环绕着。 玄奘又诵了一遍《往生咒》,这一次,游魂们没有走。他念起了观世音菩萨名号,可这些游魂仍固执地围在他的身边,不肯离去。 一股尖锐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从遥远的地方传来,一直钻入他的耳膜。 玄奘默默诵起了《心经》,以抵挡那越来越难以驯服的心魔:“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渐渐的,他感到头顶有了一丝丝清凉的感觉,就仿佛有一道细细的清泉,从百会处直透入体内,虽然若有若无,却又是无比的轻安自在。 心魔终于被调服得安静下来,身边的那些大漠游魂渐渐散去,凄厉的呼声也变成了狂风的尖啸,狂沙,鬼怪,似乎都已远离…… 难道这些鬼怪都是我的心造出来的吗?那么我的心又是什么? 第五天。 烈日还在执著地照射着大地,整个大漠从地表到地下都热透了,每一粒沙子都在喊渴。 玄奘依然在大漠中艰难跋涉,他的体能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大半时间处于头晕眼花和半昏睡之中,醒着的时间日渐减少,身体也变得轻飘飘的,像是正朝着世界底部沉没下去的一块浮木…… 我已经走了多少路程了?前面还有多少路程?他不知道,只知那路遥远得永远也走不完,浑身被明亮的光和热包裹着,头沉重得抬不起来,眼前金星乱飞,那无数次在梦中出现的天花烂漫的佛国如今只化作心中的一滴甘泉。 辽远的天空,无尽的荒漠,苍老的岁月…… 时间似乎静止了,今天是对昨天的重复,明天又是对今天的重复……只有偶尔刮起的阵阵狂风,才会让他稍稍提起一点精神来。 如果沙子也有思想,它们难道就不寂寞吗?就这样年复一年,日复一日地盘旋,漂流,筑起一个又一个沙丘……如此简单地重复自己,难道,它就不会感到厌倦吗? 你感到厌倦吗?大漠就像一个饱经苍桑的老人,一个目光深邃的智者,他在反问这个年轻人——暮鼓晨钟年复一年,你是不是因为厌倦了这些,才上路的呢? 不,我当然不是。 呵呵,我也知道你不是,大漠带着几分调侃的口气说,因为,我也不是。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不明白,自己和大漠,究竟谁更倔一些呢? 热浪使他的视野产生幻觉,厚厚的热气层在地面之上不远的地方像水汽一样漂浮着,四周了无生机,连一点儿阴影都没有。 “四弟,四弟……” 是长捷兄长在叫我吗?多么熟悉而又温和的声音,仿佛就在耳边。 他用力张开已粘连在一起的眼睛,呈现在眼前的是一片赤红色的天地,世界仿佛在虚空中摇晃…… 这是什么地方?二哥,我已经有多久没听到你的声音了……你是来找我的吗?为什么我看不到你? 许久,他才意识到自己还在大漠中,而且,他居然还在朝前迈着步子…… 我刚才睡着了吗?我不知道……二哥的声音显得那么真实,或许刚才他真的来过……我想起来了,他一定是在空慧寺里进入禅定,让他的阿赖耶识穿越虚空,来看一看他久未谋面的幼弟…… 二哥,还记得那回从峨眉山回来,我跟你说,峨眉山真是个修行的好地方!你笑着问:“是吗?”满脸不以为然的神色。 二哥,那时的我还不知道,其实,大沙漠才是修行的好地方,如果你也从这里走一遍,你就会相信…… 二哥,自从那年瞒着你离开蜀地,我们兄弟二人就再也没有见过面……也许,这便是宿业的安排,我们都无法拒绝…… 玄奘还在走,毫无知觉地走着,像一具行尸走肉。 他已经在大漠中断水五天四夜,整个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空乏虚弱的身体拖着沉重的脚步,机械而又缓慢地向前挪动着。 烈日当头,如焚似火,也不知生命是在体内还是在体外,灵魂是升天了还是在头顶上,又或者同那些大漠游魂一样,在躯体的周围飘荡…… 他能够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收缩,成了一截干枯的胡杨枝;双脚正在失去知觉,眼睛里结了一层盐渍,几乎难以开合;就连脑浆也在逐渐地干涸、枯竭,意识变得空空洞洞…… 世界逐渐变得颠倒混乱,铺天盖地的黄沙,竟然出现在头上;而蓝天白云,反倒被踩在脚下…… 我进入轮回之门了吗?他木然地想着,甚至不能肯定自己是在向前走,还是在原地兜圈子,又或者,根本就没有动! 还需要继续走下去吗?他默默地问自己。 我知道我已经迷路了,甚至,我可能已经不在娑婆世界之中了,再走下去真的还有意义吗? 这里应该是有佛和菩萨的,他们喜欢庄严的地方,而大漠天生就是庄严的——金色是它的主调,紫红,淡青是它的副调,明暗里演奏着最和谐辉煌的乐章。 菩萨啊,请你显灵吧,请赐给玄奘一点希望吧!他在心里默默地祈求着。 眼前的金星越来越多,它们是魔罗幻化出来的吗?为什么总在我的面前飞旋舞动?头沉得像灌了铅,想要抬一抬都需要耗尽全身的力气。 恍惚中,眼前明火般的白昼变成一片昏黑,像是沉入了寒凛的冰洞,渐渐地下沉,下沉……沙漠消失了,连同他那已经危脆的意识一起,沉入到无边无际的虚空之中…… 太阳还在中天上,残酷地灼烤着这渺小的身体,风沙呼啸着扑打过来,仿佛要将这个闯入者的痕迹彻底抹去…… 落日熔金,暮云合璧。 一日又将尽了,硕大的深红色太阳一跳一跳,渐渐没入远方的沙海深处,在那一瞬间,整个大漠就像是一锅熔炉里沸腾的铁水。 年轻的僧侣伏在一座沙丘下,任凭烈日暴晒,风沙抽打,他却一动不动。那匹瘦骨嶙峋的赤色老马悲哀地卧在他的身旁,垂着头,发出一声声有气无力的哀鸣…… 又是一阵沙尘经过,泛着优美弧线的沙丘顷刻间都不见了,天地间只剩下灰黑色的尘浪。僧侣的大半截身体都已被黄沙掩埋,手上紧握着一串佛珠,一条从身上撕落下来的碎布被狂风卷着,在沙尘中飘荡而去…… 对于大漠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用不了多长时间,它便会用最不着痕迹的方式将这一切都无情地抹去。以后若再有人从这里经过,顶多看到两具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遗骸。 或者更有可能的是,连遗骸都看不到,什么都看不到…… 老马又不甘地叫了一声,似乎想要唤醒主人,然而它的主人却已听不见它的呼唤。 于是,这匹垂死的老马也无奈地靠着主人卧了下来,闭上了干涩的双眼…… 宇宙进入深沉的黑夜,繁星从太阳落下的地方升起,布满漆黑的天幕。 这是莫贺延碛的夜晚,死一般的沉寂,冷风如刀霜雪如剑,呼啸着要把所有的一切都撕个粉碎。 那个孤独的闯入者已经快被彻底地埋葬了,他依然一动不动地伏在地上,仿佛早已没有了生命的气息…… 然而就在这时,从大漠荒原的深处,吹来一丝丝清凉的风,极微弱又极轻柔,就像母亲的手,带着微微的嗔怪,轻轻拂去淘气孩子身上的沙粒,那轻柔的呼唤一声又一声,一直进入到灵魂的最深处…… 终于,黄沙中那具衰弱不堪的身体轻轻蠕动了一下。 老马慢慢挨过来,低低地哀鸣着。 佛说五蕴皆空,此言不虚。 玄奘感觉自己已经很难再控制这个五蕴之身了,就是想要抬起头来,睁开眼睛,也困难万分。 他勉力试了几次,总算将沉重的头从黄沙中抬起了一点点,眼前却是模模糊糊,什么也看不清。长时间的疲劳和脱水榨干了他的身体,他已经几度晕厥,奄奄一息,再也无力站起来了。 依稀记得,刚才好像有人来过,轻抚我的身体,呼唤我的名字……是母亲吗?又或者是菩萨?这么多年来,他总是分不清楚这两者,只依稀记得梦中那双慈悲的眼睛,和那双轻柔的抚过身体的手。 “菩萨,玄奘以凡夫之身而行此道,不为名,不为利,只为求得无上正法,泽被苍生。菩萨啊,玄奘自幼便知你是慈悲的,是救苦救难的。可是现在,玄奘已经频临绝境,菩萨您难道看不到吗?” 他默默地在心里祈请着,甚至隐隐带着几分指责——此时此刻,他的心反而轻松了,无边的剧痛和疲累如波涛般一股脑地向他袭来,令他有一种想要“逃”离这个身体的渴望…… 他知道自己的生命即将终止,于是不再祈请,也不再责备,只静静地伏在沙地上,等待着生命的枯竭。 《心经》中的句子一行一行地从脑海中闪过,令他的内心一片宁静——菩萨以般若智慧度化众生,而那无尽的智慧却是由烦恼变化而来的!所以烦恼与菩提一般无二,生死与涅槃是一般无二。除苦竟可以除得如此究竟圆满,真实不虚…… 恍惚中,他听到菩萨温玉般的声音:“玄奘,不要再睡了,快起来上路吧。” 他闭着眼睛,没有动。 不是他不想起来,事实上,他已经试了很多次,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也就不再做此尝试了。 “玄奘,你是不是觉得前路茫茫,因此心中忧愁,不愿意再往前走了呢?”菩萨耐心地问道。 玄奘苦笑,他现在仅有的力气,也就是在心底回答菩萨的提问了:“不,玄奘并没有觉得前路茫茫。相反,我今天的心情格外宁静愉悦,有一种超脱尘世的感觉。或许,这便是禅悦吧!我知道,我的生命正在逐渐消隐,如同被耗尽了灯油的长明灯的火焰,用不了多久,它就要熄灭了……” “玄奘,还记得你的宏愿么?”菩萨轻声问道,“你不是要去佛国取经,然后回东土宣扬佛陀的教义吗?如果你的生命就在这里结束,那么,你又如何完成你的心愿呢?” 他一时无语。 “玄奘,”菩萨又问,“你还记得你为什么会在这里么?你为什么发愿要去佛国取经?” “玄奘惟愿众生不再经历苦难与阴暗;惟愿由玄奘一人来承担众生的业障和苦痛;惟愿从佛国取来大乘真经,以延续和实践佛陀的大慈大悲;惟愿帮助一切众生,从苦难中得到解脱,获得极乐……” “善哉玄奘,”菩萨欣慰地说道,“你还记得你的大愿。那么,你为什么不继续向前,却要呆在这里呢?” 玄奘依然没有动,他现在是一点力气也积聚不起来了,四肢越来越冷,越来越硬。不呆在这里,他还能怎么样呢? 菩萨的声音还在他的耳边:“玄奘,你真的不打算再坚持一下了吗?” 他一动也没有动…… 在弯月清冷的光晕里,玄奘沉沉睡去。 他感到自己的身体正在变得越来越轻,仿佛浮出了沙面,缓缓上升,向着辽远的天空飘飞起来……穿过白云,一阵清凉的雨水洒落在滚烫的身上,使他浑身上下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 他感觉自己置身于一个空明纯粹的世界,双足踏在一条布满香花绿草的路上,风中流动着梵乐,空中飘荡着花瓣,心中的忧郁烦恼,全散得干干净净; 接着,他嗅到了青草的香气,以及泉水叮咚的响声; 他看到千万株杨柳随风摇摆,轻风拂过,雪白的柳絮落了他满头满肩。赤足踏在松松软软的青草地上,脚心痒痒的,真是从未有过的舒适! 彻底的宁静与安详自头顶灌入,一直进入到心灵的深处,勃勃的生机裹住了脑海深处的什么东西,不可思议的清凉发散开来…… 世间竟有这么好的地方!这里,难道就是佛经中所说的极乐世界吗? 突然,眼前白光一闪,所有这一切都消失了,一个身长数丈的大神出现在他的面前,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挥舞着手中的长戟,响雷般地大喝道:“玄奘!你躺在这里等死吗?!还不快起来走!!” 这一声当头断喝,仿佛突然出现的一股神力,将他原来的思路蓦然截断,竟使他于刹那间处在了一种从未有过的空空落落又灵灵明明的状态。 正当他前念已断,后念未生之际,大神手中的长戟已经呯然落下,狠狠地砸在他的头上! 轰! 一声霹雳之后,玄奘只觉得自己的身心连同整个虚空,都一起碎成了齑粉!什么青草、柳絮,甚至那个凶恶而又不通情理的大神,顷刻间都化为青烟! 随着青烟渐渐散去,呈现在他眼前的,依然是千年不变的茫茫大漠,和一弯孤寂的挂在天上的冷月。 而他那颗时时奔走不息,疯狂驰求的心,也在这一瞬间归于黄沙,安顿在了自己的灵魂故乡…… 老马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就在离主人不远的地方,默默地看着他。 此时的玄奘,于心灵震憾之余又感到了一丝羞愧。 是的,他的确有过等死的念头。毕竟,他已经在完全无水的情况下,在这炼狱般的大漠之中,苦苦支撑了五天四夜! 这些日子,酷热、严寒、孤独与饥渴,一点一点地,无情地磨蚀掉他那颗奋力求生的心……他确实是撑不住了,想逃离了,也真的以为,他是在劫难逃的了。 玄奘并不怕死,对于此刻已经生不如死的他来说,死亡既是解脱,又是全新的开始。 既然终归要死,又何必要继续承受这份痛苦?倒不如痛痛快快地接受命运的安排。 至于求法,那个看起来已经遥不可及的梦想,只有期待来世了。 可是现在,一个从未进入过他梦境中的神明,一声断喝惊醒了他,也震醒了他骨子里的坚毅与不屈。 虽然虚弱的身体早已变得麻木僵硬,难以动弹,但他还是咬紧牙关,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赤离注意到了他的努力,乖巧地走到他的身边,抖擞着身上的鬃毛。 他大口喘着气,试着活动僵硬的身体,并强迫自己蠕动,从一根手指开始,一点一点地蠕动,直到一只手抓住了下垂的马缰。 老马确实善解人意,立即站了起来,并将主人也拉了起来。 “感谢佛祖……”他的身体剧烈地摇晃着,虚弱的双腿还在不停地颤动,根本无力支撑住他的身体。眼前的世界摇摇晃晃,五脏六腑都像被烈火焚烧一般…… 他不知道,以自己目前的状态,究竟还能再支撑多久,但有一点他却是知道的—— “除非是死,我绝不会再放弃!” 咬住干裂的下唇,深深地吸一口夜间大漠冰冷的空气,玄奘强力振作起精神,牵着老马的缰绳,跌跌撞撞地继续向西而去…… 已经是深夜了,一钩弯月将其淡淡的晖光洒下,整个大漠显得雪白而又寂静。 玄奘牵着缰绳,机械地行走在这静得有些诡异的空间中,时而清醒时而迷糊。他虚弱的身体已经拖不动沉重的双腿,勉强又行了十几步后,终于再次仆倒,手中的缰绳也松开了。 老马走出不远,发现主人没跟过来,又回到他的身边,用舌头舔着他的额头,让他暂时清醒过来。 玄奘利用这难得的清醒,把缰绳缠在了手腕上,把自己的命运交给了这匹识途的老马。 像赤离这样的西域马,生命力极其顽强,至少比人强得多。 老马也很懂事,走得很慢,就这样连拖带拽地带着他,一路慢慢地往西移动…… 尽管头脑已经昏昏噩噩,尽管已经很难控制自己的身体,但玄奘依然觉得,自己的心便如头顶上那弯灵明的月一般,飘逸而又深邃,随时随地散射着皎洁的清辉。 无数的鬼魂在他眼前晃动,他甚至听到有人在喊他的名字:玄奘……玄奘……那声音遥远得像来自无色界天。玄奘不去理睬,他依然念着观世音菩萨的名号,这已经完全是一种本能了。 玄奘……玄奘……这声音竟是如此的顽固,偏偏又有几分耳熟,甚至,还带有几分亲切…… 他闭上眼睛,细细地倾听着…… 母亲,是你吗?是你在喊祎儿吗?你不忍见孩儿受这份折磨,便要带我离开这里……是吗? 不,母亲……我发过誓,我要到佛陀的故乡去寻求真正的佛法,我发过誓,决不放弃……母亲,您临走的时候听孩儿念诵《弥陀经》,那时的您笑得多么欣慰,现在,您早已经往生西方极乐世界了吧?让孩儿再为您诵念一部《心经》吧,他会带给我们无穷的智慧,让我们的心平静下来…… 玄奘被老马带着,一点一点地向西挪着。他浑身滚烫,头重脚轻,眼前一阵阵地晕眩——佛陀,菩萨,父母,兄姐,景法师,严法师,趺坐在大火中的慧明老方丈,一脸担忧之色的道岳法师……还有那一头黄毛的王世充,执著灭佛的傅奕,顽强护佛的萧瑀,渴望长生而不得的武德皇帝李渊,意气风发的贞观皇帝李世民……无数面孔交替着在他的眼前出现…… 他已经记不清自己在做什么,要往何处去了……或许,他永远也走不出这无边的大漠,更到不了他要到的地方……但只要向西多走一步,他距离自己的理想就更近了一步。 眼前又出现了一座高大的沙丘,沙丘上的网纹如同璎珞一般,又像许多张开的嘴巴,似乎在嘲笑着这两个渺小的生灵。 赤离的力气几乎耗尽,但它还是调动起全身的力气,带着主人向上攀爬。 玄奘已经奄奄一息,再也无力站起身来,他只能紧紧咬着牙,尽量让自己保持清醒的状态。 就在这时,已经爬到沙丘顶端的老马骤然发出一声嘶鸣!紧接着,它就像被蝎子蜇了一口似的,发狂般地朝沙丘下冲去! 还在沙丘这端的玄奘被这股巨大的力量一下子拽上了沙丘顶端!他惊愕地抬头,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又猛地被拖了下去! 这些日子以来,老马一直都是有气无力的,现在突然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肯定是有什么不寻常的事情发生了。 但是玄奘被它拖着,几乎抬不起头来,也不明白到底出了什么事,只觉得自己的身体飞快地在沙地上划过…… 就在他神志不清,几乎又要昏厥过去的时候,就听到“哗啦”一声,他的身体居然到了水里! 冰冷的水漫过滚烫的身体,玄奘骤然清醒了过来! 一个似乎只该存在于梦中的世界展现在他眼前: 清澈的水潭,茂盛的水草……漠漠黄沙之中居然出现了一片绿洲! 佛陀啊,这是真的吗? 如果不是老马把他直接拽到了水里,让他真切地体会到那清冽冰冷的水覆过身体的感觉,他几乎要把这里当成是海市蜃楼了! 老马跳进水潭就停了下来,酣畅地喝着水,白色的水花在它的长腿边四处飞溅。 玄奘将马缰从手腕上脱下,伸出双手,轻轻捧起一掬。 在他颤抖的手心里,满天星斗如一个巨大的钻石阵显现了出来,将这片绿洲映照得既真实又虚幻,又如佛的眼睛,充满了智慧与慈悲…… 清晨,玄奘被一阵吵吵嚷嚷的声音惊醒,他睁开眼睛,竟看到了很多来这里喝水的动物—— 一大群野山羊在水潭边一字儿排开,看上去很有秩序的样子; 而野狗们就没那么斯文了,它们成群结队地跳进水里,追逐打闹,将白色的水花溅得到底都是; 还有一匹孤独的狼,喝完水后,竟然彬彬有礼地站在潭边,带着探究的眼神看着这个闯进大漠的人类。 玄奘冲它友好地笑笑,心中没有丝毫恐惧的感觉,倒像是面对一个同甘共苦的老朋友。 那匹狼呆了一会儿,便转身跑开了。 水潭边的灌木丛中有许多飞虫,吸引来了一些吃虫的鸟儿,在飞上飞下地觅食;蔚蓝的苍穹下,高飞着威武的雄鹰;潭边的绿草下,匍匐着饥饿的蜥蜴…… 先前那燃烧的空气,火炭般的沙粒荡然无存,一切有生命的东西,都在这片充满生机的绿洲中复活了。 看着这一切,玄奘有一种重回世间的感觉,心中充满了浓浓的感动…… 浩瀚的苍穹,广袤的荒漠,在它们面前,生命是如此的渺小,如此的脆弱和微不足道。 然而,再渺小,再微不足道的生命也充满了尊严和希望,只要拂去压在生命身上那层厚厚的沙尘,总有一天,每一个生命中最本质的佛性都会显露出来,就如同大漠之中的这一潭清水,在茫茫宇宙中闪烁着不可思议的美丽…… 太阳升起来了,温暖的阳光挥洒下来,洒在这片小小的绿洲上,也洒在年轻的修道者身上。 昨晚湿透的衣服已被阳光蒸得干爽喷香,那是他幼年时期就喜欢的阳光的香气,正一点一滴地驱走他身上的寒气…… 极度疲乏的身体得到了彻底的放松,他觉得这里就是极乐世界…… 手心里突然传来麻麻痒痒的感觉,睁开眼睛,才发现老马赤离不知何时跑到了他的身边,正舔着他的手。 玄奘笑了,轻轻抚摸着老马身上长短不齐的鬃毛,那里面疙疙瘩瘩,塞满了沙土。 “洗个澡,怎么样?”他笑着问道。 此时周围的空气正在逐渐变热,他那已被阳光蒸干了的衣服这会儿又被汗水弄湿了,黏黏地贴在身上。 对于这样的提议,赤离当然没有意见。于是,玄奘强撑着虚弱的身体,想要坐起来。 可是突然,一阵刀割般的剧痛向他袭来,霎时间遍布全身!突如其来的痛楚令他措手不及,“啊”地一声又倒在了地上。 赤离歪着头关切地望着主人。 玄奘苦笑了一下,这个五蕴和合的身体,终究还是无法空掉啊!在大漠的那几天,他曾经以为空掉了。其实,那只不过是干裂的皮肤,被沙石磨得麻木了,早已感觉不到疼痛而已。直到这时,痛的感觉才又回到身上。 懂事的赤离走到他的身边,挨着他。 他痛得浑身发抖,头上冷汗淌成了小河,像刚从热汤里捞出来的一样。许久,才伸出手,勉强拉住缰绳,将头靠在老马的肚子上。 这个身体是虚妄的,但痛苦却又是那么的实实在在,这痛苦由累劫的业力牵引而来,因我的执著而存在,我如何才能将它空掉? 凡夫担不起痛苦,觉得难以忍受。而修证成就的大菩萨,就有力量承担,果报到他身上,因心空故,可以不受其苦。 但玄奘知道,自己现在还做不到“心空不受”——此时的他,浑身上下都被这股难以忍受的奇痛包围,除了大口喘气之外,什么都不能做。 聪明的老马开始往水潭的方向走,玄奘拉住缰绳,勉强挪动着脚步,终于来到了水潭边。 水很干净,被潭底的沙砾滤得清亮透彻。 同时,这水也冰冷刺骨,玄奘刚把手伸下去就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战,昨天夜里怎就没觉得有这么冷呢? 正想得出神,赤离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扬起蹄子往下猛地一踩,一大片水花顿时浇了他一头一脸! 冰冷的潭水减轻了他的痛楚,他的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 “你这老马,倒会搞恶作剧!”玄奘立即将手一扬,也回敬它一头的水。 老马纵声欢嘶,在水中欢蹦乱跳,纵横驰骋,仿佛又恢复了青春活力。 水花四溅,水雾迷蒙,在阳光下映出五彩的虹光,玄奘也开怀大笑了起来,一切的痛、一切的苦都被他暂时抛在了脑后。 自打离开长安,踏上这段生死未卜的征程,他便一直面临着危险和困境。现在,他终于将一切都放下了。虽然这个五蕴之身伤痕累累,虽然前方道路仍然渺渺茫茫,他却已不再忧心,而是和心爱的老马一起,尽情地戏水,尽情地享受这大沙漠难得的恩赐…… 洗完澡,玄奘无力地躺倒在潭边草地上,像个婴儿一样,闭上眼睛,张开双臂,一任金色的阳光洒在身上,令他有一种飘浮的感觉。 赤离抖动着身上的水珠,在主人身边安详地吃着青草。 玄奘突然感觉到一阵羞愧,老马的适应能力比我强多了,它都知道抓紧时间补充食物,而我却躺在这里,虚耗生命的能量。 他挣扎着起身,朝水边的灌木丛走去。 这片小小的绿洲简直就是一个生命的王国!不仅有水有草有胡杨,灌木丛中还有几棵低矮的沙枣树。树上的沙枣已经干了,看上去仍然很可口的样子,对于食物已经枯竭的玄奘来说,这真是上天的恩赐! 酸酸涩涩的沙枣让他恢复了些体力,他又重新回到胡杨树下打坐。 前面的路程还有多远,他并不知道,也不在意。现在要做的,就是和老马一起,在这片菩萨赐予的绿洲中好好休整一下,为下面的路程积蓄体力。 又是一个清冷的黎明,玄奘来到水潭边掬水洗脸,看着清澈透明的潭水中映照出的自己的身影—— 离开瓜州不过两三个月的时光,他已然没了人形,原本宽阔的前额被三四寸长的凌乱头发遮掩,只看见深凹下去的眼眶和两颊。破败的衣衫因为整个人的急剧消瘦而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风一吹,便会随之飘动。 不过,与这副枯瘦的架子相比,他的精神头倒是还在,气色也比初到之时好了不知多少倍。 他感慨地直起身来,目光望向西方辽远的天际。 这两天他的心情格外好,只觉得全身上下都充满了简单温馨的快乐。可是现在,他的眼中又流露出犹豫的神色。 是不是该出发了呢?已经休息了整整两天,这里毕竟不是目的地,前方的路还长着呢。 可是,离开了这片绿洲,就又将回到茫茫大漠,还要走多久才能走出去?现在的自己依然疲惫,时时感到痛苦难当,这样的身体真的适合远行吗?是不是需要再多休息几天? 玄奘现在只觉得自己的体内有两个灵魂,一个拼命地推着他,要他不要再耽搁了,快点赶路要紧;另一个则拼命地拉着他,叫他暂时停下来,在这片美丽的绿洲中养好身体。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多休息几天,待完全恢复了再走,不也一样吗?”那个声音说。 他头痛极了,颓然坐了下来。 正在草地上安然吃着青草的老马赤离此时也停了下来,默默地看着主人,仿佛在等他拿主意。 潭水清清,波平如镜。 望着面前清冷寂静的水潭,望着潭边光洁柔软的细沙,纷乱的心情也渐渐变得柔软清净起来。 走出这片大漠就该到伊吾了吧?到了伊吾就离天竺更近了。 他在草地上盘起双腿结跏趺坐,数日来疲惫的旅程,粗犷的风沙曾经迷茫了他的双眼,一如累积在他面前跌宕起伏的万千往事…… 在佛家的禅定中,他的心很快便平静了下来。 带着几分嘲弄,他对自己说:“玄奘啊玄奘,枉你修行多年,竟是一点儿都勘不破啊,你不停地找理由留下来,是因为大漠让你害怕了吗?难道,你忘记了当初发下的誓言?菩萨慈悲,为你点化了这片绿洲和这潭清泉,难道就是为了让你留在这里,守着这片美丽的风景,消磨掉自己最后的意志吗?” 他突然睁开眼睛,目光与远方淡黄色的地平线重合,墨黑的双眸中重新汇聚起了坚定…… 玄奘割了些青草,又摘了点沙枣,将它们分别装入行囊中。然后拿出水袋和滤网从容地走到水潭边,将清水灌满,再将袋口牢牢扎紧…… 一切准备就绪后,他牵着老马走到绿洲西部边缘的一个沙丘上,双手合什,面对这个救了自己性命的水潭,虔诚下拜—— 感恩这生命之水。 玄奘一生没有给凡人下过跪,包括李世民在内,他都没有跪过。但是,他却对着这片绿洲虔诚跪拜。 在他心中从来没有过征服的想法,有的只是对自然的感恩: 感恩你容忍我打破了你的宁静; 感恩你张开臂膀接纳并拥抱了我; 感恩你为我提供阳光、空气、食物和饮水…… 拜过之后,他长身而起,恋恋不舍地最后望了一眼这个美丽诱人的绿洲—— 太阳刚刚落山,点点金色的光芒在水波中荡漾,便如那一行行熟悉的经文洒满天地。潭边水草摇曳,这清润的甘甜以后还能够再次遇上吗? 整理了一下破烂不堪的僧袍,玄奘终于咬牙转过身去,重新踏回到那片风沙弥漫的苍茫大漠上。 他的目标在前方,佛陀的话语就是沙漠中的绿洲,而他要做的就是,将这份清凉与甘甜完好无损地带给东土焦渴的人民。 他没有牵马,因为他知道赤离会跟过来的。多好的老马啊,它虽不是同类,却比某些同类还要高贵,它的忠诚始终不逾,无论发生什么都不会改变! 玄奘从心底感激瓜州那位跟他换马的老人,默默地祈请佛祖保佑那位善良的老人健康长寿。 果然,老马在抓紧时间又啃了几口青草之后,在无限留恋地回望了这青青的草地一眼之后,便一路小跑着朝那个披着厚厚晨曦的身影追了过去…… 依然是莫贺延碛,他又回到了那片上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的万古不变的洪荒世界。 阳光像散碎的金子一样,撒在大漠上,也撒在大漠行者的身上。 玄奘再一次将自己投身于这艰险的征途上,眼前的世界沙尘遍野,寸草不生…… 置身于茫茫天地间,沐浴着烈马般不羁恣肆的狂暴风沙,年轻的僧人仿佛就是一粒沙尘,一颗草芥,如此的渺小,如此的命悬一线。 那片神奇的绿洲仿佛已经是很遥远的事情了,他甚至怀疑,那是不是真实发生过的事情?他怀疑,如果此时回头再去寻找那片绿洲,他将什么也找不到,除了漫漫黄沙,什么都不存在…… 太阳还在天空中燃烧,沙尘如鬼魅般站立了起来,想要遮住他的视线,阻挡他的脚步。 满身的汗,满身的沙,涂抹在疲惫的身体上,浩荡的孤寂与沧桑涤荡着他的内心。 沙漠中是死一般地寂静,静得能够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如此清晰地提醒他生命的存在——只要心还在跳跃,心中的追寻便不会止息。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香、声、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乃至无老死,亦无老死尽。无苦、集、灭、道。无智亦无得,以无所得故。菩提萨捶,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三世诸佛,依般若波罗蜜多故。得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故知般若波罗蜜多,是大神咒,是大明咒,是无上咒,是无等等咒。能除一切苦,真实不虚。故说般若波罗蜜多咒,即说咒曰: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这篇短短的《心经》,是他用全部的心灵乃至生命解读的。 心之神力是大悲观世音菩萨,心之智力是大智文殊师利菩萨,心之法力是大行普贤菩萨,心之愿力是大愿地藏王菩萨。 大漠啊大漠,就让我在你的怀抱里,用我这虚幻不实的五蕴之身,用我这无垢无净的自性心灵,来感悟这不可思议的般若智慧,一步一步,走出生命的绝望之地…… 第一章 异地乡音 “托、托、托……” 好熟悉的声音!而且是那种浸透到骨子里的熟悉。只是,这是什么声音呢? 玄奘以手加额,使劲地想着,多日的孤独与饥渴已使他的头脑变得昏沉和麻木了。 自从离开那个梦幻般的绿洲后,他在大漠中又行走了三天。虽然这一次带足了水,又有《心经》加持,但虚弱的身体还是渐感难以支撑了。 “托、托、托……” 这声音还在固执地响着,伴随着他踉跄的脚步。 终于,他想到了木鱼声。 那是他从小就已听熟的声音,加之在大漠中多日的与世隔绝,使得他对尘世中的声音格外敏感,是以这木鱼声虽相隔甚远却依然无比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那声音沉重、旷远、空洞、有容乃大。 他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熟悉的声音奔了过去。 “托、托、托……” 声音依然清晰地响着,不急不缓,中正沉稳…… 这座寺院面向莫贺延碛,原本就是为那些离乡背井的商贾而设的。又因其座落于庙儿沟,人们便称它为庙儿沟佛寺。 佛教与商人的关系源远流长,自释迦牟尼时代起,僧侣传教就跟随着商人的路线前进,僧侣靠商人一路上的布施与保护,商人则靠僧侣的免税特权多赚些钱。佛寺兴起之后,更是给予了商人最大的庇护,为他们提供住宿和饮食。 庙儿沟佛寺便是如此,来此焚香祈祷的大都是往来于伊吾和瓜州之间的商人,其中,绝大多数是伊吾人,也有少数高昌人、突厥人、沙陀人,甚至还有更远的龟兹人。 基本上见不到汉人,这大概是因为汉地接近二十年的战乱以及汉人一向安土重迁,并不习惯于东奔西走做生意的缘故吧。 如今,大唐与突厥的战争在即,走这条路的商人顿时绝迹,寺院里已经很久没有人来了。 对于僧人们来说,这倒是段难得的清净时期,正好趁此机会清修。 不过,由于长年干旱缺水,寺院生计艰难,很多僧人都因耐不住寂寞和艰苦离开,如今这里只剩下了三个人——伊吾本地僧人无垢,汉地来的僧人无尘,以及无垢去年刚收的少年弟子灵宝。 三个僧人中,两个已年过花甲。 此时,两位老僧正在大殿上用功,无垢敲着木鱼,无尘闭目颂经,为那些大漠中的旅人祈祷,为即将进入战火的突厥人和大唐人祈祷,更为身处两大势力的夹缝之间,一时还祸福难料的伊吾国祈祷。 伊吾国古称昆莫,位于一个小小的盆地之中,是从河西进入西域的门户。当年曾是乌孙王府的所在地,隋大业六年设伊吾郡,隋末战乱中伊吾七城割地自立,此时已是一个独立的小国。 虽然伊吾已是一个独立的王国,但是,地处大唐和突厥两大势力之间,随时都有被吞并灭国的危险。为了生存,国王不得不采取谁强大就依附谁的墙头草策略——唐朝建国不足十年,其势力尚不足以控制西域,所以伊吾便臣服于气势汹汹的东突厥以求自保。 可是,依附于东突厥,依靠莫贺延碛这一天然屏障,与强大的唐处于“冷战”状态,真的能使伊吾在接下来的战争中平安吗?两位老法师的诵经声已经表达了这种不安。 小沙弥灵宝在山门前劈柴,他看上去有气无力,更像是在应付差事,长长的砍刀一下一下地落在木柴上,却只砍出来一点浅浅的缺口。 倒不是他成心偷懒,而是这个渺无人迹的地方实在是太寂寞了!师父师伯整日静修,有时连着几天都难得说上一句话,最近一两个月又不见有人来上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样的日子实在是太沉闷了。 老成地叹了口气后,灵宝终于抬起头来。这一抬头,整个人顿时像根木头似地呆在了那里—— 他看到,在大漠的层层氤氲之气中走来了一人一马! 初时,他还以为自己看到的是海市蜃楼,可是随着那个人的身影越来越近,他终于确信这是真的! 那个旅人尘土满面脚步虚浮,单薄瘦削的身体摇摇晃晃,感觉随时都会摔倒似的。灵宝很想上前搀扶一把,或者回去喊师父,但两条腿仿佛被钉在了地上,就是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人步履蹒跚地走到近前。 小沙弥略带几分惊恐地看着这个来自异乡的人,他身材修长,一头篷乱的短发上沾满沙石,呈现出肮脏的灰黄色。至于衣服,更是破碎成条状,被血渍和沙土胡乱地粘挂在身上,早已看不出颜色与质地。灰白色的嘴唇干裂,蜕皮,一颗颗黏稠的血珠从深深的创口中渗出……整个人活像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 而跟在他身后的那匹老马也好不了多少,不仅骨瘦如柴,身上的毛也稀稀拉拉,走路东倒西歪,似乎已到了生命的终点,随时都有可能倒下去。 那人也看到了灵宝,因缺水而有些失神的眼睛刹那间闪现出明亮的光泽! 看到这光泽,小沙弥心中的惊恐竟不由自主地平息下来,心想,这个蓬头垢面的家伙,眼睛倒是挺好看的。这样的一双眼睛,应该不属于坏人和魔鬼。 正自胡思乱想,却看到这个旅人朝他虚弱地一笑:“阿弥陀佛……小师兄,有水吗?” 灵宝在这个寺院出家未久,听不懂汉话,但他听懂了“阿弥陀佛”这四个字,毕竟这个佛号在任何一种语言中的发音都差不多。 直到这时他才注意到,对方枯瘦干裂的手中竟然捏着一串佛珠。 原来是个出家人,灵宝的心越发地放宽了,毕竟共同的信仰可以让人获得安全感。 但他还是觉得有些惊讶,这个异乡人真像一尊用黄色沙粒和黑色血渍堆铸而成的模塑,他的背后便是莫贺延碛,难道他竟是从那个魔鬼戈壁走过来的? 他一个人,这怎么可能? 灵宝不是没见过走大戈壁的人,但那些人往往都是成群结队,浩浩荡荡。较大的商队会有数百头骆驼,小的也有几十头。每有一支商队从伊吾经过,都是这座寺院最热闹最繁忙的时候——人群、驼马群以及各种物质汇聚一处,将寺院内外挤得满满当当。牲口们用力喷着响鼻,商人们则大声地毫无顾忌地说着话……可像今日这般一个人从沙漠里走出的情况,莫说他从未见过,便是听都没听说呢…… “你,你是从……莫贺延碛……过来的?”灵宝用力咽了一下口水,结结巴巴地用伊吾语问。 那个异地僧人看上去更加虚弱,似乎已无力支撑那干瘦的身体,再次问了声“有水吗……”便一头栽倒在地上。 灵宝吓了一跳,忍不住叫了声:“你怎么了?”忙伸手去扶。 那人一动不动,仿佛没了气息,灵宝越发心慌,不住地高声喊叫:“你,你醒醒啊!师父,师伯,你们快来呀!” 大殿上的木鱼声停了下来。 不多时,两个老僧走了出来,看到灵宝抱着一个满身沙尘和血污的陌生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喊着,都不禁有些吃惊。 无垢长老一眼看到那人手中紧紧捏着的念珠,一颗心才略略定了些,将探询的目光望向弟子—— “是个僧人?”他问。 “嗯——好像……好像……是的……”灵宝摸着自己光溜溜的脑袋,不太肯定地说道。 “他需要水。”无尘长老冷静地说道。 仿佛深陷于朦胧虚幻的梦境,玄奘的意识就像一缕时断时续的轻烟一般,飘飘荡荡……耳边时而是大漠的尖啸风声,时而是不知什么人的轻声细语……他想分辨一下那声音究竟说的是什么,却再一次陷入混沌与黑暗之中…… “他烫得像个火人儿。”小沙弥轻轻摸了摸他的额头,忧郁地说道。 望着这具瘦脱了形的伤痕累累的身体,无尘长老也不禁摇头叹息:“他太虚弱了,只怕……” “不用担心,”无垢长老倒是颇有信心,“我想他会好起来的,他毕竟年轻……” 大漠,还是大漠,眼前除了铺天盖地般的黄沙,什么也看不见,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 他在一片混沌中踉跄着前行,跌倒又爬起,爬起又跌倒……那一直回荡在耳畔的呼啸的狂风,像极了魔罗粗暴的吼声。 漫天黄沙凝聚在一起,霎时间变成了魔罗手中的长鞭,鞭梢上冒着灼热的火星,在空中飞舞着,“劈啪”作响。这魔鞭一下又一下抽打在他的身上,令他皮开肉绽……他感到有千万条毒蛇在撕咬着他,一直要把他撕碎;他感到魔罗在他的耳边尖利而又疯狂地笑着……他紧紧咬着牙,拼命忍受着这地狱般的痛苦,直到再也忍耐不住而呼喊出声…… 听到这痛苦而又极力克制的呻吟声,无垢长老不禁面露喜色:“你们看,他现在有了感觉,说明他在复苏……” 灵宝又往他的嘴里喂了一点水,却发现大部分都流了出来,这沙门满嘴都是血泡,连水都难以下咽,“他真的还能活吗?”灵宝很是怀疑。 无尘长老叹了口气,取出一根长针,在火上烧热了,一个个地帮他把血泡挑破,无垢长老将他扶起,从背后轻拍了几下,看他接连呕出了几口血水后,便试着再喂一口水,这一次,总算看他咽下去了。 就这样艰难地喂下几口,三个僧人都是满头大汗,灵宝用麻布蘸了清水,轻轻擦拭着那粘满沙粒的滚烫的身体…… 黄沙结成的魔鞭再次凶猛地扫荡过来,地火也在他的身旁冒了上来,玄奘感到自己就是铜炉中的一粒沙尘,无论怎么努力也无法逃离这火狱。彻骨的剧痛一阵一阵向他袭来,狂乱的梦幻和错觉紧紧包裹着他……到处都是从地狱里涌出的烟雾、火焰和铁砂,那些可怕的、奇形怪状的妖魔不知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疯狂抓咬着他的身体…… 他已经痛得难以呼吸,欲喊无声,欲跑无力,一下子跌进了无底的万丈深渊…… 三个伊吾僧人忧心忡忡地看着眼前这个客僧——他烧得很厉害,全身抽搐唇齿痉挛,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了,喂下去的水早已变成淋漓的大汗,将头发、衣服紧紧贴在枯干的皮肤上…… “他会好起来的……”无垢长老坚持说,声音却很小,显然这信心已经有些动摇。 无尘长老闭上眼睛,合掌轻诵:“阿弥陀佛……” “阿——弥——陀——佛——” 随着这一声洪亮的佛号声,清凉的甘露自空中降下。地火被浇熄了,魔王的长鞭重新化为沙粒在风中飘散,妖魔鬼怪尖叫着四处逃遁,就连大漠也在他的眼前悄然隐去…… 玄奘大口大口地喘息着,他浑身湿透、颤抖,像刚从地狱的热汤里捞出来一般。 甘露般的清水一滴滴送入他的嘴唇,他感到自己的头脑渐渐清明起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费力地睁开了双眼。 面前依稀是二老一小三个僧侣,身上的装束与大唐僧人完全不同。 他们是谁?我现在到了哪里?沙漠呢?怎么会突然消失不见了?眼前的这一切究意是梦境还是现实? 他什么都不知道,突如其来的场景转换使他的目光有些茫然。 见他醒来,三位西域僧人似乎都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感谢佛祖,你终于挺过来了!” “师父是从莫贺延碛过来的吗?”离他最近的那位形容枯槁的老僧问道。 早在长安和瓜州时,玄奘就曾跟一些胡商学过伊吾语,虽然不系统,但勉强能听懂个大概。此时他至少听懂了“师父”和“莫贺延碛”这两个词,再看到对方眼中那询问的神情,便明白了七八分,于是轻轻点了点头。 “你一个人?”两个老僧互相对望一眼,眼中写满了惊讶。 玄奘再次点头。 无垢法师不由得深吸一口气,赞叹道:“了不起啊!” 玄奘仍有些昏昏沉沉,自从踏上这条不归路,他一直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所有痛苦的记忆都是那么真实,历历在目,刻骨铭心;而偶尔出现的那些舒适和安逸却显得虚无飘渺,梦幻一般。 如今,躺在这陌生的地方,他又一次感觉到了这种荒诞的虚无,就如同那片蜃景般的绿洲,离开后他便开始怀疑它的存在,至今思之仍恍若梦中。 又或许,那真的只是一场梦? 眼前的感觉也是如此,他甚至想,所有这一切都只是自己在极度的饥渴与寂寞中的幻觉罢了。这样的幻觉他不知有过多少次了,或许这一次也一样:一觉醒来他便会发现,没有木鱼声,没有寺院,没有说着伊吾语的僧人……他还在那片永远也走不出的大漠中,机械地迈着脚步。陪伴他的,除了那匹干瘦老马,就只有那无尽的干渴和无边的绝望…… “你的身体很虚弱,要多休息。”无垢长老叹息着说道。 虽然听不懂对方的话,但从那关切的语气中,玄奘还是感受到了温暖。 “多……谢……”他吃力地说道,不知道有多少天没有说话了,声音竟沙哑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 “这里……是……伊吾……吗?”他轻声问,心里却在祈请——佛祖啊,就算这只是一场虚无的梦,也让玄奘多做一会儿吧! 旁边那个一直没有说话的老僧突然激动起来,眼睛里放射出奇异的光彩,他一把抓住玄奘的手臂,急切地问道:“师父是关中人?” 用的竟是地地道道的关中汉话! 玄奘被他抓得一阵剧痛,险些再度晕去,额头上激起一层细密的汗珠。他怔怔地看着面前这个激动得满脸泪痕的老人。 “阿弥陀佛!老衲来这里已经三十年啦,没想到今生今世还能再次听到乡音哪!”老僧一把抱住玄奘,痛哭起来。 玄奘感受到了老人那双手的颤抖,他那被风沙磨砺的身体此刻被这位激动的老人抓得痛苦不堪,但心中的疼痛更甚——他离开大唐的土地才不过十余日,已然有恍若隔世之感,能够在异国遇到故乡之人,当真是百感交集!可是这位老僧却在这里生活了整整三十年! 令人望而生畏的莫贺延碛,无情地阻断了他同故乡的联系,异乡的三十年,远离故土,远离乡音…… “老法师……”他喃喃地说,只觉喉中发涩,眼睛竟不自觉地濡湿了。 被濡湿的还有他的心,带着锥刺般的疼痛,已经分不清是来自肉体还是心灵。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此时的他已清楚地明白,他不是在做梦——是的,那种异常真实的感觉又回来了。 第二章 请法师为我们讲经吧 天黑了,小沙弥灵宝打来热水,对玄奘道:“师父,洗洗脚吧,会舒服一些。” 玄奘微微一笑,说声“多谢”。 走了那么远的路,他脚上的草鞋早已变得松散,与其说是穿,倒不如说是被血肉粘在脚上。他试图将鞋脱下来,可是只轻轻一拉,就痛出了一身冷汗。 他深吸一口气,正欲再试一次,旁边的无尘长老却已按住了他的手,将他的双脚连鞋一起放入温热的水中…… 一旁的无垢长老叹息着摇了摇头:“唉,一个人走过莫贺延碛,老衲在此多年,真是闻所未闻哪。” 由于极度疲劳,尚未洗浴完毕的玄奘便已困倦得合上了眼睛。 三位僧人一起配合,细心地为他擦拭了身体,在一些受伤严重的地方上了药,然后,他们将这已经完全没有体力的客僧轻轻放倒在床上,搭上两条毡毯,让他好好休息。 或许是由于发烧的缘故,又或许是许久没这么舒服地睡过了,玄奘整整昏睡了一天一夜,直到再次被身体复苏后的强烈痛楚激醒。 小沙弥灵宝坐在他的身边,关切地问道:“师父你醒了?感觉怎么样了?” “还好……”他虚弱地回答。 他很想坐起来,然而只轻轻一动,就痛得险些昏迷。 一块细白麻布轻轻覆上了他的额头,为他拭去汗水,接着,口唇边又被滴入清凉的甘泉。 “师父的身体还很虚弱,不用急着起来,再睡一会儿吧。” 玄奘心中感激,勉强冲这孩子笑了笑。 他在大漠中失去的所有感觉都已重新回到了身上,一时间四肢百骸犹如刀割,痛入骨髓。但心里却很欣慰——经过大漠的洗礼,他真切地感觉到自己已经脱胎换骨!这以后,无论再有什么样的困难,他自问都可以从容面对了。 沉沉夜色中,伊吾万籁俱寂。 淡淡烛光映照在禅房内,玄奘与无尘长老相对而坐,秉烛而谈。 这是他到达这座寺院的第三天,身体状况已明显好转,烧退了,脚底的血泡开始结痂,四肢关节的多处擦伤经过药敷后痛楚大减。他终于能够双手撑床,慢慢坐起来了。 “原来,你便是要去天竺求法的玄奘法师。”无尘长老显然听到过他的名字,有些意外。 “玄奘幼读佛经,心中积累了太多的疑惑,一日不开解,便一日难以安心。因此立誓西行,期望此生能到西方佛国,求得佛法原典,以启心中疑难,以明正法经义,以光如来遗教。” “法师当真是佛门龙象啊!”无尘长老感叹道,“自来孤身行客,能过沙河者,百万人中尚无一人。几个月前,听一些从凉州和瓜州回来的伊吾商人说起法师,老衲只道是他们的谣言妄语。现在想来,真是罪过。” “长老千万别这么说,”玄奘道,“无尘长老三十年前便背土离乡,到此边地来弘法利生,实为菩萨之举,玄奘深感不及也。” 无尘长老淡然一笑:“弘法利生不敢当。老衲随先师学得绘画之技,三十年前先师受邀来伊吾为寺院石窟做画,便带了老衲同来。先师已于十年前圆寂,如今这里便只剩下老衲一个汉僧在此。” 说到这里,长老再度叹息:“伊吾距中原本就很远,中间又隔着茫茫大漠,加上河西之地这些年来争战不断,中原汉人几乎不可能来到这里。最近又听说大唐皇帝颁布了禁边令,就连伊吾商人也不来了。唉,老衲还以为此生再也难闻乡音了呢。” 老人说到这里,又忍不住落下泪来。 玄奘也颇为感叹:“玄奘进入大漠之时,也以为自此西去便再也听不到乡音了。却不成想,能在这离乡万里之外的伊吾见到故乡的同修,佛陀待玄奘当真不薄……” 眼前不禁又浮现起之前那些令人毛发悚立、肝胆欲碎的艰难经历想到如今的自己不仅死里逃生走出大漠,竟然还能同一位来自故乡的老人秉烛夜谈,禁不住要感慨人生的际遇,并再一次从心底感激那位好心的瓜州老人和老马赤离的恩助。 两人沉默片刻,玄奘问道:“长老在此做画,想来技艺不凡,不知可否让玄奘瞻仰一下?” “技艺不凡可不敢当,不过是个敬佛爱佛之人罢了,”无尘道,“本该带法师去礼拜的,只是法师一路疲惫……” “无妨。玄奘感觉好多了,自来此寺挂单,已有数日,尚未上殿礼佛,深感罪过。” “既如此,法师请随我来。”无尘说着站起身来,引玄奘出了禅房。 两位僧人先到大殿,玄奘整理衣襟,上前礼佛。三叩起身后,抬头望着殿上的那尊佛像,只觉那佛祖正带着超然的目光冲他微笑,好像在笑他的狼狈模样,不觉心中一酸,又是一个叩拜,久久不起…… 无尘长老点起一盏油灯,在手中执着,引玄奘走出大殿,来到一条幽静的长廊。 “这里的壁画都是当年先师和老衲共同绘就,”长老一面用油灯照着墙壁,一面讲解,“还有一些在王宫之中,有时大王也会叫我们去山上的石窟寺中做画。” 昏黄的灯光闪烁着,那些线条流畅、色彩淡雅的壁画便在这火光映照之中,时隐时现。 玄奘凝神观赏,墙上画的是佛祖从出生到得道再到涅槃的全部故事,是一幅完整的释尊生平图。画上人物极其逼真,简直呼之欲出。 玄奘忍不住赞叹道:“无尘长老画工精湛,这佛像看了便让人心生欢喜。” 无尘欣慰地笑了:“那是法师与佛有缘。” 走到长廊的尽头,无尘长老摸出钥匙,打开了一个房间,里面是一排排的木质书架,架上一层一层,整齐地码放着数百只卷轴。 长老从中间抽出一卷:“这些年来,老衲在此清修,闲时便抄些经卷,都堆放在这里。” 玄奘伸出双手,恭敬地接过、展开,见是一部手抄的《迦旃延经》,字迹工整,不觉赞叹道:“长老当真功德无量。” 两人边说边行,不觉已是凌晨。这时寺中晨钟敲响,已到了早课时间。 玄奘屏息凝神,在这远离中土的西域,听到如此熟悉的钟声,顿觉全身的血液都凝固了。如同他幼年时第一次听到时一样,心中满满的都是感动。 他忍不住双手合十,在这激荡悠远的晨钟声中,低低地念一声:“阿弥陀佛……” 无尘长老引玄奘重回大殿,只见那小沙弥灵宝正同师父无垢法师一起在殿上做早课,两人立即加入进来,一时间梵音喃喃,钟磬清脆,大殿四壁的诸佛菩萨在烛光的辉映下,显得越发神圣庄严…… 早课尚未结束,寺门外已是一片人声鼎沸。 原来,玄奘独身一人,神一般穿越莫贺延碛的故事已经在伊吾国传播开来,他病中这几日,伊吾的僧俗人等纷纷前来探视,并送来衣物瓜果供养,原本寂寞的寺院又一次热闹起来。 看到玄奘已恢复元气,所有的人都提出了一个请求:“请大唐法师为我们讲经吧。” 玄奘换上了一件无尘长老的粗布僧衣,披上从长安出发时便随身携带的木棉袈裟,登上讲经台。 虽然仍是疲惫不堪,虽然伤痛依然存在,可玄奘毕竟是玄奘,一坐到那熟悉的狮子座上,原本有些憔悴的他顿时恢复了平日里俊朗的风采和敏捷的思维。 看着这个瞬间变得像佛陀一样凝重庄严的汉僧,两位老僧禁不住心头剧震!怪不得,怪不得他有这么大的名气,怪不得他能独自穿越莫贺延碛,莫非他真是神佛转世? 玄奘开始为伊吾僧俗讲经说法,无尘长老趺坐在他的旁边,给他担任翻译。 离开了自己的国家,在这个语言不通的地方,还是没有人能够抵挡玄奘讲经的魅力。在很多人眼里,这个大唐僧侣的身上仿佛有一种飘逸超脱的灵气,双眸清澈如水,平淡如月,疲惫中透出几分从容和洒脱。再配上那领厚重的玄色袈裟,使他浑身上下都透出一股神秘而又圣洁的味道,慑人心魄。 听众越来越多,半日之内广场上竟聚集了千余人,要知道整个伊吾国才不过两万多人口! 第二天,讲经台便从寺内移到寺外,尽管如此,寺院前依然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堪称隋末以来伊吾佛教的第一大盛况。 到了第三天,无垢长老注意到前来听经的有了些特殊的人物—— 数十名装束齐整的侍卫簇拥着几位看上去明显身份不凡的人站在人群的后面,那几个人虽然身着便服,但那衣料一看便知绝不是普通百姓用得起的。而从他们的举止气度上看,又不像是富有的商人。 无垢长老用眼神提醒了无尘长老一下,正在担任翻译的无尘长老朝那个方向一看,顿时整个人都呆住了——他进过伊吾王宫,为国王画过像,自然能够一眼认出,此刻站在后面正津津有味听经的那个中年人正是伊吾国主石万年! 玄奘也注意到了气氛的不同,但他并未在意,依然气定神闲地讲着。 一段讲完,看到无尘长老还在发呆,玄奘竟用这几日新学的伊吾语自行翻译起来。 众人听这位大唐法师突然说起了半生不熟的伊吾话,显得颇为稚拙,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人们仿佛头一回发现,这个看上去像神一样的法师竟然如此有趣! 无尘长老被这笑声警醒,暗叹自己枉自修行多年,竟然一点定力都没有,不觉有些惭愧,忙收慑心神,继续翻译。 讲经结束后,玄奘朗声说道:“玄奘途经伊吾,这几日与诸多大德及檀越交流佛法,受益良多,感激不尽。明日便要启程,继续西行,诸位若有疑问者,可上前来问。” 众人听了,一拥而上,他们有很多问题要请教这位大唐法师。 这时,后面的伊吾国王也已率随从走上前来。 看到一队人马打着七宝罗伞朝这边走来,众人这才意识到来了大人物,慌忙退向左右,自动让出一条道来。 国王石万年施施然走上前,双手合什,对着玄奘施了个佛家礼:“请问,您就是长安来的玄奘大法师吗?” “不敢,正是贫僧。”玄奘微微欠身,合什还礼。 石万年高兴极了:“法师不辞艰辛来到此地,真乃我伊吾国之幸事!弟子原本正与高昌特使相见,听闻大唐法师在此讲经,盛况空前,弟子当即便什么都不顾了,赶紧过来听经。果然是大德高僧,名不虚传啊!” 大唐对西域还有另外一个称呼,叫做“三十六佛国”,各国上至国王下至百姓都崇信佛法,不管是从中原来的大德还是从西方来的高僧,当地的国王都会想方设法邀请他们到自己的国家讲经布道,以扩大国家的影响力。 也正因为如此,在得知对方是伊吾国王时,玄奘并未觉得有什么意外。 他再次合掌,称谢道:“大王缪赞,玄奘愧不敢当。” 石万年哈哈一笑:“法师若不敢当,就无人敢当了。您瞧我这几个大臣,个个都为法师的风采所倾倒,听得是如痴如迷啊!还有——” 他用手指了指旁边一位三十余岁的西域汉子,道:“这位高昌特使原本今日就要起程回国,听说法师到来,也定要前来瞻仰一番。” 那位使臣走上前来,欠身施礼道,“高昌国殿中侍御史欢信拜见法师,恳请法师能到高昌国传法讲经。” “寡人还要留法师在伊吾多住些日子,”伊吾王显然对欢信的邀请不太高兴,转身又对玄奘深施一礼,“还请法师入宫接受弟子的供养。”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合什道,“只是玄奘此次出关西行,是为去婆罗门国求法,路经贵国,受邀讲上几日经文。今日已经圆满,明日便要启程了。” 石万年摇头道:“何必急于一时呢?弟子听说,法师这一路过于劳累,到达伊吾后又连日讲经,一直没有好好休息,实在辛苦。不如先到宫中歇息几日,也让弟子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玄奘有些犹豫,没有答话。 石万年又道:“大师西行不仅要取经,也需弘法吧?难道伊吾国与法师的缘分就那么浅,只有短短七天吗?难道我宫中之人就无缘听闻法师说法了吗?” 玄奘被这番恳切的言辞所打动,于是不再坚持,合掌谢道:“既如此,玄奘先谢过大王了。” 见他答应,石万年不禁大喜过望:“法师请!” “大王请。” 王宫中,伊吾国王携着玄奘的手,边走边赞叹道:“大师千里迢迢,从长安来到伊吾,又孤身穿越莫贺延碛,世皆钦敬。今日一见果真不凡,实令弟子倍感欢喜!” 玄奘道:“大王过奖,玄奘只是一介比丘,福浅业重,单单凭着一股愚诚,又仰赖佛祖护佑,方才到此。” “法师何必过谦?”石万年笑道,“伊吾国内上上下下都在说,法师乃是佛祖降世。对了,法师今晚就住在我这王宫之中,也让弟子能够随时供养,早晚请益,如何?” “多谢大王盛情。只是,玄奘乃是沙门,不便住在宫中,还是到寺院里挂单比较好。” 石万年见他拒绝,倒也不敢勉强,只得说道:“法师既如此说,弟子自当恭敬从命。王城外的白杨河边有一座大寺,就叫做白杨沟佛寺,长年供养着众多高僧大德,法师就去那里驻锡如何?” “多谢大王厚意。” “哈哈,不必言谢,”石万年爽朗地说道,“法师住在王城附近,这样,弟子也有机会就佛法上的滞塞之处多多向法师请益了。” 无尘长老带玄奘前往白杨沟佛寺,两人坐在马车上,隔窗相望,一路所见都是深蓝色的天空、随风飘摇的芦苇、稀疏的胡杨树和灌木丛、漫山遍野的骆驼刺和铃铛花,果然是移步换景,如在画中。 玄奘忍不住低声赞叹道:“真是绝美的西域!” 他不能不赞,当疲倦的眼睛从那一大片令人绝望的黄色中挣脱,在这如诗如画的绿色冲击下,长久紧张的精神一下子放松下来,疲惫的身心便在这片绿色中得到了彻底的修整和放松。 此时的他才刚刚踏上西域的土地,对这片广袤神奇的大地还一无所知,因此,这里的一切对他而言都是新奇的。 无尘长老坐在他的旁边,笑问道:“法师接下来打算怎么走呢?” 玄奘摇了摇头:“前面的路,玄奘并不了解。只知一路向西,走一步算一步吧。” “那可不行,”长老的脸上顿时露出几分忧虑,“丝路之上不仅有高山大漠阻隔,最危险的还是那些以抢劫为生杀害为务的马贼。有时,很多普通平民也会打劫陌生人。特别是过了葱岭,那儿的人大多信奉外道,对于信仰不同者,一向视之为异教徒,随意劫掠而无丝毫罪恶感。法师欲往西去,还须早做打算才是。” 玄奘有些吃惊:“那照长老这么说来,商旅们去那一带做生意岂不是很危险么?” “危险是肯定的,”无尘长老道,“但是法师你不能同商人相比,商人们穿梭往来,沟通有无,调剂余缺,给沿途各国带来丰厚的财富与税收。因而西域各国,都特别欢迎商旅。而法师你是个僧人,与他们不同。” 玄奘心中更奇:“西域号称三十六佛国,难道僧侣在这些国家会遇到麻烦?” 无尘长老叹了口气:“三十六佛国都是葱岭这边的,而在葱岭以西,大片大片的地区都被西突厥的叶护可汗征服。突厥人信仰的可是拜火教,你一个佛教僧人,如何能够通过?” 玄奘沉默了,本以为过了大唐的边关和魔鬼大戈壁,前面的路会好走一些,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许多麻烦。 “即便是商人,也都是在取得了西突厥可汗的公验之后,才敢在那些地方停留经商的。”无尘长老继续说道,“叶护可汗政令严酷,加盖了他的大印的文书在葱岭一带的大片地区都非常管用。法师若想平安西去,也须取得这位大汗的公验才是。” 玄奘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这么说,必须先到可汗浮屠了?” “正是,”无尘长老道,“可汗浮屠在伊吾国的西北方向,距此大约七千余里。” “多谢大师提醒。” “你我同为佛门弟子,何足言谢?只是……”无尘长老欲言又止。 “大师还有什么指教?”玄奘问道。 无尘长老轻叹一声,道:“西突厥人一向不信佛法,不敬三宝。若是碰上那比较混的,还会把抓到的僧人绑在铁架子上活活烧死!法师以僧人的身份去见叶护可汗,这本身就是一件吉凶难料的事情啊。” “大师敬请放心,”玄奘笑道,“有菩萨慈悲护佑,玄奘定可逢凶化吉的。” “但愿如此吧。”无尘长老摇头叹道,“北齐年间,相州沙门宝暹,道邃等十一人相结西游,就被突厥所困。” 玄奘吃了一惊:“相州宝暹?是东都四大德之一的宝暹大师吗?” 无尘长老点头道:“原来法师认得的。” “他也是玄奘的恩师,当年在蜀地,玄奘多蒙他指点,获益良多。”思及往事,玄奘不禁感慨万千,“可惜我只听他讲过一部经,没有多加亲近,更不知他竟是求法僧人,当真是入宝山而空过了。” “老衲也只见过他一面,”无尘长老道,“那还是在大业年间,他被炀帝召至东都讲学,先师带我去东都道场拜访他,算来已有近四十年了。那时我还年少,觉得这老和尚的脾气高傲古怪,不易接近得很呐!” 玄奘不禁宛尔,从这句评语中,他已然确信,他们说的宝暹是同一个人。 他在蜀地见到宝暹的时候,对方已经八十岁高龄,依然精力旺盛,讲经说法,不输给那些壮年法师。只可惜性子不好,为时匠所不容…… “法师你说是在蜀地见到他的,想是为避隋乱而入川的?”无尘长老问道。 玄奘摇头:“我原本也是这样认为的,还当他是同我师父慧景法师一起入川。后来才知道,他去蜀地要比我师父早得多。” “是去弘法的吗?”无尘长老问。 “不,”玄奘沉声道,“他是被流放到那里的。” 看着长老吃惊的目光,玄奘苦笑着解释:“大业九年,杨玄感叛乱,很多僧人受到牵连,他们的罪名无非是被迫为杨玄感作斋。炀帝回到东都后,以从乱为名,囚禁了许多当初他亲自招来的高僧,并以苦役、流放待之。宝暹大师、志宽大师,还有其他一些高僧就是那时被流放到了西蜀,这也是后来蜀中高僧云集的一个原因。” “阿弥陀佛!”无尘长老合掌道,“想不到会有这种事情,想这世界万有,生灭变化,一夜之间祸从天降啊!” 玄奘道:“不过祸福相倚,后来天下搔乱,唯蜀中丰静,这些大师反倒因祸得福。” 无尘长老叹息不已,道:“炀帝好歹也受过菩萨戒,居然这般对待佛门弟子,西域的国王无论如何也不敢做出这种事的。” 这时,疾驰的马车也已接近了目的地。 “法师请看,”无尘长老掀开车帘,手指前方道,“前面,就是白杨沟佛寺了。” 果然,远处隐隐出现了一座金光晃耀的屋顶。 第三章 穆天子的传说 原本在玄奘的心目中,白杨沟佛寺与庙儿沟佛寺均以山沟命名,名相既然差不多,寺院又能相差多少呢?顶多这里距离王城近,比庙儿沟多几个僧人罢了。可是,当他下了马车,他才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站在白杨河边,望着这座高大的西域风格的寺院,玄奘不由得为其宏大的规模发出一声惊叹! 这座寺院的建筑和布局与中原完全不同,没有常见的青砖碧瓦,拱檐翘顶,而是由厚重的版筑土坯建造而成,窗户狭窄,大门呈拱形——与庙尔沟佛寺有些相似,应当属于当地的特色。 寺中僧侣们早已在门前恭候多时,见大唐法师到来,几位长老立即率众弟子列队迎接,无尘长老则为他们一一做着介绍。 虽然已有思想准备,但玄奘还是没有想到,在这座远离中土的西域寺院里竟会这么多的高僧云集! 从拱形的大门进去,正中便是一道长长的主厅,两侧是各类僧房。后院里则有一座宏伟的佛塔,土坯结构,高耸十余丈,充满了西域风情。 这里的一切都与中原地区是如此的不同,从服饰到建筑,从语言到习俗。然而寺内飘荡着的缭绕的香火,披着红褐色长袍的僧侣匆匆而过,再加上那络绎不绝的香客,却又让他感受到一种刻骨铭心的熟悉。共同的信仰弥合了人与人之间的陌生感,如此纯粹的佛家圣地慰籍了他疲惫的心灵。 之后的几天里,玄奘一直在这座寺院里看经、讲经、休养疲惫的身心。间或石万年过来,便回答些佛学上的问题。 晚课后,玄奘照例借阅寺中的藏书来看。 这是一个奢侈的习惯,在西域的很多国家,文字为少数人独享,书籍也成为奢侈品,甚至比丝绸、黄金、宝石等物都要贵重,并且有价无市。 寺院是书籍比较集中的地方,除佛经外,还藏有一些世俗的书籍。有些居士临终前会将自己收集的书交给寺院,这不仅仅是一种供养,更是为了保存。很多寺院都设有专门的藏经室。 藏经室里当然是以佛经为主,很多寺院的佛经都是孤本,别处看不到。并且只给看,不给抄,绝不外传。 想当年朱士行大师在于阗抄了二十卷的《放光般若经》,不知道花了多少钱,还不许他将书带出于阗。后来还是大师略施计谋,才成功地将经书带回中原。 白杨沟佛寺是伊吾最大的寺院,里面的藏书也是伊吾之最。玄奘是大唐高僧,在藏经室里看书还是没问题的,即使寺里不免费,也有国王替他买单。 他看书首选佛经,主要是看看有没有什么真经善本,也好增益补缺,探究源流。 可惜,这里的经书大多都是在国内看过,甚至能倒背如流的书。 倒是在杂书堆中,他发现了宝贝! 那是一堆随意堆放在角落的竹片,上面写有蝌蚪般的文字,玄奘随手拿起一根,眼睛不由得瞪大了! 这竟是一部晋人编辑的书,上面的蝌蚪文是那个年代的于阗文字,碰巧他能看懂一点儿。 书名叫作《穆天子传》,又名《周王游行记》! 作为一名博学的僧人,玄奘早在一些史籍中了解了这部奇书的问世过程。 西晋太康二年,也就是公元281年,汲郡出了个很牛的盗墓贼,名叫不准(否标),其盗墓的手艺堪称一绝。 不准发现了战国时期的一座巨大王陵——魏襄王的陵墓。 古代帝王的陵墓为了防止盗墓者的骚扰,往往运用风水之学,设计精巧,机关重重。魏襄王的墓穴当然也不例外。 不准花了很长时间勘察,终于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进入了这座梦寐以求的墓穴。他轻而易举地在棺木不远的墓道上方打出一个方形的缺口,墓口挖得精准而隐蔽,恰恰容得下一人进出,又不易被发觉。这是典型的民间盗墓手法。 与大多数盗墓贼一样,不准的目的是这墓中陪葬的金银珠宝,所以一入墓道,就直奔主题,四处找寻宝物。 可是墓穴中空气稀薄,很快他携带的火石全部用尽。万般无奈之下,他想要折回,忽一转身撞倒了一堆摆放整齐的竹简,竹简散落一地,不准随手拿起一些竹片点燃,竹片居然可以燃烧。 借着竹片微弱的光,不准终于找到了魏襄王随葬的宝物,珍宝一夜间就被洗劫一空,不准也如人间蒸发一般,消失得无影无踪。 很快,被盗墓穴就惊动了朝廷,不是因为那些失踪的金银珠宝,而是散落一地的竹简。 要知道,秦始皇统一六国后,针对过去六国的分裂势力,发布了《焚书令》,规定史官必须将《秦记》以外的史书全部烧毁。为此全国各地还展开了一场大规模的焚书运动,这场运动过后,世间史书所剩无几。 晋武帝听说在魏襄王的墓穴中发现了大量的竹简,惊喜万分,他知道这些竹简是魏襄王命当时的学者整理而成的。 竹简上蝌蚪一样的古文,很快被尽数识别,翻译成当时的通行文字,用隶书抄录成册,于是一批墓穴中发掘的奇书得以重见天日。 其中,就有这部《穆天子传》。 此书一经出世,就引起了轰动,使当时生活在中原的人们视野大开,了解到了中原之外西域的绮丽景致,也引发了世人对西域迷雾的争辩。 不过,这部书经重新翻译整理后,也只是小范围流传。要知道它毕竟不是圣贤书,只是用来猎奇而已。何况当时还没有造纸术,更没有印刷术,文字也只能为少数人所垄断。 后来,随着中原乱世,很多宫殿都被焚毁,这部奇书也随之消失。 在此之前,玄奘也仅仅是听说有这么一部奇书,却从未亲眼见过,只当是传说。万万没有想到,在西域地区的一个小国寺院里,竟然看到了这部书,并且显然是原版! 随后的半个月时间,玄奘只要一得闲,就来到这座藏经楼,细细整理并阅读这部《穆天子传》。 由于不是中文,而且竹简散乱,他读得非常吃力,但却乐在其中。 穆天子就是周穆王,周昭王之子,名叫姬满,是周朝的第五代君王。他年少时就痴迷于神仙方术,颇有浪漫个性,在他即位的第十七个年头,国运昌盛,疆土辽阔,四夷宾服。于是,他作出了一个思慕已久的决定——西巡。 出发前,周穆王命人制造了一辆顶级豪华的马车,车体用了上好的木料,镶金嵌玉,金线织成的华盖上那一条条腾云驾雾的飞龙,使得整个马车金碧辉煌,尽显帝王之气! 周穆王启用了首席御用驾车师造父,据说这位颛顼的后人与他的先祖们一样,喜欢收养天下的名马,并向古代的驾车神人秦豆氏学习驾车之术,仅用了三年时间就将马车驾驭得出神入化,可使六根缰绳不乱,二十四只马蹄落地不差分毫,所行道路不论宽窄凸凹,皆可轻松度过。 造父为了周穆王此次西巡,在桃林一带搜寻饲养了八匹世所罕见的良驹。书上说,这八匹马:一名绝地,足不践土;二名翻羽,行越飞禽;三名奔霄,夜行万里;四名超影,逐日而行;五名逾辉,毛色炳耀;六名超光,一行十影;七名胜雾,乘云而奔;八名挟翼,身有肉翅。 为了方便沟通,周穆王又命熟悉西域地理、通晓诸国语言的柏天为向导,指引整个队伍的前行方向。 西巡队伍中还配备了六条日行百里,能与虎豹豺狼争斗的猎犬,个个神色凶悍,体型庞大,神采奕奕。 于是,这位历史上活了一百多岁,很有作为的帝王,率领自己的六甲之师,携带着大量的丝绸、铜器、金银、圭壁,驾着由八骏神马拉动,首席驾车师造父驾驶,柏天引导的西巡队伍,开向那个鲜为人知的西域。 一行人从王都洛阳出发,从河南北行经过太行山和晋西北,来到古时的犬戎之地,然后沿黄河上游经河西走廊进入西域。 穆天子西巡时的西域,就是后来的玉门关、阳关以西,天山以南、昆仑山以北,葱岭以东的广阔地方。 在这漫长艰难的西巡道路上,穆天子见到的事物都是他平生从未曾见过的:高大的树木和广阔茂盛的草原,连绵数千里的沙漠和那大漠边陲横空出世的雪山,银冠耸立,像一片晶莹剔透、薄雾缠绕的梦幻世界。 凡是高山雪水流过的地方,都会形成绿洲,就像一个个狭长的绿岛,一片片连接在一起,在广袤无垠的戈壁沙漠之间,光彩夺目。 也就是在这神秘莫测的绿洲上,周穆王见到了生活在这里的古代部族,留下了许多传诵后世的神奇故事。 《穆天子传》中讲道,穆王在西域绿洲,见到了一些长相古怪的人——火红色的头发,青色的眼睛,高大健硕的身体,留着三角形的鬓角。但是,这深目高鼻混杂着胡人血统的模样中又有几分中原人的样子。 这些自称为赤乌的人们,见到周穆王时欣喜若狂,纷纷敬献美酒和牛羊马匹,并不断地向天子叩头。 穆王也格外兴奋,赐给了他们中原的黄金、颜料、贝带等物,并告诉身边的官员说:这赤乌氏的祖先也是我们周人,我们周人原本是西戎的一支,祖上就生活在赤乌一带,后来大部分周人东迁,留下的一部分就是这赤乌族人的先人。 原来,这赤乌族人是古代中国的大族,也就是后来的乌孙。尧舜时期,活动在江淮、荆州一带的三苗部落被驱赶到了敦煌附近的三危山,这些部落与当地居民不断融合,成为后来羌人的先祖。他们的活动范围一度到达了西域的昆仑绿洲。后来,他们追随大禹治水,进策尽力,被封赏在了赤乌氏所在的地方。 在周朝对付商纣王的战役中,这批封赏在昆仑山下的部族,曾经不遗余力地帮助周人夺取天下,于是周的先祖古公亶父把大臣季绰派到这片地方,做了赤乌氏的首领。 季绰做了这西域绿洲的大王,得到了西周朝廷无数的封赏,于是,这个中原人开始在这片草木丰盈的富饶之地大做文章,鼓励族人犁田耕种,并且培育出当时中原都没有的谷物良种,饲养的牛羊马匹更是不计其数,像云彩一样在辽阔的草原上铺展开来。 据说,后来乌孙王进献给汉王的所谓“天马”,就是这个时候培育出来的。 季绰后面的几位部落首领,依然在这片绿洲上创造着奇迹,林木繁多的绿洲,造就了他们高超的烧炭技艺,他们开始冶炼金属,打造金属工具和配备战马的兵器。 本来就已经融合了羌、氐血统的赤乌氏先祖,由于所处特殊的地理位置,向西可以越过葱岭到达克什米尔、中亚各国以及南亚次大陆和欧洲,东部跨过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南缘可以直接进入中原,使得这块地方很像一个狭长的管道,因而又引来了许多西方游牧民族。 雅利安族就是东迁而来的西方民族之一,他们与早已深居此地的赤乌氏先祖们或通婚或征战,经过历史的变迁和不断融合,最后形成了赤发青眼却又不是胡人的部落。 在赤乌氏首领兀看来,周穆王威仪天下,值得尊敬。这个佩戴鸟兽王冠的部落之王陪同穆王欣赏了绿洲美景,进献了部落上好的酒浆,据说那晶莹剔透的酒器就是西域山上开采的玉制成的。 穆王临行之时,赤乌首领兀,亲手捧着本族种植的谷中嘉禾,献给穆王。穆王欣然接受,在赤乌族人的叩拜中,驾着八骏马车,驶出了赤乌地界。 穆天子的八骏马车越过葱岭,又来到了帕米尔高原以西的西王母部落。 传说中的部落女王西王母,是一个半人半兽的奇异形象,长着人的面孔,却是老虎的身子,豹子的尾巴,居住在阴暗潮湿的洞穴中,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终日与虎豹麟鹤为伍,并且只吃那三青鸟衔来的食物。她掌管着昆仑山下的西王母之邦。 上古五帝时候,女娲补天,将一块五色石不慎遗落。商汤认为,一定是那跌落在人间的天石帮助商灭了夏,只要将那块天石寻得,在商的国都以西三十丈处建造庙宇,供奉这块吉石,便可永葆商朝的昌盛。于是,商汤分派自己的臣子四处找寻,却直至商亡国时也没有找到那块天石。 原来那块天石,坠落在西王母之邦,富有神通,喜好长生不老、美貌焕颜之术的西王母,深知这块神石的力量,她率领和她一样半人半兽的部众,在神树和阿修罗神像面前祷告。 阿修罗本是居住在天界的天神,由于生性好斗,经常与诸神厮杀,被众神联合打败,贬为魔神,驱逐下界,降临到昆仑山下,阴差阳错地成了当地的守护神。 西王母与她的部族虔诚地向神灵祈求,渴望用天石蕴藏的巨大力量使她们拥有人的身体。转瞬间天石仿佛被打开的魔盒,散发出五彩祥瑞之光,被它照射的一切半人半兽的族人,顷刻间幻化成了人形。 西王母祈求拥有的绝世容颜也得到了实现,活脱脱变化成了一个妙龄美女的样子。 他们供奉的神树上此刻忽然飞来一只雌雄同体,长着两个脑袋的大鸟,西王母命令手下射下这只神鸟,从神鸟的腹中取出一个紫金宝盒,盒子中的丝锦上赫然写道:千年之后,必有中原的天子来此与西王母会合。 千年之后,穆天子驾着八骏马车西巡,来到了西王母之邦。 风流潇洒的穆王耳闻西王母是位绝世美女,早就想一睹芳颜。但是传说终究只是传说,事实上西王母和她的部落只是西域一个拥有动物崇拜的游牧部落,这个部落是由古羌人和原本居住在此的土著人融合而成,男人们负责狩猎、耕种,保卫家园;女人们则拥有权力,趾高气扬地扮演着主人的角色。 穆王进入西王母之邦,所到之处熊豹豺狼、马牛羊鹿、白隼青雕,或驰骋在崇山峻岭之间,或翱翔于雪域高山之上,无数奇珍异草在这里怒放傲立。 西王母的王宫依山而建,用石头砌成,像一座坚固庞大的九层碉堡。 最为神奇的是,穆王见到了镶嵌在碉堡之间的悬圃,这悬挂在高山之巅的花园,就像一个个点缀在山体上的耀眼宝石,令穆王流连忘返。 西王母城郭中的卫士们一个个用颜料涂身,头上戴着鸟兽羽毛制成的冠帽,手握长矛,肃穆庄严,穆天子的随行队伍便在他们的迎接中缓缓驶进城中。 穆王终于见到了传说中的绝色美人西王母,他魂不守舍,迫不及待地将大量中原宝物馈赠给她,并将象征贵族的墨色圭和白色璧一并赐予。 次日,西王母在瑶池上举行了盛大隆重的宴会,她含情脉脉地与这个预言中的白马王子一起对酒酬唱,她吟唱的千古情歌《白云谣》成为周穆王西巡情史的最有力证明。 自周穆王西巡招抚后,爱上华夏文化的西王母就给自己取了汉名,叫做杨回,又名婉妗,并且在穆天子返回中原的当年,亲自来到京城觐见天子,重温旧梦。 自此,这个在西域绿洲登陆的西王母部族,成为中原闻名的一族。 第四章 神秘魔鬼城 这部《穆天子传》虽说是以神话传说为主体,但神话中也包含着丰富的地理历史和自然常识,因此玄奘读得津津有味,沉浸在西域瑰丽神奇的上古史诗中。 他不是穆天子,但和穆天子一样站在西域这片神奇的土地上,心中当真是浮想连篇。 从这时起,他将亲眼见证五万里西域大地上的文明与野蛮,权利与战争,阴谋与爱情,浪漫与残酷。 半个月后,已经回高昌国复命的高昌特使欢信又风尘仆仆地赶了回来。 这一次,他带来了一支二十余人的卫队,数十匹健马,还有高昌王麹文泰的国书和手谕,要求伊吾王立即将大唐高僧送到高昌去! 玄奘不想去,高昌是丝路中线的国家,而他要去的可汗浮图城位于丝路北线。他不想舍近求远,绕行高昌。 何况这位高昌王既然能对伊吾国王发号施令,想必也是个袅雄般的人物,这样的人还是少招惹为妙。 再有就是,从伊吾到高昌需要经过南碛沙漠,而现在的玄奘一听到“沙漠”二字就胆战心惊。 没办法,实在是被吓怕了,光一个莫贺延碛就让他死过两回,身上的皮肤几乎完全换了一层。 虽然南碛沙漠没有莫贺延碛那么恐怖,但也需要走上六七天,所以玄奘觉得,还是能避就避吧。 但是无垢长老力劝玄奘去高昌。 无垢长老是伊吾人,显然要比汉僧无尘长老更爱伊吾,也更愿意站在伊吾的立场上考虑问题。他不想因为这件事而让伊吾国遭到麻烦。 他对玄奘说:“高昌国力强盛富裕,西域许多国家惟其马首是瞻,法师若执意不去,惹恼了国王,小小的伊吾怕是承担不起,搞不好就会像楼兰那样遭遇灭国大祸,而法师的西行之路也必定多有阻挠。” 玄奘正在犹豫,高昌御史欢信已经带着两国国王的亲笔手谕,来到了他的面前。 “大王已经下令,这一路上安排了多处驿站,准备了数百匹好马,还有很多大臣们沿路迎候,恭请法师到高昌国讲经弘法!”御史欢信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自豪神情,对玄奘说道。 “多谢王之盛情,”玄奘沉吟道,“可是,贫僧准备在此讲经完毕,就取道西北,到可汗浮图去,与高昌不是一个方向……” 欢信呵呵一笑,道:“法师欲往可汗浮图,也是可以途经高昌的。再说我王崇信三宝,心慕法师已久,如今得知法师西行,途经伊吾,更是日日翘首以待,盼法师能将法雨洒到高昌,法师又何忍相拒呢?” 玄奘仍在犹豫,他在伊吾这几天,除读书讲经外,便是向当地商人打探路径。商人们都说,走葱岭一带必须先取得西突厥可汗的公验。而欲往可汗浮图,最佳路线就是出伊吾直往西北,走丝路北线。如若绕行高昌,再往西行就有高山阻路,艰险难行,势必会有更多的麻烦。 “其实法师根本就没必要去什么可汗浮图,”欢信毕竟是个外交官,已经猜出玄奘此时的想法,“统叶护时常在外游猎,一年到头也未必在可汗浮图呆上几天,法师就算去了也不一定能见到他。依弟子愚见,倒不如直接取道高昌,走丝路中段,由高昌至龟兹,再经由疏勒直抵葱岭!这段路上的国家与我高昌国均有往来,凭我王的威望,他们都不敢对法师不敬。” “可是葱岭以西呢?”玄奘问道,“没有西突厥可汗的公验,只怕难以通过吧?” “这个大师不必担忧,”欢信自信地说道,“我高昌乃是西突厥王庭的姻亲之国,我国的长公主嫁给了统叶护可汗的长子,些许小事自然可以解决。” 听了这话,玄奘暗暗松了一口气。 原本他要去可汗浮图就是一件极其冒险的事情,这一路不光是无尘长老,很多人都提醒过他,无论是东突厥人还是西突厥人都不信佛教,信的是波斯的拜火教。这是一种排他性很强的宗教,鼓励武力征服,与佛教的隔膜很深,信徒们杀害异教徒不但无罪,还有“护教”的功德! 更要命的是,谁也不知道大唐和东突厥什么时候开战,只知道必有一战,而且已经是箭在弦上。 虽说东西突厥向来不睦,而大唐皇帝为确保万无一失,采取了远交近攻的策略,主动向更强大的西突厥部称臣。但再怎么说东西突厥也是同族同种,大唐与东突厥的战争一旦开启,谁知道西突厥会有什么想法? 自己一个大唐沙门,于此时冒然前去见统叶护可汗,情况实难预料。 现在,天上掉下个高昌王,既与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有所交往,又笃信佛教,是一个难得的中间人。看他为自己考虑得这么周到细致,显然很有诚意。就去高昌见一见他,应该不是件坏事吧。 “好吧,”玄奘对欢信说道,“既然大王盛情如此,贫僧恭敬不如从命。” 见他答应,欢信脸上顿时现出欣喜若狂的神色:“那么法师今日就动身吧!” 玄奘一怔:“不必这么急吧?贫僧在伊吾的讲经还没有结束。” “不必再讲了,”欢信心情极佳,哈哈一笑道,“我已将我王的命令给伊吾王看了,他不敢不放法师走!” 他说得没错,作为丝路上的小国,特殊的地理位置决定了伊吾的尴尬处境,东面的大唐、西面的高昌、北面的突厥,哪一个都得罪不起。因此,虽然有些依依不舍,伊吾王还是不得不按照麹文泰的要求,发下手谕,乖乖地放玄奘上路。 玄奘皱了皱眉头,显然,对于高昌国的这种以势压人的作法,很是不满。 他恳切地说道:“佛陀妙法不择众生,讲经总该有始有终,还是烦请特使再等我两日吧。” 说罢深施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欢信一愣,看着玄奘远去的背影,呆立良久。 身边一个小校终于忍不住,低声提醒他:“大人,我们回馆驿去吗?” 欢信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说道:“立即发快马,禀报大王,就说玄奘大师已经答应前往高昌,两日后出发!” 两天后的清晨,玄奘向伊吾王,无尘、无垢二位长老以及伊吾僧俗告别后,便在高昌使臣的护送下,再一次踏上了西行之路。 这一年,是大唐贞观二年,即公元628年的五月初,高昌国正进入炎炎的盛夏时节。 前方是阳光照射下的赤红色沙地,玄奘的眼前却时时幻化出无尘长老忧郁的面容。 离开伊吾的前一天夜里,玄奘与无尘长老对坐交谈了一夜,从佛法一直聊到西域的局势。 无尘长老显然不赞成玄奘去高昌,他颇为无奈地说道:“法师此去高昌,只怕日后的道路会更加艰难呐!” “大师不必担心,”玄奘安慰道:“莫贺延碛那么艰难,玄奘都走过来了,何况这次有护卫相陪,想来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老衲担心的不是这个,”无尘长老叹道,“去高昌自然没什么,问题是出了高昌之后你怎么办啊?丝路中段小国众多,各国关系错综复杂,便是马贼也比别处猖獗。而且过葱岭也难,弄不好法师就得从有暴龙守护的凌山雪道上通过!况且,没有叶护可汗的公验,就算过去了也麻烦得紧。别的不说,在不信佛教的地方,光化缘这一条就难上了天!” “这个大师也不必担心,”玄奘道,“高昌王与统叶护可汗之间有姻亲关系,那位高昌大使也说了,他们能够帮玄奘弄到公验。” 无尘长老轻嗤了一声道:“法师你就听他们吹吧!东突厥和隋炀帝还是姻亲呢,不照样把炀帝困在雁门,差一点乱箭射死!至于西突厥,西域哪个国家没跟他们联过姻?对那些刀口舔血的突厥人来说,血亲尚且不当回事,姻亲又算得了什么!” 听了这话,玄奘沉默了,看来这所谓的结亲并不是那么靠谱啊。 长老又道:“法师若是取道高昌,距离可汗浮屠比直接走北路至少远了五千里!况且高昌国地势低洼,从那里去往可汗浮图,一路上俱是高山峡谷,乍起乍落,艰难异常,几乎无法行走。” 他说得一点儿没错,高昌位于吐鲁番盆地东部,是西域最大的绿洲,也是海拔最低的内陆地区,位于海平面之下一百多米,仅次于死海。 所以吐鲁番在维吾尔语里的意思就是“低地”,人们也称它为“火洲”。这也反应了它地理气候的两个特点:一是低,二是热。 而在它西部的天山山脉则高大如屏,平均海拔五六千米,巨大的相对高差令人望而生畏! 玄奘虽不懂这些,却也相信无尘长老的话。 沉默片刻才开口道:“大师说得固然不错,可是玄奘已经答应他们了。再说,玄奘也不想因为此事而让伊吾国王为难。” 无尘长老轻轻叹了口气,说道:“或许,这就是命吧。” 一行二十余人,乘着骆驼马匹,走进茫茫戈壁。 一个时辰后进入南碛沙漠,植被渐稀,人烟渐没,热情而又富饶的伊吾国在玄奘的身后悄然消失。 越往前走,天气越热。尤其到了正午时分,烈日就如同铁匠火炉上烧红了的金属块,蒸腾在海市蜃楼般虚幻的瘴气中,就连空气也仿佛被点着了,皮肤被烤得一阵阵刺痛。 地面上乱石磷峋,时时可见白骨以及盘旋于其上的秃鹫。 此情此景,令玄奘不禁有些恍惚,依稀又回到了那片被魔王诅咒的莫贺延碛。 好在这一次玄奘不再是孤身一人,而这里也毕竟不是生命绝迹的地方,沙石下常常可见到蝎子、老鼠之类的生灵,晚上还有狼群出没。 当然,同莫贺延碛相比,更大的不同还在于:每天傍晚,他们都可看到几顶帐篷,或者几间用大石块和粗木搭建而成的粗糙的房屋,中间围绕着一口水井。 在丝路商道上,只要有水井处就有人家,但多年的风沙侵袭,很多地方已经不适合人居住,于是村落被废弃,围绕水井的,是一座座断壁残垣。 那些帐篷和营寨就搭在断壁残垣之间,这都是高昌王为迎接大唐法师而命人在这一路上临时设置的驿站。他们人还没到,驻守的高昌军士们就已经烧好了热水,煮好了食物等待着,玄奘等人一到,就被请去洗漱进餐,稍事歇息便再度前行。 南碛沙漠位于塔克拉马干大沙漠的东端,经过著名的罗布泊,这里与其说是沙漠,不如说是一片巨大的盐碱滩。 一路走去都是白花花的,不仅阳光刺目,而且脚下的路高差极大,时上时下,是一段极其艰难的旅程,人马都走得筋疲力尽。 走着走着,玄奘偶尔抬了下头,不禁呆住了! 在马队的正前方,茫茫戈壁之上,漫漫流沙之侧,竟然鬼斧神工般的,出现了一座城池! 玄奘心中不禁发出一声惊呼——自打离开凉州,他还从未见过一座这么大的城市。伊吾的王城跟它比起来,实在是小得可怜。 “那里便是高昌国的王城吗?”玄奘指着那座城池,问欢信。 “不,法师,”欢信严峻地说道,“那里是魔鬼的王城!” 玄奘皱起了眉头:“海市蜃楼?” “不!是魔鬼城!” 走近一些,玄奘看得更清楚了,这里的确不是什么海市蜃楼,而是一片高峻的“城堡”,犹如滔天巨浪般从荒凉的戈壁滩上涌起,裹挟着诡异恐惧的气氛,直朝他们压迫过来! 而在距它不远的地方,很多硕大的石“蘑菇”,零星地散落在城外。其中最大的那株“蘑菇”下,支着十余顶帐篷,旁边还有一些高大的“竹笋”,拴了二十几匹马。 显然,这又是一个临时设置的驿站。 “法师今晚就在这里安歇,”驿站里的长官从那顶最大的帐篷内迎了出来,恭恭敬敬地说道,“只是千万不能进到后面那座城去,那里是魔鬼的领地,进去可就出不来了。” “多谢大人提醒。”玄奘合掌道。 安顿下来后,玄奘牵马绕着那座诡异的石城走了一段,看着帐篷周围的石“蘑菇”,石“竹笋”,心中惊叹不已。 这里简直就是神灵的菜园!跟这些巨大的石头比起来,那十余顶帐篷活像是纸叠的小玩艺儿。而在他的脚下,红色的沙砾上散落着很多形同玛瑙、风棱石等各种奇石,似是魔鬼遗落的财宝。 玄奘走到一块石“蘑菇”下暂时停住了脚步,屏息远眺—— 在夕阳的照耀下事,整座魔鬼城呈现出富丽庄严的金红色,壮丽无比。远远望去,“长烟落日孤城闭”,高大的城墙,了望塔、垛口兀自威严,似乎在那背后正有无数勇猛的武士守卫;然而,走近时才发现,那不过是些高高低低,形态各异的巨大红色石块罢了。 又走了几步,赤离突然不安地叫了起来,玄奘这才发觉,他已经走到“城门口”了。 站在城门口往里望,玄奘不禁屏住了呼吸!这里的石头是“全裸”的,把逼人的红色完全呈现给天地。他现在就如同置身一座熊熊燃烧的“火之城”! “真是夺天地之造化!”许久,他才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 赤离踢踏着两条长腿,慢慢往后退,显得非常不安。 玄奘拍了拍老马的头,笑道:“你这老马,亏你这一把年纪,又多次走过沙漠,怎么胆子还这么小?莫非,你怕这里面的魔鬼?” 赤离不满地叫了一声,那意思很明显——有谁不怕魔鬼? “好吧好吧,”玄奘迁就地一笑,“咱们这就回去。” 一人一马沐浴着金色的夕阳,走在这块神灵的“菜园”内。 “其实魔鬼也没什么可怕的,他们比你可怜多了,”路上,玄奘感慨地对赤离说,“你想想看,他们没有吃的,没有喝的,长年生活在这么一座像着了火似的城市里,可不就跟下了火狱一样么?是不是很可怜?……” 第五章 楼兰的悲剧 太阳落山后,夜幕很快便降临到这里,整座城池被镀上了一层浅蓝色的月光,看上去,真像是一座可怕的幽灵城市。 欢信告诉玄奘,这里也是楼兰故地。 楼兰是一个已经灭绝了的西域国家,在玄奘的时代,就已经灭亡三百多年了,所谓楼兰故地,如今早已是一片黄沙,一个死地。 对于今天的人来说,楼兰是一个遥远的神话。而在玄奘眼里,楼兰的神秘却是有质感的。 夜里,他躺在帐篷里,听到不远处传来尖锐的呼啸声,比在莫贺延碛听到的声音还大,还要凄惨诡异,那声音时而如千万只野兽在怒吼,时而又如垂死之人在呻吟,令人毛骨悚然,虽筋疲力尽却难以入睡。 “冤魂哪,”欢信嘟嘟囔囔地说道,“都是那些死在这里的冤魂,发怒的声音……” “竟然是冤魂?”玄奘奇道,“贫僧还以为这是魔鬼的声音呢,冤魂经常发怒吗?” 欢信道:“冤魂被禁锢在这座死亡的城市里,出不来,所以脾气就变得异常暴燥,每天晚上都要大吼大叫。” 玄奘闭上眼睛,默默诵起了经文,他希望这些经文能够安抚那些冤魂,让他们业障消除,去他们该去的地方…… 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神秘的声音。 那是一个女人的叹息声,夹杂在一片呼啸声中,显得格外清晰。 玄奘以为自己又出现了幻听,就像在莫贺延碛时那样。于是他睁开眼睛,却见欢信已经坐起来了,也在凝神倾听,深褐色的眼睛里流露出少有的凝重之色。 两人对视了一眼,表示都听到了。 玄奘暗暗吃惊,心想,这里的使臣、驿官、军士全是男人,怎么会有女子的声音? 也就在这个时候,帐篷外面传来一个军士的喊声:“唉,我说,你们这里有女人吗?” 驿长道:“哪里有女人?你是想女人想疯了吧?不用急,再走两天,等到了王城,还愁没有女人?” 周围传来一片哄笑声,那个军士也“嘿嘿”地笑了,说道:“他娘的,我是真的听到有个女人在叹气啊!” 有几个人立即附和:“我们也听到了,应该是这里的冤鬼,别去管她!” 众人平静了下来。过了一会儿,那个女人的叹息声再度传来,在这黑暗的沙漠里,这一声幽怨凄苦的叹息直让人头皮发紧,一颗心隐隐地悬了起来,煞是诡异。 欢信霍然而起,大步走出帐篷,玄奘也忍不住跟了出去。 他看到,驿长和军士们都在帐外,或坐或站,侧耳倾听,每个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深深的恐惧之色。 如果说,在这之前听到这隐隐约约的声音,玄奘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但是这一次,他完全可以肯定,没有错,那绝对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活生生的声音! 但是,这诡异的女声到底是从哪里传来的呢? 欢信笑着说道:“我说,这是哪位兄弟在跟大伙儿开玩笑呢?这个玩笑可开不得啊。赶紧自己站出来,不然等会儿搜出人来,可就归大伙儿了。” 驿长也问:“是谁他娘的带来了女人?赶紧交出来!” 没有人说话,人们的眼底只留下深深的恐惧之色。 军士们开始四下搜寻,但是奇了怪了,那声音似乎就在身边,如影随形,却始终找不到声音的来源。 玄奘闭上眼睛,细细凝听。那女人叹息了几声之后,开始窃窃低语,她的语音很怪异,呢呢喃喃的,似乎是一种特别的语言。 玄奘懂梵语,对于西域地区的两种吐火罗语和伊吾语、粟特语、突厥语也都多多少少了解一些,却根本听不懂她在说什么,感觉那语音既碎且杂,像是在梦呓又像是在倾诉,根本就不像他听过的任何一种语言。 他问欢信:“你能听懂她说的话吗?” 欢信摇头:“我能听懂汉语、伊吾语和突厥语,别的就不知道了。” 玄奘心想,这可真是怪哉!一个神秘的女人在用一种奇怪的语言说话,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现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的确有一个女人在说话。 搜索的军士们一无所获地回来了,这里统共就那么几顶帐篷,根本藏不住人,附近的地势也很空旷,这个近在眼前的女声是从哪里来的呢? 军士们脸上的表情都恐怖到了极点,御史欢信的脸色也变得极为难看。 玄奘将目光望向那幽暗的魔鬼城,起身说道:“贫僧去找找看。” 欢信赶紧拉住他,道:“法师别去!这说话的根本就不是人,是楼兰女鬼!” 玄奘惊讶地问道:“何以见得?” 欢信道:“这里是楼兰故地,传说有很多邪异之处,其中之一便是女鬼的声音。传说她是楼兰灭国前的最后一个王后,死后怨气不散,聚于这罗布泊之上,罗布泊就是在她的诅咒声中干涸的!还有很多人都被这声音迷惑,断送了性命!我以前也只听说过有这么回事,却从未真的听到过,更没有想到这声音竟是如此的清晰!” 玄奘沉默了,他曾在《汉书西域传》以及瓜州菩提寺的杂书中看到过有关楼兰的记载,那些记载非常详尽,里面也提到了那个王后。 神秘的罗布泊曾经是一个巨大的湖泊,楼兰便是被他呵护的绿洲。 这是西域一个著名的“城廓之国”,它东通敦煌,西北到焉耆、尉犁,西南通且末、精绝、拘弥、于阗。古代“丝绸之路”的南、北两道从楼兰分道,堪称丝路要冲。 它的身边有烟波浩淼的盐泽,门前环绕着清澈的河流,人们在碧波上泛舟捕鱼,在茂密的胡杨林里狩猎,沐浴着大自然的恩赐。 在楼兰城的外围,由远及近,塔里木河、孔雀河、车尔臣河等大大小小的河流,像柔软起伏的丝带,从大漠中穿越而来,汇入罗布泊,使四周的树木长得茂密葱绿,使楼兰城中的空气清新宜人。 楼兰人并不知道自己的国家处于一个多么重要的交通要道上,他们依靠罗布泊安然地生存着,一切都显得那么宁静、悠闲。王国内的一切井然有序,人们生活得安然自在,与世无争。 直到博望侯张骞的到来。 张骞出使西域的目标是去寻找月氏人,所以,他只在楼兰作了短暂的停留就又上路了。 但是,也就是从这里开始,楼兰的命运已经不为人知地发生了变化。 张骞回到汉朝后,在向汉武帝汇报自己的经历时,着重讲述了分布在西域的几个王国的情况以及道路消息,一些想法开始在汉武帝心里悄悄产生。 元封三年(公元前108年),汉武帝派骠侯大将军赵破奴率兵数万出击楼兰和姑师两国,赵破奴率七百先锋,攻破楼兰和姑师,俘虏楼兰王。汉朝的军威也震慑了乌孙、大宛等西域国家。 楼兰人第一次感到了恐惧,他们从未想象过会有汉朝这样强大的国家,一夜之间如同天兵天降一般杀来了好几万的军队,突如其来的可怕事实令他们无法承受。 被俘的楼兰王立刻表示臣服,将他的一个儿子送到汉朝当人质。 消息传到了匈奴的耳朵里,很快,匈奴又开始向楼兰发兵。 此时的匈奴就像一只猛虎,正准备实施他们入侵中原的野心。像楼兰这样仅靠湖水生存的小国,又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于是,楼兰王又不得不把另一个儿子送到匈奴当人质,匈奴这才退了兵。 从此以后,楼兰开始了两面称臣的日子,有时成为匈奴的耳目,有时归附于汉,玩弄着两面派墙头草的政策,介于汉与匈奴两大势力之间。 公元前104年,汉武帝派李广利去攻打大宛,夺取他梦寐已久的“汗血宝马”。 谁知汉朝军队刚出发,匈奴马上就获知了这个消息,决定在中途袭击汉朝军队。 他们做出了一个计划,要求楼兰王率领人马在汉军经过的地方潜伏,待主力过后,把队尾运送粮草和掉队的士兵杀死。 匈奴和楼兰的这一阴谋尚未实施,便被驻守在玉门关的尚文所获悉,他吃惊不小,立即派兵突袭楼兰,将楼兰王抓捕,汉将奉上命斥责楼兰王,质问他为何要听从匈奴的指使与汉朝作对? 长期被两个大国要挟,又做人又做鬼的角色早已弄得楼兰王心力憔悴,他忍不住号啕大哭,说出了心里话:“小王在两国之间,不两属无以为安。我愿意举国迁徙入居汉朝。” 楼兰王的这番话传到长安,汉武帝听后沉思良久,不发一言。 这时,一位老臣站出来说了一句话:“楼兰王所言,心之病矣。” 汉武帝点了点头,体谅其处境艰难,下令不要伤害楼兰王,护送其回楼兰。又派遣使者通知了匈奴,以后匈奴也不甚亲近楼兰了。 楼兰王竭智尽虑,与大汉王朝和野蛮的匈奴人兜着圈子,模棱两可地做了几十年的听话人,总算是没有使楼兰在他的手里被葬送掉。对于楼兰来说,他是个功臣。 没办法,一匹马除了要在草原上奔驰,有时候还得拉车。该拉车的时候,你便不能像在草原上那样自如洒脱地奔驰。 楼兰王拉的就是一辆沉重无比的车,拉到那种程度,已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情。 他熬到了最后,要将那辆车交给下一任楼兰王了,然而由于楼兰质子在汉朝触犯刑律,被处以宫刑,不便送其回国,所以汉朝拒绝了楼兰放回质子的请求。 匈奴也没有遵守最初的诺言,把人质送回楼兰。无奈,楼兰只好在宗室中重新选王。 而当新的楼兰王继位之后,两家又提出了那个老要求:按规矩再交人质。 这件事让新的楼兰王头痛不已,但他也想不出什么解决的办法。无奈之下,他只好把长子安归送到了匈奴的营帐,而次子尉屠耆则被送到了汉朝。 十几年后,新的楼兰王仍无力改变这种夹于两国之间的痛苦,在郁闷中死去。 这时,匈奴的意识很敏感,抢先把他的长子安归护送回楼兰,让他继承了楼兰王位。 匈奴大概是觉得,安插一个自己人在楼兰,比什么都重要。 这位安归王子才二十多岁,自小在匈奴长大,几乎已经变成了一个匈奴人。回楼兰后,血气方刚的他立即便断绝了与汉朝的关系,立誓要使楼兰在西域崛起。 楼兰的东陲紧挨汉朝边境,有一片名为白龙堆的沙漠,水草匮乏,汉朝便命楼兰负责汉使和途经汉朝商队的粮食和饮水,安归继任后,很快便成了匈奴的耳目,数次助匈奴出兵攻劫汉使。 至此,楼兰彻底倒向匈奴,成为汉朝的心腹大患,楼兰之死的帷幕也由此拉开。 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的秋天,楼兰人同往常一样,开始准备过冬的东西,以面对即将到来的寒冬。但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一场巨大的灾难正在悄悄降临。 汉使傅介子来到了楼兰,他已经是在这一年第二次光临这个地方了。 楼兰王安归最不愿见的就是汉朝和匈奴的使者,多少年来,楼兰一直受着两个大国的夹板气,作为绿洲国家的楼兰一直是既不敢怒更不敢言。 所以,当傅介子的使团来到楼兰时,楼兰王也不得不换上一副好看的面孔,用好吃好喝的东西招待,安顿他们在驿馆内住下,好像那些不愉快的事情从来就没有发生过似的。 从傅介子到达楼兰,直到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发生,各种历史资料都有非常详细的记录,甚至还有对话和情景描写,遍读史书的玄奘对此自然也不会陌生。 傅介子被安顿到了楼兰的驿馆好几天,安归王没有去见他。 因为安归王总觉得傅介子的微笑让人惧怕,那里面似乎隐藏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 傅介子多次要求见安归王,安归王都借故推辞,回避不见。傅介子便叫人给安归王带话,说他此行的目的就是代表朝廷给西域送礼,如果安归王不接受,就说明楼兰不愿意再和汉朝交往,他即日将启程赶往别的王国,至于以后会有什么后果,一切均由楼兰王安归一人承担。 安归王仍感到吃不准,便派人到驿馆去打探一下傅介子的虚实。 探者很快回报,在驿馆见傅介子带来了不少黄金和丝绸。 安归王的心这才踏实下来,很快,他便定下日子去见傅介子。 就在那个夜晚,当安归王率楼兰大臣步入大厅的时候,心头突然掠过一丝不祥的预感,但他只是犹豫了一下,没有再想什么,就装着笑脸走进了大厅。 见安归王如期而至,傅介子也是满面笑容,谈吐亲和,不但没有为自己近日来受到的冷落向安归王问罪,反而还频频举杯向安归王敬酒,营造出了非常友好的气氛。 安归王和众大臣都被这气氛感染了,纷纷举杯豪饮,很快,众人便有些醉了。 傅介子端着一杯酒,微笑着走到安归王跟前,压低声音说,有话要单独告诉他。 已经有些醉眼惺忪的安归王听不清傅介子在说什么,便倾斜着站起身来,伸过头去贴近了傅介子的耳朵。 就在这时,坐在傅介子身后的两个侍从突然一跃而起,将两把利刃刺进了安归王的心窝! 一时间,大厅内满座皆惊,显贵侍从四散奔逃,一股扑鼻的血腥惊醒了人们的醉意。 傅介子脸上的笑容没有了,他声色俱厉地向众人传达汉庭的谕令:“楼兰王负罪于朝廷,天子遣我来诛杀他,现在当更立在汉朝的王弟尉屠耆为新王。大汉朝的军队马上就能赶到,你们如果轻举妄动,不过是为自己招来灭国之灾罢了!” 接着,他一刀斩下了安归王的首级,大厅内的人顿时都不敢再动了。 而此时安归王的弟弟尉屠耆仍在汉朝,他并不知道自己的兄长已经身首异处,自己的祖国已命运攸关。 傅介子此次出使的任务就是刺杀安归王,在路上他就已经想好了刺杀的办法,所以,在他还没有到达楼兰之前,一张死亡的大网实际上已经笼罩在了安归王的头顶。 安归王因为实行了亲近匈奴而排斥汉朝的政策,所以他在汉朝人眼中已与匈奴人别无二致,汉朝必须将他除去,否则,他的存在就等于是一个汉朝的敌人的存在。 而安归王对此却连一点儿预感都没有,他不知道自己在大汉王朝心目中已被定为必须要消灭的对象,所以,他没有防范意识。 从始至终,这都是一个阴谋,楼兰逃不脱这个阴谋,它的命运已经在特定的条件下无可挽回。 傅介子带着楼兰王的首级归汉复命,被封为义阳侯。王弟尉屠耆随即被立为新王,汉朝派司马一人、吏士四十人护送他出关,在路上艰难行走了两个多月,终于抵达了楼兰。 此时的楼兰一片惶恐不安,尉屠耆走进王宫时,大臣们一脸漠然,既不行礼,也不说话。 他看到安归王美艳惊人的王后也站在人群中,用一种仇恨的目光看着他。 他明白人们对他的怀疑,汉朝是为了立自己为楼兰王才杀了兄长安归的。现在,他们都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汉人。 但他还是用一种从容的口吻宣布自己是楼兰新王,宣布完之后,他领着从长安带来的侍卫向宫内走去,身后留下了一片死寂。 从此,尉屠耆陷入了沉默,大家都希望他能拿出一套治理楼兰的方案来,让楼兰尽快恢复秩序。但他却思绪混乱,无力支撑眼下的局势。 这不是尉屠耆的错,他没来之前,这里就已经是一个烂摊子,他怎么可能在短时间内搞好呢? 几天后的一个黄昏,尉屠耆召来众大臣,传谕了自己任国王后的第一道御令:放弃楼兰,举国迁移到扞泥城去。 这个消息大大出乎楼兰人的意料,所有人都变得不知所措,一位年迈的大臣跌跌撞撞地跑到王宫前,用手指着尉屠耆大骂,见他没有反应,便痛叫:“离开楼兰,国家就会灭亡啊!” 见尉屠耆对此仍无动于衷,他拔剑往脖子上一抹,便自刎了。 宫内很快乱成了一团,尉屠耆准备到城外去看看民情,刚出宫不久,几个儿童便追着他的车队高叫起来:“勿舍河龙!” 尉屠耆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竟然立即打道回宫,改变了原先的计划。 河龙是神的名字,是楼兰人的图腾崇拜。由此他又想到了水,一旦楼兰人离开罗布泊,缺水了怎么办? 当晚,他把所有大臣召来,对大家说:“迁国之举并非我与大汉的阴谋,当着河龙和列祖列宗的亡灵起誓,如果我说假话,当如此剑!” 说着他拔出腰间佩剑,双手捏住两端用力一折,那把剑“啪”的一声断成两截。 尉屠耆又说:“我在汉朝当人质,这不光是我的耻辱,先王的耻辱,也是楼兰的耻辱!然而为了生存下去,我们只有忍辱负重。为什么一直是这种情况?因为楼兰处于汉朝入西域的喉结之部,汉朝为出入方便而一再地要挟楼兰,匈奴为统治楼兰而一再地扼制我们。我们是无罪的羊,却生活在一块有罪的土地上,所以我们必须放弃楼兰,到南方去建立新的国家,才能摆脱四面受扰的困境。” 他这番话说到了大家的心里,众臣们心有所动,继而为之叹息。 最后,他们确定了迁移的新都:离鄯善城不远的一个湖泊旁。 有人提议到那里后仍将它叫作楼兰,尉屠耆否决了这个建议,他已对楼兰伤心至极,既然已经放弃,就不必再用这个名字了。 商议完毕,尉屠耆看见了躲在人群后面的那位王后,他看着她如新月一样美丽的面容,心里一阵冲动,一个念头悄然产生,他想娶她为妻。 走出王宫时,每个人的脚步都有些疑惑和缓慢。从这时候开始,楼兰人将去另一个地方,而楼兰王国也将在历史的烟尘中慢慢变得虚无缥缈起来。 搬迁前的准备使举国上下一片混乱,有的人在埋藏财宝;有的人到罗布泊和塔里木河畔设坛焚火,祭祀河龙。谁也没有注意到尉屠耆带着一名贴身侍卫悄悄走向了那位王后的寝室…… 南迁选在一个早晨开始,想必在那个早晨楼兰像以往一样又迎来了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但人们却已经没有了往日的那种悠闲,所有的人都整整齐齐地集合在城中心的广场上,牛羊骆驼等也都已编好队。尉屠耆一声令下,大家一起朝楼兰城拜了三拜,继而又拜太阳,然后便无声地上路了。 到了黄昏,尉屠耆和众大臣作为最后一批队伍要离开广场了,这时,王后跟前的那个宫女慌慌张张地跑来,对着尉屠耆的耳朵说了一句什么,尉屠耆一惊,直奔那位王后的寝室。 出现在他面前的王后衣着华丽,面容安详,嘴角挂着动人的微笑,唇间却含着一枚有剧毒的叶片。 她已经咽气了,在人们都要离开楼兰时,她不愿意走,以死亡的方式和他的丈夫留在了一起。 尉屠耆心灰意冷,他用颤抖的手把那枚毒叶拿了下来,王后的唇角留下了一缕摄人心魄的微笑…… 尉屠耆坐在王后的尸体旁为她守灵,并发出在日出之前为王后举行“太阳葬礼”的命令。 人们在城外的一片密林里砍下环形树桩,围绕墓室构成一个同心圆,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太阳。尉屠耆亲自把王后放进棺木,让她的头向着晨光渐亮的东方,然后为她盖上了美丽的绸布。 仪式完毕之后,尉屠耆一行迈着沉重的脚步走了。 一个容纳了西域文明精华的楼兰,从此背井离乡,慢慢枯萎在了朔风黄沙之中…… 第六章 火焰山下的佛国 楼兰人迁到扜泥城后,改国名为鄯善。据说,南迁后第一个冬天就让他们吃尽了苦头,因条件所限,尉屠耆居住的王宫只能是临时搭起来的草棚,其他人的日子可想而知。后来,他们不得已又迁离了那个水泊。 后来,汉政府常遣吏卒在楼兰城故地屯田,自玉门关至楼兰,沿途设置烽燧亭障。魏晋及前凉时期,楼兰城成为西域长史治所。 这之后,就没有了关于楼兰人的消息,楼兰死了。 楼兰之所以消失,其实是因为它在悲苦命运中的抗争。也难怪无垢法师担心伊吾得罪大国招来麻烦,就拿楼兰打比喻做例子。 楼兰留给时间的,并不仅仅是古尸和废墟,还应该有那种穿透了时空,数百年后仍然暗暗涌动的生命气息。那么多的楼兰人在荒野大漠中生存和繁衍,很多王者在深夜无眠时发出的一连串叹息,王后的冰冷唇角上留下的微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它在消亡后便留给了人们无限的暇想,罗布泊的女鬼,大概就出于这种暇想吧。 在楼兰的遗址处,玄奘问了一个很实际的问题:“楼兰故地为何在他们迁移后那么短的时间内就变成了废墟?真的是被一场大风沙摧毁的吗?” 欢信回答道:“好像是这样的,据说曾有人不满意迁移后的生活,偷偷返回楼兰,然而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楼兰城已经面目全非,罗布泊和塔里木河都已经干涸,黄沙已埋没了楼兰城头,他们不得不再次踏上来时路。” 玄奘叹息不已,难道水也有灵性,离开了人之后就自动干涸了? 他听着空气中传来的女声,沉默了一下,问驿官:“真的没有人带女人来吗?” 驿官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哪位本事大的弟兄,偷偷带了个女人来。可我知道这绝不可能!统共就这些人,这些牲口,在沙漠中行走,携带的东西都是定量的,就算有人带了女人,他能把她塞在哪儿?” 玄奘冷冷地问:“不会是你们想要处死某个女子吧?” 驿官乐了:“杀人何须这般费事?再说就算真是如此,有必要瞒着法师吗?” 玄奘想想也是,看来这种事情还真的有些灵异。 不过他还是坚持在附近转了一圈,搜寻那个神秘的女声。他对众人说:“非是玄奘不信任诸位,只是鬼怪之说终究渺茫,万一是人,被困于此,我们不管不问,岂不害了她?” 欢信和驿官都知道,这是玄奘的慈悲心,两人颇为感动,便陪他在这附近一带搜寻。 他们绕过帐篷,小心翼翼地朝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每走一步都非常小心,好像那个女人就在他们身旁轻轻地说着梦话,一不小心就会把她惊醒了一样。 找了几圈,实在找不到,玄奘也只得作罢,回到帐篷里休息。 这个夜晚,玄奘睡得很不安稳,耳边除了呼啸的风声,便是那个神秘的女声了,他凝神细听,却始终搞不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开始念经,为那些不幸的人祈福。 可毕竟在高低不平的南碛沙漠中赶了一天的路,实在是太疲劳了,念着念着,他就睡着了…… “法师啊,你给我讲讲佛法吧。”第二天晚上,欢信钻进帐篷对玄奘说道。 “你想听什么?”玄奘问。 “鬼……哦不,六道轮回啊什么的,”欢信挠着头说,“法师你说,真有几百年不散的冤魂吗?” 玄奘苦笑,看来,楼兰故地那个神秘的女声,也在这个高昌国的外交官的心里投下了阴影。 “应该不会有,”他淡淡地说,“人死后变成中阴之身,最多七七四十九天,也就转世去了。六道轮回是规律和法则,岂是想留就留的?” “可是那个声音也太奇怪了吧?”欢信略带恐惧地说,“法师啊,你说那女子究竟说的是什么话?是人话还是鬼话?” “当然是人话,”玄奘道,“贫僧在路上想了一整天,她说的,应该是一种叫做佉卢语的古老语种。” 欢信惊讶了:“法师怎么知道?” “贫僧是在一些零碎的史料中看到的,”玄奘轻叹道,“这种古佉卢语,原本是北天竺地区一些小国的语言,大约在中国的春秋时期,天竺出了个转轮圣王,叫阿育王,统一了天竺各国,并且用梵语统一了这个国家的语言,自那时起,古佉卢语就在天竺消失了。” “原来如此,”欢信小声嘀咕道,“可是,这些事情,法师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玄奘道:“贫僧因为要去天竺求法,这些年,找了很多关于天竺的书看。有些其实也是道听途说。关于古佉卢文就是一个喜欢猎奇的商人跟我讲的,他说不知是什么原因,这种北天竺的语言竟会出现在西域,很多自称楼兰后裔的人会说这个话。” “法师的意思是说,楼兰人是北天竺人的后裔了?” “只是猜测罢了,”玄奘道,“如果他们真是北天竺人的后裔,那便是在阿育王时期,为避战乱逃到西域,在罗布泊旁边停留下来,建立城池,繁衍生息。这样倒也解释得通。” 欢信想了想,回到最初的问题上:“可那个声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法师您既然说中阴身不长久,人人都要转世,那那个声音……” “应该不奇怪吧,”玄奘幽幽地说道,“天地至大,原本就会留声。贫僧在瓜州的戈壁荒原以及莫贺延碛都曾听到过人声,御史大人经常出使别国,难道不曾听过吗?” “听过,当然听过!”欢信道,“只是都没有这次这么清晰啊!简单就像是对着你的耳朵说悄悄话,我都能感觉到她吹到我脖子上的凉气了!” 玄奘笑了:“那是御史大人的心太敏感了,贫僧就没这种感觉。” 欢信讪讪地一笑,道:“法师与我们这些俗人毕竟不同……唉,说到底,还是这地方太荒凉,死人太多,冤魂不散哪!” 玄奘摇头:“说到冤魂,还是人群之中更多吧?走荒漠的人总归是少数,而且有遇难的心理准备,怎会觉得冤?越是人烟聚集的地方,冤魂才越多才是。” 欢信愣了一下:“这话倒也说的是。可为什么偏偏他们阴魂不散呢?” 玄奘道:“不是阴魂不散,是大地留下了他们的声音。” 欢信想了想,还是觉得难以理解。 两人又聊了一会儿,便将这个话题放下,玄奘趁机向欢信打听了一下关于高昌国的事情。 这一下可打开了欢信的话匣子,他是个外交官,对高昌的历史和现状自然是熟悉之至。 “咱们高昌国,还是汉人居多,”他兴奋地说道,“便是当今国王,先祖也是河西金城榆中的汉人,曾经在沮渠氏北凉朝廷做过官。北魏内乱的时候立国高昌,至今已经是九代十王,一百三十多年了。” 玄奘点点头:“了不起啊!” 他确实觉得了不起,在中原,一直有“胡运不过百年”的说法,这也是由于西域小国太过孱弱,辗转于各大政权及民族势力之间,常常举步维艰,一个不留神就是灭国之灾。然而,麴氏高昌作为一个独立建国一百多年的政权,居然打破了这个魔咒,成为西域绿洲国家中最有势力的一个,不能不让人感叹其生命力之顽强。 东汉两晋时,中原大乱,汉人为了逃避战火,纷纷逃往河西甚至高昌一带。高昌人口日渐增多,汉人最多时占到了六七成。 统治高昌的麴氏家族也是汉人,因而这个国家始终以汉语作为官方语言。 高昌如今的国王名叫麹文泰,其先祖麹嘉是个老谋深算的人,在处理对外关系上,奉行的就是低调的向人献媚的手段。即位不久,就向柔然称臣。当时的柔然虽然已经进入由盛而衰的阶段,但与北魏、高车相比仍略显优势,因此麴嘉首选柔然作为靠山。 难得的是,在臣服于柔然的同时,麴嘉也没有忽略与北魏的交通。 公元508年,高车王弥俄突借助北魏孟威之师大败柔然于蒲类海北,杀了柔然国王伏图。麴嘉见形势大变,立即转投高车门下,臣服于高车。同时派遣他的侄子,左卫将军、田地太守麴孝亮朝贡北魏。 提起麴嘉,欢信敬佩不已:“高昌是个小国,但是小国自有小国的立身之道,有句汉话怎么说来着?船小好调头啊!这就得讲谋略。先王的谋略不输给任何一个大国帝王,他使得高昌国在柔然、高车、北魏三个政权间来往进退自如,同时自己的势力也在不断壮大,老百姓安居乐业,这可比那几代受夹板气的楼兰王强太多了!” 玄奘不禁宛尔。 稳定后的麴嘉,一方面振武,一方面修文,曾派遣使者向中原王朝求借五经、诸史,还从中原请了许多文化学者,在高昌地区发展教育。 麴嘉的立国,奠定了麴氏高昌九代十王一百四十年的基业,也难怪欢信对他推崇不已。 到了麴坚之时,北朝形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统一北方的北魏分裂成东、西两部分,彼此间展开了激烈的争夺。但由于实力均衡,以至难分胜负。 在北朝局势尚不明朗的情况下,高昌聪明地选择了南朝萧梁。章和年间,麴坚遣使向梁朝贡献,一路经过西魏的打劫,高昌上供的贡物多是伪滥,但是为了向萧梁示好,麴坚也没顾得上这么多。 而到了麴玄喜、麴宝茂祖孙年间,高昌多与西魏及其后继者北周进行交通。 这一时期,佛教兴盛起来,高昌和中原的交流多以佛教为媒介。频繁的文化交流,加深了高昌与中原文化的同源关系。 如今,高昌官方所用的文字,完全同中国一样,民间也读《孝经》,男子虽穿胡服,妇女仍着汉装。可见此国受汉文化影响之深了。 “现在,咱们高昌是西域道上的一个大国,”欢信不无得意地告诉玄奘,“从西域各国到中原去,或者从中原到西域各国,都要打高昌经过!” 他说得有些夸张,玄奘要去可汗浮屠,就可以不经过高昌。但高昌的确处在西域与内地的交通要道上,它位于吐鲁番盆地的边沿,这是火焰山和盐山唯一的一个交叉出口,这就决定了它不仅是丝绸之路上的重镇,还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军事关口。 当然,这也是一个富裕强盛的国家。 欢信又向玄奘说起高昌的佛教,随着丝绸之路的开通,来自天竺的佛教也不断地传入高昌,高昌举国上下崇信佛教,国王麴文泰更是一位虔诚的信徒,但凡有著名的法师路过高昌,总会热情相迎,盛情款待,并在国内设无遮大会,请法师讲上几日经典。 离开魔鬼城,本以为后面的路程会好过些,谁知天气竟然越发地热了起来,玄奘再一次领教了烙铁般的砂粒,和令人难以呼吸的热风。 “还需要再走多远?”擦着额头上粘粘的汗浆,玄奘问欢信。 “快了,”欢信的脸被晒得通红,喘着粗气道,“过了前面的火焰山,就到高昌城了!” “火焰山?”听到这个名字,玄奘立刻就有一种被烧灼的感觉。 “法师您看!”欢信一抬马鞭。 沿着鞭梢所指的方向抬眼望去,只见遥远的地平线上有一片火红的云,仔细一看,竟是一大片巍峨壮阔的赤色山峦。在烈日照射下,山体发出耀眼的红光,犹如熊熊烈焰一般! “阿弥陀佛!”玄奘惊叹道,“想不到这里竟有像火焰一般的山!玄奘还真是第一次见着。” “那是真的火!”欢信沉声道,“法师若再走近些,还可看到蓝色的火苗呢。” “真火?”玄奘惊讶极了,难怪空气中总是弥漫着一股浓浓的硫磺味儿,只是…… “这么热的地方,人们如何过活呢?”他问。 欢信道:“以前这地方确实不能住人,不过现在好多了,火小了许多。居民们在地下打井,便能种出葡萄来。至于王城,离此山还有一段距离。哦对了,那里也有一座火焰山,是没有真火的,却比有真火的更像着了火。而且也难以靠近,特别是盛夏时分,把鸡蛋放在沙面上,片刻就能烤熟。有些百姓吃馕饼,干脆把面摊在石头上,不一会儿就能晒得外焦里嫩!” 又行了一日,穿过飞扬的红色尘土,他们终于看到了一座被高山峻岭包裹着的城池。 欢信喜道:“这就是白力城!我们已经进入高昌国境了!” 一行人马尚未进城,就见城官带了从人及各级官吏匆匆忙忙迎了出来。 城官首先向玄奘下跪顶礼,口称:“弟子拜见玄奘大法师!” 玄奘在马上合掌还礼。 接着又拜见御史大人欢信,欢信对他说道:“我们就在这里吃点东西,换了马就走。” “下官知道,”城官赶紧点头道,“下官已经为大法师和御史大人预备好了数十匹快马,看,我把它们都带来了。” 他朝后面一招手,果然,从人们牵来了几十匹健马。 玄奘奇怪地看着他们,又看了看天——此时,太阳已经落山,绚丽的晚霞将西部的天空映得通红,如同在天边又打造了一座火焰山。 天色已晚,又是在这种地广人稀野兽出没的地方,错过了这座城市,只怕前方很难再找到合适的宿营地了。 可是看这架势,欢信显然是打算连夜赶路,而城官也没有留宿他们的意思。 这时,有人抬了几张案几过来,并在上面摆满了丰盛的斋饭和果品。 “法师请,大人请,”城官热情地招呼道,“这是我们白力城上好的斋饭,如有不周之处,请恕罪。” 欢信微笑点头,冲玄奘做了个“请”的手势。 玄奘忍不住问道:“我们今晚不进城吗?” 城官赶紧再拜道:“法师明鉴!我们大王专诚等候,国都已经离此不远,法师若是换了坐骑兼程前进,今晚便可到达!” 玄奘看了看身后已经疲惫不堪的赤离,有些犹豫——自己辛苦一点没关系,只是这匹老马怕是已经没有体力再走夜路了。若要将它留在这里,又实在有些难以割舍。 “大师不必担心,”欢信仿佛看出了他的心思,“就让此马在白力城中休养数日,这里的城官定会派人好好照顾它的,一待神驹体力恢复,便让人将它带到交河。大师您看如何呢?” 玄奘尚未答话,城官就赶紧抢着说道:“大师的马能随师出入莫贺延碛,定然是天马下凡!下官哪敢不尽心照护?大师尽管放心便是。” 看到对方如此恳切,玄奘自然也不好再坚持,只得说了声:“那就有劳檀越了。” 于是将赤离留下,另换一匹健马,兼程前进。 天越来越黑,士兵们点起了火把,二十多簇红色的火苗在这茫茫荒漠中就像点点萤火一般。 玄奘只觉眼皮沉重,在马上打起了盹儿。莫贺延碛将他的体力透支得太厉害了,本想在伊吾好好休整一段时间,可先是受邀讲经,接着为国王开示,随后又被个急性子的高昌特使强摧着上路,根本就没有好好休息过,加上这几天赶路赶得实在太急,他的身体几近虚脱,已是疲惫难支了。 “到了,快到了!”迷迷糊糊中,听到有人高声喊叫,却又恍若梦中,眼睛里仿佛粘了沙子,怎么也睁不开。 接着他感到有人在用力推他:“大师快醒醒,有人来接我们了!”声音中透着难以抑制的兴奋。 好容易睁开沉重的双眼,玄奘终于看到远方出现了一座高大的城楼,飞檐流丹,厚重坚实,在月光的照耀下展现出不凡的气势。数百支火把组成的长龙正从那城楼处朝这边迤迤而来。 “王城到了!”欢信兴奋地呼喊起来,举起马缰朝天挥舞,众随从群起响应,策马欢叫。 玄奘也摧动马匹加快了步伐,不大一会儿,从王城方向来的人已经执着火把到了跟前。 来人下马后,将火把交给身边的随从,径直走到玄奘面前,单膝跪地,朗声说道:“大师!我王听闻大师将至,特命我等前来迎接!” “阿弥陀佛,”玄奘合什还礼,“有劳诸位了。” 这时,旁边已经有人牵来一匹高大的白马,恭敬地说道:“这是我王的御马,请大师乘坐入城!” 第七章 冰蚕法衣 在无数长柄火把的照耀下,高大的王城已在眼前,城门隆隆开启,门前火光熊熊,人喧马闹,一派热闹景象,不知道的还以为提前过年呢。 城门正中停着一辆华贵的辇车,国王麹文泰带了大群侍从,站在辇车前,不时地向远方眺望着。 风尘仆仆的玄奘还不知道,高昌国王于傍晚时分就来到这城门下等候,现在,已经过去了大半夜,城中已隐隐可以听到鸡鸣声,而无论是国王本人还是他的护卫们,乃至那些一直站在路边迎候的高昌国民,都不曾吃一点东西。 事实上,自从接到欢信的飞马报告,说玄奘法师就要来交河时,麹文泰就一直处于一种难奈的兴奋之中。每日里替他计算着行程,当他率领众文武来到城门下翘首等待时,玄奘还没有走到白力城,面对高昌王焦急而又渴盼的眼睛,无尽的尘路上只给他空旷的天际,却不见一个渐近的人影。 如今,终于有使者飞马前来报告,大唐法师到了! 国王激动得颤抖起来,在侍者的搀扶下迎上前去。两旁的队伍烛光闪烁,乐队奏起了梵乐,欢迎的人群中爆发出一阵又一阵欢呼之声。 无数宫灯火把排列成两条长炬,在灯烛和侍卫组成的道路上,麴文泰终于等来了他翘首期盼的人。 他首先看到的是走在队伍最前面的白色御马,毕竟,这是个十分显眼的毛色。 马背上的僧侣温润儒雅,在欢呼声中渐行渐近…… 他比麴文泰想象的要单薄纤弱得多,面容看上去有些憔悴,僧衣残旧褪色,被汗水浸湿,丝络中嵌满沙土。但精神却是不减,一双眸子淡然如水,疲惫中透出一股从容。 在他的身后,欢信与一干随从早已翻身下马,跪下长呼:“参见王上!” 麴文泰没有理他们,而是快步上前,一把牵住那僧侣的马缰,拜倒在地,口称:“弟子麹文泰,在此恭候大师!” 行的竟然是五轮俱屈的大礼! 四周的欢呼声戛然而止,一干大臣及随从们都在国王身后跪下顶礼,连同那僧侣身后的人们,也都如同刚刚收割的麦地,呼啦啦地伏倒了一片。 玄奘原本觉得,伊吾王就已经算是够虔诚的了,想不到这高昌王的表现犹甚。正欲下马还礼,却见那国王已经起身,趋前几步,便到了马腹的右侧,再次伏拜在地。 “法师,请允许弟子以此身供养,恭请法师下马!” 玄奘大吃一惊,他当然知道这是个什么礼节——这叫“低跪为蹬”,通常都是奴仆伺候主人上下马时的动作。 一国国王,居然用这样一个卑微的礼节来迎接一个僧人,这在中原人看来,简直不可想象。 玄奘早就听说过,在西域一些佛国,国王礼佛时,也有低跪为蹬,请高僧大德踩着自己的肩背升上法坛的。想当年,鸠摩罗什大师就享受过这样的尊荣。 但是他可不认为自己也能承受这样的大礼,当即从马的另一侧跳了下来,绕过马头,伸出双手,将麴文泰搀扶起来:“大王快快请起,玄奘实在当不得。” 火把的映照下,他看清了对方的样貌——年约四旬,广颐深目,身形魁梧高大,面容粗犷深肃。都说这麴姓国王祖籍兰州,乃是汉人血脉,可看上去,并不完全是汉人的模样。 此时,他正紧紧抓住玄奘的手臂,满面喜色,激动不已:“弟子早就仰慕大师之名,今天得见,真是三生有幸,三生有幸啊!” 这时后面的辇车赶了过来,国王这才放手,亲自上前掀开车帘:“请大师上车入城。” 梵乐再次奏起,豪华的车队在沿途居民高悬的火把和烛光之中驶进了城门,进入金碧辉煌的王宫。 车内,麴文泰与玄奘并坐在一起,他依然紧紧拉着玄奘的手,玄奘想要抽回,却抽不动,只好被他握着。 这大概就是西域人的热情吧?他无奈地想。 他不习惯这样的热情,自出家以来,除了为信徒摩顶,他再未与人有过任何身体上的接触。即便是师父或长捷兄长,彼此间也始终保持着三尺以上的距离。 “法师答应来高昌,弟子真是喜不自胜啊!”麴文泰絮絮叨叨地说着,“每日计算着程途,翘首期盼。算来法师今夜必可抵达,弟子一早就与妻子眷属焚香诵经,天黑前便到城外,敬候法师的到来。” 听了这话,玄奘才明白,为何御史欢信及其他人等硬要逼他连夜赶路了,如若他在白力城里歇下来,这位高昌国王同他的臣民们岂不要在城门外空候一夜? 一念及此,不禁有些动容:“阿弥陀佛!玄奘只是一介云水僧人,有劳大王久候,愧不敢当。” “大师若是不敢,天下何人敢当?”麹文泰道,“弟子年少之时,曾随父王到过长安和洛阳,真是大开眼界啊!在此之前,文泰还从未见过那么繁华的地方!” 他说的并未夸张,登基前的麹文泰随父访问两京时,中原还是隋炀帝杨广的天下。杨广好大喜功,又爱奢华,他倾天下之财富,装扮了洛阳、长安和江都三大城市。麴文泰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令他眼花缭乱的繁华美景! 玄奘笑道:“依贫僧看来,大王这宫城倒也不逊于长安的风范。” “此言当真?”麹文泰非常高兴,哈哈大笑,“大师明鉴!文泰对长安文化仰慕至极!是以这王城就是仿照长安所建。今日大师能到此地,文泰可定要好好请教。”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王宫。麴文泰早已命人打扫好了阁楼,楼内安置了法帐,里面镶嵌着象牙、珠玉、璎珞等吉祥之物,在灯光的映照下,金碧辉煌。 两人相携进入王宫,麴文泰请玄奘上座,再次礼拜。 一阵轻快的脚步声传来,由远及近,不一会儿便到了门前。 麴文泰笑道:“是弟子那两个不成器的儿子到了。” 果然,进来的是两名年轻的王子,向父王顶礼叩拜。 “王儿免礼,”麴文泰道,“来见过大唐法师。” 两位王子再次下拜—— “弟子麹智盛,见过大师。” “弟子麹智湛,见过大师。” 玄奘忙合掌还礼。 麹智盛起身道:“父王,儿臣听说,玄奘法师精通经、律、论三藏,因此又被称作三藏法师。儿臣心中好生仰慕,想拜法师为师,受菩萨戒,不知法师可否应允?” “儿臣也要从法师,受菩萨戒。”麹智湛道。 “太好了!”麹文泰哈哈大笑道,“难得我儿这么有善根,料大师不至于拒人于千里之外吧?”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道,“两位王子有此宏愿,只此一念,便入佛道。玄奘敢不应允?” 听了这话,两位王子面露喜色,再次下拜道:“弟子拜见师父!” 两位王子退下不久,门外又传来一阵环珮叮当,夹杂着女子的细语声。 随着珠帘挑起,进来数十个衣着华贵的女子。走在最前面的已年过花甲,却是气度高雅,面色雍容,一双烁烁有神的慈目中,透出几分干练。 麹文泰起身向玄奘介绍道:“法师,这位便是文泰之母张太妃。” “老身见过大师。”张太妃用标准的中原礼节欠身礼拜,玄奘合掌还礼。 “老身是敦煌人,”太妃操着一口河西口音的汉语,微笑着说道,“大师此行,可曾去过敦煌吗?” “不曾,”玄奘实话实说,“贫僧出玉门关后,便直接取道西北向而来。” “原来如此,”张太妃略有几分遗憾地说道,“大师日后若有机缘,定要去敦煌看看,那儿可是河西地区的佛都啊。” “多谢太妃,”玄奘道,“若有机缘,玄奘定要前去礼佛。” 麴文泰又指着一位汉服女子介绍道:“这位,是宇文王妃,乃是当年隋朝皇帝亲自赐婚的公主。” 玄奘有些惊异,宇文这个姓氏可不一般,这是北周的国姓,从南北朝一直到隋唐年间,都是第一等的显赫姓氏。隋朝时,宇文一族权倾朝野。大业十四年,宇文述之子宇文化及弑杀杨广于江都,因而也可以说,隋朝就是断送在了宇文氏的手里。 麹文泰接着往下介绍:“这位,是我的王妃乌姆,西突厥人;这位是王妃阿依那,龟兹人;这是公主纭姝……” 王妃、公主以及数十位宫中眷属,逐一上前,向法师礼拜。 西域王族的婚姻大都是政治联姻,王妃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势力,因而这高昌麴氏虽说是汉人家族,传到麴文泰这一代,相貌却已带上了明显的胡气,也就不足为怪了。 玄奘这时只觉得疲惫不堪,上下眼皮不住地打架。骑马其实是件苦差事,马背上坐一天,便足以把一个人的精力抽干,何况是连续六天,还是在高低不平的炎热的沙碛路上。如今好容易停歇下来,浑身的疲倦便难以抵挡,昏昏欲睡,只能强打精神一一回礼。 张太妃高兴地说道:“大唐法师到来,实是我高昌国万千之喜。我观法师衣衫破损,前日于阗国刚刚送来一匹冰蚕丝娟,就用来供养法师好了。” “祖母,你说过那是给我的。”旁边的公主纭姝小声插了一句嘴,语气颇为不满。 “阿弥陀佛,”玄奘赶紧说道,“太妃美意,玄奘心领。只是玄奘乃是一介游方僧人,要丝绢又有何用?还请太妃收回成命。” “大师不必客气,”太妃瞪了纭姝一眼,又对玄奘笑道,“这也是我们敬佛的一片心意啊。” “大师可能有所不知,”坐在太妃旁边的宇文王妃接口道,“这于阗的丝绸与别处不同,他们举国虔信佛法,从不杀蚕取茧,而总要等到蚕蛹破茧而出之后,才用那残破的茧剿丝织锦,难得此等情况下,还能做出极考究的丝绢来。” “善哉善哉,”玄奘感慨道,“此一念慈悲之心,功德无量。” “所以说啊,用于阗出的丝绢为大师制做法衣,还有比这更合适的吗?”张太妃笑道。 玄奘还要拒绝,太妃笑着制止他道:“这些事情大师就不必操心了,就交给我们这些宫中女眷去做好了。” “不错,”麹文泰也笑道,“这原本就不该是大师操心的事情嘛。” 说罢,国王从桌案上拿起一卷佛经,兴致勃勃地说道:“大师未到之时,文泰一直在读这部佛经,心中有了很多体会,只是还有些不解之处需要向大师请教。” 玄奘看着麹文泰手里的佛经,那是一部《仁王般若经》。 这部经是佛陀为印度的波斯匿王等十六大国国王说示如何守护佛果、修持十地善行,及守护国土的因缘。据说受持读诵此经可息灾得福,使一切世间有情安稳康乐。因而与《法华经》、《金光明经》并称为护国三经。 “法师能否给弟子讲讲这部经呢?”忙活了大半夜的麹文泰精力竟还是极为旺盛。 此时天色已然破晓,在大殿下站立的御史欢信早已看出玄奘脸上的倦色,小声提醒道:“大王,法师这些日子一直辛苦赶路,还没有歇息,您看是不是……” “哎呀!我倒忘了!”麹文泰赶紧放下经卷道,“是弟子考虑不周,连累法师旅途劳顿。这样吧,法师暂且安歇,待明日弟子再来请教。” 说着,立即让人去整理寝宫,安排玄奘沐浴歇息。 沐浴后的玄奘心神总算放松了下来,也更加感觉到了彻骨的疲累,几乎是头一挨到枕头就睡死了过去。 麹文泰还想过来说几句辞别的话,见玄奘已经睡得人事不知,只得作罢,只留下几个小黄门,对他们说道:“好好服侍法师,一待法师醒来,立即向本王禀报!” 雪白刺目的阳光从雕花的紫檀木窗中射了进来,投在熟睡的僧侣脸上,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玄奘被这光线抚摸着,睁开了眼睛。 眼前丝丝缕缕的阳光告诉他,天已经大亮了。 这一觉睡得可真舒服!玄奘惬意地想,他撑着双手坐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侍者赶紧趋步上前,单腿跪地,其中一个将一只白玉托盘高高举起,托盘内是一件雪白的叠放得整整齐齐的僧袍。 “这不是贫僧的衣服吧?”玄奘皱了皱眉,有些困惑地问道。 “回法师话,这是昨夜张太妃送来的冰蚕法衣,”另一位侍者垂目答道,“太妃说,叫法师先穿上试试,若是不合身再改。” 一面说,一面将法衣抖开。 玄奘只觉得眼前出现了一朵清凉的白云,心中略感讶异,这宫中的效率好高!这么短的时间就把法衣做好了。 嗯?不对啊。 “这法衣是昨夜送来的?”他奇怪地问。 昨天夜里,我不还在路上吗? “是昨夜送来的,”侍者答道,“大师睡了一天一夜了。” 玄奘释然,怪不得感觉休息得那么好呢,原来如此! 两名侍者各执着法衣的一端,欲为他着衣。玄奘摇了摇头,不安地说道:“贫僧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好了。” “太妃有令,要奴才们服侍法师穿上新衣。”那侍者道。 “阿弥陀佛,这如何敢当?” “有什么不敢当的?”随着这声徐缓而又清晰的话语,举止雍容华贵的张太妃已款款走了进来。 两名侍者慌忙收起法衣,跪伏在地:“奴才叩见太妃娘娘。” 太妃没理他们,只朝玄奘笑道:“我估摸着这会儿大师也该醒了,过来看看,果然让我给猜着了。” 玄奘赤着上身,有些尴尬,只得就在榻上合掌道:“沙门玄奘见过太妃。” “大师不必客气,”太妃道,“大师千里迢迢来到高昌,我高昌国上上下下俱是万千之喜。” 说罢,她伸出手来,抚着托盘上轻柔的法衣道:“这件冰蚕法衣乃是宫中裁缝临时为大师赶制的,时间是稍稍紧了一点儿,也不知道合不合身,法师若不嫌弃,且穿上试试。” “这……”玄奘犹豫道,“这丝料不是公主的吗?” “纭姝啊?”太妃笑道,“这于阗送来的冰蚕丝料足够给她做好几件衣裳了,只是拿出其中的一小块供养法师,她就耍公主脾气。我看哪,她是被娇纵坏了,法师不必理她。” 玄奘依然觉得不妥:“贫僧还是穿自己的衣服好……我……我的衣服呢?” 他边说往两边看。 太妃笑道:“法师的衣服破损得实在厉害,老身叫人拿走扔掉了。” 见玄奘有些愕然,太妃淡然一笑,道:“法师这次来高昌,实是我高昌国僧俗四众难得的佛缘,讲经说法那是免不了的。这几日文泰便要安排大师去宁戎寺道场讲经呢。法师当然得穿得像样一些,这样才有庄严气象啊。要不然,那些西域商人们会笑话,说我堂堂高昌国,竟连一个高僧都供养不起。” 玄奘苦笑,看来自己是没得选择了。 太妃又转过身,对身后两个侍女道:“你们两个,还愣在这儿干什么?还不赶紧服侍法师着衣!” “不……不用,”玄奘赶紧双手接过法衣,道,“还是贫僧自己来吧。” 看到太妃和宫女仍呆在身边,玄奘觉得有些尴尬,捧着衣服不知该做些什么。 太妃呵呵一笑,说一声:“文泰已经在门外恭候大师了。” 言罢,便带着宫女出去了。 “恭送太妃娘娘。”一直跪在地上的两名侍者,头也不抬地说道。 看到那几个女子的背影从门外消失,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 “你们两个快快请起。”他对这两名侍者道。 “谢法师。”两名侍者这才站了起来,一个机灵些的顺手接过玄奘手中的法衣,同另一位一起,帮助法师着衣。 新做的冰蚕法衣柔顺无比,穿在身上,不仅有一种轻若无物的感觉,而且竟如冰丝般凉爽,简直舒适极了。天底下竟有如此殊胜的衣料,难怪公主那么喜欢,喜欢得近乎霸道了。 想起那天晚上高昌公主不乐意的样子,玄奘又觉得不安起来,心说这张太妃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出家人穿衣,原本就只为驱寒蔽体,使用如此华贵的衣料,岂不是罪过? 国王麹文泰带了后妃、太子、公主,一大群人,坐在寝宫外厅,静静地等候着。 公主纭姝的脸上早已现出不耐烦的神情,数次站起来想走,都被祖母严厉的目光逼了回来。 纭姝赌气般地噘起了嘴——真搞不懂,那个和尚有什么好的?蓬头垢面,跟叫化子似的,父王竟对他如此看重!还有祖母,硬要将那匹宝贵的冰蚕丝绢裁去一段,给这个穷和尚做什么法衣,真是太气人了! 公主越想越觉郁闷,为这事儿,她一整天都在跟祖母呕气。 这时寝宫内侧的门打开了,两名内侍先出来,垂首站在两边。接着,装束整齐的玄奘从里面走出,合掌向守候在厅中的王室成员们施礼称谢。 看到玄奘,麴文泰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一干女子中骤然爆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叹声! 特别是公主纭姝,乍一见到玄奘,目光瞬间凝固,似乎整个人都被定住了—— 雪白轻柔的冰蚕法衣套在年轻法师的身上,散发出柔和的光芒,玄奘的身材原本就颀长挺拔,配上这袭精致合体的法衣,更显出飘然出尘之态。 更为重要的是,经过一整天的休息,玄奘已彻底恢复了精气神,整个人看上去神采飞扬,气色绝佳,一双清澈的眼睛里闪烁着温暖灵动的光泽。 这僧人现在给人的感觉,完全不是凡人! 第八章 烦恼即菩提 纭姝呆呆地看着玄奘,隐隐听到身后传来窃窃的议论声: “天哪!我昨天怎么没发觉,他竟然如此英俊!” “如何?”龟兹王妃阿依那面露得意之色,“我早看出来了!早跟你们说过,这位大唐来的法师不是凡人,不能小觑了他,你们还不信呢!” 玄奘当然不知道这些宫中贵妇们都在想些什么乱七八糟的,面对着无数道艳羡的目光,他有些吃惊,一时竟不知自己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麴文泰哈哈大笑,道:“大师真是威仪不凡哪!歇息得可好吗?”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王厚爱,玄奘歇息得很好。” 这时太妃也已从惊愕中清醒过来,高兴地说道:“不愧是大唐来的高僧,穿上这件法衣,活脱脱就是佛陀转世啊!” “是啊,”宇文王妃也接口道,“此真所谓‘人靠衣装马靠鞍’,大师就穿着这件法衣登上法坛,哪怕就是坐着不动,也管教所有的人都不能不打心眼里敬服!” 玄奘有些尴尬,在他看来,皮相本来就是空的,至于衣服什么的就更空了。讲经要人敬服,靠的是殊胜的佛法和严密的逻辑,岂可靠漂亮华贵的衣装?他实在不明白这些女人家,为何对衣着如此看重? 却听太妃话锋一转,接着说道:“只可惜,我们这些宫中女子,不能前往宁戎寺道场听经,见不到大师讲经的风采了。” 言语之中颇为遗憾。 “就算能去,那《仁王经》我们也是没多大兴趣听的,”宇文王妃笑着走向高昌王,请求道,“大王,您看能否请法师在宫中专门为我们这些女眷讲上一部经呢?” 麴文泰尚未答话,太妃已接上了口:“若是这样,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嗯,文泰啊,你看是不是再过上几天,等法师的身体大安了才好安排呢?” “我看奘师现在的精神就挺好,”坐在纭姝身边的阿依那王妃接口道,“我也很想听大师讲经说法呢。大王,您就叫大师在宫中为我们单独讲一卷经吧。” 说罢,一个媚眼朝法师抛了出去。 见她如此,年纪稍大些的乌姆王妃不屑地撇了撇嘴。 “没问题!”麴文泰显然没有注意到自己王妃们的暗斗,高兴地说道,“既然母亲倾慕法师讲经,众位爱妃又愿随喜,难道奘师还不肯弘法吗?是不是啊,大师?” 玄奘觉得尴尬极了,偏偏一时还找不出好的拒绝理由。 这时有人供上斋来,麴文泰便请玄奘共进早餐。 玄奘松了一口气,总算不用应对那些奇怪的女人了! 斋供全部是中原菜色,看上去极为丰盛,玄奘心中甚是过意不去:“大王,玄奘只是个行脚僧人,斋食越简单越好。” “法师说哪里话来?”麹文泰道,“就算是把整个高昌国最好的食物都拿来供养大师,也不为过啊。” “正是,”张太妃又搭上了话,“从长安到高昌,这一路上天高云绝,沙漠遥阻,碛路艰难。真不知大师一个人,是怎么走过来的。便是那活佛在世,只怕也难以办到吧?” “就冲这个,我们也该好好地供养大师。”宇文王妃也说道。 “是啊,这也是我们的福报。”那个颇有几分媚气的阿依那王妃道。 这时两位王子也来了,以弟子之礼拜见了师父。 “乖孙儿,来一起用斋吧。”太妃慈爱地招呼两位王子坐下。 “王儿来的正好,”麹文泰对玄奘说道,“城西的宁戎寺乃是皇家道场,极具庄严气象,法师就在那里为两个皇儿授戒吧。” “一切全凭大王安排。”玄奘合掌道。 “受戒?受什么戒啊?”公主纭姝很是好奇。 “菩萨戒,”麹智湛得意地说道,“玄奘大师刚刚收了我们两个做弟子。” “我也要拜大师为师,”纭姝拉住父王的手,撒娇地说道,“父王,让纭姝同两位哥哥一起受菩萨戒吧!” “好啊,”太妃高兴地说道,“正好,我这老太婆也随喜再受一次戒。还有你们几个,也愿意一同受戒吗?” 她把脸转向了身后的几个王妃。 “愿意!”女眷们一起点头。 麴文泰抚掌大笑:“好好好!现在,我这一大家子可都是大师的弟子了!” 看来这高昌国虽有很多地方与汉地相通,却也有着西域地方特色,饮食时男女共座,丝毫不知避讳,这也罢了,拜师受戒居然也一窝蜂,不仅不分男女,连辈份也不晓得排排。 玄奘本能地感到自己不宜居住宫中,当即起身,向高昌王请求道:“大王,玄奘自幼生长于佛寺之中,习惯陪伴于青灯古佛之侧,能否先去寺院看看?” “法师不必着急,”麴文泰摆手道,“且先用斋。斋罢,文泰自当亲自引路,带法师前往宁戎寺。”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 宁戎寺就在王宫边上,出宫门走不多远就到了。 麹文泰陪伴玄奘来到寺中,一位花甲之龄的老僧站到山门前迎接。 “这位是彖法师,”麹文泰向玄奘介绍道,“早年曾经留学长安,善知法相,乃是我高昌国中难得的高僧。” “弟子玄奘见过大师,”玄奘恭敬作礼道,“弟子年轻识浅,还望大师多多指教。” “阿弥陀佛!”彖法师忙还礼道,“那是大王的谬赞,老衲怎么敢当?早就听闻奘法师在凉州讲经说法,万人空巷,盛况空前!今日得见,果然是灵根深具,名不虚传啊。” 高昌王哈哈大笑:“我看二位大师都不必过谦了,咱们一起坐下来,听奘法师讲讲这一路上发生的趣事如何?本王想,这些故事定然新奇至极、惊险至极啊!” “其实也无甚新奇惊险之处,”玄奘平和地说道,“这一路之上,全靠佛陀与菩萨的加被,众位僧俗同修的相助,玄奘才得以顺利走到这里。” 三人说着话,进入到一间宽大的禅房里,在松软的毡垫上各自坐下。一个小沙弥献上茶来。 “弟子真是羡慕法师,”麹文泰感慨地说道,“身处世外,便如清风明月一般,无烦无恼,无挂无牵。哪像弟子这般,每天早晨一起来,就是一大堆烦恼的事情!” 玄奘道:“凡人来到世间,烦恼便已相随,不管是帝王还是百姓,都没有什么不同。说起来,烦恼皆由心生,其本质都是一样的。” 麹文泰道:“弟子早知法师智慧超群,定有妙论,但不知如何才能消除烦恼呢?” 玄奘答道:“如果大王想要消除烦恼,只怕会带来更多的烦恼。” 麹文泰怔了一下:“佛陀有那么多的法门,难道也无法消除烦恼吗?” “不错,”玄奘徐徐说道,“佛有八万四千法门,对治八万四千烦恼。但这不是消极疗治,而是将烦恼转化为菩提。因为,任何烦恼都会带来一次觉悟,一次启发,一点智慧。所有的烦恼都是智慧的根芽,所有的智慧都是烦恼结出的华果。如果我们过的是无烦恼的人生,那么也必然是无智慧的人生。” 听了这话,麴文泰惊讶地问道:“难道,我们不需要破除烦恼吗?弟子实在不明白,还请法师开示。” 玄奘道:“对于有慧心的人来说,他总能在烦恼中找到智慧。为了治愈更多的烦恼,因此产生更深的智慧。” 听到这里,一旁的彖法师忍不住问道:“那就是说,还是必须先破烦恼、断烦恼、舍烦恼,才能够求证菩提。法师是此意吗?” “不,”玄奘道,“若认为只有舍断烦恼方可求证菩提,只会使人生出分别之心来。事实上,烦恼即是菩提,此二者的实性是不二如一的。” 麹文泰还是不信:“烦恼与菩提不二如一,那么似文泰这般烦恼多多之人,岂不是早就成佛了吗?” 玄奘道:“佛在《华严经普贤行愿品》中说:牛饮水成乳,蛇饮水成毒;智学成菩提,愚学为生死;如是不了知,斯由少学过。也就是说,烦恼只是像水一样的东西,有智慧的人因它而觉悟,无智慧的人因它而入生死。就如同牛喝了水化为醍醐,而蛇喝了水则变成毒汁一样。” 听了这番话,麴文泰竟似若有所悟。 “烦恼与菩提的本性毫无二致,”玄奘接着说道,“迷于事理则成烦恼,悟于事理就化为菩提。” “阿弥陀佛!”彖法师感叹道,“法师此言,令老衲有醍醐灌顶之感。” 看到麹文泰还是一副迷惑不解的样子,玄奘问道:“大王昨夜对玄奘说,这段日子一直都在看《仁国护国经》?” “正是,”麹文泰忙道,“文泰正想向法师请教这部经呢。” 玄奘道:“此经中云:菩萨未成佛时,以菩提为烦恼。菩萨成佛时,以烦恼为菩提。何以故?于第一义,而不二故,诸佛如来,乃至一切法如故。大王记得这句话吗?” “当然记得!”麹文泰道,“只是文泰一直不解其义。” “这段话的意思就是说,烦恼与菩提并无二致。” 说到这里,玄奘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位与佛有缘的君王:“大王若是真能明白烦恼与菩提不二如一的道理,便可以更积极的勇气来面对人生,用更清明的灵思来承受烦恼。真正体验到最净、真我、妙药、常住的无上菩提。” “阿弥陀佛,”一声苍老而又洪亮的佛号声骤然传来,“法师之言差矣!” 玄奘惊讶地回头,却见一位鹤发童颜的老僧自门内走出。看年纪,已有八十岁上下。 “国统王法师!”麴文泰高兴地站起身道,“原来你在这里,为何不早些出来相见呢?” “回大王,”统法师不卑不亢地合掌道,“老衲年纪老迈,适才身体有些不适,所以没能及时出来见驾。万望大王恕罪。” “哪里哪里,”高昌王宽和地笑笑,“大师乃龙天师表,文泰只是一介凡夫,怎敢劳动大师?只是,今日有大唐法师至此,智慧广博,讲解经论,实令文泰茅塞顿开!大师难道也不想见见吗?” 统法师的目光早已落在了玄奘身上:“这位,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吗?”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弟子正是玄奘,拜见国统王法师。” “法师不必多礼,”统法师淡淡地说道,“适才听法师所言,烦恼与菩提并无二致,那么学佛之人也就不必修惑断惑了。” 玄奘道:“所谓修惑断惑,那要看怎样修,怎样断。” “当然是依佛所说,明了四谛之义,方可断惑。”统法师道。 “那只是上座部佛教的修法,”玄奘道,“当上座部的行者们为修惑、断惑而取涅槃之时,大乘菩萨却甘愿投入惑中,为济度众生,利益有情,情愿不断烦恼。是以在菩萨看来,烦恼正是菩提。菩萨在烦恼中锻炼智慧、广发悲心,以济众生。” 统法师面有怒容:“法师的意思是说,当我们遇到烦恼的时候,只需随顺于烦恼,就是菩提了?” “当然不是,”玄奘道,“随顺于烦恼自然不是菩提。只有心不染着,能转烦恼为智慧的才是菩提。” 统法师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法师这么说,可有圣言量来做证明吗?” “圣言量”通常指的是圣人所说的话,也就是被人们公认为是真理的,不需要证明的话。对于佛门弟子来说,当然是指佛说过的话。 玄奘回答说:“有。《法集经》中,一位奋迅慧菩萨问无所发菩萨,什么是菩提?无所发菩萨说: “善男子,见我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远离我见,无有戏论,名为菩提。 “善男子,着我所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远离我所,无有戏论,名为菩提。 “随顺老病死者,名为戏论,此非菩提;不随顺老病死,寂静无戏论,名为菩提。 “悭、嫉、破戒、嗔恨、懈怠、散乱、愚痴、无智,戏论,此非菩提;布施、持戒、忍辱、精进、禅定、智慧,无戏论者,名为菩提。 “邪见、恶觉观、恶愿,名为戏论,此非菩提;空、无相、无愿,无戏论法,名为菩提。 “而在《大方广宝箧经》里,文殊菩萨也曾对佛陀的弟子须菩提开示说:譬如陶家,以一种泥,造种种器。一火所熟,或作油器苏器蜜器,或盛不净。然是泥性,无有差别;火然亦尔,无有差别,如是如是,大德须菩提!于一法性一如一实际,随其业行,器有差别。苏油器者,喻声闻缘觉;彼蜜器者,喻诸菩萨;不净器,喻小凡夫。” 听了这些,统法师顿时呆住了。西域流行的是小乘佛教,像《法集经》、《大方广宝箧经》这样的大乘经典,僧人们是很少读的。但他知道,这些经书是存在的。 彖法师毕竟曾经留学长安,听得此言,当即合掌道:“阿弥陀佛!奘法师所言甚是!” 这时,两位王子,以及太妃、王妃、公主等人也都来了,见国王正在与三位法师谈佛论经,便都悄没声地坐在一旁静听。 麹文泰朝他的眷属们点了点头,又将目光转向三位法师。说起来,这些法师之间的争论,即使是常读佛经的国王也不甚明白,女人们就更是云里雾里了,但她们却都听得津津有味。 麹文泰忍不住问道:“奘师方才所诵的这段《宝箧经》,经义是什么?” 玄奘答道:“回大王,此段经义,简单地说就是,烦恼是陶土,菩提是陶器。泥土都是一样的,火也是一样的。不同的是,菩萨用来盛蜂蜜,而凡夫则用来装污秽的东西!” 此番解释通俗易懂,就连刚刚坐下的女眷们也都听明白了,大家频频点头。 太妃高兴地说道:“到底是大唐法师,一出言便不同凡响,也难怪在凉州,那些西域客商们听法师讲经,听得是如痴如醉呢。” “对极了!”麹文泰一拍大腿,“我也是听很多人说起玄奘法师的大名,心中仰慕,才一定要将法师请到高昌相见的。如今看来,传言果然不虚!” “所以我们才要跟法师受戒啊。”麹智盛王子道。 “不错,”麹文泰高兴地说道,“弟子已经安排御厨,准备全素午斋,待授戒仪式结束,就用来供养诸位大师,也为大唐法师接风。”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麻烦大王了。” “何麻烦之有?”麹文泰爽朗地说道:“大师所信奉的大乘佛法,文泰也很倾慕。对了,大师在我高昌国期间,我命全国都吃素如何?” “好啊好啊!”年轻的阿依那王妃拍手道,“阿依那最近也正想吃些清淡的呢。” “大王万万不可!”统法师赶紧说道,“强迫只会使人对佛法心生反感,只怕大唐法师也不能同意吧?” 说罢,扭头看着玄奘。 玄奘尚未答话,公主纭姝在一旁不高兴地说道:“怎会心生反感?那些肉食我早就吃腻了。” “可我们想吃肉,”小王子麹智湛急道,“我记得当年皈依时,师父说过,居士是可以吃三净肉的。” “皈依师是皈依师,授戒师是授戒师,”公主振振有词地说道,“你们不是要从玄奘法师受菩萨戒了吗?我可是听说,菩萨戒是大乘戒律,是要断肉的。” 眼见气氛有些僵,玄奘不禁摇了摇头。 他自幼修行,倾向于博爱的大乘佛教,对于“食众生肉”的行为原本就极不喜欢,至于小乘佛徒以食“三净肉”的名义公然吃肉,则更令他反感。因此,只要条件许可,他愿意劝众生戒肉食斋。但这只是“劝”,而非“命”。统法师方才说:“强迫会使人心生反感。”虽说是站在小乘佛教吃三净肉的立场上,但这话本身,还是有道理的。 玄奘已经看出,麹文泰是个喜欢走极端的君王,普通人极端一些也就罢了,偏偏他是一国之主,因而他的极端更容易以一种强迫和命令的方式显现出来。 比如此时,若是只命皇宫之内戒肉,那绝对是件功德无量之事,后妃公主等人看起来都赞成,两位王子虽然爱吃肉,但只要受了菩萨戒,就不难说服。 可是这位君王一句话,命令全国都吃素,却着实是件头脑发热的举动。高昌毕竟不同于中原,虽然果味较多,蔬菜却少,全民食素会不会引起饥荒都是个问题。到那时,可就不是什么“强迫使人心生反感”这么简单,而是真的要引发国家动荡了。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道:“大王,玄奘以为,只要大王崇敬佛法,自然会使民心向善,使杀戳越来越少。至于百姓饮食之事,还是顺其自然的好。” “嗯……也好。”麹文泰点头道。 两位王子听了这话,全都笑逐颜开。 然而他们还没高兴一会儿,就听玄奘话锋一转,道:“说到菩萨戒,公主方才所言非虚,此戒乃是大乘律仪,二位王子若受此戒,就当遵从大乘佛教之法,戒食众生之肉。” “啊?!”两位王子当时就傻了眼。 第九章 高昌王城 见玄奘赞同自己的话,纭姝简直心花怒放,得意地说道:“我就说你们两个,想受戒是一时的头脑发热吧?” 这时,统法师在一旁缓缓开口道:“二位王子已受五戒,实在不必多此一举再受什么菩萨戒的。” 宇文王妃也看着他们道:“两位王儿可要想清楚了。你们父王这般崇佛敬僧,不是也没受过菩萨戒吗?” 麹智盛心有不甘地说道:“弟子听说,以前隋朝的那个皇帝就受过菩萨戒,他难道也不吃肉吗?” 玄奘道:“炀帝受了菩萨戒,不仅仍然食肉,且杀戳无数。因此,他的那个菩萨戒早已名存实亡,除了为他本人增加恶果,实在是毫无用处。” “那,如果不受菩萨戒,就可以吃三净肉,也就不用承担什么果报了,是不是?”麹智湛问道。 “食众生肉都是有果报的,”玄奘道,“肉食怎么说都是杀生所得,受不受戒的区别只在于,如果不受戒而杀生,只需承担杀生的果报;而若是受了戒还杀生,则除了承担杀生的果报外,还须承担妄语的果报。” “我明白了!”麹智盛点头道,“弟子愿受菩萨戒!从今往后,戒食众生肉!” “那,既然哥哥可以戒,我也可以戒。”麹智湛道。 麹文泰哈哈大笑:“两位王儿这般有善根,此正是我高昌之福啊!” “善哉善哉。”玄奘合掌称叹。 就在这时,有人来报:“启禀大王,戒坛已经准备齐整!” “好!”麹文泰当即起身,“现在就请大唐法师登坛授戒!” 玄奘合掌称谢后,便同高昌王及几位宁戎寺的法师一起出了禅房,果见道场中央设起了一座高大的戒坛,虽是土坯垒成,但周围用金丝藤蔓装饰得金碧辉煌,显得极为庄严肃穆。 玄奘忍不住轻诵一声佛号,迈步登坛,彖法师带领数十位弟子做他的下手,按照严格的佛教仪轨为两位王子及皇室眷属们授了菩萨戒。 戒事完毕,整个道场洋溢着一片喜气洋洋的气氛。麹文泰轻捋胡须,对玄奘道:“弟子正要在高昌大力宣扬佛法,法师的到来便是一大助力!明日,我便在这宁戎寺内设立法帐,请法师讲经如何?” “阿弥陀佛,”玄奘道,“此等功德无量之事,玄奘自是恭听大王安排。” 听了这话,麹文泰心情舒畅,哈哈大笑起来。 下午,彖法师带玄奘游览了王城。 这里是整个西域地区的商贸都会、政治中心和佛教文化中心,官署庄严高大,佛寺金碧辉煌,城内街道纵横、店铺林立,一些来自不同国家,肤色服饰各异,语言各不相同的人们,行色匆匆地走过,眼睛里满是淘金的热望。 “果真是个富庶繁华之地!”玄奘赞道。 “高昌是西域与东土往为商侣的必经之地!”彖法师道,“由于东西两边都是茫茫沙海,因此,所有旅人到达高昌时都要在城内歇歇脚,顺便补充给养,更换马匹牲口。”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一座巨大的牲口棚前,看到里面的木桩上拴着上百头高大的双峰骆驼。 “二位法师是要买骆驼吗?”一个胖胖的胡商赶紧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地招呼着。 “不,”彖法师道,“我们只是随便看看。” “法师请随便看,”那胡商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热情地介绍着,“小人的骆驼可都是上品,你们问问来过这里的人就知道了。不仅耐劳耐渴,还可用它灵验的鼻子嗅出地下泉水……” “还能提前预知沙暴!”一个同样胖乎乎的少年不知从哪里蹦了出来,“如果它们走着走着,突然围拢在一起,把鼻子埋在沙子里,那就预示着沙暴就要到了。” “巴哈,你怎么又跑出来玩了?”那胡商朝少年一瞪眼,“去!给骆驼喂水去!” 见那少年悻悻地走了,商人又转过头笑着说道:“我这侄儿说得也没错,骆驼预知沙暴可是很灵的。二位法师请这边看,我这里的价格可是全城最便宜的,很多东来西往的商队到了高昌,都要到我这里来大量地补充骆驼……” “最近有商队要往西去吗?”玄奘一面轻抚一头粽褐色的长毛骆驼,一面很感兴趣地问道。 “有啊,”那胡商见他提问,兴致勃勃地答道,“昨天就有一支商队来,说是要到阿耆尼国去,从我这里一下子就买走了十几峰骆驼!我估摸着,他们也就这几天出发吧。” 玄奘大喜,阿耆尼国,正是西行必经之地! 突然,“噗”地一声,一股又臭又粘的东西落在他的脸上。玄奘吓了一跳,忙回头看,却是他正抚摸着的那峰骆驼,嘴里正在往外喷吐着什么。 “哎哟!你这畜生!怎么这样对待客人?!”那商人冲着骆驼大声喝骂道。 回过头来,他又慌忙对玄奘赔笑道:“法师千万别生气啊,骆驼的脾气就是这样,一不高兴,就往人脸上喷口水。可能因为法师是陌生人,摸它的时间又有些长了,它不乐意了。” “没什么。”玄奘无奈地把手从这峰颇有个性的骆驼身上拿了下来,心中颇为郁闷。 摸一会儿都不乐意,骑上去怎么办? 商人殷勤地递上一块手巾,玄奘称谢接过,抹了一把脸,心里却想,不管别人多么喜欢使用骆驼,我还是骑我的马好了。 “檀越可知他们住在哪里?”放下手巾后,玄奘又问。 “谁呀?”这胡商一时竟没有反应过来。 “就是您刚才说的,那支要去阿耆尼国的商队。”玄奘答。 他的想法很简单,跟着商队走,总比一个人乱闯要安全得多。一支商队少则十余人,多则上千人,他们常年行走在丝绸之路上,大都有势力、有财力。跟他们同行,会要减少很多的危险和麻烦。 “奘法师,”见那商人正要开口答话,彖法师忍不住插言道:“我王已经安排法师在宁戎寺道场讲说《仁王般若经》,过一段日子还要为王宫中的女眷们讲经,法师一时半会儿是走不了的。” 可不是?玄奘终于清醒过来,我怎么把这事儿给忘了? 他抱歉地笑了笑,冲那商人合掌道:“那,贫僧过半个月再来吧,若再有往西去的商队,有劳檀越替贫僧打听着些。” “法师放心好了!”商人爽快地说道。 谢过热情的骆驼商,玄奘跟随彖法师接着往前走,隐隐听到身后那个叫巴哈的胖少年问道:“阿伯,他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吗?” 再往前走,人越来越多,原来他们已经到了集市上。 这里是城市最繁华的集市区了,那些东来西往的商旅们聚集在这里,大声吆喝着卖出各自的货物,再买进当地特产,并为接下来的旅程储备食品和物资,一时间,街道两边熙熙攘攘,热闹非凡。 集市两边有许多大大小小的酒屋,打门前经过时,总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一阵阵特殊的酒香。 彖法师边走向玄奘介绍:“那里面出售的都是高昌特产的马奶葡萄酒,甘美异常,是客商们最喜欢的东西,不管买卖赚不赚钱,他们晚上都会住进这样一间酒屋,在里面喝得酩酊大醉。” 玄奘道:“以酒买醉,将自己的头脑逼入混沌之中,是因为心中过于痛苦吧?” “心里苦不苦,那是如人饮水,冷暖自知的事情啊,”彖法师笑道,“很多客商还觉得,我们这些僧人才真的苦呢。” 玄奘微笑着摇了摇头。 在一些较大的酒屋前,站着几个栗发碧眼的美丽胡姬,她们身着艳丽的服饰,晃动着妖娆的身材,载歌载舞地招揽生意,那旋风般的舞蹈和优美的歌声让这个集市显得更加热烈了。 穿过屋宇林立、人声鼎沸的市区,两个僧人终于站到了高大的城门前。 城门上写着两个大字:“玄德”,是汉字。 见玄奘在看那城门上的字,彖法师解释道:“这王城分为外城、内城和宫城三部分,城墙上共有十二重大铁门,分别以‘玄德’、‘金福’、‘金章’、‘建阳’、‘武城’等来命名……” 玄奘点头道:“听起来,与大唐长安城的布局很相似。” 他想起麹文泰所说,这座王城就是仿照长安城建的,不禁有些感叹。 见到两位高僧到来,城门守将赶紧跑了过来,蹲下行半跪礼:“小将车歇,拜见二位大师!” 玄奘注视着这个叫车歇的守将,他看上去极其年轻,长手长脚,高高瘦瘦,白净的脸上带着几分稚气,看起来,应该不超过二十岁的样子。 “不用拜,”彖法师笑道,“老衲是奉大王之命,带玄奘法师出城走走。” “是!”车歇起身,对手下命令道,“快开城门!” 就在这时,一阵清脆的驼铃声,由远而近地传来——又有一支商队来到了城门外。 年轻的守将赶紧上前拦住,要商人们出示过所并缴税。 “我们是从龟兹来的。”为首的中年商人下了骆驼,递上一纸皱巴巴的过所和一口袋银币。 西域诸国最大的一项收入便是向过往的商旅征收赋税,高昌国自然也不例外。 “就这些?你们带了多少峰骆驼?”车歇掂了掂手中的银币,眼睛朝商人身后看去。 “也就八十来峰吧。”商人小声说道。 “什么八十来峰?我看至少有一百峰!”车歇忍不住提高了嗓门,接着便叫手下的几个小兵到后面去看看。 “将军莫开玩笑,哪有那么多啊?”那商人黑红色的脸皱成了一团,“后面那些驮的都是家眷,非跟着来不可,所以零零碎碎的又带了很多家当。” “你别瞎编了,”车歇不屑地撇了撇嘴,“欺负我年轻是不是?我可从来没听说过,有从龟兹来的商旅带家眷的。” “将军明查!”那个精明的商人见真的要查,忙又递过来几枚银币,陪笑道,“这条道上马贼太多了,生意实在是不好做。上回好容易从于阗弄了些玉石,道上被抢个精光!精壮的牲畜也都被那些挨刀的牵走了,只剩下这些又老又弱的,实在驮不了多少东西。” 原来,这里的商旅都是依据牲口载重的多少来缴税的。一般来说,一峰骆驼大概能驮300斤,而一匹马则只能驮骆驼的一半,驴驮得就更少。 “听你说得这么可怜,也不知是真是假。”车歇笑着说道,顺手将这几枚银币往怀里一揣,一挥手便放行了。 与这支商队进入的方向相反,玄奘跟随彖法师出了城门,走到那个收了点小贿赂的年轻守将身边时,微微一笑。 车歇也回报给他一个明朗的笑容,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来到王城外,两人径直朝火焰山的方向走去。 远处,桔黄色的太阳像一个沉重的火球,正朝着王城高耸的赤色城垛上落下。 而就是这即将落下的太阳也依旧光芒不减,在那连绵不绝的赤色山峦上燃起了火焰,炙人的热浪扑面而来。 这便是欢信所说的那座没有真火的火焰山,玄奘站在距山脚还有七八里远的距离处,看漫山遍野烟气氤氲,红色的烟云蒸腾缭绕,绵延百里,远远望去,就像一条火龙逶迤燃烧,奇异壮观,简直要把天空都给点燃了。天地造化之工,直令人叹为观止。 面对着那一川或静止或飘浮的火焰,彖法师跟玄奘详细地讲述了高昌国的历史—— “高昌城始建于西汉,汉朝大将李广利曾率军在此屯田,设立高昌壁,后又设高昌郡。这是因此地‘地势高敞,人广昌盛’而得名。” 玄奘点头道:“难怪高昌的汉人如此之多。” “后来,北凉余部灭了车师前国,这里从此就成了西域一带的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再后来,先王在此建立了高昌王国,如今已历九世十王,一百多年了。” 这些事情,玄奘都已听欢信说过,此时他突然想起了什么:“听说,大王当年做太子时,曾去过汉地,拜见过隋朝的皇帝?” “不错,”彖法师道,“那是大业五年,隋朝刚刚战胜吐谷浑,进入西域,就派人游说西域各国首脑入朝贡献。先王那时正不满于突厥和铁勒的压榨,于是便于当年六月亲自率队出使隋朝。”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 就是这次出使,让麴伯雅、麴文泰父子见识到了中原的繁华和富庶,对中原文化产生了极大的兴趣。 “先王对突厥的不满由来已久,”彖法师道,“说起来,从登基那天起就不满了。” “想是因为突厥人过于贪婪,抄掠成性所致?”玄奘猜测道。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彖法师道,“真正的起因是突厥人那野蛮的婚制。法师你听说过收继婚制吗?” 玄奘摇摇头,他年少出家,哪里听过这个。 彖法师道:“收继婚制就是说,父兄死后,儿子、兄弟可以娶自己的继母和嫂子为妻。” 玄奘恍然大悟,他读过史书,知道汉代第一位出塞和亲的细君公主就曾先后嫁给祖孙三代乌孙王,后郁郁而亡,令人扼腕叹息。想不到突厥人也是这样的婚制。 想来,这也是大部分游牧民族的选择,一来是为了家族财产不外流,二来是为了增加人口,不让育龄女子因守寡而失去生育的机会。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施舍,草原上没有丈夫的女人,面对严酷的自然环境是很难活下来的,收继婚制便成了一种特殊的道德。 但是中原汉人却把这种事情当成是乱伦,完全无法接受。 “其实先王倒也不是完全不能接受这个,”彖法师说到这里,突然笑了,“只不过到具体的事情,就有麻烦了。” 原来,麴伯雅的祖父麴宝茂时期,曾经有过一桩政治婚姻,当时,麴宝茂娶了突厥室点密可汗的女儿为妻,随后又接受了西突厥授予的官衔,从而确立了明确的从属关系。 麴宝茂死后,其子麴乾固除了继承父亲的王位和遗产外,还收继了父亲的妻子,其中就包括那位突厥可汗之女,继续维持与突厥的良好关系,享国日久,国家太平。 麴乾固在位共四十二年,是高昌国历史上在位时间最长的国王,也是高昌稳定发展的时期,为其子麴伯雅、其孙麴文泰时期奠定了强大的基础。 然而到了麴伯雅继位时,问题出来了,麴伯雅万万没有想到,他登上国王宝座后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按照突厥人的收继婚制,娶他那位突厥奶奶为妻,麴伯雅管这位突厥奶奶叫“大母”。 这位突厥奶奶是麴宝茂时期嫁到高昌的,麴宝茂死后,被其子麴乾固收继;现在麴乾固也去世了,就轮到麴伯雅来收继了。 可是麴乾固在位四十二年,就算这位“大母”十二三岁就嫁到高昌,此时至少也已经五六十岁了,而且肯定已经不是如花似玉,这让麴伯雅感到非常棘手,他是真的不想娶了! 可是,人在屋檐下,哪能不低头!虽然麴伯雅挣扎了很久,也抵制了很久,最终还是没能顶住突厥方面的压力,娶了这位突厥奶奶。 这件事在年轻的麴伯雅心中造成了很大的阴影,他第一次深刻地感到了这些胡人的未开化,一股强烈的反胡冲动涌上心头。 也就在这个时候,突厥部下一个勇猛的部落——铁勒兴起了,他们自立可汗政权,迅速控制了整个西域东部地区,于是,高昌又臣服了铁勒。 铁勒虽然没有强迫麴伯雅娶老奶奶,但却看上了高昌的富庶,经常派遣一些重臣在高昌驻守,凡有商贸往来者,便上去抽取税金。因此,麴伯雅对铁勒也没什么好印象。总之在他看来,这些胡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而就在此时,西域东部又出现了一个强大的新面孔——隋朝。以汉人自居的麴伯雅自然是欣喜若狂,立即携世子麴文泰前去朝拜。 就是这次朝拜,对父子二人以后的政治生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同时也对高昌国的走向产生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几个手执法杖的僧侣迎面走来,与玄奘两人擦身而过,看起来是要往王城的方向去。玄奘注视着他们——这些僧侣们的面孔以及裸露在外的右臂,都被这火焰山的阳光晒得黝黑,而他们披在身上的褐红色法衣,正与周围那赤色的山峦、赤色的土地融为一体。 看到彖法师和玄奘,僧侣们平静地合什问候,两位法师也合掌还礼,目送着他们离开。 “高昌国的沙门很多。”玄奘望着那几个僧侣远去的背影,缓缓说道。 “高昌人口十万,僧侣三千,”彖法师道,“这里是沙漠中的佛国,几乎每一户都有人出家。”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赞叹道,“果然是西域佛国!” 第十章 炽热的道场 又是一个清晨,太阳尚未从东方的地平线上升起,宁戎寺道场已经挤满了人。 道场前的空旷地方早已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张起了一顶可容纳三百人的金色大帐。 不过,前来听经的显然不止三百人,能够进入这个大帐的只是少数人,更多的信徒只能在帐外听。 即使在帐外,也有位置好坏之分,于是人们纷纷提前赶来,抢占着靠前的位置,有些来晚了的,则干脆爬上了树,还有的则坐在高高的屋顶上。 法师还没有到,好奇的人们便开始议论纷纷—— “你老兄怎么也来了?”一个商人挤进来,对坐在他前面开羊肉馆的朋友热情地打着招呼。 “我怎么就不能来?”那位回过头来,反问道,“听大唐法师讲经,求菩萨保佑,人人都可以来啊。” “切!”那商人带着三分鄙夷七分玩笑的口吻道,“我看你只要少宰杀几头羊,就够延寿一纪的了。” “没问题啊,”开羊肉馆的笑道,“要是这法师能说服我,兴许我就改行了呢。” “好大的法帐!”另一个角落里,也有人在发着感慨,“究竟今天来讲经的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他可不是人!”旁边一位更是语出惊人,“听说是大王派人专程从伊吾接来的大唐法师。可了不得!都说那就是佛呢,要去佛国归位的!” …… 距离道场不远处,正对着法帐大门的地方有一丛茂盛的葡萄藤,藤下停着一辆色彩艳丽的华贵马车,年轻的高昌公主麴纭姝就坐在的这辆马车上,隔着车窗上的纱帘,凝望着法帐中那个高高的讲经台。 她的眼中时时闪现出第一次见到他的情景—— 那天晚上她就坐在阁楼上,隔着轻纱覆盖的格窗,看到父王挽着法师的手走进宫门。当时,祖母、母亲以及后宫嫔妃数百人都一律手擎蜡烛,分列两旁,所有的人都怀着欣喜的心情,迎接着远道而来的大唐法师。 她好奇地打量着那个尚未到来就已经名声如雷贯耳的僧人,不禁有些发呆。 他与父王并列走来,浑身都是沙土,身上的衣服破烂不堪,有些地方隐隐可见黑色的血迹,整个人看上去虚弱疲惫,像是随时都要倒下一般…… 这就是父王日夜念叨的玄奘法师吗?这就是那个大唐国年轻有为的名僧吗?怎么会是这么狼狈的样子? 正惊疑间,有人来传,说祖母要带她去拜见大唐法师,她揣着一肚子的不乐意去了。 在那间金碧辉煌的宫殿里,她听到父王叫她的名字时,只是例行公事般地走上前去施了一礼。对方合掌还礼时,她下意识地抬头,却又一次呆住了——她看到了一双深邃明亮的眼睛,带着几分沧桑几分稚气,她甚至在那双漆黑的瞳仁中清晰地看到了自己的脸! 直到父王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心里却想:真是可惜啊,如此迷人的一双眼睛,竟然属于这个看上去浑身污垢狼狈不堪的僧人。 虽然对这个有着一双明亮眼睛的苦行僧产生了几分好奇甚至好感,但当祖母说,要将于阗国进贡来的冰蚕丝娟用来供养这位法师时,她还是当场提出了反对,那些丝绢太漂亮了!她早就计划好了,要用它们做一件礼服,再做两件便装,怎么可以随随便便地送给这个脏兮兮的和尚? 可是祖母做出的决定又怎么能更改呢?这个坏祖母!还总说疼我呢。 她一整天都在呕气,不跟祖母和母亲说一句话。 直到昨天早上,当她再一次见到大唐法师时,她才彻底原谅了祖母,不仅原谅,她甚至为自己当初表现出的小气而自责!因为那一刻,她第三次被他弄得呆住了—— 眼前这位光彩照人的法师还是那天晚上见到的满身沙尘、衣衫褴褛的苦行僧吗?他颀长的身躯,在白色法衣的烘托下,显得更加清秀挺拔,幽黑深邃的眼眸放射出温暖和智慧的光芒,竟有种让人沉迷的魅力和清雅脱俗的美…… “纭姝可真会挑地方啊。”一个甜腻腻的调侃声突然传了过来,打断了她的深思。 纭姝吓了一跳,回转头来,却见一位年轻的王妃正笑吟吟地看着她——正是父王两年前新纳的龟兹女子阿依那。 这是个有着迷人外貌和聪慧头脑的家伙,前天晚上,就是她,在大伙儿的一片不屑中,坚持说那个脏兮兮的法师不是凡人;昨天早上,又是她当着父王的面,朝已经休整过来的法师抛媚眼,让别的王妃很是鄙视了一番。她仅比纭姝年长四岁,虽然差着辈份,两人居然还挺投缘。 如果仅仅是阿依那王妃,纭姝倒还没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但是紧接着她就看到了祖母慈爱的眼神,而在祖母身后,母亲和另外一位年长些的王妃乌姆也都是一脸的坏笑。 “想什么呢,纭姝?”阿依那细长的手指轻轻搭在公主的肩上,笑问道。 “没,没想什么呀,”纭姝有些慌乱地说道,“我在等着听经呢。” “是吗?”阿依那笑道,“那位法师得有多大的声音,才能让我们的纭姝在这里听到啊?” 纭姝脸一红,知道什么都瞒不过这个鬼灵精,干脆岔开话题:“你们怎么也来了?” “怎么,就许纭姝来,不许我们来吗?”宇文王妃笑道。 “母亲不是说,那个《仁王般若经》没什么好听的吗?”纭姝反问。 “是啊,”王妃似乎有些无奈地答道,“可是我的女儿爱听,我也只得来陪陪啊。” “母亲!”纭姝娇嗔地叫了声,几个宫中贵妇都哈哈大笑起来。 就在这时,忽听阿依那欢快地喊道:“快看!法会开始了。” 果然,不远处的道场中,传来庄严的法乐声。接着,他们看到一支侍卫队伍在头前开道,后面则是手执香烛的国王和将相大臣等。 “想不到大王竟然亲自捧着香炉在前面引路!”阿依那惊叹地说道,语调显得有些夸张。 “是吗?”另一个王妃乌姆毕竟年纪大些,显得颇为稳重,“这样才会显得虔诚,才能把法师留下来嘛。” “父王要把法师留下来吗?”纭姝公主满脸喜色地问道。 “可不?”宇文王妃很高兴地搂着女儿,道,“你父王说了,一定要留下法师,请他做咱们高昌国的国师。” “咱们高昌不是有国师了吗?”公主奇怪地问道。 “那个老朽的统法师,怎能与奘法师相比?”阿依那兴奋地说道,“你们不记得昨天下午他们进行的那场辩论?多大的差别啊!” “昨天?他们在辩论?”公主惊讶地问道,“我怎么没听出来?” “你哪里比得上阿依那?”乌姆不冷不热地接了一句,“只要是他感兴趣的男人,就没她不知道的事情。” 听了这句话,阿依那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挺受用:“不错,我是知道很多事,这是我的智慧,也是我的魅力。” 说罢,很优雅地扭动了一下身姿。 “只怕是魅态吧?”乌姆冷笑道,“可惜,无论你做出什么样的魅态,那天晚上,大唐法师好像也并没有多看你一眼嘛。” 阿依那充满光彩的脸色顿时暗淡下来。 她一向自诩美貌,所有男子见了她都会不由自主地双眼发直——至少那个高昌王是这样的。 那一年,刚满十七岁的她,跟随父王来到高昌,在那丛茂盛的葡萄架下,高昌国王麹文泰就那么愣愣地看着她,好像什么都不记得了似的…… 她就这样留在了高昌,做了这个丝路小国的王妃。她生性开朗洒脱,并不在乎嫁给谁,反正她从小就知道,生为公主的命运,就是被父王当作一件礼物送到别国,嫁给那些国王,或者王子……这是她的宿命,无法摆脱的宿命。 所以,她选择了既来之,则安之。 但人的天性是压不住的,热情奔放的阿依那也没打算去压,她每天都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朝她所见到的每一个整齐顺眼的男子抛媚眼,看着他们神魂颠倒的样子,她就像喝了冰镇葡萄浆一样开心。 同是王妃的乌姆对阿依那的放荡行为非常鄙视,只要抓着机会,总要冷嘲热讽几句,有些话难免传到麴文泰的耳中,但这位高昌王却似乎并不在乎。 其实细想想也很简单,同是丝路上的重镇和西突厥的属国,高昌与龟兹虽然还算维持着表面上的友好,却始终是貌合神离。这从龟兹国王一方面把女儿嫁给麹文泰做王妃,另一方面又扶持盛产银矿的小国阿耆尼,以阻止高昌向西扩张的举动便可看出来了。 麹文泰当然知道阿依那的爱好,但一来爱她美貌,二来又不打算同龟兹真的翻脸,三来他也知道这位龟兹王女虽然性格奔放,却还不至于真的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来。是以对阿依那的一些过火行为,他聪明地采取了睁只眼闭只眼的作法。不过,这也无形中更加助长了阿依那热情如火的性子。 麴文泰并没有想错,阿依那的性格热情却不过火,她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出手,更知道在什么情况下该放手。事实上,在高昌的这两年间,阿依那还真没见着有比麹文泰更优秀,更能让她倾心的男子出现呢。 那天晚上,知道要去见一位大唐来的法师,阿依那特意穿上了自己最喜欢的衣服,准备好了最优雅的动作,最迷人的眼神,想要在这个和尚面前好好地表现一下——她有这个自信,让那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僧侣在那一大丛宫中女子中,只一眼就能发现她的与众不同。 她其实并不知道大唐法师是什么样的人,只听说是一个不足三十岁的年轻僧侣,这个年龄让她振奋,于是她想逗一逗他,做为寂寞生活的一个心灵消遣,完全没有其他的想法。 反正日子这么无聊,玩什么不是玩呢? 可惜,那个不懂风情的和尚,好像根本就没注意到她热情如火的目光,只是依照礼节还了个礼,竟然没有再多看她一眼。 当天晚上,她郁闷了很久。 其实她不知道,那天的玄奘由于连日奔波,已经疲惫不堪,就算是天上的仙女站在他面前,他也没有兴趣多看一眼的。何况,对于像玄奘这样的修行者来说,就算是仙女,也不过是红粉骷髅,是身处轮回而难以自拔的可怜悯者…… 当然,这本来是件无关紧要的事情,至少阿依那本人是这样认为,毕竟,她不是个喜欢把郁闷放在心里过夜的女子。 但很快,她便沮丧地发觉,她的热情放荡使她遭到了报应——她竟然被这个来自东方的法师迷住了! 而且,和纭姝以及别的女子不同的是,她第一眼就从这个衣衫褴褛,容颜憔悴的苦行僧身上,感受到了一种她以前从未见过的独特气质…… 汉人有句话是怎么说来着?玩火者必自焚!她现在就被自己亲手点燃的这把火给烫着了。 哎呀,这下可不好玩了! 远处响起一阵轻脆悦耳的钟馨声,原本喧哗的道场顿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回过头,好奇地看着那个身着白色冰蚕法衣、斜披黑色袈裟的青年法师一步步走进道场。 “他出来了!”公主兴奋地喊了起来,由于没有了喧哗声,她的这一句欢呼声就显得格外清晰。 “我们都知道他出来了,你也不必喊得那么大声。”阿依那毕竟是阿依那,迅速抛开了脑中的不快,转而开始取笑公主。 “是吗?方才是谁喊得比她还要大声呢?”乌姆刻薄地问了一句。 “可不是?我好像听到有一只乌鸦在叫啊。”阿依那笑道。 “我怎么闻到的却是一只狐狸的骚气呢?”乌姆针锋相对。 阿依那还想再反击,但看到太妃扫过来的威严的目光,便乖乖地住了口,转而去看远处人丛中那个手执锡杖的颀长身影。 通往法帐的狭路上铺着一条长长的金色地毯,大唐法师赤足从上面款款走过,一直走向尽头那座高高的狮子座。 阿依那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跟乌姆的斗嘴来日方长,眼下,她要做的就是,让自己的眼睛在这一刻尽情地享受…… 高僧讲经的狮子座都有一定的高度,特别是这种国家级别的法会更是如此,这一点西域与中原并无二致。唯一不同的是,在中原地区,像这样的法座都设有阶梯供讲经师上下,而西域地区却没有,通常是以人为磴,蹑足而上。 看着玄奘走近那个法座,公主小声嘀咕了一句:“也不知哪个幸运的家伙为法师作磴……” 话音未落,就见她的父王麹文泰已快步趋前,走到法坛之下,伸手撩起衣衫的下摆,单膝跪地。 “真是岂有此理!”乌姆不高兴地说道,“堂堂高昌大王,为一个异族僧人做磴,简直有损威仪!” “怎么会有损威仪呢?”阿依那却很开心,“我倒觉得这正是大王的威仪所在呢,别人想都想不来。” “是你自己想不来吧?”乌姆冷笑道。 “是又怎么样?”阿依那竟是毫不避讳,“要是我阿依那也能为法师做一次脚磴,死了都值了。” “哼!”乌姆轻哼一声,道,“你这荡妇怎能与大王相比?” “我不能比,你就能比吗?”阿依那毫不示弱地反驳。 “吵什么?”张太妃有些不高兴了,出言制止了两个王妃的斗嘴。 见她们都不再说什么,张太妃这才又慢悠悠地说道:“法师毕竟是高僧嘛,你们不明白,高僧的头顶上都有神佛护佑的!文泰这么做,也是在供佛啊。” 站在低跪的国王面前,玄奘显得有些为难,下意识地想要伸手去扶,却听麴文泰说道:“连日来受法师指点,获益良多,当执弟子之礼。” 这声音不大,却透着几分坚决,在场的高昌民众都大声地欢呼起来,似在为国王的行为喝彩。 知道这也是西域的风俗,玄奘不再犹豫,一抬腿,大大方方地踏了上去。 随后,他轻轻整理一下衣襟,稳稳当当地在巨大的狮子座上趺坐下来,手中的佛珠轻轻捻动着,清澄如水的目光平静地扫视了一下全场。 道场一片静溢,没有人再对国王方才的举动感到惊讶。这位大唐法师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可他的风采却盖住了所有的繁华。人们屏息静气,等待他的开示。 第十一章 赤离回来了 “今日,沙门玄奘应大王之邀,在此道场为大众宣讲《仁王般若护国经》,殊为庆幸。”玄奘端坐讲坛之上,清朗纯净的嗓音在这道场内外回荡,“此经乃般若一脉,古大德言:‘佛法大海,信为能入,智为能度。’世尊说法四十九年,讲般若二十二年,可见般若的份量极重。玄奘自知年少识浅,所知有限,然弘法利生,毕竟是沙门的职责,却又义不容辞。唯愿今日法会诸人,都能开启般若智慧,不负今日之缘,则玄奘幸甚。” 远处的葡萄架下,几个华贵女子全都目不转睛地朝这边看着,白色法衣,玄色袈裟,还有那庄严如佛的面容……她们听不到他的声音,但就这样看着也是说不出的赏心悦目。 “对了祖母,”纭姝突然想起了什么,回身问道,“我的衣裳怎么还没做出来啊?您可得替我催催。” “快了快了,”太妃笑道,“看把你给急得,又不是没衣服穿。” “就是,”提起那些美丽而又柔和的衣料,阿依那心里就泛酸气,“那么好的料子,全给了你,还不满足啊?” “谁说全给我了?”纭姝噘起了小嘴,“祖母不是还拿去送人了吗?而且——” 她怨恨地看了一眼讲坛:“给别人做那么快……” “所以法师今日才能穿上讲经啊,”太妃笑道,“莫非你想让法师穿着他刚来时的衣服,登坛讲经?” “我倒是真想看看,”纭姝毕竟是个少女,想到玄奘初来时的样子,不禁笑了起来,“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可把我给吓了一跳!他那个样子,就像是刚从战场上跑回来似的。” “已经很不错了,”乌姆插言道,“听伊吾来的僧人说,他们刚刚见着法师的时候,他就像个鬼魂,有人说他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你要是那会儿见了他,准保会吓个半死!” 纭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 张太妃悠悠地叹道:“他一个人走过了莫贺延碛,想必一路上吃了不少的苦。” 听了这话,纭姝的眼圈立刻红了,就连阿依那也面露凄然之色。 宇文王妃叹道:“西行之路尽是戈壁荒漠,且有饿狼毒虫出没,又缺少水和食物,他一个人,真不知道是如何走过那段险路的?” “我不想让他再受苦了,”纭姝轻声说道,“但愿父王能将他留下来。” “这个,应该没问题,”王妃自信地说道,“你父王的诚心,就是石头也会被他打动的。咦?纭姝你怎么哭了?” “谁说我哭了?”纭姝赶紧擦了擦眼睛。 “眼睛都是红的,还说没哭?”阿依那打趣道。 “我就是没哭嘛!”纭姝急道。 “好,纭姝说没哭就没哭吧,”太妃笑道,“你们觉不觉得,这冰蚕丝衣穿在玄奘法师身上,简直就是绝配啊!” “岂止是绝配,”阿依那兴奋地说道,“我觉得他整个人都有一种耀眼的光芒!” “我也这么觉得。”纭姝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不是什么光芒,”太妃摇头道,“你们还年轻,都没有看出来,这位大唐法师的身上,有一种能够穿透人心的空灵。如果你们平常多念念经,或许就会明白的。” 不错!阿依那想,穿透人心的空灵,对呀,就是这种气质,让她深深地为之着迷。 纭姝毕竟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女,没有太多的想法,听了太妃的话只是开心地说道:“祖母啊,您的眼光实在是太准了,纭姝现在最佩服的就是您了!” “那是!”太妃笑道,“祖母活了这把年纪,别的不会,就学会了看人!” 看着她们几个兴致勃勃的样子,宇文王妃在一旁摇了摇头。她想,要是文泰和法师知道,她们这几个女眷在听经的时候,讨论的根本就不是经书佛典,而是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不知道会不会当场背过气去? 此时,玄奘清越的声音正回荡在道场内外:“波斯匿王请示佛陀护国法门,佛陀却先为波斯匿王宣说护佛果、护十地行。这是因为五趣杂居地是众生共业所招感的,因此,要护国,首先必须对三宝的不可思议功德生起信心,有了信心,自然能行善持戒,如此一来,便可护人护国……” 说到仁王与佛、与国之间的关系,玄奘接着说道:“仁为美德之称,王是自在之义。施行仁政,恩惠黎民,统御四方,而得自在,故称仁王。仁王修德行仁,化被万民,国土安稳;仁王受持般若之法,则法力加被,能令王身安隐,国界太平;仁王宏护般若大法,则法力普及,能令人民信仰,国土安宁。是以护国之法,应以宏法化民,为先务之急……” 听到这里,国王麹文泰不禁暗暗点头,怪不得那些去过大唐的客商如此推崇这位年轻的法师,此时听他讲经,当真是神情朗彻,风资出群,剖析义理,议论风发。 不仅麹文泰如此想,在座众人,也皆应机领会,觉得这大唐法师果然是鲜有其匹。 葡萄架下,纭姝着迷地看着这个来自东方的法师。他端坐在那里,周身散发出一股祥和之气,使人见了却又不由自主地感到身心轻松。 这就是祖母方才所说的,那份穿透人心的空灵吗?唉,祖母看人的眼光就是准!自己怎么就没有产生这种想法呢?只是觉得法师身上有一股说不出的特殊气质,令她感觉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舒畅! 可能是太过于靠近火焰山的缘故,虽然尚未到盛夏,王城内也已经是热气逼人。接近正午时分,毒辣辣的大太阳渐渐移到了头顶,空气中没有一丝凉风,就算是端坐在树荫底下,也会感到燥热难耐。 然而帐内帐外的人却没有一个退场的,所有人,无论是平常为生计忙忙碌碌的普通百姓,还是那些平日里姬指气使的王公大臣们全都听入了神。 葡萄架下的纭姝一动不动地注视着远处讲经的僧侣,仿佛被人施了定身法一般,就连宫女仆妇们递上的冰茶也顾不得接。 “喝点凉茶吧,”坐在她身边的阿依那一面优雅地品着茶,一面笑道,“反正你又听不见他说什么。” 纭姝这才回过神来,有些不好意思地接过了茶,一双大大的眼睛却还不住地往大唐法师那里瞥。 “他究竟在讲什么?”她好奇地问道,“让那些王公贵臣们如此着迷?” “是啊,早知如此,我们就该入帐去听。”阿依那道。 她这回倒不是取笑纭姝,而是真的感到遗憾。 “他就像一尊佛,”纭姝还在自顾自地说道,“一口气说到现在,一动也没动,这么热的天,连口茶都没喝,他看上去那么文弱,怎么受得住……” “仁慈的佛祖啊,快来救救纭姝吧!”阿依那夸张地呻吟道。 宇文王妃忍不住笑了,就连乌姆也叹息着摇头。 “我看纭姝是没救了。”张太妃边笑边说。 这时,却见玄奘已施施然站起身来,朝众人合什行礼,大众也都充满法喜地向他叩拜。正午的太阳照在金色的法帐上,给法师肃穆的面庞镀上了一层祥瑞的金光,所有人都笼罩在这片祥光之中。 “这么快就结束了。”纭姝还有些意犹未尽。 “已经一个多时辰了。”宇文王妃笑道。 “方才还说人家讲了那么长时间连口茶都没喝呢,这回又听不够了?啧啧,真够狠心的啊。”阿依那夸张地说道。 纭姝脸现怒容:“你就知道取笑我!” “好了好了,”太妃息事宁人地说道,“你们就别闹了,想听法师讲经还不容易?不是说好了,让大唐法师单独给我们这些宫中女眷们讲一部经吗?” 这句话果然有效,莫说这些宫中贵妇,就连她们身边的宫女们,眼中也都流露出喜气洋洋的神色。 “法师讲得太好了!”看到玄奘下了法座,麹文泰忙迎上前来,“弟子到今日才终于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都敬服法师了。” “大王过奖了。”玄奘合什行礼道。 “车辇已经预备好了,法师随文泰一同回宫吧。”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只是玄奘自幼习惯住在寺院里,何况这段日子在宁戎寺道场讲经,不如就此住下,也省得每天两头跑。” “可是,若是弟子想要向法师请教……” “大王随时召唤便是。”玄奘道。 麹文泰正在犹豫,却见纭姝像一只小鸟一样跑了过来。 “父王啊,”她拉着高昌王的手,撒娇地问道,“不是说好了法师要在宫里单独为我们这些女眷们讲一部经吗?什么时候讲啊?” “法师你看——”麹文泰笑着问道。 玄奘顿时一个头两个大:“这个……” “要不这样吧,”麹文泰笑道,“法师远道而来身体疲惫,又要在宁戎寺里讲《仁王经》,实在太辛苦了,就先在寺中好好歇歇,过两日弟子亲自来接法师回宫讲经如何?” “好吧。”玄奘硬着头皮说道。 “太好了!”纭姝高兴得心花怒放。 “法师啊,先喝杯凉茶去去暑吧。”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却原来是阿依那,只见她手里托着一个放琉璃碗的托盘,来到玄奘身前,微微欠身,将托盘高举过头。 “阿弥陀佛,多谢檀越。”玄奘行过合什礼,伸手接过了这只淡紫色的琉璃碗。 阿依那再次欠身,冲着玄奘微微一笑,美丽的大眼睛放射出热情的光芒。 她始终为第一次见面时他的无动于衷而感到郁闷,现在,她要趁着他精神很好的时候,在他的面前再试一次。 她的全部媚态,她的最好的容色,都在这一刻展示在这年轻法师的面前。 她注意到对方脸上露出几分淡淡的惊讶,虽然只是极短的一瞬,她却看在眼里,并且明白,自己已经在他波澜不惊的心中留下了一个印记。 于是,她心满意足了,带着火焰山特有的热情的笑容,优雅地退了下去。 “真够狐魅的!”在她身后的乌姆不屑地哼了一声。 这时,一个侍卫跑了过来:“大王!” “何事?”麹文泰问道。 “白力城来人,将大唐法师的神驹送到了。”那侍卫道。 赤离来了!玄奘立刻满脸喜色,这匹老马现在可是他最最亲近的朋友了! “好哇!”麹文泰也笑道,“能够驮着玄奘法师走过八百里大漠,想来定不是凡马!牵过来,让本王好好看看!” “是!”侍卫答应一声,便退了下去。 一个马倌牵着一匹赤色老马走了上来,所有的人都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这就是玄奘法师的马?”纭姝难以置信地问母亲,“该不会是被白力城的马倌给偷偷换了吧?” “怎么可能?”宇文王妃道,“哪个马倌有这么大的胆子?” “可是这马又老又瘦……”纭姝说到这里便住了口,因为她看到玄奘已快步走上前去,一把搂住了老马的脖子,而老马也亲热地将自己的大脑袋挨着他的肩膀。 这样的感情,显然不是随便换一匹马就能做到的。 “可惜啊,”阿依那遗憾地叹了口气,“这么年轻英俊的法师,却偏偏骑一匹又老又丑的瘦马。” “我会叫父王赐给他一匹最好的马的!”纭姝坚决地说道。 随即她又加了一句:“真正的宝马!” 其实她们都不知道,赤离现在已经好看多了。在白力城的这几天,它被当作神驹一样精心照料,吃饭洗澡都有专人伺候,不仅比原来胖了许多,原本长短不齐的鬃毛也被修剪得齐齐整整。 看着这一人一马亲热的样子,麹文泰也感慨起来:“法师乃大德高僧,却骑一匹这么老的马,实在是不成体统,我这宫中还有好几匹从大宛进贡来的健马,法师可去任意挑选,有中意的留下如何?” “多谢大王,”玄奘笑道,“但贫僧是不会换马的。” “法师何必客气……” “玄奘不是客气,”玄奘说着,再次用手指梳理了一下老马身上的红毛,深情地说道,“这个世上,没有哪匹马能比得上赤离!” 听了这话,老马很享受地喷了几下响鼻。 宁戎寺是高昌最大的寺院,这里的建筑既有西域的特色,又带着几分中原的味道。寺中三进大殿,显得威严肃穆。 穿过最里进的一重大雄宝殿,便是一个小小的花园,花木掩映着几间单门独院的禅房。树上的蝉儿在不知疲倦地鸣叫着,给禅房凭添了几分幽静。 玄奘就在其中的一间禅房里,专注地读一卷梵文经典。 高昌这地方信奉小乘佛教的居多,寺中所藏大多为上座部经典。有意思的是,这些经典什么文字的都有,其中以吐火罗文和粟特文最多,还有巴利文,也有少量的梵文原典。 不过,在高昌,能读懂梵文的人毕竟极少,因此这些经典大多很长时间没被人动过了。玄奘发现,有的经卷上堆积了一层厚厚的灰尘。 轻轻叹了一口气,玄奘将其中的一卷抽了出来—— 通过对《心经》的翻译诵持,这几年玄奘的梵文水平提高了不少,既然在此讲经,暂时还无法动身,那就索性啃一啃这里的梵文典籍吧。 一个身着僧服却还没有剃度的少年悄没声地走进禅房,他端着一杯蜜茶,轻轻放在玄奘的书案上。此茶为高昌特产,里面放了一种沙漠多刺植物特有的蜜汁。 “谢谢你,阿迪加。”玄奘放下经卷,朝那少年点了点头。 少年天真地笑笑,欠身行了一礼,走了出去。 阿迪加今年十五岁,进入宁戎寺做行者不过半年时间,这几天受彖法师委派来照顾大唐法师。看到他,玄奘就忍不住想起少年时的自己。 “阿迪加,你到宁戎寺来做行者,是期望有朝一日剃度出家吗?”有一回,玄奘曾这样问他。 “当然想了,”阿迪加的脸红了,“在交河,只有人品、学问都好的年轻人,才能得到法师的推荐,出家为僧……”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流露出向往的神色。 “你为何要出家呢?”玄奘又问。 “因为出家人受人尊重啊,”阿迪加道,“听说,法师讲经的时候,大王亲自给法师当脚蹬,多么风光!” 玄奘淡淡地一笑:“你想出家,就是为了这个?” “也不全是,”阿迪加说道,“我阿妈说了,突厥人要跟大唐打仗了,到时候很可能会在高昌征兵,没有出家的年轻人都会被征去参战的。那些突厥人平常净欺负人,我可不想替他们卖命!” 原来这少年是为了这个才想出家的!玄奘不禁有些泄气,又问道:“你父母都还健在么?” “在,”阿迪加道,“我还有两个哥哥,他们都在城外的葡萄园里种葡萄。以前,他们总说我孩子气太重,自打我到宁戎寺里当了行者,他们就不那么说了。如果我能够在宁戎寺剃度,他们定会为我感到骄傲的!” 玄奘点了点头,虽然这少年想要出家的动机有些世俗,但他还是不由得在心里感叹——高昌果然是西域佛国! “很多年前,我也曾做过行者,”玄奘略带几分怀恋地说道,“那段时间,我天天盼着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僧侣。” 说到这里,他不禁感慨起来,时间过得可真快,简直有一种飞逝的感觉!此时的他仿佛又回到了过去那段少年时光。 “真的么?”阿迪加的眼睛亮了起来,“原来法师当年和阿迪加一样!”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不,不一样的,他想。 当年大理寺卿郑善果问年仅十一岁的他为什么要出家时,他的回答是:“意欲远绍如来,近光遗法!” 这是他当时的心里话,也是他直到现在从未放弃的人生目标。他可不是为了让某一个国王给他做脚蹬才出家的。 阿迪加并不知道玄奘法师在想些什么,他带着几分向往的神色说道:“听彖法师说,过段日子还要专门为大唐法师剃度一批僧侣呢。奘法师,您当年和阿迪加一样都是行者,能不能……” 玄奘不禁笑了,这孩子! “贫僧讲完经就该走了,”他温和地说道,“只怕没有机会参与你们的度僧了。” “那,法师能不能收阿迪加为徒,让我跟随法师去天竺取经呢?” 玄奘吃了一惊,他没想到阿迪加会突然提出这么个问题,倒令他对这个少年行者刮目相看了。 “你想跟我走?”他试探着追问。 “嗯,”阿迪加用力点了点头,郑重地说道,“他们都说,玄奘法师不是一般的人,跟着你走,就能成佛!” 玄奘哭笑不得。 “我不能带上你,”他说,“我自己都差点死在大漠里,再带上一个孩子,你这不是让我造罪吗?” “我已经不是孩子了!”阿迪加大声抗议道。 玄奘笑了:“成天咭咭呱呱,一身孩子气,还说不是孩子?好了,你早些睡吧,让我安静地读会儿经。” 阿迪加嘟起了小嘴,悻悻不乐地离开了禅房。 第十二章 夹缝里的高昌 今晚没有月亮,禅房内的油灯一闪一闪地跳动着,映着年轻法师专注的面容。 他现在读的是梵文版的《俱舍论》,虽说这是一部小乘经典,但在这些优美的梵文谒语中,玄奘依然能够找到一些大乘佛法的影子,甚至一些唯识的内容。 他心中不禁感慨,其实,小乘大乘不都是佛陀所说的法吗?又何必区分得那么明显? “法师,大王来了。”阿迪加再次进门禀报,打断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站起身来,这几天,麹文泰天天都来,并且每次都带了一大堆的问题来。 “法师还没有睡啊,这些日子休息得好吗?”高昌国王一只脚刚刚踏进门来,照例便是这句问候先出了口。玄奘惊讶地发现,他今天还带了几位大臣来。 “蒙大王关心,玄奘休息得很好。”玄奘合掌回答。 麹文泰点了点头,又四下里打量了一下禅房内的陈设,皱眉道:“此地如此鄙陋,怎能与宫中相比?法师不如还去宫中居住,也让弟子能够随时请益,如何?”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里是高昌国的皇家寺院,如果还算鄙陋的话,则天下只怕找不出几处不鄙陋之所了。 “多谢大王好意,”他说,“只是玄奘自幼住在寺院,已经习惯了。” “好吧。”麹文泰倒也并不坚持,很随便地在一个蒲团上坐了下来,玄奘又请与国王同来的几位大臣坐下。阿迪加递上了凉茶。 同前几次一样,麹文泰照例先问了些佛经方面的问题,玄奘一一回答后,这位高昌国王突然喟叹起来。 “大王还有什么疑问吗?”玄奘问。 “疑问倒是暂时没有了,”麹文泰道,“只是弟子突然想起法师上次的开示,说如何解脱烦恼之心法,可惜弟子根底太浅,这段日子以来冥思苦想,还是无法转烦恼为菩提啊。” 玄奘沉吟不语,做一个国王,固然是人间福报的顶点,但烦恼却也是少不了的。 麹文泰见玄奘没接他的话茬,便自顾自地说道:“高昌乃丝路小国,夹在大唐与突厥之间,常自左右为难。弟子身为一国之主,实在是辗转相顾,日日不得安心呐。” “大王多虑了,”玄奘安慰他道,“其实,大国有大国的优势,小国也有小国的好处,想这世间的生灵,大如狮象,小如虫蚁,不都在各自的领域生存吗?大王只需勤政爱民,广宣佛法,则国力必定昌盛。” “法师所言极是,”麹文泰点头道,“弟子去过中土,心中常盼高昌国能像中土的隋唐一样兴盛,在西域诸国保有一席之地。所以,高昌的很多事情,弟子都是向中原学的。”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真乃仁王也。” “可是弟子最近听说,大唐就要同突厥开战了?”高昌王突然问道,炽热的眼睛紧盯着面前的僧人。 玄奘怔了一下,他当然知道这场战争早已是箭在弦上,只是—— “此事应该与高昌无关吧?”他困惑地说道,“据玄奘所知,东突厥与大唐开战必从伊吾经过,伊吾国王倒是常为此事烦恼的。” “这个弟子知道,”麹文泰叹道,“可是伊吾也是高昌的属国啊,而我们高昌又依附于西突厥。虽说东、西突厥之间有些不睦,可他们是同一族群,毕竟有些亲缘,一旦东突厥与大唐交战,焉知西突厥会不会参与其中呢?更何况,两个大国于丝路上交战,必然殃及池鱼,又怎么可能与高昌无关呢?” 玄奘一时无言,老实说,这位国王说得也有道理,可是跟自己说这些有什么用呢?自己不过是个僧人罢了。 沉默了一会儿,麹文泰又开口道:“弟子生性愚钝,对于此等情形之下该如何自保,一直拿不定主意,恳请法师给出个主意吧。” 玄奘淡然道:“大王说笑了,玄奘只是一个僧人,又怎好妄议国事?” “法师乃是大唐高僧,人天师表,智慧过人。弟子真心希望大师能给指上一条明路。”麹文泰恳切地说道。 玄奘知道麴文泰在忧虑什么,读过史书的人都知道,生活在西域和中亚地区的游牧民族,其政权虽然松散,却会对周围的定居民族产生极大的压力,因为他们没有定居民族通行的那种礼仪道德,把战争和抢劫看作是增殖财富的主要手段,他们不怎么创造文明,却经常成为文明的破坏者。 而更要命的是,他们还富有冷兵器时代最重要的战略物资——马匹!这使得这些家伙居无定所,来去如风。 东方的中国,南方的天竺,西方的波斯、大食甚至罗马,都长期生活在这种压力之下,更不要说像高昌这样脆弱的西域国家了。 眼下,这片草原的主人是突厥人,他们全民皆兵,骁勇野蛮,把自己比做狼,把周围的定居民族比做羊,认为狼吃羊天经地义。男人如果抢不来东西,连老婆都讨不到。 突厥人打仗还有个特点,说打就打,从来不考虑什么天时、地利与人和,也没有什么阵形。打仗的目的就是为了掠夺财物和人口,他们称之为“打猎”,往往是抢了就跑,失败了也没关系,从头再来,没有什么“无颜见江东父老”的惭愧心里。 这样的民族很不好对付,他们长枪快马,奔行于原野之上,倏忽如电,来去无踪,游牧天下,四海为家,既不需要花费银钱修筑城堡,也不需要浩浩荡荡的后勤运输线。来时浓烟滚滚,数万铁骑齐至,顷刻间城池被攻破,杀得你血流成河……等到你着急急忙忙地调集大队人马,赶来追杀的时候,那数万铁骑却犹如水银泻地,化整为零,只落个白茫茫大地真干净,让你绝无办法可想。 可以说,从北魏分裂之后,一直到唐朝初期,一百多年的时间里,中原王朝基本上无人能与突厥抗衡,所有王朝解决突厥问题的方式几乎一模一样,那就是和亲加贡钱。 可是和亲这种方式治标不治本,无尘老和尚说得没错,血亲尚且剑拔弩张,何况是姻亲?而贡钱这种方式反而更加助长了突厥人的贪欲。 所以中原王朝在不断讨好突厥人的基础上,还得不断忍受突厥人间歇性的抢劫。 在这方面真正有所作为的是隋文帝杨坚,隋开皇三年五月,突厥沙略可汗命令阿波可汗大举进犯隋朝,结果被隋军重创。 阿波可汗无奈之下率军撤退,遭到沙略可汗的不满,沙略可汗认为阿波可汗消极怠工,所以率领大军突袭回撤的阿波可汗。这样一来,阿波可汗等于是遭到了两次重创,无奈之下只能投奔西部的达头可汗,两人最终联合建立了西突厥,与东部的沙略可汗分庭抗礼。 也就是从这时开始,突厥的部落联合帝国终于分裂,沙略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正北方向,称为东突厥;达头可汗的部落在隋朝的西北方向,称为西突厥。 分裂也就意味着力量的削弱,力量的削弱就意味着中原人反击突厥的时刻来到了! 在隋朝灭陈统一全国不久,隋文帝杨坚迅速出兵,连续攻打东西突厥,迫使东突厥成为隋朝的属国,又强迫西突厥迁往河套地区。 可以说,隋朝初年,正是中原人对突厥强势的时期,而突厥的势力则暂时陷入了低谷。 可惜这种局面并没有维持多久,杨广即位后,突厥又开始强势起来,其标志性事件就是“雁门被围”事件。 大业十一年八月,杨广到北方边地巡视,东突厥的始毕可汗率领数十万骑,突袭隋军,企图截击杨广。幸好,远嫁东突厥的义城公主得知了这个消息,将其通报给了杨广,杨广匆匆逃往雁门,突厥骑兵打到城下,将隋军团团包围。 当时雁门郡管辖四十一城,其中三十九城被突厥攻占。战争进行得相当惨烈,据说,东突厥人的弓箭,已经射到了杨广的御座前! 归根到底还是因为杨广没有重视突厥人,而且这位仁兄在位时,全国各地基本上就没有消停,东征高丽已经把他老爹打下的基业糟蹋殆尽,哪里还有能力对抗突厥? 李渊起兵之后,对东突厥实行怀惠政策,暂时妥协于对方,一方面解决自己的后顾之忧,另一方面,也借助于突厥的兵马以壮声威。他用中原的各种物质与突厥人交换了大量马匹,这使得唐军的骑兵部队成为一支劲旅,在后来的全国统一战争中起到重要的作用。 他甚至给始毕可汗写了一封信,内容大体是说,自己要拯救天下百姓,被迫起兵,希望得到可汗的支持。事成之后,所有财宝归突厥所有。 在当时,有这种疑似汉奸行为的豪雄不老少,梁师都、刘武周、李轨、薛举、高开道、王世充、窦建德等势力,全都向东突厥人称臣纳贡。而东突厥人也给中原各势力封了不少的官,绝大多数都是“天子”,难不成他们以为“天子”是中原地区一个大官的名称? 不管怎么说,在那段改朝换代的战乱岁月里,突厥人坐收钱粮,尽享渔翁之利,一跃而成为中亚强国。 唐朝建立初期,正是东突厥最强大的时期,东北的契丹、室韦,西北的吐谷浑、薛延陀等族都向颉利可汗称臣纳贡,势力越来越强。而李渊出于天下未定、内战频仍的原因,只好对其采取绥靖策略,始终以防御为主,不愿与突厥全面开战。 这更加助长了颉利可汗的骄狂之心,他率领突厥骑兵,以“打猎”为名,频频入侵,抢劫,规模一次比一次大,首都长安时刻处在突厥人的威胁之下,以至于李渊甚至起了烧掉长安城,南下迁都的念头! 而当东突厥的颉利可汗在中原地区混得风生水起之时,西突厥的统叶护可汗则利用地理之便向西扩张,占领了葱岭以西的大部分地区,从而控制住了整个丝绸之路! 眼下,颉利可汗正享受着李世民的供奉,虎视耽耽地南望长安;而李世民也在秣马厉兵,准备一举解决东突厥。 望着高昌国王眼中炽热的目光,玄奘心中不禁有些犹豫。 他知道,尽管高昌国受中原文化影响极深,但由于其地理位置更靠近突厥统治区,这使得它不得不依附于更强大的西突厥,高昌王与西突厥可汗的联姻,便缘于此; 他知道,麹文泰嘴上说什么心慕东土,做太子时也确实到中原访问过,但那时毕竟是隋炀帝时期。后来他登基以后,恰逢中原连年战乱,他便再也没有去过中原,反而投向了马背上的西突厥。而对于大唐王朝,则多数时候采取的都是敷衍的政策; 他知道,在麹文泰眼中,大唐的国力是比不上西突厥的。也就是说,如果这次与大唐交战的不是东突厥而是西突厥,则麹文泰定会毫不犹豫地倒向后者,根本就不会有什么举棋不定的想法,更不会向他这个僧人请教这等事情。 只不过现在,即将与大唐交战的是东突厥,其与西突厥之间既是宗亲又是冤家,对于麹文泰来说,这个天平是左右摇摆的,两头都不敢得罪的高昌王此时是如坐针毡。 “如此,玄奘僭越了。”略一思忖,玄奘合掌道。 “法师请讲。”麹文泰忙欠身说道,几位大臣也都面呈关注之色。 玄奘想了想,平静地说道:“贫僧虽不懂国事,但也听边民们说过,那突厥人长年生活在漠北,平日里以游牧为生,居无定所,很多人更兼忙时放牧,闲时为盗,不知可有此事?” 麹文泰喟然叹道:“法师所言不虚,这丝路上的马贼尤以突厥骑兵为多,他们才是这片土地的真正主人。每当一个城邦开始兴盛起来,他们就会过来抄掠,却不会毁掉城市,也不会过多地杀伤居民,因为他们也清楚,没了这些羊一样的人群,他们也会被活活饿死。” “难怪他们的图腾是狼,”玄奘苦笑道,“据贫僧所知,大唐也曾与东突厥结盟,但边民们仍然常常受到滋扰,突厥可汗更是亲自率军入境,大肆劫掠。后来,我大唐天子与颉利可汗于渭水之上,杀白马饮血酒,再次立下盟约,互不侵犯。可是一转头,颉利便支援大唐叛将,与朝廷为敌。可见此国不通礼仪,不重信义,甚于他国。大王若与他们结盟,一旦遭遇强敌,这些突厥人是否能够及时赶来驰援,又是否愿意帮助高昌呢?” 麹文泰蹙眉沉思,几位大臣也都在点头。要知道,“渭水之盟”可是件大事,丝路诸国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在玄奘眼里,李世民要打颉利是很正常的,颉利贪得无厌,经常说话不算话,被李世民养得脑满肠肥后,竟然屡屡忘掉和约,撕破脸皮,数度南下烧杀抢掠。不打,大唐实在是难以安宁。 当然,想是这么想,话还是要说得客气一些的:“贫僧想,那漠北苦寒,缺吃少穿,所以突厥骑兵才会不顾信义地到处抄掠。以前的盟友,多有被他们予抢予夺的。既然把自己比作狼,把邻居比作羊,便可知他们没有是非观念,没有礼义廉耻了。大王觉得,依附于这种狼一样的族群,是否真能为高昌带来平安呢?” 麹文泰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这时,一位大臣突然问道:“可是,若依法师之意,不与东突厥结盟,转而同大唐交好,便可保得高昌平安了吗?” 玄奘平静地答道:“大唐乃繁华之地,礼仪之乡,民众信奉守土为安,又重千金一诺,向来只有诚信之意,并无掠夺的传统。” “可是,”麹文泰兀自有些不放心地说道,“大唐与高昌之间隔着千里大漠,若遇危难,又怎么指望得上呢?” 玄奘道:“大唐与高昌之间也并不全是沙漠,否则,又怎么能够与突厥人开战呢?” “那么法师你……”麹文泰欲言又止。 玄奘自然明白他的意思,当即说道:“贫僧之所以不得不走大漠,实是因为私自出关,身上无有大唐过所,不敢走官道之故。” “原来如此,”麹文泰豁然开朗,当即起身道,“听法师一席话,直令文泰茅塞顿开!文泰已经决定,不日将亲率使团,东赴长安,与大唐交好!” “善哉!”玄奘合掌道。 麹文泰解决了这些日子困扰心中的一大难题,心情大好,哈哈一笑道:“大师若是不念弥陀,文泰险些便要将你当做一位唐使了。” 说罢转身又对大臣们说道:“高昌若想昌盛,与大唐的交往是必不可少的。自今日起,任何政事我们都可与玄奘大师商议。” “大王明见。”大臣们一起行礼道。 玄奘皱了皱眉头:“大王,玄奘已在高昌逗留半月有余,如今也该辞行了。” “大师何必那么急着走呢?”麹文泰忙道,“弟子还有很多问题没有解决,就让弟子再多供养大师一段时间吧。” “是啊,”一位大臣接口道,“葱岭以东便不太平,马贼横行得紧;过了葱岭,更是些外道国家,听说那里的人不敬佛陀,不通礼法,像法师这样的,到了那里,简直就像是一块肥肉掉进了虎狼窝,几乎逃不脱被偷、骗、抢、杀的命运。还不如留在这里,接受大王和我高昌全体僧俗的供养。” 见玄奘还想说什么,麹文泰摆手制止了他,说道:“法师莫要忘了,你还答应去宫中为太妃王妃们讲经呢,大唐高僧,可不能言而无信呐。” 玄奘无奈,只得说道:“也好,贫僧明日就入宫讲经,讲完就走。” 麴文泰与大臣们对望了一眼,都有些沉默。 第十三章 镜中的佛法 “这是什么?”玄奘举着一面铜镜,问道。 十几个年纪不同、衣着华贵的女子顿时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边笑边答: “这不就是一面镜子吗?” “是啊,谁不认得镜子啊?” “阿依那每天都要在镜子前照上至少一百遍呢!” “乌姆每天至少要照两百遍!” …… 一时间,这个香气四溢的房间里,叽叽喳喳,热闹非凡。 玄奘在心里暗自喟叹,他现在是在宫中,依照诺言为女眷们单独讲经。对他来说,这实在是一件苦差事,丝毫不比单人匹马过沙漠轻松多少。 好在玄奘很聪明,他很快就找到了捷径,从这些女眷们最感兴趣的地方入手。 比如,现在他手中的这面镜子。 他抬起一只手,制止了众女的嘻闹:“不错,这是一面镜子,一面清明的镜子。” 看着这些女子们都平静下来,玄奘缓缓说道:“这个世上的东西,无论是美丽的还是丑陋的,都会在镜中显出它清楚明确的样貌;不论是悠忽缥缈的白云还是平静恒久的绿野,也都能自在地扮演它们的状态……” 这些女子虽然来自西域诸国,但她们所在的国家大都信奉佛教,是以对于佛典也都不是很陌生,现在听玄奘法师这么一说,便知这是用一种权巧方便来解释佛法,立即都认真起来了。 玄奘很满意现在的安静气氛,接着说道:“如果镜子脏了,它照出的一切都是脏的;而一旦镜子破碎了,它也就完全失去了觉照的功能。你们说,是这样吗?” “是啊。” “是啊。” …… 女眷们七嘴八舌地附和道。 玄奘放下手中的铜镜,继续说道:“其实,我们每一个人都像这面镜子一样,天生就拥有自性的光明和觉照的能力,但同时又沾染了很多的尘埃和污垢,心中的明镜被它们蒙蔽,不仅使我们自己失去了清明,连带着看这整个世界都是肮脏的了。” “如果心地清净,这个世界就不再肮脏了吗?”阿依那突然问道。 “怎么会呢?”乌姆一脸坏笑地看着阿依那,“肮脏的东西时时都会有的,比如……” “比如乌姆!”阿依那毫不客气地接口。 “你说什么?!”乌姆的嗓门高了起来。 “吵什么?!”张太妃忍无可忍,终于发话了,两个王妃立即安静下来。 “让法师见笑了。”太妃带着几分歉意对玄奘道。 “没什么,”玄奘冲太妃点了点头道,“贫僧接着来回答刚才这位檀越的问题,这个世界上当然有肮脏丑陋的东西,而佛的伟大也就在这里,他并不教导我们把丑的看成是美的,实际上,丑的就是丑的,美的就是美的,我们无法改变。他所做的就是教给我们,擦去自身的尘埃,回复自性的光明,这样才能够正确地观照这个世界,而不至于将美的看成丑的,将净的看成垢的……” 女眷们都睁大了眼睛仔细听着,阿依那眉开眼笑,她为玄奘专门回答她的问题而开心,至于玄奘说了什么,她倒真没听进去。 但是纭姝听进去了,她开口问道:“法师所说的肮脏的镜子就好比是品格低劣的人,他所见到的世界也都是脏的;破碎的镜子就如同心性狂乱的疯子,他所见到的世界也是四分五裂的。是这样吗?” “并不完全是这样,”玄奘道,“实际上我们这个娑婆世界,每个人自无始劫以来都蒙了无数的尘埃,完全没有尘土的就不再是凡夫,而是佛了。可是,我们也不能因为他的自性被蒙上了尘埃,就说他是一个卑劣的人。” 纭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那么人世间的苦难是实实在在的,还是我们自己想出来的呢?”宇文王妃突然问道。 玄奘望着她,不太明白,一个养尊处优的王妃,会有什么苦难的经历吗? 见法师看着自己,宇文王妃微微笑了笑:“比如说法师您,在沙漠中吃了那么多的苦,那些苦是你自己想出来的,还是由于前世因果报应的原因?” “王妃问得不错,”玄奘平静地答道:“对于一个修行人来说,有时候苦难并不完全是出于因果轮回,而是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资粮。” 好一个菩提路上必不可少的资粮!好一个辩才无碍的法师!阿依那不禁要拍手叫绝了。 看到众女都不再提问,玄奘又接着往下说道:“与镜子相似的东西是水,水同样能够觉照出这个世界,但是如果出现波纹,则这种觉照就会出现问题。说起来,水与镜有许多相似之处,平静的水有镜子的功能,清明的镜子像水一样晶莹,水中之月与镜中之月同样都是月之幻影……” “可是法师啊,”纭姝忍不住又插了一句嘴,问道,“我并没有感觉到人生是幸福快乐的,法师能不能告诉我,怎样才会让自己感觉幸福呢?” “很简单,”玄奘答道,“如果你的手上扎了一根刺,你应该感到庆幸,幸亏没扎在眼睛里!” 这幽默的回答让众女都笑了起来。 “法师说得极是,”阿依那笑道,“人生的幸福就是这么简单。” “我看是你的幸福很简单,”乌姆道,“只要有男人供你消遣……” “乌姆!”张太妃一声厉喝,乌姆顿时闭了嘴。 阿依那得意地看着她,甚至冲她做了几个舞蹈的动作,乌姆的脸立刻绿了。 玄奘摇摇头,他突然有些怜悯高昌王了,弄这么多难缠的女人干什么?无论是对修道,还是对身体,抑或是对自己心中的幸福感,都没有一点儿好处,说穿了,不过是为了满足一个帝王可怜的虚容心罢了…… 看着眼前那么多黑色的、浅灰色的、水蓝色的大眼睛都在看着自己,玄奘决定尽快结束今天的布道。 “佛陀以一大事因缘出现于世,度众四十九年,谈经三百余会,无非就是要令众生悟入佛之知见。” “什么是佛之知见?”纭姝又问道。 “佛之知见便如这镜子一般,”玄奘又举起了手中的铜镜,“佛法谈的是不生不灭,反观自照的觉性,清净无染的本心。只要于一切境界能不生执着,无所住,无分别,以不生不灭的清净心,一念返照,就是完成了佛道。” 纭姝托着腮,望着这面铜镜,思索着。 玄奘接着说道:“佛告诉我们,人间的一切喜乐我们都要看清,生命的苦难我们也应该承受。因为在终极之境,喜乐其实就是映在镜子里的微笑,苦难则如水面偶尔飞过的鸟影。流过空中的鸟影令人怅然,镜子里的笑痕令人回味,却都只不过是偶然的一次投影罢了!如果我们硬要将这偶然的一次投影在镜子中永久地留下来,那么这个镜子还能够再照别的吗?” 女眷们又笑了起来。 “当然不能了!”纭姝欢快地说道,“再说,那也留不下来啊。” “那么,如果我们看到镜子上有灰尘,这灰尘组成了一个非常美丽的图案,我们可以把它留下来,但是这镜子是不是再也不能观照了呢?” “谁会那么蠢呢?”阿依那笑道,“再美丽的灰尘也是灰尘哪。” “说的不错,”玄奘点头道,“对于一面镜子来说,拥有觉照的能力要比镜面上那些美丽的花纹重要得多,实际上,所谓花纹对于镜子的觉照来说,只是干扰。我们的自性也是如此,它是光明的、清净的、真实不虚的,而一切外缘都不过是虚幻的影子和遮挡光明的灰尘。如果我们执著于这些外缘,就失去了真正的本性;而只要我们依佛教导,时时擦拭自身的尘埃,转成清明,回归自我,便可如这面镜子一般,拥有完整的观照。” 玄奘说完这话,双手合什朝众人行礼,算是结束了今天的讲经。 女眷们也都起身向法师行礼,纭姝意犹未尽地说道:“怎么这么快就结束了?法师明日可一定要多讲一些啊。” “法师所说,真是金玉良言,”张太妃心悦诚服地说道,“我们这些宫中女眷,都该好好听听法师的开示。” 回到宁戎寺,玄奘长舒了一口气,走到书案前盘膝坐下,顺手拿起了桌上的经卷。 这时,少年行者阿迪加又进来禀报:“法师,统法师和彖法师前来拜访。” 玄奘抬起头来,心里颇觉意外,这段日子他一直都住在宁戎寺里,白天讲经,晚上阅藏。彖法师确实常来与他探讨佛法,但统法师还一次都没有来过。偶尔从阿迪加的口中得知,统法师和彖法师虽是高昌最富盛名的高僧,但因为在佛法上的知见不同,平常并不怎么来往,如今两位法师同时前来,倒是非同一般。 “快请进来。”玄奘一面说着,一面起身出迎。 统法师一改上次的倨傲神色,一进门先施了礼,开门见山地说道:“老衲这次前来,是想礼请玄奘法师,担任宁戎寺的方丈。” 玄奘先是一怔,随即道:“大师说笑了,玄奘只是个临时挂单的行脚僧,又非本寺常住,怎可担任寺中僧职?” “老衲并无说笑之意,”统法师正色道,“出家人原本就无常住,法师既然住在本寺,自然就是本寺僧人了。” 玄奘摇了摇头,突然心里一动:“是大王让你们来的?” 统法师没有说话。 彖法师忙接口道:“法师的学识、愿心,我等均深感钦佩,若肯留在高昌,定能够将高昌国的佛法发扬光大;若法师肯担当本寺方丈一职,则……” “大师,”玄奘打断他的话道,“玄奘明白你们的意思,但玄奘是绝不会留下来的。” “还请法师三思——” “玄奘已经思虑了很多年了,”他恳切地说道,“二位大师若是真想弘扬佛法,就请让玄奘走下去吧。” 两位法师不再说什么,合掌行礼后便退了出去。 过了一会儿,阿迪加再次进来禀报:“法师,门外有个俗家人找你。” “是谁呀?”玄奘的目光还在经卷上,随口问道。 “他说他叫巴布拉多。” 巴布拉多?以前没听说过这个名字呀。玄奘正疑惑间,就听外面传来一阵咋咋呼呼的声音:“我认得玄奘法师的!我有事要跟他说。” 这声音是挺耳熟的,玄奘再次放下经卷,一抬头,正看到一个胖胖的家伙跟几个沙弥拉拉扯扯地进来,竟是那天在集市上见到的贩卖骆驼的胡商。 “是你呀。”玄奘高兴地站了起来。 那几个沙弥见玄奘法师果然认得此人,当即放开了手,合掌退下 “檀越请坐,”玄奘一面示意阿迪加去倒茶,一面问道,“檀越的生意,这几日还好吧?” “好!好得很!”巴布拉多见玄奘不仅认出了他,还惦记他的生意,很是兴奋。 “托佛爷的福!昨天晚上有一支大商队来,一下子买走了我上百峰骆驼!” “哦?又有商队了?”玄奘的眼睛顿时熠熠发亮。 “我就是为这事儿来的!”巴布拉多爽快地说道。 这时,阿迪加奉上茶来,这西域商人一来不像汉人那般讲究,二来也确实渴了,当下也不客气,接过茶碗“咕冬”一声就喝了一大口,然后把嘴一抹道:“法师上次不是让我替你看看有没有往西去的商队吗?大菩萨托付的事情,我巴布拉多又怎敢不放在心上呢?所以一有消息,我就赶来了。” “阿弥陀佛,辛苦檀越了。”玄奘赶紧合掌称谢。 “不辛苦!”巴布拉多笑道,“三天后,有一支三百人的大商队要到龟兹去!” 玄奘大喜,他这段日子已经讲完《仁王般若经》,为宫中女眷讲经也还有一次就可圆满,偏巧这时候就有了往西的商队,这可真是佛陀的慈悲加护啊!此时不去向国王辞行,更待何时? 然而玄奘并不知道,这会儿高昌王正在跟自己女儿生气呢。 “康国王子才貌双全,又与你年纪相当,多好的一桩婚事,为何不肯?!”麹文泰面含怒气,在公主的闺阁内走来走去。 “纭姝不想嫁那么远嘛!”公主眼里含着一滴珠泪,眩然欲滴,“再说,我又不认得那个王子……” “你当然不认得!”麹文泰生气地说道,“又有谁是成亲之前就认得对方的?我与你母后成亲前不也不认得么?若都像你这般固执,天下的女子就都不用出嫁了!” “不出嫁又有什么关系?”纭姝含泪道,“我可以去做比丘尼嘛!” “胡闹!”麹文泰勃然大怒。 听到这边父女俩争吵的声音,宇文王妃匆匆赶来:“哎呀,你们吵什么?隔着几层殿门都能听到你们的声音,成何体统!纭姝——” 她把目光转向女儿,“怎么又惹你父王生气?” “是他非要把我嫁那么远……”纭姝说到这里,委屈地哭了起来。 王妃的目光望向丈夫。 麹文泰道:“高昌国的哪一个公主不是嫁给别国王子?别人都不觉得委屈,怎么就她那么多毛病?” “你怎么知道别人不委屈的?”纭姝哭道,“别人只不过都不敢说罢了。” “那怎么就你敢说?”麹文泰怒道。 “我就是不想嘛!”纭姝越哭越伤心。 其实,这事儿王妃就是不问也明白怎么回事,像他们这样的丝路小国,都是通过王室的联姻来维系国家安全的,她本人是中原汉人,还顶着个大隋公主的头衔,而另外几个王妃也都是丝路诸国的公主; 与此相呼应,高昌国的公主一出生,也命中注定要远嫁到别国——西突厥统叶护可汗娶的就是麹文泰的妹妹,而他的另一个妹妹,则嫁给了统叶护的长子呾度,并随夫去了铁门以西,那个叫“活国”的小国。 西域诸国的联姻就是这般,丝毫不讲究辈分和伦理。 如今又轮到了纭姝。 看到女儿满脸的泪水,宇文王妃心痛不已,她自嫁到高昌,只生了这一个女儿。她一直把女儿当小孩子,从内心深处逃避着女儿终将远嫁的命运。可是,逃避又有什么用?该来的,终究还是要来…… “大王也不必跟小孩子呕气,”宇文王妃终于下了决心,走上前来拉住丈夫的手,陪笑道,“臣妾倒是有个好主意。” “什么主意?”麹文泰不耐烦地问。 “纭姝自幼娇惯,她不想远嫁他乡,也是人之常情,再说臣妾就这一个女儿,也舍不得她离开……” “哼!”麹文泰从鼻子里哼出一声,算作回答。 “大王,”王妃接着说道,“你不是想把那个大唐法师留下来吗?臣妾看那法师相貌堂堂,才华横溢,若是还俗娶了纭姝……” “胡闹!”麹文泰再也忍耐不住,厉声喝道,“法师乃人天导师,寡人留下他,是要他做高昌的导师,为整个高昌国传经布道,也叫高昌国全体僧俗,都来执经听讲。你怎敢有此非份之想?难道就不怕堕入地狱吗?” 宇文王妃见麹文泰脸色铁青,吓得不敢再提此事。纭姝鼻子一酸,又要哭,王妃赶紧柔声劝了几句,把她带走了。 麹文泰余怒未消,冲着母女俩的背影喝道:“明日我就回那康国使者的话,择日把纭姝送过去!” “干什么呢?”一个舒缓的声音悠悠传来,“纭姝怎么招惹你了?” 麹文泰见来的是张太妃,赶紧行礼道:“文泰拜见母亲。” “你也是,”张太妃一过来便先教训起了儿子,“这段日子还学佛呢,跟自己女儿也发这么大脾气,又怎能做个仁王?” “母亲说的是,是文泰太心急了。”麹文泰小声说道。 张太妃望着这个国王儿子,轻叹一声道:“这件事也不能全怪你,我也知道,你最近心情不好,大唐与东突厥开战在即,你是在替高昌国担忧。可是担忧也没有用啊,难道把纭姝远远地嫁到那个信奉外道邪师的国家去,就可以为高昌换来太平吗?” 麹文泰一言不发。 康国便是撒马尔罕,又称飒秣建国,是葱岭以西最著名的商业国家,国力强盛,民风勇武,就连西突厥都不敢轻易与之为敌。此国全民信奉拜火教,对佛教信徒极为轻视。麹文泰原本不喜欢这个国家,但为了给高昌再增添一个强援,也不得不忍痛答应康国使者的求婚要求,将纭姝嫁到那里去。 “那个大唐法师或许真的可以给高昌带来转机,”张太妃幽幽地说道,“但是你若真想留下他,就该想想如何与大唐交好,不要再脚踏两只船,否则,当心两头落空。” “母亲教训的是,”麹文泰道,“只是……” “只是什么?”太妃问。 麹文泰轻叹一声,眼中露出为难的神色:“文泰已经请统法师和彖法师劝过大师了,但他没有同意,看这样子,他根本就无意留下来。” “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张太妃道,“你平日里喜读汉人书籍,岂不闻当年刘皇叔曾有‘三顾茅庐’之佳话?” 麹文泰的眼中立即闪出熠熠的光彩。 第十四章 清水与沙枣汁 再次来到宫中讲经,玄奘意外地发现,第一个到的竟然是乌姆。 “法师早。”乌姆朝他行礼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 乌姆看着玄奘,黯然说道:“大师,乌姆此次早来,是有很多烦恼想请大师为我开示。” “王妃请讲。” “我现在每天都很忧虑,”乌姆满面愁苦地说道,“好像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让我开心起来。我不明白怎样才能使自己变得快乐?” “不知王妃因何事而忧虑烦恼?”玄奘问道。 乌姆咬牙道:“都是那个龟兹来的荡女!整日里打扮得妖里妖气,见到男人就抛媚眼,好好的宫廷,被她弄得乌七八糟,偏偏大王和太妃还都向着她!” 很显然,她是对昨天讲堂中,太妃对她的呵斥耿耿于怀。 看着乌姆又气又急的样子,玄奘不禁觉得有些好笑。 “贫僧不明白,既然大王和太妃都能够容忍阿依那王妃的行为,王妃又何必为此烦恼呢?” “我偏为此烦恼!”乌姆恨恨地说道,“这也是我的宫廷,我不能允许一个荡妇在这里胡作非为!” 玄奘摇了摇头:“恕贫僧直言,此事是王妃错了。” “你说什么?是我错了?!”乌姆抬高了声音,“我可没有穿着暴露的衣服,朝宫外的男人抛媚眼!凭什么说是我的错?” “因为王妃始终以一颗嫉妒心看待别人。”玄奘道。 “我嫉妒她?”乌姆不由得加大了嗓门道,“笑话!我只不过是看她不顺眼,可并没有做错什么!” 玄奘依旧摇头:“一个人犯错,有时是因为自己发现不了,有时则是明明发现了,却又不愿意承认。或者觉得自己改正不了,于是千方百计地替自己辩白,遮掩,甚至不惜为此犯更多的错误。” “法师的意思是,我在替自己辩白?!”乌姆恼怒地说道,“难道不是阿依那的错吗?难道她身为王妃,就该那般放荡吗?” 玄奘笑了笑,语气平和地说道:“阿依那王妃所作所为是对是错,贫僧以为大王管得,太妃管得,王妃却实在没必要参与其中了。” 乌姆怒道:“法师是在责备我?” “贫僧不敢,”玄奘道,“只是王妃看上去很不快乐,方才也曾问过贫僧,怎样才能变得快乐起来。贫僧以为,若是王妃心中放了太多不该自己管的事情,忧塞郁闷,又怎么快乐得起来?” 乌姆不禁一愣。 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喜欢寻找别人过失,并且容易发怒的人,苦恼便会越来越多,距离快乐的境界也就越来越远了。” 这时,一个宫女奉上茶来。 “谢谢。”玄奘朝那宫女点了点头,伸手将一杯茶接了过来。 “王妃请看这个茶杯,”他用两根手指拈着这只小小的精致的茶杯,悠悠问道,“如果贫僧现在不想喝茶,而想要喝一点沙枣汁,那么现在能不能再继续往这里面倒入沙枣汁呢?” 乌姆脸现惊奇之色:“当然不能!” “法师要喝沙枣汁吗?”那位乖巧的宫女立即问道,“奴婢这就去倒。” “谢谢,不必,”玄奘摆了摆手,手中仍拈着那只茶杯,问乌姆,“为什么不能?” “因为杯子里的茶水已经满了啊,”乌姆说,“再往里倒别的,不就溢出来了吗?” “王妃所言甚是,”玄奘点了点头,“那么,依王妃之见,怎样才能让这个杯子里装上沙枣汁呢?” 乌姆有点发蒙,一时竟想不出来,茫然地摇了摇头。 “你说呢?”玄奘问那个站在一旁发呆的宫女。 “换一只杯子。”宫女茫然答道。 玄奘摇摇头:“我只要用这只杯子。” 看着两个女子奇怪的表情,玄奘不禁笑了。 “其实很简单,”他说:“只要把杯子里的茶水倒出来就可以了,杯子空了,不就能再装别的水了吗?” 乌姆惊讶极了,真是该死,这么简单的方法我竟想不到!真不知刚才在想什么? “奴婢这就去替法师换一些沙枣汁来。”宫女一面说,一面伸手来接这只杯子。 “不要糟蹋东西,”玄奘说着,将杯中茶水一饮而尽,然后才将杯子递给宫女,说声“多谢。” 宫女拿着托盘和茶杯退下去了,心里却想:这法师好生奇怪啊! 玄奘转过身来,对那一脸惊奇之色的乌姆说道:“同样的道理,如果一个人心中装满了忧虑烦恼,那还有什么地方来装快乐的东西呢?如果你的心中装满了对他人的敌视和不满意,还有什么空间来装爱呢?让欲望缠身,纵然你每天穿金戴银,你也得不到真正的幸福,感觉不到真正的快乐,是不是?” 乌姆恍然大悟:“法师的意思是说,我只要将心中的忧虑忘却,就可以重新变得快乐起来?” 玄奘微笑点头:“王妃果然深具慧根。其实,所有的境界都是以心做为导引的。心是一个人的主人,假如你怀着一颗烦恼的心去言谈举止,那么烦恼便会紧紧跟随着你,一刻也不会让你安宁;相反,当一个人的言谈和举止怀着良善动机时,快乐也便如影随行了。” “法师说得或许不错,”乌姆垂下眼睛,黯然道,“可是,佛家是讲因缘的,如果是前生的孽缘,想躲都躲不开,即使我想空,又怎么空得掉?” “所谓孽缘难逃,只是针对凡夫来说的,”玄奘道,“比如某甲前生欠了某乙,某乙今生便要加倍讨还;而到了来生,某甲又从某乙身上更加倍地讨还……就这样,恶意的传递越来越大,没完没了,这便是孽缘。凡夫难以摆脱这种孽缘,所以身处轮回之中,苦恼不断。” “难道我们不是凡夫?”乌姆奇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王妃怎么忘了?你是菩萨戒弟子,便是补处菩萨。菩萨讲的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对于菩萨来说,所谓孽缘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所有的恶意到自己这里为止,不再继续传递。而从菩萨这里传递出去的,永远都是爱与善意。” 这时,先前的那位宫女果然又奉上了一杯沙枣汁,用的还是那只精巧的茶杯,玄奘冲她点头致谢,伸手接过。 那宫女见法师满意,心中自是欢喜,施了一礼后便心满意足地退了下去。 “补处菩萨……我也是菩萨……”乌姆喃喃自语着。 “正是,”玄奘呷了一口清凉的沙枣汁,道,“佛家信命不认命,在真正的菩萨心中,孽缘也会变成善缘。” “可是,”乌姆想了想,泄气地说道,“我跟菩萨相比,差得实在是太远了!很多事情,我根本就做不到的!” “这没有关系,”玄奘道,“王妃只须记住,以后时时警醒自己也就是了。如果能让今天的烦恼比昨天少,那便是更接近菩萨的境界一步。” 看乌姆还有些茫然的样子,玄奘接着说道:“王妃须知,圣人比的是绝对,俗人活的是相对!” 乌姆立时恍然,当即站了起来,双手合掌道:“多谢法师开示!乌姆从今往后,绝不再自寻烦恼了。” 讲经的时候到了,所有女眷们都规规矩矩地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在她们的后面,则是数十个有身份的宫女,她们也获准来听法师讲经。 “今天,玄奘来给大家讲个故事。”玄奘趺坐在金色的讲席上,缓缓说道。 “太好了!”纭姝欢呼起来。 “纭姝,”宇文王妃提醒她道,“你就不能安安静静地听法师讲经吗?” 纭姝吐了吐舌头,乖乖地坐好了。 “有一位妇人,特别喜欢为一些琐碎的小事而生气。她也知道自己这样不好,便去求一位僧人,希望他能够开导自己,为自己谈禅说道,开阔心胸……” 玄奘娓娓道来,女眷们很快便沉浸到他的故事里去了。 “僧人听了她的讲述,一言不发地把她领到一座禅房里,落锁而去。” 女眷们听到这里,惊讶地交换着神色,阿依那更是笑道:“嘻嘻,这僧人有意思,他想干什么?” 乌姆不屑地瞪了她一眼,心想:这荡妇,就会想歪的! 不过她还是克制住了自己,没有说什么。 “你瞪我干什么?”阿依那对于乌姆今天没接她的话茬感到很意外,“你知道我在想什么?” 乌姆没说话,坐在一旁的纭姝却有些不高兴了:“阿依那,你怎么那么多废话?到底听不听法师讲故事啊?” “听,当然听了。”阿依那又惊奇地看了乌姆一眼,便把目光转了过去。 玄奘摇了摇头,接着说道:“那妇人被关在室内,气得跳脚大骂,骂了许久,僧人也不理会,于是,妇人又开始哀求,僧人仍是置若罔闻。” “这僧人不该如此。”纭姝也有点忍不住了,看到母后在朝她瞪眼,赶紧住了口。 “妇人终于沉默了,过了一个时辰,僧人来到门外,问她:‘你还生气吗?’ “妇人说:‘我只生我自己的气,没来由的,我干嘛要跑到这个鬼地方,来找这份罪受?’ “僧人摇了摇头:‘连自己都不肯原谅的人,又怎么能够心如止水?’说罢拂袖而去。” 听到这里,女眷们开始回过点味儿来了。 感情这僧人的确是位大医师,只是,用这样的方法,真的能够治疗对方的“病”吗? 玄奘轻轻泯了一口沙枣汁,气定神闲地往下讲—— “又过了一个时辰,僧人又来问她:‘还生气吗?’ “妇人说:‘不生气了。’ “‘为什么?’僧人问。 “‘因为气也没有办法呀。’妇人无奈地说道。 “僧人叹道:‘看来,你的气并未消逝,还压在心里,爆发后将会更加剧烈。’说罢,僧人又离开了。” “唉——”阿依那又有些忍不住了,叹息道,“这个和尚,也太多事了。” “当僧人第三次来到门前时,妇人告诉他:‘我不生气了,因为不值得。’” “这下好了!她不生气了!”纭姝开心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笑:“那僧人说:‘还知道值不值得,可见心中还有衡量,还有气根’。” 阿依那撅起了小嘴,要是有人这么对她,她肯定早就不耐烦了。不过想想,在那种情况下,不耐烦又有什么用呢?除非她有本事把锁砸了。 “傍晚的时候,当僧人的身影迎着夕阳立在门外时,妇人问他:‘大师,什么是气?’ “僧人将手中茶水倾洒于地,妇人视之良久,顿悟,叩谢而去。” 故事讲完了,出乎意料的是,女眷们谁都没有搭话,她们还沉浸在故事之中,没有出来。 “法师之意,我明白了,”乌姆首先说道,“气是用别人的错误来惩罚自己的愚行。” “是啊,夕阳如金,皎月如银,人生的幸福和快乐尚且享受不尽,又哪有时间来生气呢?”阿依那道。 “二位檀越说得都不错,”玄奘欣慰地说道,“其实细想想,所谓气,便是别人吐出而你却要接到口里的东西,你吞下便会反胃,你不看它时,它便会消散了。” “哎呀,法师可别这么说,想想都恶心死啦!”纭姝夸张地说道。 看到她的样子,女眷们都笑了起来。 在这种轻松的氛围中,玄奘站起身来:“玄奘奉王命为诸位檀越讲经,今日已经圆满,不日就将上路西行,在此先向大家告辞了。” 说罢合掌,合掌深施一礼,算作辞行。 女眷们立时都不作声了,她们眼巴巴地望着法师,神色间皆有恋恋不舍之意。 沉寂了一会儿,纭姝先开了口:“干嘛那么急着走啊?天气这么热,石头都要被晒化了啊!” “是啊,”张太妃也说道,“法师就住在这里,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吧。” 玄奘摇摇头:“太妃好意,贫僧心领了。只是现在才四月,夏天还没有到来,正是赶路的时节。” “才不是赶路的时候呢,”阿依那赶紧说道,“夏天还没到就已经这么热了,再过一两个月会更热,路上根本就无法行走。” “阿依那说得对,”乌姆道,“法师就算要西行,也不必急于一时,就在高昌把夏天过完,再走也不迟啊。” 玄奘苦笑,他不想在这里多做纠缠,于是说道:“此事,贫僧还要同大王再做商议,现在,告辞了。” 玄奘走后,女眷们也各自回自己的寝宫。 沿着长长的回廊,走在玉石垒砌的道路上,宇文王妃悄悄对太妃说道:“母后有没有发觉,今日法师讲经时,秩序竟是出奇地好?” “那有什么?”太妃不以为然地说道,“大师讲经殊胜至极,若是乱七八糟的没个秩序,就听不清了。” “可我还是觉得有些奇怪,”王妃道,“乌姆同往常不一样了,难道是因为听了法师的开示?” “当然了!”纭姝不知什么时候到了她们身边,像只兴奋的小鸟一般接口道,“玄奘大师的开示可不是什么时候都能听到的,对我们来说,这可是不知多少世修来的难得的佛缘啊!” “对于你来说,可能还是孽缘。”王妃点了点女儿的鼻子说。 纭姝明媚的脸色立即黯淡下来。 王妃依然沉浸在自己的困惑之中:“你们难道都没发觉吗?乌姆和阿依那不再互相找麻烦了。” “是啊,”纭姝也回过味来,“不仅不找麻烦,而且乌姆还主动附和阿依那的话呢,以前她可从来没这样过。” “是有些奇怪,”太妃点点头,感叹地说道,“这就叫做‘能者无所不能’啊。” “可惜他要走了。”纭姝嘟着嘴,小声地说道。 “纭姝,”太妃转过头,望着这个她所疼爱的孙女,缓缓说道,“汉人有句话,世上没有不散的宴席。说的就是,人与人之间,有聚就有离。你又何必难过呢?” “可是,纭姝希望聚的时间长一些啊。”纭姝委屈地说道,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 太妃摇摇头,叹道:“这世间的事情啊,没有几件是完全遂了心愿的。其实,就算遂心又怎么样?时间流逝,无常转瞬即至,一切不还是空的?” 纭姝一愣,想不到,祖母听了法师这几次讲经后,竟有了这么多的感悟。 其实她不知道,这主要是因为祖母年纪大了,经历的事情多了,因而对佛家经典中关于“苦”、“空”的描述更加感同身受罢了。 年轻的时候,她也曾有过一张颠倒众生的容颜,即使是现在,已经刻上了岁月的痕迹,却丝毫无损她的清丽绝俗和那股几乎是与生俱来的高贵之气。 但是那又有什么用呢?太妃无奈地摇了摇头,如今的她依旧高贵,可那被梳理得整整齐齐的双鬓上毕竟泛起了霜花,皱纹也在不知不觉间爬上了原本秀丽绝伦的面庞,曾经的绝代风华就这样被淹没在岁月的沙尘之中,只留下些许踪迹可供追寻。 看来,佛家所说的“无常”丝毫不爽啊。 第十五章 只可骨被王留 离开设在宫中的讲经堂,玄奘径直来到高昌王的书房门前,请求面见国王。 听到小黄门的禀报,麹文泰满面欢容地迎了出来:“哈哈,弟子正准备去看大师,想不到大师竟自己来了,弟子实在是受宠若惊啊!” 玄奘皱了皱眉,他不是太喜欢麹文泰这种做作的热情,当下平静地说道:“大王,玄奘在此地讲经已告结束,后天,有个商队要西去龟兹,玄奘想与他们同行,今日特来向大王辞行。” “这个……”麹文泰沉吟道,“文泰昨晚已叫国师请问大师的意见,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很干脆地说道:“蒙大王盛情挽留,玄奘感激不尽。只是这与玄奘西来本意不合,所以,恕玄奘不能遵命,还请大王容谅。” “法师这般急着走,是怪我高昌国招待不周吗?”麹文泰故意岔开话题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平静地回答,“玄奘此次西行,为的是去佛国求法,这一点,大王您是知道的。” “可是我高昌国也需要佛法甘霖的灌溉啊,”麹文泰有些激动地说道:“弟子曾与国师游历上国,走遍了东西二京及燕、代、汾、晋一带,期间也见到了不少名僧,都没有觉得有什么了不起。可是自从得见大师,身心欢喜,手舞足蹈,这难道不是殊胜的缘份吗?” 自打昨天张太妃跟他提起“三顾茅庐”的故事,麹文泰就觉得心里亮堂多了,是啊,像玄奘法师这样既有学问又有坚持的人,怎么可能像那些凡夫俗子一样,一下子就答应自己的请求呢?我现在要做的,就是像当年前秦王苻坚一样,周飏越是破口大骂,就越是敬重对方,那样,才是名士风骨啊! 这样一想,麹文泰又接着说道:“弟子诚心希望大师能够在此安心住下,受弟子一生供养。更叫我高昌一国百姓,都来做大师弟子,听大师讲经布道。还望大师察纳微心,不要再往西去了。” 玄奘合掌谢道:“大王厚意,玄奘实在是愧不敢当,但此行不是为供养而来,还望大王三思,不再苦留,则玄奘幸甚。” 麹文泰摇头道:“弟子仰慕大师,无论如何,定要留大师在此,葱山可转,此志难移。请大师相信弟子此举完全是出于一片愚诚,不要再怀疑了。” 玄奘道:“大王一番深心厚意,玄奘岂能不知?但玄奘此次西来,目的只为求法;现在法既未得,岂有中道而废之理?况大王积德修福,位为人主,不但苍生仰恃,且是佛教依凭,理当助扬善举,岂宜加以阻碍?” 麹文泰道:“非是弟子敢阻碍大师;实在是因为敝国没有导师,所以要屈留大师,以引导众生。”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对于两个人这种来来回回自说自话的道白,他已经深感厌倦了。 麹文泰做高昌国的国王已有十几年,平常对于像伊吾国和阿耆尼国这样的小国,都能够呼来唤去称霸一方,可如今竟是再三苦留,也留不下一个僧人,当即勃然大怒,所谓“名士风骨”早被他扔进了八百里火焰山,剩下的便只有熊熊火焰了—— “弟子已将一切都安排好了,大师岂能要去便去?现在,摆在大师面前只有两条路,要么留在高昌,要么送大师回国,相信大唐皇帝一定会欢迎我这么做。请大师再好好考虑一下吧。” 说罢拂袖而去。 玄奘静静地望着这位高昌国王的背影,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西行,只为求法,今逢为障,只可骨被王留,识神未必留也!” 闻得此言,麹文泰的身体顿了一顿,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傍晚,已经有半个多月未见的御史欢信突然来访,提出陪玄奘出去散散心。 玄奘淡淡地说道:“我的心现在很安宁,没什么可散的。” 欢信笑道:“只是想陪法师叙叙旧而已,自打进了王城,弟子便没有机会与法师相见一叙了。” 玄奘点了点头:“好吧。” 两人走出宁戎寺,天空难得地阴了下来,王城里凉风习习,颇为舒适。 身着便装的欢信感叹道:“今天真是凉快!咱们这高昌国虽然靠着火焰山,号称火洲,但只要一起风,还是很舒服的。” 玄奘道:“舒服不舒服,那也不过是外在的感受罢了,出家人四大皆空,一入定中寒暑不侵。” 欢信笑道:“法师真是得道高僧,我等凡夫万万不及啊。” 玄奘看着他:“大人来找玄奘,真的只是为了叙旧吗?” “嗯……这个……”欢信犹豫了一下,终于说道,“弟子还受大王委托,给法师传个话。大王说,如果法师肯留下来,就让法师来做高昌国的国师。” 玄奘淡淡一笑:“这个,大王已经跟玄奘说过了,檀越就不必再多说一遍了。” “大师!”欢信急道:“你真的连国师都不想当吗?这在高昌就相当于半个国王,很多高僧想都想不来的!大师就听弟子一言,留下来吧,终有一天,你会成为整个西域的佛教领袖!” “这很重要吗?”玄奘看着他,“如果没有真正的佛法,这所谓的佛教领袖,与世俗的官员只怕也没什么区别吧?” “法师何必那么固执呢?”欢信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 玄奘看着欢信,一字一句地说道:“大王也明明知道,玄奘是一定要走的。” 说罢转身而去。 欢信追了几步道:“如果大王坚持不放法师走呢?” 玄奘停住脚步,回过头看着他,缓慢而又清晰地说道:“贫僧就是从长安偷渡出来的。” 欢信呆住了。 就在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喧闹,夹杂着一个少年的哭喊声:“师父!师父!让我去见玄奘师父!” 玄奘朝那个方向看去,只见一个胖乎乎的少年正被几名士兵拦着,不准上前,少年在士兵的手中拼命挣扎着。 这不就是那天所见到的,那个叫巴布拉多的骆驼商的侄儿吗?他怎么会在这里?玄奘不觉皱紧了眉头,他还记得,那个骆驼商称这孩子为“巴哈”。 “放开他。”玄奘走过去,沉静地对士兵说。 士兵依言放了手。 “你来找我,有什么事吗?”玄奘蹲下身,向这个衣服破损,看上去有些狼狈的少年问道。 “我阿伯被抓了!”少年用脏兮兮的袖子抹着眼泪,哭道,“他们说我阿伯成心要让大唐法师走,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的目光转向两旁的士兵。 “法师别听这小子胡说!”一个士兵挥舞着手中的长戟道。 “我说的可都是真的!”少年痛哭起来。 “诬告可是要灭族的啊,”欢信走过来,慢条斯理地说道,“你有什么证据,能够证明你说的是真的?” “我……我……”少年边哭边结结巴巴地说,“我亲眼看见的,有人抓了我阿伯!” “你亲眼看见的?”欢信笑道,“你的意思是说,这就是证据了?” “当……当然了!”少年抽抽嗒嗒地说道。 “那好,”欢信道,“我记得,我昨天亲眼看到你偷了宁戎寺供佛的灯油呢。” “我没有!”少年大叫道。 “这可是我亲眼看到的哦,”欢信脸上仍然带着笑,“不是说这是可以做证据的吗?” “这……这……你……”少年气急败坏,脸胀得通红,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本就是个纯朴少年,哪里是外交官欢信的对手呢? 看到这少年又气又急的样子,欢信哈哈一笑:“你拿不出证据来,那便是说谎了,这可是件很严重的事情啊,你知道会怎么处置你吗?” 少年胖乎乎的脸上露出恐惧的神情,心虚地看着欢信。 欢信道:“不过,看你还是个孩子,我也不好与你为难,如果你能——” 他故意拖长了声音,看着这少年的表情。 “欢信大人,”玄奘突然打断他道,“能不能让玄奘单独和这孩子说几句话?” 欢信一愣,随即小声说道,“法师,这孩子有些不明不白,万一……” “他还是个孩子,”玄奘道,“如果贫僧被一个孩子害了,也就不用去取什么经了。” 欢信被他噎住,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转头对那少年道:“别哭了,跟我来吧。” 说罢,便径直往前走了。 他知道麹文泰一直想要留下他,因此他本能地相信这个少年。并且他也知道,绝不能让这孩子自己回家,否则他极有可能像他的阿伯那样被抓。 少年擦了擦眼泪,跟在了玄奘的身后。 走到街角处,玄奘停下了脚步,对这少年说道:“我记得你叫巴哈,是吧?” “是……是的……”少年抽泣着说道。 “你阿伯是何时被抓的?” “今天一早,”少年边哭边说,“来了……好多人,呜呜……” 玄奘皱起了眉头,他看到欢信等人朝这边走来。 “别哭了,巴哈,”玄奘抚着他的肩头道,“我会想办法救出你阿伯的。现在,跟我去宁戎寺。” “谢谢法师。”巴哈用袖子抹着眼泪道。 回到宁戎寺,玄奘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行李和马匹都不见了。 彖法师告诉他:“陛下刚刚派人来,将法师的行李全都拿走了,马匹也牵进了宫。陛下还说,要法师搬回宫里去住。” 听到这个消息,玄奘什么都没说,只静静地在书案前趺坐了下来。 经过大漠的洗礼,他的行囊中实在没什么像样的东西了,出门带的那几件衣服,以及凉州慧威法师送的两条毡毯早已被风沙一件件地撕碎;那个喝水用的紫砂钵也缺了个口,被砂粒磨出了好几道裂纹,盛饭还能凑和,装水肯定是不行的了……要说还有点用处的,一是王祥送给他的那只大水囊,西域地区沙漠众多,没了它几乎是寸步难行;二是证明自己身份的戒谍,这也是最要紧不过的东西;另外,还有那包取自长安骊山的泥土,看起来似乎没什么用处,他却非常在意…… 好吧,就算这些全都是身外之物,老马赤离也是不能割舍的。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看来,非进宫一趟不可了。 就在这时,阿迪加跑进来,紧张兮兮地说道:“法师,大……大王来了!” 玄奘的眉毛轻抬了一下,也好,我正要去找他,他倒自己来了。 麹文泰人未到,热情的声音先传了进来:“法师这几日休息得可好吗?” 随着这句问候,他神采飞扬地踏进禅房, “还好,”玄奘并未起身,只是淡淡地答道,“大王请坐。” 麹文泰从这句简短的回答中感受到一种冷淡,他只当这是玄奘向他辞行未获准而做出的正常反应,因此只是打了个哈哈,并未放在心上。 不过,他倒是注意到了另外一件事,玄奘身边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陌生少年,看上去胖乎乎的挺壮实,却是一脸紧张的样子。 “这位是……”麹文泰问。 巴哈见大王看向自己,吓得赶紧躲到了玄奘身后。 “这是玄奘新收的弟子,巴哈。”玄奘答道。 “哦?”麹文泰颇感意外,“法师在我高昌收得佳徒,弟子当真要恭喜了!” 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好生奇怪,忍不住又多看了这少年一眼——玄奘法师的弟子总该有些与众不同之处吧?可这孩子,怎么看也没有骨骼清奇的感觉啊。 不过这显然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高昌国王很快便将思绪从那少年身上拉了回来。 “天竺离此仍有不少路途,”国王尽量斟酌着语言,“前面还有凌山天险,山高雪深,暴龙横行,万难通过。依弟子看,法师还是不要再往前去了。如果法师答应长留高昌,弟子愿以皇兄礼之,高昌的一切,法师皆可与弟子共享。” 玄奘没接他这个话茬,只是反问道:“交河集市上有一位卖骆驼的商人,名叫巴布拉多的,听说被大王给抓了起来?” 巴哈的神色越发的紧张不安,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麹文泰一愣,随即拍手大笑道:“这可真有意思,一个卖骆驼的小小商贩,居然能入玄奘大师的法眼!” “既然他能有幸入大王青眼,自然也能入玄奘之眼。” “好吧,”麹文泰并不想解释什么,在他看来,这种事情也犯不着解释,但他接下来的一句话却令玄奘瞠目结舌—— “如果法师肯留在高昌,本王就放了那个小贩。” 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麹文泰,他第一次意识到,眼前这位国王不仅仅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更是一位饱经世故富有权术的政治人物。 “大王,玄奘没听错吧?”他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对方。 “法师当然没有听错。”麹文泰说此话时,脸上已呈倨傲之态。 怎么说他也是个国王,使用起手中的权力来还是驾轻就熟的。 “这倒奇了,”玄奘淡淡地说道,“难道那个商人不是大王的子民?一个国王可以拿自己的子民做人质,来威胁一个外国人吗?” “他是我的子民不错,”麹文泰道,“但他侵犯了我,我自然就可以抓他!” 玄奘淡然一笑:“贫僧不明白,他不过是一个地位低微的小贩,能在什么地方侵犯大王呢?一个特别容易感到自己被侵犯的大王,会是一个仁王吗?” “你说什么?!”麹文泰沉声说道,眼中已出现了火苗,显然是动了真怒。 “大王不要动嗔,”玄奘道,“大王想要玄奘留下来,无非是为了供养僧宝,修积功德。可是大王又怎能一边读着《仁王护国般若经》,一边却又做着不那么仁义的事情呢?” 麹文泰顿时噎住。 两个人默然对坐,谁都不再说话,禅房中的气氛一时变得压抑起来。 原本想要进来递茶的阿迪加在房门口停住了脚步,一时不知该不该进去,站在玄奘背后的巴哈更是一脑门的热汗,大气也不敢出。 过了许久,麹文泰才缓缓开口道:“那个商贩的事,弟子自会去查,法师不必担忧。法师远来是客,若总是住在这里,绳床瓦灶,青灯古佛,弟子心中终究是过意不去,还请法师入宫,接受弟子的供养吧。” 玄奘没说什么,他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第十六章 好马不喜欢坏人 离开宁戎寺的时候,阿迪加小声问道:“法师,你还回来吗?” “可能,不回来了,”玄奘叹息一声,对这少年道:“我这次入宫,是要解决一些事情,事情了结之后就直接走了。这段日子住在宁戎寺里,一直都是你在服侍我,多谢。” 阿迪加的眼圈儿登时红了:“法师不带阿迪加走吗?” “别说傻话了,”玄奘道,“这么危险的路,你一个小孩子,怎么走啊?” 听了这话,阿迪加差点哭出来:“法师还是拿阿迪加当小孩子,阿迪加这段时间已经没有孩子气了。” 玄奘这才想起,这段日子以来,阿迪加一直都在默默地干活,很少说话,难道只是为了向他证明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吗? 想到这里,心中不禁苦笑,这一行为,真是要多孩子气有多孩子气啊! “阿迪加,”他只得耐下心来,多解释几句,“玄奘真的不能带上你,就算你已经长大了也不行。你看,我一直都是一个人走的,大人也没有带一个,是不是?” “可是,”阿迪加哭道,“你不是带上这个小胖子了吗?你刚才还跟大王说,他是你的徒弟呢。” 听了这话,巴哈竟骄傲地挺了挺胸脯。 玄奘叹道:“巴哈是因为家里出了些事情,才临时跟着我的。过一段时间,他也要回家的……” “法师,马车已经准备好了,该上路了!”侍卫的催促声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玄奘只得朝阿迪加合掌行礼,领着巴哈匆匆离去。 车夫朝空中响亮地甩了记马鞭,四匹高大漂亮的马便撒开四蹄跑了起来,交河的街道上立时响想有节奏的“嗒嗒”声…… 玄奘再一次住进了麹文泰专门为他准备的寝宫,这是他刚到交河第一天休息的地方,好些日子没来,这里被收拾得更加富丽堂皇,他的行李被整整齐齐地堆放在柜子里。高昌国王显然下了决心,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就连赤离住的马厩,也收拾得漂亮整洁。 玄奘站在马厩前,一手抚摸着赤离的头,一手抓了马麦喂它。赤离把嘴埋在玄奘手中,心满意足地吃着,看上去极其享受。 巴哈站在一旁,好奇地打量着赤离,问:“师父,您这匹马又老又瘦,能走远道吗?” “你可别小看了它,”玄奘笑道,“当初若不是它带我找到救命的水源,只怕玄奘早就魂归大漠了。” “哦,”巴哈再次打量着老马,点了点头,“果然是匹好马!可惜有些老了,牙齿都松动了。” “你能看出马的好坏来?”玄奘不太信任地问道。 “当然了!”巴哈得意地说道,“小时候,阿爹跟我说过,看马主要看它的眼睛,眼睛有神的马既聪明,跑得又快!师父,您这匹马都这么老了,眼睛还闪闪发光,说明它是匹难得的好马!” 玄奘笑了,他爱怜地拍了拍赤离的头,道:“你只看到了它的眼睛闪闪发光,却不知,它目光中还有坦诚与和善,这才是更重要的。” “坦城和善?”巴哈不解地瞪大了眼睛,“这可是匹高原马!性子最是刚烈不羁了。” “是吗?”玄奘奇道,“你说它刚烈不羁,我却觉得它颇为仁厚忠诚呢。” “师父说的也没错,”巴哈道,“我阿爹说,马是最忠诚的动物,一旦得遇知己,就会矢志不移,忠心耿耿。我们草原上的人,最喜欢的就是马了。” “师父不是草原上的人,也喜欢它们,”玄奘道,“马的性格刚柔相济,你看它身量高大,勇猛有力,却从不攻击其它生灵。它只喜欢过那种恣肆洒脱的生活,在天苍苍、野茫茫的旷野上,逐水草而居,饥而食,渴而饮,游荡、撒欢儿、蹦跳……人常常会‘行百里者半九十’,马却不会,它一旦认准了目标,总是不惧跋山涉水,一口气跑到底,直把自己跑成一匹识途的老马。” “就像师父的这匹马一样,”巴哈喜爱地抚摸着老马身上的红毛道,“它长得也好,身量匀称,锋棱瘦骨,竹批双耳,我猜它年轻的时候一定出类拔萃,跑起来轻捷敏锐,很少有别的马能追得上。” “看不出来,你这小家伙倒会相马!”玄奘不禁对这个胖胖的少年刮目相看了。 巴哈得意地笑了笑。 “这马是师父养大的吗?”过了一会儿,巴哈又好奇地问道。 “不是,”玄奘答,“是瓜州的一位老人送给我的,他说此马善走沙漠。” “它可不光善走沙漠,”巴哈道,“这是匹高原马,更善走高山。” 玄奘想起那位瓜州老人说的,此马是他从一个龟兹商人手中购得,它的故乡在葱岭一带,不禁叹道:“那位老檀越真是个好人,他知我要走沙漠、过葱岭,就把这匹马送给了我。” 巴哈点头道:“我阿爹说,能养出好马的,一定不是坏人!因为好马都有灵性,不喜欢坏人!” 玄奘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你阿爹想来也是个好人,又很会养马。” “别人也是这么说的,”巴哈得意起来,“我阿爹当年养马,那可是一把好手!草原上人人都知道他,佩服他。可惜,他死了……” 说到这里,他圆圆的脑袋垂了下来。 玄奘暗叹一声,抚摸了一下巴哈的头:“我们回屋去吧。” 寝宫内,一个小黄门垂着头问道:“法师还需要些什么吗?” 玄奘正想说不需要,忽然听到几声奇怪的“咕噜”声,细细一听,那声音竟是从巴哈腹中发出的。 他不禁微微一笑:“弄些点心来吧。” 那小黄门忙应一声“是”,垂首退了出去。 很快,桌上便摆了十余只精致的盘子,每个盘子里都有三四块小巧玲珑、做工精致的点心,散发着一股浓郁的甜香。 这么漂亮的点心显然是巴哈以前从未见过的,以至于这小胖子的眼睛都看直了。 “法师请看,”那太监指着盘子里的点心向玄奘介绍着,“这是糯米凉糕,既能解饥,又可解暑;这是莲子豆卷,是用莲叶卷了蒸的,有一股荷香;这是玉面葫芦,这是凤尾豌豆糕,这是葡萄如意饼,这是……” “叭嗒”一声,一滴口水竟从巴哈口中滴落下来,在这寂静的宫殿中发出老大的声音。 玄奘回头笑笑,巴哈不好意思地咽了声口水。 “好了,不必再介绍了,”玄奘冲那还在滔滔不绝的黄门摆了摆手,又对巴哈道,“饿了就吃吧。” 巴哈仿佛得到圣旨,立即抓起一块点心,也不管是什么就直接塞入口中。他从早晨到现在都没有吃饭,也确实饿得很了,因此吃得狼吞虎咽,直如风卷残云一般,令那个侍立一旁的小黄门目瞪口呆。 不一会儿,十几个盘子都见了底,巴哈意犹未尽地抹了抹嘴,道:“真好吃,以前可从没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 “吃饱了吗?”玄奘笑问道,“不够我再给你要。” “饱了饱了,再吃就撑了。”巴哈满意地拍了拍肚皮,这才突然想起,师父还没有吃呢,自己怎么全吃光了? “师父,我……我……”他脸色通红,摸着有些鼓胀的的肚子,不安地扭动着。 “没什么,”玄奘宽厚地笑笑,“为师持过午不食戒,这些都是专门为你要的。” 巴哈松了一口气,心中既感激又好奇:“过午不食?那不会很饿吗?” “习惯了就好了,”玄奘道,“如果你出家为僧,也会习惯的。” “弟子肯定习惯不了,”巴哈道,“我阿伯说,吃东西是最销魂的享受了!他成天唠唠叨叨,就这句话说得最让我心服口服!唉,要是阿伯在这里,看到我一个人把那么多好东西都吃了,准又要骂我是饭桶了。” “你阿伯经常骂你吗?”玄奘很感兴趣地看着这个胖乎乎的少年,问道。 “是啊,”巴哈低下了头,“他总是怪我吃得多。” “你正在长身体,吃得多很正常,”玄奘道,“等回头我见了你阿伯,就跟他说,叫他别再骂你了。” “没用的,”巴哈诅丧地摇了摇圆脑袋,“我阿伯就那脾气,连马都不喜欢他!师父你别看他养骆驼还可以,却偏偏养不好马。” 玄奘奇道:“你觉得你阿伯不是好人?” “嗯……他脾气不好。”巴哈道。 “那你为何要我救他?” “他,他总归是我阿伯嘛,”巴哈道,“我现在就他一个亲人,如果他死了,我会很难过的。” 玄奘点点头:“巴哈,你是个善根深厚的好孩子。其实,脾气不好的人,未必就是坏人。这不过是各人累积的习气罢了,我看你阿伯人挺好的。” “他在师父跟前当然好了,”巴哈一脸苦相地说道,“在我跟前就很凶,总是骂我又懒又馋。” “可能是他对你的期望太高,”玄奘沉吟道,“你还是个孩子,要懂得常怀感恩之心,多想想长辈的好处才是。” 巴哈不作声了,闷闷地坐了一会儿,突然抬起头问道:“师父,你还要去天竺取经是吗?” “是啊。”玄奘道。 “带我一起走吧。”巴哈恳求道。 玄奘一愣:“你也要跟我走?” 巴哈点点头:“反正我阿爹阿妈都不在了,阿伯又不喜欢我,我呆在这里也没意思。” “可是,西行的路很难走,前面会发生什么,我也不知道,你年纪还小,走不了这么远的路。” “我能行的!”巴哈急急地说道,“我已经十六岁了!去年,我还跟阿伯一起,去阿耆尼国贩卖过骆驼呢。师父,您就发发慈悲,带上我吧,路上,我可以帮你养马。” 玄奘在心中喟叹一声,那个阿迪加还没有完全打发掉,这会儿又来了个巴哈,看来这高昌国中,有佛缘的孩子还真是不少呢。 “你不是说,吃东西是最销魂的享受吗?”他笑着说道,“你要知道,师父是个出家人,一直以来,都是托钵为生,行路之时更是饥一顿饱一顿的。你跟我走,很可能会经常没有饭吃,也没有水喝。” “没关系的!”巴哈赶紧说道,“我……我其实……也不是总吃这么多的……” 说到这里,他圆圆的脑袋不由自主地垂了下来。 玄奘哑然失笑:“看你这孩子!吃得多又不是什么罪过,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好了,天不早了,早点睡吧。” “那,师父答应带上我了吗?”巴哈抬起头,小眼睛里放出了光彩。 玄奘皱了皱眉头:“我自己还不知道能不能走得了呢,再说,你想要跟随我,就必须剃度出家。” 巴哈赶紧说道:“弟子愿意出家,师父现在就可以给弟子剃度!” “巴哈,”玄奘望着这少年道,“出家是件大事,须经家中长辈同意才行。你阿伯被抓,现在尚不知吉凶如何,你怎能这时候出家了事?此事改日再说。” “噢——”巴哈悻悻地垂下了头。 “好了巴哈,”玄奘安抚他道,“现在去洗个澡,早点睡吧。” “那师父你呢?” “我还要读经。” “师父,你教我读经好吗?”巴哈看起来精神好得很,一点儿都不想去睡觉的样子。 玄奘心中再次叹息了一声,这孩子!怎么这么缠人呢? “好是好,但今日天色不早了,改日再教吧。” “可是我今天就想学。”巴哈拉着他的衣袖,恳求道。 “巴哈!”玄奘只得加重了语气,“师父命令你,洗澡睡觉去!” 说到这里,他的语气已经颇为严肃了。 “是,师父。”巴哈终于很不情愿地答应了一声,悻悻地走开了。 看着这个少年离开的背影,玄奘不自禁地揉了揉脑袋。 记得自己小时候刚出家那会儿,师父的话可就是圣旨啊,说一不二,做徒弟的哪里敢违背呢?可为什么我总碰上些不听话的弟子?难道,是我这个做师父的不够威严? 第二天,巴布拉多就被放了出来。 毕竟,对于麹文泰来说,留住玄奘才是最重要的,他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去找那个卑微的骆驼商的麻烦。 玄奘领着巴哈去城内的官衙外见他。 “阿伯……”巴哈怯怯地叫了一声,便躲到师父的身后。 “你这臭小子!”巴布拉多一见这个侄儿就气不打一处来,手中的马鞭“呼”地一声挥了过来,“小小年纪嘴那么碎,看我不打死你!” 玄奘忙伸手拦住:“檀越,有话好好说。” “我跟他没法好好说!”巴布拉多还在生气,“要不是这小子出去乱讲,是我向法师推荐的商队,老子也不至于被抓,吃这几天苦头!” “我,我不是故意的!”巴哈哭着说道。 玄奘叹道:“如此说来,此事的过错全在贫僧,是贫僧委托檀越给看一下有没有西行商队的,累得檀越受苦,贫僧心中实在不安。” “这……这哪能怪法师呢?”巴布拉多停了下来。 “檀越有所不知,”玄奘道,“这几日巴哈为救檀越,可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哼!那也是他知道自己惹了祸!”巴布拉多余怒未消,嘴上毫不领情,“不过既然这小畜生还有点良心,又有玄奘法师说情,我也就不打你了。走,跟我回家去。” “师父……”巴哈可怜巴巴地看着玄奘,似有求救之意。 “臭小子!”巴布拉多怒道,“想攀高枝也找个够得着的,你管谁叫师父呢?” 玄奘点头道:“巴哈确实是贫僧新收的俗家弟子。” 巴布拉多先是惊奇,随即大喜:“嘿!小子有点福气啊!又馋又懒,竟然还能被玄奘大师看中!” “贫僧看中的,是他的孝心。”玄奘道。 “孝心是有的,要是能再勤快些就更好了,”巴布拉多满面笑容,“法师是要把他留下吗?” 玄奘看了看巴哈,巴哈也在看着他,满脸都是渴望的神色。 可是,我真能带他走吗?西路遥远,我自己尚且不知能否到达,又如何能带上一个孩子? 玄奘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巴哈的头,对巴布拉多道:“不,檀越带他回去吧。只是,巴哈是贫僧的俗家弟子,还望檀越以后……” “没问题!”巴布拉多爽快地说道,“大师的徒弟,那就算是半个神人了吧?我哪敢怎么着呢?” 玄奘点点头,回头说道:“好了巴哈,跟你阿伯回家去吧。” 巴哈还是一副很不情愿的样子,但看师父丝毫没有留他的意思,只得一步三回头地跟阿伯走了。 第十七章 标月之指 玄奘出了寝宫,信步朝马厩走去。 高昌既不是他的故乡,也不是他西行的目的地,这里的人大多来去匆匆,与他并无太多瓜葛,只有老马赤离,是他当之无愧的最好的朋友。 他知道去马厩有条近路,只需穿过一个小花园就到了。 花园里到处都是葡萄藤,正是仲春时节,这些葡萄藤看上去枝繁叶茂,翠绿的叶子遮挡住了头顶的阳光,为行人带来几分难得的凉意;枝叶间已经开始挂果,一串串的,虽然个头还小,却令人不免憧憬着硕果累累的成熟季节。 玄奘心中感叹,高昌确实是个富裕的国家! 这时,他突然看到前面几根粗壮的葡萄架下装了一副秋千,那秋千是由藤条编织而成,看上去一片碧绿,煞是好看,此时这秋千正微微晃动着,显然有人在上面玩耍。 “大概是哪位小王子吧?”玄奘这样想着,脚步却没有停。他知道麹文泰还有几个缤妃所出的幼子,又有几个兄弟家的孩子在宫中伴读,这段日子在高昌,偶尔也会碰上,相互间行个礼,相安无事。 待到靠近些他才发现,这秋千上坐着的根本不是什么小王子,而是一位风姿绰约的少女——公主纭姝。 玄奘有些吃惊,难道自己的寝宫竟与公主的挨着?当下来不及多想,转身便走。 “法师慢走。”公主突然喊道。 玄奘只得停住了脚步:“公主有事吗?” “既然来了,就在这里坐坐吧。”纭姝一面说,一面下了秋千,朝他走过来。 同麴文泰相比,她有着更多汉人血统,一头长长的秀发乌黑亮丽,标准的瓜子脸型,皮肤白晳似雪,眼窝略略凹陷,一双眸子就如那凌晨的天空,黑中略带一点湛蓝,透出几分俏皮可爱。 而最让玄奘感到惊异的,是她身上披着的那一袭雪白罗衫,那罗衫一看便知是汉服式样,其质料竟与他身上法衣的质料一模一样! 看到玄奘眼中的惊讶之色,纭姝微微一笑:“这件衣服也是用于阗国的冰蚕丝料做成的,和法师身上的,是同一匹。我要宫中裁缝按照汉地女装的样式裁制而成,法师看看美不美?” 说罢,她张开双臂,很优雅地旋转了一圈,雪白的罗衫刹那间舒展开来,如同一朵盛开的白莲花。 出家人是不打妄语的,玄奘真诚地赞道:“很美。” 纭姝的脸上露出喜悦的笑容。 “天气真热,是不是?”纭姝走上前,看着他额上的汗水道,“我这里有清凉的葡萄浆,加了冰珠的,用来解暑再好不过,法师请随我来。” 说罢,不由分说地拉住了玄奘的手,往身后的院落中走去。 玄奘的手被她拉住,心中不觉一震,他自知不妥,却又不敢过分用力挣脱,万一挣脱不开,却将她拉倒,岂不更糟?无奈只得跟了进去。 院中是更加茂密的葡萄藤,藤下放着桌椅,几个宫女看到他们两个进来,眼中都流露出惊艳之色。 这样的两个年轻人,穿着同样质料不同款式的雪白丝衣,活脱脱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公主终于松开了手,冲着玄奘优雅地一笑,示意他坐下。 既来之则安之,玄奘大大方方地在一张藤椅上坐了下来。 一个宫女托着一个玉制托盘上前,单膝跪下,将托盘高举过头,托盘上是两只精致的小瓷碗。 “这是我们高昌特产的葡萄浆,”纭姝道,“请法师品尝。” “多谢。”玄奘合掌称谢后,伸手拈起了一只瓷碗。 里面是小半碗略呈红色的晶莹透明的液体,玄奘将其放在唇边,轻抿一口,只觉得口舌生津,清凉甘美遍布全身,一时间暑意顿消。 “法师就暂且留下来,把这个夏天过完再走不行吗?”纭姝看着玄奘道。 玄奘摇了摇头,国王都留不住他,何况这个女孩子。 纭姝的脸上现出失望之色,她抬起头来,望着头顶上那枝繁叶茂的葡萄藤,幽幽地说道:“再过一个月,这藤上的葡萄就熟了,到那时,我们就可以用新鲜的葡萄来招待法师了。” “多谢公主美意,”玄奘道,“待贫僧取经回来,再来吃高昌的葡萄吧。” “等法师取经回来,我可能就不在高昌了。”纭姝轻轻说到,美丽的脸色黯淡下来。 玄奘放下瓷碗,看着她。 “我早晚会被嫁走的,”纭姝黯然说道,“父王要把我嫁到异国他乡,嫁得远远的。以前的高昌公主都是这样的命运。” 说到这里,两滴晶莹的泪珠从她的脸上滚落下来。 玄奘轻叹一声,心中暗暗替她难过。身为公主,看起来骄奢富贵,其实,也只不过是国与国之间交往中的一颗棋子,根本无力选择自己的命运。 可是,面对这样的女子,他又有什么能力帮助她呢? 交河白天酷热,夜晚还是寒凉的,太阳落山后,来自西北的漠风吹过,积聚了一个白天的热气便被这股劲风刮得荡然无存。 纭姝坐在花园里,痴痴地望着不远处的那个窗口,那里面射出温和的桔黄色灯光。显然,他还没有睡。 真想看看他现在在干什么!是在念经,打坐,还是深思? 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着,少女的依恋和钟情,就像火焰山的太阳一样炽热,就像坎儿井的清水一样纯洁。 这时,一轮明月升上了天空,清冷皎洁,向这沙海中的绿洲洒下了一抹冷寂的银辉。天空净洁无尘,更显得月亮晶莹透明,又圆又大。 纭姝眼睛一亮,她看到,这轮明月照在那个窗口处,月晖中,清晰地映出一个年轻人颀长的剪影。 他果然还没睡!纭姝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 此时玄奘正站在窗边,借着朦胧的月色向外望去。 由于高昌城的民居多是挖地而建的低矮建筑,因此,站在高大的王宫建筑中视野极好,错落的房屋与街道一览无余。 房屋的窗口里隐约可见烛火在闪烁,在那片闪烁的烛光中,应该会有不少温暖而幸福的家庭吧?那又是怎样一种景象?他无从想象。 纭姝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剪影,那是她这段日子魂牵梦绕的一个身影,她知道,这个从东方来的青年法师此刻正静静地站在窗口处,清瘦的身子透出一股安定寂静的淡远,在这冷肃清寂的月色之中,显得自在而悠然…… 她终于鼓足勇气来到那片窗下,轻轻地敲了敲窗棂。 “谁?!”随着一声威严的声音,几名卫兵手执长戟跑了过来。 “是我,”纭姝垂下头,轻轻说道:“我有一些问题,想向大唐法师请教……” 玄奘走了出来。既然是魔障,就不应该回避,正面解决才可以长远无忧。 两人并肩走在花园里,月辉写意般地从空中洒下,给这两袭轻柔的白衣镀上了一层银辉。 “多美的月亮!”纭姝感慨地说道。 “是很美,”玄奘抬头道,“在中原,很多人都喜欢月亮。” “可是我并不喜欢,”纭姝道,“月光总是晃得到处都朦朦胧胧的,看不清楚,就像这一天天的日子,让人心烦。真想走出去,走得越远越好。” 玄奘心中感叹,在这红尘之中,有太多的人想要逃离,又岂止你一个? “公主不是说,想问什么问题吗?”玄奘道。 “嗯……是啊,”纭姝轻声道,“我想请教法师,在佛的眼里,男人、女人有区别吗?” 大半夜的去敲一个僧人的门,就为问这样的问题?玄奘不禁摇了摇头,但还是很认真回答了她:“还是有区别的。” “为什么?”纭姝觉得意外,“佛不是说众生平等吗?既然连众生都是平等的,又何况男女呢?” “平等并不意味着没有区别,”玄奘解释道,“比如说,女人没有男人力气大,也没男人那般结实健壮;而男人也不似女人这等心思细腻,这不就是区别吗?” 纭姝点点头:“这样说来,区别还是很多的。可是……” 她的眼圈儿又红了:“可是这样就可以强迫一个女孩子嫁到远离故国的地方,嫁给她不喜欢的人吗?” 玄奘无语,政治婚姻这种事儿,他是没有理由掺乎的。 “公主应该相信大王,”他只能这样安慰她了,“大王是公主的亲生父亲,又那么疼爱公主,定然不会故意伤害自己的女儿。玄奘以为,无论大王对公主的未来做出什么样的安排,都是希望公主以后能生活得更好。” “他才不是因为这个呢!”纭姝委屈地说道,“他不过是为了自己的王国更稳固罢了。” 说到这里,她又伤心起来,眼泪扑簇簇地流了出来。 玄奘叹了口气:“这个王国不光是你父亲的,也是你的。只有你的王国好,你才会好。” “你胡说!”纭姝大声道,“我过得好不好,这得由我自己说了算,不能别人觉得我好就是好。锦衣玉食,奴婢成群,真的就很好吗?我偏不这么认为!” 玄奘摇了摇头:“公主是因为衣食无忧,所以才会这么想。对于很多贫寒人家的女孩子来说,只要有食裹腹,有衣蔽体就非常令人羡慕了,至于别的,就是想想都是奢侈的。” “别人是别人,我是我,”纭姝不停地抽泣着,“莫非法师要说,我太贪心了吗?” “不,”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公主已经非常有福气了,不知多少人羡慕,应当惜福才是。” “可是,我偏不觉得自己有福气,”纭姝道,“难道我衣食无缺,就不能想一些别的事情了吗?” “公主当然可以想,”玄奘道,“天下间,惟有人心才是最广博的境界,只要是心能想到的事情,最终一定会变成现实。” “真的吗?”纭姝的眼睛亮了起来,“只要我能想到的,就可以变成现实?” 玄奘点点头:“但这有个前提条件,就是你不希望有人强迫自己,你也同样不能强迫别人。” “法师说的,纭姝不明白。” 玄奘道:“公主知道四根本戒吧?” “当然知道!就是佛家的四种最重要的戒律,是决定毗尼,当体即罪,不能随时间地点而改变的!” “公主说得不错,”玄奘点点头,“佛陀当年是这样解释四根本戒的—— “我爱惜自己的生命,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生命,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别人的生命?故持不杀生戒;我爱惜自己的财物,别的众生也爱惜自己的财物,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剥夺别人的财物?故持不偷盗戒;我不希望自己的妻女姐妹被人侵犯,别的众生也不希望这样,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侵犯别人?故持不邪淫戒;我不希望自己被人欺骗辱骂,别的众生也不希望,我又怎能为了自己的欲望而去欺骗辱骂别人?故持不妄语戒。” 说到这里,玄奘看着纭姝道:“这便是四根本戒的由来。佛家戒律很多,别的戒律或许是基于修行的需要及佛门弟子的威仪,而这四根本戒,却是完完全全的从不侵犯其他众生的角度而制定的。” “啊,我知道了,”纭姝道,“我记得,好像汉家的典籍里也有类似的话,叫做……叫做……” 她抬起头,使劲地想着。 “叫做‘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玄奘道。 “对,对!”纭姝高兴地说道,“就是‘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我回头就可以这么跟父亲说?” 玄奘笑着点头。 “太好了!我真得谢谢法师。”纭姝刚说了这么一句,脸色随即又黯淡了下来。 “可是,”她轻轻说道,“如果,如果……我爱上了一个人,但又明明知道,他不爱我,也不能爱我……我该怎么办呢?”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口中却说:“公主如此聪明,当然知道该怎么做。” 纭姝略带几分哀怨地看了玄奘一眼,月光下,那线条刚毅却不失柔和的脸微微泛光,显得超然而静谧。 她不禁低下头轻叹一声,换了个话题:“法师为什么一定要去天竺呢?” 玄奘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着空中的明月。 “我知道,”纭姝声音很轻,似乎在自说自话,“法师是想去寻找佛法的真谛,可是,法师现在的佛法已经这么精湛了,又何必……” “宇宙人生的真谛就像这轮明月,”玄奘突然指着那个月亮说道,“佛所说法便如我这根指月的手指。” “手指?”纭姝的眼睛瞪了起来。 “正是,”玄奘点头道,“众生因不明真谛,佛便以佛法指之,但众生愚痴,误以为这根手指就是月亮。” 纭姝不禁笑了起来:“天下哪有这般痴的人?” “公主以为众生不痴吗?不痴就不是众生了,”玄奘叹道,“更为可悲的是,有些众生不仅‘以指为月’,甚至那个指,也未必是指月的那一根,说不定指的是星星、草木、石头甚至粪便。” 纭姝有点懂了,她惊讶地看着玄奘:“那么法师西去取经,难道就是为了去找寻一根手指吗?” “正是,”玄奘正色道,“玄奘自觉慧根浅薄,如无佛陀指引,便不知月在何方。中土众经莫衷一是,因此玄奘非去婆罗门国找寻到这根手指不可。” “可是,”纭姝还是有些不理解,“月亮不就在天上吗?法师只要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又何必要人去指?” 玄奘淡然一笑,道:“公主是个有慧根的人,所以能够轻而易举地找到这轮明月。但是玄奘却不能。” 说完这话,他便转过身,施施然走了开去,只留下纭姝一人,鄂然地看着他的背影,又看看天上的月亮,一时竟想不出他是什么意思。 第十八章 老牛与枯井 寝宫后的花园的确很美,月辉隔着葡萄藤叶洒下来,落在地上,组成了一个迷幻的图案。 玄奘面对月光,虔诚祈祷:“弟子玄奘,一心西去求法,这一路蒙佛陀慈悲加护,方才到此。弟子诚心祈请佛陀加被,让弟子远离一切阻碍,继续西行。” “哎哟~”一个女子甜腻腻的声音突然传了过来,“这样美丽的月夜,玄奘法师还在做功课吗?难道慈悲的佛陀,就连这一点点良辰美景也不许他的弟子享受吗?” 玄奘转身就走,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来的人是谁,那个美丽到媚骨的龟兹王妃。 “法师为什么要走呢?”那个柔腻的声音又说道,“难道见到有人在苦海中挣扎,也不肯施以援手吗?” 玄奘只得停住脚步,回转头默默地看着她。 面对着年轻法师沉静淡然的目光,阿依那王妃毫不躲闪地迎了过来,碧蓝色的眸子清朗明澈,坦白直率,为她绝世的姿容增添了孩童般的纯真。 “我现在觉得,有一股魔鬼的力量正附着在我的身上,我心里害怕极了。大智的法师,请您用你无上的智慧和力量帮助我,给我一个纯净的解脱吧。”她边说边微笑着,走了过来。 “贫僧现在还没有这个力量,”玄奘合掌道,“只有佛陀的教义才能使王妃得到解脱。所以,现在就请王妃回到自己的宫殿,打开一卷佛典,静静地读上几遍吧。” 阿依那王妃笑着摇头:“那些崇高的佛典我读不懂。像我这样的女人,是不容易勘破这重重磨难的。” 说着话,她已经来到了玄奘的身边:“尊贵的法师,看到那边那股清冽的泉水了吗?多美的清泉啊!来吧,我们去坐在那里,法师再向阿依那宣扬一回佛陀的教义,让那些崇高的教义,能够照耀到阿依那的心里,好吗?” 玄奘心中喟叹,魔障啊魔障,难道佛陀非要用这种魔障来考验他的弟子吗? 阿依那今日特意好好妆扮了一番——她身着一袭半透明的紫色长裙,裙上几只美丽的孔雀仿佛在迎风舞动,足登一双镶着金色花边的红色短靴。一头乌黑的长发被编成了数十条细细的辫子,中间穿插以乳白色的珍珠,头顶则插着一个用红宝石串制成的半月形发饰,中间镶嵌了一块小巧的紫水晶,如一颗熟透的葡萄,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天然的美貌,再配上这副精心的装扮,竟使得月光下的阿依那有了一种极不真实的感觉,浑身都透着一股朦胧而又神秘的美。 阿依那坚信,自己的魅力无人能够抵挡。 然而她错了,她忘了此刻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个高僧。虽然还很年轻,但毕竟已经不是当年那个在蜀地的毛头小子了。 面对这个热情而又娇媚的西域女子,玄奘安详地说道:“王妃,贫僧可以向你宣扬佛陀的妙谛,不过不是在这里。” “哦?那是在哪里呢?”阿依那娇柔地问道。 她的眼中带着笑,一眨不眨地望着玄奘——这真是个英俊的男人!清秀中带着几分硬朗,帅气中又夹着一丝温柔,而在那温柔与帅气中,却又有着属于他自己的独特的空灵之气! 她不得不承认,她已经被他迷住了。 而且,不同于公主纭姝的是,她在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了这一点。 “尊贵的法师,你看今晚的月亮多圆啊,就像佛陀的光辉一样,不是吗?” 她把身体又靠近了些,眨动着水蓝色的大眼睛,细密纤长的睫毛就像小扇子般一闪一闪。 玄奘摇了摇头:“王妃你错了,月亮不是圆的。” “是吗?”阿依那依然是一幅甜腻腻的表情,她略抬了下头,望着天上那轮如银盘般的圆月,“法师难道认为它不圆吗?” “那不过是王妃的幻觉罢了,”玄奘道,“其实月亮不是圆的,从来都不是。你认为它是圆的,那是你的眼睛骗了你。” 阿依那愣了一下,果真仔仔细细打量起月亮来了。 “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认真地看一看月亮的样子,”玄奘道,“其实,不仅月亮从来没有圆过,而且,月亮最美的时候也不是圆的,而是天边似有似无的一抹,细得你完全看不到它,那才是它最美的时候。因为,只有那细细的一抹才让人懂得什么是黑夜,知道黑色的绝望。如果说星星的存在是为了给天空添添一些热闹的话,月亮却不是,月亮始终是孤独的。” 阿依那被这段充满诗意的忧伤话语震摄住了,想起自己的经历,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趁她还陶醉于这段话,玄奘轻轻说道:“王妃请看,现在月亮已经被黑云遮住了,最可怕的魔鬼就要出现,请王妃回宫去吧。”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多话,转身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阿依那呆呆地望着那渐行渐远的颀长背影,一动不动,只觉他的话里似有一种神奇的震慑力,让人无法反驳,一时竟似被钉在了原地一般。 直到侍女来喊她,她才回过神来,带着几分忧伤,回宫去了。 夜已经很深了,皎洁的月辉从高远的空中悠然洒落,给金碧辉煌的王宫笼罩上一层薄薄的轻纱。远处的树木参差婆娑,它们落在地上的影子就像在水中浸洗过一样,十分动人。 大地恢复了本来面目,喧嚣的时空在这一刻变为空寂。 玄奘放下笔,将刚刚拟好的一封书信又仔细看了一遍。书案上,一枝烛火跳动着,映着他眼中有些无奈的目光。 这封信是写给麴文泰的,希望他能原谅自己的不告而别。 唉,不告而别,玄奘已经记不起这是自己第几次不告而别了,为什么离别总是如此困难呢? 佛说世间有八苦,其中之一就是“爱别离苦”,亲人、朋友无论有多么不舍,总还是免不了离别之苦,可叹世人太执着,总是割舍不下。 终于,他轻叹一声,将这封书信留在书案上,起身走出寝宫,直奔马厩而去。 老马赤离刚刚睡了一觉起来,正闭着眼睛,心满意足地吃着夜料——马无夜草不肥,西域的马倌都懂得这个道理,因此他们不辞辛苦,每晚都要起来一两次,给马加一些草料。 现在,马倌已经回房间睡回笼觉去了。玄奘站在赤离的面前,充满爱怜地抚摸着老马身上赤红色的鬃毛:“赤离啊,你身上的毛比以前柔顺多了,看来这段日子,精神恢复得挺好?” 老马喷了几下响鼻,算做回答。 玄奘笑了:“真可惜,你不能一直呆在这里享清福,咱们该走了。” 说着,伸手解开拴在木桩上的缰绳。 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四周的虫鸣声此起彼伏,玄奘牵着老马,踏着月光,步履轻快地离开了高昌王宫。 不辞而别,虽然多少让他有些无奈,但并没有带给他太多沉重的感觉。对于高昌而言,他只是一个过客,离开是很自然的事情,至于怎样离开,那倒无关紧要。 他不知道,就在离他不远的一座宫殿中,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正隔着窗棂望着他,那双眼睛所表达出的感情是复杂的,既钦佩,又带着几分嘲弄。 “他终于决定悄悄走了,”她对身边的侍女说,“只是,他真以为自己能走得了吗?” 马蹄得得,在暗夜中发出轻脆的声响。 赤离一路小跑着,驮着玄奘来到玄德门前,被城门前的守军拦住。 一个高高瘦瘦的年轻将领走了过来,玄奘认出,这就是那个向进城商人收取贿赂的守将车歇,他勒住了马缰。 车歇也认出了他,惊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 玄奘朝他点点头:“贫僧要出城,劳烦施主将城门打开好吗?” “这个……”车歇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法师,不是小将不给您开城门,实在是……” 他抓了抓脑袋:“已经接到大王的命令,没有大王手谕,任何人都不得放法师出城。” 玄奘骑在马上没动,他在想,要不要相信这个守将的话。 车歇接着说道:“法师硬要出城的话,小将也不敢阻拦,只是……只是……小将的性命……” 玄奘在心里轻轻叹了口气,看这样子,国王已经做了防备,今夜想要偷偷溜出城是不可能的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单掌竖在胸前,朝这位年轻守将施了一礼,便勒转马缰返回寝宫。 刚刚走到通往寝宫的花径上,玄奘便停住了,因为前面又有人挡路。 是阿依那,她换上了一条轻柔的长裙,袅袅婷婷地站在那里,显然是在等他。 “都这么晚了,王妃怎么还在这里?”玄奘问道。 “我在等大师回来,”阿依那的眼中充溢着盈盈笑意,“我自嫁到高昌以来,从未在夜里出过宫,所以很好奇,想问问法师,王城的夜色如何?” “一般吧,”玄奘淡淡地回答,牵马继续往前走,“请王妃让一下路好吗?” “你们僧人都这么不客气地叫别人让路吗?”阿依那水蓝色的大眼睛里盛满迷人的笑容。 玄奘转身便走,通往寝宫的道路又不是只有这一条,这只不过是最近的一条罢了。 “法师何必费这个劲呢?”阿依那在他身后悠悠叹道,“你明明知道,大王是不会放你走的。其实现在的你就和阿依那一样,都是老牛掉到枯井里,有什么本事可使呢?” 这个比喻不错。玄奘并未停住脚步,而是边走边想,我现在就是一头掉进枯井里的老牛,无论怎么折腾都难以出离。 “既然命中注定,无论如何都走不了,法师不如随缘,就留在高昌弘法布道吧。”阿依那接着说道。 玄奘终于停住了脚步——布道?好吧,这个夜晚就给你布道了。 “王妃刚才说到老牛,贫僧在蜀中的时候,倒是听说了这样一个故事。”玄奘盘坐在花径旁的一块石头上,就像在法坛上讲经一般,阿依那和两名侍女围坐在一旁,双手抱膝,听他讲故事—— 有一头老牛,不小心掉到了一口枯井里,井很深,它怎么也上不来,只得不停地叫着,希望主人来救它。 主人来了,看到这头老牛,心里也很着急,他想尽一切办法,想要把牛弄出来,结果都无济于事。 后来有人告诉他,这头牛反正已经很老了,也干不了几年活,倒不如活埋了它,结束它的痛苦。 主人虽然心里很难过,但终于同意了这个主意。 “这算什么鬼主意?”阿依那抗议道,“他是老牛的主人,怎么可以这般残忍?” 玄奘点了点头,看来这些天,自己给她们讲佛法倒真是没有白讲。 “如果王妃是这头老牛的话,会怎么办呢?” “我怎么会是老牛?”阿依那笑道,“嗯,如果我是它,我又能有什么办法?别说是牛了,我现在是一个人,可有些时候除了屈服于命运,照样什么办法都没有。” “可这头老牛却有办法。”玄奘道。 “它真的有办法逃出去?”阿依那瞪大了眼睛,“这怎么可能?” “王妃觉得不可能,但是老牛却没有放弃,”玄奘道,“它看到人们开始拿锨挖土,就明白了自己的命运。先是拼命哀求,发觉这一招无用后,它沉默了……” 阿依那也沉默了,是啊,当所有的招数都使尽了,自己的命运依然无法改变的时候,除了沉默,还能做什么? 玄奘继续往下讲: 老牛依然没有放弃,当第一锨土掉下来之后,它开始抖动身子,把身上的土抖掉,踩在脚下,然后再抖第二锨……就这样一直抖下去,慢慢的,脚下的土越来越多,越来越高…… 最后,这口枯井被填实了,老牛终于神气地站在了井面上! 阿依那呆住了,许久,才拍掌道:“这头老牛实在是太聪明了!我都想不出这么绝的点子来!” “不是王妃想不出来,而是王妃不及这头老牛坚强。” “我还不够坚强?”阿依那有些不服气。 “坚强不是靠嘴巴说的,”玄奘道,“有时候,选择堕落不是坚强,恰恰是软弱。就好比那头老牛如果趴下来,平静地接受属于它的那份命运,看上去似乎也很坚强,是不是?” “我可没有选择堕落……”阿依那小声道,但明显有些底气不足。 我真的是在选择堕落么?我跟这位高僧开玩笑,想在他的身上证明自己的魅力,难道这只是一种软弱的表现? “其实生活有时就是一口井,”玄奘叹道,“当我们坚强的时候,挫折和苦难就不再是埋没自己生命的尘土,而是通往成功与解脱的垫脚石。” “大师,”阿依那突然变得正经起来,“我有一个问题!” “王妃请讲。” “我爱上了一个人,”阿依那道,“不是开玩笑,是真的爱上他了!可我知道他不会爱我。我该不该勇敢地追求他?这样,是坚强,还是软弱?” 玄奘道:“如果是这样,就请王妃想一想,这么做,是在拯救自己,还是在埋葬自己?” 阿依那一时有些无语,不知该如何回答。 “何况,”玄奘接着说道,“人心是很难忖度的,哪怕是自己的心。一个人需要经过长时间的修持,才能够真正了解自己的心,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说你爱上了那个人,贫僧却觉得未必。就如同一个小孩子看到了一件新鲜的东西,非常喜欢,于是就拼命地想要拥有它。你以为这是爱,其实这只是欲望而已。” 是这样吗?阿依那想,我是仅仅把他当成是一件新奇的玩具,才想要拥有他吗? 我是因为觉得他有众不同,才想要和他在一起吗? 她摇了摇头,有些不明白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了。 但有一点她却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如果她再这么继续下去,显然是在埋葬自己而非拯救自己! 此时,天已经渐渐亮了,露水溅湿了他们的衣服。 阿依那站在花径上,合掌施礼道:“多谢大师开示。” 说罢,便在两名侍女的扶持下朝自己的寝宫走去。 玄奘也合掌,目送她离去。 “大师,这个故事是你编的吧?”走出几步的阿依那突然转身,美丽的大眼睛里闪动着狡黠的神采。 玄奘没有说话。 “我就知道是你编的,”阿依那得意地说,“要不然怎会那么巧,阿依那刚一说老牛掉到井里,就真有老牛掉下去了?” “不,是真的,”玄奘认真地说道,“这是贫僧在蜀中听到的故事,王妃显然与这个故事有缘。” “嗯,我也与那头老牛有缘。”阿依那笑着离去。 第十九章 你能改变佛吗? 一大早,麹文泰照例先到寝宫来看望玄奘,却见玄奘正在法床上闭目打坐,侍卫送来的斋饭放在一边,看上去丝毫也没有动过的样子。 麹文泰犹豫了一下,一时又不敢打扰,就这么呆呆地站着。 “大王,先去上早朝吧。”旁边的侍从提醒道。 麹文泰点了点头,目光仍在玄奘身上。 这位大唐法师昨夜试图出城的事已经有人向他禀报过了,这会儿却又在此安静地打坐,难道是在求佛保佑? 麹文泰不解地摇了摇头,悄然离去。 临近中午,侍卫将斋饭送到寝宫中,玄奘仍在盘腿打坐,不予理睬。 下了早朝的麹文泰再次前来,看到饭菜还是一点儿都没有动过的样子。 “大师请先用斋吧。”麹文泰终于忍不住,上前劝道。 玄奘依然端坐不动,仿佛没有听见。 麹文泰稍稍明白点味儿来,叹了口气:“大师如此这般,是在生弟子的气吗?” 玄奘没有回答,连眼睛都没有睁一下。 “大师!”麹文泰抬高了声音。 玄奘终于睁开眼睛,望着他:“大王是想软禁贫僧么?” “弟子不敢!”麹文泰见他开口,略略松了口气,赶紧解释,“弟子是真心钦佩大师,诚心诚意地希望大师能留在高昌,宣扬佛法,普渡众生!” “玄奘西去天竺求经,才是为了弘扬佛法,普渡众生,”玄奘淡然道,“大王这样强留玄奘,是没有用的。” “弟子愿意等!”麹文泰坚决地说道:“等法师回心转意,等法师答应!法师一天不答应,弟子就等一天;一年不答应,弟子就等一年!” 说罢,他站起身来,向外走去。 这时,他听到身后传来几句温和平静的话语:“大王不需要等那么久的,七八天足矣。” 麹文泰不禁心头一震,转过身来,却见玄奘已然结跏趺坐,默默进入定中…… 第二天一早,侍卫再次端进来精美的斋食,玄奘仍闭目端坐,恍如一尊佛像,一动不动。 临近中午,午饭又被呈上,早餐则丝毫未动地被侍卫端走。 又是一整天过去了,斋饭端上端下,玄奘一口未吃,水也一口未喝。 麹文泰终于发了脾气:“你们这些废物!竟然连服侍人吃饭都不会!本王要你们还有什么用?!” 侍卫们伏身低头,吓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继续增加供养!听到没有?”他气急败坏地吼道。 除此之外,他也实在想不出别的什么好招了。 “是!”侍卫们如蒙大赦,赶紧退下。 第三天,麹文泰再次来到寝宫,在玄奘面前坐了下来,与对面的僧侣平视。 “你真的打算留给我一具尸首?” 没有听到回答,国王沉了沉心,亲自捧起一个盘子,单膝跪在法师座前,将餐盘高举过头。 这样,斋饭刚好就在法师的面前。 玄奘仍闭目打坐,对于国王的殷勤举动不理不睬,毫不领情。 侍卫们伏身垂首,大气都不敢出,生怕一不小心引起大王发作,降罪于他们头上。 寝宫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国王的手臂举酸了,玄奘依旧没有反应,他只得无奈地放下盘子,怅然而去…… 这天下午,纭姝悄悄来到寝宫外,站在窗口,默默地注视着里面的法师。 他在用一种很消极的方式对抗,不管谁来说什么,他都只是静静地趺坐在那里,水浆不进,一言不发。 纭姝发现,禅坐中的玄奘真的便如一尊佛一般,纹丝不动,神情超然,气志沉蕴,令人惊愕。 阿依那也来了,冲纭姝微微一笑。 “这段日子,我每晚都梦见自己和他一起去城外看日出,”纭姝对着阿依那,又仿佛是对自己,幽幽地说道,“看那巨大的日头从火焰山上升起,把他的脸映得通红……我也不明白这是一种什么感觉,躺在床上,总能想起他的笑容,很温暖,又很清凉的感觉……” “傻姑娘,”阿依那笑道,“你把自己陷进去了,知道吗?好端端的,何必自寻烦恼?” “阿依那,难道你就没有自寻烦恼过吗?”纭姝茫然地问道。 “曾经有过,”阿依那并不否认这一点,她面色慵懒地说道,“没办法,谁都会有犯傻的时候。重要的不是不犯傻,而是你知道自己是在犯傻,然后设法改变……” “改变谁?”纭姝问,“他,还是你自己?” “你能改变佛吗?”阿依那苦笑着,反问道。 纭姝没有说话,她的目光再次望向窗内,看着里面那个静静跌坐的身影,一滴晶莹的泪水从少女的眼中滴落下来。 “你心疼了,是吗?”阿依那笑问道。她的声音依然甜腻腻的,却又有了几分超然的味道。 “他快要死了,你还笑得出来?”纭姝抹着眼泪,伤感地说道。 “傻姑娘,”阿依那同情地看着她,“别再难过了。你明明知道,他早晚会走的。” “他真的……不会留下来吗?”纭姝哽咽着问道。 阿依那轻轻叹了口气:“纭姝,还记得两年前我们去敦煌,看到的那尊像山一样的卧佛吗?” “记得。”纭姝道。她很奇怪阿依那怎么会突然问起这种不相干的问题。 “后来我们上了那座山,还能看到佛吗?” “看不到了,”纭姝幽幽地说道,“山上除了石头、杂草和灌木丛,一点儿卧佛的影子都看不到了。” “这就是了,我的傻姑娘,”阿依那将一只纤纤细手放在纭姝肩上,对她说,“你要记住,有一种风景是只能远观不能近望的;有一种爱,只能把它放在心里,不能走进现实的。” 纭姝沉思着,没有说话。 “他是像佛一样的高僧,”阿依那收回了手,将目光转向室内,幽幽地说道,“而我们是凡夫,凭什么可以留下佛的脚步?” 纭姝心有所悟,终于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回到自己的宫殿,纭姝也开始学着坐禅,坐了一段时间之后,她才蓦然发觉,原来凡人与圣贤的区别,仅在于思与不思、悟与不悟之间。有了禅静方能禅思,而后方得禅悟。 可惜,世人竟多不知静思禅悟之高妙。 身心入定之后,便可得荡荡无碍、自在洒脱,万事万物犹如静水沉碧,尽皆洞明…… 第三天,宇文王妃出现在玄奘的面前。 “妾身祖籍洛阳,与法师也算是同乡,”王妃施礼道,“因而见到大师,便如见到娘家人一般。这些天,一直想与大师聊聊,却始终未得其便。” 见玄奘不说话,她便也在这个僧人对面的坐垫上静静地坐了下来,独自说了下去—— 丝绸之路原本是经过塔克拉马干东端的楼兰的,楼兰灭国之后,巨大的罗布泊很快就干涸了,丝绸之路被迫改道,这之后,不管是中原军队还是西域游牧民族,要出入塔里木盆地,或者向天山迁徙,高昌都是必经之地。 这样的一个国家,偏居一隅又沟通四方,其重要性可想而知。 也正因为如此,在天下纷争不定的魏晋南北朝,多方势力均为据有这块土地而苦心经营。先后或直接或间接统治这里的人就有:柔然人,月支人,车师人,铁勒人,回纥人,塞人,匈奴人,当然,还有突厥人和中原汉人。 对于西域的绿洲国家来说,如果让他们远离战争,自由自在地融入到山川大野中去,他们很快就会忘记各种不愉快,为生活尽情地唱歌和舞蹈,直到深深地沉醉其中。而一旦有什么风吹草动,他们的这种生活就被打乱了。所以,西域的各个王国实际上都是在恐惧中生存着的。 在这些绿洲国家中,高昌算是比较强大的,但是跟中原王朝以及匈奴、突厥、吐蕃这些巨无霸比,还是差得太远。 既然自己的实力远不如人家,又处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上,那就不能怨命苦了。 好在,数代高昌王的头脑都十分清醒,多年来,他们在胡汉两种势力间左右逢源,为自己的安身立命寻找着政治依靠,小心维持着国家的安全。 那一年,还是高昌世子的麴文泰随父王伯雅来到中原,与其它二十六个西域国家的国王和使者共同朝拜大隋皇帝。 杨广把接见西域诸国使团的地点选在了张掖,这在当时是一个国际性的商业都市。好大喜功的杨广就是要过一把上朝天子的瘾,他命令军乐团在道路两旁焚香、奏乐,歌舞团又唱又跳,还把张掖的少女都召集过来,盛装浓抹,乘马坐车,好一派盛世繁华的景象! 来自西域小国的人们哪里见过这样的阵势和场面?都不禁对大隋的繁盛与文物的精美感到惊讶。 当杨广盛装出场,文武群臣俯首跪拜之时,山呼海啸的巨大声音忽然响起,“吾皇万岁”的呼声就像惊蛰时的春雷一般,连绵不绝,挟带着排山倒海的气势扑面而来! “当时我和父王也都跟着呼喊了起来,”麴文泰后来是这么跟宇文王妃讲述的,“我觉得整个人都要燃烧起来了!心里面只有一句话:这才是国王!这他娘的才是国王啊!” 多年前的往事,至今思之,他竟然还是那么激动。 玄奘的内心也有几分感慨,确实,那时的杨广正处于他的人生巅峰,他开科举,修运河,北击突厥,南收琉球,驯服契丹,西讨吐谷浑,威服西域各国,重开丝绸之路,文治武功之隆盛没有几人能够相比。在征辽失败前,他是天下人心中的英主。 “谁能想到啊,这样一个人物,就那么短短的几年时间,就完全不一样了!”宇文王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无论是他自己,还是在别人的眼里,都完全不对了。这大概就是天道无常?” “不,这是很正常的天道,”玄奘低低地说道,声音虽然虚弱,却很清晰,“抛开那些道德上的评判不谈,杨广确实是一个很有激情的帝王,他绝顶聪明,但缺乏智慧。他知道什么时候该出手,却不晓得什么时候该收手。他用这把激情之火点燃了整个国家,也最终葬送了自己。” “法师所言甚是,”宇文王妃叹息不已,突然想到了一个问题,“如果,在征辽前,杨广突然死去的话,事情会如何?后世又会怎么评价他呢?” “玄奘不知,”他虚弱地回答,“很多事情是不能假设的,这样的假设没有任何意义。” 看着法师灰白干裂的嘴唇,宇文王妃凄然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说—— 那一次朝拜除参观上国风物外,杨广还专门照顾麴伯雅父子,请中原高僧慧乘法师为笃信佛教的他们开设专门的讲经法会,讲解《金光明经》。 随后,父子二人又东去长安、洛阳访问。 这一路的见识更加丰富,麴伯雅父子对隋朝文物、制度的喜爱简直难以言表,连服装都觉得是汉人的好,诸色人等、诸品班位,各种身份地位,不用询问,一见服装便知。 再看看自己身上的行头,想想高昌国内那些胡不胡、汉不汉的舆服、仪仗,简直是自惭形秽!一种学习隋朝,改胡服为汉服的冲动涌上心头。 其后,麴伯牙回国,麴文泰作为质子离了下来,在中原生活了将近四年之久。杨广对他很是赏识,加意拢络,希望借此打通西域。 大业七年,麴伯雅再次踏上中原的土地,这一次是陪同西突厥的处罗可汗入朝大隋。当时隋朝采取的是分化瓦解、以胡制胡的政策,扶植、拉拢西突厥。 “刚开始,处罗可汗还拿架子,不答应,”宇文王妃略带几分不屑地说道,“陛下在大斗拔谷召见处罗时,处罗并没有应诏而来。后来还是先王伯雅上书皇帝,希望再次劝说处罗入朝,加上又有裴矩大人的游说,处罗这才同意入朝。” 玄奘点了点头,问道:“就是这一次陪同处罗可汗入朝中原,才奠定了先王伯雅与处罗可汗的私人交情吧?” “法师说的极是,”宇文王妃道,“中原有句俗话说得好,在家靠父母,在外靠朋友。先王的这位朋友,后来还真对高昌国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此次陪同入朝,除了交上了处罗可汗这位朋友外,麴氏父子还专门追随杨广到了东征的前线指挥部——涿郡临朔宫(今北京)。 杨广的本意是想炫耀一下武功,没想到结果却是前线失利、后方祸起(山东农民起义爆发),处罗可汗与麴伯雅父子于是又随同杨广回到了洛阳。 “那是大业八年了,”宇文王妃幽幽地说道,“也就在那一年,陛下册封我为华容公主,将我许配给了文泰。婚后,我便跟随他们父子到了高昌。” 玄奘点头:“也便是在那一年,杨广下诏在洛阳度僧,玄奘得以正式剃度出家。” 王妃感叹:“世事如梦,果真如此。” 这一次中原之行,麴氏父子遍历燕、代、汾、晋等地,从各方面了解了中国的强盛,感到了中原制度、中原模式的强大,因而一回到高昌,他们便开始探索、借鉴中原模式进行改革。 在饱读诗书的玄奘看来,麴氏父子的这种羡慕心理是容易理解的。当年汉高祖刘邦初得天下,完全还是以前的生活方式。叔孙通建议制礼仪、定舆服,一开始刘邦还不以为然,嫌麻烦。可是,当新礼即成的那一天,刘邦非常感慨地说了一句话:“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当皇帝是这么好啊!” 这就是礼仪、舆服给人带来的强大的心理震撼作用。 返国后的麴伯雅于公元612年,颁布了一项重要法令:“解辫削衽”令。其法令大致是说,我们的先人因为国家地处边荒,远离中原王朝,常和这些杂胡杂居为邻,受其熏染,更在其威逼利诱之下,改变了自己的习惯,开始习胡人之俗,披发左衽。现在隋朝统一海内,四海并为一家。我前番亲赴中原,深深体会到中原文物的魅力。因此决定归依隋朝,重沐汉人文化。平民以上所有人都应解辫削衽。 法令刚下没有多久,杨广就得到了消息,立即给予麴伯雅坚决支持,并下诏嘉奖。 这便是高昌国历史上著名的“解辫削衽”改革。 杨广高高兴兴地下诏鼓励高昌国以夏变夷的文明之举,既骄傲于中华文化强大的威慑力,又自豪于大隋王朝的化育功德。对于这么一个好大喜功、讲排场爱面子的皇帝来说,这无疑是令他感到振奋的事情! 然而,杨广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解辫削衽”令其实只是一纸空文,还没有实行就被取消了。 第二十章 政治上的事我不懂 隋朝使者去了高昌国才得知,“解辫削衽”并没有实行下去,当使者问起改革失败的原因时,麴伯雅含混其辞地说道:“使臣有所不知呀,我高昌国多年臣服于铁勒,受其经济盘剥、政治压迫,此次解辫削衽虽仿效华夏,无奈铁勒从中作梗。本国只能屈于压力,停止改革。”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淡然一笑道:“此言不实。当时的铁勒早已今不如昔,在射匮可汗的压力下,他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有心思去过问高昌人改变胡服的闲事?先王伯雅为何要掩盖事实真相?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不成?” 宇文王妃苦笑不已:“法师当真是目光如炬,你说的没错,莫说铁勒没那心思,便是东突厥的射匮可汗,因为惧于中原的压力,也没有插手高昌的事务。” 玄奘点点头:“如此说来,阻力来自高昌内部了?” “正是如此,”王妃叹息道,“高昌这个国家,历来就是贵族势大,国王并不能完全控制住他们。当年的张孟明、马儒都当过国王,全是被国人给整死的。” 玄奘道:“国人整死国王,想必是这个国王虐待百姓。” 宇文王妃摇头一笑道:“说是国人,其实还不都是那些高昌本地的贵族?他们虽多与王室联姻,彼此之间还是会结成不同的团体,相互对立。若是有人影响了他们的利益,即便是国王,他们也会毫不留情。” 玄奘恍然大悟,麴氏父子的“解辫削衽”改革,表面上看是一场变胡服为汉服的运动,实际上却牵扯到各个集团的利益之争。 高昌国内虽然以汉人为主体,但也有许多杂胡,比如突厥人、铁勒人、吐谷浑人甚至粟特人、中亚人,他们对汉文化并不是很了解,如此仓促地让他们改变多年的生活习惯,肯定会有不满情绪。 即使是汉人,因为多年受西域胡人的影响,也早已习惯了这种生活方式,改胡服为汉服,在他们看来根本就是多此一举,并且这种粗暴的一刀切政策也令人感到厌恶。 高昌是一个商业国家,那些在贸易中获得利益的人们,希望政府能够运用一些灵活的外交手段,保护本国的经济利益,他们压根儿就不需要什么保护国。 这部分人在高昌一直存在,他们只关注高昌,不问高昌以外的事情。高昌富足的生活已经使他们感到满意,如果谁要是主动向一些保护国靠拢,一定会遭到他们的反对。因为他们知道,保护国是要加自己的税的。 “解辫削衽”的一个显著特点就是取悦于隋朝,贵族们害怕隋朝的势力会控制高昌,使他们现有的利益受到削减,这是完全可以理解的。 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中原的舆服制度是一种带有浓厚政治色彩的生活规定。皇帝有单独的服色,下面的太子、皇子以及各品大员按品级分别有各色服装,从内到外都有明确的规定,不得僭越。显然,这些舆服、仪仗背后的等级与阵势也是吸引麴氏父子的重要因素,在他们看来,这些都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是对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环境创造严肃的氛围。 然而,这种反映森严的等级特权以及君臣父子间差别的舆服制度并不适用于高昌。因为在高昌,国王的权力并没有那么大,一些贵族甚至王族成员都会对王权施加压力,任何一种试图削弱贵族权利的行为,都必然会遭到他们的反对。他们会在这种较为宽松的环境下充分享受自己的特权及经济利益,如果他们的权利受到削制,即使是国王,他们也会义无反顾地反对。 因此,“解辫削衽”令下达后,立刻遭到王室、高昌贵族、平民等各种利益团体的集中反对。无奈之下,麴伯雅只好放弃了改革。 “可惜已经晚了,”宇文王妃幽幽地说道,“放弃改革并没有能够挽救先王伯雅,一场政变悄然而至……” 玄奘对这场政变也有所耳闻,延和十二年,反对麴伯雅的一批人结成同盟,在一个麴氏王室中人的号召下,一举推翻了麴伯雅的政权,改年号为“义和”。 这次政变对高昌的社会影响并不是很大,麴氏的权力也没有因为政变而受到削弱,义和政权的年号是承麴伯雅的“延和”而来,完全遵守麴氏王国制定年号的规律,丝毫没有新立政权的意思。虽然政变成功,但前后只是国王不同,麴氏王国并没有改变,所以在高昌国内也没有引起很大的震动。 麴伯雅被推翻后,自然选择流亡国外,跟随他的是世子麴文泰,以及以文化贵族自居的张氏家族成员。 此番流亡一去便是六年,由于恰逢隋末战乱,他们没有流亡到中原,而是投奔了麴伯雅的好友,西突厥的处罗可汗。 也正是在这次流亡期间,世子麴文泰的能力开始崭露头角。 义和六年(公元619年),以麴文泰为首领,张氏家族张雄为前锋,同时借助西突厥的兵力,流亡者卷土重来,麴伯雅再一次推翻了义和政权,重新登上了王位。 紧接着便是奖善罚恶,对张氏家族加官封爵,处理国内遗留的反对派人士,甚至是麴氏家族内的王室成员,剥夺他们的俸禄和官爵。 经过这次政变和复辟后的清理,高昌国有如重整河山一般。于是第二年,改元“重光”,取重新光复之意,高昌国又进入了一个新的发展时期。 由于复辟过程中麴文泰表现出色,加上在流亡期间的颠沛流离,麴伯雅再也无心政事,很快便把高昌国一并交给了世子麴文泰。这一时期,高昌国内所有的审批御览都盖有东宫的印信。麴文泰代父监国,正式由幕后转向了台前。 四年后,即公元623年,麴伯雅去世,麴文泰正式即位。 经过四年的监国,麴文泰基本完成了对义和政权的清算工作,他甚至把许多王室成员赶出府邸,贬为平民,废除了他们的特权。因而在即位后的第二年,便着手发起了“延寿改革”。 这是一场加强王权的改革,重光时期的清算为改革扫清了障碍,因而这一次改革进行得还算顺利。 但是反对的声音依然存在,且民心怨愤,虽然不至于再度触发政变,却也不是那么容易平息的。 “这次法师到高昌讲经,虽然只有短短几天的时间,各种怨愤的声音几乎就没有了。可见佛法无边,”宇文王妃感激地说道,“所以,妾身请法师留下,就当是帮我们,安抚百姓,教化民心。” 玄奘摇了摇头:“贫僧只是个出家人,对这些政治上的事情,既不懂,也没有兴趣。” “可是,高昌国需要法师,”王妃坚持道,“文泰心中还有很多想法没有实施,他想做高昌历史上最伟大的国王,他要建立一个内不依附于贵族,外不依附于突厥、中原等强国的强大的高昌。但这条路很艰难,可能比法师的取经路更加艰难,会遇到更多的阻力。法师您是一位绝世高僧,这么多年来,我从未见过有国王如此信重过一个人,也从未见过有人像您这样,为各国各种势力的人士所共敬,只有您能帮助文泰……” 玄奘依然摇头:“我帮不了他,他需要仰仗的也不是我,而是他自己的理性和智慧。” “法师是说他不理性,无智慧吗?”宇文王妃苦笑着说道,“您方才也说过,杨广就是被自己的激情点燃的,这话不假。其实文泰也是这样一个人。” “这正是他的问题所在,”玄奘道,“治理一个国家,需要的不是激情和梦想,更不是一时冲动,而是踏实和理性。而这恰恰是大王和杨广共同缺乏的东西。” “那么法师您呢?”王妃问,“难道您就没有激情和梦想?您不顾王命违禁出关,甚至不惜使用绝食的方式也要继续西行,这难道不是一种冲动?” 玄奘很认真地想了想,审慎地摇了摇头。 世人都道他是个疯狂的和尚,只有他自己知道,他不是。 他做他认为正确的事情,成功了,很多人都将因此获益;失败了,也不过是付出个人的身家性命。 他理智地考虑过这件事情的可行性,并为此制定目标和计划。同时,他也会考虑他可能为此付出的代价,这代价并没有多大,他只有一个人,本钱是身体,底线是死亡,如此而已,谁都连累不着。他承担得起这个代价,于是就去做了。 杨广则不同,他压上的筹码不止是他自己,还有整个国家,以及数千万百姓。 麴文泰也一样,他太容易受情绪的左右,做出不理智的事情来。 何况,他们的所谓梦想,私心的成分都太大了。成功了,仅仅是个人的雄图霸业;失败了,却不知有多少人要为他们陪葬。 因此在这个问题上,他根本就无须做出选择。 望着面前的女子,玄奘缓缓摇头道:“王妃今日一席千言,实是对玄奘的莫大信任,玄奘感激不尽。但是,只怕玄奘要让王妃失望了……” 已经是第四天了,玄奘依然平静地禅坐着。他一动不动,周身散发着安详和庄严。 无计可施的麹文泰去找太妃和王妃们商议:“记得宇文王妃曾经向文泰提议过,要把纭姝嫁给大唐法师,文泰当时没有同意。现在想来,若真能留住他,这么做,倒也未尝不可……” 乌姆王妃吃惊地看着麹文泰,道:“大王要将玄奘法师留在高昌,不就是为了让他做众生的导师吗?怎么又要将纭姝嫁给他?玄奘法师是神一样的人物,岂容我们这些凡夫亵渎?” 麹文泰叹了口气:“文泰以前也这样想,只是现在觉得,大师的学问放在那里,无论是僧是俗都不会改变。他若是还俗娶了纭姝,不就可以永远留在高昌了吗?他的佛学知识难道还会丢了不成?” “倒也是啊,”见乌姆还要再说什么,太妃将话茬接过来道,“居士中也有佛法深湛的,比如佛经中的维摩诘居士,多少大阿罗汉都比不上他呢!文泰若只是想留下大师,他是不是僧人倒真的并不重要。” “那要是大师不愿意还俗呢?”阿依那王妃问道。 “那也没有关系啊,”太妃笑道,“当年,鸠摩罗什大师不就以僧人的身份娶妻了吗?” “母亲!”宇文王妃急了,“此事关系到纭姝的终身幸福,这……” “我知道,”太妃神情平静地说道,“可是,纭姝喜欢大唐法师,难道你还看不出来吗?” 几个王妃都无语了,一时谁都不再说话。 麹文泰看看母亲,又看看几个妻子道:“既如此,你们去和纭姝商议,我去问问法师的意思。” “不,”宇文王妃忙说道,“大王还是先去问问纭姝的意思吧。” 麹文泰犹豫了一下,点头道:“也好。” 听到父亲的话,纭姝不觉呆住了。 这几天,她一直都在关注着玄奘,她知道,现在的他已是气息微弱,却还丝毫没有妥协的意思。 她知道,他的身体在莫贺延碛大沙漠里严重透支,至今没有恢复。而他现在却还在如此愚蠢地自我折磨; 她知道,照这样下去,他坚持不了多久了。 可是,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父亲竟然在这个时候提出,把她嫁给他。 如果是在昨天,她定会为父亲的这个决定欢喜雀跃的。但是现在不同了,虽然只进行了一天的禅坐,却足以使她对玄奘这段日子所讲的佛法有了进一步的领悟,她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纭姝了。 “父王,”面对高昌国王,她盈盈下拜,恳切地说道,“女儿求您,让法师西行吧。这样,可以成就无量功德。” 由于此事太过突然,太过意外,她的身体竟微微颤抖起来。 麹文泰万万没有想到,纭姝竟会拒绝这份提议!他奇怪地看着女儿:“怎么?难道——你不愿意?” “女儿并非不愿意,”纭姝含泪道,“也非有意拂逆父王之意。可是父王啊,法师已经连续多日水浆不进,现在已到了生命垂危之际,若为此事而造成罪过,有损父王的圣明啊!” 说到这里,她已是泣不成声。 麹文泰长叹一声,道:“我从未碰到过像玄奘法师这样的高僧,怎可就这样放他过去?” “正因为他是世间难逢难见的高僧,所以我们才不能硬将他留下,”纭姝擦了擦眼泪道,“那样岂不是太自私了吗?父王您也看到了,法师西行的决心就像葱岭之上顺流而下的河流一般,无可更改。他命中注定是属于众生的,又怎是我们想留就留得住的呢?” 麹文泰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父王,”纭姝起身走到父亲身边,轻轻说道,“女儿当初也确实是想把他留下来,也曾想过……嫁给他……” 她的声音低了下来,脸上竟露出了几分羞涩。 “可是现在,女儿已经知道,这是不可能的。父王你看,蔚蓝的天空之所以广阔明亮,是因为有太阳放射出灿烂的光芒,可又有谁妄图夺走太阳的光辉,把世界变成一片黑暗呢?” 麴文泰抬起眼睛,奇怪地看着女儿,只这么短短的几天,这女孩儿竟好像长大了许多。 “纭姝说得对,”太妃不知何时也来了,“刚才我去看了那个大唐法师,他虽然还在端坐,但气息渐啜,看来已经支撑不住了。他在莫贺延碛曾绝粮断水多日,身体极度虚弱,如今走出大漠未久,体力尚未完全恢复,只怕……” “只怕什么?”麹文泰急急地问道。 太妃叹道:“我想,你应该知道后果的。你一心向佛才要留住法师,可如果因此便将一位高僧活活逼死,不但有违佛理、举国不容,只怕别的西域国家也会群起而讨之,到时带来的可不仅仅是道义上的恶名,怕是就连高昌国都有亡国的危险啊!到那时,你如何去见列祖列宗?” 麹文泰知道母亲此言绝非危言耸听,不禁倒吸了口凉气。 “大王,”这时宇文王妃也走了进来,“既然纭姝都可以深明大义,放弃自己那份虚幻不实的感情,难道大王还不如我们的女儿吗?” 麹文泰在自家这老、中、青三位女性的联合劝说下,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第二十一章 请让我走下去 玄奘兀自趺坐在蒲团之上,合目屏息,在无边的空明中,只觉得面前明明灭灭,正要有所得悟之际,突然眼前一阵发黑,连日来的饥渴与疲劳一起袭来,顿觉一片天昏地暗,五识俱灭…… 麹文泰还在和太妃、宇文王妃以及纭姝商量玄奘的事,一个侍卫匆匆跑来: “大王!大王!” 由于跑得太快太急,他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麹文泰皱起了眉头:“什么事情?慌慌张张的!” 侍卫的气还没喘匀,只憋得满脸通红:“大,大,大唐法师……” “大唐法师怎么了?快说!”麹文泰急急地问道。 “大唐法师他,他,他昏过去了……” “什么?!”四个人几乎同时站了起来,立即朝玄奘所在的寝宫奔去。 玄奘斜靠在法床上,他脸色灰白,双目紧闭,额上布满细细密密的虚汗。侍卫们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无人敢上前去触碰法师一下,只在心里暗暗祈祷,祈祷法师平安无事,祈祷大王快些到来…… “大王驾到——” “太妃娘娘驾到——” “王妃娘娘驾到——” “公主驾到——” …… 侍卫们呼啦啦地跪了一地。 麹文泰如一头发怒的狮子般闯进门,叫了声:“法师……”便再也说不出话来。 他慢慢地走到法床边,小心地将玄奘扶了起来,只觉得触手处瘦骨嶙峋,冰冷异常,心中不禁黯然神伤,这是他最尊敬的法师,却被他生生逼得气若游丝。 “都是本王的罪孽啊……”他泣不成声。 眼前的情势已然超出了他的掌控范围,令他措手不及。他只知道,自己兴师动众地将这位高僧请来,绝不是为了将他逼死。这件事情天理不容,自己不能接受,高昌国不能接受,西域各国也不能接受。 旁边的侍卫端来一碗加了蜂蜜的乳粥,纭姝伸手接过,轻轻舀起一勺,递到法师干裂的唇边…… 朦胧中,玄奘感到有一滴香甜的东西触到唇角,他那因饥饿而萎缩的五脏在这股香甜气息的刺激下,立即恢复了活力,仿佛要争先恐后地跳到喉边…… 不!他本能地闭紧了嘴巴…… 纭姝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簇簇地流了下来。 “奘师……”麹文泰跪在法床前,懊悔不迭地说道,“弟子知错了,知错了!弟子愿放大师西行,恳请大师原谅,早点进斋吧……” “大师……”纭姝轻唤一声,随即又哽咽起来。 玄奘终于睁开了眼睛,只觉得眼前一片模糊,各式各样的声音,纷至沓来,混乱不堪。 许久,他才看清跪在面前的高昌国王,总算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让我走……”他虚弱地说道,“大王……请你让我……走下去……” 见玄奘醒来,麹文泰大喜,立即后退一步,稽首谢罪道:“弟子愿放法师西行!恳请法师进斋。” 望着伏在自己面前的国王,玄奘低低地说道:“你发誓……指日……发誓……” 麹文泰赶紧说道:“大师放心!如要起誓,弟子愿同法师一起,在佛前起誓!” “老身倒有一个主意,”从进来起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太妃,突然插言道,“玄奘大师与我儿文泰,也算是累世有缘,你们不如就在佛前结拜为兄弟,老身就老着脸皮占大师便宜了,只盼能与大师结个法缘,日后愿为眷属,代代相度。” “好主意!”麹文泰高兴地说道,“不知大师意下如何?” 玄奘略微迟疑了一下,虚弱地点了点头。 纭姝赶紧再次呈上粥碗:“大师若是再不吃一点东西,哪有力气去道场呢?” 玄奘终于接过了这碗粥。 宁戎寺里,巨大的佛像前点满一排排的油灯,金红色的火苗一闪一闪,将佛像映照得更加庄严肃穆。 麹文泰与玄奘相携进殿,燃香叩拜,虔诚礼佛,在佛前结拜为兄弟。王母张太妃则坐在一旁,为这丝绸之路最传奇的一幕做了见证。 结拜仪式结束后,玄奘依礼先拜了王母,再拜义兄。 麹文泰又是高兴又是伤感地说道:“现在,文泰与法师是兄弟了,法师之事便是文泰之事,西行求法自当全力相助。还请法师再给我一些时间,让我做些准备。” 玄奘的眉头又皱了起来,还要再停留吗?那样岂不是到了盛夏? 感受到面前僧人质疑的目光,麴文泰轻轻叹了口气,道:“法师的身体太过虚弱,文泰实在放心不下。万一路上因体内空虚,做下病来,反倒耽误行程。这样吧,就请法师屈驾暂停一个月。文泰起誓,一个月后放法师西行,绝不食言!” 看着国王庄重竖起的手掌,玄奘缓缓点头道:“好,我相信你。” 既然还要再停留一个月,于是他便提出:“请大王允许玄奘明日继续升座讲法。” 虽然很担心玄奘此时的身体状况,但是思忖之后,麴文泰还是应承了下来。 玄奘再一次登上宁戎寺的讲经坛。 这一次,法帐设得更大,听经的人更多,太妃、王妃、公主等人也都坐到了法帐里。 每天升座前,麹文泰依然手捧香烛在前引路,并以身为蹬,令法师蹑而上座。 回到宫中,他开始不停地忙碌起来—— 他亲笔写了二十四封信件,每封信件附上大绫一匹做为信物。这些信件的终点是西域沿途玄奘可能会经过的二十四个大大小小的国家。 在信里,麹文泰或命令,或恳求,希望各国善待玄奘,给他应有的帮助。 他希望能为玄奘铺设一条平坦的大道,尽他的所能,铺得尽可能的远。 至于行资方面的准备,就更加不在话下了。 “来,试试这双靴子。”寝宫内,麴文泰拿着一双羊毛毡靴,兴致勃勃地招呼玄奘,“这可是请王城里最好的工匠缝制的!” 靴子是用厚羊毛织成的,以鱼鳞状缝合,穿在脚上既保暖又透气;脚趾和脚跟处补上厚麻,同时上翻,能最大限度地减少摩擦;脚踝处用牛皮绳绑紧,可防止沙尘的进入;鞋底的毡布很厚,里面垫着柔软的麻垫,走再远的路,脚底也不容易磨起水泡…… 玄奘穿上走了几步,感觉这真是一双人性化的靴子,不禁感激拜谢。 “先别忙着谢,再试试这件衣裳。”麴文泰又递上一件崭新的藏蓝色僧袍,眉开眼笑地说道。 这是一件普通的中原样式的僧袍,长襟广袖,料子极为厚实,穿在身上便有一股融融的暖意。 “嗯……合适,太合适了,”绕着玄奘转了个圈,麴文泰满意地笑了,“西土多寒,我让他们把布料加厚了。” 说罢,又从身后取出件桔黄色的:“再试试这件,从于阗新到的冰蚕丝料,比上回那件还要凉快……” 玄奘这才注意到国王身后的几只藤箱,那里面,像这种样式的僧袍足有二三十件,靴子七八双,另外还有一些贴身短衣和中衣,质料有薄有厚,颜色有深有浅。 从小到大,他从未有过这么多的衣物,心中既震惊又感动:“大王,您这是……” 麴文泰呵呵笑道:“法师啊,你要走那么远的路,就不知道多带些衣裳吗?我第一次见到你时,那僧袍都破得不成样子了!所以这回给你多预备了些,白天晚上的都有,也省得路上破了没个替换。” 接着,他又从旁边的藤箱里翻出一顶双层帐篷,献宝似的说道:“夜晚风大,又有野兽出没,法师一定要把帐篷搭好。” 玄奘感激不已,同时又觉得好笑:“王之厚意,岂玄奘寡德所当?只是玄奘是一介行脚僧,孤身一人,这一路又过于遥远,实在不方便带这么多东西。” 麹文泰笑着摇头:“法师莫要忘了,我们两个可是在佛前拜了兄弟的。既然做了你的兄长,又怎会再让你孤身上路?我已经专为法师准备了一支二十五人的手力队伍,路上也好驱策照应;另外还备了三十匹马;此外我还修书诸国,让他们尽可能地为法师提供方便,更换人力和马匹。所以嘛,法师倒是说说看,有多少东西不能带?” 玄奘大吃一惊:“玄奘西行,乃是自己发愿,与他人无涉。况且这一路之上极为艰险,怎敢连累别人?” 麴文泰摇头道:“法师现在可是本王的御弟,出门在外,怎可无人服侍?若那样,别的国家会瞧不起高昌的。再说,你不顾性命行此艰险之路,我高昌国上上下下都极为钦敬。这次听说法师要远行,数百人都誓愿相随!要不是觉得法师实在带不了那么多人,这几百人就都给你了。现在只是从中挑选出二十几个来,已经很少了。法师就不必再推辞了。” 见玄奘还要再说什么,麹文泰摆了摆手道:“法师放心,我知道你是个出家人,不喜欢被人服侍。正准备为法师剃度几个沙弥弟子,作为随伴,与法师一路同行呢。” “这样最好不过,”张太妃不知何时走了进来,抚掌笑道,“文泰做事越来越周到了,如此既表了心意,又不违佛制,还度了僧,做下一桩功德。料法师也不至于推辞吧?” 听着这母子二人一唱一和,玄奘是彻底无语了,只得合掌道:“既然如此,玄奘先谢过大王和太妃了。只是这沙弥弟子能否由玄奘自行挑选?” “哦?”麹文泰笑问道,“莫非法师已经有了合适的人选?” 玄奘叹道:“贫僧在高昌这些日子,因缘会聚,收了两个俗家小弟子。前段时间他们一直缠着要剃度出家,随我西行。只是想到山川险远,便一直没有答应他们。如今大王既有此意,倒是正可趁此机会,遂了他们的心愿。” 麹文泰的眼中立即显出前段日子,在宁戎寺中所见到的那个胖乎乎的少年,不禁问道:“法师的这两个弟子,有多大年纪?” 玄奘道:“一个十五岁,一个十六岁。” “这么小!”王妃不觉皱起了眉头。 “若只是年纪小倒没什么,”麹文泰沉吟道,“只是,他们可会些拳脚功夫吗?” 玄奘一愣,随即笑道:“这倒不曾听说。” “这,恐怕不妥吧,”麹文泰摇了摇头:“这般年幼,又不会功夫,如何能够服侍和保护法师?” 玄奘刚想再说什么,王妃却又插上了口:“那两个孩子既然能被玄奘法师看中,也算是天大的福缘。要我说,不如就依法师之意,剃度了他们。只是,两个太少了,文泰你还要另外再寻两个年纪大些又会点功夫的,一路上也好保护法师。否则,老身实在是不放心哪。” “嗯,”麹文泰点点头,“法师你看如何呢?” 话说到这个份上,玄奘自然不好拒绝,当即合掌道:“如此,玄奘多谢了。” 宁戎寺里,阿迪加听了玄奘的话,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是真的吗,师父?” 玄奘笑着点头:“是的阿迪加,你可以剃度出家了。不过,你可要想明白,跟着师父,从此山遥水长,远离故土,可是要吃苦头的。” “弟子早就想明白了!”阿迪加兴奋地说道,“我不怕吃苦头!” 见他这般兴奋,玄奘突然想起一事:“对了阿迪加,你父母允许你出家吗?” “当然允许,”阿迪加道,“他们送我到宁戎寺来,就是希望我出家的。” 玄奘点头道:“好,为师给你七天的时间,回去与父母兄长团聚一下再来。如何?” “太好了!”阿迪加高声欢呼起来,“弟子这就去跟统法师、彖法师说一声,让他们准我回家一趟。” “不用了,”玄奘笑道,“为师已经跟他们说过了。” 阿迪加的脸上立刻绽开了灿烂的笑容。 信步来到巴布拉多的店铺里,跟巴布拉多说起度巴哈出家之事。这位骆驼商顿时满面红光,一个劲儿地对侄儿说:“好小子!平常看你贪吃贪睡,又懒又馋,竟然能入玄奘大师的法眼!也不知是哪世修得的?” “肯定修了无数世了!”巴哈得意地说道。 “这小子!”巴布拉多怒道,“还没走呢,倒学会跟阿伯顶嘴了!” 说罢竟不由自主地又举起了马鞭,巴哈吓得赶紧躲到师父身后。 “檀越息怒,”玄奘笑道,“巴哈还是个孩子,檀越就请原谅他吧。再说,贫僧倒觉得,他也不算又懒又馋啊,他养马很有一套呢。” “那可是跟我学的!”巴布拉多得意地说道。 巴哈不屑地撇了撇嘴,他可真心看不上阿伯的养马技术。 麴文泰的动作很快,第二天便将十几个身强力壮的年轻人带到玄奘的面前:“这些都是文泰从军中侍卫中挑选出来的,每个人都多多少少会点功夫。他们也都愿意剃度出家,跟随法师西行。法师可从中挑选几个带上。” 玄奘感激地望着这些精壮的年轻人,意外地发现,那个叫车歇的城门守卫竟然也在其中。 “你也愿意随我出家?”玄奘惊讶极了。 “当然愿意!”车歇兴奋地说道,“大伙儿都说,玄奘法师可是有大福德的人,能做法师的弟子,陪法师到天竺佛国去看看,只怕得要好几世,才能修来这福气呢!” 其余诸人也都点头。 “法师请带上弟子吧。”人群中突然站出来一个俊朗的青年。 这青年二十四五岁的年纪,一张方方正正的脸膛,如同刀削一般,双眉斜飞,眼睛晶亮,手提一根齐眉棍。 他操着一口流利的关中腔,对玄奘说道:“小人张原,世代佛门弟子,家传的少林武功!” “哎,我说,你别捣乱啊!”车歇在旁边说道,“你力气还没我大呢,什么家传的武功,能打得过我吗?” “要不我们比比?”张原毫不示弱地说道。 “比就比!”车歇话音未落,已朝着张原猛扑过去。 其他人顿时叫了起来,这不是偷袭吗? 第二十二章 沙弥和手力 车歇相信先发制人,这一下就要将张原扑倒,取得绝对的优势。就算偷袭不那么光明磊落,也算赢了。打架不就为了赢吗? 谁知张原待他近身时,往旁边一闪,顺势抓住了对方手臂,一拉一带,就将车歇摔了个大跟头! 众人“哄”地一声,叫起好来,他们本来就不喜欢车歇的偷袭行为,见他吃亏,俱都兴高采烈,大声叫好。 玄奘也很惊讶,他幼时曾在少林寺住过一段时间,已经看出来,张原方才使的,果然是少林功夫。 车歇从地上爬起来,脸红得像块红布,刚才虽然就那么一下子,他就已经明白,张原的功夫远在他之上。 旁边有人逗他:“怎么样?要不要再比一场?” 车歇不服气地说道:“别看你打架比我强,但有一样东西你却不会!” “哦?是什么?”张原笑问道。 “你会用舌头舔自己的胳膊肘吗?” 众人哄地一笑。 张原笑道:“这还不简……” 那个“单”字尚未出口,却突然皱起了眉头。 原来,车歇刚把话说出来,周围已经有些好事的青年开始做出尝试,用自己的舌头舔自己的胳膊肘,但他们无一例外地,全失败了。 “这怎么做得到啊?”人们怀疑地说道,“你能做到吗?” “当然!”车歇又得意起来,“若是做不到,敢出这个题目吗?” 说罢,他手臂一举,果然轻轻松松便舔到了自己的胳膊肘。 “哗——”众人惊异地叫了起来。 “如何?”车歇对张原说道,“你那个本事,只要下功夫练就可以做到。我这个本事,可是需要天赋的!” 张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旁边的人也开始用佩服的眼光来看待这个身材瘦长的小子了,大伙儿将他团团围住,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在众人的喧闹声中,玄奘走上前,颇感兴趣地看着有些沮丧的张原,问道:“你去过少林寺?” “没有,”张原低下了头,随即又抬头,“不过小人的祖父是洛阳人,乃是嵩山少林寺俗家弟子。小人的功夫是跟祖父学的。”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 麹文泰挑选的这十几个人,玄奘当然不能都剃度了,他只留下了张原和车歇两个人。 这天,宁戎寺的大殿上,再次点起了一排香火,张原、车歇、巴哈、阿迪加四个年轻人整整齐齐地跪在佛前,由国王麹文泰亲自为他们主持剃度仪式。 玄奘诵出沙弥十戒,并依次为他们落发。 庄严的剃度仪式结束后,玄奘又分别给这四个弟子取了法名—— 二十四岁的张原,法号道诚; 十九岁的车歇,法号道信; 十六岁的巴哈,法号道缘; 十五岁的阿迪加,法号道通。 “那个看起来最结实英俊的沙弥我见过,”阿依那坐在道场外的葡萄藤下,指指点点地说道,“你们别看他年纪轻哦,他可是御前侍卫长!只可惜是个木头人儿,有一回,我跟他打了声招呼,他脸红到了脖子上。” 女眷们都咯咯地笑了起来。 “你可真行啊,”乌姆不屑地说道,“这么年轻的毛小子也去招惹。” “那有什么?”阿依那笑道,“改天我还要再招惹他一回,看看他出家后有没有长进。” 众女再次哄笑。 “别欺负老实人了,”乌姆也笑道,“你倒不如去惹一惹那个最高的,我觉得,这四个里面数他长得最俊,长手长脚的,看上去也最聪明。” “就是那个长得像根面条似的城门守卫?”阿依那不屑地瞥了瞥嘴,“他有什么俊的?我越看他越像个小无赖。” “你可别小看了他,”乌姆道,“听人家说,他会柔术呢,能把自己的腿打个结。真的,有人亲眼看到过,他在城门口表演的。” “有这等事?”阿依那笑道,“怪不得我看他像根面条,可真是一点儿都没看错!” 乌姆这几天心情相当的好,当她不再用挑剔的眼光看阿依那时,她才发觉,对方竟是一个大大咧咧极易相处的女子,这段日子以来,两位王妃已是情同姐妹了。 想想以前的自己,乌姆直摇头,整天挑剔阿依那,觉得她这也不好那也不对的,难道就能够把她赶走了吗?我那么做,是能让自己的地位提高,还是能使自己开心快乐起来?唉,那时的自己为什么那么傻?为什么就不懂得退一步海阔天空呢? 要不是玄奘法师的点化,自己可能要一辈子那么愚痴下去,一辈子不快乐,一辈子被别人讨厌。 一念及此,她不由得从心眼里感激那位大唐来的法师。 “阿依那,”乌姆道,“我看哪,你还是别去招惹这几个沙弥了,他们可都是玄奘大师亲手挑选出来的弟子。将来啊,个个都是阿罗汉。” “正因为这个,我才要招惹他们呢,”阿依那笑道,“我就是想瞧瞧,这些未来的阿罗汉们究竟有多高的道行,顺便也看看玄奘大师的眼力。” “唉,”乌姆不由得叹了口气,“阿依那,你就不能找点别的事情玩玩吗?” “难道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阿依那反问。 乌姆这才知道,在斗嘴方面,她始终比不上阿依那。 “好了,乌姆姐姐,”阿依那见她不悦,亲热地搂住了她的脖子,“我也就这么说说而已啊,你放心吧,我会注意分寸的。” 一个月的时间很快过去,玄奘的身体也调养得差不多了,他再次向高昌王辞行。 尽管心中不舍,麹文泰也知道无法再留,只得叹道:“这么热的天,法师非走不可,文泰也无法可想。好在西行所需物品已悉数备齐,法师可随文泰去看看。” 准备好的物品全部打成包,整整齐齐地摆放在一个专门的库房里,一个侍从手中拿着一纸帛绢,诵读着上面的内容: “……制法服三十具,面衣、手衣、锦帽、裘毡、靴袜各十具,黄金一百两,银钱三万,果味两车,绫及绢等五百匹,充法师往还二十年所用之资……” “大王太客气了,”玄奘不安地说道,“贫僧真的不需要带这么多东西,况且路途遥远,也带不了。” “正因为路途遥远,所以才更要准备得充分些啊……” 麴文泰刚说到这里,欢信已经走了过来:“大王,挑选好的三十匹马及二十五名手力已经带到。” “好!”麹文泰高兴地对玄奘说道,“我们去看看。” 一出门就听到一阵踢踢踏踏的马蹄声,这些马匹虽然个头不高,却都是腿粗臀圆,看上去既结实又健壮。站在马匹旁边的,则是二十五个中青年壮汉。 高昌王满意地点了点头,对玄奘道:“这些马匹还有手力,是文泰专为法师配备的,他们会一直将法师护送至天竺。” 玄奘合掌称谢,转身又向这二十五名手力称谢。 “法师折差我们了!”一个与他年纪相仿的青年手力,操着一口不太流利的汉语说道,“法师是有大福德的人,我们这些下人能陪同法师前往天竺佛国,当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居士不要这么说,”玄奘道,“佛言众生平等,连众生都是平等的,何况是人?你们不是下人,若肯精进修持,正后也可成就正果。这一路之上,我们便都是道友了。” 手力们的眼中都流露出欢喜的神色。 那领头的青年呐呐地说道:“法师说哪里话……”便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玄奘饶有兴趣地看着他:“还未请教居士姓名?” “小人姓安,名安归。”那青年道。 “安归……”玄奘默默回味着这个名字,“你是汉人还是楼兰人?” 他竟莫名地想到了那个被刺杀的楼兰王,那个王的名字也叫安归。 “是汉人,”安归道,“小人祖居康国,七八代前全家迁往中原地区,与汉人通婚,便是汉人了。齐梁之时,祖父因避难来到高昌,一直思念中原,总想着有朝一日能够安全归返,是以给小人取了这个名字。” 说到这里,他回手一指,道:“这里面有接近一小半都是汉人。” 玄奘点了点头,心中感慨万分,安归,安归,不知他们何时才能平安归乡,又不知自己能否完成求法心愿,平安回归故国…… 身着御史官服的欢信走了过来,冲玄奘合掌道:“弟子受大王指派,护送法师到可汗浮图。” 玄奘回头看了看王兄麹文泰,却见他笑道:“法师来高昌之前曾经说过,想要取道西突厥的可汗浮图继续西行,文泰既然将法师强拉至我高昌讲经,又耽搁了这么久,那么现在,依照原来的路线将法师送到叶护可汗王庭,自然是文泰的责任。” 玄奘感激地说道:“大王想得太周到了。” “不周到点不行啊,”麹文泰叹道,“西路艰远,不仅有流沙、戈壁、荒漠、冰山,还有大大小小数十个国家以及风俗信仰迥异的游牧部落,有些部落里的人粗鲁不堪。文泰也知道,大师智慧超群,不怕降不住他们。只是一想到像大师这等神仙人物,还要劳神费力地与那些粗鲁之人打交道,心里便不自在。因此,就让我的殿中侍御史去做这些俗事吧。”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拜谢后,又回身向欢信道,“有劳御史大人了。” “法师千万别再叫我大人,”欢信忙说道,“弟子上个月已经皈依三宝,也算是个佛门弟子了,法师以后就称呼我的名字好了。” “也好,”玄奘道,“那贫僧以后就叫你欢信居士。” “这样最好不过,”麹文泰哈哈一笑,“欢信啊,寡人已写好了二十四封书信,每封信都附上大绫一匹作为信物。你拿着交给沿途的国王,他们会给你和法师提供方便的。” “是,大王。”欢信俯身上前,接过了书信。 这时,麹文泰又取出单独的一封信,交给玄奘道:“这个,是面呈西突厥叶护可汗的。” 玄奘见他面色凝重,甚至带着几分敬畏之意,深知此信极为重要,当即合掌称谢,接了过来。 信没有封口,玄奘抬头看了看麹文泰,这位高昌国王略为迟疑了一下,便朝他点了点头。 玄奘打开信,惊讶地发现信中语气极其谦卑,其中有这样一段话: “法师者是奴弟,欲求法于婆罗门国,愿可汗怜师如怜奴,仍请敕以西诸国,给邬落马递送出境。附另绫绢五百匹,果味两车,敬献可汗。” 玄奘抬头看着麹文泰,心中百感交集。他没有想到,为了能够让自己顺利前往天竺取经,麹文泰身为国王,竟不惜卑躬屈膝到如此地步,几乎是在恳求叶护可汗的帮助!这份情谊,当真难以为报。 当天夜里,玄奘坐在寝宫里,映着烛火,写了一封长长的谢表呈给麹文泰,再次感谢自己的这位兄长—— 奘闻江海遐深,济之者必凭舟楫;群生滞惑,导之者寔假圣言。是以如来运一子之大悲,生兹秽土;镜三明之慧日,朗此幽昏。慈云荫有顶之天,法雨润三千之界。利安已讫,捨应归真,遗教东流六百馀祀。腾会振辉于吴洛,谶什锺美于秦凉。不坠玄风,咸匡胜业。 但远人来译,音训不同,去圣时遥,义类差舛。遂使双林一味之旨,分成当现二常;大乘不二之宗,析为南北两道。纷纭诤论,凡数百年。率土怀疑,莫有匠决。 玄奘宿因有庆,早预缁门,负笈从师,年将二纪。名贤胜友,备悉谘询。大小乘宗,略得披览。未尝不执卷踌躇,捧经侘傺。望给园而翘足,想鹫岭而怀载,愿一拜临启申宿惑。然知寸管不可窥天,小蠡难为酌海,但不能弃此微诚。 是以装束取路絓涂,荏苒遂到伊吾。伏惟大王,禀天地之淳和,资二仪之淑气,垂衣作主,子育苍生。东抵大国之风,西抚百戎之俗,楼兰月氏之地,车师狼望之乡。并被深仁,俱霑厚德。加以钦贤爱,士好善流慈,忧矜远来,曲令接引。既而至止,渥惠逾深。赐以话言,阐扬法义。 又蒙降结弟季之缘,敦奖友于之念,并遗书西域二十馀蕃,煦饰殷勤,令递饯送。又愍西游茕独,雪路凄寒,爰下明敕度沙弥四人,以为侍伴。法服绵帽裘毯靴袜五十馀事,及绫绢金银钱等,令充二十年往还之资。 伏对惊惭不知启处。决交河之水,比泽非多;举葱岭之山,方恩岂重。悬度陵溪之险,不复为忧;天梯道树之乡,瞻礼非晚。傥蒙允遂,则谁之力焉,王之恩也。然后展谒众师,禀承正法,归还翻译,广布未闻。剪诸见之稠林,绝异端之穿凿;补像化之遗阙,定玄门之指南。庶此微功用答殊泽。又前涂既远,不获久停,明日辞违,预增悽断,不任铭荷。谨启谢闻。 这封谢表洋洋洒洒,长逾千言。因为除此之外,他实在想不出再有什么别的方式来表达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了。 麹文泰看过玄奘的上表,哈哈一笑,朗声说道:“法师不必客气。能帮助法师完成求法的大愿,也是文泰莫大的功德。再说,文泰既与师许为兄弟,则国家所有,尽可与师共之,何足言谢?” 出发前夜,纭姝怎么也睡不着,只得去找阿依那说话。 “你明天会去送他吗?”公主问道。 “不会,”阿依那回答得很干脆,“听我的,你也别去。像这种事情,这种场合,你除了伤心难过,什么事也做不了。” “可我想去。”纭姝低下了头。 阿依那看着她,叹息道:“真是个傻姑娘。” “我想把我的马送给他,”纭姝低声说道,“他那匹老马,实在太老太瘦了。” “也太丑了。”阿依那想起那匹老马,不禁笑道。 纭姝也笑了,这个夜晚,她还是第一次露出笑容。 “听我说纭姝,”阿依那坐到公主身边,劝说道,“明天别去送他,真的,会自寻烦恼的。如果你想送他马,就今晚去好了。” “我怕他已经睡了。”纭姝轻声说道。 “不会的,”阿依那道,“我这里经常能够看到他寝宫里的灯光,他要读经,每天都睡得很晚。” 纭姝惊讶地抬起头,她原以为只有自己会注意这种事情,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大大咧咧,对什么事情都无所谓的阿依那,居然也会注意这个! 第二十三章 告别高昌 两个年轻女子顺着楼梯登上顶楼,沿着那扇镶着紫金格的窗子,果然看到了远处那扇依然闪着灯火的窗。 “他还没有睡,”纭姝轻舒一口气道,“我现在就可以牵马过去。” “没有用的,”阿依那懒洋洋地说道,“我敢打赌,他不会接受你的马。” “为什么?”纭姝鄂然道。 “这还用问吗?”阿依那的嘴角露出一丝笑容,“他是个有情有义的法师,不会丢下他那匹老马的。” 纭姝的目光依然望着那扇明亮的窗子:“我去试试看,不试怎么知道……” 阿依那无奈地摇着头:“唉,真是个……” “傻姑娘!”纭姝接口道。两人都笑了起来,笑中带着几分苦涩。 幽静的夜晚,凉风习习,纭姝牵着马穿过花园,来到玄奘的寝宫前。 她身上还穿着那袭雪白的冰蚕罗裙,这袭罗裙每天晚上脱下来,都有宫人赶紧拿去洗好晾干,因为她们知道,公主每天都要穿,她不喜欢换别的衣服。 玄奘却早已换下了那袭白袍,取而代之的是一件普通的褐红色僧衣。听到有人来报,他走出门外,看着悄立阶前的纭姝,目光中掠过几丝惊讶:“这么晚了,公主来此有事吗?” “我想让法师看看我的马。”纭姝低声说道。 这的确是一匹漂亮的马!头细颈高,四肢修长,淡金色的毛皮如同缎子一般柔和明亮,尤其是那双琉璃般的眼睛,使它看上去更加优雅高贵,一如它美丽的女主人。 玄奘忍不住喜爱地拍了拍它的脖子。高大的身体,细长的腿, 马儿高傲地扬起了头,似乎并不喜欢人们这样待它。 “是匹好马,”玄奘笑了笑,“就是有些贵气。” 纭姝着迷地看着他脸上的笑容,随即又低下头,轻声说道:“听送马来的人说,此马名叫阿哈尔捷金马,是天马的后代,生性高贵,比王室贵族更讲究家庭出身。” “是吗?”玄奘并没有注意到纭姝的表情,他的眼睛仍在这匹高大挺拔,的骏马身上。 “真是一匹漂亮的马!”他由衷地赞叹道。 “法师喜欢吗?”纭姝小声问道,“若是喜欢,就送给法师了。” 玄奘一愣,随即笑道:“不,我已经有赤离了。” “你那匹马不行,”纭姝的声音依然很轻,却很坚决,“它太老,走不了长路。” 玄奘摇了摇头:“依贫僧看,公主的这匹金马更走不了长路。” “法师又没试,怎么知道?”公主执拗地问。 “还需要试吗?”玄奘道,“这样一匹富贵马,怕是从小在宫中长大的吧?若是出远门,不能挑不能驮的,要它做什么?” “法师你太小看它了,”纭姝道,“它的力气、速度和耐力都是最好的。虽然,确实不能让它驮东西,但如果它也喜欢你的话,它可以驮着你翻山越岭,走遍天涯海角。” “算了吧,”玄奘笑道,“这么高傲的马,我可侍候不了它,万一死在路上,还让人伤心难过。赤离虽老,至少比它命硬些。” “命硬?”纭姝愣住了,“那就更得换掉它了,法师难道就不怕它妨了你?” “放心吧,”玄奘苦笑,“我的命更硬。我只求佛菩萨保佑,别让我防了它就行。”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纭姝:“公主还有别的事吗?” 纭姝低下了头,她本来有很多话想说,但此时竟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若无事,就请回吧,”玄奘道,“贫僧明日就要上路,今天,想早些安歇了。” “法师!”纭姝突然叫了一声,她的眼中挂着一串泪滴,脸上却带着笑容,“如果有来生,我愿做你的徒弟,能和你一起修行,是一种福分。” 说罢,也不管玄奘再说什么,转过身去,逃一样地离开了。 清晨,玄奘带着长长的马队再次出发。 侵晓的漠风吹拂着,使他身上宽大的襟袖和袍带都猎猎地飘扬起来,金色的阳光照在他年轻的面容上,闪动着庄严的仪态。纭姝不觉又看呆了。 他终于,还是要走了。 出城送行的除了国王、眷属、僧侣、大臣,还有整个交河王城的百姓——这段日子的讲经,已经使这个国家的人们对玄奘的学识人品产生了深深的敬意,以至于难以割舍! 四个沙弥的亲人朋友也都来送行了,道通的母亲抱着幼子,一个劲儿地嘱咐:“阿迪加,以后阿妈不在,你可要照顾好自己。路上要跟紧法师,千万不要自己乱跑啊……” 说罢流下了眼泪,惹得道通也眼泪汪汪的。 相比之下,道缘的伯父巴布拉多对侄儿则是一如既往地没有好印象,一脸凶相地对他说:“以后跟着法师,可要学着勤快些,别贪嘴!” “知道了!”道缘觉得自己头都大了,声音不自觉地高了起来。 “你知道什么?”巴布拉多眼一瞪,“这还没走呢,就用这种口气跟阿伯说话,看我不……” 他习惯性地举起了马鞭。 “檀越……”玄奘忍不住叫了一声,巴布拉多冲他笑笑,把马鞭收了起来。 “法师不用管他们,”欢信在一旁笑道,“让他们自己道别好了。” 玄奘叹了口气:“贫僧当然不想管,可是道缘的阿伯,也不知怎么想的,给侄儿送别也带着鞭子。一个小孩子,至于吗?” “这是一种习惯,”欢信笑道,“西域民风如此,没什么稀奇的。就算是对亲生儿女,他们也一样拿鞭子说话。” “民风?”玄奘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 欢信接着说道:“法师千万别以为那个商人待侄儿不好,要我说,那小子既然敢用那种口气对他阿伯说话,说明还是欠管教了。” 是这样吗?玄奘皱起了眉头。 另一边,玄德门的守军们合伙给道信送了件奇特的礼物,一条高大漂亮的黑狗! 道信绕着这条狗转了好几圈。 “别看了,这可是吐蕃来的!”那位牵狗的守军神气地说道,“可厉害了!我亲眼见过,有一个人招惹它,结果它跳起来,一口就咬断了那个人的喉咙!” “车歇你带上它吧,”另一位守军说道,“路上它能帮你们不少忙呢。” 道信眼一瞪:“我出家了,你们不明白吗?不能再杀生了,要这会咬人的狗做什么?” “它轻易不咬人的,”守军解释道,“它很听话,咬的都是坏人。” 道诚在一旁,提着朋友们送给他的一根枣木长棍,转头对道信说道:“这条狗看起来挺不错的,你就把它带上吧。万一路上碰上马贼,指不定还能派上点儿用场。” 道信挠了挠新剃的光头,小心地问了一句:“这狗……不吃肉吧?” 守军笑道:“别逗了,不吃肉的那是菜狗!” 玄奘走过来时,刚好听到了这句话,赶紧说道:“道信,这狗我们养不了。” “如何?”道信朝朋友们摊了摊手,几个守军只得将狗牵了回去。 麴文泰带着一支骑兵队伍为玄奘送行,一直送出城外好几里远,依然固执地不肯掉转马头。 眼看又要送过一个关口,玄奘勒住马,对麹文泰道:“大王请回吧。” 麹文泰只得拉住马匹,看着眼前的僧人,忽然跳下马来,甩开缰绳走到玄奘面前。 玄奘也下了马,麴文泰张开双臂拥住了他。 这是西域人表达感情的一种特有方式,玄奘虽然不习惯,但还是接受了。 麹文泰哽咽地说道:“法师这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再见。本王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 “大王做的已经很多了,”玄奘安慰他道,“待玄奘自天竺归来,便是再见之时,那时玄奘可以多停留些时日,给大王讲经。” 麹文泰道:“三年,我要法师在回唐之前,在高昌住上三年!让文泰好好地尽一回地主之谊,叙叙你我兄弟的情分。” 玄奘立即点头:“好!” 马队终于上路了。 玄奘牵着老马赤离,走在最前面。淡淡金光散射在他宽大的衣襟上,竟反射出一层朦胧的七彩光晕。 很快,这座给他留下难忘印记的高昌城就被他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麹文泰默默地看着这位大唐僧侣远去的身影,看着他和他的马队,在沙漠氤氲的雾气中,渐行渐远,直至完全消失…… 他喃喃自语:“法师日后定当成佛,文泰只愿如胜军王频婆娑罗,给法师做一个护法,于愿足矣……” 突然,“哇”地一声,竟是纭姝公主哭了出来。太妃忙将她搂在怀里,小声劝慰。 纭姝伤心地哭道:“他……他竟然……一次……都没有回头……” 说罢放声大哭,太妃的眼圈也不由得红了。 隐藏在不远处的阿依那,也忍不住泪流满面…… 玄奘并不知道自己已在两个女子心中刻下了深深的伤痕,他依然在跋涉,依然没有回头,就像他离开大唐长安时一样。来因佛缘,走为佛缘,只有远方闪烁佛光的路,依然艰辛如昨…… 漫天的黄尘,席卷着西域的天空,风依然很猛,灰黄的天空中不时有一两只鸟儿掠过,丢下一片喳喳的叫声。 二十五名手力分成两队,分别开路与断后。其中一队奉安归为首,另一队的首领则是一位高鼻深目、头颅扁平的西域汉子。 这个西域汉子看上去三十岁左右,是整支队伍里个头最高的,力气又很大,调配人员,装卸货物,搭建帐篷,都是一把好手。只是不知为什么,他总是心事重重,跟谁都不怎么说话。 “我说索戈,你总是一声不吭的,叫弟兄们心里也不痛快!”一个叫赤朗的手力不满地说道。 “走路就好好走路,说那么多话,不浪费力气吗?”索戈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道。 这一日,玄奘与索戈并肩走在一起。 “居士有什么排遣不了的心思,能否讲出来?”玄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很随意。 “法师说笑了,小人只是个手力,能有什么心思?”索戈操着一口生硬的汉话,轻声说道。 “我看居士不像高昌人,”玄奘道,“不知家住何方?因何来到高昌?” 索戈抬起头,正好接触到玄奘温润如水的目光,赶紧又低下头去:“法师猜的是。小人是龟兹人。” 可能是终究不想在法师面前隐瞒,索戈终于说出了实话:“小人原本是个商人,十年前,随父亲往高昌方向做马匹生意,谁知半路遇到了突厥强盗,父亲不幸死在刀下,货物也被抢劫一空。小人被盗匪俘获,卖到高昌,成了一名手力。” “原来如此,”玄奘同情地点了点头,“居士还有亲人在龟兹吗?” 索戈道:“小人离开龟兹的时候,妻子刚刚怀孕,本想做完那趟生意就歇一歇,回家好好陪陪老婆孩子的……” 听了这话,玄奘终于明白他为什么会闷闷不乐了,龟兹正在西行的必经之路上,搞不好这位一出高昌就惦记这事了。 索性给他说出来:“这次我们刚好会路过龟兹,你们一家可以团圆了。” 索戈垂首道:“法师是一个智者,什么都瞒不住您。不错,小人确实是想借这次机会回家,才向大王请求护送法师西行求法的。不过法师放心,小人已经想好了,到了龟兹以后,只跟她们见上一面,知道她们母子平安,也让她们知道我还平安,我就随法师继续西行……” “那倒不必如此,”玄奘道,“一切皆是缘,居士能与妻子相见相识就是缘,你们分开十年也是缘,现在就要见面了还是缘。你思念她们,就说明你们缘分未尽,又何必勉强自己与妻儿分开?” “那么法师您呢?”索戈突然问道,“为什么非要勉强自己到那么远的地方去?而且又那么危险?” “贫僧没有勉强自己,”玄奘道,“贫僧能够踏上这条路,冥冥之中也是一种缘。” 索戈低下了头,不再说什么。 马队在宽阔的戈壁沙漠中穿行,远远望去,如同落在这黄色天地间的一串佛珠。 大自然的猖狂是肆无忌惮的,不管面对的是一个人还是一群人。此时正值盛夏时节,沙漠里炙人的气温,如同洒在苍茫天地间的火苗,令一切树木花草枯萎。除了他们自己的影子,再也见不到活的东西。三十个人虽然能相互照料,但死亡的威胁却丝毫没有减少。 好在此时的玄奘早已是有着丰富经验的旅行者,手力们也大都走过大漠,他们每天早早上路,快速地走上一段,待太阳升高后就找一块岩石峭壁,躲在它们的阴影处休息,到傍晚时分再加紧赶路。 如果实在找不到遮阴的地方,他们便会隔上一段时间支起帐篷,大伙儿躲在里面喘口气,补充一下水分。 至于白天的沙漠,根本就是绝地,袅袅上升的水汽会把人蒸熟不说,还严重的干扰视线。 一路上几乎见不到什么商队,若是在春秋天,还有不少客商打这里经过,但现在是夏季,很少有人肯冒着生命危险在这个季节去闯沙漠。 更何况,现在的丝路很不太平。 “这附近有水源吗?”傍晚时分,玄奘顶着风沙,边走边问欢信。他们的水已经不多了。 “这里是去往阿耆尼国的路,几年前我曾去过那里,”欢信努力回想着,“我记得再往前走个十余里地就有条小河。” “太好了!”小沙弥道缘挥舞着胖乎乎的胳膊,高兴地说,“咱们加把劲,今晚就可以敞开肚皮喝水了。” 众人都笑起来。 “就你肚皮大,喝的水最多!”道信有些不满地说。 “我可没多喝水,”道缘抗议道,“我说的是,到河里再敞开了喝!” “小心别把肚皮喝炸了。”道诚也加入了调侃的行列。 “师兄,”十五岁的道通凑了过来,“反正前面有河,把水再给我喝一口吧。” “对对,喝了水才有力气赶路!”道缘立即赞成。 道诚把水袋从马背上一只一只地解下来,先递给欢信几个,让他分给手力们喝。然后,打开最后一只水袋的口,避开道缘伸过来的手,送到玄奘跟前:“师父,喝一口吧。” 玄奘微笑着摇头,他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几个小沙弥斗嘴,心中升腾起一丝温暖——自长安出来,大部分路都是他一个人走的,有时连着走上数百里地也遇不到一个活人。尤其是在莫贺延碛,那个让他至今思之不寒而栗的魔鬼戈壁,常让他觉得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一个人了。现如今,有这么多人相伴,残酷的沙漠也变得温情了许多。 更何况,前面还有一条小河在等着他们,玄奘已经开始想象这些沙弥和手力们一起在水中嘻戏的情景了。 可是事与愿违,行至天黑,当这支疲惫不堪的马队终于看到一片河滩,欢呼着冲过来时,却发现白高兴了一场,小河已经干涸了。 看着众人站在河床上满脸沮丧的样子,玄奘也觉得有点难过,他安慰大家道:“这里已经接近阿耆尼国,咱们还有一点水,支持到王城还是没问题的。进了城还怕没水喝吗?” “师父,”道缘苦着脸说,“咱们已经没有水了。” 看到另外三个沙弥都瞪着他,他顿时急了:“都看着我干嘛?又不是我一个人喝的!本来……本来就没多少水了嘛。” 手力们也开始相互指责埋怨起来,各自责怪对方喝的多。 “都是赤日啦,”一个手力说道,“这小子一个人就喝了大半袋!” 赤日是赤朗的弟弟,只有十七岁,长得瘦瘦小小的。听到矛头指向他,不禁抗议道:“哪有这么多?我喝的时候里面就只剩一点点了。” “胡说!给你的时候还有大半袋呢。” “没有大半袋也有小半袋,”另一个手力道,“这小子,把剩下的水全喝光了!” 赤朗见大家都冲着弟弟,心中不满:“他年纪小,多喝点水怎么了?再说了,不是说了前面有河吗?谁知道会是干的?” 眼看着大家吵了起来,索戈和安归忙高声喝止。 玄奘隐隐感觉到不妙,他知道,现在最要紧的是要给大伙儿信心。 “欢信居士,王城应该离此不远了吧?”他问。 “不远了不远了!”欢信赶紧说道,“再走两天,怎么都到了。” “我也走过这条路,”索戈插言道,“如果咱们走快些,应该还用不着两天。” “那就好,”玄奘对大家说道,“两天无水,应当是无碍的。贫僧当初在莫贺延碛,曾五日无水,不也活过来了吗?有佛陀的护佑,咱们定会平安无事的。今天已经很晚了,大家就在这里好好休息,明早再赶路吧。” 众人从法师轻松的语气中获得了信心,他们赶紧搭起帐篷。虽然间或还有几句相互埋怨的声音,但很快就被疲劳所取代,在月色中纷纷进入了梦乡…… 然而玄奘却睡不着,虽然他的语气很轻松,但行走沙漠毕竟不是闹着玩的。忍耐两天无水的日子?这两天就那么容易熬过去吗?玄奘心里很清楚,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在信仰的支撑下挺过五天四夜的。眼下正是炎热的夏季,太阳一出来,便会毫不留情地把人身上的水分烤干,变成那随处可见的一具具干尸。 何况,说是两天,那也只是最好的情况,万一他们迷路了呢?玄奘几乎不敢再往下想了,脑子里挥之不去的是他在莫贺延碛看到的成队的人马骸骨。 “佛祖保佑啊,他双手合什,面向西方跪祷,“玄奘一人死不足惜,只是这些手力和沙弥们都是受王命以一片虔心护我求法之人,祈盼佛祖垂怜,保佑他们平安……” 第二十四章 崖壁上的清泉 清晨的大漠安静而又明亮,空气热熏熏的,路上的石子沙砾闪着刺眼的光泽。 太阳已经升起一丈多高了,马队还在缓慢地前行着,和烈日做着殊死的搏斗。 虽然是一队人马,但在茫茫大戈壁中依然显得极其渺小,每个人都耷拉着脑袋,像霜打的茄子,没有一丝精神。 “大家再走快些!”索戈回过头来,给身后那些垂头丧气的兄弟打气,“千万别停下,前面就到王城了!” 但是手力们没有给他面子,他们依然低着头,一副无精打采的模样。 “快到了吗?大概还得再走一天吧。”一个年轻手力边走边嘟哝道。 此时,他们正走在一片白花花的石滩地上,酷热考验着每个人的意志,空中刮起阵阵热风,无情地吸吮着人们身上的水分;地上砂砾和页岩中石英的反光,晃得人眼花缭乱,什么也看不清。 玄奘牵着老马赤离走在最前面,伴随他们前进的,是身后越来越粗重的喘息声。 “我说索戈,”赤朗有气无力地说道,“你不是说你走过这条路吗?是不是真的啊?” “当然是真的!”索戈没好气地说,“没来由的,我骗你们干嘛?” “可你瞧我们在这儿走了多久了?”赤朗早已装了一肚子火,“怎么走来走去还是石滩地啊?” “咱们该不会是……迷路了吧?”赤日小声说道。 “闭上你们的乌鸦嘴!”索戈没好气地骂道,“没有水喝,倒有力气磨牙!” 手力们低下了头,嘟嘟噜噜地用各自家乡的话语咒骂着。 和手力们比起来,几个沙弥的情况更糟—— 道缘原本白白胖胖的脸变得黑黑胖胖,厚厚的嘴唇也裂开了口,他苦着脸说:“师父啊,我可能已经坚持不了一天了……” “你还说呢!”道信现在一听他讲话就气不打一处来,“要不是你这个大肚汉把水全喝光了,我们也不至于一滴水都喝不到!” “怎么又怪我啊?”道缘委屈地说道,“难道你们没喝吗?” “就数你喝得最多!”道通也忿忿地说。 “你们!凭什么这么说?”道缘越发急了。 “凭什么?就凭你走沙漠,却一点儿都没瘦,就足够证明了。”道信的话颇为阴损,却引来一片附和声。 “我从小就这样,”道缘被挤兑得快要哭了,却偏偏干渴得流不出一滴眼泪,“我生下来就胖,阿伯以前常骂我,不给我饭吃,我也没瘦……” 道信不屑地摇了摇头:“谁信呢?” “道信,”玄奘忍不住开口道,“师兄弟之间应该友爱,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哪里像个出家修行之人?” 道信当即不作声了,和手力们一起在黄沙中埋头走路。 玄奘焦虑地望着前方,无边无垠的地平线在蒸腾的热气中不断地晃动着,他又回头看看身后那些在疲惫、衰弱的马匹旁蹒跚而行的人,心里明白,要是再不尽快走出这块石滩地的话,很快就会有人倒下去。 而最让他担心的,还是道缘和道通这两个小沙弥,他们年纪还小,走起路来摇摇晃晃,几乎是机械运动了。 道缘拖着胖胖的身体,时不时地抬手擦着满头的沙子满脸的汗……终于,他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到一块石头上,但随即又“哇”地一声,跳了起来。 “怎么了?”玄奘惊问。 “好,好烫!”道缘用手捂着冒烟的屁股,裤子上竟被烫掉了一块布,露出鲜红的肉。 手力们都哄笑起来,紧张的气氛一时有所放松。 道信摇着头道:“难怪你阿伯说你又懒又馋,他可真没说错。” 道缘气得鼓了嘴,不作声。 此情此景,不禁令玄奘心中涌起一阵深深的自责:“唉,他们都还是孩子,我为什么要把他们带离高昌?” “快看!有水!”道通突然指着前方喊道。 已经走得有气无力的马队在这还带着童音的脆喊声中停了下来,所有的人都朝着这个小沙弥手指的方向看去—— 果然,在大道南面数丈高的沙土崖壁上有一处泉眼,从岩石的裂缝处流下一条细细的水带,汩汩的泉水正从崖壁上往外涌出,像淋浴一样顺着岩壁流入到下面的绿洲里。 一见到这片小小的绿洲,人们霎时爆发出一阵欢呼。 玄奘心中也喜悦异常,焦虑一扫而光。虽然断水还不到一天,但他的人马已经是口干舌焦,难以支撑了。 玄奘是幸运的,他大概不知道,他又创造了一个奇迹。 西方探险家说:千万不要让你的队伍处于缺水断粮的绝望状态中,哪怕只是断上一个小时,也具备了产生哗变、内讧和谋杀的一切条件。 在艰难的环境中,人多比人少安全,能够携带的物质也更充足,从而更容易与恶劣的环境抗争。但人多也有人多的问题,那就是,恐慌情绪的蔓延,相互之间的埋怨,这种情绪比环境本身更致命。 所以有经验的领导者一定要能够驾驭这种局面。在这方面,丝绸之路上的故事可谓汗牛充栋。 一支十几人的军队在沙漠中与大部队失散,他们的水喝完了,正当大家绝望、等死又开始相互埋怨的时候,队长举起自己的水袋说:我们还有一袋水! 众人立刻激动起来,对于他们来说,有这一袋水就意味着还有希望,非到迫不得已的时候不能动用。 十几个人就看着这一袋水前进,无论多么艰难他们都觉得可以再坚持一下,因为水只有一袋,喝完就没有了,所以他们要把它留到最需要的时候喝。 终于,在第三天的清晨,队伍走出了沙漠。死里逃生的人们激动得抱成一团,纷纷提出要喝水庆祝一下。 这时,队长在众人的目光中打开水袋,缓缓倾倒,从里面倒出来的是沙子…… 这个故事说明了什么?对于一群人来说,绝望情绪的蔓延要比绝望本身更可怕。 玄奘能让自己的队伍在断水的情况下走上一天,已经是一件了不起的事情。当然,这与宗教信仰和玄奘自身的魅力有关。 但是玄奘也从这件事上得到了教训,他明白了过于乐观的情绪是大敌;也记住了无论处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让自己的队伍无水。 时近黄昏,太阳刚好收去她最后一抹胭脂,空气呈现出透明的黛蓝色,清凉的风从脸上抚过,脚下的净沙,此刻也显出了凉凉的柔软。 “我们今晚就在这里宿营,”玄奘对满脸喜色的同伴道,“道诚道信,你们两个去打水,道缘喂马,道通,去拾些枯树枝和马粪来,把火生起来。” “是,师父!”小沙弥们高高兴兴地领命而去。 手力们已将行李从马背上卸下来,道缘将马匹牵到一边,让它们自在地吃草,玄奘则和其余手力们一起找了个避风之处,搭起了帐篷。 人多效率高,帐篷很快就搭好了。玄奘无意中一转身,隐隐发现,远处的悬崖顶上似乎有座石塔。 “那是什么地方?难道在这么荒凉的地方还有寺院不成?”他喃喃自语道。 这时,道信已经递上了新打来的水:“师父,喝水。” 玄奘向他道声谢,接过水袋喝了一口,只觉得这股山泉清凉、洁净、爽口,在这块干涸的土地上简直就是一个奇迹! 道诚在一旁说道:“师父,那边还有两个商队,也在宿营。你看,他们过来了。” 玄奘抬起头,果然看见远处走来十几位胡商模样的人。 领头的两位看装束便是来自两个国家,其中一个是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径直走到玄奘面前合掌施礼:“阿耆尼人阿塔罗拜见法师。” 另一个年纪大些,约有五旬,却在后面跪下行了个大礼:“疏勒人沙木沙克拜见法师。” 玄奘赶紧搀起沙木沙克,然后分别还礼。 这两个人使用的语言都接近梵文语系,却又完全相同。阿塔罗说的是纯正的吐火罗语,而沙木沙克的语言更接近粟特语或突厥语。这两种语言玄奘基本上都是现学现卖,在中原时就跟胡商们学过,到了高昌已经能与人交流几句了,离开高昌的这段路上又刻意地跟欢信、索戈等人交流、学习,因此已经非常熟悉。 阿塔罗带着惊异的眼神上下打量着玄奘:“法师看起来气度不凡,不像是本地人,不知要去哪里?” 玄奘道:“贫僧自长安来,欲往婆罗门国求法。” “长安来的?这么远!”阿塔罗惊叫起来,又看到堆在石壁下的一只只箱子,不禁奇道,“你们也是做生意的?大买卖吧?那婆罗门国又是个什么国家?” 沙木沙克白了这年轻人一眼,显然是对他的白痴问题表示鄙视。然后又转向玄奘,恭恭敬敬地问道:“您就是去往佛国求法的玄奘大师吧?” “玄奘大师?”阿塔罗再次惊叫了一声,纳头就拜。而在他的身后,又有更多的商人过来,齐刷刷跪倒了一片。 “我早该想到的!”阿塔罗激动地说道,“在伊吾时,就听从凉州来的客商说过,法师可是个了不起的人!讲经说法时有天女散花,又孤身穿越莫贺延碛,有大神通!” 他说的又快又急,玄奘听得一头雾水。幸好欢信这时已走过来,将他的话翻译了一遍。 玄奘苦笑:“贫僧没有什么神通,所谓天女散花更是绝无此事,各位檀越快快请起吧。” 这是两支中等规模的商队,沙木沙克的队伍人数多些,连商贾带护卫有七八十人;阿塔罗的队伍人数少些,也有五六十人。两天前,这两支来自两个不同的国家的商队在道上相遇,因为目的地都是阿耆尼国,便结伴同行。 商人们见到玄奘都很高兴,纷纷邀请他讲经,玄奘也乐意随缘说法,于是大家便聚在了一起。 沙木沙克提出取土,为法师搭一座法坛,玄奘赶紧摆手道:“不必,只是讲故事而已,就这样围坐一圈就挺好。” 于是,篝火点燃起来,一百余人围火而坐,吃着干粮,喝着从清泉处取来的水,听大唐来的法师讲佛法故事。 玄奘知道,跟这些异域商人不能讲太深奥的东西,何况因为语言问题,很多话他并不知道该如何用西域语言来表达。直接讲梵语?沙木沙克大概能听懂些,阿塔罗就未必了。翻译?欢信是个外交官,不是僧人,且刚受过居士戒没多久,要他翻译佛法理论恐怕有些为难。 所以,最好的办法就是将《百喻经》里的小故事结合佛法讲给大家听。 这些故事本就生动有趣,再加上玄奘口才极佳,缓缓道来,娓娓动人。使用的语言当然是吐火罗语夹杂着粟特语和汉语,外带身体语言。实在表达不了的才使用欢信这个译员。用这样的方式,众人居然听得津津有味,听到有趣的地方,不觉都哈哈大笑起来。 一个年轻商人抓着地上的草叶往空中洒,草叶飘了玄奘满头满身。众人问他做什么,这位居然说:“我听说高僧讲经时有天女散花,可惜这里没有天女,也没有花,我来给法师散点草叶。” 众人哄然大笑起来。 玄奘讲了几个故事后便不再讲了,他知道一下子讲太多,对方也消化不了。于是,商人和手力们便天南海北热热闹闹地聊起了天。 “再往前走便是银山了,那儿出产的银矿份量足,成色好,西域诸国的银币都出自这里!”作为阿耆尼人,阿塔罗热情而又自豪地介绍着。 “如此说来,阿耆尼国定是十分富裕的了。”玄奘道。 沙木沙克微微一笑:“富裕是富裕,但是马贼也多得要命啊。” 阿塔罗笑道:“您这支商队有这么多人,还有如此强大的武力护卫,也会被马贼惦记上吗?看来他们是不想活了。” 沙木沙克摇头叹息道:“我在这条道上行商二十年,未遇马贼的次数少之又少,基本上每次出门都会遭受些损失,货物损失和人员损失都有。也幸好我每天求神拜佛,出门又格外的小心,不管花多少钱也要招些护卫,带上弓弩,因此虽有损失,多数时候都在可接受的范围内。” “想是您招的那些护卫太过脓包了。”阿塔罗笑道。 这话说的甚是轻挑无礼,沙木沙克却不以为杵,只淡淡一笑道:“小兄弟是第一次带队走这条道?” “第二次,”阿塔罗颇为自得地说道,“上回出门也遇到了劫匪,统共就二十几个小毛贼,三两下就解决了,反抢了他们几匹好马,我都没打过瘾,他们就一哄而散了。” 沙木沙克摇头不已:“第一次出门就有如此好的运气,未必是吉呀!” 玄奘见他如此,反倒有些奇怪:“老檀越,您这支商队接近百人,若要抢劫,至少也要超过百骑才有把握。难道真有这样大的劫匪队伍?” 沙木沙克苦笑道:“莫说是一两百骑,便是六七百骑的劫匪也是有的。” 玄奘更加吃惊:“六七百骑?西域很多国家的骑兵建制只怕也没这么多人吧?如此强大的力量,他们完全可以投靠某个国家,安安稳稳地赚钱,何必要冒险抢劫?” 沙木沙克道:“国王给的薪酬再多,有抢来的多吗?何况还要受到那些官员的管制和勒索。若说当马贼危险,当兵难道就不危险?就是我在丝路上行商,也危险得很呢!” 玄奘道:“话虽如此,至少是个正当的职业,同样是赚钱,抢劫无辜商旅至少在道义上很难说服自己。” 沙木沙克摇头不已:“那些狼崽子哪里晓得什么是道义?不瞒法师说,有的马贼根本就是突厥骑兵!他们少则数百人,多则四五千人,所过之处寸草不生,只留下遍地的尸骸。我损失最惨的一次就是遇到了他们,那些该死的贼子,杀光了我的人,抢光了我的马和骆驼,还有价值几十万银币的货物,我是钻到一个沙堆里才侥幸活命,险些憋死!” 阿塔罗的商队听了,都哄然大笑了起来。 玄奘慨叹不已,丝绸之路作为一条成熟的商道,竟然是如此的不太平,怎不令人扼腕叹息! 不过他也佩服沙木沙克,遭遇了这么大的挫折,几乎丧命,居然还敢踏上这条路。 沙木沙克叹道:“我原本也想不干了,但又舍不得放弃。毕竟这里的利润太大了。若非有天大的好处,谁会抛妻弃子,来这个鸟不生蛋的地方遭罪?” 玄奘忍不住想起一句话来:无利不起早。这条丝绸之路既是商人们的财富之路,也是名副其实的强盗乐园。 第二十五章 帕拉木昆 马贼毕竟不是个让人愉快的话题,另一个商人索性站起来唱起了歌,一股西域特有的粗犷气息扑面而来。 别的商人和护卫立即都跟着和了起来,接着手力们甚至沙弥们也都加入了这个合唱,赤朗甚至带着几名手力跑到场地中央跳起舞来,这更加激起了大家的兴致,于是更多的人都跟着舞动起来。瘦小的赤日变戏法似地从怀里取出一面手鼓,为大家伴奏。 “阿塔罗,都快到家了,你那一葫芦酒还舍不得拿出来吗?”商人中有人一面跳一面喊道。 “哈哈!我就知道,你们这些家伙,一路上就惦记着我这点东西了。”阿塔罗边说边解下腰间的葫芦,扔了过去,脚下的舞步却始终没有停息。 人群中骤然爆发出一阵欢呼,人们唱着,跳着,传递着这只小小的葫芦,每一个接到手的商人都会畅怀地饮上一口。 篝火、歌声、美酒,这就是西域人特有的色彩。玄奘虽听不懂他们的唱词,却也不由得跟着曲调和起来,自从离开长安踏上西行之路,他第一次感到这般的畅怀。 阿塔罗跳累了,走到玄奘身边,一屁股坐下。篝火烧得正旺,大群大群的火星在眼前飞舞着,映红了他们的脸。 玄奘笑道:“看不出来,你们阿耆尼人倒挺擅长歌舞的。” 阿塔罗咧嘴一笑,得意地说道:“在西域,只听说有谁不会说话,没听说有谁不会歌舞的!” 这个年轻商人显然是个性情中人,完全没有在高僧面前的拘谨,抓起水囊“咕咚”一声就灌下了一大口水,又咬了一口自带的肉干,把嘴一抹,大大咧咧地说道:“不过要说到擅长歌舞嘛,龟兹人要比阿耆尼人更胜一筹。” “居士去过龟兹?”玄奘笑问。 “当然!”阿塔罗笑道,“咱们阿耆尼人做生意,主要就是跑两个地方,一个是高昌、伊吾,另一个就是龟兹。而且这一两年来,咱们国王还是跟龟兹来往的多些。我上回第一次带队,也是去的龟兹。这一次,等我把从东边得来的丝绸卸下,换了阿耆尼的银矿石,就还到龟兹去!” “如此说来,下一程,我们还可以同行。”玄奘道。 “对呀!”阿塔罗高兴地说道,“我还忘了法师也要经过龟兹呢,咱们这不正好同路嘛!” 正说得热闹,忽听场地中央爆发出一阵震耳欲聋的欢呼声,玄奘往里一看,不禁吃了一惊,原来,道信竟与一位高大的阿耆尼商人,打在了一起。 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这就打起来了?玄奘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赶紧起身喝止:“道信!快住手!” 可惜场上气氛太过热烈,他这一声呼喊被淹没在一片欢呼的海洋里,莫说道信在场上打得兴起,就连在旁边助威的几个小沙弥也没听到师父的声音。 玄奘踏前一步,正要上去制止,旁边的阿塔罗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 “法师别过去,”阿塔罗兴致勃勃地说道,“就让他们两个好好比试比试!” 说罢,他将两手凑近嘴巴,冲着场内高声喊道:“帕拉木昆!加把劲儿!可别给阿耆尼人和拜火教徒丢脸!” 道缘和道通则跳着脚喊着:“二师兄加油!” 手力们也高声呼喊,为道信鼓劲儿。 玄奘这才明白,敢情他们不是打架,是在比武较量呢。心中略略松了口气。 道信是个瘦高个儿,可这个帕拉木昆比他还要高出小半头,至于宽度,至少能顶三个道信。这样一个大汉,力气显然比道信要大得多。 但道信也有优势,也不知他从哪里学来的古怪本领,身体异常柔软,左躲右闪,拳头常常从不可知的方向出奇不意地朝对方身上招呼,惹得帕拉木昆哇哇大叫。 阿塔罗哈哈大笑起来:“法师,想不到你身边还有高人呐!” “檀越说笑了,”玄奘道,“一个小沙弥而已,怎敢说是高人?” 虽说出家人四大皆空,但玄奘毕竟只有二十几岁,年轻人争强好胜的心总是有的。眼见弟子占了上风,心中竟也颇为舒畅。 师父都如此,道缘道通这两个没多少道行的小沙弥就更不用提了,两人站在场边,蹦着高地大喊大叫,兴奋得满脸通红。 手力们也都跟喝醉了酒似的,吼叫着为道信助威。 只有道诚和索戈二人,看起来并没有那么高兴,两人站在一处嘀嘀咕咕,时不时地发几句议论。 “道信师父的功夫好怪啊,”索戈道,“是天生的还是练出来的?” “半是天生半是练,”道诚笑道,“他身子软,跟一般人打架还是挺管用的。不过打这个大个子,却占不到什么便宜。” 旁边的道通听到了这句话,不高兴了:“大师兄,你说什么呢?难道二师兄不是赢定了吗?” 道诚笑着摇头:“我看他没什么便宜可占。” “谁说的?”道缘也听到了,回过头,不满地说道,“你没瞧见吗?二师兄的身体就像泥鳅一样滑溜,光看他打那傻大个儿了,就没见那大个子打到他!” 这小沙弥,别看平常和道信不睦,关键时刻还懂得一致对外。 “小师父别急。”索戈道,“再等一会儿,道信师父就得败下阵来。我先把这话撂这儿,你信不?” “不信!”道缘忿忿地说道。 他们这边说着话,场上却已是另一番景象,道信看似占了上风,心里却是有苦自知,拳头打在对方的身上,便如砸在石头上一般,对方看上去浑若无事,根本没什么反应,而自己的手却痛入骨髓。 这大个子的皮实在是太厚了! 连玄奘也看出不对了,他惊讶地对阿塔罗道:“这个帕拉木昆,好大的力气!” “法师有所不知。”阿塔罗得意地说道:“我跟帕拉木昆是同乡,从小就在一块儿玩泥沙长大,那时他的力气,就顶我们好几个!可惜后来他随他父亲去了飒秣建国。直到去年他爹去世了,他才又回到阿耆尼。真没想到,这小子,多年不见,块头长这么大!一身的力气更是惊人。这次我出门跑生意,问他肯不肯跟我走,他说行啊!我就把他带上了。” 说罢又压低声音,得意地说道:“我敢说,他一个人,比那疏勒老头的一支骑兵护卫队都管用!” 显然,他对沙木沙克有那么大一支队伍还会被马贼抢个精光颇感不屑。 玄奘却摇了摇头:“小心驶得万年船,也不能太大意了。” 刚说到这里,忽听帕拉木昆“哇”地一声怪叫,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你这蛮子耍赖!”帕拉木昆一边跳一边叫,“你,你,你怎么用刺的?!” 原来道信见打来打去,也打不痛帕拉木昆,反倒把自己的拳头打得又红又肿,如针刺一般疼痛,心中一急,竟然从身后灌木丛中掰下一根树枝,朝对方的手臂刺去,心想:“你总不至于练到针刺不进吧……” 这些灌木丛都是干死的,枝条颜色青黑,又尖又硬,像铁一样。 帕拉木昆只是皮粗肉厚力气大,身体远没有道信灵活,脑子似乎也不大够用,因此才被刺了个正着。他完全没有防备这一手,立即疼得大叫了起来。 商队顿时一片哗然,大喊道:“耍赖!耍赖!” 这边的手力和沙弥们也都觉得脸上无光,道缘嘟起了嘴,不再替二师兄说话了。 其实道信也只是想试试看,对方的皮肉到底有多厚实,这一试还真是吃惊——这根尖利的树枝只是往肉里进了两分,就再也刺不进了。 玄奘怒道:“道信,你给我住手!” 不用他喊,道信已经扔掉了那根树枝,刚要后退认输,手臂却被对方紧紧抓住。 这一下,轮到道信大叫起来了。 帕拉木昆抓住道信的胳膊,轻轻一甩,就将他整个伦了起来!并且越转越快。 这一变故,令所有的人都惊叫起来。 道缘拍手叫道:“二师兄的功夫真是棒啊,在天上也能将地上的人带得转起来!” “这你就不懂了吧,”道诚笑道,“这叫轻功!是汉地的一种绝世武功哦,可不是什么人都会的。” 道信在空中,已被转得头晕眼花,听到师兄弟们的冷嘲热讽,心中更是气闷。但此刻的他已无法可想,他最担心的,是帕拉木昆突然松手,那样的话,他可就乐大发了。 好在这大个子阿耆尼人没这么做,转了十几圈后,他的速度就慢下来,然后慢慢坐到了地上,顺势将道信放到旁边一块岩石上。 道信晕得难受,只觉得腹内气血翻腾,躺在那块石头上,大口喘着气,好半天才坐起来,闭目调息。 道诚见了,过去想帮他一把,被他气恼地一摆手,拒绝了。 又过了好久,道信才总算把这一口气给喘匀了。 玄奘也松了口气,心中暗想,这小沙弥,确实是欠教训! “小师父没事吧?”阿塔罗走上前,笑着问道。 “没事!”道信站了起来,看着旁边的黑大个,就忍不住来气,“这次算平手,咱们再比比武器!” 哄——众人又是一片哗然。 玄奘皱了皱眉:“道信,别再闹了,你分明已经输了。” 听师父这么一说,道信自然不敢再闹,但心中毕竟是气闷,嘟囔道:“徒弟只是想跟他比比武器嘛,点到为止……” “什么五气六气?”帕拉木昆茫然地问道,“我只有力气。” 哄——众人又大笑起来。 道信正要解释,道诚却笑着走了过来:“我说师弟呀,你搞清楚,刚才这位檀越只要一松手,你的轻功可就登峰造极了!多半这会儿一丝气都没了,还谈什么五气六气的?” 这倒是句大实话。 道信沉默片刻,终于承认:“我输了。” “这就对了,”玄奘点头道,“要想赢别人,首先需要的是战胜自己,学佛悟道也是一样。” “是,师父。”道信低头走下了场。 道通跳了起来:“哦,二师兄离悟道不远了!” 然而道诚却不想就这么结束,他走到帕拉木昆跟前,合掌施礼道:“檀越神力惊人,小僧道诚佩服不已,想跟檀越讨教几招。” “道诚!”玄奘喝道,“你又想做什么?” “师父,我——”道诚见师父干预,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其实他心里想的是,我师弟有些无赖,输就输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丢了师父的面子,带累着我这个大师兄也脸上无光,这个场子却是一定要找回来的。 但这话又不能跟师父明说。 正犹豫间,帕拉木昆已经应战:“好啊,那就来打吧。” 道诚为难地回转身,望着师父,似在等候指示。 欢信站在玄奘身边,抱着手臂,笑言道:“法师,这可是道诚先发出挑战的,现在帕拉木昆已经接了战书,这场架是非打不可的了。” 玄奘皱起了眉头。 阿塔罗哈哈大笑:“大师何必这么紧张?反正在这沙漠里也很无聊,就让大伙儿玩个痛快吧。” 沙木沙克和他的商队成员也跟着起哄。 “师父不用担心,”道诚合掌道,“弟子一定点到为止。” 帕拉木昆也学着道诚的话,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不用担心,帕拉木昆也点到为止。” 众人又笑起来。道通小声对道缘道:“这个帕拉木昆,我看他好像有点缺心眼儿。” “不是好像,就是缺心眼儿。”道缘肯定地说道。 玄奘心里暗暗叹气,这些个小沙弥啊,看来不狠狠地吃几次亏,是长不了记性的。 道诚一出手,与道信的章法完全不同,只见他并不与帕拉木昆直接接触,只在他身边疾走盘旋。 帕拉木昆被他转得眼晕,却怎么也抓不住他,急得哇哇直叫。好容易看到对方的速度慢了下来,这大个子一看机会难得,赶紧上前就是一把! 因为心急,这一把他几乎使足了全力。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道诚身体往前一缩,竟然刚好避过! 道缘大声喝起彩来:“大师兄的功夫好漂亮啊!” 帕拉木昆顺着惯性的力量继续向前,道诚却往左边一闪。帕拉木昆伸手向左,道诚又绕到了右边,顺势在帕拉木昆的脚下一钩。 帕拉木昆力气使大了,脚下就有些虚浮,被道诚这一钩,当即“扑通”一声,重重地摔倒在地。 这边的沙弥和手力们立即欢呼起来,沙木沙克的商队也跟着大声叫好。 帕拉木昆这一下摔得很重,好半天爬不起来。原来,道诚使用了借力打力,他实际上是被自己的力量给弄倒的。 “好厉害的功夫啊!”沙木沙克不由得竖起大姆指,赞叹道。 索戈也点点头,说道:“少林武功果然名不虚传。” 道诚先是朝帕拉木昆合掌施了一礼,道一声:“承让。” 接着便伸手去拉帕拉木昆。 谁知帕拉木昆刚一起身,就“唉哟”一声摔倒在地,捧住了脚踝。 “怎么了?”阿塔罗和玄奘一起跑上前去察看。 原来帕拉木昆的右脚踝错了骨,肿起老高,他捧着脚“唉哟,唉哟”地直叫唤。 “别动!”玄奘忙扶住他的脚,“千万别动,我给你正骨!” 说着便命人快去取些树枝来。 道诚听了师父的吩咐,赶紧借了索戈的刀,跑到旁边的灌木丛中,“咔嚓”几刀,砍下了几根直溜的树枝。 玄奘接过树枝,瞪了弟子一眼,责备道:“你刚才不是说,点到为止吗?” “弟子知错了,”道诚低下了头,心中也有些歉疚,“弟子只是借力打力,没想到他会伤着。” “你明知道他力气大,还说没有想到?” 阿塔罗见玄奘动作娴熟地为帕拉木昆正骨、擦药,将伤脚用树枝绢带固定起来,心中略宽,但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法师,他不会有事吧?” “不会,”玄奘道,“只是骨头错了位,贫僧已经给他正了过来,休息几天就好了。” 阿塔罗松了一口气,又抬头看了道诚一眼,赞道:“这位小师父的功夫实在是太厉害了!” “檀越就别再夸他们了,”玄奘道,“再夸还不知他们会闯出什么祸来呢。” “法师不必担心,”阿塔罗爽朗地笑道,“毛头小子嘛,闯几次祸又打什么紧?” 佛祖啊!他居然敢说闯几次祸不打紧!玄奘不由得摇了摇头。 帕拉木昆的脚不疼了,他憨厚地一笑,说了声:“谢谢师父。” “不用谢,”玄奘道,“是我的弟子让你受了伤,该让他们向你道歉。” “不要不要,”帕拉木昆赶紧摆手,“不是他的错。他没打着我,是我自己摔倒的。” 玄奘知道这些西域勇士的价值观,也便不再提此事。 “檀越早点休息吧,”他嘱咐道,“这两天最好不要下地走路。” “不能走路?”帕拉木昆瞪起了眼睛。 “只是两三天而已。”玄奘解释道。 “噢。”帕拉木昆这才松了一口气。 “没事!”阿塔罗哈哈一笑道,“帕拉木昆,明天你就呆在骆驼上别下来,也让大伙儿侍候侍候你。等到了王城,咱们先痛痛快快地休息几天,再准备行装去龟兹!” 另一边,小沙弥道通已经缠上了道诚,夸张地说道:“大师兄你太厉害了!我要跟你学功夫,师兄你教教我吧。” “我也要跟大师兄学功夫!”道缘也凑趣。 “就你?”道信看着道缘,鄙夷地摇了摇头:“瞧这胖样儿,顶多也只能学学帕拉木昆那种挨打的功夫。” “那又怎么样?”道缘不服气地道,“总好过打不过人家,拿树枝扎人!” 道信顿时满面通红。 第二十六章 阿父师泉的传说 帕拉木昆被人扶进帐篷了,阿塔罗一屁股坐回到玄奘身边,兴奋地说道:“法师到时候也在王城多住几天吧,我陪你好好逛逛街。然后,咱们一块儿到龟兹去。” “这……”玄奘有些犹豫,已经在路上走了这么久,他实在不想再耽搁了。 “我跟你说啊,法师,”阿塔罗也不管玄奘在想什么,只顾神侃,“这龟兹我可是去了好几趟了,那可真是个好地方!美酒、歌舞……特别是那儿的女人,那可是一个赛一个,说不出的风骚迷人!不光会唱歌跳舞弹琵琶,还会拿眼睛勾着你,把你的魂儿都勾走!她们浑身上下又白又嫩,晚上睡觉的时候……” 说到这里,旁边有几个人已经暧昧地笑了起来。 一个年纪大些的商人忍不住冲他使了个眼色,阿塔罗这才意识到,这些话跟一位高僧说很是不妥,赶紧捂住了嘴。 玄奘倒好像并不在意,也没什么特别的反应——陌生的语言,使他对阿塔罗说的话,只能听懂个大概,有些过于世俗的话,根本就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 即使听得懂,他也不觉得稀奇。 在西域各国的王城里,有许多风月场所,来来往往的商队到了那里总会住上几日。这些商人常年在外没个定住,据说在路上打只兔子都要看看是公的还是母的,到了那里,总要找些心理上和身体上的安慰。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场所就是销金窟,让商旅们将自己冒着生命危险挣来的钱花出去! 此时的玄奘,耳朵听着阿塔罗的神侃,脑子却在想另一件事:“檀越是拜火教徒吗?” 阿塔罗一愣:“不是啊,法师怎么想起问这个?” “没什么,”玄奘道,“贫僧方才听檀越冲那帕拉木昆喊,莫要丢了阿耆尼人和拜火教徒的脸面,因此发问。现在看来,可能是贫僧听错了。” 阿塔罗笑了:“法师没有听错。帕拉木昆曾经在飒秣建国住了七八年,那个国家上上下下都信奉拜火教。所以,他原是个拜火教徒,弟子却不是。” “原来是这样,”玄奘点了点头,又想起一事,“傍晚时分,贫僧依稀看到那悬崖顶上有一座塔,你们可曾去过那里?那里有人住吗?” “没人住,”阿塔罗摇头道,“那只是座舍利塔。” “舍利塔?”玄奘有些意外,“何人的舍利塔?” “法师在这里歇宿,却不知这地方的由来吗?”阿塔罗反问道。 “正要请教。” “这泉名叫‘阿父师泉’,相传是一个僧人求来的,”阿塔罗解释道,“那座塔,便是为纪念那位僧人而修建。” “原来如此,”玄奘惊奇地说道,“贫僧倒不知,这道清泉还有一个故事。” 阿塔罗笑了:“西域的每一条河,每一道泉都有一个故事。法师刚才给我们讲了好几个故事,我这里也有一个好听的故事要讲给法师听。” “快讲,快讲!磨磨叽叽的干什么?”道通不知什么时候也跑过来听他们说话,这会儿见那商人光说不练,有点急了。 “你这小师父倒挺性急的,”阿塔罗把手中的水囊放了下来,笑道,“传说很久以前,有一支商队途经此地时水尽,无法再继续走下去。队伍里有一个僧人,大家都说带上一个僧人让他接受供养就是为了借此求得佛菩萨的保佑,可现在我们到了这等境地,他竟然一点忙都帮不上,也不觉得愧疚担忧。僧人听到这些议论后就说,你们想要得到水,就该各自礼佛,接受三皈五戒,我才能帮大家登上悬崖去求水。于是众人就按照僧人说得去做了。” 说到这里,阿塔罗停了下来,又举起水囊喝了一口水。 “他们求到水了没有?”道缘也被这故事吸引了,忍不住问道。 “那还用说?”道信瞪了道缘一眼,“没求到,你现在喝的是什么?” “我当然知道求到了。我只是想让檀越继续往下讲。”道缘也不客气地反击。 玄奘摇摇头,这几个小沙弥怎么这么喜欢争吵啊? “小师父们别急,我这就接着讲,”阿塔罗倒是挺耐心,慢悠悠地说道,“受戒完毕后,僧人又说,我登上悬崖后,你们要同时念‘阿父师为我下水’,需要多少就说多少。众人自然也都答应。僧人登上悬崖后,大伙儿就开始求水。不久,崖壁上竟真的冒出大股大股的泉水来,众人无不欢呼雀跃。可是等了很久,却不见那僧人下来,待众人爬上悬崖一看,那僧人已然圆寂了。”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朝远处那座山崖上看了一眼。 道通毕竟还是个孩子,吃惊地问道,“他为什么会圆寂呢?” “这我就不知道了,”阿塔罗说,“这故事我也是听说的。我还听人说啊,这‘阿父师泉’神妙无比,会随着求人的人数多少而改变水量。如果人多,下面就会出现一个水洼;如果人少,也就只剩下一个小水坑。” 听了这话,道缘赶紧问道:“师兄,你们取水的时候,看到的是水洼还是水坑?” “没注意。”道信转过了头不理他。 “有什么了不起的!你不说,我就不能自己去看么?”道缘说着,果真朝泉水的方向跑了过去。 没过一会儿,众人便听到他的喊声:“真的!真的有一个水洼,还不小呢!” “那你就趴那儿喝饱了再回来!”道信喊。 道通手托下巴,依然闷闷不乐:“那个僧人为什么要死?难道只有他死才能求到水吗?” “这个世界上没有不付出代价就能得到的事情,”玄奘轻抚道通的头,喟叹道,“在佛经里,有一种水叫做‘八功德水’,是说水具有八种功德、八种殊胜:澄净、清冷、甘美、轻软、润泽、安和、除饥渴、长养善根。一个拥有悲悯之心的修行人,就如同八功德水一般,给众生带来清凉与甘美。” 说到这里,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衣襟,便朝那道清泉处走了过去。望着远处悬崖上的那座石塔,遥遥祭拜:“大师舍身求水,令人钦敬。只可惜玄奘福薄德浅,不能与大师相识,聆听教诲,实为憾事。” 说罢又是深深一拜。 “法师不必感到遗憾,”老成持重的沙木沙克道,“法师也是个了不起的人,这道上的商人,说起法师的名字,个个都佩服得紧。” “惭愧。”玄奘合掌道。 一弯新月将它柔弱的光洒在金色的沙漠上,云卷云舒之间,狂欢的人们终于钻进帐篷,进入了梦乡。 连日奔波,心力交瘁,大家都睡得昏天黑地,四周只听见呼呼的风声。 由于头天晚上没有睡好,因此玄奘一倒下就睡着了,连梦也没有一个。 正睡得沉,突然感觉有人在用力推着自己,他眼皮沉重,费了好大的力气才撑开眼睛。 原来是阿塔罗,玄奘不禁有些奇怪。 “有事么?”他小声问。 “法师,咱们出发吧。”年轻的商人小声说道。 “出发?”玄奘满脸困惑地爬起身,掀开帐篷,外面漆黑一片。他又抬头看看满天的星斗,瞧这样子三更都还没到,这会儿出发,倒是唱的哪一出啊? “天还没亮呢。”玄奘望着阿塔罗道。 “我知道,”阿塔罗热切地说道,“再有几个时辰天就亮了,现在出发,到天亮时刚好赶到王城,还可以赶上早市。” 原来如此。玄奘点了点头,心想,这丝路上的商旅们确实辛苦。 他当然也想早点走,多赶一程路,就能早一些到达天竺。可回头看看那些睡得死死的沙弥和手力们,实在不忍心叫醒他们。毕竟白天忍着干渴赶了一天的路,难道晚上也不能让他们睡个安稳觉吗? 想到这里,玄奘带着几分歉意,对阿塔罗说道:“多谢好意。我们等天亮再走。” 阿塔罗略有些失望,说道:“那我们先走一步了。” “等等,”玄奘突然发现了问题,“你不叫醒沙木沙克他们一起走吗?” “不必了,”星光下,看不清阿塔罗的表情,只听到他低低的声音,“早市不讲理,我们先走一步,能卖个好价钱。” 玄奘心中一寒,好言劝说道:“你们毕竟同行了两日,为了一点利润不告而别,这不合适……再说,这条道上有马贼出没,大家等天亮一起走,人多也安全些啊。” 阿塔罗微微一哂,道:“这里离王城已经很近,哪里还有马贼?就是有,也不过是些送盘缠的小货色。丝路上的商人都是越老越胆小,跟他们在一起,吓都吓死了。” 玄奘见劝说不动,也无可奈何,只得合掌祝福道:“那么,一路平安。” 天亮了,红光照在土黄色的山崖上、荒漠上,将一个迷幻的,丰富的,妩媚的,苍凉的,博大的,多变的西域大地呈现在天地之间。 宿营的人们开始拔帐准备出发,道缘在人群中穿梭着,大呼小叫地问道:“咦?怎么少了一个商队?阿塔罗呢?帕拉木昆呢?怎么都不见了?” 道信也觉得奇怪:“这些商人莫不是夜里被一阵风给刮走了吧?” “师兄你说什么哪?”道通笑嘻嘻地说道,“阿塔罗被刮走也就罢了,帕拉木昆那么大的个子,怎么可能会被刮走?” “那你说他们去了哪儿?”道信问。 “肯定是偷了东西跑了,”道缘笃定地说道,“我昨晚就看着那些家伙不对劲儿,鬼鬼祟祟的,说不定是小偷!” “小师父说的对极了,”沙木沙克商队的一位成员边往骆驼背上架行李,边不屑地说,“像他们这样的,说是小偷,强盗,都行。” “哦?”道通来了兴致,“你们是不是少了什么?还是夜里被抢劫了?我睡得死,居然一点儿都不知道……” 正在泉边掬水洗脸的玄奘听这边越说越不成话,实在有些忍无可忍,走了过来:“你们都胡说些什么?” “没,没什么。”道缘见是师父,立即垂手站在一边,低下了头。 道信却满不在乎地笑道:“师父,弟子看那些商人莫明其妙地不见了,怀疑有问题。要不要查查咱的东西少了没?” “不用查了,”玄奘道,“那些檀越为赶早市,天不亮就走了。咱们是出家人,怎可没弄清情况就不问缘由地怀疑别人?不怕犯口业吗?” “是,师父。”道信也低下了头。 道通幸灾乐祸地朝两位师兄做了个鬼脸。正带着手力们将行李放上马背的索戈看着这些小沙弥,憋不住地想笑。 收拾好行李,两支马队便整装出发了,玄奘仍然骑着自己的老马,与欢信和沙木沙克并骑而行。 或许是出于对高僧的敬重,商队将玄奘的队伍夹在中间,放眼望去,七八十匹骆驼和三四十匹马将队伍拉得长长的,带起一阵悠悠的驼铃声,久久回荡在空旷的大漠之中。 骆驼背上的丝绸、瓷器堆满了驼架,被绑成了一个个的小峰,比驼峰还要高出许多。 想到很快就能到达下一个王国,大家的心情都很愉快。 欢信笑着对玄奘说道:“我这一路之上啊,就今天早上看到法师还有几分为师者的威严。” “惭愧,”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小沙弥们道行不够,让居士见笑了。” “法师可用不着惭愧,”欢信道,“那几个小子我还不知道?就说那个道信吧,十年前我就认识他,那就是‘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主儿!这才剃度几天啊?你别说,还真有几分佛门弟子的样子了。” 做师父的都喜欢听别人夸自己的徒弟,玄奘也不例外,听了欢信的话,当即愉快地说道:“多谢大人夸奖。他们都是好孩子,虽说如今有些毛病,但假以时日,定会有所成就的。” 沙木沙克却向玄奘打听昨夜阿塔罗的话,玄奘原原本本地复述了。沙木沙克叹息道:“为贪早利而使自己处于险地,实在不是智者所为。那年轻人太过贪婪也太过自负,早晚会有大祸。” 玄奘道:“这次应该不会有事吧?毕竟离王城已经很近了。” “谁知道呢?”沙木沙克道,“我们是两天前在一个小镇上相遇的,当时碰上一支从阿耆尼王城出来的商队,跟我们说,王城附近就有马贼出没,呼啸成群,人数不定,建议商旅们最好在白天结伴而行。谁知道他为赶早市,竟将同行两日的商伴抛弃……” 玄奘叹息不已。 拐过一座小石山,眼尖的道通突然发现前方有几峰骆驼,浑身是血地卧在地上,不停地发出哀鸣。 “师父快看!”他忍不住尖叫起来。 玄奘跳下马,来到一峰还没有断气的骆驼身边,只见那骆驼的咽喉、肚腹等地多处受伤,高大健壮的身体不停地抽搐着,显然是救不活的了。 “这好像是阿塔罗商队的骆驼!”一个护卫队员看后,立即向沙木沙克禀报,玄奘听了不由得心头一紧。 沙木沙克点了点头,脸上的神情颇为淡定:“他们果然遇见了马贼。” 后面的商人恨恨地说了声:“该!” 玄奘牵着老马的缰绳,心情沉重地继续前行,边走边默默地为那些新结识的朋友祈祷。 然而可怕的事情还是出现了,一具尸体就躺在不远处,接着又看到一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黄沙地上满是鲜血。 玄奘从这些身体旁边经过,一个一个地去摸他们的脉搏,看看还有没有活着的人。 终于,他看到一张熟悉的面孔,满身是血,正是昨晚给他讲“阿师父泉”传说的阿塔罗。 而在他的旁边,则是那个魁梧有力的大汉——帕拉木昆,他倒似乎没流多少血,只不过身上插了三把弯刀,令人触目惊心。 更令人吃惊的是,其中一把刀的刀柄,正握在一个人的手里,这个人身上的装束明显不是商队的,头被一股大力砸得血肉模糊,而旁边就是帕拉木昆的大拳头…… 第二十七章 血染黄沙 “好厉害!”一个商队成员倒吸了一口凉气道,“这大汉没拿武器,打架用的居然是拳头,真是个勇士!” “那又怎么样?最后还不是死?”又一个商人道。 甚至还有人小声说:“也好,这小子帮我们招惹了马贼,我们可能就安全了。” 玄奘心中悲哀不已,躺在面前的年轻商人瞪着一双圆圆的眼睛,望向天空,仿佛心有不甘。玄奘颤抖着伸出手,替他合上双眼。 昨晚那场欢快的歌舞又浮现在他的眼前,可是,仅仅几个时辰,这些乐观健壮的人就都变成了冷冰冰的尸体。 一念及此,他的心便沉重得喘不过气来。 他开始用一根竹杖在地上掘沙,准备将这些尸首掩埋起来。 手力们会意,忙上前帮忙。 沙木沙克有些着急了,抬头看看天空说:“法师,不要管他们了,再不走,就赶不上今天的集市了!” 玄奘叹道:“毕竟同行一场,现在他们遭遇不幸,好歹埋葬了,也免得让他们暴尸荒野。” 一个商人大声说道:“是他们不守信用,说好了一起走,却在半夜抛下我们,现在遇到这种事情,也是因果使然!” 玄奘道:“中原有句话叫做死者为大,无论他们有多少不对,也都随着生命消散了。咱们掩埋了他们,不让他们葬身鹰鹫之口,也是同行一场。” 说罢,继续掘沙。 阿塔罗商队总共有四十八个人,这里倒有七十多具尸首,货物也都不在了,显然双方进行了一场激烈的战斗,商队成员全部遇难,财物被洗劫一空,而匪徒们也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损失了一些人马。 如果阿塔罗不急着先走,而是与沙木沙多商队及玄奘的马队一起,那么他们这三支队伍至少在人数上会占据绝对的优势,很可能就不会被劫杀了。 玄奘觉得,自己当初没有坚决地劝阻阿塔罗,实在不该,他的心中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 手力们将散落四处的商人尸首都搬了过来,玄奘小声命他们把死去的劫匪尸首也搬来,同商人们分开放置。 索戈握紧拳头,额上青筋暴露。十年前他就曾被劫过,父亲便是在那场灾祸中死于非命,自己也流落异乡为奴,达十年之久。如今再见到此种情景,如何不悲愤交加? 道诚和道信两位却表现得出奇的冷静,他们来到帕拉木昆的尸身旁蹲下,仔细检查着他的伤势,不时地低声讨论几句。 看着玄奘的马队忙忙碌碌,商队成员们还想再说什么,被沙木沙克摆手制止了,低声命众人上前帮忙。 人多效率高,不多时,沙地上已经挖好了两个大坑。 道诚与道信还在那里,不知道在研究些什么。安归带了几个手力走过来,要搬走帕拉木昆的尸体,道诚赶忙阻止:“先别动,他可能还活着。” “开什么玩笑?”一个叫阿合的手力道,“好几把刀,都插在要害部位……” “何况一点气息都没有了……”另一个手力也说。 “我说,你们就不能先忙别的去吗?”道信有些不耐烦了,“这个人,就交给我们师兄弟好了。他要真没救了,我们自然会埋。” 安归苦笑着摇了摇头,带着阿合等人离开,心想,虽说你们是不打不相识,可也不能硬跟阎王爷抬杠啊。 四十几个商人和他们的骆驼并排躺在一起,二十多个劫匪和十几匹马则躺在另一个坑里。 手力和商人们一起往上填土,很快便堆成了两座大坟。 玄奘合掌坐在坟前,默默地为他们诵经超度…… 一卷经诵完,玄奘依旧端坐不语,如一尊雕像一般,所有人的心情都变得异常沉重。 不管怎么说,路还是要继续走下去的。玄奘心情沉重地回转身,却见道信正扶着脸色死灰的帕拉木昆,让他靠坐在自己怀里,而道诚则盘坐在他的对面,给他输气。 玄奘有些惊异,自己方才为躺在地上的所有人都把了一遍脉,包括帕拉木昆在内,丝毫没有感觉到生命的迹象。 事实上,当时他们的尸体都已经僵硬,流出的血液也已凝结变黑,显然距离死去有一段时间了。 可是这两个小沙弥还在忙活,难道……真的还有救么? 他走到帕拉木昆身边,低头看了看这个脸上糊满泥沙的大汉,那三把刀还插在他的身上,看上去很是吓人。 如果帕拉木昆真的还活着,这几把刀如何取下来倒还真是个问题,留在身上显然是不行的,但若贸然拔出,很有可能会使他因出血过多而立即死亡。 玄奘轻轻拉过帕拉木昆的手,将两根手指搭在这个西域大汉粗壮的脉搏上,然后凝神—— 道信用充满希望的目光望着师父。 许久…… 玄奘的眼中的惊奇越来越盛,因为他感觉到了极微弱的脉动—— “道诚道信,”他声音颤抖着,低呼道,“你们是对的,他还活着!” 所有的人都惊讶得围拢过来。 沙木沙克命人原地歇息,他已经决定耽搁一天了。 玄奘有些过意不去,上前施礼道:“累诸位檀越久等,玄奘心中实在不安。这样吧,诸位停留的损失由玄奘来弥补。” “法师说哪里话来?”沙木沙克豪爽地笑了,“常言道,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法师悲天悯人,医术高明,肯为刚刚见面的朋友耽搁行程,沙木沙克敬慕不已。我虽是个商人,但也是佛门弟子,又与这位朋友同行两日,缘份更深,便为他停上几日又如何?怎敢要法师弥补?” 他的商队有八九十人,但这并没有让他感到有安全感。阿塔罗说的没错,丝路上的商人年纪越大胆子越小,都是被残酷的丝绸之路给打磨的。玄奘的马队虽然不到三十人,却也是个个精壮,这助力无论如何都不能丢。 赚钱固然重要,但这需要一个前提,那就是你必须活着。 帕拉木昆仍在昏迷,他的身体极其虚弱,玄奘命人将他抬进一辆装果味的车子里,将那里面的干果统统拿了出来。 “这大个子,果然是皮粗肉厚唉,”道缘在旁边惊叹不已,“这么多刀都砍不死他!” 道信笑道:“等他伤好,你可以跟他学功夫了。” “好啊!”道缘满不在乎地摆了摆圆脑袋,“我学会了他的功夫,就比你厉害了。二师兄,到时候你可别拿尖树枝刺我哦。” “我说,你还有完没完?!”道信怒气冲冲地说道。 御史欢信则看着从车上取出来的干果发愁:“大个子坐车上,这些果味怎么处理?” 玄奘道:“分给大伙儿,当干粮吃吧。” “这怎么可以?”欢信的眼睛瞪了起来,“这是大王送给统叶护可汗的礼物啊!” “不是还有五百匹大绫吗?”玄奘道,“此处离西突厥王庭还远,这些东西这么占地方,又容易腐坏,不吃掉怎么办?” “吃什么吃什么?”道缘兴冲冲地凑了过来。 “一听到吃就来劲儿!”道信鄙夷地说道。 “总好过偷拿树枝扎人,还被人抡着转圈吧。”道缘回敬道。 道信泄气地坐了下来,心中别提多懊恼了——好好的,我怎么就被这胖小子抓住命门了呢?看来人生在世,还真是要慎行啊。 “你们再吵架,可就没有果子吃了啊。”玄奘道。 “是,师父,”道缘赶紧说道,“我不跟二师兄吵架,我吃果子去喽。” 道信将双手枕在脑后,郁闷地躺在了草地上。 玄奘从行李中取出一些丝绢,用力撕开,又拿了些伤药进到车里,再次替帕拉木昆把脉。 这个大汉此刻仍昏迷不醒,脉搏显得极其微弱,有时甚至感觉不到。那三把刀插在他的身体上,周围的血液已经凝结,看上去触目惊心。 玄奘将一些伤药浸在瓦钵里,一只手拿着一块丝帕,在里面蘸了蘸,然后,他深深地吸一口气,又慢慢地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一把看上去扎得不太深的刀,一咬牙,用力拔出—— 出乎意料,并没有太多的血喷出。玄奘迅速将蘸了伤药的丝帕捂住伤口,再看帕拉木昆,只是两道粗眉稍稍皱了皱,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反应。 而玄奘自己,却因紧张而出了一身的冷汗。 感谢佛祖!总算没有出现大量流血的情况。只是他这样昏迷下去,究竟还能够支撑多久呢? 就在这时,车帘被掀开了,道诚的脑袋伸了进来:“师父,他没事吧?” “还好,”玄奘点头道,“你上来,我有话问你。” “是,师父。”道诚答应一声,“腾”地一下跳上了马车。 “你们怎么知道他还活着?”玄奘问道,“当时我为他把了脉,一点儿脉象也摸不到。” “瞎猜的,”道诚摸了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他练的功夫很奇怪,有点像汉地的铁布衫之类。我和道信当时就觉得,他不会那么容易死……” 玄奘点点头:“他能在这场大祸中活下来,也算难得了。我们必须立即上路,到了阿耆尼王城,才可安心为他疗伤。” “师父,”道诚热切地说道,“倘若治好了他的伤,就让他跟着咱们吧。” “不,”玄奘摇了摇头,“跟着我们太危险了,他应该回到自己亲人的身边。” “如果他没有亲人了呢?”道诚有些急了,追问道,“他又不会别的手艺,只能凭一把力气给商队当保镖。跟着我们当然危险,可给别人当保镖也不安全啊!” 见玄奘默然不语,道诚又央求道:“师父,这帕拉木昆力气又大,人又质朴敦厚,弟子和几位师弟都跟他挺投缘的。再说,他又是因我而受伤……” 他没有说下去,狠狠地砸了一下自己的脑袋。 玄奘看着他:“你心中有自责?” “是啊师父,”道诚痛苦地说道,“如果昨天晚上,弟子没跟他比武,他就不会葳了脚。这样,他们商队抵御劫匪的能力可能会更强一些,说不定不会死那么多……” 他砸着自己的头,恨恨不已:“我一个出家人,为什么要去争强好胜,跟他比武呢?” 玄奘拉住弟子的手,深深叹了口气。 “师父,”道诚恳求道,“咱们就带上他吧。” 玄奘叹道:“道诚,有些事情是不能一厢情愿的。再说他不是佛教徒,跟着我们有诸多不便。” “我们可以度化他,”道诚道,“让他皈依佛门!这也是功德一件啊。” 玄奘摇头:“那也要等他醒来以后,听听他本人的想法。” 道诚还想再说什么,玄奘一摆手道:“这件事,等他伤好了再谈吧,你现在赶紧招呼大伙儿收拾东西,准备上路了。” “是,师父。”道诚一转身,利索地跳下了车。 再次出发,气氛就显得有些压抑。每个人都在闷头赶路,不说话。 道通受不了这样的气氛,凑过来说道:“师父,您也别太难过了,那些人命不好,杀他们的坏人将来必定会堕入恶道。” “师父不是难过,”玄奘的目光望着远处的群山,轻叹一声道,“师父只是在想,人的生命为何如此脆弱?人与人之间为何非要相互残杀?你看他们的尸身,死了之后,又有什么分别?佛陀说过,人命只在呼吸之间,诚不虚也。道缘道通,你们有幸进入佛门,此为前世累劫不可思议之善缘,当以有限的生命去寻求人生之真谛,然后,救众生脱离苦海,永离恶道。” “弟子明白。”两个小沙弥轻声说道。 “法师,看前面!”手力安归一声低呼。 前方不远处是个隘口,一群人马已将道路遮挡得严严实实,马上的人个个执弓露刃,模样极为凶恶,一簇簇箭头对准的正是他们的方向! “马贼?”玄奘的脑中闪过这个字眼儿。 西域的劫匪因为有马,所以又被称为马贼。眼前这伙马贼大约有六七十骑,人数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以沙木沙克的护卫队,再加上玄奘的马队,应该有与之一战的能力。但就算能打赢,恐怕也是惨胜,损失是避免不了的。 沙木沙克脸色惨白,紧张得直冒汗。不过,他紧张,劫匪们也紧张。可能是最近抢顺手了,一见到有人出现,上前就拦,竟然没注意到眼前这支队伍居然有这么多人! 此时后悔也已经晚了,西域的马贼有个规矩,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获利。空手而归是为不吉。 知道躲不过去,欢信索性摧马上前,朗声说道:“我乃高昌国殿中御史欢信,受国王之命,护送大唐高僧到叶护可汗王庭。前面的朋友,赶紧让路吧!” 这一番话不卑不亢,即表明了自己的身份,又把大唐、突厥这东西两大强国的背景突显了出来。劫匪们顿时一片哗然。 既然敢做马贼,就没有被对方一番话吓退的道理。一阵喧闹过后,劫匪群中传出一个声音:“什么高昌御史,我只看到一队商贾!若再不识相,立刻乱箭射杀!谅那高昌王也死无对证。” 欢信脸色一变,正欲开口斥责,却见玄奘已经摧马到了身边,合掌道:“贫僧玄奘,从长安来,到天竺取经路过宝地,还望诸位檀越行个方便。” 说罢,双手合十,在马上行了个问讯礼。 劫匪群中又是一阵骚动。在丝绸之路,像玄奘这样的高僧,备受尊敬,就连劫匪也不愿轻易得罪佛祖。 何况玄奘的表现有理有节,并未跟他们撕破脸。 对方的口气明显软了下来:“大唐高僧?果然有些道行。我们也不与你为难,留下钱财,让你们过去!” “贫僧是带了些财物,”玄奘不疾不徐地说道,“但那是高昌王献给突厥统叶护可汗与沿途二十四国的国礼,诸位檀越还是不动的好。” 对面劫匪们的脸色阴晴不定,显然,他们是既害怕得罪叶护可汗和二十四国,又不愿平白放过这只肥羊。 好在玄奘紧跟着又淡淡地说了一句:“至于盘缠,倒是可以布施给你们的。” 这时,机灵的道信早在一旁,取出一袋银币,递到师父手中。 玄奘接过布袋,晃了晃,里面传出银币撞击的“哗哗”声,立刻吸引了劫匪们的目光。 “些许身外之物,诸位若有急需,就请拿去吧。”玄奘说罢,便将此袋抛出,眼看那布袋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线,被一只手抄了过去。 劫匪群中发出一阵欢呼,呼啸而去。 玄奘松了口气,这帮劫匪胃口不大,胆子也小,还算好打发。 沙木沙克也松了口气,遇到劫匪却没有遭到损失,真的很幸运。他和商队里的人都将这场幸运归功于玄奘,说正因为有他在,菩萨才保佑他们遇难呈祥。 玄奘的头脑却很清醒,他明白,主要还是这波劫匪的人数少了,不敢硬来。 所谓这道理那道理,实力才是硬道理。 第二十八章 银山上的马贼 重新上路后,欢信问沙木沙克:“这会不会就是抢劫阿塔罗商队的那支匪徒?” “难说,”沙木沙克道,“不过看着不像,匪徒们打劫也是论片的,彼此间就像商量好了一样,你抢你的,我抢我的,很少逾越。” 玄奘吃惊不小:“这里距离阿耆尼国的王城仅有几十里地,怎么还会有那么多的盗匪出没?难道官府不管吗?” 沙木沙克轻哼一声,解释道:“法师有所不知,那阿耆尼国王性子一向粗疏,不敬神灵。国内纲纪不严,政务一片混乱。所以王城周围才这么不干不净的。” 玄奘叹息不已。 脚下渐见高高低低的山峦,到处都是滚落的岩石,道路变得崎岖起伏,坎坷难行。 一座高山挡在了面前,欢信道:“这大概就是银山了吧?” “正是。”沙木沙克沉声回答。 一行人牵马进山,沿着两个山头间的低谷走,山谷里林木葱茏,凉风习习,在这炎炎夏日里给人一种清凉舒适的感觉。 马蹄踏着湿润的腐叶,发出“啪啪”的响声,在这种单调声音的伴随下,人们开始昏昏欲睡…… 突然,山上传出一声锣响,打破了这种单调的气氛,也赶跑了人们的睡意。接着便是一片刺耳的喊杀声,以及嘈嘈杂杂的叫骂着—— “留下马!留下财宝!饶你们不死!” 索戈迅速拔出腰刀,别的手力和商队护卫们也都赶紧拿出了武器。 喊杀声中,只见一百多骑,从两边山上直冲下来。 玄奘原本还想故技重施,破财免灾,然而这一波劫匪显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马上的人背跨弯刀,手托弓箭,边骑马边放箭。未到跟前,箭已射出,几个手力和商人躲闪不及,被射倒在地。 索戈迅速拉过一匹马,一把将马上的行李掀了下去,翻身上马,冲上前去。 道诚、道信以及沙木沙克的护卫队也都各自上马,和劫匪们斗在一起。 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道缘和道通,紧张得小脸煞白,紧紧跟在师父身边。 这帮劫匪人数众多,出手迅捷,手力和商人们除少数几个反应快的外,大多数人一时半会儿还来不及上马,劫匪们放完箭后,便执刀在手,骑马狂奔着,来回砍杀。手力和商队护卫们招架不住,狼狈不堪,不一会儿工夫,已有十余人受伤。 玄奘扶住一个重伤的手力,一面用力按住他的伤口,一面扭头喊着:“道缘道通!快过来帮忙!” 两个小沙弥赶紧跑过来,手忙脚乱地按住那个手力正在流血的伤口,玄奘腾出手来,迅速撕下一块衣襟,为他包扎止血。 他没有发觉,此刻,劫匪的头目瞪着一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已经死死盯住了他。 作为丝路上的劫匪,他很明白,一支商队里有一个僧人,通常就是这支商队的精神支柱,为生者祈祷,为死者超度,为整支队伍提供信心和凝聚力。 千万不能小看了这种精神上的作用,对于一支在恶劣环境中挣扎的队伍来说,精神上的支撑有时会超越肉体。 一旦这个僧人死去,整支队伍的士气都将大受影响。 所以那劫匪头目虽然不认识玄奘,却持刀朝他冲来! 道缘无意中一抬头,正看到那劫匪红红的眼睛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弯刀,这小沙弥几乎吓呆了,结结巴巴地喊道:“师……师父……” 正在处理伤者的玄奘也觉察到了不对,却已经来不及躲闪,只觉眼前白光一闪,心中不禁一阵发冷—— 想不到,我竟然死在这里……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间,忽听得一声“师父——” 却是道信猛扑了过来,将玄奘推在一边。 紧接着便是令人心悸的“咔嚓”声,那把弯刀正砍在道信肩上,肩骨断裂,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溅了玄奘一身。 玄奘大吃一惊,一把抱住道信,那个劫匪头子再次举刀欲砍,却被道诚手中的长棍截住。 这时,又有几个手力上了马,冲了过去,同劫匪们打在一起。 手力们清晨才刚刚见到阿塔罗商队全军覆没时的惨状,如今又眼见同伴受伤,法师遇险,心中俱是悲愤交加。索戈更是红了眼,摧马在盗匪群中杀进杀出,不顾一切地抡刀砍杀,且使的都是不要命的招数,刀箭落到他身上,他竟全然不顾! 劫匪们都被眼前这个神勇的大汉震惊了。 而在玄奘这边,那个劫匪头子显然不是道诚的对手,转眼间身上已被长棍击中数处,虽未流血,却也吃痛,动作明显慢了下来。 见首领受伤,别的匪徒忙赶上前来施救,道诚挥舞起手中长棍,左击右挡,将他们尽数挡了回去。 玄奘紧紧抱住道信,不禁潸然泪下,这个弟子伤得太重了,肩骨被砍断,金疮药撒上去就会被流出来的血冲开,也不知能不能熬过这一劫。 然而眼下毕竟不是悲伤的时候,他只能抓紧时间处理道信的伤,将其包扎好,小心地放在一辆盛果味的大车下,车下还有其他被他治疗过的伤者,已经有五六个之多了。 伤者越来越多,玄奘从老马身上将装着自己衣物的包裹拿过来,从里面抽出一件白色的内衫,撕成一根根的布条,给伤者包扎。 此时拥到这边来的劫匪越来越多,道诚也有些招架不住了,他虽武功高强,毕竟难以持久,经过一番恶斗,身上也开始挂彩了。 劫匪们看到便宜,有十几个与道诚缠斗,另有四五个冲过他的阻挡,直奔玄奘而来。 玄奘又抱了一个伤者过来,小沙弥道通在他的身边帮忙,见有人摧马扬刀朝师父冲来,一时来不及细想,从车上拎起一只果筐就倾倒了过去! 四五个劫匪的马匹被地上的果品所跘,将主人摔下马,落马的劫匪很快便被随后赶来的商队护卫杀死。 一个大个子劫匪运气似乎不错,摔下马打了个滚就爬了起来,发现自己摔得离玄奘最近,举刀就冲了过来! 玄奘此时正半蹲在地上,处理一个骨折的商队护卫,他将落在地上的羽箭掰掉箭头和箭尾,用来固定骨骼。 眼见此人来势凶猛,玄奘也不禁吓了一跳!好在经过这些日子的长途跋涉,他的身体还算灵活,看到那把朝他招呼过来的刀,赶紧抱着伤者躲了开去。那匪徒收势不及,一刀砍在后面的马车上! 就听“哗啦”一声,马车坍蹋下去,里面的果味滚落一地。 “哎呀!这么多果子,可别浪费了!”道缘一见吃的,顿时来了精神,竟然不知死活地跑过去拾。 那劫匪拔出刀,对着他的脑袋瓜子一刀落下! 道缘听到风声时已经无法躲避,关键时刻,这小沙弥竟然采用了驼鸟的自卫方法——双手抱头蹲在地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耳边忽听得一声怒喝,道缘吓得“哇哇”大叫,一颗心都跳到了嗓子眼里。 过了好一会儿,才觉得有些奇怪——咦?怎么我的脑袋并不痛?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正看到师父关切的目光,而那个凶恶的劫匪此刻却躺在地上,身上缠满了缰绳,被捆得像个粽子。 原来,那劫匪从车辕上抽刀的时候,却没有注意到车下正躺着六七个被玄奘包扎好的伤者,其中一个伤得不是太重,一把抱住了他的腿,两人同时摔倒在地,滚在了一起! 那劫匪气得“哇哇”直叫,拼命挣扎,身体撞在一块尖石上,一条胳膊竟被撞折! 玄奘此时就在近前,顺手拽过一条缰绳,也不管三七二十一,胡乱地将他缠了几圈。总算是保住了伤者,也救下了道缘的一条小命。 抓住了这个俘虏,又见徒弟无碍,玄奘暂时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一把额上的冷汗。 忽觉胸部一阵剧痛,他眼前一黑,退后一步一跤跌倒。低头看时,这才惊异地发现,锁骨下方不知何时插上了一枝羽箭! 原来,由于道诚受伤,动作变慢,劫匪头子趁机逃脱,朝玄奘射出一枝冷箭后,就立即打马离开。 众匪徒见首领脱身逃走,也不恋战,打了个呼哨,纵马远去。 索戈已经杀红了眼,不顾自己这边人少势单,又多处受伤,拍马就要去追。 “回来!都回来!先救人要紧!”沙木沙克急急地喊道,他的身边躺着一头死骆驼,以及十几个为保护他和商队财产而伤亡的人。 另一边,玄奘咬牙撕开中箭处的衣服,一只手用布团按住伤口,另一只手握住箭杆,用力一拔,便将这枝箭拔了出来! 大片的血沫从伤口涌出,玄奘用布团紧紧地堵住伤口,低头看了看手里的箭。 这是他西行路上第二次中箭了,还好没有在第一烽中箭时的那种撕裂般的痛楚感觉。当然,这主要是箭的不同。 西域马贼使用的箭完全不能同大唐的兵箭相比。 大唐制箭讲究的是质量,追求的是远距离以及强大的穿透力和杀伤力。而西域人讲的却是数量,追求的是廉价以及机动性和密集性。 大唐兵箭是用强弓或重弩发射出去的,箭头如刃,钢制,既长且薄,并且有倒钩,可以进行二次伤害,一支箭筒装箭六枝或十二枝,数量虽少但杀伤力惊人; 而西域的箭却是由轻薄的马弓射出,基本上就是将细树枝削直了,把其中的一头削尖就可以当箭使用,很多箭枝甚至没有专门的金属箭头,自然也就不存在倒钩。一支箭筒可装箭一百多枝,至于杀伤力嘛,就是在身上扎个洞,只要不是近距离射中要害,就死不了人。 不过西域人也有其它办法来弥补这种箭的先天不足。 玄奘擦拭了一下身上的血,准备用布条包扎起来,却意外地发觉,半边身体已经麻痹,没了知觉! 箭头上居然有毒! 沙木沙克踉跄着去找人,却见玄奘坐在一辆塌车前,满头大汗,在往身上艰难地绑着布条,大片的血迹在布条上晕开,将胸前染红,不禁惊得大呼起来。 这时索戈带着人马回来,一眼就看到躺在玄奘身边被捆得像个粽子的俘虏!文质彬彬的玄奘居然抓了个剽悍的俘虏,让人吃惊不浅。 而玄奘这个时候,已经感觉浑身都不好了,锁骨处的麻痹感开始向上下蔓延,头脑仿佛要陷入混沌,他勉力提起最后一口气,才算驱除掉眼前的黑雾,没有就此昏厥过去。 索戈赶紧过来帮助他包扎,只听玄奘迷迷糊糊地说道:“箭上有毒,我动不了……” “没关系的,法师,”索戈安抚道,“这种毒我用过,也中过,只会让您身上麻痹,并不致命。法师且安心休养,过一阵子就好了。” 原来,西域地区长有一种有毒的树木,树叶的汁水有很强的致麻作用,当地的医生甚至用它来当麻醉药。当然,它更广泛的用处是被人们捣烂,把箭头浸在里面,制成毒箭打猎。 这种叶子吃多了确实会死,少量汁水却不致命,仅仅是让猎物暂时失去战斗力而已。 一场劫难过后,众人开始打扫战场,清点人数。 商队死了七个人,几十人挂彩。 手力死了三个,十几人受伤,至少有五人伤势严重。 道信肩上中了一刀,肩骨断裂,经过及时的止血包扎,暂时没有生命之虞了; 道诚身上多处受伤,有刀伤也有箭伤,看上去颇为严重; 索戈满身是血,看起来很吓人,好在伤都在皮肉,伤口也浅,并不太重; 劫匪则死了六个,被俘一个,其余的都已跑掉。 另外,商队还被打烂了半车瓷器,死了两头骆驼和四匹马,其余货物并无损失。 玄奘被毒箭射伤,胸部以下虽然麻木,好在两只手还勉强能动,也有知觉,因此依旧在徒弟们的帮助下勉力为伤者治疗。 清点后的结果是沙木沙克能够接受的,他命人取出一匹白绢,撕开了交给玄奘,让他用来给伤者包扎。 没有受伤的商人和护卫则就地掘土挖坑,准备埋葬死去的同伴。 玄奘虚弱地说道:“先不要埋,抬过来,让我再搭一次脉。” 他做事一向谨慎,特别是帕拉木昆之事后,更知道有些人看起来好像死了,实际上却是假死,还是可以抢救一下的。 众人听从法师安排,将死者抬到他的面前,让他一个一个地切脉。 凡被他确认死亡的,就抬走埋葬起来。 一时间,气氛显得极其压抑。 “玄奘发愿西行,死活凭天,这条命就算是送在路上,也没什么。可是老天为何却要他们为我而死?” 在死者的新坟前,诵完七七四十九遍《往生咒》,玄奘的眼泪一下子流了下来,他从未想过有一天要欠别人的命。 天上渐渐下起了雨,看来是老天爷被他说得惭愧了。 玄奘吃了一惊,赶紧叫人取出高昌王送的裘毡等物,将受伤的人紧紧裹住。 取经队伍只有两辆装果味的马车,其中一辆已经被毁,无法再用;另一辆载着帕拉木昆的倒还完好无损,只是里面空间狭小,只能再塞两个人进去。 商队倒是有十几辆车,大部分装载着瓷器等易碎品,沙木沙克命人腾空一辆放置伤者。 两辆大车根本安置不了全部的伤者,其它车辆里装载的都是贵重货物,沙木沙克实在舍不得再腾空,只能将伤重的和不能动弹的塞进车里,其余的伏在马或骆驼的背上,由同伴照护。 玄奘被人扶进车中,先试了试帕拉木昆的脉搏,这大个子此刻脉息微弱,还在昏睡。不过,方才发生的事情却也没有使他的伤势进一步恶化。 略松了一口气后,他命人将两个受伤最重的手力抬进车中,自己则下了车,靠在赤离的身上歇息。 道缘得意地揪着那个被捆成棕子的匪徒走了过来,命他跪在地上。 索戈握着刀,站在这个俘虏面前,咬牙道:“法师,这小子带着也无用,不如宰了他!” “不可!”玄奘赶紧制止。 他看了看眼前这个脸色苍白,一身血迹的俘虏,温言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俘虏一摆脑袋,一副要杀就杀,要砍就砍的神情。 索戈火了,走上前去,提起他的衣领,用手中刀片将他的脸蛋儿拍得“啪啪”直响:“小子挺犟啊,法师问你话也敢不应,信不信我拆了你的骨头当柴烧?!” 满身是血,眼睛通红的索戈自有一股威严之气,那个俘虏眼中登时露出胆怯的光,但他还是没说话。 “算了索戈,”玄奘疲惫地说道,“他答不答我的话都没关系,咱们带上他走一段吧。” 索戈说了声“是”,恨恨地将刀收了起来。 第二十九章 强盗与山洪 “起来!”道缘在一旁,神气地一提绳子,想将那个俘虏拽起来,哪知这一下牵动俘虏的伤臂,使他忍不住又大声叫唤起来。 闭目养神的玄奘立即睁开了眼睛:“怎么,你也受了伤?” 道缘道通将俘虏带到玄奘面前,玄奘看了一眼他的胳膊,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此人手臂已被摔折,又经过刚才那么一折腾,惨白的伤骨都露了出来。 “阿弥陀佛,”玄奘轻声道,“道缘,快给他松绑。” 道缘为他松开了绑绳,道通赶紧递上树枝和绳子,玄奘替他把骨头接好,紧紧地固定住。 “你上马吧,”玄奘道,“记住路上不要乱动,若是再断了,我可不保证还能给你接好。” 马队在雨中再次出发。 那人骑在马上走了一程,突然开口问道:“法师,如果我不乱动,这条胳膊还能好吗?” “养上一阵子还能好,”玄奘道,“不过不能提重东西,也不能再提刀打仗。” “听到了没有小子?”安归回过头道,“你最好想办法学门手艺,改行!” 那人低下了头,一言不发。 雨越下越大,山谷被冲刷成道道沟壑,脚下的路也变得泥泞难行,这支长长的队伍便在这泥泞中艰难跋涉,每个人都浑身湿透,大腿以下全是泥浆。 这样的天气,对任何一个伤者来说都是危险甚至致命的。本来依着玄奘的想法,应该再腾出几辆车来,让所有的伤者都上车。但是那样的话,货物的损失就太大了,沙木沙克无论如何也不能同意,他的同伴们也不会同意。 大伙儿冒着生命危险走这丝绸之路,不就是为了财富吗?丢掉财富,这条路走下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丝路上的普遍做法是,将重伤员抛弃,这在他们看来是正常的损失。现在腾出一辆车来装伤员,已经是看玄奘的面子了。 玄奘骑在马上,全身都被雨水淋得透湿,颤抖不已,胸前的麻痹感没有了,被水一浸,痛彻心扉。 他擦着脸上的雨水,咬牙问道:“这一带不是荒漠吗?怎么会下这么大的雨?” 欢信也被淋得瑟瑟发抖,无奈地叹了口气,道:“法师有所不知,西域地区虽然雨水很少,但也不是一点儿都没有。而且在雨水集中的时候,甚至能引起山洪暴发。” “山洪暴发?!”玄奘大吃一惊。 “是啊,”欢信道,“地面来不及吸下那么多的水,只能任其在大地上疯狂流淌。有些小河流平常根本没水,一下雨,那水可就涨起来了!无数这样的河流汇在一起,就会形成一股巨大的洪流。山洪一路上携沙裹石,灌木丛、房屋、甚至整群的牛羊牲畜,都会被冲走。” “牲畜算什么?”索戈在马上瓮声瓮气地接口道,“很多村庄的人来不及逃走,也都被洪水卷走了!” 由于身上有伤,天又极冷,他脸色苍白,但依然倔强地不用人扶。 就在这时,喊杀声再度传来。 一股劲风掠过,一名商人惨叫着跌落尘埃,身上赫然多了一支长箭!鲜血迸出,在泥地上痛呼翻滚。 众人悚然变色,引领四顾,只见前方雨帘中奔来大群劫匪,足有三四百骑,挥舞着寒光闪闪的弯刀向他们逼来。 要么不出手,出手必获利。对这些刀口舔血的西域盗匪而言,出手袭击一支商队,六死一被俘,更有数十人受伤,居然没有抢到东西,这是无论如何都不能接受的。 所以那头目才会在临走时射出一枝冷箭,在他看来,这个僧人一死,商队的士气势必大受影响,自己回去再多集结些人马,便可再度出击。 索戈咬牙骂了句:“该死的马贼!我去教训教训他们!” 说罢“刷”地一声抽出刀来。 但是玄奘把他拦住了,毕竟敌众我寡,这一去分明就是送死。 他对脸色惨白的沙木沙克说:“还是躲一躲吧。现在雨下得这么大,四周又是山林,天色昏暗,说不定能躲过去。” 沙木沙克也有此意,他实在是不想再有损失了,只是往哪里躲却是颇费畴躇。 就在这时,那个俘虏突然开口道:“山洪就要来了,咱们最好赶紧上山。” 索戈大怒:“你这马贼,谁跟你是咱们?” 要不是考虑到对方也受了伤,不能乘人之危,这会儿非给他一刀不可! 玄奘拉着沙木沙克的马缰,大声说道:“檀越,时间紧急,还是上山吧!” 看着玄奘目光中的焦急之色,沙木沙克终于下了决心,手中的马鞭朝前一指,说道:“我们往山上去!” 一道耀眼的电光在空中划过,把山林和旷野都照得通亮,接着便是一个接一个闷闷的雷声。 暴风雨还在疯狂地往下浇着,玄奘甚至怀疑是不是老天裂开了一个大洞,让那么多的水从洞中倾泄而下。巨大的水声淹没了强盗的喊杀声。 西域地区就是这样,虽然一年到头很少看到雨水,可一旦爆发,那便是雨神的无边愤怒! 越来越强的轰鸣声从远处传来,整个山谷发出惊天动地的震荡回响,牲畜受惊,几乎控制不住,几个小沙弥不由得脸色巨变,手力和商人们也都惊慌起来…… 山洪暴发! 山洪真的暴发了!! 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激流已吼叫着从他们脚下经过,夹带着大大小小的石块和整棵整棵的树木,沿着长长的山谷向前冲去,整个天地都在为之颤抖。 滔天的泥石流翻滚而下,他们所在的地方霎时变成了一座孤岛! 在这样的天气中,马贼们也不敢冒险。领头的呼啸一声,整支队伍掉头而去,很快便消失在风雨之中…… “好险!”道诚擦了一把脸上的泥水,后怕地说道,“幸好我们上了山……” 然而危险却还没有解除,泥黄色的河水裹夹着上游冲下来的树枝树根和泥沙,一路呼啸而来,声音惊心动魄。 玄奘等人站在激流边,就连水中轰隆隆的石头翻滚声也听得清清楚楚…… 西域地区的风雨很是奇怪,来的时候倏忽而至,令人难以防范,可紧接着不多时,天竟然又放晴了! 洪水阻住了强盗们的追击,玄奘总算有机会去看一看那些受伤的人。 伤者的情况很不好,裹在他们身上的毛毡早已湿透,变得又冷又沉。几名手力围在一名伤者身边,低低地哭泣着。玄奘弯下腰,摸了摸他冰冷的手腕,已经感觉不到脉搏的跳动,他不甘心,又将耳朵贴近伤者的嘴边,等了好半天,也没有感受到哪怕是极微弱的呼吸…… 他的同伴们顾不得拧一拧身上的湿衣服,便默默地为他挖坑掩埋。玄奘又去看了另外几个伤势严重的,他们脸色发青,瑟瑟发抖,显然也支撑不了多久了。 他打开行李包,想再找几件干一点的衣服给他们。虽然高昌王为他准备的包裹都有厚厚的油层可防雨,可刚才那阵暴雨实在太大,包裹里还是进了水。 翻来翻去,总算在两个较大的包裹里层找到了几件半干的衣裳,赶紧拿出来给伤者换上。接着,又将湿透的衣物打开,放在太阳底下晒着。 看着身处痛苦中的同伴,玄奘心如刀铰,他没有其他办法可想,只能努力安慰着他们:“前面不远就是王城,我们很快就能到达那里。你们坚持一下,到时候玄奘一定为你们治好伤!” 然而另一个危险又悄然逼近,洪水使孤岛四周开始不断地塌陷,看样子即使逃脱了强盗之手,他们也难逃被洪水覆没的命运了。 玄奘将所有的伤药都取了出来,这些都是从高昌国带出来的,大部分是金创药一类,治疗一般的跌打损伤还可以,太重的伤显然就无能为力了。 道缘坐在已经昏迷的道信旁边,哽咽地说道:“师兄,我以前真不该跟你吵架,还挖苦你……师父说得对,人命只在呼吸之间。师兄,你别急着死,等我们一起……” 沙木沙克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他不停地走来走去,嘴里喃喃自语:“怎么办?怎么办?真的要完了吗?” 玄奘看完伤者已经筋疲力尽,他疲惫地靠坐在一棵树下,默默诵起了《心经》…… 不知念诵了多久,突然听到一声兴奋的呼喊:“法师,水退了!” 的确!或许是由于观世音菩萨的加被,又或许是这块土地平常太干旱了,是以一遇到水就拼命地吸收。总之,人们惊喜地发现,洪水正在渐渐地退却! 他们终于在强盗与洪水的双重包围中得到了一线生机! 虽然刚刚过去一场暴风雨,但此时的山谷已是阳光明媚,天空湛蓝逼眼,薄薄的云彩流动着,幻化出梦幻般的色彩。 马队在满是泥浆的山梁上艰难行进,他们不敢下到山谷里,怕再有洪水袭来。 脚下的道路越来越泥泞不堪,马匹驮着行李、伤员,四蹄不停地打滑,装载着重伤员的马车更是常常陷进泥里,推都推不动,每个人的身上都沾满了泥浆。 阳光照在身上已经有了灼热的感觉,但沐浴不到阳光的地方依然很冷,这真是一个冰与火的世界! 当他们终于通过了这片泥浆地,重新踏在了坚硬的地面上,不由得长长呼出了一口气。 经过大半天的折腾,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却又不敢停下来休息。因为他们知道,一旦停下,就再也没有力气赶路,非就地歇上一晚不可!且不说这个地方并不安全,完全不适合宿营,就说受伤的人,只怕也熬不了一晚了。 玄奘伏在马背上,听着伤者的呻吟声束手无策。眼前的情况令他绝望,一路的颠簸,使那些受伤的人看上去更加虚弱,那些口中能够发出声音的还好些,有几个已是面如死灰,处于深度昏迷的状态。 他极力控制住心神,告诉自己不要慌乱。不时地摸一摸伤者的脉搏,心里却是越来越没有底,只能边走边为他们打气道:“快了,快到了!再坚持一下,你们会好的……佛祖保佑……” 他知道有些伤者是听不到他的话的,这些话与其说是安慰伤者,倒不如说是安慰自己。 “师父……”伏在马上的道信被颠醒了,低低地说,“道信没用……一路上……净惹师父生气……如今……要死了……师父就……不用再为道信操心了。” “师兄!你说什么呢?”道缘忍不住哭了起来。 “道缘师弟……师兄不好……老跟你……吵架,你……你就……原谅师兄吧。” “师兄……”道缘哭得更厉害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奘心中痛如刀割,他尽量用平静的语气对弟子说:“道信,你听好,你不会死!你现在觉得痛苦,是因为在马上颠簸的缘故。但师父向你保证,你的伤会好的。所以,如果不想再惹师父生气的话,就好好活着!” “师兄你听到了吗?”道缘擦着眼泪说,“师父保证你的伤会好,你难道连师父的话也不相信吗?” “相信……我相信……我……” “好了道信,别再多说话了,”玄奘伸手握住道信冰冷的手,向他传递着自己的热力和希望,“前面已经可以看到王城了,再坚持一下,就快到了……” 他的心中越来越焦虑,原本以为,多年的修行,再也不会让他有焦虑感了,谁知一场灾难便将他打回凡夫的原形。 王城虽近在眼前,但西域这个地方就是这样,明明看上去近在咫尺的景物,走起来却要很久很久,直让人怀疑是不是又碰上了海市蜃楼。更要命的是,为了不让伤者再次受伤,他们还不能催马快行,只能保持这样的速度,慢慢地走。 心急如焚却又无法可想,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默默地诵经为众人祈福,希望他们平安,也让自己的心安宁下来…… 第三十章 阿耆尼国 阿耆尼是梵文Agni的音译,意思是“火焰”。 东晋高僧法显在其求法旅行记《佛国记》中称这个国家为“焉夷”,玄奘还记得那本书中曾经说过,这个国家地域广大、十分富裕。更为重要的是,此国自上而下,都对佛教极为尊崇。 沙木沙克到这里来的主要目的是收购矿石,这里的银矿价格极低,依照他的经验,把从疏勒带来的波斯地毯和路上收购的汉地丝绸、瓷器、茶叶等物高价卖掉,换成阿耆尼的银矿石,贩卖到疏勒一带,价格可翻四倍;若是翻越葱岭,贩到更遥远的中亚大草原,则可以达到惊人的十几倍乃至二十倍的利润! 当然,前提是你有命将矿石带到这么远的地方去。 任何货物只需要有两成的利润,就足以令天下商人铤而走险,何况这动辄十多倍的暴利? 所以,随着距离王城越来越近,官道上汇聚的商队也便越来越多,前后竟有七八支合并混杂而行! 这些商队有大有小,小商队约有二三十人,大商队三五百人,有的商队甚至可达上千人! 商队碰面后,彼此之间点头示意,看起来甚是友好。 这倒不难理解,在崇山峻岭、沙漠荒原间奔波了几个月,期间还可能同马贼盗匪进行过殊死的搏斗,如今骤然见到这么多同行,心中的安全感必定油然而生。 他们见面后,通常会相互交换一下目的地和路上的信息,比如哪个位置有水,哪个旅店提供饲料,哪里有盗匪出没,甚至哪里发生战争需要绕道,等等等等。 这些信息非常重要,往往关乎性命。 玄奘注意到,几乎每支商队都有伤者,一个从西边来的大型商队,伤者竟占了一半以上! 更不用说死亡的了,从商人们彼此间的议论可知,有的商队出发时有两百多人,到达阿耆尼时就只剩下不到一百人了! 由此可见,这条道上的盗贼是多么猖獗。 相比之下,沙木沙克商队这一路上的运气还算不错,减员不多。 玄奘终于明白,丝路上确实有几百骑甚至上千骑的劫匪队伍存在。据说,有的匪徒富可敌国,武力更是强大到了连军队都不是对手! 这一事实,造成了另外一个可怖的后果,那就是,有些国家的军队甚至兼职强盗!换身行头就出来抢劫,有那嚣张的甚至连使臣都抢,权当练兵了。 当然,像高昌、龟兹、于阗这类位于丝绸之路关卡上的国家不会这么做,因为他们靠抽取商人的交易税,收取过境费用,安安稳稳的便可获利丰厚,还能繁荣本国市场。 如果他们也抢,那就只会使商使们想方设法避开他们的国家,绕道而行。不仅得不到任何好处,还会丧失自己有利的交通枢纽地位。 所以这些压在丝绸之路要道上的国家不仅不会抄掠,反而会派军队保护商路的安全。一个依靠地理位置发展起来的国家,只有使这种地位安全、有效地发挥作用时,才能维持下去。 但是一些丝路周边国家,由于获得的财富少,就显得比较贫穷,出于忌恨或者其它目的,就会派出军队,冒充强盗抢劫商使。 阿耆尼比较特殊,它是丝路中段的重要国家,又盛产银矿和瓜果梨枣等物,按说应该保护来往商贾的安全才是。偏偏因为国王的无能,使得这种保护名存实亡,国家内外一片混乱。 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无论是商人、盗贼乃至国家,支撑他们行为的永远是两个字——财富。 进城之后,两支队伍就分手了,沙木沙克的商队自去找货储区卸货,玄奘则带着自己的马队寻找落脚之处。 他最关心的是伤者,他自己也伤得不轻,何况还有伤势比他严重得多的人,有的已经生命垂危了,需要立即安顿下来。 很快,他们便在靠近集市的地方找到了一座较大的寺院,请求挂单。 寺僧听说是大唐来的求法僧人,大喜过望,赶紧迎了出来,谁知在寺门前迎面撞上一个满身血渍和泥污的僧人,身后是一支狼狈不堪的队伍,顿时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贫僧玄奘,初涉西域,途中遭遇盗贼,有几个同伴受了重伤,还望长老慈悲照拂。”玄奘向住持长老深施一礼,用已经很熟练的吐火罗语说道。 “啊……法师不必客气,”住持有些慌乱地说道,“大家都是佛门弟子,有什么难处尽管开口,老衲自当竭力帮忙。” “那就多谢了,”玄奘挂念伤者,也不再跟他多做客套,边往寺里走边问,“请问长老,寺里可有暖和干净些的禅房?” “有有有,法师请随我来。”住持一叠声地说着,便将玄奘等人带到一间较为宽敞的僧房。 玄奘命人将几个重伤的人抬到广单上,又向住持要了些清水和伤药,然后解开伤者的包扎,重新帮他们清洗伤口,再小心地为他们上药。 住持站在一边,看了一会儿,便摇头说道:“这些伤药都只能治疗一般的跌打损伤,这么重的伤只怕……” “长老这里,还有没有别的药?”玄奘回转头,充满期望地看着他。 住持叹道:“要是有,老僧还能不拿出来吗?佛门弟子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那么,这城里有药铺吗?”玄奘又问。 “有,”住持道,“离此也不甚远。” 玄奘叫来安归,给他写了张药方,叫他同几个会说吐火罗语的手力一起去城里的药铺买药,随后便从行李中取出些帛绢,将处理好的伤口重新包扎起来。 这么好的帛绢用来裹伤?寺僧们的眼睛都直了。 索戈也要跟着去买药,玄奘没有同意,并对他说:“如果你还想早点见到你的妻儿,就呆在禅房里好好养伤。否则我只好把你留在这里休养了。” 索戈顿时吓得不敢再说。 在王城里,沙木沙克的护卫队也暂时清闲了下来,考虑到商队还要做生意,暂时顾不上他们,护卫队首领纳努打听到玄奘法师的住处,专门派人将重伤的弟兄送到这里求治,并留下几名队员给法师打下手。 看看伤者都已稳定下来,玄奘总算松了一口气,安排了几名手力照料他们,便自去沐浴更衣,他准备今天就去见阿耆尼王。 “法师气色不佳,暂且歇息一晚,明日再去吧。”望着玄奘苍白的面容,欢信有些担忧地说道。 玄奘虚弱地一笑,道:“天色尚早,今日便去吧。最好的医者和药物都在宫中,我们要在这里修整疗伤,最好能得到国王的帮助。” 欢信想想也是,只得同意。 两人装束整齐,离开寺院。刚刚走到王宫门前,就见身材高大面庞红润的阿耆尼王已带着众大臣迎了出来。 “法师从遥远的大唐来到这里,驻锡于我阿耆尼国,实令本王欢喜无限,手舞足蹈啊!”阿耆尼王嗓门宏亮,热情地说道,“我这阿耆尼国气序温和,民风淳朴,又富产银矿,实乃丝路之上最重要的国家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施礼。 一旁的御史欢信却忍不住撇了撇嘴——最重要的国家,你这牛皮也未免吹得太大了吧? “法师就在我国中多呆些日子,为阿耆尼民众讲经说法,我会叫他们为法师准备健马换乘的!”阿耆尼王热情地说道。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恭敬合什道,“玄奘这次路过贵国,确实是希望多呆些日子,有几个同伴受了重伤,急需医治。有的人伤势严重,短时间内好不了,可能需要留在贵国静养。” “这没问题!”阿耆尼王心情极佳,爽快地说道,“只要法师肯留下来讲经说法,法师的同伴嘛,本王自当派医师前去,好生照护。” 玄奘松了口气,再次谢了国王,并表示,自己愿意在阿耆尼的寺院里讲上一个月的经。 两人被请入宫殿,阿耆尼王举办了盛大的宴会宴请大唐高僧。 玄奘坐在主客位上观看歌舞,欢信则以外交官的身份上前,递交了高昌王的书信。 阿耆尼王接过书信,看着看着,脸色渐渐变青。 玄奘走过很多地方,同各式各样的人物打过交道,所谓“上与君王共坐,下与乞丐同行”,便是他这些年的真实写照。因此,对于人的表情变化极为敏感。此时见那国王脸色不善,已知不妙,却又不知是哪里出了问题。难道阿耆尼国与高昌国有宿怨?如果是这样,怎么欢信一点儿都不知道的样子?他是殿中御侍史,没有理由不知道两国的关系啊。 终于,阿耆尼王将书信往案上一拍,厉声喝问:“你们是从高昌来的?是麹文泰这个狗王资助的你?” 果然是高昌国王的问题!可是玄奘还是觉得不对,如果两国有仇,麹文泰王兄为何还要给这个阿耆尼王写信呢? 虽然觉得这里面的关系扑朔迷离,但玄奘不愿说谎,面对国王凶狠的眼睛,他安静地点了点头:“正是。高昌王麹文泰乃是玄奘的结义兄长。” “原来如此!”阿耆尼王咬牙道,“那狗王平日里对我阿耆尼国呼来唤去,还时时派兵侵扰。如今又在信中以这般口气命令于我,真是欺人太甚!也罢,阿耆尼国是座小庙,供养不了大菩萨,法师这就请吧!” 玄奘想,我这高昌王兄也不知在信中都说什么了,惹得这国王如此生气?但到了这个时候什么都不必问了,只是合掌道:“陛下刚才还说,要留玄奘在此多住些日子,又说要派医师照护受伤之人。一国之君,岂可当场食言,出尔反尔?” 阿耆尼王怒道:“寡人说此话时,尚不知法师是那高昌鞠氏之义弟,是法师隐瞒在先,怎能怪寡人言而无信?” 玄奘苦笑,心想我怎知你同那高昌王有何冤仇,难不成还要我事先把自己的亲戚朋友全报上一遍? 但想到这阿耆尼王先前对自己如此恭敬,见了高昌王的信件后,态度就骤然转变,想来那位麹文泰王兄真有什么不是之处。因此再次合掌施礼,好言说道:“大王,玄奘西行,欲往婆罗门国求法,这一路之上道路险远、山川阻隔,且多虎豹劫匪。一些同伴确实受了重伤,还请大王慈悲,留他们在此静养。” “是吗?”国王带着几分嘲弄的语气说道,“本王听说,玄奘法师医术精堪,既如此,又何必在我国中疗伤?法师尽可自己解决啊。” 虽然明知对方是有意刁难,玄奘还是心平气和地解释说:“他们几个伤势沉重,正需好生调养才是,又怎可再长途奔波?” “好生调养?”国王冷笑道,“调养好了便再来侵扰么?阿耆尼虽是小国,可也不是受人欺辱的!” 玄奘叹道:“大王,玄奘不知阿耆尼国与高昌国之间有何恩怨,也不敢再奢求大王为我们提供换乘马匹。只是,救助受伤落难之人当是各国份内之事吧?” “那得看那落难之人是谁,”国王冷笑道,“若是敌人,嘿嘿,不抓起来砍头,已经是很客气的了。” 一旁的御史欢信再也听不下去了,站出来道:“大王,有道是,两军交战,不斩来使。何况我们只是行旅?更何况高昌国并未同阿耆尼国正式交战,怎能说是敌人?又何况我们是在王城附近遇到劫匪的,无论如何阿耆尼国也是有一定责任的吧?” 这三个“何况”一说,阿耆尼国王立时大怒,一拍桌案,喝道:“大胆!” “刷”地一声,两旁卫士将手中武器都亮了出来。 见此情形,欢信的脸色顿时变得难看至极。 阿耆尼王冷冷地看着欢信:“别以为你是高昌国的使臣,我就不敢杀你!” 见欢信还要说什么,玄奘抢先一步上前,合掌道:“大王不必动怒,既然不允,我们不再打扰便是。大王虔信佛法,又何必多造杀孽?” 这阿耆尼国王嘴上说得很硬,但要他真杀了高昌使者,却还是一件需仔细考虑的事情。毕竟两国虽有矛盾,还未到刀兵相向的地步,若杀了欢信,这事可就闹大了。 当然,做国王的有时也会冲动,因了一件鸡毛蒜皮之事,一时冲动挑起战争的,在西域绿洲国家中却也屡见不鲜。因此玄奘丝毫不敢大意,上前相劝,而阿耆尼国王也就顺坡下驴,不再追究了。 回到住宿的寺院,欢信仍然恨恨不已,不停嘴地怒骂道:“这阿耆尼狗王真是不知好歹!待我回国后禀报大王,非灭了他的国不可!” 玄奘叹道:“兵乃凶事,怎可滥用?那国王就算有些傲慢,也不至于出兵讨伐。我看他还是崇敬佛法的。” “崇敬佛法?”欢信冷冷一笑,“崇信佛法的国家怎会出那么多的马贼?若不是上天垂怜,降下那场山洪,我们还不得全死于那帮马贼之手?哼,连王城附近都不干不净,还说要教化民众向佛,那才叫欺人欺心,我看还是灭了他干净!” 玄奘淡淡地说道:“居士既已受了五戒,便是佛门弟子,怎可动不动就提刀兵之事?” “法师,”欢信终于醒悟过来,忙解释道,“我也知道佛门弟子不该如此冲动,只是你和道信他们……” 玄奘皱了皱眉:“强扭的瓜不甜,人家既不肯留,我们也不能强留。依玄奘之见,这里如有药铺,我们便先自己疗伤,然后尽快出发,到下一个国家再说。玄奘现在去看看他们伤势如何,能否上路,居士也请早些安歇吧。” “唉,”欢信无奈地叹了口气,“想不到大王的书信竟然……” 他没有再说下去,毕竟他是高昌使臣,有些话是不便说的。 刚走到禅房门口,就听到道缘稚嫩的声音:“你这该死的马贼!这里是你坐的地方吗?还不给我起来!坐到地上去!” 他声音很大,显然是在训斥那个俘虏。 “道缘,”玄奘踏进房门,“瞧不出你小小年纪,别的没学会,倒学会了欺负人。” “师父回来了!”道缘赶紧迎上前,说道,“弟子可没欺负他,要真欺负的话,就把他给撵到柴房里去了。” “你凭什么?”玄奘惊奇地问。 “西域的规矩就是这样啊,”道缘似乎更加惊奇,振振有词地说,“谁抓到的,就是谁的奴隶!是吧?” 他把脸转向那个俘虏,脸上颇有得色。 那俘虏垂头丧气地坐在地上,一言不发。他当然知道这个规矩,也愿赌服输。只是输给一个高僧没有什么,却不曾想,这高僧还有一个没多大本事只会训人的胖徒弟,实在是窝囊透顶。 玄奘看看俘虏,又看看道缘:“既然你拿他当奴隶,那你一定知道他叫什么了?” “这个,弟子还真没问,”道缘不好意思地笑笑,又走到俘虏面前,踢他一脚道,“喂!问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玄奘皱了皱眉头,却未说话。那俘虏深感晦气,垂着头,也是默不作声。 “他不答,就是没名字了,”赤日在一旁笑道,“小师父,你是他的少主人,可以给他起个名字。” “嗯,也好,”道缘歪着脑袋,认真地想了想,道,“你是吃果子的时候被我抓住的,就像偷东西被人发现的老鼠,那我以后就叫你大老鼠,好不好?” 这小子果然起不出什么雅字号来,赤日刚喝了一口水就“扑”地一声喷了出来,道通更是笑得在床上翻了个跟头。 那俘虏无可奈何地低着头,小声答道:“小人叫普巴尔。” “普巴尔,”玄奘道,“你是本地人吗?” “是。”那人轻声答道。 “原来这里就是你的家啊,”道缘开心地说道,“你家里还有人吗?给我们弄点好吃的行不行?” 玄奘瞪他一眼,小沙弥知趣地闭了嘴。 他又将目光转向自己的俘虏:“普巴尔,你知不知道,这个国家同高昌国之间的恩怨?” “恩怨?”道通吓了一跳,“师父,莫非你在王宫里碰了钉子?那国王怎么了?” “是不是不肯留我们?”道缘也问。 “哼!这破国家有什么好的?”道通愤愤不平地说道,“出门到处都是马贼!他不愿意留,咱们还不愿意呆呢。” “就是,”道缘也说,“这里坏人那么多,就算道信师兄留下来我们也不放心。别万一再被坏人害了……” “你们两个,是不是需要叫人帮忙把嘴缝上?”玄奘忍无可忍——唉,说起来都怪自己一时心软,带上这么两个小东西上路,实在是失策得很。 不过,两个小东西还算听话,见师父生气,乖乖闭上了嘴。 这时,欢信也走了进来,对玄奘道:“我倒觉得,这两位小师父也没说错什么,那狗王出尔反尔,的确不是什么好东西!” “你不能这么说!”普巴尔终于听出了点儿名堂,又开了口,“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我们大王!” “臭老鼠,你敢这么说!”道缘冲他吼道。在这位俘虏面前,他已经很有几分主人样了。 普巴尔看了道缘一眼,果然不再吱声。 “道缘,”玄奘淡淡地说道,“你跟我来。” 第三十一章 塞人普巴尔 玄奘径直走到禅房外的一棵树下,小沙弥忐忑不安地跟在他的身后。 “师父……” “巴哈,”玄奘看着这个弟子,直接喊出了他的俗家名字,“你是不是打算就在这阿耆尼国还俗,带上你的奴隶在这里过活呢?” “不是啊,师父!”道缘吓了一跳,“我……我……那个人……我们可以带上他的……” “带上他?”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你认为他肯听你的?” “为什么不听?”道缘理直气壮地说,“反正他是被师父抓到的,他听师父的,自然也必须听我的!” 说到这里,这小沙弥竟凑上前来,讨好地说道:“师父,你看他又年轻又结实,路上,有什么粗笨活计就叫他来做好了,他要是不听话,就叫他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保管就老实了。” “很好,”玄奘点头道,“也难怪这一路上经常碰上马贼,想来都是因为缺奴隶使唤啊。像你这样的小家伙,又年轻又结实,送给他们倒是不错,也省得打来打去的,双方损失都大。不过你不听话,到时候,少不得也得让你狠狠地吃上几顿鞭子,再饿上几顿,才能老实……” “师父……”道缘委屈地叫了一声,眼泪竟在眼眶里转了起来。 玄奘长叹一声道:“你这孩子,当初你阿伯拿鞭子打你时,为师还感到心痛。现在看来,果然是少教训啊。” “不是的,师父,”道缘急道,“我……我……我跟他……怎么能……一样?” “哪里不一样了?” “他是马贼,是俘虏,是奴隶……”道缘说着说着居然又理直气壮起来。 玄奘叹息着摇了摇头:“你知不知道,出家人是不得畜奴的?” “弟子不知,”道缘低下了头,小声说道,“在高昌、阿耆尼、还有好多国家,出家人都是可以畜奴的。” “是吗?”玄奘冷笑道,“这么说,你也可以不用还俗,直接留在这所寺院里。如此也好,我……” “我不要!”道缘赶紧说道,“师父,弟子知错了。你别……别……” “你知错了?”玄奘不信任地看着他,随即又叹道,“道缘,我们是出家人,怎可那般凶神恶煞地对待别人?” “弟子只是在想,他是个坏人……”道缘辩解道, “不要随口就骂人家是坏人,”玄奘道,“如果有一天,你也被别人当作坏人,这样对待,你会怎样?” “我又不做坏事,怎么会被当做坏人?”道缘瞪着眼说。 玄奘叹道:“这个世上,不做坏事却被当做坏人的事情太多了,你千万别以为,这种事情就落不到自己头上。” “噢。”道缘小声答应着,心里却很不服气,如果我不做坏事却还被当成坏人,那岂不是没了王法? “道缘,”玄奘望着这个有些茫然的弟子道,“你要记住,这个世上并没有真正的坏人,只有不小心犯错的糊涂人。等他们明白过来,自然就会改了。” “是,师父。”道缘合掌道。 欢信端着茶盏从禅房里出来,正看到他师徒二人边说话边朝这边走来。 “师父,”道缘天真地问,“我们是赶紧上路,还是呆在这里等他们改?” “你说什么?等他们改?”欢信像听神话似地看着这个小沙弥,“改什么?” 道缘看着欢信,又看看玄奘:“师父说,就算是坏人,也会改好的。” 欢信“扑”地一声喷出一口茶来,半天才把气喘匀。 “很好,”他说,“但那恐怕得等好几世吧?” “应该也用不着好几世,”玄奘笑道,“不过我们还是等不起。道信和几位居士伤势沉重,必须抓紧时间救治。” 说罢进入禅房,提笔写了一个药单,又叫来两个手力,将写好的药单交给他们,让他们带着药方去买药。 药很快便买了回来,玄奘指导弟子们熬药制汤,将一些药物涂于伤口之上,另一些口服。 天黑了,几个伤者还在发热,有的在低低地呻吟着,像是极为痛苦,玄奘坐在一旁,不禁又皱起了眉头。 “师父,他们伤得这么重,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好,我们还能继续赶路吗?”道通小声问道。 “如果这里有足够的药,我们就多呆些日子,等他们伤势好些再上路。”玄奘一面说,一面取手巾蘸着清水给他们冷敷,看到有人睁开眼睛,便低声说几句安慰的话。 好在这些伤者平常很少用药,因此见效颇快,伤势虽未好转,却已然得到控制。 终于,看到他们沉沉睡去,呼吸平稳,玄奘心下略宽,给几个手力、护卫排了班后,便招呼普巴尔到门外说话。 “我是个塞人,从祖父时起便迁居于此。”沙枣树下,普巴尔低低地说道,他的脸被遮挡在浓荫之中,显出几分沉郁之气。 “哦!”玄奘恍然大悟。 塞人是古代西域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民族,据说他们体格健硕,骁勇善战,使用斧剑、长矛和特有的利器套索以及飞石器。使用的弓多为复弓,设计精准,杀伤力巨大。 而且,塞人还有高超的冶炼锻造技术,他们发明了一种叫做鱼鳞甲的防护服。 凭借着强壮彪悍的体格,疾速如风的战马,锋利无比的弓箭以及鱼鳞甲,塞人铁骑所到之处,无不令人心惊胆寒。 据说塞人总是可以在敌方众人面前,迅速取其上将首级,将头皮揉做手巾,头颅骨做成饮具。一个塞族战士必须喝自己杀死的第一个敌人的鲜血才算真正意义上的胜利。 历史上,塞人曾侵入到美索不达米亚上游、叙利亚,威胁犹太国,侵扰巴尔干半岛。马其顿王国的亚历山大大帝就曾被塞人的弓箭射穿大腿而饮恨撤军;而一向不可一世、战无不胜的波斯军团,在遭遇塞人部族后,也未逃过全军覆灭的下场。 可是历史总是充满了戏剧性,被匈奴人打得狼狈西逃的月氏人竟将部众开到了塞人城下,看似强大的塞人居然被月氏人打败,背弃故土远走他乡。留下来的塞人四散漂零,分散在很多西域国家,有的从事冶炼工作,也有的做了战士或马贼。 普巴尔是塞人的后代,生性好斗又无善恶观念,或者说,他的观念就是强者通吃,这也是西域地区包括匈奴、突厥等很多民族的价值观。 在他们看来,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狼吃羊的时候会跟羊商量吗?人打猎的时候会跟猎物讲什么善恶观念吗? 正因为普巴尔是这样的观念,所以他加入了马贼的队伍,在丝路上抢劫行商。 他的身上流着塞人的血液,能很清楚地看清一支队伍中的重要人物。所以,当别的马贼忙着和手力、护卫们打成一团的时候,他却直奔玄奘而去,目标之明确,令人瞠目。 他父母双亡又没有娶妻,得了钱财就在各个绿洲的专门场所解决生理问题,还不用他负责,这样的日子过得不要太逍遥! “我知道,我早晚有一天会死在某个对手的手中,或者被某个更强大的人俘虏,成为奴隶。”他闷闷地说道,“但是,我不在乎。” 玄奘有些感叹,他知道普巴尔确实不在乎,干这一行最大的心理优势就是:强者通吃,愿赌服输。 他暂时还不想跟这个塞人讲说佛法,因为还没到时间,他只想了解更多的信息。 “阿耆尼与高昌是怎么回事?”他问。 “最初的恩怨,小人也不是太清楚,”普巴尔道,“只知道近些年,高昌王日渐强盛起来,欺我阿耆尼国弱小,不仅经常对国王吆三喝四,还时不时地派军队前来打劫,抢人抢钱……” 原来如此,玄奘终于明白阿耆尼王的邪火是从哪里来的了。 想了一想,他突然又笑了:“你不是说,强者通吃吗?这话适不适用于国家?” “应该,也适用吧,”普巴尔嗡声嗡气地说道,“就像我们塞人,曾经强大过,征服过,后来衰落了,就被别的部族征服,族人四散飘零,就像这风中的落叶。” 玄奘摇头:“强大不能单指武力,靠野蛮征服只会带来杀戮和破坏,终究不能持久。即使是强大本身也无法持久,不管是人还是国家皆是如此。” “小人不懂这些,”普巴尔看着脚下的残叶道,“法师你想过没有,即使你强大的时候不去征服,你弱小的时候还是会有人来征服你的。” 是这样么?佛法是否可以解决这个问题?玄奘摇了摇头,只觉得内心一阵悲凉。 想不通,就不想了,他问普巴尔:“你现在废了一条胳膊,以后打算怎么办?还要继续去做马贼吗?” 普巴尔垂下头,许久才说:“我的命是法师的,法师要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玄奘暗暗叹了口气。 西域绝大多数国家都还是奴隶制,俘虏成为捕获者的奴隶是天经地义的。按照这个规矩,玄奘抓住了普巴尔,就意味着普巴尔是他的了。 这个家伙身上还有很多条无辜人命,短时间内也难改其桀骜不驯的性子,确实不宜放掉。他没有家人,又无手艺养活自己,放了他只怕还会去抢劫,只能暂时留用了。 再次来到重伤的人身边,玄奘替他们一一把脉,换药,普巴尔在一旁打下手。 道信醒来了,神情痛苦不堪,玄奘无法可想,只能低低地安慰他。 就在这时,寺门外传来一阵嘈杂之声。 一群军士冲进寺院,大声喝问:“从高昌国来的那些人怎么还没走?!” 安归正带着几名手力在院中抱草喂马,见来人凶恶,不禁愤然道:“又不要你们国王供养,也不用给我们换马。我们在这城里住上几天又能怎样?” “怎样?”那为首的军士一挺手中的武器,“这里是阿耆尼国!大王不欢迎你们,你们不能呆在这里!” 听得外面吵了起来,玄奘从床边站起身来,对道信道:“你好好躺着,我出去看看。” “师父……”道信喘着气道:“都是弟子……没用……让师父……操心……” “别这么说,”玄奘温言道,“你救了师父,师父感激你还来不及呢。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吧。” 庭院中依旧剑拔弩张,玄奘走出房门,朗声说道:“阿耆尼国不是佛国吗?你们携带武器在这佛门重地大呼小叫,难道就不怕佛祖怪罪吗?” “我们这是执行王命!阻拦者杀!”士兵们的枪戟都指向了这个刚刚出现的僧人。 玄奘望着他们,一动也没有动。他的目光温和而平静,脸上带着坦荡和无畏。 终于,军士们软了下来。领头的将领将手中的长戟垂下,走上前单掌施了一礼,玄奘也合掌回礼。 “你就是玄奘法师吧?”那人问道,“其实我们也是受大王旨意,还请法师不要见怪。唉,若是法师不和那高昌狗王有牵连有好了。” 玄奘皱了皱眉头,虽然知道两国之间有瓜葛,但他还是不喜欢听人家一口一个“狗王”地称呼自己的义兄。 “请将军回去转告大王,”他平静地说道,“西域各国俱为沙海绿洲,接纳旅人乃是职责所在。若大王不想让阿耆尼国在西域身败名裂,就请允许我们在这寺中住上一晚。贫僧向你们保证,明日一早,我们便会启程离开,决不再行打扰。” 说到这里,他心中也有些沮丧,若不是有人受伤,依着自己的性子,早就走了,哪里还需要人家来撵? 好在此国军民大都崇信佛法,而且,一般来说,绿洲上的居民都非常好客,给客人以冷遇,简直被看作是犯罪的行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明显不凡的高僧。只不过大王的命令不敢违背,现在听玄奘这么说,军士们自然不再多说,各自垂下武器,退回去复命去了。 或许是玄奘的那番话起了效果,当天晚上他们果然没有再遇到骚扰。看到受伤的人都已沉沉睡去,玄奘却始终难以放下心来。不知道他们能不能挺过接下来的路程。 天还没亮,玄奘便被一阵低沉厚重的诵经声唤醒了。 他起身看了看伤者,见他们睡得正沉,伤势也没有再恶化,心中略宽,手执一盏灯烛悄然出门。 诵经的声音还在耳边,听上去并不整齐,却很虔诚,玄奘边走边细细聆听分辩,发觉这竟不是吐火罗语,而是梵音。看来,这里的僧人所习经典都是梵文原典。 来到大殿,僧人们果然都在这里,同汉地僧侣的早晚课不同,这儿的僧侣们或坐或站,有的在诵经,有的在打坐,各自以自己的方式研习修行。 看到玄奘,住持很高兴,将他让到旁边的一间偏殿里。 “想不到阿耆尼国的同修如此精进,这么早,就起来做功课了。”玄奘赞叹道。 住持呵呵一笑:“阿耆尼也算是佛国,境内有寺十余座,僧徒二千余人。出家之人各各恪守戒律仪轨,持身清洁,刻苦精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又问,“这里的经书都是梵本吗?” “大多数是梵本,”住持答道,“此地研习的是‘说一切有部’经典,佛经教义、戒律仪轨完全遵循于天竺原典,研习者自然也都根据梵典原文来潜研揣摩。” “说一切有部”是小乘佛教经典,其中最著名的便是《俱舍》、《毗沙》等论述,玄奘过去也曾读过,因此他虚心请益:“弟子在中原时,也曾学过些梵文,有很多地方不解,想请教老师父。” “不敢。”住持道,“法师请讲。” 两人共同探讨佛经梵典,不知不觉天已放亮,玄奘起身拜谢道:“长老法理精湛,令弟子受益非浅,只可惜弟子不能在此久居,无法再行求教,实为憾事,现就此别过。” “法师过谦了,”住持起身道,“玄奘法师于佛典中的造诣,是老衲以前从未见过的。” 接着又道:“鄙寺众僧恪守过午不食之戒,因法师昨日过午方至,未予招待。现在未到斋时又要离去,老衲深感不安。斋堂之中有些肉干,法师可带上,用做路上的干粮。” “肉干?”玄奘的眉头皱了起来。 这时,外面进来一个僧人,提了几个口袋,果然有一股肉腥味儿从里面传出。 住持道:“这些肉干都已煮熟晾干,法师与随行人员尽可放心食用。”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长老好意,然佛陀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出家之人,怎可……” “法师不必担心,”住持笑道,“这些都是‘三净’肉。” 玄奘依然摇头:“因寺僧食肉,所以世俗之人才会宰杀众生以供养佛寺。须知市场上的肉食也是杀给买者吃的,阿耆尼国共有两千寺僧,若都戒除肉食,则那些屠者不知会少杀多少生灵。长老说这是‘三净’肉,玄奘却觉得不是。” “这……”住持竟一时说不出话来。 玄奘不愿多说,合掌道:“玄奘告辞。”便转身出了这个偏殿。 第三十二章 孔雀河畔 由于未能在阿耆尼王城得到充分的休整,玄奘一行只得来到博斯腾湖畔补充水源,然后沿孔雀河南下,经由南北疆要冲铁门关后南下,进入南疆地区。 从高高的葱岭流下的一条河水,经过千万年的冲刷,硬是在山与山之间形成了这片谷地。这条河平日里清澈无比,两岸的草滩如波斯地毯般碧绿柔美。而一旦下雨,草滩便被洇湿,紧接着河水暴涨,河面在很短的时间内增加数倍,显得暴虐异常。 玄奘等人被困在河东,面前是浑黄的河水,夹带着草根树枝,一浪接一浪,连续不断地冲刷着河岸。他们浑身湿透,手足冰冷,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更是缩着身子发抖,可怜巴巴地望着师父。 远远的河对面依稀可见几面土墙,显然有人家。可是面对眼前这势不可当的洪水,谁也不敢以身试险。 “法师,咱们往上游走走看,或许可以绕过去。”普巴尔提出了建议。 玄奘点点头,眼下只有这个办法了。 这一段极少草丛,大都是土路,雨天时低洼的地方积水成池,高处也泥泞不堪,马蹄陷入泥泞之中,拼命地挣扎着。 沿着河岸往上游走了大约十余里,就进入到大山的深处,高大的树木密密匝匝。此时天已经黑了,头顶又被树冠遮住,连一点天光都不透,只听到风在耳边呼啸。众人不禁紧张起来。 听着洪水的声音,玄奘停了下来,他知道不能再往前走了——如此漆黑的夜晚,再走下去,万一脚下踩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眼下虽然有些冷,但也不是完全不能宿营。 他转身对道诚吩咐道:“你去看看附近有没有干躁一点的高地,我们先休息。” 道诚答应一声,同几个手力去了旁边。走了一天的人们疲惫不堪,东倒西歪地就地坐了下来。 道信和几个重伤者都发起了高烧,玄奘只是暂时使用针灸和草药为他们退热,但由于西域地区气候恶劣,又始终找不到一处安稳的地方休养,是以伤口发起了炎,高烧不退,玄奘心急如焚,只是不停地诵念观音。 好在帕拉木昆已经醒来,用沙哑的声音向玄奘道谢。 “居士醒了就太好了。”玄奘赶紧将他们现在所处的位置简单地向他说了一下,又问,“居士对这一带熟悉吗?” 帕拉木昆点点头,瓮声瓮气地道:“这里是孔雀河。再往上游走一段,那里河水浅,可以涉水过去。” 玄奘大喜,赶紧命索戈通知大家准备,天亮就动身。 暴雨刚过去不久,宽宽的河水就像一个暴戾的悍妇,撒过一场大泼后仍然剧烈地喘息着,泛着浑黄的颜色。虽说洪水已经退去,但河流中间依然湍急,水声震耳欲聋,冲击着河岸。 河岸包容着滚涨的河水,仿佛无奈其实坦然地经受着这自然赋予的冲撞。河边的野草卷曲着,在漫过的河水中浮浮沉沉,直至断裂,随波而去。 被掏空了的河岸一片片地坍塌了,轰然有声地落入水中。泥土与水混合成了泥浆,融化得你中有我,我中有你,不能分辨。 玄奘站在河边,眉头深蹙,犹豫着,帕拉木昆说,这里河水较浅,可谁知道暴雨过后会怎样呢? 这时帕拉木昆柱着一根棍子走了过来,玄奘问他:“还有没有窄的地方?这里这么宽,只怕到了中央,水深足以没顶吧?” “没不了顶,”帕拉木昆道,“我以前走过的。” “小人也走过,”普巴尔道,“这里之所以宽,是因为下了两天暴雨的缘故,河水漫延开来,不会很深。” 玄奘咬了咬牙,最终还是决定涉水过河。 众人用绳子将所有的人马拴在一起,伤员骑在马上,其余众人相互扶持着,慢慢下了河。马儿们初时还有些胆怯,但在手力们的吆喝声中也就战战兢兢地走了下去。 河水冰冷,玄奘一脚踩下去便不由得打了个冷战。西域的水与黄河不同,实是一种渗入骨髓的冰冷,腿脚很快就没了知觉,寒气直冲脑门。他咬紧牙,牵着马,一步步朝着对岸走去。 帕拉木昆和普巴尔说得没错,这个地方果然不深,到了河中央,水深也只是刚刚及胸。但水流很急,冲得他们东倒西歪,幸好大家都用绳索相连,才没有人被冲走。 好容易到了对岸,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大家忙着拾柴烧火,烘烤衣物。 道信和几个重伤之人都被放在草地上,双目紧闭,昏迷不醒。玄奘将几块丝帕蘸了水,分别放在他们的额头上,帮他们退热。 他眉头紧皱,虽然大家都平安过了河,但这些伤者的身体还是浸了水,情况显然更加不妙。 看到道信粗重地喘了几口气,玄奘心中略略放宽,对众人道:“昨天傍晚,我在下游处看到河这边有一座土墙,想是有人家居住。咱们今晚就到那里去投宿。” 周围的人纷纷点头,于是大家收拾行囊,沿着河岸朝下游而去。 行不多远,果然望见了那堵土墙。众人大喜,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这时,忽听一个粗重的声音喊道:“喂!前面的!这条河能过去吗?” 玄奘闻言朝前望去,只见对面过来一支马队。 说是马队,其实也不过七、八个人,个个都很健壮,马匹上行李也不多,看上去不大像做生意的。 难道又遇到了马贼?手力们立即紧张起来,有几个人已将手暗暗放在了刀柄上。 “原来是个和尚。”一个四十多岁满脸胡须的人像是这支队伍的头领,他的目光盯在玄奘身上。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从这里往上游走大约七八里,有一处较浅的地方可以通过。” “当真?”那个大胡子问。 “出家人不打妄语,”玄奘道,“贫僧正是从那里过来的。” “好,我们走!”那个大胡子一挥手,朝其他人发出了命令。 这时道诚悄悄拉了拉玄奘的衣襟,“师父,你看——”他的下巴微微一努。 玄奘这才注意到其中一匹马上有一只麻布口袋,里面在剧烈地扭动着,看样子像是一个人。他立即喊道:“檀越请留步!” “法师!”欢信小声说道,“这些人看上去不是善类,还是不要惹事的好……” 这时那个大胡子已经回过头来:“什么事啊,和尚?” 玄奘一指那个麻布口袋:“这里面是什么?” 欢信暗暗叹气,完了完了,这法师如此直截了当,看来又得打一架了。 果然,那大胡子鹰一般的眼睛再次盯在了玄奘脸上,沉声道:“和尚,别管闲事!” 玄奘摇了摇头:“贫僧只是好奇而已,檀越又何必心虚呢?” 这时道诚、索戈两人已经走到他的身边,手中紧紧握着各自的武器。 大胡子的目光从玄奘脸上移开,又依次望向道诚、索戈等人,最后落在了帕拉木昆身上,不由得倒抽了口凉气。 好一条壮汉! 凭着多年驰骋草原的经验,他当然看得出来,对方有些人受了伤,但没受伤的也有十几个,且都是年轻健壮的汉子。特别是那个块头最大的,绝非易与之辈。 他的目光再次回到玄奘身上,这个僧人显然是这支队伍的头目,虽然看上去面色苍白,文弱纤细,但他既然敢主动招惹,讲起话来又不卑不亢,想来是真人不露相,绝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而自己这边只有七八个人,人数上首先就占了劣势。 大胡子显然不是个鲁莽之辈,他想了想,对玄奘道:“大师想要看货,好说得很。不过大家都在外面闯荡,看货也得有些真本事才行。只可惜今日我们出来的人手少了些,莫非大师想要以多欺少吗?” “不敢。”玄奘道。 “那么我们一对一如何?”大胡子看着他。 “一对一?”玄奘有些意外地望着他。 “怎么?大师还是想以多取胜么?”大胡子的脸色变得很难看。 玄奘当然不这么想,对方的提议正中他的下怀。说实在的,自己这边虽然人数多些,但大都或轻或重地受了伤,而对方的七八个人却个个都是勇士,真要混战起来,谁占上风还不一定呢。 可是,叫谁上去打呢? 正思忖间,道诚已经踏前一步:“师父,让弟子来对付他!” 玄奘有些犹豫,小声说道:“你的伤……” “不碍事了。”道诚的目光充满了自信。 “好吧,”玄奘扭头对那大胡子说道,“檀越的提议听起来,似乎很公平。” 大胡子显然没想到对方竟如此痛快地同意了他的提议,有些不放心地说:“大师乃是出家之人,绝不会打妄语吧?咱们先说好,若是大师输了,就不要再多管闲事了。” 玄奘点头道:“檀越要是输了,就请将这只口袋留下。” 他指了指那个还在马上不停扭动的大口袋。 大胡子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想不到和尚也好这一口,今日倒真是长见识了!不过这种赌法还是不太公平。” 玄奘望着他:“那依檀越所言,如何才算公平?” 大胡子看了看玄奘身后的几十匹马,马上的货物看起来不少,不禁动了心思:“我输了留下货,大师若是输了,也得留下货!” “可以。”玄奘平静地说道。 大胡子立即抽刀在手:“那就来吧!” 道诚执棍上前,合掌施了一礼:“小僧道诚。檀越请。” “我叫摩哈德!”大胡子说着话,已经摧马过来,举刀朝道诚的头上猛劈了下来。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摩哈德?听起来像是突厥人的名字。不管是什么人,总之不是什么善类,双方素不相识,哪有一上来就朝脑袋上招呼的? 道诚也看出对方来者不善,一低头,躲开了这势在必得的一刀,手中长棍顺势朝马的前腿一扫,对方的马立即长嘶一声,人立起来。 摩哈德吓了一跳,赶紧抱住了马颈,跑出十余丈远,又打马回来,直朝道诚撞了过来,希望能将这个小和尚踩在马蹄之下。 谁知道诚的身体极为灵活,就地一滚,就又到了他的身后,同时,长棍一下子戳在了马的后腿上,马吃了这一痛,再次惨嘶一声,头下脚上地直立起来。 摩哈德狼狈不堪地喊道:“你这小子耍赖!怎么光打马啊?” 这边手力们都哄笑起来,道缘边笑边说:“打马就对了。檀越骑马,我师兄没骑,这不公平嘛。” 正说着,忽听摩哈德“嗷”地一声怪叫,从马上摔了下来!原来,他跨下那匹马被道诚的长棍搅得快要崩溃了,终于忍无可忍,将主人甩下,自己则远远地跑掉了。 道诚趁他刚摔下马立足未稳,一个箭步冲上前去,一脚踏在摩哈德的头上,长棍则横在了他的脖子上,令他动弹不得。 这一下,摩哈德的手下立时大哗,却又都不敢乱动。 小沙弥和手力们则大声欢呼起来。 “阿弥陀佛,”玄奘走上前去,单掌竖在胸前施了一礼,“檀越服不服?” “不服!”摩哈德显然从未吃过这等窝囊的亏,在道诚脚下骂道,“你们中原汉人就会使诈,不是真本事!” “哦?”玄奘看着他,“檀越倒是说说看,什么才叫真本事?” “我们比力气!比真本事!” 玄奘摇摇头:“檀越还是不要再比了。” “就要比!”摩哈德被道诚踩得透不过气来,喘息着说道,“我……我输得不甘心!” 玄奘回头看了看伏在马上的伤员们,他们又到了该换药的时间,心中不禁有些着急。 这时帕拉木昆已经站了出来,瓮声瓮气地说道:“师父,我跟他比。” “也好,”玄奘点了点头,“道诚,放开他吧。” “是,师父。”道诚收回脚,提了长棍回到玄奘的身边。 摩哈德觉得头上骤然轻松,立即爬了起来。他的半边脸上满是泥土,看上去成了阴阳脸。道缘拼命克制着,才没有大笑出声。 “檀越,”玄奘正色道,“咱们说好了,这是最后一场。檀越输了可不得再行耍赖。突厥勇士自称自己是草原上的鹰,那就应该守信用才对。” 摩哈德脸一红,头上青筋盘起,手中紧紧握着钢刀:“当然!如果我输了,我也没脸再活下去了。来吧!”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人看上去都挺聪明的,怎么动不动就要死要活? “怎么比?”帕拉木昆傻乎乎地问道。 摩哈德看了看这个黑大个,他一心想着扳回局面,干脆地说:“这次我们比力气,你来出题好了!” “好啊,”帕拉木昆立即平伸出两条胳膊,憨憨地说道,“你们要是能把我的胳膊按下去,就算赢。” 摩哈德倒吸了一口冷气,这大个子,好大的口气! “小子,你说的是真的吗?”他按捺住心中的狂喜,冷冷地问道。 帕拉木昆却没有回答,只是仍然平举着手臂,道:“你们可以来两个人,一边一个。” 玄奘不禁摇了摇头,在他看来,只要赢了对方就行了,何必如此托大? 道诚却很兴奋:“突厥小子,你敢不敢比?” 摩哈德被这一句“你敢不敢比”激怒了,当即一摆头,后面就有两个大汉下了马,一左一右地冲了过来,各自抓住了帕拉木昆的一条手臂。 欢信也笑了,悄悄对玄奘道:“这个突厥小子,这回倒懂得了对等原则,让他的喽罗们上了。” 两个突厥大汉满脸涨得通红,各自抱住帕拉木昆的一条粗手臂,拼命往下压,甚至把全身的重量都压上,却只如蝼蚁撼大树,纹丝不动。 见这二位的力气也用得差不多了,帕拉木昆这才慢悠悠地说道:“你们压不动是吧?我还能把你们悠起来。” 说完这话,未等对方反应过来,他已经抬起两臂转起圈来。 两个突厥大汉立即被甩上了天,在空中“嗷嗷”怪叫。 玄奘想起那天晚上,他也是这样对付道信的,不禁面露微笑,但随即想到道信的伤势,又伤感起来。 转了好一会儿,帕拉木昆才终于将这两个已被转成晕头苍蝇般的“勇士”放了下来。 看着这两个东倒西歪地躺在地上的“勇士”,摩哈德的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檀越怎样?”玄奘盯着摩哈德的眼睛问道。 到了这个地步,摩哈德自然不能再耍赖,事实上,他也被玄奘的目光所摄,又想到弟子们都如此了得,这个做师父的还不定怎么深藏不露呢!看来今天无论如何都讨不了好去。汉人不是有句话吗,叫做“好汉不吃眼前亏”,又有一句“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这都是至理名言啊! 想到这里,他用力一挥手,两个喽罗便将那个大口袋抬了过来:“这个,归你了!” 摩哈德说完这话,顺手牵过一个喽罗的马,让他跟另一人合骑一匹,然后狠狠地甩了一鞭,扬长而去。 那个大布袋摔在地上,不再扭动。玄奘心里有些不安——难道,里面的人已经闷死了不成? 道诚来到这个大布袋跟前,找到绳子扣儿,握在手里。然后抬头望了望师父。 玄奘冲他点了下头。 于是,道诚一拉绳扣。随着布袋被解开,手力们几乎同时发出“啊”的一声惊呼! 第三十三章 神秘古堡 布袋里面是一个女子。 其实这并不奇怪,很多人,包括玄奘在内,在看到那条扭动的布袋时,就已经大致能猜到里面装的是什么了。 但问题是,这是一个有些特别的女子,换句话说,是一个绝色女子! 她看上去大约二十岁左右,身上的衣饰和多数西域女子一样,简洁普通,腕上系着用青草编成的手镯,颈下挂着一条麻绳串贝的项链,胡桃木制成的链坠儿造型别致,看上去很像是一枚护身符。棕色的长发上插着几根彩色羽毛,一双微微下陷的眼睛,透着碧蓝色的光芒。 “好漂亮啊。”手力们窃窃私议着,眼睛里闪动着特别的甚至有些饥渴的光泽。 女子水蓝色的大眼睛从这群男人的脸上逐一扫过,最后,落到玄奘身上。 她径直走上前,深施一礼道:“多谢师父救我性命。” 她说的是吐火罗语,声音绵软,有一种特别的味道。更吸引人的是她走路时的样子,袅袅婷婷,红色裙摆在身后拖出唯美的曲线,令人为之目眩。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请问檀越是哪里人?” “我叫伊塔,”那女子道,“和爷爷一起住在一个山谷里。今天早晨本想上山,为我爷爷采些草药的,谁知刚出家门,就被他们掳到了这里。我家在……在……” 她茫然地向四周看了看,似乎有点摸不清方向了。 “方才那些人是从西北方向来的,”玄奘提醒她道,“檀越的家想来也是在那个方向吧?” 他希望这个女子能够记得自己家的位置,否则还挺麻烦的。 “哦,我想起来了!”伊塔道,“这地方我来过,我家就在那边——” 她用细长的手指了指西北方向,“过了前面那座山头,再走五十里就到了。” 玄奘松了口气,认得路就好!当即合什施礼道:“檀越既然来过这里,想来独自回家不难,我们就此别过。” 说罢就去牵马。 “别!”伊塔急道,“我……我……” “怎么?”玄奘回转头问道。 “天快黑了,”伊塔小声说,“我一个人,害怕……” 索戈摇了摇头,鄙夷地说道:“女人就是麻烦。” 玄奘也皱了下眉头,但他也清楚地知道,在这个狼群与盗匪并存的西域,一个年轻女子确实不宜独自上路的。 略一思忖,道:“也好,我们也正要往西去,就先送檀越回家吧。” “多谢大师。”伊塔终于松了一口气。 玄奘带着队伍朝前面那道土墙走去。 “别到那里去!”伊塔突然停住脚步,喊了一声,声音竟有几分颤抖。 “为什么?”玄奘回头望着她,“是那里的主人不喜欢客吗?” “不,不是的,”伊塔走过来道,“那里不是人家,是一座废弃了的古堡,从没有人敢进去。听人家说,那里面……闹鬼!” 说到这里,她的声音又抖了起来。 玄奘笑了笑:“多谢檀越提醒,不过,鬼也是六道众生,不一定都可怕啊。” 嘴里说着,脚下却不停,依旧带领众人朝那座古堡的方向走去。 他走得很急,心里更急,刚才为救这个女子耽搁了不少时间,几个重伤的同伴已经难以支撑,眼看天就要黑了,若再不找个地方安身,只怕等不到明日,这些伤者就都得交待了! 推开已经有些朽坏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扑面而来,伊塔不由自主地退后了几步。 “看来很久没人住了,”玄奘皱了皱眉头,“得先打扫一下。” 一行人先后走进了这座用土坯垒成的古堡,里面空无一人,只有几只受惊的蝙蝠从他们头顶“扑啦啦”地飞过。 手力们将马牵到屋后的草地上,又把行李搬到屋内。道诚和索戈两人四处查探有没有可疑的东西。 就在这时,忽听“吱呀”一声,门又被推开了,离门最近正抱着一把扫帚扫地的道缘,吓得跳了起来—— “谁?!”他的声音都在发抖。 “是我。”随着一声清脆的童音,道通抱着一捧木柴走了进来。 道缘“呼”地一声坐倒在地:“你想吓死人哪!进门也不打声招呼。” “三师兄真是胆小。”道通笑道。 两个小沙弥很快将火生了起来,烧水泡茶,并在打扫干净的地上铺上毡毯。 玄奘将伤者平放在毡毯上,尽量让他们躺得舒服一些。又脱下他们身上的湿衣服,为他们擦拭伤口,换了药。 接着,他取出随身的银针,插在伤者不同的穴位上。 伊塔坐在一旁,双手握着马鞭,放在并拢的双腿前,好奇地看着这些赤条条的,身上插满银针的伤者。 “这是什么?”她一抬下巴,朝着银针问道。 “针。”玄奘没有抬头,只是简单地回答。 “你用针扎他们?”伊塔感到惊讶极了,“他们不会觉得疼吗?” “这是治病,”玄奘一面小心地捻着银针,一面说道,“人赖气血通行而体健,若有阻滞则生疾体弱。银针辅以草药,可治病培元。” 伊塔似懂非懂地听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玄奘,和他那些细细的银针:“这东西看起来可真神奇,不知道我爷爷的病能不能用这个治?” “你爷爷是什么病?”玄奘问。 “我也说不上来,”伊塔道,“自打我懂事起,爷爷的身体就一直不好。” “等到了檀越家中,贫僧可以看看。” “太好了,”伊塔眉开眼笑,“我先替爷爷谢谢大师!” 看到受伤的人都安安稳稳地睡着了,玄奘不觉松了口气,取下银针,为他们套上几件干爽的衣服,又盖上暖和的裘毡,便叫其他人也都去睡。 “不是说这里有鬼吗?”道缘左右看着,一副紧张兮兮的样子,“哪里有鬼?我看那位女檀越是心中有鬼!” “她心中有没有鬼我不知道,我看你这小鬼头才真是心中有鬼,”玄奘笑着拍了拍弟子圆溜溜的脑袋,“很晚了,快去睡吧。” 道缘被师父推得跌跌撞撞,跟在道通等人的背后去睡了。 “师父,”道诚凑了过来,“您也去睡吧,让弟子来守夜。” “不,”索戈道,“师父们都睡,守夜的事还是我们来,我叫手力们排班。” 玄奘微微一笑,指了指那些伤者:“他们的情况不太稳定,还需要再看看。这样吧,你们睡到后半夜,来换我就行了。” 道诚点点头:“也好,等到二更时分让索戈安排手力来换师父,弟子四更时再来换他们。” 索戈立即点头答应,转身便去安排去了。 火苗忽忽地燃烧着,上面吊着一个小陶罐,熬着草药。一股淡淡的药香弥漫在这间土屋里…… 玄奘拿着一张大树叶轻轻扇着,小心翼翼地控制着火候。伊塔坐在一旁,入神地看着这位青年法师的每一个动作。 一时之间,玄奘竟有些恍惚,仿佛又回到小时候,和姐姐一起,在故乡的院落里为父亲煎药…… 童年时期,他和姐姐在一起的时间最长,姐姐后来远嫁他乡,也不知现在怎么样了?婆家的人待她好吗?她的丈夫会不会疼惜她?她会不会偶尔想起这个好读佛经的古怪的小弟呢? 玄奘摇摇头,摆脱了这些思绪,一切皆是缘,或许有一天,我们姐弟还能再次相见…… 伊塔摆弄着手中的马鞭,饶有兴趣地看着玄奘,她觉得这个法师蹙眉沉思的模样很特别,怎么看也看不够。 “你怎么还不去睡?”玄奘被她看得有些发毛,终于开口问道。 伊塔摇了摇头:“我有点害怕,睡不着。” “怕什么?”玄奘道,“那些人已经过河去了,短时间内是不会回来的。” 伊塔似乎没听到玄奘的话,只是望着面前的火苗,幽幽地说道:“法师胆子可真大,也不怕鬼。” 原来她怕的是这个!玄奘不禁有些哭笑不得:“你为什么怕鬼?他们伤害过你吗?” “没有,”伊塔摇头道,“我从没真的见到过鬼,但我的祖先见过。它们非常可怕,所过之处,扬起很大很大的沙尘,断绝了沙漠中的河流,又降下可怕的瘟疫,让我美丽的故乡变成了一座死城。” 玄奘抬起头来:“檀越的故乡?在哪里?” “楼兰。”伊塔答。 “原来檀越是楼兰人。”玄奘心中略觉惊异,楼兰不是早在七百年前就消失了吗?当年,汉使傅介子刺杀安归王,新王尉屠耆带领全族的人迁移到了鄯善附近,楼兰古国就此消失。对于很多人来说,那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国度罢了。 “楼兰现在在哪里?”玄奘好奇地问。 “就在这里,”伊塔用手里的马鞭戳了戳地面,“在这黄沙之中。” 玄奘觉得纳闷,莫非,当年一部分楼兰人迁移到了这一带,重新建国,如今又被黄沙给埋葬了? 他将自己的疑问提出来,伊塔茫然摇头:“我不知道这些,只知道楼兰是一个被诅咒的国家。” 玄奘深吸了一口气,又问:“檀越又怎知,这一切都是鬼怪做的孽?” “是我爷爷说的,”伊塔道,“小时候,爷爷经常给我讲家乡的传说,他告诉我,是魔鬼降下灾难,毁了楼兰。” 玄奘叹道:“魔和鬼不是一回事。” “反正都是可怕的东西。”伊塔道。 “我不知道檀越为什么会这么想,”玄奘温和地说道,“不过,我觉得檀越之所以怕鬼,是因为不了解它们,所以才会心生畏惧。一般来说,你对一样东西了解得越多,你就越不怕它。” 听了这话,伊塔不禁好奇起来:“法师不怕鬼,是因为对鬼这个东西,法师已经很了解了吗?” “也不是很了解,”玄奘道,“但贫僧知道,鬼也是六道众生之一,他们比人要可怜得多。假如有一天,檀越真的见着了鬼,尽可以帮助他们,比如念阿弥陀佛。” “念佛就可以驱鬼吗?”伊塔奇怪地问。 “不是为了驱鬼,”玄奘道,“贫僧要你念佛,并非是要檀越拿着佛号当武器,去对付鬼。而是用清净的佛号,祝福他,愿他早日往生佛国净土。” 伊塔沉吟不语。 “如果檀越觉得心中不安,觉得自己遇到了鬼,也不妨念念经,”玄奘恳切地说道,“不但安自己的心,也可以帮助周遭的各类生灵。例如《心经》、《金刚经》都教人心地坦荡,无所执著,能够带给鬼启发;而持诵《弥陀经》可以让鬼感受到极乐世界的殊胜,自然会想往生西方。只要你怀抱一颗慈悲的心,鬼就能感受到佛法的力量,到他该去的地方。” “法师说得极是,”伊塔抬起了头,“伊塔以前一直以为,诵经拜佛只是为了祈求神灵护佑,让自己和家人不被鬼怪所伤。却从未想到过,要用佛号经文去帮助别的生灵。” “佛法不是独木舟,”玄奘道,“而是一艘大船,不仅可载自己离开生死烦恼的海洋,还可普渡众生,同登彼岸。” 伊塔看着对面那被火苗映红的英俊脸庞,不禁有些呆了,只觉得这明净的面容竟有点像她梦中的佛——宽厚、纯洁、庄严,却又充斥着一种来自遥远东方的神秘。 这灸热的目光让玄奘有些承受不住,他呐呐地问道:“怎么了?” “没,没什么。”伊塔低下了头。心里却想,该死!我为什么要紧张呢? 眼角一瞥,她看到了睡在火堆旁的那个年轻沙弥,这沙弥显然伤得很重,眉头紧紧地皱着,仿佛睡梦中也在忍受着痛苦的折磨。 伊塔注意到他身上盖着的裘毡,一看便知是用上等羊毛织就而成,华贵无比。再一打量,睡在这里的几个伤者身上全盖着这种裘毡…… “这毡毯看上去很不一般啊。”她没话找话说。 “这些都是高昌王送的,”玄奘道,“也多亏了他,不然这么冷的夜晚,伤者更加危险。” “大师定然不是一般人,所以高昌国王才送了这么多的供养。”伊塔道。 玄奘没说什么,他那个高昌王兄送的供养,可远不止这些。 “可是,”伊塔还在找话说,“大师带着这么多好东西上路,就不怕遭遇盗匪吗?” 玄奘的脸色黯淡下来,默默地看了看躺在地上的伙伴们。 伊塔毕竟是个聪明的女子,见此情形,便不再问了。 过了好一会儿,才见玄奘抬起头来看着她,缓缓说道:“明日一早,叫索戈带两个手力,送檀越回家,我们还需在此多呆几日。” “为什么?”伊塔急问道。 “檀越也看到了,他们几个伤得很重,需要休养,不能再颠簸了。” “再走一天,到我家去休养不好吗?”伊塔问,“大师不是说,要替我爷爷看病吗?总不能说了不算。” “贫僧既然答应,就一定会去,”玄奘道,“檀越先自回去,照顾你爷爷。三日后,贫僧自会登门。” “我不!”伊塔摇头道,“那个叫索戈的,看上去凶神恶煞。还有你那些手力……我害怕……” 见玄奘神色不豫,伊塔又道:“我爷爷的病已经有好多年了,暂时不碍事的。我就在这里陪你们两天,到时候,跟你们一起回家,好吗?” 玄奘轻叹一声,只得同意。 这时,药已经熬好了,玄奘用树枝将火苗拨小一些,然后小心翼翼地取下陶罐。 旁边突然传来一声呻吟,是那个重伤的沙弥发出的。 玄奘俯身问道:“道信,你怎么样了?” 道信哼了几声,又睡了过去,他刚才只是在梦呓。 玄奘轻叹一声,替他掖了掖身上的裘毡。 “他也是你徒弟吗?”伊塔问。 “是的,”玄奘忧伤地说道,“他叫道信,前些日子为了救我,才受了重伤。” “是遇到盗匪了?”伊塔又问。 玄奘沉重地点了点头道:“他们才是这条路上最可怕的东西。而别的生灵,无论是狼,还是鬼,都不及他们可怕。” 伊塔信服地点头:“我知道大师说的是对的。不过,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怕鬼,一听说哪里有鬼,就浑身发抖,不敢靠近。那些突厥人抓了我,我都没那么害怕。” 玄奘淡然一笑:“一般人怕鬼,怕的是鬼灵众生。但就佛法而言,心中的鬼反倒更可怕。” “心中的鬼?” “心中的鬼便是一个人内心的烦恼、妄念,以及不符合人的标准的起心动念。” “哦,我知道了,”伊塔道,“有那些念头的人,虽然看上去还人模人样,但其实已经是鬼了,是吗?” “不错,”玄奘赞许地点头,“说起来,鬼都是死人,有什么可怕?人有时却是活鬼,才真正会害人。正因为如此,修行者才要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做一个人,用人的眼睛,人的立场看待所有的生灵,而不要还没死就变成鬼,被人家说:‘你这人心中有鬼!’那就不好了。” 伊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第三十四章 带我去龟兹好吗? 玄奘和他的取经队伍在这座废弃的古堡里住了两天,伤者的气色好了许多,马匹也得到了难得的休整。 不过,想要在这里等伤者完全康复是不可能的,他们必须到一座城市或村庄才能获得更好的休息,何况队伍里还有个伊塔,更加不能久呆。因此第三天一早,马队便再次出发了。 重伤员都挤在那辆唯一的马车里,其余伤者伏在马背上。一路上道路不平,为避免车辆颠簸震开伤口,马队走得很慢,临近傍晚,才远远地看到了几间小木屋。 “那便是我家!”伊塔兴奋地喊道。接着,便摧马跑了过去。 望着这女子远去的背影,索戈不由得摇了摇头:“感谢佛祖!总算要摆脱这个麻烦的女人了。” “我说索戈啊,”赤朗在一旁笑道,“有这么个漂亮女人在马队里多好!看着又舒服,走路也有劲儿。你怎么偏偏不喜欢呢?” 索戈不屑地撇了撇嘴:“红粉骷髅而已,有什么好看的?” “你妻子不也是红粉骷髅吗?”手力们逗着他。 “我妻子是我妻子!”索戈不高兴了,“我妻子可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女人,规规矩矩的,哪能跟这个浪女比?” 听了这话,手力们都哄笑起来。 他们已经走近了小木屋,看到院落周围白色圆木扎成的栅栏。伊塔扶着一个胡须花白的老人站在栅栏前。 “欢迎尊贵的客人,”老人将右手放在胸前,欠身道,“小老儿扎迈奇,听说你们救了伊塔,真是不胜感激。” 他的皮肤呈古铜色,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双锐利的眼睛,丝毫不像个重病中的老人。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回礼道,“区区小事,老人家不必挂在心上。我们有人受了伤,可能要在贵舍打扰几天了。” “好说,”扎迈奇老人伸手往院里引道,“大师请进。” “老檀越先请。”玄奘道。 沙弥手力们牵着马,跟随他们进了院落。 让玄奘深感惊喜和意外的是,这个西域老人倒会治疗外伤,小屋里也有不少草药,内服外敷的都有。经他的手一捣腾,道信等人的伤竟好了许多。 “想不到老檀越的医术竟是如此的精湛!”玄奘赞叹道。 “大师取笑了,”扎迈奇慢慢地在火上熬着药,笑道,“这都是我年轻时在家乡学的一些偏方罢了,法师要不要也试试?” 玄奘有些惊异,这老人的眼神还真不错,竟看出自己也受了伤,不禁笑道:“好啊,老檀越的偏方,治疗起外伤来正好管用。” 此时正是夜晚,小屋的中央是一只散发着炽热气息的炭盆,炭火烧得红红的,使夜间的寒气变得温馨。扎迈奇老人盘坐在火盆边的毡毯上,手捧一只深褐色的陶壶,陶壶嘴里冒着青烟一般的热气。 “西域这地方不太平啊,”扎迈奇叹道,“诸国之间战乱频扔不说,丝路更是盗匪猛兽肆意横行之地。所以,行路之人身体受伤的就特别多……” 玄奘信服地点了点头,这就是这位楼兰老人擅长治疗外伤的原因啊。 “夏季上路的商旅可不多见,”老人接着说道,“受伤之人更不宜多折腾,我看大师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等伤好了再走吧。” “多谢老檀越,”玄奘合掌道,“贫僧遵命便是。” 这时,伊塔披着一条毛织的毯子走了过来,坐在篝火旁,红红的火光映着她瘦削的脸庞,清秀的娥眉,深邃的眼睛,使她看上去美丽而忧郁。 “还没睡么?”扎迈奇关切地问道。 “睡不着,”伊塔答,“想来听你们说话。” 扎迈奇老人微微一笑,慈爱地看着孙女,对玄奘道:“伊塔一心想去龟兹,她擅长歌舞,龟兹正是适合她的地方。” “在这里牧羊打柴,好好过日子不好吗?”玄奘不解地问道,“何必要去卖艺?” “卖艺有什么不好?”伊塔奇道,“如果我的歌舞可以给别人带来欢乐,不是很好吗?牧羊打柴当然也好,可我偏偏不喜欢。” 玄奘苦笑:“在城里做一个歌舞伎是很危险的,万一……”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措辞。 “我知道大师想说什么,”伊塔满不在乎地说道,“其实那也没什么不好,如果我的身体可以给人带来愉悦,便如我的歌舞给人带来愉悦一样,我都会很高兴的。” 玄奘被这个女子大胆的想法吓住了,一时目瞪口呆,扭过头看着扎迈奇老人。 谁知这老人也是一副无所谓的样子:“我老了,要是再年轻几岁,倒是可以把她送到龟兹,可惜现在……” 说着,老人无奈地摇了摇头。 玄奘不禁有些骇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沉默片刻,扎迈奇又抬起了头,微微下陷的目光中闪烁着精光:“大师可以帮伊塔实现心愿吗?” 玄奘赶紧摇头:“这恐怕不行。” “为什么?”伊塔忍不住插口问道,“大师西行不是要经过龟兹吗?” “那也不行,”玄奘极力拒绝道,“我是个僧人,带个女儿家上路,多有不便。何况这一路之上危险重重。” “我不怕危险!”伊塔大声说道。 “伊塔,”扎迈奇笑道,“小声一些,别吵醒了朋友。” 伊塔不再说话,但看得出来,她的心情很激动。 见此情形,玄奘起身合掌道:“老檀越,天不早了,贫僧想去休息了。” “大师请便。”扎迈奇微微欠身道。 转眼一个月过去了,在扎迈奇老人的精心治疗下,道信等人的伤渐渐好了起来,已经能够下地走路,至于玄奘的箭伤更是无碍了。 同时,他也用中原的针灸术治好了扎迈奇多年的顽疾,现在,扎迈奇自觉腰腿灵便了许多…… “法师这针可真是神奇啊!”扎迈奇感叹着说道,“看这样子,小老儿至少还可以再多活二十年啊。” 玄奘舒心地看着扎迈奇老人道:“那是老檀越自身的福报。再说,您治好了我们很多人的伤,贫僧才真的不胜感激。” “那些外伤不足以致命,”扎迈奇呵呵笑道,“就算小老儿不管这个闲事,以法师的医术,只需找个清静的地方治上个一年半载的,也就好了。” 这位老者到底还是有些自负,在他这里只医治了一个月,换个地方他却说要一年半载。 玄奘微微一笑:“正是如此,不过贫僧的路程就要耽搁许多了。” 说到这里,他冲老人合掌一辑:“这段日子多有打扰,贫僧心中甚是不安,明日就要告辞了。” “别急,”扎迈奇道,“他们刚能下地走路,还需将养一段日子呢。” 玄奘摇摇头,他心里很清楚道信等人的伤势情况,只需路上小心,应当不会有大碍,因而不想再打扰这位老人平静的生活了。 山坡上,身体刚刚有点恢复的道信与大块头帕拉木昆成了好朋友。 “你的脚好了吗?”道信问。 “脚?”帕拉木昆先是一愣,随即想了起来,“不就是扭了一下吗?早好了!” 在他看来,自己脚上的扭伤比起身上所中的那几刀,完全不值一提,却不知道信为何偏偏提这个。 “玄奘法师,医术可真是高明!”帕拉木昆翘起姆指道,“脚扭了,他给我治好;我身上中了三四刀,他也给我治好了。” 望着这大个子憨厚的目光,道信歉然道:“上次比武,要不是我耍赖吃了亏,师兄也不会被激得出场,你的脚也不会扭伤。如果你的脚利索,那几十个马贼可能都不是你的对手,你根本就不会受重伤,阿塔罗他们也不会死。” 说到这里,他恨恨地敲了自己的脑袋一记:“我真是罪孽深重!” “不要打自己,”帕拉木昆拉住他的手道,“留着力气打马贼,你不也被他们打伤了吗?” “我和你不一样,”道信叹道,“你伤得冤,我伤得不冤。说来说去,还是我自己的本事不够。” 他神色黯然,平生第一次,觉得自己本事不够。偏偏以后也没有机会了——由于锁骨受伤严重,他现在的力气只有原来的一成还不到。 “没关系!”帕拉木昆瓮声瓮气地说道,“我们现在是好兄弟了,要打架,一起打!” 说着挥舞了一下酒坛般的拳头。 道信哑然失笑,随即又无奈地摇了摇头。 木屋里,玄奘正与扎迈奇老人围着火塘聊天。 “法师真要走的话,就带上伊塔吧,把她带到龟兹去。”扎迈奇恳求道。 玄奘不解地望着这位老人:“老檀越年事已高,膝下就这么一个孙女,她跟我们去了龟兹,您怎么办?” “我无所谓,”扎迈奇笑道,“不瞒法师,我们当年就是从撒马尔罕逃难来的。” 玄奘一怔:“撒马尔罕?你们是飒秣建国人?” 他记得伊塔说过,自己是楼兰人的。 扎迈奇笑着摇头,幽幽地说道:“这一带往东,原本有一个王国,王国的名字叫做‘库罗来那’,汉语的意思,就是‘楼兰’。” 玄奘点了点头,看来伊塔没有说错,他们果然是楼兰人,或者至少是楼兰的苗裔。 他专注地望着这个老人,接着往下听:“四十年前,楼兰被一场大风沙埋没,那时我年纪尚轻,携妻子翻越大雪山,逃到了撒马尔罕,并在那里生下一子,也就是伊塔的父亲沙尔多,一家人便在那个陌生的国度安顿下来。” “原来如此。”玄奘再次点头。 扎迈奇叹道:“撒马尔罕曾经佛学昌盛,我那儿子沙尔多自幼向佛,也曾想过要出家为僧,却因机缘不足始终未能剃度。但他佛学精湛,虽为白衣,竟做了飒秣建国的国师。 “可惜,十五年前,一群外道占领了飒秣建国,他们纵火焚烧寺院、经典,还大肆抓捕佛僧,强逼城中居民改信外道。偏偏国王还相信了他们,一时间人人自危……” 玄奘静静地听着,他知道,老人口中的“外道”,指的是那些从波斯来的拜火教徒。还记得那个叫阿塔罗的商人对他说过,飒秣建国举国信奉拜火教,而现在跟随他的帕拉木昆,也是在那里入的拜火教。 扎迈奇老人接着说道:“小老儿担心会有什么不侧,便提出举家离开了飒秣建国。只可惜我那儿子沙尔多死心眼,坚决不肯离开,他媳妇自然也跟着他。万般无奈之下,小老儿只得带着五岁的伊塔,独自逃到阿耆尼国。 “如今一晃十几年过去,听西边来的人说,伊塔的母亲已经过世,沙尔多也逃到了龟兹。小老儿年纪大了,行将就木之年,最大的心思便是伊塔,有心送她回到她父亲身边,却始终没有找到机会。” 原来是这样!玄奘皱了皱眉头:“老檀越如此信任玄奘,按说不该推辞。只是玄奘是个僧人,实在难以胜任。” “正因为法师是个僧人,而且是位大德高僧,我才信任你啊。”扎迈奇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依然摇头,在一个男人的队伍里带上一个年轻女子,既不方便也不安全,一大堆的麻烦事。 “好吧,”扎迈奇叹道,“法师不肯,小老儿也不便勉强。只是伊塔这孩子,不知道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见到她父亲?”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心中恻然,但他没有再接口。 毕竟,答应一件事容易,而能不能做到,却又是另外一回事。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招呼他的马队收拾行李,辞别扎迈奇老人继续上路。 谁知走了没多远,队伍就不得不停了下来,原来在他们正前方,伊塔牵一匹白马静静地站在那里。 “这丫头抢劫啊?”安归忍不住小声嘟囔道。 “不,”赤朗立即接口,“是想被劫。” 手力们吃吃地笑了起来。 “我有一个要求。”看到玄奘朝她走了过来,伊塔直截了当地说道。 玄奘点了下头:“檀越请讲。” “带我去龟兹!”依然是直截了当的口气,这位楼兰女子美丽的脸庞上带着不容置疑的神色。 玄奘有些为难地回头,看了看自己的同伴。 手力们都故作不知地转过脸去,有几个甚至露出了幸灾乐祸的表情。 只有索戈不咸不淡地说了句:“法师,带上一个女人走路,是很晦气的啊。” “你以为只有你才思念亲人吗?”伊塔凌厉的目光朝这个龟兹汉子射去,“为什么你可以回龟兹,去见你的亲人,而我却不可以?” 索戈没想到这女子口才如此了得,他本是个粗人,从未想过要跟人讲道理,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赤朗见他们的头儿有些语塞,忍不住插言道:“你当然也可以去了。这样吧,如果你能用你的身体和歌舞给我们兄弟带来愉悦,我们便带上你。” “哄——”地一声,手力们都大笑起来。 伊塔看到这些西域汉子的眼睛里露出饿狼般的神情,有几个甚至把口水滴到了地上,心中立时有些胆怯,不由自主地退后一步,又可怜巴巴地朝玄奘望去。 “大师,”她恳求道,“我要去龟兹是因为那里有我的父亲。你带我去吧。” 玄奘看着她道:“昨天,你的祖父也曾向贫僧提出这个要求,贫僧没有答应他。如今贸然带你走,只怕他会担心……” “不会的!”伊塔立即说道,“我已经跟爷爷说好了,爷爷说,法师是值得信任的人,是他要我来找你的!” “不错!”扎迈奇老人突然出现了,“大师,你就带上伊塔吧,算是小老儿求你。” 玄奘很是为难,扎迈奇老人医术高明,若不是他,道信等人的伤也不能好得那么快,即便是从报恩的角度,也不应该拒绝这位老施主的请求,可是…… 见玄奘还在犹豫,伊塔突然跪下道:“大师放心,伊塔不会给你们添麻烦的。路上,伊塔可以为你们跳舞唱歌,做为报酬!” 玄奘吓了一跳,赶紧将她扶住:“檀越快快请起。” 谁知伊塔执拗地说道:“大师不答应,伊塔就不起来!” 玄奘心软了,叹了口气:“好吧,你可以跟着我们。跳舞唱歌就不必了,但你必须着男装,还有,路上要听话。” 伊塔眼中露出欣喜之色,立即满口答应下来,又道:“伊塔小时候曾经受过三皈,也算是佛门弟子,现在想拜大师为师,正式受五戒,好吗?” “太好了!”扎迈奇老人欣慰地说道,“受了五戒,你便是玄奘大师的弟子了。” 玄奘略一迟疑,点头道:“也好。” 她做了自己的弟子,师父说的话,总不能不听。 第三十五章 小女子大麻烦 玄奘从行李中取出一尊小小的木制佛像,摆在一个土台子上,又点上香,为伊塔授居士五戒,四个沙弥弟子侍立两边。 手力们则把马牵到旁边的草地上,然后东倒西歪地坐下,兴致勃勃地看着他们的法师为这位美丽的西域女子授戒。 简短而又庄严的授戒仪式结束后,玄奘庄重地说道:“伊塔,你现在从我受了五戒,便是我的弟子了,师父的话你听不听?” “听,”伊塔道,“只是,师父已经答应带伊塔去龟兹,可不能反悔。” “当然不反悔,”玄奘道,“为师想对你说的是,到了龟兹,找到你父亲后,要好好过日子,别再去做什么歌舞伎了。” “歌舞是伊塔最喜欢的东西,为什么不可以?”伊塔困惑地眨了眨眼睛。 “这个……”玄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看到师父的窘相,伊塔突然笑了:“师父放心,五戒之中有不邪淫戒,伊塔既已受了五戒,自当奉持。伊塔定会爱惜自己的身体和名誉,不会卖身的。” 赤日小声对哥哥说:“这什么徒弟啊?师父说一句她顶好几句。” 玄奘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虽说他早已习惯了不听话的徒弟,但听了伊塔的话,也还是不由得心中喟叹。 他尚未到达龟兹,对这个国家并不了解,那里的歌舞伎真的可以保护自己的身体和名誉吗? 马队终于再次出发,身着宽大手力服装的伊塔骑着白马,紧紧跟在玄奘身后。 傍晚,一行人马来到一片小沙漠的边缘地带,就地搭帐篷休息。 马队只有一大一小两顶帐篷,玄奘、欢信、四个沙弥以及新加入的帕拉木昆睡那顶小的,手力们和新加入的普巴尔睡那顶大的,如今多了个伊塔,玄奘便在手力的帐篷一角搭了块毡毯,隔开一个小小的空间,让伊塔睡在里面。 “不……我不睡那里……”伊塔懦懦地说道。 “贫僧知道有些不便,”玄奘也有些无奈,道,“但我们没有多余的帐篷。何况这一带有狼,你一个女子,单独睡也让人不放心。” 说完这话,玄奘径自走了,只留下发呆的伊塔和在一旁窃笑的手力们。 半夜,玄奘被伊塔刺耳的尖叫声惊醒,他一个翻身坐了起来,耳边除了伊塔的声音,还有手力们的吼叫声,嘈杂不堪。 待他和道诚两人冲进手力的帐篷时,吃惊地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混乱——伊塔眼圈发红、衣衫不整地缩在角落里,手力们相互之间大打出手,有几个还受了伤。 “给我住手!”玄奘厉声喝道。 多数手力在法师的这一声断喝中停了下来,呼呼地喘着粗气,只有索戈和赤朗二人还扭打在一起,在地上滚来滚去。 玄奘看了道诚一眼,道诚会意,踏步向前,俯身抓住两人的胳膊,然后一手一个,便将这两个打得正热闹的手力摔到了帐篷两边,自己则站在中间,以防他们再来扑打。 索戈和赤朗都知道自己不是道诚的对手,因此只是爬起来抹了抹脸上的血,便不再说话。 “怎么回事?”玄奘望着他们,冷冷地问道。 “是索戈先动手的……” “胡说!分明是赤朗不规矩,索戈是替天行道……” 手力们似乎分成了两派,一派以索戈为中心,另一派的首领则是赤朗,他们各自指着对方说个不停,帐篷里一片嘈杂的声音,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 “都给我禁声!”玄奘只得再次喝止。 见手力们都安静下来,玄奘将目光转向伊塔:“你说,怎么回事?” 伊塔嘤嘤地哭了起来。 索戈大怒,忍不住发作道:“让你说就说!哭什么?!” “他……他们几个……”伊塔指着赤朗和他旁边的几个人,边哭边说,“半夜悄悄摸到这里来……呜呜……” 其实她不说,玄奘也已大致猜到发生了什么事,可是听她这么一说,头脑中还是“轰”地一声,一片混乱。 他勉强控制住心神,用灼灼的目光盯住了赤朗——这家伙满面尘土,嘴角带血,看上去倒像是吃了大亏的样子。 “法师别这样看着我,”赤朗低下头,悻悻地说道,“我是想占点便宜来着,可什么都没干成。他——”他一指索戈,“坏了我的好事儿!” 说到这里,竟是咬牙切齿。 原来,赤朗原本就对美丽迷人的伊塔有所动心,如今见法师让他们同处一帐,更是欲火中烧。晚上躺在帐篷里,虽然疲惫不堪却难以入眠,这在他是从未有过的情况,总想着要做点什么,发泄一下过剩的精力。 而伊塔由于平生头一回与这么多野性男子同处一帐,心中紧张至极,虽和衣而眠,却也难睡得着。 听着毡毯那边传过来的翻来覆去的声音,想象着那女子睡不着觉的样子,赤朗心中的邪火越烧越旺。 到了后半夜,翻腾声渐渐消失了,想这伊塔毕竟是个女子,走了一天的路,太累了,终于撑不住,在周围一片震天响的呼噜声中迷糊了过去。 赤朗耐心地等了一会儿,知她已经睡熟,心中按捺不住狂喜,鬼使神差地爬了过去。 撩开隔断的毡毯,他小心地摸到伊塔身上,为防止她叫喊,干脆先拿一块粗麻捂住了她的嘴。 伊塔在睡梦中被惊醒,睁开眼,看到的是一张充满欲望的可怕的脸,顿时吓得魂不附体,欲待张口大呼,无奈嘴被捂住,只能发出轻微的“呜呜”声,在这满是男人的呼噜声和磨牙声的大帐里,根本不会被人听到。 赤朗呼呼地喘着粗气,一通手忙脚乱,想要解开她的衣服。伊塔拼命挣扎,赤朗也是太紧张了,摸了半天没找到带子,干脆将她的衣服一把撕开! “哧拉”一声,这声音在伊塔的耳中显得极为响亮。 伊塔嘴被捂住,本就憋得难受,如今又被撕了衣服,顿时又惊又怒,眼前发黑,几乎晕了过去。 眼见赤朗就要得手,突觉背上一紧,一只大手揪住了他的衣领,他尚未反应过来,身体已腾空而起,被一股力量结结实实地摔出了帐外! 伊塔的嘴得到了自由,立即尖叫起来,高分贝的声音在这暗夜之中显得格外刺耳,整个帐篷里的人全都被惊醒了。 赤朗被摔得晕头转向,看到天上的星星还以为是自己眼睛里冒出来的呢,好容易回过神来,却见索戈满面寒霜地站在面前,他自然明白,这就是那个坏他好事的家伙了。 说起来,赤朗原本不是索戈的对手,这一点,他自己也很清楚。但此时欲火烧身,头脑昏昧,哪里还顾得上什么,“嗷嗷”怪叫着猛扑了过来。 结果很自然的,再一次被索戈摔在了地上。 但赤朗却不肯认输,摔一次爬起来一次,这副越战越勇的劲头倒让索戈觉得难以对付了。 到后来,索戈的力气也耗尽了,两人胡乱扭打在一起,竟成了不分胜负的局面。 而帐篷中那些被惊醒的手力们,难得有这样的热闹好看,全都在旁边火上浇油,这其中有同情赤朗的,也有支持索戈的,分成两派,先是互相谩骂,接着便群殴起来。 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玄奘不由得松了口气。 感谢佛祖!总算没有酿成大错。 他望着那个惹祸的手力:“赤朗,你有什么话说?” “小人能有什么话说?”赤朗擦着嘴角的血迹,满不在乎地说道,“这么个女人,跟小人一个帐篷里睡,只要是个男人,当然会有想法。” 这句话一出口,便如一瓢水浇进了油锅,登时又激起一锅油泡,赤日忍不住喊了声:“哥——” 手力中间有几人大声附和着叫好,也有几个激烈反对,嚷嚷道:“你凭啥说,只要是男人都跟你一样?” “不错,男人也是人。”玄奘的声音沉静而又冰冷,夜色中,他清寒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接触到这目光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低下了头。 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只听玄奘一字一句地说道:“不是畜生!” 此言一出,大帐内外一片寂然。人们感受到,法师是真的生气了。 赤朗也呐呐的,不再说什么。 这时,御史欢信眯着眼睛走了过来。 “这边好热闹啊,出什么事了?”这位殿前侍御史轻松的语气使得帐篷内紧张的空气稍稍松驰了一些。 “没什么,”玄奘平静地说道,“居士睡去吧,累了一天了。” 嘴上说得轻巧,心里却在暗暗发愁。 怎么安排伊塔呢?这女子今晚受到这样的惊吓,看来是不会再睡的了。 更要命的是,这才是第一个夜晚,以后的日子还长着呢。 “师父,”道诚看出他的心思,小声说道,“天快亮了,不如……咱们现在就出发吧。” 玄奘抬头望了望天,满天的星斗告诉他,现在大概是四更左右的样子。 “好啊!”欢信一拍手,率先同意,“既然大家都不困,说明路走得还是太少了,正好趁凉快多赶些路,也让小伙子们把力气都耗光,等到你们站着都能睡着的时候,那就啥事儿都没有了。” 一直没有说话的普巴尔突然开口道:“小人以前走过这条道,要是现在出发,走快些,在太阳升到头顶上之前,就可以看到城池了。” “真的吗?”道缘高兴地说道,“这么说,明天晚上我们就可以在城里歇息了?” “小人记得那边有城池。”普巴尔依旧是这句话。 玄奘点点头,的确,黎明前出发是最凉快的,而如果能够在早市之前赶到下一个城镇,或许可以在市场上再买一顶帐篷。 但是伊塔却不愿早行。 “还是等天亮些再出发吧,”她小声说道,“这么黑的天走路,万一不小心掉沟里怎么办?” “闭嘴!”索戈没想到这个惹祸的小女子竟然还敢提出异议,当即怒气冲冲地吼道,“你这个扫把星!这里哪有你说话的地方?” 伊塔立即闭了嘴,眼泪却在眼眶里直打转。 道通毕竟是个小孩子,一点儿心机都没有,见伊塔快要哭了,不禁笑道:“我猜,檀越是害怕毒蛇吧?” “难道你就不在乎毒蛇吗?”伊塔正一肚子委屈,朝这个小沙弥发作道,“再说了,天亮以后出发还可以避免干草丛中那些带刺的植物划破你的腿脚,要想把它们从身上摘下来几乎是不可能的,没准儿它们还会弄伤你的手,一旦那些带钩的小刺断在皮肤里,那麻烦可就大了,你会感到非常的难受。” “真想不到,”道缘在一边笑道,“这位女菩萨还真是个常走道的!” “怎么啦?”伊塔扬起头道,“我对这一带的熟悉,不比你们差!” 道缘道通还想再说什么,却被师父冷峻的目光给逼了回去。 “不必说了,”玄奘淡淡地说道,“既然大家都醒了,现在就出发!” 说罢,他也没有再理会伊塔,径直去收拾行李了。 毕竟,是扎迈奇老人神奇的草药救了他们中间很多人的性命,如果不是看在那位可敬的老人的面子上,玄奘压根儿就不会接下这么个棘手的差事。 看到玄奘走出帐篷,伊塔委屈地低下了头,大颗大颗的眼泪滴下来,落在身下的毡毯上。 “该死的女人!”索戈厌恶地看着她,咬牙道:“带着她,除了白费干粮,引发弟兄们的矛盾,她还能整出什么好事来?” 马队顶着浓浓的夜色出发了,伊塔骑马紧紧跟在玄奘的身后,像只受伤的小猫一样,一言不发。 赤朗还呆在手力的队伍里,原本他还以为,玄奘法师一定会将他赶走,可没想到的是,法师虽然对他的行为很生气,却也没有进一步的惩罚措施,这让他颇感意外。 很快,他们便穿越了这片小沙漠,天亮的时候,一座土黄色的小城远远出现在眼前。 西域就是这样,眼睛看得见的景物,走起来却需要不少的功夫。等到他们进入到这座小城时,太阳已经升上了头顶。 小城里没有寺院,因此他们就在城外的一家马店里歇宿。 这家马店面前正对着一条小河,店里几乎全是脏兮兮的大通铺——本来嘛,到这里住宿的都是丝路上的商旅,有个地方睡觉就很不错了,整那么多考究的房间给谁住? “有干净些的单间吗?”玄奘站在柜台前问道。 “有,有,有!就是价钱贵了些。”马店老板看着这个文质彬彬的僧侣,心想,这位师父一看就是从中原来的,还挺讲究的呢。 “有多贵?”玄奘问。 “二十四枚银钱。”老板陪笑道。 确实挺贵的!二十四枚银钱可以买一匹好马了。不过玄奘手里有高昌王兄赠送的一万银钱,外加一百两黄金,也就不在乎这个了。 “开两间通铺,一个单间,”他说,“多加些料,把马好好喂喂。” “好咧!”老板响亮地答应着。 说是干净的单间,其实也就比大通铺强那么一点点,伊塔一进去,就被里面一股难闻的气味给熏了出来。 “怎么了大小姐?”索戈嘲弄地看着她。 伊塔皱着眉头,不说话。 这时,道信走了过来,递给她一个油纸包:“这是我找老板讨的一点熏香,你在里面点点,再打开窗户,气味就都跑出去了。” 伊塔赶紧接过:“谢谢师兄。” “不谢,”道信说,“你爷爷治好了我的伤,我还没机会道谢呢。” 伊塔感激地冲他笑了笑,心想,师父的弟子就是不一样,比那些粗鲁的手力们强了不知多少倍! 都安顿好了之后,玄奘让大家先休息,自己带道诚去市场上看帐篷,顺便再补充几匹马。伊塔推说害怕,也跟了去。 第三十六章 欢信的高招 小城不大,市场也小得可怜,但玄奘还是看到了他想要的东西。 “你们来得可真是巧啊,”卖帐篷的老板道,“前些日子,那豹子风刮得甚是威猛,很多商队都被刮没了,好容易这几日风消停些了,我正琢磨着,差不多也该有商队过来了呢,所以早就预备好这些东西了。” 说着,他抖了抖手中的帐篷:“看看,牛皮的,多结实!” 然而伊塔对这个帐篷并不满意:“这玩艺儿又脏又硬,能住人吗?” “帐篷不都是这样的吗?”老板陪笑道,“漂亮的都不结实,结实的又不漂亮。西突厥大汗的宝帐倒是又漂亮又结实,问题是您能住吗?” “那至少也得是干干净净的啊。”伊塔不满地说道。 “小兄弟倒还挺讲究的,”老板道,“你拿到孔雀河里荡一下,不就干净了吗?” “这上面也不知沾的什么油,能洗干净吗?” 老板无奈地摇头道:“这位小兄弟一看就是头一回出远门,而且锦衣玉食惯了的。嫌不干净,那就干脆呆在家里拱娘怀里好了。” 旁边有人笑了起来。 伊塔穿着手力们常穿的粗布毡袍,宽宽大大的,她的个头比一般成年男子要矮那么一截,声音又细,因此在陌生人眼中,就是个尚未长成的眉清目秀的少年,所以老板才会这么说。 玄奘并不理会伊塔和老板的斗嘴,只淡淡地问道:“这帐篷多少钱?” “师父!”伊塔急了,轻轻拉了拉他的衣襟,“你答应我爷爷要保护我的,为什么要我一个人睡小帐篷?你不是说过,晚上会有狼么?” “我会安排人轮流守夜的,”玄奘道,“绝不会让野狼钻进你的帐篷。” “那要是守夜的人不守规矩呢?”伊塔问。 玄奘皱紧了眉头,这女子说话太露骨了。 “师父,”伊塔接着恳求,“爷爷要我跟你走,就是因为你是一个大德高僧,伊塔只相信师父一个人,师父就让伊塔和你住在一起吧。” “不行!”玄奘断然拒绝道。 俗话说:君子妨未然,不处嫌疑间。马队里带一个女子,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够嫌疑的了,哪里还能再得寸竞尺,让她跟僧人们睡在一起?此事关乎佛门声誉,万万大意不得的。 尽管伊塔的嘴巴噘得已经可以挂上一个油瓶了,玄奘还是买下了那顶小帐篷,顺便向那个卖帐篷的老板打听了一下西行的路。 老板告诉他,从这里往西,再穿过一片小沙碛,就到龟兹国境了。 这么说,已经不远了。玄奘大大地松了口气。 回店的路上,看着伊塔悻悻不乐的样子,玄奘叹道:“伊塔,师父记得你曾说过,路上不会给大家添麻烦,这才答应带上你。如果再耍小姐脾气,那师父就只好对不住你爷爷,派几个手力把你送回去了。” 伊塔被他噎住,想说什么,又担心师父真会把自己送回去,因而张了张嘴,又把话咽了回去。 师徒二人就这样牵着马,闷闷地回马店去,谁也不说话。 然而伊塔毕竟是个年轻女子,靠近马店的时候,她被店前那条清亮的小河吸引住了,黯淡的眼神又变得明亮起来。 “师父,我想去洗个澡!”她指着那条小河,跃跃欲试地说道。 玄奘皱了皱眉,洗澡?开什么玩笑!这条河紧靠客栈,人来人往的,你这位女居士居然异想天开,要在河里洗澡。这要是被人看到了,成何体统! 但看着伊塔渴望的眼神,又不忍拒绝,只得说道:“晚上我叫人烧几桶热水,送到你屋里,自己在里面洗吧。” 伊塔有些郁闷,眼睛仍然望着那条小河,这一路之上经过的大都是荒漠地带,眼前那清亮亮的河水实在是太诱人了。 “那,弟子去洗把脸,总可以了吧?”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是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这么麻烦呢? “去吧。”他只得说道,“小心一些。” 伊塔欢呼着跑开了。 一回到店里,玄奘就将新买的帐篷支开,几个沙弥和手力立即围了过来。 “嘿!这帐篷可真小啊,”手力们议论着,“怕是一只狼过来,就把它给踩趴了吧?” “这顶小帐篷给伊塔用,”玄奘道,“我们那两顶大帐把它夹在中间,大家以后晚上排班,轮流守夜,明白吗?” “明白。”想到伊塔以后不能与他们同处一帐了,手力们都有些失望,回答得懒洋洋的。 “我看这样不行,”欢信摇头道,“她一个女孩子家,一个人睡确实让人不放心。” 手力们的眼睛又亮了起来,听御史大人的意思,还是要让她睡我们的帐篷? 本来嘛,女孩子就得有人保护。否则,怎么让人放心得下? “贫僧想过了,”玄奘道,“和大帐篷靠在一起,一有风吹草动就会有人惊醒。何况还有人守夜,没什么不放心的。” 欢信仍然摇头:“大家都这么累,白天走路,晚上还要守夜,这不是要人命吗?” “大人说的是啊。”手力们立即做出懒洋洋的表情,脸上的神情愈加悲苦,仿佛已经累得快趴下了。 “何况,”欢信看了一眼这些手力,“人心险恶,有些事情,靠防是防不住的。” 玄奘皱了皱眉:“那么,居士的意思是——” 欢信看着玄奘,笑道:“法师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眼下有一个现成的好办法,难道法师就没有想到吗?” 玄奘一愣,好办法? 他在大脑里仔细搜索了一番,也没有想到什么现成的好办法。 “恕玄奘愚鲁……” 欢信哈哈一笑,一挥手道:“你们这些浑小子!既然累了,那还不赶紧睡觉去!” 正准备竖着耳朵倾听的手力们大失所望,无可奈何地回房间去了。 看到众人散去,欢信将玄奘拉到了一边,小声说道:“法师你想啊,伊塔总归是个女人不是?女人家么,总是要嫁人的。她今年已经二十岁了,尚待字闺中,这在别的地方是不可想象的!就算是到了龟兹,寻到她的父亲,我敢说,他父亲想的第一件事,也是要张罗着给她找个婆家。法师你说,是不是这样?” “那又怎么样?”玄奘不解地说道,“现在离龟兹还有一段路,晚上还是要解决歇息的问题啊。她日后找不找婆家,关现在什么事?” “法师啊法师,”欢信显出又好气又好笑的样子,“你还真是死心眼儿!你是她的师父,便如父亲一般,倒不如干脆,你就替她做了主,把她许给马队中的一个人。然后,让他夫妇二人同处一帐,做丈夫的自然会保护妻子,不就不用别人多操心了?” 玄奘不禁有些发呆,这么简单的办法,他以前还真是从来没有想到过。 他看着欢信:“居士的意思是,把她嫁给一个手力?” “嫁给谁都行啊,”欢信道,“只要她愿意。” “如果她不愿意呢?”玄奘问道。 他知道,这些手力大都出身低微,言语粗俗,伊塔对他们只有恐惧,怎么会有爱恋?索戈倒是个不错的人选,但他已经有妻室了,而且,从目前情况来看,他对伊塔实在是一点儿好印象都没有,怎么可能会娶她? “其实也不一定非得是手力啦,”欢信目光闪烁着说道,“伊塔是个不凡的女子,或许她喜欢出身高贵的男子,能跟她配得上的。” “出身高贵的男子?”玄奘思忖着,摇了摇头,“居士你也知道,我们马队里除了手力,就是僧人,哪有什么出身高贵的男子?” “真的没有了吗?法师您再好好想想?”欢信充满希望地诱导着。 玄奘皱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还是摇了摇头。 欢信叹了口气:“法师怎么就忘了,还有我这个殿前御侍史呢?” 玄奘一怔:“你?” “不错,”欢信似乎有些难为情地说道,“为这个弱女子着想,要下官勉为其难……也是可以的。” 玄奘哑然失笑,相处了这么久,他对这位御史大人突然自称“下官”倒有些不大习惯了。 他看着对方,问道:“大人不是在高昌有妻室吗?而且还不止一个?” 既然对方自称“下官”,那么自己也就没有必要再称他为“居士”了。 欢信不好意思地笑笑:“所以说,这是勉为其难的啊!好在我那妻妾都很贤惠,定会明白我的苦衷的。” 玄奘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欢信,仿佛刚刚认识他似的。 欢信被他盯得浑身发毛,强笑道:“怎么了,法师?” “没什么,”玄奘摇了摇头,把目光收了回来,“大人这主意不好,婚姻之事岂可儿戏?贫僧又怎好让御史大人去做勉为其难的事情呢?” “这有什么,”欢信松了一口气,赶紧说道,“佛门弟子为救助弱小,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区区这点牺牲,我是绝不会在意的!” 说到这里,脸上竟带了几分慷慨激昂的神色。 “大人,”玄奘打断了他的话,正色道,“贫僧可以替大人问问伊塔的意思,如果她同意,那么贫僧自当恭喜大人,并为你们主持婚礼。” “不用问!不用问!”欢信眉开眼笑地说道,“法师既然是她的师父,就像父亲一般,当然可以替她做主了。” “这可不行,”玄奘道,“强迫不吉,还是问问的好。” 伊塔独自一人在那条清亮的小河边,捧水洗脸。 河水清浅,圆溜溜的小石子历历可见,几条小鱼儿自由自在地在这些石子间穿行。 水面斑驳的光影中,映出一个年轻女子皎洁的面容,虽然穿着粗笨的衣服,却也难掩其绝色之姿,只可惜头发上嵌满了沙尘,看上去总有些狼狈。 不让洗澡,洗洗头总可以吧? 她解开头上的布带,让一头瀑布般的棕色长发垂落下来,浸在水中。 好凉!好舒服!她不由得轻轻呻吟了一声。 不知道龟兹有没有这么好的河,这么清的水?在那儿,她能不能下到水里,像这些小鱼儿一样,自由自在地洗澡? 正当她顾影自怜的时候,却蓦地发现,水中又多了一个人的倒影! “师父!”她吓了一跳,赶紧转身,头上的水珠在空中一甩,四处飞溅,映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师父……你……你来了……”看着站在面前的玄奘,伊塔有些不安地说道,“我,我只是在这水里洗了洗头,没洗澡……” “嗯,”玄奘点点头,面色安详地说道,“伊塔,师父有话跟你说,你随我来。” 说罢,径直朝河的上游走了过去。 伊塔先是一怔,随即便高兴起来,这段日子,她可是一直盼着能有机会,和师父单独说说话呢。 看到师父已经走出十几步远,伊塔赶紧拧了拧还在滴水的湿头发,一溜小跑地跟了过去。 河边有一棵沙枣树,虽不甚粗,却也洒下了一小片清凉的树荫。 师徒二人来到这片树荫下,玄奘也不跟她拐弯抹角,将欢信的提议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伊塔。 听了师父的话,伊塔如中雷击般地呆住了,她做梦也没想到,师父要跟她说的竟然是这些! “师……师父……”她心里一急,话都说不利索了,“你……你要把伊塔,嫁给……嫁给那个……高昌大人……做……做妾?” 玄奘摇摇头:“这是欢信居士自己提出来的,他说,这是保护姑娘的最好办法。为师只是转诉他的提议,顺便听听你的意见。” 伊塔彻底傻了眼,看着师父那完全不着喜怒之色的面容,竟一句话也说不上来,只有晶莹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眩然欲滴,楚楚可怜。 见她这个样子,玄奘长叹一声道:“伊塔,你也清楚,这马队之中只有你一个女子,很多事情都不方便。师父是个僧人,不可能一天到晚看着你。” “师父……”伊塔的眼泪终于流了下来,一滴一滴,落到她的衣襟上,“伊塔知道……这一路之上,给师父平添了很多……很多麻烦。伊塔……知……知错了……以后一定……听话……自己……睡在……小帐篷里,不再提……那些无理……要求……不再让师父……为难了……” 她边说边抽泣,说到最后,伤心地大哭了起来。 玄奘轻叹一声:“为师只是问问你罢了,你不愿意,自然没有人会强迫你,这有什么好哭的?” “我……我不是故意……想哭的……”伊塔擦着脸上的泪水,抽抽嗒嗒地说道,“是……是眼泪自己……要……往下……掉……” “好了好了,”玄奘转身就走,“为师知道你的意思了。天不早了,赶紧去洗把脸,早点歇息,明日天不亮我们就要出发了。” “是……师父……” 马队排成一长条,行走在宽阔的西域大地上。 欢信与玄奘并辔而行,他心神不宁,时不时地偷眼看看玄奘身后骑白马的伊塔——这女子一路之上低眉顺眼,什么话都不说。 昨晚上,他曾故作轻松地“随口”问过玄奘,伊塔的事怎么样了,玄奘只淡淡地说了一句:“她不同意,大人也就不必勉为其难了。”便不再有多余的话。 欢信虽心中不快,却也不好再提什么。 接近正午时分,天突然间黑了下来。 厚厚的乌云笼罩在群山的上空,阴郁而凝重,一阵阵时大时小的西北风不停地刮着,扬起了地上的浮尘和落叶,在坡上坡下飞舞、回旋,时不时地砸在这些行路人的脸上、身上…… 第三十七章 阳光·温泉·舞蹈 “才八月天,难道就要下雪了吗?”玄奘抬起头来,果然,天空中出现了细小的雪花,一片一片地,在仰起头视力所及的范围内,似乎能数得清楚,一会儿便纷纷扬扬,满眼尽是白茫茫一片。 这是今年西域地区下的第一场雪,先行落下的雪花很快便被地面尚存的温热融化,无声无息地消失了。然而渐渐地,地面变得潮湿起来,雪花们也得以维持住原状,并在地上累积起来。 天上的乌云越积越厚,酝酿了许久,终于洒下一层层的雪粒子来,沙子一般大小的雪粒像一层面粉般覆盖了原野、山丘,牲畜的脊背,钻进人们的衣领、帽檐,迫使人们赶紧躲进温暖的屋里。 这支取经的队伍无处可躲,他们依然在这雪尘中艰难地行进。手力们一个个嘟囔着,抱怨着变坏了的天气,感慨道路又要变得湿滑难行了。 由于时令尚未到冬天,因此,这场雪并不大,路面也没有封冻,太阳一出,那层薄薄的雪花融化后,道路就变得泥泞起来。 手力们穿着毛毡鞋,一脚水一脚泥地走着,鞋里有了潮气,又冷又湿的,非常不舒服,这使得他们不由得又开始大声咒骂这鬼天气。 随后,便有人由这天气骂到了伊塔身上,说带着个女人走路,果然晦气。 “就是,而且这女人还碰都不能碰,唉,这又湿又冷的天,要是能给咱暖和暖和身子……” “你们说什么?!”玄奘厉声喝道,嗡嗡的吵闹声立时被压了下去。 但有一两个离得远的还在小声地嘟囔:“又不是什么三贞九烈的女子,到了龟兹还不是要给人抱……” “就是,卖艺和卖身区别真的很大吗?鬼才信……”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对于伊塔非要到龟兹去当歌舞妓,他一直感到迷惑不解。这时他忍不住看了伊塔一眼,这女子一张瓜子脸冻得通红,缩着身子,一扫原来的泼辣性格,变得低眉顺眼,乖巧多了。可能她终于意识到,自己跟着这么一群大男人走路,无异于一只绵羊闯进了狼窝,因此一路之上老老实实一言不发,只是紧跟在师父身边寸步不离。 一行人走在一个山谷之中,这里地处风口,头顶又没有阳光,冷嗖嗖的风肆意地刮着,手力们牵着马,冻得牙齿格格打战,每个人都恨不能将头缩进脖子里。 “大家走快些!出了这个山谷,风就小了。”索戈给伙伴们打着气。 众人在风雪中加紧赶路,人马喷出的白气凝结在一起,笼罩在山谷的上空。 道缘边走边喘:“慢点儿,呼,呼,干嘛走这么快啊?” “你没听索戈说吗?走出山谷风就小了。” “那万一他说错了呢?”道缘抱怨道,“咱们不就白辛苦一场了吗?” 道信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爆栗:“你这个小懒虫!这点辛苦都不愿忍受。” 玄奘转过脸来,对这个徒弟说:“道缘,你这话倒让为师想起了一个故事,雨中人人飞奔,独有一秀才漫步,途中人纷纷招呼秀才快跑,秀才轻摇扇柄道,愚哉愚哉,难道前面不下雨?” 手力们哄地一笑,心情一放松,倒也不觉得冷了。 “唉,这地方到处都是水,今晚怕是不容易找到住的地方啊。”安归哈着气说。 道缘立即接口道:“要是找不到住的地方,那咱们才真是‘愚哉愚哉’呢。” “愚哉愚哉的是你,”道通笑道:“不管住在哪里,只要有个火炉,那便是极乐世界了。想想看,火炉把衣服鞋子都烤得又干又热,嘿嘿,不知道有多舒服!” 说到这里,他跺了跺脚,脸上露出向往之色,仿佛已经坐到了火炉的旁边。 玄奘心里一阵酸楚,这两个小沙弥才十五六岁,他们原本应该呆在温暖富庶的高昌,可是现在,却不得不随着自己来走这危险又艰难的道路,一想到这里,他的心中就不由得愧疚难当。 “道缘道通,”玄奘轻轻说道,“今日我们为众生求无上正法,功德无量。这些艰辛想来都是上天对我们的考验。” 说到这里,他又回过头来,看了看那些在泥泞中一边艰难跋涉一边骂骂咧咧的手力们,说道:“如果你们觉得苦,就深入地观察它,观察你们自己当下的状态,观察自己的心。以这种方式看自己的内心,只有生与灭,并无常住的实体。” 手力们跟随玄奘这几个月,对这位年轻的法师已经有所了解,特别是对于他随缘说法的方式,一些悟性高的人已经开始照他说的观照自己的内心了。 一口气走出山谷,风势果然逐渐减弱。 今晚只能在此宿营了。玄奘四下里看看,这里有一条半结了冰的小溪,溪水清澈,溪边遍地都是砾石,稀稀疏疏地长着些大树。 手力们搭起帐篷,又拾了些石头圈起来,围成一个火塘。玄奘带着小沙弥们拾了些枯木就开始起火做饭。 天渐渐黑了下来,星星开始闪亮。夜晚的山风极为凛冽,玄奘命大家取出高昌王赠送的衣物,每个人都将自己裹成了粽子,钻进帐篷里沉沉入睡。 谁知睡到半夜,突然又下起雨来,玄奘在睡梦中被彻骨的寒气冻醒,才发觉帐篷内进了水,毡毯衣物什么的都已被打得透湿,风刮得很猛,帐篷剧烈地抖动着,“啪啪”作响,仿佛就要被刮走了。 手人们手忙脚乱地固定着帐篷,嘴里又开始咒骂起来。 外面突然传来伊塔的尖叫声,原来,她的小帐篷虽然夹在两顶大帐篷之间,但毕竟太小了,难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狂风,被一阵大风掀了起来,在风雨中滚动着。 几名手力立即朝那顶帐篷追了过去。 两个小沙弥将伊塔扶进大帐篷里,欢信见她浑身湿透,冻得脸色苍白,瑟瑟发抖,心中极为不忍,忙着去翻行李,想找几件干燥的衣服给她。 “大人不必费事了,”道诚叹道,“不会有干的东西了。”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具,那些用毡布包裹着的火绒已经浸湿,所幸中间还有一点点干的,他小心地打着了火。 空中的雨渐渐又变成了雪花,飘飘落下,而玄奘手中,那一团红红的火苗也终于燃烧起来,手力们发出一声低低的欢呼。 欢信殷勤地上前:“来烤烤火吧,伊塔姑娘,可千万别冻病了。” 说着,便要伸手扶她。 伊塔已冻得难以自持,牙齿“得得”打着架,但还是勉力推开了欢信:“谢谢大人,我自己能走……” “你慢点……”欢信忙道,“我扶着你,唉,慢点……” 一旁的索戈斜看了他一眼,小声骂道:“都是这个女人,如果不带上她,也不会这么晦气!” 刚说到这里,一股猛烈的狂风夹着白毛小雪咆哮着席卷而来,玄奘刚刚意识到不妙,就听“扑啦”一声巨响,头上那顶厚厚的毡布帐篷被大风掀翻,被子、毡毯、衣服连同马鞍瓦钵等物都被轻飘飘地吹上了天,随风而去,人们顿时一片惊恐慌乱。 “快抱在一起!趴在地上!”索戈在风雪中拼命扯住那顶被风掀起的帐篷,大声喊着。几名反应快的手力也赶紧上前帮忙。 直到天亮,狂风才停息了下来,众人宛如从噩梦中醒来一般,全身哆嗦着,四处寻找被风卷走的衣物,可是他们只找到了少数几件,大部分都已被吹得不知去向。 “不用找了,”玄奘望着众人诅丧的面容道,“收拾行李,我们上路吧。” 于是,一行人在清晨凛冽的寒风和飘荡的小雪中再次上路。 玄奘牵马走在最前面,他的步伐依旧沉稳平和,没有丝毫的紧张和不耐烦,这也使得这支小小的队伍在恶劣的气候中渐渐平静下来,抱怨的声音越来越少。 行不多久,取经的队伍便来到了一片山坡上。 这里地势平坦,草厚林稀,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阳光暖暖地洒在金黄色的草地上,不仅融化了那层薄薄的残雪,就连寒冷的风也似乎变温和了,走到这里,人马原本沉重的脚步渐渐变得轻快起来。 草丛里突然冒出几个机灵的小脑袋,那是这里特有的仓鼠,它们见没什么危险,便一个个钻出洞口,排成一队站在洞边晒着太阳。这些肥硕浑圆的小家伙们用后腿支撑着全身的重量,前肢垂摊在身体两侧,任由自己浅色毛皮的腹部享受太阳的照射,圆溜溜的小脑袋灵活地转动着,观察周围的动静。一有风吹草动或人畜走近,便极快速地一个接一个钻进洞中,有序而不慌乱。 玄奘一边走,一边饶有兴趣地观察着这些小生命,阳光暖暖地照在他的身上,融化了肩头的雪花,也使得他从身到心都开始热了起来。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和这些草原上的小生命都是一样的,都在尽情地享受太阳的抚摸,享受大自然的恩赐。 赤朗却小声对身旁的伙伴说:“你别看这东西个头不大,却是肥得流油,可好吃了!要是能打上那么几只,烧烤一下,啧啧……”说着,竟咽了一声口水。 “哥,你在说什么?”赤日不满地问道。 “只是说说而已嘛,”赤朗笑道,“好久没打猎了。” “你以前是打猎的?”安归笑问道。 “也不完全是打猎的,”赤朗道,“只不过父母去世得早,我得养活弟弟,又干不了别的活,就学人家打猎。唉,一开始可难了,大的猎物打不到,只能抓些小老鼠什么的。有一回,我为了等一只兔子出洞,在雪地里足足趴了三天三夜!” “真够笨的。”索戈不屑地说道。 “你知道什么?!”赤朗现在总跟索戈不对付,“我那时年纪还小,要不那样,我跟弟弟都得饿死!” “哥……”赤日颤抖地叫了一声,眼圈儿不觉红了。 听着他们的话,玄奘不禁在心中慨叹——众生皆苦! 道诚走在玄奘身边,提议道:“师父,昨晚上我们的帐篷衣物都淋湿了,你看这里阳光充足,山风猛烈,不如就在此歇歇,晒晒行李如何?” 玄奘点了点头:“这是个好主意。” 众人兴高采烈地取出昨夜在狂风中幸存的所有装备,滩在阳光下暴晒。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甚至脱去了上衣,光着膀子躺在了草地上。 “真舒服!”道缘夸张地说道。他本想把裤子也脱掉的,但看了看远处的伊塔,终于还是忍耐住了。 没过一个时辰,昨夜那些被雨淋湿的帐篷、衣物就都在太阳下晒得干爽喷香,人们的心情也如这阳光般灿烂起来。 不远处,有一眼山泉正咕嘟咕嘟地往外冒着泉水,在它的周围形成一个不大的水潭,上面飘浮着一层氤氲的白气,几朵被风吹过来的野花静静地飘浮在上面。 玄奘走上前,掬了一捧水喝,只觉得这水暖暖的,甚至有点偏烫,倒像是被什么人烧过似的。难道,这竟是一口温泉?他忙招呼众人过来。 道缘跑到师父身边,将一只手朝水里伸去,刚触到泉水,就忍不住大声欢呼起来,不顾一切地脱去裤子,赤条条地跳入水中。看着身边那些好看的野花簇拥着自己,这个小沙弥开心极了! 道通也有样学样,把自己脱得光光的扔了进去。接着是手力们。原本平静的水潭,顷刻间变成了一个煮饺子的大汤锅。 伊塔见这些男人们如此放肆,早躲得远远的。 “真暖和啊!”赤日用力扑腾着水,兴奋极了,“就跟进了热灶膛一样,浑身都透着舒坦!” “哈哈,这就叫做‘苦尽甘来’啊。”安归说。 “法师,快下来!”索戈冲坐在山坡上的玄奘喊道,“这水可舒服了!” 玄奘只是淡淡地一笑,摇了摇头。他现在坐的这个位置视野很好,既能看到在水潭里扑腾的沙弥和手力们,也能看到山后不远处,正独自采着野花的伊塔。 西域是美丽的,也是危险的,不管怎么说,他绝不能让这个女孩子离开自己的视线。 “师父——”伊塔手捧一束野花,像一只小鸟一样飞了上来,“给你!” 玄奘道了声谢,伸手接过,娥黄色的小花,开得极为娇艳,细细的茎杆支撑着花朵,在风中一颤一颤的。 “太可惜了。”他轻轻说道。 伊塔笑了:“师父不必心痛,这种花这山坡下面多得是,你看——” 她就是不指,玄奘也早已看到,虽然飘过了第一场雪,但那一片片娥黄色的野花仍倔强地开着,用自己卑微的生命向大自然展示着它们的存在。 “生命,都是可敬的。”玄奘感叹道。 伊塔忽闪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突然说道:“师父,伊塔跳舞给你看好不好?就在那个洼地里跳,只有师父一个人能看到。” 玄奘摇摇头:“为师不想看,你也别跳了,省点力气好赶路。” “可我喜欢跳,”伊塔执拗地说道,“好久没跳了,可憋死我了。” 说到这里,也不管师父同不同意,径直张开双臂,跑下了山坡,身上那件雍肿的毡袍被她随手脱下,抛在了草地上。 “当心冻着!”玄奘喊道。伊塔回过头,给了他一个甜甜的笑容。 现在,她只穿了一条贴身长裙,裙间露出修长的双腿,显示出一个少女妖娆的身材。 站在山坡下的伊塔轻舒双臂,跳起舞来,强劲的山风吹来,使得她雪白的肌肤渐渐变得红润起来,看上去极富弹性。此时的她,不再是那个一路之上低眉顺眼的弱女子,她周身散发出一种蓬勃的活力,仿佛漫漫苦旅中突然出现的一股喷薄的甘泉。 玄奘看着看着,不禁有些呆了。 伊塔纵情地舞蹈,如春天花丛里上下飞舞的蝴蝶。那头深棕色的长发随着她身体的动作飘飘舞动。 她开心极了,许久没有这么放纵了。 这个无垠的天地是她一个人的舞台,也只为一个人演出,那样的潇洒无拘,如清莲临风,灵秀飘然。 “真美!”玄奘想。他第一次觉得,这女孩子既然如此喜欢舞蹈,又这么有天份,一辈子跳下去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当然,这得有个前提,她必须是安全的。 可是,她能安全吗?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为这个世界的肮脏感到难过。 第三十八章 行者的乐趣 “好!”随着一声响亮的叫好声,高昌特使欢信从一片树丛中走了出来。 “第一次看到伊塔跳舞,”欢信边说边走近她,“这冲这个,这一趟也值了!就算是死在路上也不遗憾。” 伊塔停了下来,径直朝山坡上走了上去。欢信的到来使她有一些扫兴,自打玄奘跟她说了这位高昌国御史大人想出的高招后,伊塔就对这个总喜欢向她献殷勤的家伙产生了一种深深的抵触情绪。 欢信似乎并不在意伊塔的态度,也跟在她的身后上了山坡。 “真是舞神呐!”他边走边讨好地说道,“伊塔,你若是到了龟兹,定会迷倒半个城市的男人!” “是吗?”伊塔头也不回地说道,“我还以为,我的舞蹈,能迷倒整个城市的男人呢,原来只是半个,太遗憾了。” 听了这话,欢信不禁一呆。 伊塔不再理他,只默默地拾起地上的毡衣穿上,然后走到师父身边坐了下来。 顺着玄奘的目光,她看到了水潭中正分成两队打水仗的手力和沙弥们。 这帮小子,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吧? “你瞧他们,”欢信一屁股坐到伊塔的身边,然后指着水潭,兴高采烈地说道,“像不像一锅饺子?对了伊塔,你吃过饺子吗?那可是中原最有名的食物,过年才能吃到呢。” 伊塔摇了摇头,见特使大人坐到自己身边,不由自主地往师父那边挪了挪。 “以后你要是有机会到高昌,我就带你去吃,”欢信一面说着,一面完全不在意似地又往伊塔身边挪着,“你看,那个道缘小师父白白胖胖,多像白面儿饺子?道诚是玉米面儿饺子,索戈是高梁面儿饺子,赤朗是杂粮面儿饺子……” 说到这里,他自己先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玄奘皱了皱眉头,自从认识欢信以来,这还是第一次听这位御史大人展示幽默,只可惜,他不是太喜欢这个比喻。 更为重要的是,欢信现在这个样子,显得特别造作和不自然,都有点不像他了。 唉,都说女人是魔,可以彻底地改变一个男人,真是这样吗? 伊塔为躲避欢信,再次往玄奘这边挪了挪,已经快要挪到师父身上了,玄奘赶紧站起身来:“天不早了,我们该上路了。” 说罢,他不再看这两位,而是径直朝山坡下那个水潭走去。 听到法师的呼唤,众人意犹未尽地上了岸,道信一边穿衣服,一边忍不住呼出一口长气,道:“昨天又是雨又是雪的,我还以为冬天提前降临了呢。心里还在想,这下可惨了,这么长的冬天,可怎么走啊?想不到今天,天气又好了起来。” “这便是做一个行者的乐趣啊,”玄奘微微一笑,道,“当你抱怨路上有那么多的考验时,有没有想过,如果通过了考验,会迎来一片多么广阔的天空!” “师父说的是!”几个小沙弥都在点头,手力们也在点头。 玄奘又想起了在高昌的经历,其实,这番话也是他对自己说的。 夜色迅速降临,大家找了个背风地安营扎寨,大、中、小三顶帐篷围成品字形,中央的空地上燃起了两堆篝火,以驱走夜晚的寒凉。手力们将一路之上收集的马粪投入火中,火苗便燃烧得格外旺盛。 众人分成两堆,围坐在篝火旁,天南海北地瞎扯。 “大师兄,你是中原人,可知道中原的故事吗?”道通问道。 “知道得不多,”道诚老老实实地说道,“我不是在中原长大的。” 道通托着下巴道:“以前在家里,阿爹阿妈给我讲过好多中原的故事。” “中原的故事?我也听过的!”道缘抢着说道。 “你听过什么?”道通不相信地问。 “我听过女娲补天,”道缘得意地说道,“小时候,我阿妈给我讲的。说很久很久以前,天上漏了一个大洞,女娲娘娘炼了好多漂亮石头,把那个洞给补上了。” “那是五彩石。”道诚笑着说。 “五彩石?那是什么石头?”道缘惊讶地问,“它既然能补天,一定比宝石还贵重吧?” “那当然了,”玄奘笑道,“地上的石头再贵重,也还是被叫做石头;而天上的石头,叫星星。” 另一边,几个手力正热烈地讨论着他们到过或听过的地方—— “龟兹那边有个跋禄迦国,”普巴尔说道,“传说那里有一种酒,喝了它可以让人忘记从前,是真的吗?” “你说的那是孟婆汤吧?”安归道,“我们汉人有一个传说,就是说阴间有一座奈何桥,奈何桥上有一个孟婆,她整天在那儿熬一种汤。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必须从她身边经过,喝一碗孟婆汤,就会忘记从前的事,这样也才能够重新投胎。” “那要是我不想喝呢?”赤朗凑过来问。 “不想喝就过不了奈何桥,就不能再次投胎。” “投胎又有什么好的?”道信扭头插言道,“还不是再入轮回?” “问题是你做鬼不也在轮回之中吗?”安归说。 “那我也觉得,还是做鬼好。”普巴尔道。 “为什么?”安归鄂然问道。 “因为做鬼不用喝孟婆汤,还能记得从前的事,还能知道自己是谁。” “那你知道你是谁?”道信突然问道。 …… 这边,索戈开始给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讲着他在龟兹听到的故事—— “凌山脚下有一帮突厥杂种,”他说,“这些人打仗二五眼,抢劫起过路行人来却比谁都凶狠!他们吃了败仗,就结成一帮,专以抢劫为生。你要是不幸被抢到了,又没钱赎身,就会被他们当作牲畜一样屠杀或贩卖。” “这个我知道!”赤朗又把脑袋凑到这边来,神秘兮兮地说道,“听说,那些人最厉害的,是他们从天竺学来的一种妖法和咒语,念动咒语施行妖法时,能够呼风唤雨,顷刻间天昏地暗,就连近在咫尺的人也无法彼此看见。” 赤朗说到这里,竟是眉飞色舞,仿佛亲眼所见一般。 “你见过吗?”道通颇感兴趣地问道。 “瞧你这小师父说的!”赤朗不高兴地说道,“我如果见过的话,还能站在这里说话吗?” 道缘托着腮,有些发愁地说道:“我们正好要往凌山那边去,要是路上不小心碰着了这帮歹人,把我们劫了去,那可怎么办呢?” 玄奘看着这小沙弥烦恼的样子,不禁微微一笑。 索戈也笑道:“小师父怎么胆子这么小?这一片地区大着呢,哪那么容易就碰上他们?” “那万一碰上了呢?”道缘说,“哎呀,他们会妖术,又会呼风唤雨,恐怕,恐怕连大师兄也不是他们的对手吧?” 说到这里,眼中竟是惊恐万分。 道诚走过来,对着他的脑袋就是一爆栗,笑骂道:“你这个小鬼头!怎么就知道大师兄打不过他们?赶紧给我睡觉去!莫在这里长别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可是我睡不着,”道缘摸着脑袋,愁眉苦脸地说道,“我害怕……” 旁边几个手力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真是个胆小鬼!” 道缘又是生气又是紧张,小脸绷得紧紧的。 “你们想不想听故事?”这时玄奘突然说道,“我刚好想起了一个小沙弥的故事。” “想听想听!”道通抢着说道。道缘也忘了害怕,和手力们一起围了过去。 玄奘望着火堆旁的枯叶,徐徐地讲述着—— 从前,有一座寺院,寺院里有一个小沙弥,他每天早晨的功课,就是在施主来上香前将院子里的落叶清扫干净。 一大早就得起床扫落叶,对于一个孩子来说,实在是一件苦差事。尤其是在深秋之际,每一次起风的时候,树叶总是随风飞舞,落得满院都是。这个小沙弥每天早上都需要花费许多时间,才能将这些树叶清扫完。他为此头痛不已,一直想要找个好办法让自己轻松一些。 后来,有个师兄对他说:“你在明天扫地之前先用力摇树,把落叶统统摇下来,后天就可以不用扫落叶了。” 小沙弥一听,对呀!他懊悔自己没有早一点想到这个好办法,于是隔天起了个大早,使劲猛摇树,这样他就可以把今天跟明天的落叶一次性扫干净了。 这一整天小沙弥都非常开心。可是到了第二天,当小沙弥兴致勃勃地到院子里一看,不禁傻眼了,院子里如往日一样落叶满地。 老和尚走了过来,对小沙弥说:“傻孩子,无论你今天怎么用力,明天的落叶还是会飘下来。” 故事讲完了,火堆边一片寂静。 玄奘望着几个小沙弥,问道:“你们听了这个故事,想到了什么?” “我知道,师父!”道通抢着说。 “你知道什么?”玄奘笑问道。 “我知道世上有很多事是无法提前的,”道通说,“唯有认真地活在当下,才是最真实的人生态度。” “说得好!”玄奘赞许地说道,“你真是个有慧根的孩子。” “我也知道,”道缘说,“不要为明天的烦恼而烦恼……” 说到这里,他自己都觉得有些绕了。 “师父,你听……听明白了没有?”他有些不自信地问。 众人看着这小沙弥的憨相,都不禁笑了起来。 “师父听明白了,”玄奘笑道,“这个世界上有许多人,喜欢预支明天的烦恼,想要早一步解决掉明天的烦恼。殊不知,明天如果有烦恼,今天是无法解决的。每一天都有每一天的功课要做,努力做好今天的功课再说吧!” 道缘用力地点了点头:“我知道了,师父。我不再为明天的事烦恼了。” “对了,这才是有悟性的师弟呢。”道诚在一旁笑道,顺手摸了摸他圆溜溜的脑袋。 这时,玄奘突然感受到有两道炽热的目光朝他射了过来,他知道这是伊塔,心中微微一动。 我为伊塔的事情烦恼,岂非也是在预支明天的烦恼? “天不早了,”他站起身来,“大家都去睡吧。谁要是还为明天那些并未到来的事情烦恼,睡不着的话,那就是那个摇落叶的小沙弥了。” 几个小沙弥都笑了起来。 由于行李衣物已在白天晒干,因此每个人都将自己包裹得厚厚的暖暖的,躺进了帐篷里,一夜酣睡无梦。 又一个黎明到来时,一夜好睡的人们精神百倍地收拾着行李,吃好早饭便出发了,阳光从山谷里照进来,将山坡照得更加色彩斑斓。 “快看!那是什么?”道通突然指着前面一棵树,问道。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却发现树枝上竟挂着一副有些残破的马鞍。道诚跑上前,取了下来,拿到玄奘面前。 “师父,这好像是我们的。” “不错,”玄奘翻看着这个马鞍,“高昌王赠送的马鞍上都有这种丝带。定是前天晚上那阵风把它吹过来的。” 道缘瞪起了眼睛,夸张地说道:“佛祖啊,我们至少走出了五十里,想不到那阵风那么厉害,把一副马鞍刮了这么远!” 道诚笑道:“若不是被这树枝挂住,只怕吹得更远呢。” “那我们再往前走,说不定还能捡到丢的东西呢。”道缘乐观地说道。 今天的阳光比昨天更好,他们已经踏进了那片沙碛,人们说说笑笑,心情极为放松。 然而两天之后,他们就都笑不出来了。 在那条小溪里准备的淡水已经快用光了,他们居然还在这片沙碛中转悠。头顶上的太阳越来越烈,仿佛又重新回到了炎炎夏日。 “不会吧?”赤朗擦着额上的汗,小声说道,“那个小城里的人不是说,这是片小沙碛吗?咱们走了这么久,怎么还没走出去?” “那还用说?”道信边走边道,“准是那些人看咱们是外乡人,故意蒙咱们呢。” “道信,”玄奘回头道,“出家人,不要总是没来由地怀疑别人。” “是,师父。”道信赶紧闭了嘴。 这时,帕拉木昆却突然停住了脚步,使劲地抽着鼻子。 “怎么了?”安归问道,“是不是走不动了?” “呼——”道缘重重地吐了一口气,“阿弥陀佛!可不光是我一个人走不动……” “师父,”帕拉木昆不理他们,径直跑到玄奘跟前说,“我们好像又回到早晨走过的地方了。” “你怎么知道?”玄奘勒住了马。 帕拉木昆抓了抓脑袋:“今天早晨,我在这里撒了泡尿,现在,我又闻了那股特别的味道。” 听了这话,众人都哄笑起来,道通边笑边说:“你这大个子别胡说八道,尿不都是一个味道吗?你怎知是你尿的?” “我当然知道了!”帕拉木昆瞪着眼说,“我自己的尿,自己能闻出来!” 道信摇头道:“想不到帕拉木昆还有这个本事。” “师弟可千万别小瞧了这本事,”道诚一面笑着,一面对玄奘道,“师父,弟子相信帕拉木昆的话,看来咱们是遇到鬼打墙了。” 玄奘沉默地点了点头。 “什么是鬼打墙?”道缘惊奇地问。 “这是中原地区的一种说法,”安归双手比划着,向他解释道,“就是有鬼在这一片地区画了一堵墙,你看不见摸不着,却也走不出去,只能在原地不停地绕圈子。” 道缘的脸顿时变得煞白:“那,那……那怎么办?” 帕拉木昆突然对着太阳跪了下来,喃喃自语——这是他们拜火教的仪轨,祈求太阳神赐给他们水源。 道通毕竟是个孩子,不知道害怕,反倒觉得,帕拉木昆在大热的天里向太阳求水,是一件很滑稽很搞笑的事情。 就在这时,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响亮的雁鸣,玄奘抬起头来,惊讶地发现,一行大雁正从他们头顶上掠过! 他的心中一阵激动,也不去考虑这个鬼地方怎么还会有雁群,当即朝空中一指,道:“我们跟着雁群走!” 生命的出现为马队注入了活力,铃声立即又轻脆地响了起来。 大雁在空中成“人”字形飞着,众人提起精神,拼命打着马,他们知道,雁群降落的地方肯定有水! 现在,水的动力已经是这支马队最需要的精神支柱了。 “菩萨保佑!”玄奘在心中暗暗祈祷着,“只要能把我们带离这里,日后回国,一定为大雁建塔供奉……” 第三十九章 沙漠毒泉 终于,他们发现了一块小小的,发着亮光的湖泊,湖边没有草,但那白亮亮的水光已经足够吸引人了。 然而奇怪的是,雁群并未在此停留,事实上,它们仿佛对身下的这个湖泊视而不见,在其上方一掠而过,没有一丝一毫的犹豫。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 不过,到了这个时候,人们哪里还有功夫去管天上的鸟儿!此时这支马队的人们眼中全是水,高声欢呼着,发疯般地一拥而上。 “等等!”玄奘急忙喝止,“这水不能喝!” “怎么不能喝?”刚刚跑到湖边的赤朗停住了脚步,话语间有些不耐烦。 索戈冲上前去就是一拳:“你小子竟敢用这种口气跟法师说话!” 赤朗被打倒在地,他心中恼怒,挣扎着爬起来:“我就是问问,好好的水,为什么不能喝?!” “确实不能喝,”玄奘走过来,对大家说道,“你们看看湖对面就知道了。” 众人顺着法师手指的方向看去,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在那里,几头野骆驼的尸体正睁着不甘的眼睛死在了湖边。 见此情形,刚刚还在狂喜的人们顿时委顿在地,一股绝望的情绪在人群中蔓延开来。 “师父啊,”道缘委屈地说道,“再不喝点水,我觉得我可就活不过明天了。” 众人同意地点点头,眼巴巴地看着法师。 “这是一潭死水,”玄奘沉重地说道,“水里有毒,连野骆驼都经受不住。所以,刚才我们见到的雁群根本就不在这里停留。我们……” 他停顿片刻,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掠过:“现在必须出发,上马!” 他果断地下达了命令,便转身去牵赤离。 躺在地上的人只有几个站了起来,懒洋洋地过去牵马。 “都给我起来!”索戈朝地上的手力粗暴地踢了几脚,“躺在这里等死吗?!” 没有人愿意等死,地上的人陆陆续续地爬了起来。 终于,马队再次上路了。 眼见离这个毒湖越来越远,突然—— “他奶奶的!有毒又怎么了?!”走在队伍最后的赤日再也忍耐不住,吼叫起来,“左右不就是个死吗?管不了那么多了!宁可被毒死,也不要被渴死!” 说到这里,他不顾一切地扭头冲回湖边趴下,狠狠地喝了好几口。 “赤日回来!”赤朗一面叫,一面也朝着湖边跑过去。 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不管是好的榜样还是坏的榜样。众人见他们兄弟如此,各自泯了泯干裂的嘴巴,也都发疯似地冲了回去。 “你们干什么?!”玄奘惊怒交集,“都给我回来!” 只有道信和帕拉木昆回来,其他的人还在往那边奔,他们都已经到了生命的极限,对水的渴望超过了一切。 道诚冲上前去,一手一个,将跑在最后面的两个小沙弥揪了过来,扔在沙地上,接着又去抓前面的手力。 而索戈、帕拉木昆和普巴尔也如法炮制,摔回了好几个。 “你摔我干什么?!我可没再招惹女人!”赤朗发现摔他的竟然还是索戈,不禁红了眼睛,他早就想找机会跟他打一架了。 “怎么?还没被摔够?”望着逐渐逼近的赤朗,索戈冷冷地说道,一副要打架就奉陪到底的架势。 就在这时,忽听得一声惨叫—— “嗷~嗷~”先前喝水的赤日捂着肚子滚在了地上,嘴里发出野兽一般的嚎叫。 暴怒中的赤朗不禁呆住了。 接着,又有三个人在地上打起滚来。 玄奘冲上前,拉过他们的手,一个一个地把脉。 还好!由于干预得及时,大多数人都还没来得及喝那湖里的毒水,因此中毒的只有四个人。 而这四人中,也只有最先喝水的赤日中毒最深,此时已是口吐白沫,神志不清。 其余的三个,吃了玄奘喂的草药,身上又被扎上了几针,便都沉沉地睡了过去。 众人松了一口气,带着几分挠幸地想,或许,他们都不会死吧? 甚至还有人舔着嘴唇,不知死活地望着那湖水,心想,就喝一小口,然后让法师医治一番,这样既不会死,又解了渴,岂不两全齐美…… 也亏得道诚和索戈两人虎视眈眈地守在湖边,才没人敢这么干。 这时天已经黑了,马队只得在这个冒着氤氲毒气的地方宿营。 午夜十分,赤日再次大叫了起来,声音极为惨烈,所有人都被他吓人的喊声给惊醒了。 “兄弟!你怎么啦?”赤朗扑上前去,想要抱住弟弟,谁知此时赤日的力量极大,竟一把将哥哥摔了出去。 “赤日!”玄奘也奔上前,试图抓住他,道诚寸步不离地跟在师父身边,以防不测。 此时的赤日早已是神志不清,手足乱舞,嘴里发出像狼一样嚎叫声。 眼见他就要伤着师父,道诚一棍将他放倒在地,玄奘终于按住了他。 玄奘抱着赤日,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前,将嚼啐的药草喂到他的嘴里,然而他却咽不下去,口中吐着白沫,手脚抽搐,拼命挣扎着。 人们惊恐地看着这个与他们朝夕相处了大半年的同伴,在痛苦中独自煎熬。 “法师,你救救他吧,救救他吧!”赤朗跪在地上,拼命地叩首。 赤日紧紧抓着玄奘的手,越抓越紧…… 玄奘把嘴凑近他的耳边,轻轻说道:“赤日,跟着我念,阿弥陀佛……” 赤日还在挣扎抽搐着,玄奘紧紧抱住他,闭着眼,一声一声地默念着:“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他声音很轻,很慢,带着几分悲悯的力量,在这声声不断的佛号中,赤日逐渐安静了下来,他不再挣扎,口中轻轻吐出一句“阿弥陀佛……”,握着玄奘的手也渐渐松驰了下来。 玄奘依旧抱着他,一动不动,口中还在不停地诵念着佛号…… 突然,“嗷”地一声,赤朗发出了一声惨烈的哀嚎,整个大漠都被他的这一叫声震得颤栗起来!接着他像一头发疯的豹子一样猛扑过来,想要抱住兄弟的身体。 一根长棍从斜刺里伸出,将他拌倒在地。 “你干什么?!”赤朗爬起来,朝道诚猛扑了过去。 结果很自然的,再次被道诚手中的长棍放倒。 赤朗趴在地上不停地喘着粗气,看着道诚的眼睛里仿佛在喷火。 “赤朗,”玄奘停止了念佛,平静地看着他,“你现在不能碰他,否则他会很痛苦。” 赤朗呆住了,喃喃地问道:“他……他不是……已经……已经……” “不错,”玄奘轻轻说道,“但他对这个身体的感觉还在,你不要碰他……” 赤朗重又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起来。 玄奘不再说什么,闭上眼睛,继续念佛…… “为什么?为什么?!”赤朗嘶哑着嗓子,边哭边喊,“如果是因为我做了坏事,起了坏心,老天要惩罚,那也应该惩罚我啊!为什么死的是我兄弟?为什么?为什么?!!” 他不停地往沙地上撞着头,双拳猛砸地面,身体剧烈地抽搐着,直哭得昏天黑地…… 伊塔从未见过这等人间惨事,心中正自伤感,突然感受到人群中有两道简直能杀死人的目光朝她射来,她抬了一下头,正与索戈目光相对,又赶紧将目光垂下,身体禁不住发起抖来。 本来,赤日的死与她可是半点关系都没有,可是这世上的事情就是这么奇怪,总有不作贼也心虚的情况出现。没来由的,伊塔的心就“突突”地跳了起来,她胆怯地缩到师父身后。 看到伊塔心虚的样子,索戈心中更加厌恶,当即起身,走到赤朗身后,将一只手轻轻搭上了他的肩膀。 赤朗边哭边回头,索戈伸出双臂,将他紧紧拥入怀中。 这个夜晚没有月亮,只有几颗孤单的星星。湖周围寂静极了,除了玄奘庄严的佛号声和赤朗微微的抽泣声外,什么也听不到。 手力们兔死狐悲,全都沉浸在一片浓浓的伤痛之中。大家谁都不说话,也都难以再入睡,只得靠着熟睡的马匹看天上的星星。 赤朗哭得没了力气,居然靠在索戈身上睡着了…… 直到东方发亮,玄奘才示意大家在沙地上挖一个坑,然后,将怀中身体依旧柔软的赤日用一块轻裘裹住,轻轻放入坑中。 他动作缓慢,小心翼翼,就像在放一件上古时期的易碎品一般。 接着,又慢慢地往他身上撒上一层薄薄的沙土…… 最后,他才示意众人可以往上填土了,自己则坐在一边默默地为他诵经…… “可怜的赤日,怎么说没就没了呢?”看着新垒的坟,安归小声嘟囔着,“早知道会这样,那天真不该跟你拌嘴吵架……” 安归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用沾满沙粒的手背擦着脸上的泪水。 索戈轻哼一声:“我就说了,出门带个女人不吉利,一定会出事儿!你们看我说对了吧?” 他悲愤地说着,用仇视的目光看着伊塔。伊塔吓得不敢吱声,只好低着头,缩在师父身后。 “你就少说几句吧,”道信见不得伊塔这个样子,不忍地说道,“又不是她让他们喝这里的水的。” “但是她为我们带来了不吉!” “你怎知是她带来的?”道信不高兴了,“我还说,是那伙马贼带来的呢。” “可那些马贼早已经不在这里了,”索戈咬着牙,恶毒地说道,“没准儿就因为这个女人的缘故,这湖水才有毒的!” “索戈……”玄奘抬起头,看了他一眼,索戈这才悻悻地住了口。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稳定的,只有永无休止的生与灭,阿弥陀佛……”玄奘沉缓地说道。 伊塔再也忍耐不住,眼泪扑簇簇地落了下来。 “村庄!前面有村庄!”眼尖的道通手指前方,大声喊道。 的确,前面影影绰绰地出现了一些看上去很破旧的帐蓬,正是清晨,淡淡的雾霭弥漫着这个小村庄,使得那些帐篷看上去若隐若现,朦朦胧胧。 在沙漠旅行者的眼中,这些帐篷就像佛国净土中的莲台一样,充满了致命的吸引力!众人干涩的眼睛里发出明亮的光泽,脚下也不由得加快了步伐,拼命地冲向那个生命的聚集点。 那些大雁还是有功的,它们帮助马队摆脱了“鬼打墙”的噩运,使得马队在离开毒泉又行了一日后,终于看到了这个村庄。 说起来,这一整天对这支取经队伍来说简直就是噩梦!若真的找不到淡水倒也罢了,反正他们这一路走下来,也都有过忍耐饥渴的经历。可偏偏偶尔总能够发现一点水,却全都是绿如青草,咸苦难忍,根本不能饮用。有一回,道缘实在受不住诱惑,只是用舌尖尝了一下,便不停地作呕,幸亏发现及时,才没有重蹈赤日的噩运。 如今发现了这个村庄,对于马队来说不吝于绝处逢生。否则,再过几个时辰,不要说人,就是马也快要倒下了。 其实,把这里叫做村庄实在有些夸张,它充其量也就是几顶散落的帐篷罢了。 这里除了有很多粗壮的胡杨,还生长着一些曲曲弯弯的刺槐和许多灌木丛。几头脏兮兮的山羊正在啃食着为数不多的青草,几名妇女忙着在水窖边打水,那些水看上去色泽浑黄,污秽不堪。 “请问檀越,这水能喝吗?”玄奘走上前,合掌施礼,然后指着水井小心翼翼地问道。 那妇人看了看站在她面前的被沙尘涂成黄色的僧人,什么也没说,只是将刚刚打上来的一小桶水递给玄奘。 玄奘迟疑地接过了桶,小心地泯了一口——这水里渗了沙子,并且有些苦味儿,但比路上见到的那些水可好了不知多少倍了。 最为重要的是,这是能喝的水! 玄奘立即将水桶递给身后的伊塔,伊塔喝了一口后,又传给道诚,道诚则直接递给了欢信…… “这位女菩萨,”玄奘不知道对方是否能听懂自己说的吐火罗语,他指了指自己身后的人,边说边比划,“我们,能不能在这里歇歇脚,喝点水?” 妇人再次点头,所有的人都欣喜万分。 第四十章 河中惊魂 那妇人将玄奘引到村庄中间最大的那间帐篷,掀开门帘侍立在一旁。 玄奘一弯腰走了进去。 里面的空间挺大,收拾得异常整洁,靠右的地上铺着厚厚的毡毯,上面半卧着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身着毡衣,满面胡须,一条腿少了一截,但双目却是炯炯有神。 旁边还有一个瘦小的侍从在服侍他。 玄奘合掌向塌上的那人行礼。 那人身体坐正了些,侍从在一旁递上茶,他却没有接,眼睛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个有些奇特的僧侣。 “你不是本地人。”他开口道。 玄奘松了一口气,这个人用的是这一带通用的吐火罗语,虽然有些沙哑生硬,但交流显然不成问题。 “贫僧玄奘,从大唐来。请教檀越尊号?” “叫我瓦伦就行了,”那人的嗓子似乎锈住了,懒洋洋地说着,终于接过了侍从手中的茶。 这时,道诚等人也都进到帐篷里来,玄奘示意他们向瓦伦行礼。 这个瓦伦看起来极为冷傲,不仅不爱多说话,甚至对于刚刚进来的道诚等人看都不看一眼,只顾低头喝着混浊的茶水。 看到这种情形,玄奘干脆直接切入正题:“檀越,我们一行准备到龟兹去。” “你们走错路了,”瓦伦的声音懒懒的,“到龟兹不该从这里经过。” “难道从这里就到不了龟兹吗?”玄奘问。 “到是能到的,不过很麻烦。” “如何麻烦?” “你们得先渡过孔雀河,再经过一片大水泡子,才能到达龟兹国境。” “孔雀河?”玄奘更奇怪了,难道我们上次渡过的那条河不是孔雀河么?怎么又有一个孔雀河? 瓦伦显然看出了玄奘的疑惑,淡淡地说道:“孔雀河是一条很长的河流。” 说到这里,就没有了下文。 玄奘沉吟道:“一条河,一个大水泡,就这些?” 瓦伦看了玄奘一眼:“你还想要多少?” “过孔雀河很困难吗?”玄奘接着问。 “困不困难那得看情况,”瓦伦道,“我曾为很多人带过路,乘坐木头筏子穿越那条河。有一回筏子翻了,巨浪把那些人冲上石壁,砸成了肉饼。我比他们反应快,只断了一条腿。” 说罢,他摸了摸自己的那条断腿。 道缘脸色煞白,颤抖着问道:“必须乘坐木筏吗?坐船行不行?” “你上哪儿弄船去?”道信笑着问。 “就是有船也不行,”瓦伦道,“那里就不是个能行船的地方。” “何况,”旁边的侍从突然开口道,“最近那一带接连下了几场雨,河水暴涨,水流很急,用木筏过河都很困难,更不用说行船了。” “我不信,”伊塔撇着嘴说道,“我就在孔雀河边长大,那儿河水很温和,水浅的地方脱下靴子就能走过去,根本就不像你说的那么可怕。” 瓦伦明亮的眼睛盯住了伊塔,他奇怪自己怎么早没注意到这个混在手力堆中的小个子。 “你们还带着个女人?”他奇怪地问。 索戈笑了笑:“先生眼睛倒挺尖。” 瓦伦没理他这个话茬,而是干脆地说道:“带着女人不能过河。” “为什么?”伊塔急了。 “会翻船的。”瓦伦冷冷地回答说。 伊塔不由得为之气结,索戈则幸灾乐祸地瞥了她一眼。 水流湍急的孔雀河宛若一条镶满珍珠的玉带穿行在群峰万壑之间,离得很远,就听到它的声音,走到跟前,那声音更是如雷般震耳。 瓦伦说得一点儿都没错,这里的河水可不像他们第一次穿越时那么温柔,而是极为暴烈。 站在河边往下看,河水就像一团团轻柔的绸缎,抖着雪青色的浪花,翻滚着,一个个湍急的漩涡,滔滔远去。 “这真是咱们上次过的那条孔雀河吗?”道缘奇怪地问。 “傻孩子,”玄奘笑道,“同一条河流在不同的地方,脾气是不一样的!” 昨天晚上,玄奘就向瓦伦问清了过河的具体事宜。瓦伦见这些外乡人不知死活地非要走,也不多劝,叫侍从为他们准备了二十条木筏,并嘱咐道,木筏很小,一个筏子上只能坐两个人。马匹不用上筏子,只要把缰绳跟木筏拴在一起,让它们跟着游就行了。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想起当初在兰州抱着“浑脱”泅渡黄河时的情景。 没什么好怕的,他乐观地想,现在要比那时好得多,至少人在筏子上。 侍从领着一行人来到放木筏的地方,只见那些木筏都被用几条粗绳索系在河边。 河水就在它们身旁飞泻咆哮,撞击在岩石上,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声。 “嘿!坐木头筏子过河,我还从来没试过呢,一定很有趣!”道通兴奋地跳上一条筏子,大声喊道,“师父!快上来!” 道诚走到他跟前笑道:“就你?你能保护师父?还是叫个懂点水性的手力,跟你一起吧。” 道通顿时泄了气。 “那,大师兄,你可要保护好师父啊。”道缘在一旁说道。 “那还用说?”道诚一拍胸脯,道,“你们的大师兄,什么时候让你们失望过?” “师父,我和你乘一条船好吗?”伊塔站在一边,怯生生地向玄奘道。 索戈一听她说话就来气:“喂!那个女人!别捣乱好不好?” “我,我不想跟他们在一起,”伊塔看了索戈一眼,赶紧把目光收了回来,“他们都恨我,我怕……” “哎,我说姑娘,”安归走过来,说道,“你搞清楚,这里可只有索戈一个人跟你不对付呀,别把其他人都扯上好不好?” “老实说,我也不恨她,”索戈道,“就是觉得腻歪。你放心,我是不会跟你一条船的。” “瞧见没有?索戈退出了,”安归用手在人群中一划拉,“这里面的人都不恨你,你可以任选一个同船。你放心,没人会把你扔河里去的!” 手力们都笑了起来,一付跃跃欲试的样子。 伊塔脸色苍白地望着玄奘:“师……师父……” 一双晶莹的大眼睛里,贮满泪水,眩然欲滴。 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玄奘不禁有些心软,唉,这女孩子,一路上确实受了不少委屈。 他想起自己刚刚见到她的情形,那时的伊塔,光彩照人,浑身上下充溢着一种西域女子特有的野性和芜媚,哪里像现在这般谨小慎微? 何况自己当初可是答应过扎迈奇老人,要把她平安带到龟兹,万一她在这条河上出了事…… 想到这里,玄奘终于点了点头:“好吧。” 我与她同船,就算不幸出了事,有负扎迈奇老人之托,那也是两个人一起死。 伊塔顿时惊喜万分:“多谢师父!”她心里感动,连声音都有些颤抖了。 “道诚,”玄奘转头对大弟子道:“你去和道通乘一条船吧,他年纪最小,需要照顾。” “不!师父,”道诚急了,“我必须跟师父呆在一起。不然,万一有个什么事,这个女子根本保护不了你!” “没关系的,”玄奘笑道,“师父走了那么远的路,难道还不能保护自己么?” 道诚犹豫了一下,又看了看伊塔,这女子垂下了头,一言不发。 “去吧。”玄奘温言道。 “是,师父。”道诚只得答应,往道通那里走去。 索戈和道缘上了一条筏子,他一面操着桨一面冷笑。 “嘿嘿,整天价就是‘我怕,我怕……’”他捏着嗓子学伊塔的语气,“谁知道是真是假?” “怕还有假的不成?”道缘奇道,“谁还会不怕装怕呢?” “你小,不懂,”索戈道,“装和装不一样,有些人,明明心里怕得要命,偏要装作不怕的样子,死要面子活受罪呀。哪像这女人,成天价跟在法师屁股后面,动不动就说怕怕,怕怕,简直嗲上天了!” “这还不怪你?”道缘笑道,“谁叫你对她那么凶的?我都看不过去。” “我这还算凶啊?”索戈瞪着眼睛看着道缘。 见这小沙弥认真地点了点头,索戈无奈地叹息道:“说真的,要是我真想把她怎么着,那还用等到今天?” 这时玄奘也上了筏子,用桨撑住,等待伊塔上来。 赤离和伊塔的白马分别拴在筏子的两边,为减轻马的负担,它们背上只背了些较轻便的东西,重的则放在了筏子上。 伊塔的脚刚一踏上小船,就像踩了块西瓜皮,险些滑倒,玄奘赶紧伸手扶住了她。 “坐稳了吗?”玄奘问。 看着伊塔点了点头,玄奘便道:“那好,我们走!” 随着这一声出发的命令,十几支木筏离了岸,顺水冲去。 孔雀河绝不像它的名字那般温良,水流湍急,连风也变得狞厉起来。木头筏子就像一片片轻盈的树叶,顺着斜刺的水流疾速冲了下去。 手力们都很兴奋,他们中的大多数都是第一次乘坐木筏,剧烈的颠簸带给他们一种从未有过的快感。他们大声叫喊着,说着谁也听不懂的话。波浪的喧嚣遮蔽了所有的声音,只见到彼此大张着嘴巴。 道缘看上去极其紧张,两只胖胖的小手紧紧抓着筏子上的横杠,生怕不小心掉下河去。与他同船的索戈看到他的样子,不禁大笑起来。 残阳在远处雪山的缺口处虚晃着,半边河水已聚成幽蓝色,仿佛变成了泾渭分明的两条河流,深不见底的河水举着他们,汹涌西去。 直到这时玄奘才觉得有些不妙——船行得太快了! 索戈的筏子在他前面,这个大汉试图将筏子拐入旁边较缓的水流之中,但他的努力毫无效果,水流与水流之间似乎有一股神秘的不为人知的界线,绝非轻易可以跨越。 两岸的石壁瞬忽即逝,小小的木筏极为轻快,根本不需要人去划桨,便像箭一般地在水面上穿过! 马匹也不再用四蹄划水,而是收了蹄子,惊恐地躲避着水中突然出现的尖石。 绕过一个弯便进入峡谷地段,河道变窄了,但流速却更快了。玄奘看着前面数尺高的大浪,一个接一个地冲上峡谷壁,他一面以浆为舵,控制着方向,一面在心里默默地诵起经文来。 河水剧烈地翻滚着,犹如烧开的大锅,伊塔紧张得脸色煞白,手心里满是汗水。 一个大浪猛然冲向木筏,把筏头推向半空,然后又急剧坠入浪底,稍后又被推上浪尖。 玄奘紧紧抓住木筏上的横杠,突然看到前面一个一丈多高的恶浪涌向索戈的筏子,几乎是瞬息之间,大浪便将筏上的两人卷入了激流,筏子像一片树叶,翻滚着向前漂去。 玄奘心中一滞,霎那间眼前发黑,头脑一片空白,还未来得及伤感,下一瞬间,又一个大浪将他前面道诚的那个木筏也打翻了! 在叫喊声、波涛声和瀑布的隆隆声中,玄奘竟以为自己在做噩梦,脑海中一片轰鸣。 然而仅仅是片刻之间,他便惊喜地看到落水的四个人先后从水里冒出了脑袋,道诚一手紧紧抓着道通,另一只手拉着一匹马的缰绳,挣扎着上了岸,又伸手去接应索戈和道缘。 玄奘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筏子必须迎浪前进,翻的可能性才会小。可是刚刚越过一个浪头,另一个大浪又直扑过来。 此时,他们的筏子已失去了平衡,随着伊塔“啊”地一声大喊,木筏一个侧转,在水中翻了个个儿!筏上的两人就像盖帘上的饺子一样,被倒入翻滚的水中! “快抓住筏子!”当耳鼓浸满水的一瞬间,伊塔清晰地听到了玄奘的呼喊声,她立即伸手,抓住从筏上垂下来的一条绳索。 玄奘的手攀住了筏子的另一侧,老马赤离紧紧靠在他的身边。 看到伊塔在自己前面一丈左右处浮上浮下,手里紧握着筏上的绳子,玄奘赶紧提醒道:“抓紧了,千万别松手!” 一面抓住绳子用力将她拉了过来。 “快,攀住筏子!”玄奘对她喊着。 伊塔身上的毡衣已经被水浸透,先是感觉到沉,仿佛多了许多不属于自己的赘肉,喉管也像被一只密不透风的手紧紧捂住,浑身上下血脉膨胀……这之后,她才感觉到冷,如冰针一般彻骨寒凝的冷水,充满了毡衣的每一处缝隙。 出发前瓦伦曾叮嘱过他们,万一筏子翻了,必须守在筏子旁边。这时一个又一个浪涛冲过她的头,她的手开始变得缰硬,感觉有些攀不住了。 此时,别的木筏上的人都已掉头靠岸,道诚和索戈二人却又上了一条船。道诚坐在船尾,以桨代舵,操纵木筏驶向玄奘。 “师父!把绳子扔给我!”他大声喊道。 玄奘握住绳子的一头,用力扔了过去,道诚一把接住抓牢,然后和索戈一起,把木筏划向峡谷右侧的一个小岸滩。 但水流实在是太急了,两艘筏子掠过岸滩,朝谷壁直冲过去,眼看就要撞上岩石,道诚吓得抛掉绳索,急忙划桨后退,避开岩石。 玄奘在水中,攀住筏子侧面,眼看着木筏马上就要撞向石壁,且将他二人二马夹在中间。看这架势,如若不迅速躲开,铁定被压成肉饼! “快逃!”玄奘一把抓住伊塔的胳膊,迅速绕到筏子的另一边。 就在这一瞬间,筏子撞在了石壁上,老马赤离机警地一低头,避到了筏子下面,而伊塔的那匹白马就没那么幸运了,它被夹在木筏与石壁中间,撞得血肉模糊。 筏子重新反弹回河里,伊塔刚哭了声:“我的马……”嘴里就被灌进了水,呛得她大声咳嗽起来。 “伊塔,扶住了!”玄奘仍旧攀在木筏上,焦急地说道。 木筏随着疾流转过河湾,越漂越远。 “师父——”道通急得大哭起来,顺着河岸追了过去。 “嘿!小师父,你别跑啊!”安归赶紧带着另几名手力,去追道通。 第四十一章 进入大水泡 伊塔的十指早已冻僵,双臂麻木,瘦小的身躯颤抖不已。她挣扎着,想要爬上木筏,但浑身却早已不听使唤了,哪里爬得上去? 道诚和索戈终于重新控制住自己的木筏,一面同激流搏斗着,一面极目搜索着玄奘的身影。 “师父——”道诚坐在船头,将双手拢在嘴边,高声喊道。 索戈一面操桨一面恨恨地咬牙道:“都怪那个该死的女人!法师就是心软,当初就不该让她跟着来!” 这个“该死的女人”现在的手指已经完全丧失感觉,难以再抓住筏子,她泄气了。 “师……师父,”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弟子……实在……撑不下去了……” “伊塔,再坚持一下!”玄奘道,“我们很快就能上岸!” 他看到前方矗立着两块岩石,知道那就是峡谷的尽头。 “我们划水过去,就能脱险!”他说。 “我划不动了……”伊塔虚弱地说道。她的臂膀几乎完全麻木,已感觉不到寒冷和疼痛,代之以昏昏欲睡的感觉。 玄奘知道她的生命危若朝露,一时心急如焚,鼓励道:“伊塔,振作起来!师父会拉着你的!” 伊塔望着师父,这个她最敬重的人。她知道,师父是受了她的牵累,才面临险境的。如果与师父同船的是道诚,那么此时此刻,师父大概已经在岸上了。 她知道,现在这个局面,唯有让师父独自离去,他才有可能生还。 更何况凭自己现在的能力,再撑下去只是徒增痛苦罢了。 “师父……”伊塔声音平静地说道,“谢谢你照顾我,可是弟子已经没力气了……师父……你一个人走吧……” 说着,她轻轻松开了手。 玄奘大惊,一把抓住她的手臂。汹涌的激流冲过来,险些将他也带离木筏。 还好!关键时刻,赤离咬住了主人的衣袖,将他们又带回到木筏边缘。 “赤离,谢谢你!”玄奘惊魂未定,一手攀住木筏的边缘,一手紧紧抓着伊塔,艰难地喘了几口气后,便用尽全身力气想将这女孩子推上木筏。可惜木筏太滑了,而他的力气也所剩无几,只将伊塔推上去一点,就又眼睁睁地看着她滑了下来。 “师父……你松手……我痛……”伊塔呻吟道。 玄奘也不答话,一面抓着她,一面迅速用木筏上松散的绳子将她同自己捆在一起。 就在这时,远处再次传来道诚焦急的呼喊声:“师父——” 玄奘猛一抬头,正看见道诚和索戈的木筏朝这边驶来,不禁激动万分! 刚喊了一声“道诚——”汹涌的河水就直灌入口中。 “师父——快!给我绳子!”道诚冲他喊道。 玄奘忙将一根绳子抛了过去。 道诚伸出手,想要抓住这根绳子,谁知就在这时,一个大浪打了过来,绳头落在水里,两条木筏的距离再一次被拉开了。 道诚懊恼万分,砸了自己脑袋一下。只得同索戈一起,竭尽全力向玄奘划去。 玄奘已经控制不住自己了,木筏离前方的岩石越来越近,他知道,过了那两块岩石,下面就是瀑布,现在,他已经能够听到瀑布下那震撼人心的水声了。 无奈之际,玄奘解开捆住自己和伊塔的长绳,对她嘱咐道:“伊塔,攀住筏子,千万不要松手!” 此时,木筏距离河岸不过三、四丈左右。 玄奘快速地将手中的绳子打了个活扣,朝那块岩石上抛了过去! 幸运的是,一次成功!绳子扣住了岩石,而此时,木筏带着他们两人直撞了上去! 剧烈的撞击震开了伊塔的手,幸好玄奘早有准备,一把拉住了她。 木筏朝岩石上猛撞了几下后便斜了过去,眼看就要掉落悬崖。玄奘一手拉着伊塔,一手将绳子的另一头在自己和伊塔身上绕了几圈,再次将两人捆在了一起。 此时,赤离已经游到了岩石边,咬住了那根拖绳。玄奘牢牢抓紧拖绳,带着伊塔朝岩石的方向移动。就在木筏掉下悬崖的那一瞬,他终于抱住了岩石! 长长地出了一口气,玄奘只觉得胸闷气短,头晕眼花,而伊塔由于连冻带吓,已经昏迷过去。 “伊塔!伊塔!”他焦急地喊了几声,便将她搂紧,希望能用自己的体温让她暖和起来。 “师父——”河岸上突然传来几声稚嫩的呼唤。 玄奘大喜:“道通——”可惜他的声音已经完全被轰鸣的水声所掩盖。 道通已经跑到瀑布跟前,望着眼前那道壮观的银练和下面树叶般翻滚的木筏痛哭起来。 “师父啊——” 看着那孩子站在岸边的单薄身影,玄奘心里越来越紧张,直担心他会不会不小心掉下去! 可惜这里水声隆隆,他根本就不能喊。 佛祖保佑!就在这时,追赶道通的安归一路赶了过来。 “小师父,我叫你不要跑不要跑!”安归边跑边喘,“要是你不小心迷了路,我们上哪儿找你去?” 道通不理他,还在哭:“师父,师父啊……”一面用手指着瀑布下的木筏。 安归也呆住了,他的目光从木筏上转到瀑布上,又顺着瀑布朝上看,终于,他看到了岩石上的那两个人一匹马! “你这傻小子!”他激动地说,“那不就是法师吗?” 道通先是一愣,随即便高兴地蹦了起来:“师父!师父!” 他激动万分,在那里又蹦又跳,直把玄奘惊得心都快跳出来了。 还好,安归及时过去,总算把这个不知死活的小子抱到了安全地带,玄奘也终于吐出了一口气。 “咱们得搓条绳子,”安归看了看四周的形势,道,“然后才能将法师救上来。就咱们两个人可不行,你去喊你师兄和索戈他们。” “好!好!”道通连连点头,撒腿就往回跑。 玄奘泡在水里,只觉得身体越来越冷,越来越僵,根本无法再温暖伊塔了。 “来,抱住赤离……”他将伊塔放在老马的背上,让她抱住马腹。赤离的缰绳被拴在岩石上,它不停地划动着四条腿,保持运动和平衡。 “赤离,你真聪明。”玄奘情不自禁地赞叹了一句,由衷地为这匹老马而自豪。 道诚、索戈等人匆匆赶了过来,安归已经用树皮搓好了一条长绳,几个人将长绳的一端牢牢地固定在一块大石头上,索戈则将另一头系在自己腰间,然后牵着一匹马,找了处水流不是太急的地方下了水,直朝玄奘这边游来。 一人一马在激流中搏斗,道诚等人在岸上,放着绳子,紧张地注视着水中。 终于,索戈和他的马一起游到了玄奘身边。 已经快要冻僵的老马看到同类,亲热地叫了一声,两匹马头挨着头,靠在一起,相互温暖着。 “法师!你怎么样了?”索戈抱住玄奘,急喊着,他感到法师的身体已僵冷得像块石头。 “还好……”玄奘勉强应了一声,上下牙齿打着战,“快……快救伊塔……她快要……撑不住了……” 索戈看了那伏在马背上的女子一眼,便将自己腰间的绳子解下来,系在这块岩石上。 玄奘轻轻摇晃着脸色已冻得青紫的女孩子:“伊塔……快醒醒……索戈救我们来了!” 伊塔终于睁开眼睛,但她已经没有力气去拉那根拖绳。玄奘一只手臂环抱着她,另一只手攀着拖绳,索戈则在一边扶持着他们,一起向着岸上缓缓移动,伊塔的身体就像婴儿一样蜷缩在师父的怀里。 虽然只有三四丈的距离,但他们却似乎用了好几个时辰…… 终于,靠岸了!当伊塔的身体重又接触到那铺满圆形沙粒的坚硬土地时,她忍不住双膝一软,整个身子就像一根面条一样软在地上,浊黄的水从身下漫出。 玄奘的双脚也重新踩到了地面上,这种坚实的感觉让他激动不已。道通泪流满面地扑了过来,喊了声:“师父!”便“哇”地一声痛哭起来。 “傻孩子,你吓死师父了……”玄奘伸出双臂搂住了他。想起这个小沙弥在河岸上乱蹦的情景,不禁心有余悸。 看来,小孩子还是胆子小点好。他想,像道缘,遇到这种情况,反而让人比较放心。 这时,岸上的手力们已经用干树枝生起了火,道诚扶着玄奘道:“师父,快过去烤烤火吧。” 玄奘吃力地点点头,又回头招呼伊塔,却见这女孩子紧闭着双眼,浑身剧烈地颤抖着,软软地倒在地上。 “伊塔,不许睡觉!”玄奘吃了一惊,强撑住虚弱的身体将她扶了起来,大声喝道,“快醒醒!伊塔,师父命令你,不准睡觉!” “师父……我很累……”伊塔迷迷登登地说,她的上下牙齿“嗒嗒”地打着架。 手力们赶紧烧了些热水,玄奘一面扶着伊塔,一面手忙脚乱地帮她擦拭着身体,叫人从行李中取出几件干衣服给她换上,然后用一条裘毡将她紧紧地包裹起来。 喝了几口热水之后,伊塔终于裹着裘毡躺在草地上沉沉睡去。 看着这个裹得像个蚕蛹样的女孩子,看着她逐渐红润的面颊,以及额上冒出的汗珠,玄奘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这时道诚拿了一件毡衣来到他的身边说:“师父,快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吧。” 玄奘这才感到浑身冰冷,衣服中的冷水被风一激,化作无数细碎的冰碴,悉悉索索地作响。 “谢谢。”他赶紧搓了搓手,接过了衣服。 取经团队在火堆边休息了两天两夜,第三天,看看水流小了一些,便再次乘坐木筏下河,这一次,一向不离玄奘左右的道诚主动提出和伊塔同舟。 “女菩萨,”道诚恭恭敬敬地合掌道,“请你相信小僧,定会保护女菩萨平平安安到达对岸的。” 看到他这副一本正经冒酸气的样子,道信忍不住“扑”地一声喷了出来。 伊塔为难地看着师父,玄奘则冲她点了点头——他现在浑身酸软,头重脚轻,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若还跟这个女子同船,一旦再出点儿什么事,自己实在没有能力保护她了。 伊塔只得和道诚上了一个筏子。 佛祖保佑,两个时辰后,他们终于平安渡过了这条充满杀机的大河。 然而这并不意味着前面就是一马平川了,事实上,他们走不多远,就来到了一片雾气腾腾,蚊虫滋生的大沼泽,这里的地面,看上去没有一点儿高低起伏,没有树木,甚至连略高一点的草儿也不多见,举目望去,只是一片白茫茫,灰秃秃的泥沼,裹挟着死亡与恐怖的颜色,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腐朽的味道。 “这地方很邪门啊。”道缘声音发抖地说道。 “嗯,我感觉动物都在绕着走。”一向胆大的道通也有些发怵了,他的目光停留在不远处的那只死蛤蟆身上,那蛤蟆肚皮奇大,身体已经腐烂了,一群蚊蚋在它的上方飞舞着。 玄奘牵马走到他们身旁,轻声说道:“这,便是瓦伦所说的大水泡了。” 行走在沼泽地里,每个人都有一种遭受酷刑的感觉,头顶是毒花花的日光,晒得人头晕眼花;脚下是松软潮湿的泥土,踩上去颤微微的,仿佛下面全是虚空,令人心惊胆战。 就可怕的就是那些看起来鲜鲜绿绿的草甸了,它们就像波斯地毯一样美丽,却是一个个布置精巧的天然陷阱,稍有不慎,脚下就会踩空,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为保证安全,马队的每一人手里都拿了一根长木棍,一路探寻着坚实的地面,选择泥水较少的地方,小心翼翼地行走。 太阳升到头顶上了,一行人暴露在刺眼的阳光下。目之所极,找不到一点儿可以遮荫的地方,仿佛又回到了沙漠之中。不!沙漠干燥多风,而这里却是潮湿无风,跟沙漠比起来,更有一种喘不过气的憋闷感觉。每向前走一步,都有汗滴滚落下来,粘稠的汗水很快便将他们的衣服都层层浸透了。 “看来,瓦伦是对的,”玄奘越走越心惊,“我们果然在前面的沙碛中走错了方向。否则,根本不需要走这个大水泡。这里实在是个凶多吉少的地方,不会有商队选择走这条路的。” 但现在说什么都晚了,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他们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向前。 走不多久,玄奘便发现他们又犯了个错误——准备的水太少了。 也难怪,刚开始看到这片沼泽地时,他们只想到道路难行,压根儿就没想到水的问题——这片湿地中到处都是水,还需要专门准备水吗? 可是,当玄奘看到草滩上那些死去的青蛙、耗子等物,便知自己错了,他实在是低估了这片死亡之地。 这里是有很多水,但显然,这里的水同他们在沙漠中见到的那个毒泉一样,根本无法滋养生灵。 更可怕的是,随着马队的脚步越来越向湿地深处深入,便连那些小动物的尸首都看不到了。 就这样艰难行走了一整天,所有人的嘴唇都干裂得出了小口,丝丝地向外渗着血,喉咙犹如燃着火焰的沙漠,干枯得咽不下一口吐沫。 如果这里真是沙漠,或许还可以忍耐,可偏偏身边就是水!道缘抬头看了一眼头顶的大太阳,再也忍耐不住,俯身便去喝地上的水。 “道缘!”玄奘赶紧喝止道,“不准喝!” 道缘委屈地看了师父一眼,辩解道:“弟子觉得,这里的水,可能没有毒……” “你还怪有本事的!”道信上前拍了一下他的脑袋,有气无力地训斥道,“也不仔细想想,这儿这么多水,却硬是见不到一只活着能动的,比蚊子大一点的东西,这还不足以说明问题吗?” “可是,我……我渴得厉害……”胖胖的小沙弥咧了咧嘴,带着哭腔说道。 道信气得骂道:“没出息的东西!你以为就你一个人渴吗?再说,你难道忘了赤日了吗?” 刚说到这里,他便住了口,偷眼望了望距他不远的赤朗。 赤朗低着头,只管牵着马走路,仿佛没听见他们的话似的。道信略略松了口气,回转头,低声教训着师弟:“你想一想,就算渴死,也总比毒死强吧?” “好象也强不到哪里去……”道缘低头嘟囔道。 “你!”道信气得说不出话来。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道缘,你再忍耐一下。这里湿气大,天气又这般闷热,过不了多久,应该会下雨的吧。” 众人精神为之一振,是啊,这里毕竟不是沙漠,有这么多的水,应该经常下雨的。 道缘似乎也看到了希望,抬头望了望铅灰色的天空,又舔了舔干干的嘴唇,便继续往前走了。 没过半个时辰,果然下起了雨,马队顿时兴奋起来,赶紧将所有的水囊都取出来,对着天空接水。 道缘仰着头,直接用嘴接了几口雨水咽下,然后把嘴一抹道:“师父真是厉害!说下雨就下雨了!” “那当然!”道通说,“师父头顶上有神佛护佑嘛。” 玄奘摇了摇头,这两个小沙弥,可真会拍马屁! 第四十二章 迷雾沼泽 虽然有了水,但这场雨也使得他们脚下的路更加松软湿滑,那些由杂草、碎叶、泥土混和而成的漂浮层更是一颤一颤,人走在上面都心惊胆战,更不用说马匹了。很多马都开始踯蹰不前,手力们大声喝骂,紧紧拉住缰绳,有时要费很大的力气才能让它们继续行走。 玄奘牵着赤离走在最前面,他小心翼翼地绕开那些长有鲜绿植物的地方,因为他知道,那些地方不是湿度大,就是漂浮层很薄,下面极有可能是泥潭。 马队的人一个跟着一个,后面的人踩着前面的脚印走。然而很快,他们就发现,这种走法并不安全—— 欢信刚刚踩到前面的那个脚印里,突觉脚下一松,身体猛地往下沉去! 这一变故突如其来,这位高昌特使恐惧地大叫起来。 玄奘也吃了一惊,这才意识到,有些草甸的承重能力极差,重复地踩同一个地方,是很容易陷落的,这像现在这样,前两个人走过去都没事,第三个人走的时候就陷了下去。 “欢信居士!”他赶紧喊道,“别动!千万别挣扎!你等着。” 一面喊,一面手忙脚乱地从行囊中取绳子。 其实不用他吩咐,欢信也知道不能再动了。西域地区的人虽然不常走沼泽,却经常同流沙打交道,而一不小心陷入沼泽与陷入流沙一样,都是不能慌乱的,越慌乱沉得越快。 此时其他人也都行动起来,道缘将几匹马聚在一起,用缰绳连起来,玄奘取出长绳,一端系在马缰上,让这些马拉着,一端扔给欢信。 蚊蝇们也开始围过来凑热闹,它们成群结队,像一团乌云一样飞了过来,在这个陷了一半的身体四周嗡嗡叫着,欢信的脸上落满了这些东西,他本能地抬起手,想要驱赶它们。 “居士别动!”玄奘赶紧喊道。 见欢信的身体还在往下沉,道诚也在旁边喊道:“居士趴平了,手张开,会浮起来的!” 欢信苦笑,手张开,还怎么拿绳子? 好在高昌特使还算有经验,他不再去理会那些吸血的蚊虫,而是尽量将自己的身体放平,手伸直,以分散体重,扩大身体与泥沼的接触面,然后缓缓移动,就像游泳一样……每做一个动作,他都停留片刻,让泥浆有时间流到四肢底下…… 这样不知用了多长时间,总算两只手都抓住了绳子,并小心地在手腕上绕了几圈。 众人牵着马匹一起往外拉,终于将一身泥浆的欢信给拉了出来。 欢信脸色苍白地坐在草甸上,他浑身湿透,满额都是冷汗,一面大口喘着粗气,一面说道:“这鬼地方,简直比沙漠还可怕!” “居士还算有福报,”玄奘心有余悸地说道,“中原人常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想来居士也是如此。” “是吗?”欢信听了这话很高兴,“却不知我这‘后福’会是什么?” 说到这里,他有意无意地瞥了伊塔一眼,伊塔立即把脸扭了过去。 这之后,他们走得更加小心,彼此间也开始保留一定的距离,以使重力分散。但这样一来,行走的速度就更慢了。 好在第二天,玄奘便感觉到脚下的地面渐渐硬了起来,再看身边,也多了些小灌木,他终于松了一口气——看来,这片湿地不大,他们已经快要走出去了。 手力们也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马匹的脚步也变得轻快起来。 当天晚上,他们在一片灌木丛边宿营,玄奘只觉得全身酸痛,疲惫不堪,诵了一会儿经文便沉沉睡去。 手力和沙弥们聚在一起,升起一堆篝火聊天,庆幸马队即将走出沼泽。细心的伊塔却感到了深深的不安,她发现,师父似乎很疲倦。 她独自一人掀开帐篷,默默地来到师父身边,替他将身上的毡毯掖好,看着他在睡梦中愁眉不展的样子,心中不由得一阵酸楚。 与师父相识也有几个月了,总觉得他充满智慧,无所不能,直到这时才突然想起,印象中他好像从来没有过真正开心的时候…… 她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想替他将竖起的眉头捋平,却感觉手指仿佛碰到了一块火炭…… “你在这里干什么?”帐篷的帘子呼地拉开,索戈在她身后冷冷地问道。 伊塔吓了一跳,受惊般地缩回了手。 “师父……他好像……不舒服……”她结结巴巴地说,“我摸着,很烫……” 索戈哼了一声,走过来一把将她拉开:“法师的头,是你可以触碰的吗?快出去,叫师父们来!” 伊塔哭泣着去找道诚等人,四个小沙弥和御史欢信立即冲进了帐篷。 道诚将手放在玄奘的额头上试了一下,果然烫得吓人。 “莫不是风邪入侵,得了热病?”他喃喃自语,自打跟了师父,从高昌出来,就没见师父生过病,即使是在银山附近被马贼射了一箭,受了伤,也挺了过来。这次突然发病是何因缘? 马队里除了玄奘,并没有别的大夫。如今见他倒下,顿时慌乱起来,不知道该如何应对这种情况。 道缘从行囊中取出几片草药,塞进师父紧闭的嘴唇里,但这一点儿用处都没有,他的身体越来越烫,就像一块火炭一样,嘴唇上也起了一连串的水泡。 “师父是大德高僧,有神佛护佑,怎么会生病呢?”伊塔急得不知所措。 索戈冷冷地看了她一眼:“还不是因为前些日子,在孔雀河里泡出了问题?” 伊塔呆住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脸上滚落下来。 “居士别这么说,”道信见伊塔这个样子,心中不忍,替她辩解道,“这个大水泡里的水和空气都邪门得很,师父显然是被这股邪气入侵了,跟伊塔有啥关系?” “哼!”索戈不信地说道,“那这股邪气怎么没入侵我们?” “你算老几啊?”欢信心痛伊塔,早就对索戈不满了,当即发作道,“邪恶之气不找玄奘法师这样道行深厚的人,还能找你啊?!” 御史大人的话还是有些威信的,索戈不再说话,闷声不响地守在玄奘身边。 “或许……师父只是太累了,休息一晚上就会好的?”道通小心翼翼地说道。 四周压抑的气氛似乎有些松动,所有的人都希望如此。 然而,美好的愿望毕竟不是现实,第二天早上,玄奘依然没有好转,他嘴上的水泡已经破裂,上面全是齿印,呼吸急促,胸口无力地起伏着,身体烫得让人不敢触摸。 众人不敢停留,只能将他扶到马上,继续前行,渴望早一些离开这个不祥之地。 走不多远,面前出现了一条长满灰藻的河流,横贯整片沼泽,河水是暗灰色的,河上飘着一层厚厚的雾霭,两岸则长满一人多高的野草,密密丛丛,仿佛是一团乱麻。 马队来到河边,看到河上有一座“浮桥”,全部由水草堆积而成。帕拉木昆走上前,伸出一只脚,轻轻地踩了踩,发觉这水草的强度还可以,于是将另一只脚也放了上去。 “还行,”他回头对伙伴们嗡声嗡气地说,“我觉得可以走过去。” 手力们小心地拉着马,踏着这座“浮桥”,步行过去。 道诚搀扶着玄奘,他感觉师父已经虚弱到了极点,步履蹒跚地走在这摇摇晃晃的水草地上,竟不知不觉昏了过去。幸好自己将他扶住,才没有掉进河里。 “我们找个干一点儿的地方,让师父躺下来歇息一下吧。”过了河,道信小心翼翼地提议道。 道诚焦虑地看了看四周:“这里哪有干的地方?” “那就凑合着找个能呆的地方吧,”伊塔含泪道,“师父快要支撑不住了。” “你给我闭嘴!”索戈忍不住骂道,“法师头顶上有神佛护佑,他不会有事的!你死了他都不会死!” 伊塔垂下了头,心里流着泪想,我也希望是这样…… “你们别吵了,”道诚有些心烦意乱地说道,“还是看看哪里能停吧。” “哪里都不能停!”索戈坚决地说道,“这地方很邪门,停下来肯定是死路一条,我们必须尽快走出去!” 看着周围的景象,弟子们一言不发,再次将师父扶上马,继续上路。 玄奘垂着头坐在老马背上,已经神智不清,只是不停地咬着嘴唇,发出低低的呻吟声。 几只秃鹰飞了过来,在他的头顶上盘旋着、怪叫着,目光中充满着期待与渴望。 草原上的鹰都有着魔一般的敏感,凭着这份敏感,它们知道这个旅人快要不行了,现在所要做的只是等待,等待他倒下,等待他的同伴们将他留在这里,到那时,它们便要蜂拥而上,饱餐他的血肉! 帕拉木昆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用力朝天上砸了过去。 他力量奇大,准头也很好,一只秃鹰猝不及防,竟被砸下了几根羽毛,它吃了一惊,忙振翅飞走了。 “佛祖啊,保佑我们快点走出这里吧……”伊塔心急如焚,边走边喃喃自语着。 索戈厌恶地看着她,他一直认为,是这个女人为马队带来了灾难和不祥。 玄奘的身体不算差,至少从高昌出来的这一路上就没见他生过病,这一次突然发病且来势汹汹,十有八九是过孔雀河的时候落下的,在那冰冷的河水中泡了那么久,寒气入体所致。 索戈一直觉得,如果不是因为伊塔,法师根本就不会遇险,也不会生这场重病。 伊塔不敢为自己辩白,她心里很清楚,失去玄奘对这支队伍来说意味着什么,对她本人来说又意味着什么。一想到师父很可能会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疾病,而死在这片被毒雾笼罩的大水泡中,她就感到自己的灵魂被人用锋利的刀子镂空,那种锥心刺骨般的疼痛让她恨不能立刻死去! 那些飞走的秃鹰又飞回来了,若即若离地跟着这支马队。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不祥,人们垂着头,在这满是泥水的沼泽地里高一脚低一脚地走着,口中虔诚地默诵着经文…… 除此之外,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万幸的是,这支队伍已经走到了湿地的边缘,又走了半日,便踩到了坚硬的地面,人马都有了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 现在,他们的面前出现了一片贫瘠荒凉的平原,地上满是干死的荆棘丛,几乎找不到一条供人行走的道路。 但不管怎么说,走这样的地面,总比那个水泡子要强多了。 玄奘的情况依然很不好,他双手搂着赤离的脖子,脑袋低垂着,总算没有从马上掉下来。 伊塔望着他,心里感到一阵阵揪心的疼痛。 穿过一丛红树林后,前面终于出现了一道小溪,溪水清亮,溪边长着浓密的芦苇,还有一棵粗壮但不太高大的树,树干由于年代久远而虬曲,多瘤的树枝低垂着,树上挂满了栗子壳似的坚果。 见此情景,马队爆发出一阵欢呼。 几个小沙弥七手八脚地将师父从马背上扶了下来,然后,小心地搀扶着他走到树下,让他斜靠在行李上。 伊塔从河里取来清水,要喂给师父喝,被索戈毫不客气地扒拉到一边。 这时,一个手力也打来了水,索戈伸手接过,将清水一点一点灌入玄奘的口中。 伊塔含着眼泪坐在一旁。 此时日已西沉,已经筋疲力尽的马队便在这个小溪边宿营休息。 索戈带着几名手力守在玄奘身边,照顾他。伊塔也想呆在这里,被索戈毫不客气地赶到了一边:“你这个瘟神,给我滚远点!” 伊塔哭哭啼啼地走开了。 玄奘病得很厉害,整整三天,他一直浑身滚烫,时而昏迷时而明白。 道诚给大家排了班,在树下日夜守护着师父。 那些秃鹰始终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盘旋飞翔,不肯离去。帕拉木昆又用石子砸了几次,但它们早已学精了,一见那大个子举手,就高高地飞向云端。 “气死我了!”帕拉木昆很是恼火,对道信说,“我们做张弓,射死它们!” “还是不要吧,”道信难过地摇了摇头,“师父一灵不损,若知道我们为他杀生,定会不喜。” “是啊,帕拉木昆,”道诚也说道,“别去理它们就是了。” 面对昏迷不醒的玄奘,伊塔渐渐憔悴了下去,索戈的脸也越来越黑。 “我们念佛吧,”欢信提议道,“法师总为别人念佛,我们也应该为他念念佛。” “念什么佛?!”索戈发了脾气,“法师不会死的!” 说到这里,这个一向坚韧的西域汉子,忍不住失声嚎哭。 又是一个清晨,天刚蒙蒙亮,薄薄的晨雾淡淡地笼罩着这片营地。 玄奘还在昏睡之中,负责守护师父的道缘已经支撑不住,靠在树干上睡着了。 伊塔悄悄起身,来到玄奘身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师父。 病了这些日子,他明显削瘦了许多,面色苍白,双目紧闭,长长的黑色睫毛在晨风中微微颤动着。 “师父,”伊塔抽泣着说道,“人家都说,你的头顶上有神佛护佑,可为什么神佛还要让你吃这么多苦呢?师父,你不是还要去天竺取经吗?你不会死的,是不是?” 说到这里,泪水已经蒙住了双眼。 她以一介弱女子的身份,呆在这支男人的队伍里,一直假装坚强。可是直到现在她才知道,自己根本就不懂得什么是坚强。她拼命地忍耐,想要守住悲伤,可悲伤还是像潮水一般涌上心头,如一根长长的尖刺,将她的心刺得血肉模糊。 原本以为只要有师父在,她就什么都不用怕,因为师父会保护她。在她的眼里,这个儒雅的男子如天人一般无所不能。可是现在她才发现,强大如神的师父也有虚弱不堪的时候。 此时此刻,她清澈的双眼中蕴藏着汪洋,感情就像决了堤的河流一般,再也阻挡不住地奔涌而下。 “伊塔,怎么了?”一个温和清越的声音传入耳中。 伊塔吓了一跳,差点真的跳了起来——这是师父的声音! 第四十三章 人吃五谷生百病 她猛地转身,却见玄奘仍然躺在树下,却已睁开了眼睛,有些茫然地望着她。 “师……师父……”伊塔喃喃自语,恍如做梦一般。 难道,我真的还没睡醒吗? 玄奘冲她微微一笑,顿如一阵熙风吹过心田,伊塔不禁欣喜若狂! “师父……”她又叫了一声,恍如刚从地狱转了回来,喜极而泣。 “别哭,伊塔,”玄奘轻轻说道,“把眼泪擦掉。” “嗯,嗯!”伊塔用力地点着头,用衣袖擦了擦眼泪,朝师父笑了笑。 师父看上去还是很虚弱,英俊的面容显得苍白憔悴,原本明亮的目光也显得有些黯淡,但毕竟他醒过来了,他不会死了! 伊塔觉得,眼下再没有比这更值得高兴的事情了。 “你到这里做什么?”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怒喝,又是索戈的声音,“还嫌害人不够吗?” “我……我……”伊塔现在一见到索戈就害怕,她本想告诉他,师父醒了,师父活过来了!可偏偏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这时,道缘也被索戈的声音惊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有些不安地说道:“我……我……我怎么睡着了?” “没什么,小师父,”索戈温言道,“天亮了,去帐篷里好好睡一觉吧。” “噢。”道缘赶紧爬起来,跌跌撞撞地朝帐篷走去。他此时正是贪眠的年纪,一心只想着尽快补觉,竟没想到看师父一眼。 “你,也给我滚!”索戈扭头又冲伊塔吼道。 伊塔欲言又止,终于含着眼泪走了。 “索戈……”玄奘突然低低呼唤了一声。 索戈大吃一惊,一时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法师!”他扑了过去,“你醒了?太好了法师!我……我们,还以为……” 他激动万分,话都说不利索了。 “索戈……”玄奘还是有些迷迷糊糊。 “在,索戈在,”这位西域汉子压低了声音,但还是有些发抖,“法师有什么吩咐?要不要喝点水?” 玄奘摇摇头,轻声问道:“我们……到龟兹了吗?” “还没有,”索戈道,“不过快了,前面再走一段沙碛路,就到了。” 玄奘睁开眼睛,轻叹一声:“我居然……会在这里病倒……累你们辛苦,烦恼……心里……实在是不安……” “法师说哪里话?”索戈忙道,“是我们没有照顾好法师,连累法师生病,应该我们不安才是。不过法师放心,你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等到了龟兹,索戈请法师去我家里做客,好不好?” “好……”玄奘的脸上露出了笑容,语言也渐渐流畅起来,“对了,伊塔现在在哪里?你把她赶开,不怕她出事吗?” “法师别管那个女人了!”索戈的脸色顿时阴沉下来,“要不是因为她,我们现在可能已经到龟兹了。” 玄奘苦笑:“索戈,你在说什么?这跟伊塔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索戈道,“法师现在病成这个样子,还不都是拜她所赐吗?” 玄奘沉默片刻,幽幽地说道:“人食五谷生百病,这是谁都免不了的。难道,居士就从没害过病么?” “害是害过的,”索戈道,“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这就是了,”玄奘虚弱地说道,“连佛陀都会头痛呢,更不要说我们这些薄地上的凡夫了。玄奘生病,是自己往昔的业障现前,又关别人什么事?” 索戈不再哼声,但显然并不服气。 “索戈,”玄奘轻叹一声,有些伤感地说道,“玄奘只想跟你说,我带上伊塔,是因为,我答应了扎迈奇老人的请求,要将她平平安安地带到龟兹,带到她父亲身边……玄奘既然答应了,就不能自食其言……你明白吗?” “索戈明白。”索戈低下了头。 “不,我看你不明白,”玄奘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这一路之上,你一边保护着伊塔,一边又用恶毒的语言伤害她,为什么?” “她是个女人,”索戈毫不避讳地说道,“我怕她会给马队带来灾难和不祥。” 玄奘苦笑道:“她是个女人,可这不是她的错。既然咱们带上了她,那么,不管有没有灾难和不祥,都要有始有终。像你这般恶言恶语,除了伤害她,什么也改变不了。” 索戈垂下了头,不说话。 玄奘闭上眼睛,歇了一会儿,这才叹道:“如果,你能待她好一些,她就不会那么害怕你们。那样的话,有很多事情,可能会比现在,要好得多……” 他身体虚弱,说话声音也很轻,有几分底气不足,但索戈还是听进去了。 “索戈知错了,”这个西域汉子抬起头来,“法师放心,索戈以后会管住自己的嘴巴,不再为难伊塔了。” 玄奘苍白的脸上露出了一丝笑容:“索戈,我知道,你是条好汉子。你要记住,好汉子只会保护女人,不会为难和欺辱女人……” “索戈明白。” “那么,你叫伊塔来,好吗?她受了你的气,现在定然很难过……” “好,法师你等着。”索戈说罢站了起来。 伊塔正独自一人对着溪水垂泪,她万万没有想到索戈会在这时候来找她,对于这个整日扳着一张脸的西域大汉,她初时只是厌恶,渐渐的便又有些惧怕,主要是因为这些日子发生的灾难太多,索戈总说是她的缘故,这话说的多了,连她自己都有些信了。 因此,乍一见他过来,伊塔首先想到的竟是——难道,师父又出事了? 一念及此,她的脸色登时变得惨白,身子冷的厉害,哆哆嗦嗦的。 “师父他……他……怎么样了?”她小声地问道,声音在风中颤抖着。 佛祖啊,求求你,千万保佑师父,别再出什么事啊! “好多了,”索戈依然扳着脸,但说话的声音明显温和了许多,“你跟我来吧。” 感谢佛祖!伊塔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赶紧跟在索戈的身后。 待他们来到树下,却见玄奘已经靠在行李上,在风吹树叶的沙沙声中,沉沉地睡着了…… 喝了水,又睡足了觉,玄奘的身体渐渐好了起来,他知道此地不可久留,于是吩咐众人拔营,继续上路。 这一带沙碛很多,但所有人心情都不错,经过了那个可怕的大水泡后,人们甚至觉得,其实沙漠也挺可爱的。 又行了两日,前方再次出现了绿洲和湖泊,甚至还有亭台楼阁!虽然和真的一模一样,但玄奘知道,那是海市蜃楼。这些幻景是那么的诱人,以至于他们要用巨大的自制力才能阻止自己朝那里奔去。 到了夜间,各种声音如幽灵般在沙漠中游荡。风声和沙丘以及慢慢冷却的流沙,变幻出种种声音,时而鼓乐齐鸣,时而人喊马嘶,时而又低声细语,像是在呼喊着你的名字…… 这种诡异的感受,使所有人的精神都处于一种极度紧张的状态。 有一回,道缘竟真的在睡梦中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地向那些声音走去,要不是道诚睡得轻,及时醒来,一把将他拉住,这个小家伙就要永远消失在大漠里了。 又回到莫贺延碛了吗?玄奘望着这个熟睡的弟子,心有余悸,美丽的西域,迷人的西域,广阔的西域,偏偏就有这么多可怕的沙碛。 三天后,他们遇到了一支商队,有一百四五十人,骑着骆驼,每一峰骆驼上都驮着好几个箱包,堆得像小山一般,看来,他们是做大买卖的。 为首的是一个衣着华贵的胖大商人,热情地同他们打着招呼:“嘿!我叫赛里兹,从高昌来。” 玄奘大喜:“檀越是高昌人吗?我们也正是从那里来的。” “不,我不是高昌人,”赛里兹说道,“我是跋禄迦国人,到高昌去做生意,刚刚回来。” “跋禄迦国?”道通立即想起前几日子手力们聊天时说的那些话,兴奋地问道,“听说你们那儿有一种酒,喝了可以让人忘掉从前,有这种东西么?” 玄奘的脸色黯淡下来,他清楚地记得,这话是赤日说的。 “有啊!”赛里兹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这里现在就有这种酒,小师父想喝吗?想喝我便宜点卖给你。” “真的?”道通信以为真,忙问,“便宜点,那要多少钱?” “五十金。”赛里兹一本正经地说道。 “啊?!”道通大惊失色。其余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 “道通,”玄奘叹道,“如果真有这种酒,五十金可是一点儿都不贵。” 他现在实实在在地认为,一个人记性太好了,痛苦将远远多于欢乐。 “其实也用不着买这种酒,”索戈道,“普通的酒,多喝几坛,也能忘掉很多烦恼。” “那是饮鸠止渴,”玄奘道,“除非你一天到晚泡在酒坛子里,否则,一旦酒醒,烦恼只会更多更重。” “弟子知道了,”索戈赶紧说道,“弟子刚刚只是跟他开个玩笑罢了。” 赛里兹见索戈这样的大汉,竟肯听一位文质彬彬的僧人的话,不禁有些奇怪:“师父这是要上哪儿去啊?” “我们这一站先去龟兹。”玄奘道。 “巧了,”赛里兹道,“大家正好同路。” 晚上,两支队伍聚在一起宿营,大漠里出现了一座小小的帐篷城。 人一多,胆子顿时也壮了不少。大家点起几堆篝火,围坐着,开心地说笑起来—— “看你们带的东西,可真是不少哇!”安归以前也跟过商队,做过生意,对这些来自不同地方的货物有着天然的兴趣。 “是从东方买来的丝绸和玉器,”坐在赛里兹旁边的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说道,“阿爹这次还带了很多珠宝,说要带我去瓜州,给我……给我……”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随即又叹道:“可惜大唐那边要跟突厥人打仗,不让去。” 显然,他为自己未能到大唐而感到遗憾。 “珠宝?什么样的珠宝?”道缘也来了兴趣,“能不能拿出来,让咱们也见识见识?” 赛里兹狠狠地瞪了那少年一眼,回过头又冲道缘笑道:“真是不好意思啊,小师父,那些珠宝都已经在高昌卖掉了。” 道缘遗憾地叹了口气,道信却对另一件事产生了兴趣,问那少年:“哎,你刚才说,你阿爹带着珠宝,要去瓜州给你干什么?” 少年的脸顿时变得通红:“阿爹说,大唐的女人漂亮又温柔,他要带我去瓜州,给我娶一个大唐的媳妇。” 手力们都“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这位小施主,怎么称呼?”道信在笑声中再次问那个脸红得像块红布的少年。 不知怎的,他很讨厌赛里兹,却对他这个儿子颇有好感。可能是因为两个人年龄相仿的缘故吧。 “我叫塞罗。”少年腼腆地回答。 “我叫道信,”道信高兴地说,“我今年十九岁了,你呢?” 塞罗见道信这般热情,也便放开了:“我十七。” “那你得叫我一声哥哥了!”道信倒是老实不客气,“对了塞罗,我看你跟你阿爹在很多地方大不一样啊。” 塞罗的脸色黯淡了下来,回头看了一眼阿爹——此时,赛里兹正同索戈等人天南地北地闲聊呢。 塞罗咽了口唾沫,小声道:“其实,我认识阿爹也没多久……” “怎么回事?”道信奇怪地问。 塞罗叹道:“小时候,我阿妈跟我说,阿爹在外面做大生意,很久也不回来。半年前,阿爹回来了,阿妈高兴得了不得,希望阿爹能给我娶个媳妇。阿爹说我大了,应该跟他到外面去闯一闯。这次,他说要带我去东方做趟生意,阿妈一开始死活不愿意,说她就我这么一个儿子,不要我离开她。可阿爹说,要去瓜州给我买个漂亮媳妇,阿妈就同意了。” “我说塞罗呀,”安归凑过来笑道,“你也不用去想什么大唐女人,从这里再往西,有一座大雪山,山下有一个女儿国,听说那里的女孩子都是雪山神女的后代,个个都漂亮极了!叫你阿爹在那里给你寻个媳妇岂不更好?” “扯什么呀?”坐在另一堆篝火旁的赤朗回头道,“塞罗,莫听他胡扯,哪里有什么女儿国?那小子想必是跟你一样,想老婆想疯了。” “你才疯了呢!”安归分辩道,“我确实听说,葱岭一带有个女儿国,国中以女子为王,不论朝野,女子个个如花似玉,颠倒众生。” “这个我也听说了,”正在另一处吹牛的赛里兹突然扭过头来,插嘴道,“我正准备,这趟买卖做完之后,就去女儿国!说不定,也能给自己娶个漂亮老婆呢。” 安归惊讶道:“你儿子都这么大了,你还要娶老婆?” “那又怎么了?”赛里兹理直气壮地说道,“以前没有钱,只能娶一个老婆。现在有钱了,不多娶几个年轻漂亮的,如何对得住自己?” 众人再次哄笑起来。 道信边笑边摇着头道:“要真有这么好的地方,只怕早被突厥大汗发兵拿下了吧?” “不,的确有这样一个国家。”伊塔突然插口说道。 见道信停下来看着自己,伊塔低下头,小声说道:“听我爷爷说,女儿国远在天边,大山锁定,江河环绕,与世隔绝,是难得的世外桃源。而且,那个国家盛产黄金,所以又被称作金氏国。” “天哪!黄金?!”赛里兹大叫一声,凑了过来,“那个国家在哪里?” 伊塔摇摇头:“我也不知道它在哪里。听说雪山上有一个脾气古怪的女神,不让外人靠近那个神秘的国家。” “不是什么女神,”索戈冷冷地说道,“是雪山暴龙!” 赛里兹却还在连呼可惜,口中喃喃自语:“黄金……” 道信逗他道:“你可以率一支商队去找找看。” “嗯,会的,我会的……”赛里兹搓着手,喃喃地说道。 玄奘摇头道:“只怕,那只是一个传说中的国度吧?” “不!是真的,”索戈竟难得地赞同了伊塔一把,“当年我父亲曾于一场大风暴后,无意中到了那里。小时候父亲还跟我说起过这件事,他说,那是一个梦幻般的国度。” 第四十四章 佛陀也有无奈的时候 梦幻般的国度!所有人的眼中都流露出无限向往的神色。 “嘿嘿,”赛里兹咽着口水道,“那我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了,又是黄金又是女人的,还有比那儿更好的地方吗?只是不知那里的女子究竟怎么个漂亮法?” 说到这里,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伊塔。 伊塔被这个商人的一对小眼睛盯得很不自在,感觉自己的五脏六腑都被看透了一般,说不出的难受,忙把头转了过去。 欢信在一旁笑道:“传言大多不实,因为多数是道听途说来的。不过,如果真有这么个国家的话……” 他压低声音道:“我猜那儿的女王也未必有咱们的伊塔漂亮!” 说到这里,一双炽热的眼睛同样直直地盯着伊塔的脸。 伊塔毫不理会高昌御史投射过来的灼人目光。她安静地坐在玄奘身边,只有这个位置才让她觉得踏实和安全,并且有一种温暖的感觉。 玄奘却还沉浸在刚才众人议论的那个神奇的国家中,他想,女儿国,这真是一个好听的名字!一个充满神秘又充满诱惑的地方。 不过幸好,它可能只是一个美丽的传说。 再次拔营上路的时候,玄奘的马队已经一切就绪,就要出发了,而赛里兹的商队却还在不急不徐,慢悠悠地准备着。 “檀越快一点吧,”玄奘提醒他道,“趁着凉快,也好多赶些路。” “知道了,”赛里兹笑道,“这样吧,法师先走,我们随后就到。” 玄奘带领马队出发了,行不多远,就见那支商队慢悠悠地跟了上来。 既然说好了同路而行,玄奘决定还是等一等他们,于是主动放慢了速度。 谁知他慢对方也慢,始终与他们保持着一定距离。 虽然有些不解,但玄奘并不在意,只对索戈道:“你去跟那些檀越说一声,叫他们走快些。” “是。”索戈答应着,纵马而去。 玄奘双脚一磕马肚,加快了速度。 索戈刚跑到一座沙丘前,就听到那对商人父子的对话声:“阿爹,刚才人家明明在等咱们,为什么不赶上去?” “你这傻小子!”赛里兹不高兴地说道,“出门在外,什么都不懂!” “我不懂,所以才要问阿爹呀。”塞罗道。 “我跟你说啊,傻儿子,”赛里兹慢悠悠地说道,“很多年前,你阿爹我,去龟兹做生意,也是跟在一个商队的后面。那条道不太平,总闹马贼。因此半道上我就留了个心眼儿,故意落下了一段距离。结果怎么样?嘿嘿,途中果然就碰上了马贼,把前面那支商队抢得干干净净!人也杀了很多。幸好我们离得远啊,赶紧趁乱跑了,不仅没死人,连货物都没有损失!” 赛里兹说到这里,得意地笑了起来。 他们父子俩说的是粟特语,但偏巧索戈能听懂,他不由得勒住了马。 塞罗和父亲各骑着一头高大的骆驼,这是他第一次随父亲出门经商,有很多事情都感到不理解,特别是父亲的行为。现在,听到父亲的这个故事,他惊讶地说道:“怪不得阿爹刚才在营地里拖延,原来是故意让他们走在前面的。” “学着点吧儿子!”赛里兹洋洋得意,“你想想看,他们走在前面,倘若遇到马贼,也是先抢他们。咱们跟在后面,到时候就可以拿他们当挡箭牌,嘿嘿……” 讲到这里,他摇头晃脑地说道:“你阿爹的智慧,你还得再多学几年呢。” “可是,”塞罗皱紧了眉头,用粟特语小声说道,“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阿爹,你这样不好吧?” “说你傻你还真傻!”赛里兹瞪着儿子道,“丝路之上哪有好人?只有追逐利益的生意人!唉,这次真不该带你出来。这么大的人了,出门在外,一点儿都不懂得保护自己。” 塞罗被父亲噎得说不出话来。 “还有啊,”赛里兹接着说道,“以后不要把我们带了些什么货说给不相干的人听!你知不知道这条道上的马贼比蚂蚁都多!” “可他们是出家人嘛。”塞罗小声道。 “出家人怎么了?”赛里兹瞪眼道,“汉人有句话,叫做‘知人知面不知心!’你知他是不是假冒的?就算是真和尚,难道就不会见财起意么?” 索戈再也听不下去,轻轻在肚里骂了一句,狠狠一鞭,抽在马屁股上,跑了回来。 “怎么了?”马队最后面的安归回过头来,“一脸的晦气相,谁又招惹你了?” “没什么,”索戈愤然道,“只是在生几只苍蝇的气。” “苍蝇?这里还有苍蝇?”道缘惊奇地东张西望,“在哪儿呢?” “就在你的身后!”索戈没好气地说道。接着,便把自己刚刚听到的话,翻译给他们听。 “太气人了!”安归用力一夹马腹,跑到了前面。 玄奘走在队伍的最前面,他大病初愈,头脑还有些沉重,这几天总也走不出沙漠,那种不舒服的感觉又出现了。 “千万不能再病倒!”他对自己说。 “法师!”安归策马跑到玄奘身边,转述了索戈的话,然后忿忿地说道,“这群王八羔子,真是自私得可以!咱们走快些,甩掉他们得了!” 玄奘摇摇头,安归的话令他想起了在去往阿耆尼国的路上遇难的那支商队,他们就是因为提前走而遭遇到了不幸。现在这支商队的头儿显然要精明得多了。 “就让他们这样跟着好了,”玄奘轻声说道,“出门在外,谁不希望能够保护好自己?如果咱们能令他们感觉安心些,不也很好吗?” 傍晚时分,马队找到了一处水源,便在旁边扎了营,点燃了篝火。 大约过了一盏茶的功夫,商队才姗姗来迟。 “你们走得好快啊!”赛里兹热情地说道。 “如果后面没个尾巴,我们会走得更快些。”索戈冷冷地应道。 赛里兹打着哈哈,也不再多说什么。 “檀越快坐下歇歇吧,”玄奘招呼道,“这里有水源,可以补充水。” “太好了!”赛里兹道,“到底是佛门弟子,运气就是不一样啊!上回我打这儿经过的时候,这个水潭还是干的。想不到,这才几个月功夫,就又有水了。看来,法师果然是有佛陀护佑的啊。” 玄奘微微一笑:“一般人总以为佛陀神通广大,法力无边,想要做什么就能做什么。却不知,佛陀也有无奈的时候呢。” “什么时候?”赛里兹问道。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反问道:“檀越愿听贫僧讲个故事吗?” 赛里兹尚未答话,道缘已欢声叫了起来:“太好了!我师父可会讲故事了!” “好哇!”赛里兹说道,“赛罗过来,听法师讲故事!” 商队大多数人都围了过来,赛里兹怒道:“谁让你们都过来的?牲口、货物谁来照看?” 见自己的人悻悻散去,赛里兹这才坐了下来,赔笑道:“法师请讲吧。” 玄奘看着他,缓缓说道:“佛陀在世的时候,有一个名叫干达多的人,他一生作恶多端,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就是有一回走路的时候,看到地上有一团黑色,即将一脚踏上的时候才注意到,这是一只蜘蛛。他心念一转,这一脚踏下去,蜘蛛就死了。当时竟生起一念的善心,赶紧收起将要跨出的一脚,救了蜘蛛一命。 “干达多虽然只做了这一件善事,却也在业海中留下了一颗善的种子,结出了一个善果。后来他死了,由于生前作恶太多,堕入地狱,受无量苦。蜘蛛有心要报恩,就去请求佛陀帮助。 “佛陀决定满足蜘蛛的心愿,于是给它出了个主意,叫它把蜘蛛丝一直垂放到地狱里,去救干达多。 “正在地狱里受苦的干达多,突然看到了这根银光闪闪、坚如钢丝般的蜘蛛丝,非常高兴,立即攀住它,奋力地往上爬。 “眼看就要离开这可怖的地狱了,干达多无意中回了一下头,想最后看一眼这个让他吃了无数苦头的地方。这一看不要紧,他发现,那些跟他一起在地狱里受苦的众生,也都争先恐后地攀着蜘蛛丝,想要跟在他的身后离开地狱。 “这时,干达多起了瞋心,他停了下来,等下面的人爬到近前,便用脚将他们狠狠地踢了下去,骂道:‘走开!这是我的蜘蛛丝,只有我可以攀上去,你们休想跟着沾光!走开!走开!’ “由于干达多的猛然用力,蜘蛛丝突然断了!干达多和所有的人又再度落到地狱里面去。 “佛陀见此情形,无奈地摇了摇头,感慨道:‘众生自私、瞋恨,一丁点儿的利益都不肯让给别人,不给人慈悲,不与人结缘,我纵然有心想救他们,也是无可奈何啊!’” 听了这个故事,赛里兹打着哈哈说道:“要我说,这事儿可不能怪干达多,是那些众生不对。” “怎么呢?”玄奘奇道。 “那蜘蛛放丝下来,原本就是为了救干达多的,又关别人何事?除非得到干达多的允许,否则他们就不该用这根蛛丝往上攀。如果旁人不往上攀,那蛛丝不就不会断了吗?那干达多不就出去了吗?所以说啊,不是干达多自私,是那些众生太不像话!” 玄奘愣了一下,一时竟难以反驳。 安归却摇摇头,用汉语说道:“看来这世上还真有不可救药之人。” “小兄弟你说什么?”赛里兹问道。 “没什么。”安归懒洋洋地说了一声,跑到另一堆篝火旁去坐着去了。 再次上路的时候,仍是玄奘的马队在前,赛里兹的商队在后,两支队伍相距一箭左右的距离。 安归哼了一声:“这样也好,省得看到那张嘴脸就讨厌。” “你以前不也做过生意吗?”玄奘笑着问他。 “弟子是做过生意,也跟各种性格的商人打过交道,可就是没见过一个像他这般讨厌的!” “安归,”玄奘道,“咱们是佛门弟子,还是不要随随便便去讨厌别人的好。” “弟子明白,”安归嘟囔道,“可是这种感觉又是真实不虚的。弟子若说不讨厌他,岂不是打了妄语?” “当然不是让你打妄语了,”玄奘笑道,“只是佛门讲的就是修心,若是连自己的心都管不住,又有何资格去管别人呢?” 安归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法师说的是,弟子以后会尽量管着自己的心。若是实在管不住,那就眼不见心不烦,离他远一点儿。” 旁边的伊塔“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眼不见心不烦,那还叫什么修行啊?” 师父的身体渐渐好起来了,伊塔的心情也如阳光般明亮,加之最近这段日子,索戈不再找她的麻烦,使她的日子好过了许多。因此,这位楼兰少女又恢复到以前的开朗性格。 “再说了,”她对安归道,“我爷爷说了,有的时候,这世间的事情偏偏就跟你作对!你想见的人见不着,或者见着了也会很快就分离,你不想见的,却又总是会碰面。” “这便是‘爱别离’,‘怨憎会’了,”玄奘叹道,“所以佛陀才说人生很苦,要大家修行自心。” 伊塔见玄奘肯定自己,更加来劲了:“也不光是人啦,别的东西也是这样。比如说这沙漠之中有一种沙妖,听说会追着人跑,走沙漠的人没有不怕它的,每次出门前都要求神保佑,千万别碰上它。可是,怕也没用,求也没用,还是一不小心就会碰上。” 似乎要佐证她的话似的,话音未落,原本宁静的大漠突然起了风。紧接着,一道骇人的龙卷风从远处飞掠过来。 玄奘大吃一惊,对于沙漠中的尘暴,他早已领教过多次,此时一见,忍不住高呼一声: “沙暴来了,快走!” 刚说到这里,一层厚厚的风沙就扑进他干裂的嘴里,让本就口干舌燥的他更加难受。 几个常走大漠的手力不待吩咐,已经加快了步伐。 伊塔被吓住了——怎么回事?刚刚才说到沙妖,沙妖就到了?这,这也太快了吧! 正想着,一股大风便将她裹了出去,她瘦小的身躯根本无力抵御这种狂风,只能紧紧抱住身下的坐骑,才总算没被吹出太远。 漫天漫地的沙尘挥洒过来,流到她的脖子里,烫得她唏嘘不已。 回过头才发现,身后已经看不见天了,更见不到人,伊塔觉得自己已经堕入地狱,身体如一片树叶般随风飘荡。 马队被狂风吹得东倒一拨西倒一拨,手力们连人带马抱成一团,还是被吹出了数十丈远。他们挣扎着,尽量不让自己和同伴离散。 安归用一根绳子将自己同另外几名手力拴在了一起,帕拉木昆则一手一个,抱住了两个被狂风刮得晕头转向的小沙弥。道诚更是寸步不离师父左右,高昌御史欢信也紧紧跟在他的旁边。 而在另一处,索戈同道信、赤朗等人聚拢了七八匹马,让它们围成一圈卧倒,以抵御这突如其来的风沙。 谁知赤离不想跟他们呆在一起,长嘶一声,便跑开了,道信伸手去抓它的缰绳,却没有抓住,眼睁睁地看着它消失在漫天的沙尘中…… “别管它了!”赤朗喊道,“我猜它一定是去找法师去了!” “真是匹好马,”道信伏在地上,感叹着说道,“在高昌的时候,我看它又老又丑,还瞧不上呢。” 赤朗道:“我听说,汉人有一句俗话,叫做什么……不可以貌相马,嘿嘿,好像就是这么个意思,我也记不清了。其实人也一样,要说漂亮,伊塔倒是挺漂亮的,她能干什么?” “那个该死的……”索戈说到这里突然顿住,喘了口气,总算把后半句给憋了回去,“那个女人,法师还说她不会给我们带来灾难。嘿嘿!现在倒好!” “索戈,别担心!”道信在他的耳边大声说,“等过了这个沙漠就到龟兹了!” “嗯,”索戈点头道,“我以前只盼着能早到龟兹,好和我的妻子见面。现在嘛,我更盼着早点摆脱这个该……女人!” 他总算不在“女人”前面加“该死的”这三个字了。 漫天黄沙遮天蔽日,几乎看不到旁边的人。他们的身上越来越沉重,不断打过来的沙子几乎快要将他们掩埋了。 “你们说那个女人怪不怪?”索戈摇晃着脑袋,抖掉头上的沙子,苦笑道,“什么不好提,偏偏要提沙妖!嘿嘿,这回她开心了吧?” 第四十五章 赤离救主 “快跑啊!沙妖来啦!!”后面的商队惨叫着四处奔逃。 听到这个声音,玄奘才注意到,不远处,山一样的沙丘就像一个会跑的巨型妖怪一般冲向那支商队,跑在后面的人稍稍慢了一点儿就被它吞食…… “保护货物啊!”赛里兹在昏黄的沙尘中歇斯底里地喊道,“你们这些该死的东西!乱跑什么?我花钱雇你们,就是要你们临阵脱逃吗?!” 可他的商队成员们显然都已经被那头凶猛的“沙妖”吓昏了,一个个如没头的苍蝇一般到处乱蹿,哪里还听他的指挥? “回来!你们……都给我回……”赛里兹刚说了这几个字,嘴里立即被塞满了沙子,他“呜呜”地发出声音,却说不出话来。 “都……扑,啊呸!”他一面吐着沙子,一面还在呜呜哝哝地说道,“都……呸,呸……都给我……扑……回来……扑……呸……” 就在这时,一个人拉住了他的手臂,耳边传来塞罗的声音:“阿爹!快跑吧,沙妖来啦!” “货……货……”赛里兹满嘴都是沙子,已经说不出话来。 “我知道!”塞罗俯在他的耳边大声喊道,“我会护住货物的!阿爹,你带着珠宝,快跑吧!” 对!珠宝!赛里兹猛然清醒过来,该死的!绝不能让那些值钱的珠宝丢了! 流沙越来越近,遮天蔽日地滚滚而来,让人透不过气来。伊塔脚提得慢了些便陷了进去,幸好玄奘从她的身边跑过,一伸手托住了她,才没有让她深陷流沙之中。 不断地有人倒下,倒下的人很快便被滚滚而来的沙丘掩埋。四下逃窜的商队将丝绸、玉器等物摔了一地,这些值钱的物件也同样被流沙深埋。 伊塔已经受不住了,如焚的沙尘让她有一种奇异的感觉,想起小时候吃过的沙炒栗子,现在的自己不就是一个在沙锅中被爆炒的板栗吗? 心里这么想着,脚下提得稍微慢了一步,立即又有没入小腿的流沙涌过来,让她再也提不起腿来! “我完了……”她的脑中刚刚闪过这一念头,就觉得自己的手被人一把抓住,整个身体被一股力量提了起来,不再下陷。 朦胧的光影中,伊塔还是看清楚,抓住她手的是玄奘,他又救了自己一命! 在这一瞬间,伊塔僵了一下,心中立时迸发出满满的喜悦和温暖,竟忘了他们眼下的处境。 实际上,他们并没有脱险,流沙的力量很大,拼命将这个“猎物”往下拽,玄奘用尽力气,不仅无法将她拉出,反而自己也在慢慢下陷。 道诚大吃一惊,在玄奘身后紧紧拉住师父,三个人中数他的力量最大,但这种力量在流沙面前显得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现在,流沙已经没过玄奘的小腿,而他身后的道诚也开始往下陷了。 玄奘心知不妙,再这样下去,三个人都得死! “道诚,你放手!”玄奘喝道。 他一说话,嘴里就进去了沙子,手上的力量也不由自主地松动,伊塔轻哼一声,又往下陷了一点。 道诚紧咬着牙,死死拉住师父,不放手也不说话。 其实他心里想说的是:“师父,你放手吧,现在放手还来得及!” 但玄奘此时无论如何也不能放手,他知道自己一旦放手,伊塔必死无疑! 站在一旁的欢信急得不知如何才好,挥舞着双手直叫:“你们这些傻瓜!快放手啊!能活一个是一个啊!” 可惜没人听他的,道诚的眼中只有师父,而玄奘也不能随随便便就放弃伊塔的生命。 伊塔的身体已被流沙埋了半截,呼吸艰难,神智昏昧。她抬起头,看到玄奘咬着牙,在风沙中用身体保护着自己,心中又是激动又是难过。 与这一刻相比,这一路的风尘仆仆,委屈惊吓,又算得了什么? 这时,一个赤色身影从欢信身边飞快地掠过,欢信见了,顿时大喜过望:“赤离!快!快救你的主人!” 老马赤离这一生不知走过多少回沙漠,也不知见识过多少次险情,这会儿一见眼前的情形,就什么都明白了。 它长嘶一声,四蹄撒开,直奔伊塔而去。 玄奘大惊,想喊,却已喊不出来。 赤离如一阵风般掠过玄奘,跑到伊塔的身边,它一停下来,马腿便在流沙中陷下半截。它不但不往上提,身体反而向下蹲了蹲,以便让伊塔能够骑上自己的背。 欢信在外面大喊:“伊塔!快上马!” 伊塔明白过来,将空下来的一只手扶着马背,试图爬上去。 刚爬了一半,赤离的身体就已经陷下去了一大半,它将马头朝伊塔身下一拱,用力一扬,伊塔便爬到了它的背上。 玄奘立即放脱她的手,老马身子先是一沉,紧接着前蹄猛然抬起,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将背上的女子扔了出去! 而与此同时,由于用力过猛,它的身体也在急剧地下陷! 玄奘手上没了伊塔,骤然变得轻松起来,他想再去拉赤离出来,可是道诚哪容他去拉,在他的身后猛一用力,两个人一齐倒飞了出去! 三个人摔倒在沙地里,风沙的压迫使他们几乎爬不起来。欢信手忙脚乱地扶起伊塔,想看看她的伤势,伊塔挣扎着,呻吟道:“我,我没事……你别……别……碰我……” “我没别的意思,”欢信一脸无辜地说道,“我就是想看看你怎么样了……” 玄奘一能行动,立即朝刚才的方向爬了过去,他心中怀着侥幸心理,想看看赤离还在不在。 那匹老马聪明绝顶,或许它有自救的能力! 不,不是或许,它一定有能力自救! 谁知刚爬了两步,就被道诚一把拽住:“师父别过去!那边都是流沙!” 话音刚落,流沙已经从他们身边滚滚而过,所过之处如丝绸般光滑平坦,赤离更是连影子都见不着了。 玄奘眼前发黑,身体一晃,险些昏了过去。 风沙略略停歇了些,四个人这才发现,赛里兹居然也跑了过来,虽然满面沙尘,衣衫破损,狼狈不堪,怀里居然还紧紧抱着一些珠宝。看来,灾难确实能让一个人的潜能爆发出来。 “你儿子呢?”道诚用力吐出嘴里的沙子,问这个商人。 “我不知道。”赛里兹哭丧着脸说。 道诚看了一眼他怀里的珠宝,不禁皱了皱眉:“哼!你不护着儿子,却护着这些珠宝,真是个‘本份’的商人!” 正说着,远处再次传来可怖的风声。 “师父快跑!”道诚一手拉住玄奘,一手拽着欢信,朝风切面跑了过去。 欢信紧紧拉着伊塔,伊塔却挣脱了他的手,跑到玄奘身边。 玄奘抓住伊塔,扭头冲赛里兹喊道:“快跟我们走!丢掉那些杂物!” 一面说一面想,这珠宝商,也真是昏了头,抱着那些东西,如何跑得快? 可是赛里兹说什么也舍不得将这些值钱的东西丢了,死死抱住,被风沙吹得踉跄而行。 见此情形,玄奘又气又急,喝道:“世人竟如此不悟!身外之物,何必如此挂怀!” 赛里兹全然没听见似的,心里却想:笑话!我若不是看重这些身外之物,又何必万里迢迢地来到这个既有天灾又有人祸的鸟地方? 一股强大的力量将这一行人推倒在地,热风吹走了局部的氧气,强烈的窒息感令他们几乎昏迷。 伊塔的手还在玄奘手中,这让她很欣慰,即便是很快就要死去,她感觉也值了。 好在他们是在风的切面处跑,风沙还不算太大,只将他们埋了一小半。 很快,一切都安静了下来。 玄奘抬起头,第一眼看到的竟是湛蓝的天空!仿佛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似的。 这大漠的脸,变得也太快了!他一面想,一面挣扎着往外爬。 弟子道诚也爬了出来,伸手过来搀扶他:“师父,你没事吧?” “没事……”玄奘喘着气说。 两人一起动手,将御史欢信和伊塔也挖了出来。 欢信一出来就不停地干呕,从嘴里往外抠着沙子,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这沙子就是抠不干净。 伊塔的身体则很虚弱,软绵绵地靠在玄奘身上。 玄奘轻轻放下她,让她靠在旁边的一座沙丘上休息。 这时,他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亮闪闪的东西,随手拾起一看,竟是一颗绿宝石! “好漂亮的宝石啊!”伊塔低声惊叹道。 “在哪呢?我看看……”欢信忙凑过来,看到玄奘手中那颗绿色的宝石,先是一怔,随即便摆出一副漫不经心的口吻,说道,“这不算什么,高昌国有比这大得多的宝石!伊塔你若是喜欢,我就能给你弄到!” “我不喜欢。”伊塔扭过头道。 “伊塔,”欢信有些无奈地坐到了这女子身边,“你不要总是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表情好不好?刚才若不是我叫赤离过去救你,你们三个只怕都得死!” “可现在赤离死了,”伊塔伤感地说道,“也不知师父心里有多难过呢。” “死了马总比死了人强吧?”欢信道,“何况救了你,不就等于救了你师父?” 伊塔看着欢信:“就算你说得对,我也不必领你的情。赤离是我师父的马,它是为救师父才去救我的,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了!”欢信刚想接着往下说,却又被伊塔打断道—— “好吧,就算跟你有关系,也不代表我就应该嫁给你。你救一个女子,难道就是为了让她嫁给你吗?” 欢信没有想到这女子说话竟如此直截了当,当场被她噎住,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玄奘则离开了他们,和道诚一起继续朝前搜索。很快,他便在这颗宝石前不远处,又拾到了一串珍珠项链。 “这一定是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商人丢的。”道诚猜测道。 玄奘点了点头,朝周围看了看——既然要钱不要命,他就决不会丢掉这些东西! 换句话说,珠宝在这里,他本人就不会在太远的地方。 果不其然!师徒二人在一座沙丘后发现了几乎完全被掩埋的赛里兹。 两个人立即动手开挖。 远处,一个大汉从沙中钻了出来,玄奘见了,喜出望外,此人正是帕拉木昆! 接着,从这个大汉的手臂下又伸出两颗小脑袋,自然是道缘、道通这两个小沙弥了。 “师父!” “师父!” 两个小沙弥经历了这场罕见的风暴,腿还很软,一拐一拐地跑了过来。 “道缘道通!”玄奘激动万分,声音都有几分颤抖,“你们没事,太好了!” 他又指着沙中的赛里兹道:“快,帮我把他弄出来!” 这时,道信、索戈等人也都跑了过来,人多力量大,不一会儿,就将脸色憋得青紫的商人给抬了出来。 玄奘将手搭在赛里兹的脉膊上,细细地听了很久,终于点了点头,道:“还好,他还活着!” 听了这话,安归竟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泄气地说道:“真是好人不长命,恶人活千年呐!” 索戈在一旁冷冷地说:“真正的祸害,沙妖都不肯收的。” 说罢,有意无意地瞥了伊塔一眼。 玄奘俯下身,抠出赛里兹口中的沙粒,然后将双手放在他的胸膛上,轻轻压着,帮助他恢复呼吸。 这招很灵,不一会儿,那商人便轻声哼了出来。 玄奘大喜,又取了一个水袋,往他口中灌了几口水。 这几口水让赛里兹彻底活了过来,他睁开眼睛,先是看着玄奘,接着,干渴的目光便落在他手中的水袋上,那双黯淡的小眼睛也变得亮了起来。 突然,他大喝一声坐了起来,一把夺过水袋,猛地朝自己口中灌去! 玄奘完全没有防备他这一手,倒被他给吓了一跳,见这商人拿着水袋笔直地往口里倒,反倒替他担心:“檀越慢点!你现在不能喝太多,会溺死的!” 可塞里兹喝得性起,哪里肯听? 周围的人全都皱起了眉头。索戈阴沉着脸,踏上前来,劈手夺过了水袋。 水袋很轻,里面的水显然已经不多了。 赛里兹重又躺倒在沙地上,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此时日已西沉,玄奘抬头看了看天,阴阴的,谁知道还会不会再起风暴? “人都来齐了吗?”他一面问,一面将目光从人群中扫过——还好!手力们大都有一种自护能力,整个马队只有两个人失踪。 马却只剩下了七八匹,这还是索戈等人的功劳。没办法,灾难骤临,顾人尚且不暇,又如何顾得上马? “看来,他们两个,还有那二十多匹马,都被流沙给埋了。”索戈难过地说道。 “赤离也被埋了……”伊塔轻声抽泣道。 提起赤离,玄奘心中一抖,只觉得仿佛有人拿一把刀子狠狠地剜了他一下,痛得他差点窒息,滚烫的眼泪和着沙粒流了出来。 他默默地闭上眼睛,念了几声佛号,这才平静下来。 “我们须得赶紧离开这里,”他缓缓说道,“争取天黑之前,找到一个安全点的宿营地。到了那里,再为他们……超度吧……” 众人都在点头,道通伸手抹了把眼泪,满是黄沙的小脸顿时变花了。 人们各自忙活起来,准备上路。玄奘看了看茫然坐在地上的赛里兹,心里暗暗替他难过。 同自己的取经队伍比起来,商队的损失要惨重得多,除了赛里兹,其他人全都不见了。玄奘知道,流沙过处,向来是毁天灭地生机断绝的,那些人全被活生生地埋在了下面。 此时的赛里兹,心里一定很不好受吧?他的亲生儿子,那个正值青春年华的少年,还有他的那些一路随行的同伴,就这样被沙妖活活吞嗜。一百多个人出发,如今只剩下了他一个,世间还有比这更悲惨的事情吗? 玄奘默默走到赛里兹身边,将拾到的绿宝石、珍珠项链等物取出来,放到他的面前,他不指望这些东西能够安慰这个可怜的商人,只想跟他说几句话,让他稍稍缓解一下伤痛的心情:“这些物件是檀越的吧?” “是,是!”赛里兹原本黯淡的小眼睛登时亮了许多,一把将这些东西抓过来,抱在怀里,“谢谢!谢谢师父!” 道诚在一旁皱了皱眉头,我们救了他的性命,他还没有说过一个谢字呢,怎么看到珠宝就这么激动! 玄奘也觉得有些意外,他原本以为当一个人极度伤痛的时候,这些珠宝是起不到什么安慰作用的。 难道,他原本就没有半点伤心难过的感觉? 想到这里,玄奘摇了摇头——这世上有很多人,是难以理解的。 第四十六章 天上掉下桩大买卖 此时,马队已经收拾好,可以启程了。玄奘对赛里兹道:“檀越跟我们一起走吧。” “可是,”赛里兹仍坐在地上,苦着脸说道,“我的货物全都损失了,我可怎么办呐?” 一面说,一面竟放声大哭了起来。 “哭什么?”索戈从他身边走过,厌恶地说道,“你不是还有这些珠宝吗?” “就剩这么一点儿了……”赛里兹说着,从衣袖里取出一些珠宝,和玄奘还给他的放在一起,这都是他最宝贝的东西,在风暴中也没舍得扔掉。 “可惜,还是掉了很多啊!”商人一面说一面哭,眼泪落在这些宝贝上面。 看他这个样子,道信突然想逗一逗他:“我说,这位檀越啊,我师父救了你的性命,你是不是也应该表示一下?” “道信!”玄奘喝道。 道信调皮地冲师父眨眨眼。 “可不是嘛,”索戈也在一旁冷笑道,“别的不说,就冲你刚才喝下去的那大半袋水,也值好些金子了。” 赛里兹果然呆住了,手里紧紧握着他的宝贝,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玄奘再次摇头,这一路之上,他见过不少商人,大多数都很可敬,他们是真正的沙漠勇士。而像这样见利忘义的还真是头一回碰上。 “走吧,”他转身说道,“天黑之前,我们必须找到宿营地。” 远处的地平线上渐渐出现了一座城池,一路上都苦着个脸的赛里兹终于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那就是秣和城!”他指着远处的城池,眉飞色舞地说道,“到了那里就好了!我有一个女人在那儿,她有的是钱!可以借给我。” 道信忍不住讥讽道:“檀越可真有出息,找女人要钱。” “这叫本事!你明白吗?”赛里兹非但不觉得脸红,反而颇为自得地说道,“不是所有的男人都能从一个绝色女子那里要来钱的。” 欢信差点没笑出声来——绝色女子?就凭你? 道缘奇怪地问道:“檀越不是还有很多珠宝吗?又不是什么都没有了,何必去找女人要钱?” 赛里兹抱住珠宝,道:“这些都是我的心肝宝贝,是我拿命换的,怎么能用做本钱?” “是吗?”道信淡淡地说道,“我还以为你儿子是你的心肝宝贝呢。” “二师兄你说错了,”道通接口道,“人家是把这些心肝宝贝当儿子。” 道信轻哼一声,他还在为失去塞罗这个新结识的伙伴而感到难过。 城池虽近在眼前,但真要走起来,没有几个时辰的工夫是不行的,何况半夜三更,就算走到了,城门也不会开。 所以,他们还是要先找地方宿营。 繁星满天的时候,终于发现了一片小小的绿洲,此处距城池已不太远,总算可以扎营休息了。 幸运的是,马队的三顶帐篷还剩下两顶,其中包括伊塔的那顶小帐篷。而那个大帐篷虽说有些损毁,修补一下还能用。 看来今晚,所有的男人都必须挤在那顶大帐篷里睡了。 “呼~”安归喘着气道,“看到绿色,就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它更好的财富了。那些金银珠宝又算得了什么?” 说到这里,他瞥了赛里兹一眼。 欢信却摇摇头,有些忧郁地对玄奘道:“咱们的大绫都没了,到时候,不知道还能拿什么献给叶护可汗?” “信件不是还在吗?”玄奘从怀里取出高昌王写给叶护可汗的信。 “法师您是有所不知啊,”欢信叹道:“高昌在西域是个像样的国家,但在西突厥可汗的眼里,什么都不是!光有信件没有礼物,大汗睬都不会睬咱们的!再说,他又不信佛教。” “大人不必忧虑,”玄奘道:“中原有句话,叫做‘路到桥头自然直。’只要人活着,比什么都好。” “就是啊,”道缘在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那么大的妖风,我们的命都差点没了,还大绫呢!” 玄奘看着道缘:“你,还有道通,有没有谢过帕拉木昆的救命之恩?” 两个小沙弥赶紧起身,对着帕拉木昆合什行礼,恭恭敬敬地谢道:“多谢檀越搭救之恩。” 帕拉木昆忙挥舞着他那蒲扇般的大手,连声说:“不谢!不谢!” “你该受他们一拜的,”玄奘轻叹道,“我在瓜州等地,曾见过很多商人,他们都说,初时非常迷恋财富,但当他们在大漠里走上几遭,经历了生死之险后,看待财富也就平淡得多了。” “我知道,师父!”道缘又跑回师父身边说道,“好多商人都信佛,他们每天早晨起来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拜菩萨,祈求菩萨保佑他们平安,发财!” “也不完全是为了求菩萨保佑自己,”玄奘道,“更重要的,是为了给自己一颗清净心。” 说到这里,他回过头来看了看那些手力:“诸位以后回家,或许也会去做生意。这没有什么,只要以清净心积累财富,以菩提心使用财富,菩萨定会保佑你们衣食无缺的。” “法师说的是。”几个手力说道。 道信偷眼看了看坐在不远处唉声叹气的赛里兹,轻哼一声道:“连自己的儿子都不顾,光想着钱,下半辈子守着钱过,又有什么味道?” “小师父你这就不知道了,”赛里兹突然站了起来,嘻嘻笑道,“我可不是一个人。塞罗只是我的一个儿子,我在很多国家都有女人,她们为我生了好几个儿子。” 听了这话,道信不禁一怔,想起塞罗说的,半年前才见到阿爹,想来他的阿妈也只是赛里兹众多女人之一了。而赛里兹这个家伙就因为许愿说,要给塞罗找个大唐媳妇,他阿妈才放儿子走的。 想到这里,道信又不禁为那个不知名的女人而感到难过,她现在一定正望眼欲穿地等着儿子回家吧。 “还有啊,”赛里兹看着发呆的道信,恬不知耻地说道,“有了钱,就会有更多年轻漂亮的女人投到我的怀里,心甘情愿地为我生更多的儿子。你说钱不是很有用吗?” 道信目瞪口呆。 “我先去睡了。”伊塔再也听不下去,站起身来。 赛里兹的眼睛盯着伊塔离去的背影,口水差一点流出来。 伊塔穿着宽宽大大的手力服装,身段早已被掩盖起来,但赛里兹还是能够感觉到一种挡也挡不住的女性魅力。 真是奇怪,在这支由和尚带领的马队里,居然还有一个女人? “喂喂喂!你看什么呢?”欢信见他眼珠子瞪得溜圆,不高兴地说道。 赛里兹也不理他,眼睛还在伊塔身上。直到看她进了小帐篷,这才恋恋不舍地把目光收了回来。 “你们……还带了个女人?”他用力咽了一口唾味,颤抖着问玄奘。 “眼睛不大,眼神儿倒还不错。”索戈小声嘟哝了一句。 “我还以为檀越的眼睛只能看到黄金珠宝呢。”道通也笑道。 “小师父说哪里话来?”那商人道,“我活了五十多岁,要是连女人都看不出来,那不就白活了吗?” “我看你现在就是白活了!”道通说。 “道通,”玄奘并不想让他的小沙弥们学会骂人,把话接过来道,“都这么晚了,还不累?去睡吧。” “是,师父,弟子正想去睡觉呢。”有这么个讨厌的家伙在场,一向喜欢热闹的道通也不愿意呆在这里了。 “等等,我也去!”道缘也站了起来。 接着,手力们也都陆续进入那顶大帐篷,火堆旁只剩下玄奘、道诚和赛里兹三人。 “檀越,”玄奘望着赛里兹说,“我们没有多余的帐篷,今晚,只能委屈你跟大家挤在一起了。” “好说好说,”赛里兹忙说道,又看了一眼道诚,“这位小师父,你怎么还不去睡啊?” “你管好自己就行了,管那么多闲事干嘛?”道诚对他显然是没什么好语气的。 “这个……”赛里兹干笑了一声,一双眼珠子滴溜溜乱转,“嗯,我有些话,那个,想跟你师父单独谈谈……” “有话就说!有……”道诚刚说到这里,看到师父严厉的目光,硬是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道诚,”玄奘平静地说道,“你也去睡吧。” “是,师父。”道诚答应一声,又鄙夷地看了一眼赛里兹那肥壮的身躯,心想,不是我小瞧你,就凭你,我还真不需要担心什么。我师父虽说是个文僧,对付你这头猪也足够了。 想是这么想,可到底还是有些不放心,走到两顶帐篷之间,便坐了下来,目光依然望着这边。 反正我坐在这里,又听不见你们说话,这总可以了吧。 “师父,”赛里兹见道诚一走,忙将玄奘拉到一边,神秘兮兮地说道,“我想跟你做一桩生意。” “生意?”玄奘奇怪地问,“檀越的货不是都没了吗?” “这不是还有点珠宝吗?”商人的小眼睛里闪动着贼亮亮的光泽,“足够做一桩买卖了。” “哦?”玄奘看着他,“不知檀越想交换什么?贫僧这里可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不,你们有!”赛里兹喘着气说道。 见玄奘目光惊奇地望着他,赛里兹倒笑了笑,说道:“就是那个女人。” 玄奘大吃一惊:“你说什么?!” 赛里兹“嘿嘿”干笑了几声,既然说了个开头,他的语气也自然变得流畅了许多:“师父,我知道,她不是你的女人。我看女人,一向都是很准的!她还是完璧之身是不是?可惜师父您不会打扮她,让她成天穿着那身肮脏的男人衣服,唉,真是暴殄天物啊!要是把她交给我来打扮,保管让她光彩照人!” 说到这里,他的一双小眼睛在夜色中发着亮亮的光。 “美丽不能当饭吃,”玄奘淡淡地说道,“打扮得漂漂亮亮当然好,可如果被马贼盯上,后悔就晚了。” “谁说美丽不能当饭吃?”赛里兹的小眼睛里迸发出狂热的光彩,“在这丝路上的有些国家,美丽的女人是最值钱的!” 刚说到这里,他赶紧收了口,干笑道:“不多说了,师父。您放心,我是个生意人,肯定不会像马贼那样,干那些个鸡鸣狗盗的勾当。咱还是老老实实做生意吧,师父您就开个价,把她卖给我,如何?” “对不起,”玄奘冷淡地说道,“檀越是生意人,贫僧不是。” 说罢,扭头就走。 “唉唉,别走啊!”赛里兹急了,上前一步,一把扯住玄奘的衣袖。 “还有,”玄奘被他拉住,索性停住脚步,又补充道,“在檀越眼中,伊塔是个值钱的货物,但在贫僧眼里,她不是。” “师父您就别开玩笑了,”赛里兹赔笑道,“在这丝路之上,女人向来都是和玉帛连在一起的。不是货物又是什么?” “是吗?”玄奘冷冷地说道,“在中原地区,只听说过白马非马的典故,还未曾听过女人非人这一说。” “什么……白马非马?”赛里兹有些发蒙。 玄奘也懒得跟他解释,只将自己的态度重申一遍:“她是贫僧的一个俗家弟子,是一个人。” “师父何必那么死心眼呢?”赛里兹一把拉住他的胳膊,防止他再走,口中还在争取道,“你带着她,还不够麻烦的。一个出家人,带着个漂亮女人走路,人家会怎么想?要么以为是你拐来的,要么就当作是奸情!万一有人给你报了官,可就得不偿失了。何况这路上又不太平,早晚也得被马贼抢了去!” 玄奘被他拉住,脱身不得,便站住脚,淡淡地说道:“檀越还请放手,我徒弟就要过来了。” 赛里兹吓了一跳,往远处一看,果见道诚正朝这边慢慢走来,他赶紧松开了手,道诚也便停下了脚步。 “既然是这样,”玄奘继续刚才的话题,“檀越带着她不也一样么?” “我和师父不一样,”赛里兹信心满满地说道,“走到前面的城镇,我就会将她脱手!我认得那里的城官。更何况,我是个俗家人,我可以跟买主说,她是我的女儿,我急等着钱用,才不得不卖的,谁也不会说什么的!” “是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檀越刚才说,她很值钱?” “嗯,还……还行吧,”赛里兹转动着两只精明的小眼珠,急急地解释道,“不过师父,您可不能把她带到城里卖,没听说有和尚卖女人的!也就是在这大漠里,才会有像我这样的老实商人跟您做这个买卖,换成别人,早动手抢了。” “这么说,贫僧应该觉得很荣幸了?” “是啊,”赛里兹恬不知耻地说道,“我虽然也是为了挣钱,可也是一片好心为师父着想啊。” “多谢了,”玄奘冷冷地说道,“可是贫僧已经说过,她是我的弟子,不是一件货物。更何况,她还有亲生父亲,贫僧之所以带着她,就是受她祖父嘱托,要将她带到她父亲身边。所以,只能让檀越失望了。” 说到这里,他转身就走。一来胸闷得很厉害,很想找个清凉地方歇歇;二来,他实在是不想再跟这个“老实”的商人说什么了。 “哎,师父别走啊!”赛里兹还不死心,在他身后喊道,“买卖不成仁义在啊,咱再商量商量不行吗?” 走近帐篷时,道诚迎了过来。 “师父,”他小声问道,“那家伙跟你说什么呢,那么半天?” “没什么,”玄奘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睡?” 道诚笑笑:“那家伙一肚子鬼点子,师父您又大病初愈,所以弟子不大放心……” “有什么不放心的,你师父哪会那么没用?” 师徒二人有说有笑,结伴入帐。帐内迎接他们的,是一片震天动地的呼噜声。 第四十七章 伊塔的困境 半夜,睡得正香的玄奘被一阵嘈杂的声音惊醒,他一翻身坐了起来,没来由的,出了一身冷汗。 “师父!”道信押着一个被五花大绑的人走了进来,正是赛里兹,而跟在他身后的索戈,则扛着一只大口袋。 “怎么回事?”玄奘问道。 索戈将大口袋放在地上解开:“法师请看!” 口袋里赫然露出一颗脑袋,竟是伊塔!这女子双目紧闭,好象昏过去了。 “这小子!”道信把赛里兹往地上一按,愤然道,“身上居然有迷药!半夜三更迷倒了伊塔,幸好索戈发现及时,叫醒了我。” 玄奘松了口气,看了一眼还在昏睡之中的伊塔,这小女子,自见到她起,这已经是第二次被人装进口袋里了。 赛里兹低垂着头,跪在地上,一言不发。 “檀越不是说,你是个老实的生意人,不会干那些偷鸡摸狗的事情么?”玄奘盯着他的眼睛问。 “我是想好好跟你做生意的,”赛里兹小声道,“可是你不肯。” “所以你就偷?”玄奘的眼中带着几分嘲弄,一字一句地问。 赛里兹低下头,嘴里嘟嘟哝哝,不知在说什么。 “你这可不像个商人。”道诚站在玄奘旁边,笑道。 “我们见过的商人可没这么卑鄙的!”道缘大声说。他的父亲、伯父都是商人,他觉得眼前这个人简直玷污了“商人”这个名号。 “我一直都是好好做生意的!”赛里兹竟然发作起来,“遇到好东西我就买,怎么了?你这师父也不打听打听,这丝路之上,哪一个不是做生意的?哪有像你这样的?你这不逼着让人偷吗?” 这话居然说得理直气壮! 玄奘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也懒得再跟他讲什么大道理了,直接问:“那么檀越这是在逼着让人抓了?” “还逼着让人打!”赤朗说着,走过来一脚把赛里兹踢了个跟头。这个家伙顿时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御史欢信的目光却始终在伊塔身上,见她昏睡不醒,忙取出水袋走了过去,同情地说道:“可怜的姑娘,喝点水大概就能醒过来吧。” “御史大人,您歇着,让我来。”索戈不由分说,从欢信手中抢过了水袋,来到伊塔跟前蹲下,将水一点一点倒入她的口中。 欢信呆了一呆,心中有些恼怒,本来这是个向伊塔献殷勤的绝好机会,却被这小子给搅了!世上哪有这么放肆的手力! 他越想越气,不由得朝玄奘望去。 谁知玄奘却很安祥地说道:“大人,您是高昌国的殿中侍御史,身份尊贵,像这种服侍人的事情,就交给手力们去做好了。” 欢信被这句话给噎住,心中不禁有些恼火。 哼!亏你还知道我身份尊贵!竟然将这些原本下贱的手力纵容成这个样子! 不过他也明白,对方的身份更加尊贵,人家是御弟嘛。 气恼不过,只得道声“天还早,我去睡了”,便转身而去。 路过赛里兹的身边时,狠狠踢了这家伙两脚,也算是发泄了胸中一股怨气。 赛里兹再次杀猪般地嚎叫起来。 没过多久,伊塔醒了过来,第一眼便看到索戈冰冷的目光,接着便是那个商人刺耳的干嚎声。 眼前的情景让她惊惧,她不由得嘤嘤哭了起来。 “哭什么?!”索戈怒斥道,“若不是你这该……还惹不出这么多事来!” 想说的话不能说,憋得他脸通红。 赛里兹还在嚎哭:“妈呀!疼死我了!你们这些出家人,打人怎么这么狠呐!……” “喂!你把眼睛睁大点儿!”道缘不高兴地说道,“看清楚,打你的都不是出家人。” 道信冷笑道:“如果我要打你,管教你嚎都嚎不出来!” 赛里兹不理不睬,只管大哭大喊。 “算了,放了他吧。”玄奘觉得他的叫声实在刺耳,心中有些烦躁,摆了摆手。 自打上次生了那场重病之后,他的身体就一直没有好利索,此时更觉浑身绵软无力,情知如果再不抓紧时间睡上一觉的话,只怕明日便很难上路了。而跟眼前这个人多费口舌,又实在是索然无味得紧。 索戈见法师面容憔悴,也不多话,上前解开了赛里兹的绳子。 玄奘看着这个商人,问道:“那座城池已离此不远,檀越一个人,能走到吧?” 赛里兹呆住了,哭声戛然而止。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被放了——要知道,在这丝路之上,抓到偷东西的贼,最轻的处罚也是把手给剁下来。若偷的是女人,还可能被阉割。 “你,你放我走?”他看着玄奘,不相信地问道。 “怎么,你不想走么?”玄奘反问。 “师父,他是想留下点什么呢,”一旁的道信冷冷地说道,“他是个生意人嘛,这商道上的规矩一定是知道的,偷东西被抓住总得留下点什么,何况他又是个老实商人,绝不会坏了规矩,是吧?” 说着,他顺手从一个手力手中接过一把尖刀,一抛一抛地把玩着。 “不不不!”赛里兹吓了一跳,赶紧说道,“师父已经说了放我走,怎么还能更改?师父是出家人,大德高僧,说话可得算数!” “我师父当然是大德高僧,”道通笑道,“檀越不也是个老实商人么?” “我,我不是……”赛里兹紧张得满头是汗,刚开始被抓时,觉得这下完了,绝望之中倒还挺硬气的,现在有了一线生机,便如溺水的人看到一根稻草,立即紧紧抓住,“师师……师父,我,我不是什么老实商人。你……你放了我……我我……我给你……” 他喘着气,还在想着该给多少钱才合适,太少了怕买不了命,多了又心疼。 “行了,”玄奘疲惫地一摆手,“别费脑筋了,赶紧走吧。” 赛里兹再次一呆,抬头看了看玄奘苍白的面容。 “看什么看?”道信怒道,“小心我抠了你的眼珠子!还不快滚!” “是,是,”赛里兹一迭声地说,连滚带爬地跑出了帐篷。 看着那商人离去,玄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你没事吧?”道诚小声问道。 “没事,”玄奘轻声道,“天还早,再去睡一会儿吧。” 伊塔看了玄奘一眼,想说什么,终于什么都没说。 他们是接近正午时分到达这座名叫秣和的小城的,城不大,里面倒是有一家干净的小客栈,客栈老板告诉他们,秣和城原本是一个独立的国家,但现在归龟兹国管辖。 “檀越的意思是说,这里已经是龟兹国了?”玄奘问道。 老板笑道:“也算,也不算。” 道信皱起了眉头,道:“这是什么鬼话?” “是这样的,”客栈老板耐心地向他们解释道,“龟兹国王的势力虽然管到了这里,但因为此地距龟兹王城尚远,周围又都是高山沙碛,因此平常就不怎么派人来,秣和城的大小事务都是城官做主的。” 玄奘点点头:“原来如此。” “那还得走多久才能到达龟兹王城?”索戈目前最关心的事情就是这个。 “不远了,”老板说,“往西只需再越过一个小沙碛,就到了。” “又是再越过一个小沙碛!”道信闻言恼火地说道,“上次经过的那个小城,城里的人就是这么说的!还有孔雀河边那个阴阳怪气的瓦伦,也这么说;现在好容易过了个戈壁滩,这个小城的人还这么说!到底还要走几个小沙碛?!” “稍安勿燥稍安勿燥,”道诚走过来拍拍师弟的肩,笑道,“沙碛有大有小,中间还有绿洲。有的人把它当作是一个,有的人把它当做是很多个,这有什么稀奇呢?” “就是嘛,”道通也在一边说,“何况不是说了吗?这儿也归龟兹管。我猜那个瓦伦,肯定是把这里当龟兹了。” “我只是觉得奇怪,走了那么长的路,怎么还没到龟兹?”道信有些不耐烦地说道。 “这倒奇了,”道诚笑道,“什么时候到龟兹,伊塔不急,索戈不急,你急什么?” 听了这话,手力们都哈哈大笑起来。 不管怎么说,在荒漠中长途跋涉,能够看到水,看到河流,看到人烟,总还是倍感亲切和兴奋的。虽然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到达龟兹,但至少今夜不用露宿荒野,不用担惊受怕,可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这就是佛陀赠予的福祇了。 众人决定,先在这间客栈里休整一天,待养足精神后再继续上路。 安顿好后,道诚走到玄奘跟前说:“师父,咱们的马就剩这么几匹了,帐篷也缺一顶,弟子打算跟索戈一起去市集里买一些来。” 玄奘叹道:“咱们的钱也不多了,等为师先化缘去。” 道诚摇头道:“有弟子在,哪有让师父化缘的道理?师父啊,您这几日身体不适,就呆在客栈里好好歇息,让弟子去化缘吧。” “也好。”玄奘点了点头,对这个大弟子,他还是很放心的。 帕拉木昆突然说了声:“我也去!” 他精力旺盛,好久没去市集,显然也想去看看热闹。 道诚看了师父一眼,玄奘点了点头,反正这大个子能帮着扛东西,带上他还是很方便的。 帕拉木昆高兴地咧着嘴,跟在道诚的身后走了。 看着师兄远去的背影,道缘向往地说道:“要是有个大施主,能施给大师兄很多很多的钱……不,最好能直接施很多很多的好马,还有很多好吃的……” “道缘,”玄奘打断他的噎想道,“你不是说,有人给你讲过女娲补天的故事吗?” 道缘一愣:“是啊师父,怎么了?” “没怎么,”玄奘伸手朝天上指了指,笑道,“为师只知道,自打女娲娘娘把天上的窟窿补上以后,就再也没有馅饼从上面掉下来了。” 一旁的安归“扑哧”一声笑了出来。 道缘还有些茫然:“馅饼?” 这时,道信走过来,照着师弟的脑袋上就是一颗暴栗:“傻兄弟,我告诉你啊,天上掉下来的,只能是陨石,砸你个头破血流!” 道缘“唉哟”一声,抱住脑袋,皱紧了眉头。众人看这小沙弥憨憨的样子,全都哈哈大笑起来。 玄奘重病初愈,身体极度疲惫,只对弟子和手力们嘱咐了一句“不要随便离开客栈”,便朝客房走去。 他要抓紧时间休息,以养好身体。 哪知刚在床上坐下,门外便传来轻轻的敲门声。 “进来吧。”玄奘温和地说道。 门开了,进来的是伊塔。 “师父,”这女子低着头,轻声说道,“我想离开马队……” “怎么了?”玄奘看着她。 伊塔低头不语。 玄奘想了想:“莫不是,索戈又说什么了?” “没有,”伊塔赶紧说道,“索戈这段日子对我很好。” “那你为何要走?” “我……”伊塔迟疑了一下,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师父,这一路之上,多蒙师父照顾,数次不顾危难,搭救伊塔性命。伊塔……实在是感激不尽……但伊塔不想再连累师父,不想再给师父增添烦恼了……” 说到这里,已是泣不成声。 玄奘盯住她的眼睛:“你来辞行,就是因为这个?” 伊塔轻轻抽泣着,没有回答。 玄奘默默地从座上起身,走了几步,叹道:“行路之人,总会遇到各种各样的麻烦。有麻烦,想办法解决也就是了,又有什么好烦恼的?” “可是,伊塔带给师父的麻烦太多了……” “是吗?”玄奘苦笑了一下,“你刚来的时候,为师还真这么认为。如果那时你提出要走,说不定,我就同意了。” 伊塔擦着眼泪,不作声。 玄奘接着说道:“不过现在为师明白了,烦恼总是存在的,只要我们的心存在,它就不会消失。说到底,这其实与你无关。” 伊塔抬起头,看着师父。对于师父的话,她还有些似懂非懂。 不过玄奘也没打算让她现在就弄懂,只是淡然说道:“伊塔,为师记得刚刚见到你的时候,你看上去颇具山野之气,就像那些生长在大漠之中的红柳,充满了勇气、自信和生命力。可是现在,唉,你不像那时的伊塔了。” “师父说得是,”伊塔含泪道,“那时的伊塔不懂得天高地厚,以为整个世界都是自己的花园,可以任由伊塔在上面尽情地舞蹈。现在伊塔知道了,自己根本就是个小女子,很多事情无法抗拒,还白白连累师父。” 玄奘看着她,没有说话。一时间,屋里的气氛显得有些沉重。 良久,他才轻轻叹了口气:“伊塔,愿意听师父讲个故事吗?” 伊塔点点头。 玄奘道:“这个故事也是我在伊吾国听到的,说的是,有一个旅人,在茫茫沙漠中迷失了方向,他又渴又饿地倒下了,求生的本能驱使他拼命地挖身下的黄沙,希望能掘出水来。他挖了一个很深很深的洞,仍然没有见到水,于是,他灰心了,倒在一边等待死亡的降临。 “后来,又有一些人从这片沙漠中经过,发现了他的尸体和那个深坑,人们在那个坑中再扒拉了几下,就见到了潮湿的沙土,再扒,就见到了水。人们感叹着说:‘都已经快看到希望了,为什么还要放弃呢?’” “弟子小时候,也听过这个故事,”伊塔说道,“但我不信!大漠里的水哪是那么容易就能挖出来的?” “那么,西域人又为什么要编这么个故事出来呢?” “大概……是为了给人一点希望吧。”伊塔小声道。 “不错!”玄奘道,“其实,为师也不信这个故事。但我想,如果我是那个人,与其躺着等死,倒不如死在挖掘之中。遇难而止,前功尽弃,功亏一篑,渴死在咫尺之处,实在是太可惜了。” 伊塔抬起头,看着玄奘道:“师父也独自一人走过大漠,也有过类似的经历,是吗?” “是啊,”玄奘叹道,“当时我身陷绝境,也曾有过等死的想法,可是后来我还是起来走了。这要感谢菩萨,如果没有他的鼓励,我可能根本走不下来。” 伊塔垂下了头,菩萨为什么不来帮我一把呢? 玄奘明亮的目光看着这个处于困境中的俗家女弟子,缓缓说道:“我想,这个故事就是要告诉我们,在完全不可能的情况下,是否还愿意一搏?是否还可以垂死挣扎那么一下?这不仅仅是求生的愿望,还是一种勇气,一种生命力,一种不屈服的意志。可惜的是,很多时候,我们的精神先于我们的身体垮下去了。” 伊塔有些明白了:“如果,我自己不肯屈服,菩萨也会帮我一把吗?就像当初帮师父一样?” “会的,”玄奘平静地说道,“你看,我们现在已经离龟兹很近了,你就要见到你的父亲,所有的麻烦都将成为过去,这难道不是菩萨在帮忙吗?我们还需要菩萨再为我们做什么?伊塔,如果你不想再给师父增添新的麻烦,就别提什么要走的话,好吗?” 第四十八章 飞来横祸 听了这话,伊塔只觉得心情舒畅,有一种云开雾散的感觉。她感激地说道:“多谢师父,伊塔明白了。对了,师父身体不适需要休息,弟子就不多打扰了。” “去吧,”玄奘温和地说道,“帮师父把门带上。” 几个沙弥和手力在一个房间里聚成一堆,天南海北地聊天。想到不久以后就可以到龟兹了,大家的心情都很轻松。 “大绫丢了也好,”道缘开心地说道,“马匹不用驮那么多东西,就可以用来驮人了。” “你这个懒骨头!”道信刚刚挨了师兄的奚落,回转身便开始取笑自己的师弟,“走不动路了是不是?” “谁说我走不动路了?”道缘抗议道,“只不过有马骑,干嘛非要走路?” “对,有马骑就骑马,走得更快些,”道通边说边站起来,“你们聊,我去客房,看看师父去。” 看着道通出门,道信对道缘说:“你瞧道通比你还小一岁,多懂事!” “你还说我呢,你的年纪不更大?”道缘一点儿也没跟他客气。 而在另一间屋里,御史欢信摇着头,遗憾地说道:“唉,真想去看看赛里兹和他的那个女人。” 安归在一旁笑道:“御史大人想干嘛?莫不是也想去找那女人借钱,好买些大绫送给叶护可汗?” “阿弥陀佛,这我可不敢,”欢信赶紧摆手道,“有没有礼物送给叶护可汗倒不是最要紧的,反倒是我们去找赛里兹的女人借钱,那赛里兹若是一心疼,再有个什么好歹,岂不罪过?” 安归和另外几名手力哈哈大笑。 然而几个时辰之后,他们就笑不出来了。 几十名官差晃动着手中的铁链,浩浩荡荡地出现在他们面前,客栈的院落本来就不大,被这群人挤得满满当当。 道信走出屋,刚问了一句:“你们找谁?”就听得“哗啦”一声,一条粗重的铁链已经锁住了脖子。 这一下,客栈里顿时炸了锅—— “干什么干什么?”沙弥手力们一拥而出,七嘴八舌地质问道。 道信挣扎着:“你们是谁?凭什么抓我?!” 心里却直恼火,要是我现在能有受伤前一半的功力,也不至于被他们一下子锁住啊! 差人喝道:“你这个假和尚,自己做的事,自己还不清楚吗?” “我做什么了?”道信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这边吵吵嚷嚷,正在客房里睡觉的玄奘也被吵醒了。 “外面出什么事了?”他问正趴在窗边往外看的小弟子道通。 道通回过头,说道:“师父,外面来了好多官差,拿大铁链子把二师兄给锁住了。” “什么?”玄奘吃了一惊,赶紧披衣起身——这个道信,可真不省心,刚安顿下来就给我惹祸! 院子里的热闹还在继续,由于官差那边人数众多,而这边功夫最高的道诚、索戈和帕拉木昆三人又在外面买马还没回来,几个急性子的手力刚一动手,就被官差们一拥而上,打得东倒西歪,躺在地上动弹不得。 “就你们这两下子,干坏事都还不够格呢。”几个官差轻蔑地说道。 道信急了,一边大声叫骂,一边拼命挣扎着想要挣脱铁链,可他现在的功力也就比道缘道通强一点儿,根本没有能力自保。不挣扎还好,这一挣扎,铁链锁得更紧,令他不由得大声咳嗽起来。 官差笑道:“就这点本事还使倔?你给我走吧!” 说着用力一拉,道信脚步踉跄,差一点被拽倒在地。 正在拉拉扯扯之际,忽听得一声清越的佛号声传来:“阿弥陀佛!敢问檀越,为何抓我弟子?” 差人们立即停了下来,看着这个突然出现在眼前的年轻僧人,不禁有些面面相觑,几个人开始意识到,他们是不是抓错了人。 “你叫玄奘?”停了一会儿,一个差人走上前问道。 “正是。”玄奘合掌道。 “嘿嘿,”差人上下打量着他,“倒是生得一副好模样,又跟那个大唐的玄奘法师同名,只可惜是个肮脏角色。” “喂!你说什么呢?”道缘怒道,“我师父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 “就是,这世上又有几个玄奘法师?”道通也说。 差人们却只管冷笑:“大唐来的玄奘法师会杀人越货,拐带妇女么?有人告了你们,跟我们走一趟吧。” 玄奘暗暗吃惊,但很快就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是一个叫赛里兹的商人告的状吧?” “不错!”那差人道,“赛里兹说,你们洗劫了他的商队,还抢走了他的女儿。” “呸!”伊塔也跑了出来,“谁是他的女儿?” “他也不撒泡尿照照,”赤朗一脸不屑地说道,“这般容貌的女儿,他生得出来吗?” 安归在一旁,笑着插嘴道:“就他那模样,不是咱小瞧他,他若能生出这样的女儿,骡子也能下出小马驹来了。” 差人们却并不反驳,他们都瞪着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伊塔:“乖乖!果然有个漂亮女子!我们原本还有些不信呢。” “有女子怎么了?”道诚牵着几匹马从门外进来,边走边说道。 索戈与扛着帐篷的帕拉木昆也跟随在后。 道缘大喜:“大师兄,你可回来了!这帮家伙冤枉我们!” 他用胖胖的手在这些官差中一划拉。 “我们都听到了,”道诚冷冷地说道,“居士家的女孩儿,要回乡投亲,我们正好顺路,带她同行一段,有什么问题吗?” “问题多着呢!”差人冷笑道,“若是带着投亲,马队中至少应该再有两三个女仆陪伴才对,就这么一个女孩儿,呆在男人堆里,那不是羊入虎口吗?” 差人们全都邪邪地笑了起来,伊塔气得满眼含泪,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再说了,”另一个差人看着道诚等人新买的马说,“你们这些僧人,哪来的钱买这么多好马?” “这钱是我们化缘得来的。”道诚说。 “好得很呐!”差人道,“有人的地方冒充和尚化缘,没人的地方当马贼抢劫,这买卖做的倒挺精。” “胡说!”道缘气愤地喊道,“你们才是马贼呢!” “好了好了,”差人一摆手,不耐烦地说,“不跟你们这些假和尚多废话了。我们只管拿人,有什么话,到堂上去说吧!” “好哇!”道诚一回来见到这架势,心里早窝着一团火,当即提起齐眉棍,站到了他们面前,“有本事就来拿吧!” “道诚,”玄奘伸手止住弟子,“有理不怕辩,就随他们走一趟吧。” “不行!”欢信却咽不下这口气,“我是堂堂高昌国的特使,怎么可以让这些鼠辈说拿就拿?就算是龟兹国王亲自前来,也不敢这般对我!” 差人歪着脑袋打量着他,满脸都是鄙夷之色:“哪里来的冒牌特使?还敢要国王亲自来迎!跟我走!” 说罢“哗啦”一声,铁链不由分说地锁上了脖子。 “喂!你们有没有搞错?”欢信拽着铁链大骂道,“我真的是高昌国的特使!” 可是没有人听他的,回答他的只有差人们的冷笑声。 客栈外面栓了数十匹马,还停着一辆马车,这是差役们专门为伊塔准备的。几个差人不顾伊塔的哭喊挣扎,硬是将她强行塞到了车中。 听着车内伊塔的哭声,玄奘只能在心里暗暗叹气。 这小女子,实在是多灾多难哪。 差人们将这支奇特的队伍带到一座西域风格的官衙前。这时,打里面出来几个人,跟差人们打着招呼,然后,又嘀嘀咕咕地不知说着什么。 “大人,他们在说什么?”索戈小声问欢信。 欢信哼了一声:“他们说,这么多的手力,看上去还都挺健壮,倒也能卖个好价钱了。” 索戈的手指立时捏紧,恨不能立即上前去打一架。 伊塔垂下头,伤感地说道:“都是我不好,给大家带来那么多烦恼……” 说到这里,眼泪扑簇簇地流了下来。 玄奘看着她,轻轻诵道:“一切烦恼,为如来种。譬如不下巨海,不能得无价宝珠,如是不入烦恼大海,则不能得一切智宝。譬如高原陆地,不生莲华,卑湿淤泥,乃生此华。” 伊塔若有所悟:“多谢师父开示,伊塔明白了。” 这时,几个差人走了过来,将玄奘、伊塔以及御史欢信这三人带进了官衙。 至于四个小沙弥还有手力们,则暂时和马匹财物关在一起。很显然,这里的人已经将他们当做财物来看待了。 “女儿啊!你可回来了,阿爹想死你了!”赛里兹一看到伊塔,立即夸张地张开手臂,扑了过来。 伊塔皱着眉头躲开了,虽说自己身上的衣服并不干净,也不能被这个肮脏的家伙给抱住了。 赛里兹这一下子扑空,还想再来一次,他旁边的一个女人却突然厌恶地“哼”了一声。 这一声哼,倒像是一道命令,赛里兹立即缩了回去。 这大概就是前日在路上,赛里兹说的那个女人吧?御史欢信很感兴趣地打量着她——这女子身着一件玫瑰红的紧身上衣,领口开得很低,露出丰满的胸部,一双比桃花还要媚的眼睛勾人心弦;下罩粉红烟纱裙,逶迤拖地,腰间系着一条金丝软烟罗,更显的体态修长妖妖艳艳勾人魂魄。 乖乖!欢信心想,她该有三十多岁了吧?怎么看上去却比很多十七八岁的妙龄少女还要迷人呢?真想不到,赛里兹这样一个猥琐不堪的家伙,居然还能勾搭上这么个女人,他倒真是艳福不浅! 那女人的目光原本一直在伊塔身上转来转去,但欢信那两道目光太炽热了,还是被她感觉到了,她不禁转过头,朝这位高昌特使嗳昧地一笑。 “我的女儿!”赛里兹已经开始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哭开了,“你原谅阿爹吧,阿爹错了,阿爹再也不卖你了!跟阿爹回家吧。” 这一番动情的演说,任谁都觉得他是真心实意地向女儿忏悔,请求女儿的原谅。 “好了,别耍大小姐脾气了,”城官有些不耐烦地说道,“就算你阿爹当初想卖你,那也是逼不得已。你的命都是他给的,他卖你又有什么不对?何苦要跟一个假和尚跑呢?” “我师父不是假和尚!”伊塔哭道。 “不是假和尚才怪呢!”那个妖艳的女人又把目光转向玄奘道,“一个和尚,长成这个样子,啧啧,真是罪过……” “阿弥陀佛。”玄奘无奈地合掌道。 “我师父是真和尚,他要带我去龟兹找我的亲生父亲!”伊塔说着,又用手指着赛里兹道,“这个人根本就不是我父亲!他说的话没有一句是真的!” “好了好了,不要再编了,”城官不耐烦地说道,“像你这样的女孩子,本官见得多了!” 说到这里,他锐利的目光望向玄奘:“你这贼子,为何冒充大唐高僧,杀人越货,抢夺民女?” 原来我竟有这么多的罪名!玄奘苦笑着摇头:“大人,贫僧真的是唐僧玄奘,要去婆罗门国取经求法,身上有中原戒谍可以证明。另外,这位高昌国的御史大夫也可以为贫僧作证。” “不错!”欢信挺了挺胸,又恢复了御史大夫的派头。 “他撒谎,大人,”赛里兹赶紧说道,“他不是什么高僧,只不过是个马贼,他他……他抢了玄奘法师的戒谍,冒充大唐法师,骗取路人的信任。还有,那个人也不是什么御史大夫,是一个手力冒充的!” “大胆!你竟敢说本官是手力冒充的?”欢信一把揪住赛里兹,两眼冒火,他还从未受过这等侮辱呢。 赛里兹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哆哆嗦嗦地道:“大大……大人你你……你看,他这么粗鲁,怎么会是御史大夫呢?” “嗯,”那女人柔媚的眼睛再次转向欢信,“粗鲁倒是谈不上,应该说,是个挺有味道的手力,我就喜欢这样的。” 赛里兹瞪了那女子一眼:“达米拉,这样的男人你也喜欢?” “可不?”这个叫达米拉的女子仍然微笑着打量着欢信,“跟你比起来,还是稍稍强那么一丁点儿的。” 听了这话,赛里兹和欢信两人都差点背过气去。 “大人,”玄奘合掌道,“贫僧曾与高昌国王结拜兄弟,大人如若不信,可派使臣去高昌国一问便知。” “大,大人,您可千万别听他的!”赛里兹急慌慌地说道,“这里离高昌国可远着呐,他的那些马马……马队都在路上,专劫各国使臣,可,可不能上他的当!” “你太卑鄙了!”伊塔忍无可忍地骂道,“要不是我师父救你性命,你早就死在流沙之中了!” “我的乖女儿啊,”赛里兹立即摆出一副慈父的面孔道,“你年轻不懂事,受了坏人的骗,阿爹这可是在救你呀。” “你……你……”伊塔气得说不出话来。 城官眼中带笑,望着玄奘:“你这贼子,还有什么话说?” 玄奘叹了口气:“大人对贫僧的话一概不信,对高昌特使的话也不信,对伊塔本人的话同样不信,只信赛里兹一面之辞,那又何必再问?” “看不出你这和尚还挺伶牙利齿的,”城官冷笑道,“你是个汉人?我听说汉地有一句话,叫做什么‘会说话的人都不是好人’?” “是‘巧言利色鲜矣仁’。”玄奘纠正道。 “不错!就是这个意思!”城官道,“所以你也不是什么好人!” 这样的逻辑也可以用来断案?玄奘不禁在心里苦笑,叹道:“大人,贫僧并非巧言令色,只不过是想告诉大人,不要只听一面之辞。至于说到‘巧言令色’,只怕另有其人吧?” “好个嘴硬和尚!”城官恼羞成怒,骂道,“看来你是想试试我这里的刑具!” 说到这里,手一摆,立即有人搬上来一大堆奇奇怪怪的东西,木制的铁制的,虽不知其具体用途,但只消看一看那副狰狞模样,就知不是什么好东西。 “不要!”伊塔恐惧得哭了起来,“你们如果打我师父,我就当场撞死在这里!” 说到这里,她用一双祈求的目光看着赛里兹:“我……我师父……他救过你的命啊……” 玄奘心中暗暗叫苦,伊塔啊伊塔,你这个举动,岂不是坐实了赛里兹是你的父亲,所以你才会在他的面前用性命来威胁? 果然,赛里兹眉开眼笑地说道:“乖,乖女儿,只要你肯跟阿爹回家,阿爹一定为你师父求情,绝不叫人为难他。” 旁边的达米拉也点了点头:“这才对嘛,你若是再任性淘气,你阿爹可就帮不了你了。” “不错!”城官意味深长地看了玄奘一眼,仿佛他已经是拈板上的一块肉。 到此地步,伊塔已经骑虎难下,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她在乎的是什么。 她只能含着眼泪,默默地点了点头。 “那就先在这里按个手印吧。”城官指了指一张羊皮卷。 赛里兹赶紧双手将羊皮卷接过来,看着伊塔。 伊塔低着头走了过去。 “伊塔!”玄奘有些着急了,这小女子什么都不懂,她不知道这样按下去意味着什么。 “果然是个假和尚。”达米拉回过头,微微一笑。 伊塔看了玄奘一眼,就又低下头去,来到了赛里兹身边,伸出手指,轻轻蘸了点什么,就在那纸羊皮卷上按了手印。 “伊塔!”御史欢信也着急了,大叫一声。 玄奘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第四十九章 神秘的小木屋 伊塔回头看着师父,心里很痛。 反正赛里兹只是要认我做女儿,她带着几分侥幸地想,又不是做别的。这家伙贪财,顶多被他卖一次,未必就没有机会逃走。 不管怎么说,我都不能再连累师父了。 看到羊皮卷上的手印,城官哈哈大笑,立即高声叫道:“来人!先给我把这个假特使押到那些苦力那里去,看看能不能卖个好价钱。再将这假和尚下到天牢里,所携马匹财物,还有那些苦力全部充公!” “不要!”伊塔“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们不守信用,你……你……” 她气愤地看着赛里兹。 “我的乖女儿啊,”赛里兹苦着脸说,“阿爹答应给你师父求情,不让官家为难他,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可也不能就这么放了他啊,要知道,他身上可有好几百条人命哪!” 伊塔从未见过有这般说起谎来脸不红心不跳的人,气得浑身发抖,说不出话来。 “瞧瞧你这当阿爹的,”达米拉在一旁笑道,“把个如花似玉的女儿气成这样,啧啧,真让人心疼。好了好了,虽说你不是我生的,但我保证比你阿爹更疼你。” 说到这里,她看了玄奘一眼:“你不想让你师父做牢是吧?不想你就来求我啊。” 伊塔立时感到了一片曙光:“好,我求你,放了我师父……” “嗯,这就对了,”达米拉笑着对城官说道,“城官大人,我替这个和尚求个情,别关他了。” “那可不行,”城官道,“他冒充僧人,杀人越货,强抢民女,犯下这么多的罪,若是一点儿都不惩罚,那也太说不过去了!” “惩罚还是要惩罚的,”达米拉幽幽地笑道,“这样吧,我那里有一座小木屋,可比你那又黑又冷的天牢要有趣得多了。倒不如先将他交给我,在那间小木屋里关上一夜,若他明早还能活着,就放了他。若他呆不了一晚上,我就把他交还给你,随便你关他多久。如何?” “你那小木屋?”城官似乎吓了一跳的样子,“不行不行,那会弄死他的!” “不会的,”达米拉依然脸上带着甜蜜的笑容,看着玄奘道,“哪会那么容易就弄死呢?” 玄奘感觉到这女人的笑容里有一股说不出的阴毒味道,顿时觉得脊背发冷。 这边,赛里兹小声对伊塔说道:“乖女儿,咱们回家吧。” “师父……”伊塔刚哭了一声,就被几个人架了出去。 玄奘悲哀地看了门外一眼,可怜的伊塔,你的牺牲又有什么用呢?眼下,师父我自身难保,能想出什么法子来救你? 城内空地上搭了一个高台,沙弥和手力们都站在这个台上,被长绳拴成一串,准备卖掉。 越来越多的人朝这边聚拢过来。 道缘看着台下有些人衣着华贵,似乎很有钱的样子,小声问道诚:“大师兄,你说,会不会有人把咱们一股脑地都买下来?” “做你的春秋大梦去吧!”道诚心中挂念师父,没好气地回答。 这时,几个人架着欢信从官衙内走了出来,欢信边走边回头,高声骂道:“你们这些野蛮的家伙!这样对待高昌国的特使!就等着大祸临头吧!” 那些人理都不理他,将他双手捆绑起来,推到手力堆里,同他们拴在一起。 “大人,”道诚见欢信正好被推到自己身边,忙小声问道,“师父怎么样了?” 欢信叹息着摇头:“还能怎么样?那狗官分明是得了赛里兹的好处,一点儿都不给我们说话的机会!” “怎么可能?”他身后的安归也把头凑上前道,“那个奸商视财如命,他能给别人钱?要他的钱,还不如干脆要他的命呢!” 旁边的索戈看了安归一眼:“别忘了他是个商人,如果他认为值,他就可以给。” “说得也是,”道缘也说,“如果给出去一个能还回来俩,干嘛不给?” “都别说了!”道诚见他们缠杂不清,不禁心烦意乱,低声喝道,“我问你师父怎么样了?谁要你说这些?” 欢信低下了头:“我也不知道他们想把法师怎么样。” 道诚怒道:“这是什么屁话?!” “我真不知道!”欢信一脸无辜地说道。 “别吵了,你们看!”安归突然说道,并把下巴往前一努。 众人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有几个人扶着哭哭泣泣的伊塔,从官衙内出来,赛里兹和官衙外的几名官员说着感激的话,满面春风地跟在伊塔身后,而在他的背后,还有一个看上去很妖艳的女人。 “这个胖子!”道信小声说道,“前些天为了挖他,可费了我不少劲呢,早知道就省点力气了。” “可惜,这世上没有后悔药吃。”道诚悻悻地说道。 “我说,”赤朗突然说道,“你们注意到没有?他后边的那个女人很有味道啊。唉,我说御史大人,她就是那胖子说的女人吗?” “没错,就是她,”欢信悻悻地说道,“你们可得小心些,别光看她美貌,她可是条美女蛇!” “嘿嘿,”赤朗笑道,“这么美的蛇,就算被她咬一口也值了。” 伊塔还在哭,不知怎么的,看到她这个样子,索戈倒有几分幸灾乐祸的快意,虽然他也知道,这是不对的。 “赛里兹先生,”负责处理手力的官员朝赛里兹打着招呼道,“你的同伴都死在路上了,听说这些手力也都是惯于走沙漠的,先生要不要把他们都买下来,也好使唤?” 赛里兹把我们都买下来?听了这话,手力们顿时兴奋起来——不错!这是不使他们分开的最好办法! 而索戈的眼中更是流露出几分光彩:小样儿!让我们给你干活,看整不死你! 其余手力也各自都是这种想法,道诚更是跃跃欲试,很有几分等不及的样子。 赛里兹接触到这些人的眼神,不禁打了个哆嗦,虽然他知道,自己做为主人,可以叫其他奴隶或家仆对不听话的家伙进行鞭打,但他还是不确定是否能降住这帮扎毛的家伙。 奴隶上哪儿不能买呢?还是别给自己找麻烦了吧。 想到这里,他赶紧摆手道:“不用了不用了,还是卖给别人吧。” 紧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卖的钱分我一半好了,我不要多,一半就行。” 这家伙总也忘不了钱!官员和手力们都在心里咬牙骂道。 达米拉的眼睛却一直在台子上转悠,看到欢信的时候,甚至还朝他抛了个媚眼。 “御史大人,那个女人好像看上你了。”赤朗小声道。 “别胡说!”欢信刚说到这里,就听那女子甜甜地说道:“那个假特使我要了。” 赤朗吃吃地笑了起来,欢信的头脑顿时一片空白。 几个官员冲上台子,将欢信又拉了下去,直带到达米拉跟前。 “你要他做什么?”赛里兹看着这个一脸晦气的特使,不耐烦地说道。 “我愿意!”达米拉头一扬道。 此时,底下又有人大声喊道:“喂!那个大块头怎么卖?就是那个块头最大的!” 他用手指着帕拉木昆。 正欲走路的赛里兹回过头来,满脸堆笑地说道:“朋友你真是好眼力啊,这个大汉可不是一般人,那力气……” “我问你怎么卖?”那人不耐烦了,“谁要你拉出来这么一大橛?” “扑——”几名手力忍不住喷了出来。 傍晚时分,玄奘被带到了那座神秘的小木屋前。 这间小屋怎么看都觉得很普通,屋子不大,木制的板墙到处漏风,地面上铺着一层薄薄的沙土,除此之外,里面什么都没有。 但是,真的什么都没有吗?不知怎的,玄奘觉得,这间小小的屋内充满了一种诡异的气氛,特别是一股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他忍不住地想要作呕。 看着几名官员或同情或幸灾乐祸的目光,玄奘不禁在心里敲起了鼓,这小木屋究竟有什么特别之处? 随着两只芒鞋一先一后踏进这间小屋,后面的门“咣当”一声被锁上了。 玄奘回头看了看那扇薄薄的木板门,稍微有点力气的人估计一拳就能砸开。他又绕着屋子内侧转了一圈。屋子很小,一会儿就转完了,也没发现什么特别的东西。 门外,传来几声夜鸦嘶哑的叫声。玄奘想,这或许只是个吓唬人的所在吧。 既来之则安之。他干脆在小屋的中央趺坐下来,默默地诵经,替伊塔和他的那些吉凶未知的伙伴们祈福。 伊塔被带到一个装璜考究,散发着迷人香气的小楼里,楼内各个房间内,传来一些女子甜甜的歌声。 “听赛里兹说,你会唱歌跳舞?”达米拉打量着伊塔道。 伊塔有些慌乱,这种地方令她有一种强烈的不安全的感觉。 “赛里兹呢?”她四处张望着,问了一句。自打离开了官衙,那家伙就好象失踪了。 达米拉笑道:“你问他做什么?莫非你喜欢上了那个又蠢又贪的男人?” 听了这话,伊塔感觉一阵恶心。 “不是说,他是我父亲吗?”她冷冷地说道。 “嗯,说的也没错,”达米拉懒懒地笑道,“不过你现在与他无关了,因为你属于我了。” “凭什么?”伊塔问。 “就凭你阿爹拿了我一百金,还跟我的一个姑娘睡了一晚,你说你是不是我的?”达米拉看着伊塔的眼睛道。 伊塔呆住了,那个卑鄙的家伙,原来还没到秣和城,他就把我给卖了! “好了,”达米拉冷冷地看着这个一脸气愤的年轻女子,“我在你身上花了那么多钱和精力,你可得好好听话。我可以疼你,但我手下的人可就不一定了。” 说完这话,她轻轻拍了一下手,不知从哪里悄没声地出现了一个老婆婆,一脸凶相地站在她的面前。 “先把她带到楼上,检查一下有没有开苞,”达米拉道,“别已经被那个假和尚……” “你放什么屁?!”伊塔气愤地骂道,“我师父是佛一样的高僧,岂容你们这些肮脏的东西亵渎?” “是吗?”达米拉颇感兴趣地看着她的脸,“佛一样的高僧,带着一个漂亮女孩儿走路?” 伊塔正要再解释什么,达米拉已经不耐烦地摆了摆手,那婆婆冲她点了点头,说了声“跟我走吧。”便伸出一只枯黄干瘦的手,一把抓住了她的衣领。 伊塔叫了一声,欲待挣扎,哪知那婆婆力量奇大,如同老鹰捉小鸡一般,将她提了起来。伊塔大声喊叫,拼命踢腿,可半点用都没有,就这么一直被她提到楼上。 看到这一幕的达米拉冷冷地笑了一下。 “佛一样的高僧?”她摇了摇头,喃喃自语道,“有意思……” “姑娘,”旁边有人问道,“今天刚买来的那个人怎么处理?” “那个假御史么?”达米拉微微一笑,“我现在还没工夫搭理他,把他放到柴房里,看看有什么粗笨的活计,就叫他去做好了。” “是,姑娘。”那人说着就退下了。 达米拉的心思还在今天见到的那个僧人身上,伊塔刚才的话让她的心蓦然一动,那位飘逸洒脱的年轻僧人,看上去正是那种已历尽苍桑和苦难,超拔于红尘世外、游曳于山林之间的得道修行者。 “看来,我得去一趟小木屋,看看那个‘佛一样的高僧’怎么样了……” 玄奘此时还在那间神秘的小屋中静坐,刚刚升起的月亮将它轻柔的光芒从从屋顶缝隙处洒下来,为他的身体披上了一层光晕。 突然,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一个袅袅婷婷的身影走了进来。 玄奘睁开眼睛,借着昏暗的月光,他看到,来人正是白天在官衙里见到的达米拉。 他轻轻地松了一口气。 敢情是美人计啊,他想,可惜你们用错地方了。 达米拉穿着一件单薄的衣服,亭亭玉立地站在年轻僧人的面前,一双粟色的大眼睛在月光下闪动着热情的光芒。 “唉哟哟,在打坐吗?这么英俊的男子,出家当了和尚,实在是暴殓天物啊!” 一面说着,一面伸手凑了过来。 谁知她的手刚一触到玄奘的衣角,就被他一把推开:“阿弥陀佛,檀越请自重。” 玄奘虽然是个文僧,但长年在外跋涉,力量并不算小,这一推之中饱含了他的厌恶之情,因此用力颇大,那女子被他推出丈余,脊背重重地撞在了板墙上。 “姑娘!”几个大汉立即从外面冲了进来,将达米拉扶了起来。 玄奘奇怪地扫了那些人一眼,他们的打扮很特别,从头到脚都被牛皮包裹得严严实实,不露一点缝隙。 达米拉恼羞成怒,挣开那几个人的扶持,冲玄奘发作道:“你以为,我这小屋就是用来干这个的吗?我告诉你,我只不过是一时心软,不想让你吃太多的苦头罢了!” “多谢。”玄奘平静地说道。 达米拉被这个僧人清冷如水的声音所摄,心中一窒,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她喘着气,死死地盯住他的眼睛,与她相对的,却是一双澄澈如水的黑眸,在月光下反射出莹莹光芒,似乎任何事物在他的眼中,均能被映射出最真实的原貌。 他……他看透我的心了吗?达米拉避开了他的目光,心里竟没来由得慌乱起来。 终于,她咬牙道:“你这个不知死活的臭和尚!我倒要看看你能坚持多久!” 说罢,她一甩袖子,就走了出去,小屋的门再次被锁上。 玄奘闭上双目,继续禅坐,心里想的却是:这就是所谓会弄死人的小木屋吗?真是笑话! 第五十章 沙漠毒蝎 官衙前的拍卖活动还在继续,手力们被捆绑着站了大半天,又累又饿,每个人看上去都疲惫不堪。 一个养马的走了过来,买走了道诚,他白天在市集里见过他,知道这个人一定会养马。 “我也会养马,施主也买了我吧!”道缘很想跟大师兄在一起,他大声喊道。 那人打量了一下道缘,问官人:“买一送一,把这个小胖子搭给我怎么样?” 道缘顿时气结,怎么我成了搭配的? 官人摇了摇头:“那可不行。我们这里不搭货,好坏总能卖俩钱儿。” 道缘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大师兄被带走了。 紧接着,又有一个人买走了索戈。 道缘悲哀地说道:“看来没人要我了……”他肚子饿得咕咕叫,此时只想先找个地方饱餐一顿。 正在那里自怨自艾,就听一个声音说道:“这个胖小子我要了。” 道缘抬起头,吓了一跳,要他的人满脸横肉,手里提着一条马鞭,粗壮的胳膊上长满密密的耸毛,一看就不是善类。 几个官人立即解开道缘身上的绳索,把他带到那个买主的面前。 道缘揉着有些麻木的胳膊,强笑道:“这位檀越……” 刚说到这里,就听“刷”地一声,头上已吃了一鞭:“臭小子!敢冒充僧人,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欢信说得没错,西域地区的人大都喜欢拿鞭子说话,不仅对奴隶如此,对儿女都一样。因此从小到大,道缘这颗脑袋上也不知吃了多少鞭。按说早该习惯了,可自打离开高昌国,跟随师父上路后,他就再没有挨过打,以至于把吃鞭子的滋味儿都忘了。这回冷不丁吃了这一记,顿觉头上火辣辣的,痛得烧心,一股热热的东西顺着头顶流了下来。他委屈至极,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道缘!”台上的道信小声说道,“把眼泪收回去,别给咱丢脸!听到没有?” 道缘冲师兄点了点头,跟着这个看上去很不好相与的主人走了。 “师父,”他边走边伤心地想,“道缘这辈子还能再见到你吗?” 拍卖奴隶的活动一直进行到深夜,剩下的沙弥和手力也终于被几个不同的买家分别买走。 寂静的深夜,清冷的月光,玄奘默然禅坐,一颗心平静如水…… 不知又过了多久,他听到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 这声音不大,若非他此刻心中极静,根本就听不到。 他默默出定,睁开眼睛,顺着声音的方向看去。这一看,全身的血液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 只见从木屋的各个板缝处,一行行,一队队,爬进来很多小东西,那些东西是他行走沙漠之时经常见到的。 竟然是——蝎子! 玄奘知道沙漠蝎的厉害,它们虽然只有寸许长,但毒性极强。他的那匹乌骓马就是因为被蝎子蜇了,才突然发疯奔跑坠落山崖的。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乌骓临死前,那痛彻心肺的长嘶声。 蝎子还在不停地往里爬,越聚越多,已在这个僧人的周围围了一圈。 玄奘闭上眼睛,继续诵经。 他记得佛经中说过这样一个故事——有一回,佛陀曾与一条巨蟒在一个房间里共度了一夜,那巨蟒不仅没有伤害佛陀,反而安静地盘在佛陀脚下,忏悔它往昔的罪业。 “或许这些蝎子只是同我有缘,”他静静地想,“我虽无法与佛陀相比,但只要置心一处,为它们诵经,想来它们也不会伤害我的。” 就这样,过了大约一柱香的工夫,小木屋的墙上、地上便已爬满了蝎子,蠕蠕而动。玄奘注意到,有些母蝎子的背上,还密密麻麻地背了许多小蝎子,这些小蝎子的身体呈透明的白色,看上去就像白玉雕琢的一样。 玄奘也是第一次见到刚刚出生的小蝎子,心中不禁有些感慨:“真想不到,原本又可怕又丑陋的蝎子,小的时候却也如此地漂亮,可爱。” 蝎子大军还在源源不断地进入小屋,地上已堆了厚厚的一层,但奇怪的是,它们并不往玄奘身上爬。 这使得他信心更足,继续闭目诵经。 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个女人低低的声音:“看来,他果然有些道行啊。” 玄奘听出,这正是达米拉的声音。 门再次被打开了,两名高大的汉子大踏步走了进来,他们的大脚每向前一步,都发出恐怖的“嘎吱”声,不知有多少蝎子死在这两双大脚之下,玄奘不禁在心里为这些无辜的生灵叹息。 不过,现在他终于知道那些大汉为什么全身都包裹着牛皮了,因为他们现在全身上下都爬满了蝎子。 把自己包裹成这个样子,就为了进来踩蝎子? 没容他细想,一个大汉已来到了他的面前,一双铁钳般的大手一把抓住了他的右臂。玄奘情知不妙,欲待挣扎,左臂又被另一个人抓住。 “你给我过去吧!” 两个人一起用力,便将他推到了蝎子堆里! 玄奘很想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但这已经不可能。他本能地伸出双手,想要支撑住身体…… 可惜手按下去的地方显然不是坚实的地面,而是蠕蠕而动的什么东西,此时他全身的重量都在两只手上,随着手下传来那可怕的“嘎吱”声,玄奘脑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便是—— 我真是罪孽深重!这一下不知按死了多少生灵…… 这个念头在他的脑中只不过是电光火石般地一闪,他尚未来得及替这些生灵难过,更来不及诵上一句经咒替它们超度,就觉双手如同被烈火烧着了一般,一直痛到了心里! 饶是他性格坚毅,此时也忍不住痛哼出声。 门外传来一声轻轻的冷笑声,似有蔑视之意,玄奘忙咬住牙,强迫自己起来,然而此时的他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身体,钻心裂肺的巨痛令他再也支撑不住,重重地倒在这些生灵上。 无数带火的尖锥,从各个部位扎入他的身体,他感到全身的血液在这一瞬间仿佛都要沸腾起来,那种疼痛仿佛来自于灵魂深处,原本清明的神智迅即变得模糊不清…… 门外的冷笑声变成了放肆的大笑,尖锐刺耳,他的灵魂也随之飘散开去,直坠入到一片深深的黑暗之中…… 道缘跟随新主人来到一间土屋,这里的地上,到处都是土坯。 “你就在这里干活,”主人生硬地说道,又用手指了一下地上的大锤,“用这个,把土坯砸到模子里,砸结实。听到没有?” “噢,”道缘点头道,“可是,我……” “可是什么?” 道缘看着那人瞪眼的样子有些害怕,可他还是鼓起勇气说:“我一天没吃东西了,能不能先……” 话音未落,就听“刷”地一声,头上又重重地吃了一鞭:“臭小子!你是饭桶吗?活还没干就先想着吃!怪不得要去抢劫别人!” 这一下抽得很重,道缘“哎哟”一声抱住了头,百忙之中却还没忘替自己辩解一句:“我没有抢劫!” “你说什么?”那人更加来气,接连又是几鞭,“你这样的小子就是欠教训!干坏事还不老实,今天晚上要是不把这些土坯都给我砸实了,明天也没得饭吃!听到没有?” “听,听到了……”道缘痛得眼前发黑,连连答应。 那人又抽了几鞭,终于消了点气,恨恨地走了,只留下道缘一人,坐在地上,抚着身上的伤痕落泪。 “我真没干坏事,干嘛这么凶……” 蓦地想起当初在阿耆尼国,师父对他说过的话:“这个世上,不做坏事却被当做坏人的事情太多了,你千万别以为,这种事情就落不到自己头上……” 师父当初这么说,是希望他对任何人都要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怀,不能随意轻贱,更不能想当然地把别人当成是坏人。 当时,他嘴上同意了师父的说法,心里却还很不服气,总觉得苍蝇不叮无缝的蛋,一个人被当成坏人,总是有理由的。 直到现在,他才真正有了感同身受的想法,不禁又痛又悔。 “师父啊,”他抹着眼泪,边哭边说,“道缘真的知错了。师父,你现在在哪里啊?” 如水的月光洒在丁香楼上,倒给这个香艳的小楼更增添了一抹神秘。 伊塔坐在楼上的一个房间里,望着手臂上那一道道鼓起的青痕,低低抽泣着。 几个时辰前,她被那个老婆子弄到这里,灌输了一大堆在丁香楼应该这样不应该那样的规矩,好容易听完了,趁那老婆子睡觉去了,她便立即下了楼,希望能够趁着夜色逃离这个地方。 她原本想的很简单,自己才到这里头一天,这里的人定会以为她正处于万念俱灰,又惊又怕之时,不会逃走,因而会对她放松看管的。哪里想到,才跑出去没不远,就被那个力气奇大的老婆子给拎了回来,然后重重地挨了一顿藤鞭,被打得遍体鳞伤…… 想想也真是奇怪,自己不是早就想到龟兹去当舞女吗?不是一直希望,用优美的乐舞来证明自己的天赋吗?甚至,她还跟师父说过,愿意用自己的身体为那些真正能够欣赏美丽的人带来愉悦的感受……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这么想了呢? 师父,当然是在拜了师父之后。她凄楚地想。 她现在只要一闭上眼睛就会想起他——粗布僧袍,麻头草鞋,清瘦的轮廓,宽厚的背影,温暖的笑容…… 尤其是那双墨黑的眼睛,看上去清澈、平静而又执着,人世间的温暖、平实、安定,就那么真真切切地写在他的眼眸里。 她多么希望能够永远陪在他的身边,陪伴他走遍天涯海角,不为别的,就只为了那温润的微笑,宽厚的胸怀,掌心的温暖。 他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和自己一样,也在忍受痛苦和折磨呢? 自己现在被禁锢在这里,什么都不知道,但是有一点,她却是明白的,那便是,师父一定不会放弃希望,无论是在什么样的情况下。 师父不是说过吗?哪怕是看上去完全没有希望了,也还是要坚持,即使这种坚持只是垂死挣扎…… 几十个官差伴随着两辆马车来到小木屋前,随着一声吆喝,马车停了下来,差人们打开第一辆车,扶着一身便装的城官下车。 “这么晚了,大人怎么还没睡啊?”达米拉笑着迎了过来。 要搁在以往,看到这身打扮的达米拉,城官定是要好好调笑一番的,可是现在,他却似乎没什么心情。 “我来看看那个和尚,”他有些着急地说,“他现在在哪里,还活着吗?” “大人可真是好心肠,”达米拉笑道,“您瞧,他不是在那里吗?” 说到这里,她用细长的手指朝门口一指。 顺着这女子的手指方向,城官看到了白天在官衙里的那个僧人,他正被两名全身裹满牛皮的人从小木屋里架出来,头无力地垂在胸前,看上去死了一般。昏暗的月光照在他的身上,那上面横七竖八挂满了蝎子。 城官不禁连连叫苦,跺脚道:“达米拉,你也太狠了!我刚刚接到龟兹国王的书文,说有大唐玄奘法师欲往天竺国取经求法,可能就在这几天进入龟兹境内,叫我不得怠慢,务必要将法师好好迎送至王城。可是,你这,这……” “大人稍安勿燥,”达米拉笑道,“您不是说,他是个冒充的假和尚吗?” “这还不都是那个赛里兹说的吗?”城官又急又怒道,“我原本还以为,玄奘法师定是位年高德诏的老僧,那么大的名望,怎么可能如此年轻?可是国王书文中说了,确实是位年轻人。” “这么说,他倒还真有可能是真的了?”达米拉忍不住瞧了那僧人一眼,很感兴趣地问道。 “就是因为还不确定,所以本官才要来看一看呀。”城官叹道。 这时,那两个人已将那人事不省的僧人扔在地上,旁边有人提来几桶水,将他身上的蝎子冲掉。 玄奘脸色苍白,静静地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即便是冷水浇身,也没有一丁点儿反应。 城官不禁又紧张起来:“你,你不会……真把他给弄……弄死了吧?” “大人不必紧张,”达米拉微笑着,款款地走上前,问那几个身着牛皮衣的人,“他还活着吗?” 其中一位低下头,伸手试了试僧人的鼻息,许久,才抬起头:“回姑娘话,他还活着!” 听了这话,城官略略松了口气。 “命还挺硬的,”达米拉的脸上露出迷人的微笑,“他身上怎么还有那些东西?赶紧弄掉!弄干净了。” “是,姑娘。”几个下人忙用带着皮套的手清理残余的蝎子,他们小心地揭开破碎不堪的衣衫,一点一点取下粘连在皮肉的毒钩。 城官走上前,仔细打量着伏在地上的僧人,他双目紧闭,裸露在外的肌肤鲜红肿胀,特别是一双手,比原先大了三倍不止,看上去红亮亮的,已经完全不像是人的手了。 见此情形,城官不禁皱紧了眉头:“他中毒如此深,到底还能不能活下去啊?” “大人不必担心,”达米拉看出了城官的焦虑之色,取出一粒药丸,喂到玄奘的口中,“我这药,解蝎毒最有效了。你们几个,赶紧捉几只蝎子,砸烂了。” 那几个下人答应一声,立即捉了十余只蝎子,放在罐子里捣烂。达米拉示意他们,将汁液涂到他身上一些中毒较重的部位。 城官摇了摇头:“他是个出家人,怎能用这种东西治伤疗毒?” “那么依大人之意,该用什么呢?”达米拉笑道。 城官也说不上来,面对蝎子这种东西,他可远远比不上达米拉在行。 这个女人太可怕了,简直就是只蝎子精!他恨恨地想。 伏在地上,一直不省人事的玄奘突然抽动了一下,口中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显然是药物发挥作用了。 城官大喜:“他果然还没有死!” “当然没死,”达米拉一撇嘴:“小女子又怎么会骗大人呢?既然他到现在都还没死,那就应该不会死了。” “但愿如此吧,”城官小声道,“这个人,本官要将他带回去。” “大人请便,”达米拉道,“要是在蝎子汁里放点酒,擦在身上效果会更好。” “知道了。”城官点了点头,挥手叫跟随来的手下将玄奘扶到车上,扬长而去。 第五十一章 用什么证明自己 欢信小心翼翼地上了楼,周围万籁俱寂,只有他的一颗心在“扑通扑通”地跳动着。 自从来到这丁香楼,他一直都在柴房里劈柴,早已累得筋疲力尽。本想好好地睡上一觉,却被外面的嘈杂声惊醒。 如果仅仅是一般的吵闹,他这位御史大人才懒得管呢,可偏偏这里面有一个熟悉至极的声音,那声音哭喊着,把他的心都给揪疼了。 接着,他听到几个老婆子的高声叫骂,听到藤鞭破空的呼啸声,以及打在皮肉上的脆响。他气愤至极又心痛万分,想着那个美丽的女子,便再也睡不着了。 现在,那几个老婆子打完了人,应该好好睡一觉了吧?就算不睡也没关系,我堂堂高昌国御史,又岂能怕你们这几个老婆子?这么一想,一股豪气顿时在胸中升起,他蹑手蹑脚地出了门,直奔楼上而来。 一切都很顺利,一直走到门前,都没碰上什么人。 欢信心中暗喜,或许今天晚上,我可以带着她逃走…… “伊塔。”他轻轻推开门,小心翼翼地叫了一声。 伊塔抬起头来,看到他,也有些意外:“大人,怎么是你?” 欢信大喜,他第一次有机会单独跟伊塔说话,而且看起来,这女子不再是以前那般冷若冰霜的模样了。 “伊塔,你怎么样?身上痛不痛?”他小声问道。 伊塔垂下头:“没什么,谢谢大人关心。” 欢信小心翼翼地走进来,看着这女子身上的道道鞭痕,心痛至极:“唉,我来迟了,累你受苦……” 说到这里,竟有些哽咽,伸手便去抚摸伤处。 伊塔皱着眉头,赶紧躲开了。 “谢谢大人关心,”她轻声说道,“请大人别动手动脚的好吗?” “伊塔,”欢信泄气地说道,“我可是冒着生命危险来救你的,你还这样。” “多谢御史大人,”伊塔神情冷淡,还是这句话,“如果大人救伊塔的目的是要得到伊塔,那么伊塔只好不领大人的情。因为,这份情太贵了。” 欢信苦恼万分:“伊塔,你知道,我是真心喜欢你的。” “大人的话,伊塔不信,”这女子声音很低,却很坚决,“大人拿什么来证明自己呢?” “证明?”欢信一拍胸脯,“我冒着生命危险到这里来,不就是证明吗?” 伊塔摇了摇头:“这里没有生命危险。大沙漠里,伊塔身陷流沙时,大人就没有出手。” 欢信没想到她竟然提起此事,脸立刻胀得通红,说话的声音也结巴起来:“我……我不是叫……叫赤离……去救你了吗?” “如果赤离不来呢?”伊塔反问道,“我们三个不都死了吗?” 欢信顿时噎住。 “我,我是没有……”他沮丧地说道,“当时,就算我上去了,也……也是……没用的,救不了你们,只能白白送死。” “我知道,”伊塔平静地说道,“伊塔丝毫没有责怪大人的意思,只是在想,我师父和道诚师兄明明也知道这个道理,可为何他们就没有丝毫的犹豫?道诚师兄可以为师父死,而我的师父……” 她顿了一下,抬头说道:“他是天生的慈悲,哪怕只有一线希望,他都不会放弃的!” “我是不能跟法师比,”欢信叹道,“你不也一样?我掉进沼泽泥潭的时候,你也无动于衷!” 说到这里,这位御史大人突然觉得心中一阵酸楚。 伊塔却笑了笑:“不错。这证明了我不喜欢大人;大人也一样,证明了你不喜欢我。” “不是这样的!”欢信急得额头冒汗了,“我喜欢你!但我,我,我当时……” 他在想,如何解释自己当时的行为呢? 其实这很好解释——不错,这个女子是自己喜欢的,就像是面对一件新奇的东西,很想得到她,只不过这种爱还没到超越爱自己生命的程度。 仅此而已。 “伊塔,”思忖片刻,欢信终于长叹一声,道,“虽然,我对你的爱,可能及不上玄奘法师,可他毕竟是个僧人啊!” “大人错了,”伊塔幽幽地说道,“师父并不爱我。在这一点上,大人超过他。” 欢信深感意外:“他……他不是……不是……肯为你死吗?” “他肯为所有人死,”伊塔有些伤感地说道,“我在他的心中,只是芸芸众生之一,没什么特别的。” 欢信沉默了,伊塔也不再说什么,空气变得沉寂起来。 “算了,不说这些了,”欢信终于摆了摆手,“我是来救你的,咱们一起走吧。” “没用的,”伊塔无奈地摇头,“走不脱的。” “怎么走不脱?”欢信冷笑一声道,“这里既不是皇宫内院,又不是深牢大狱,一个小小的妓院酒楼而已,能有什么了不起的防范措施?” 刚说到这里,忽听伊塔喊道:“大人小心!” 欢信吃了一惊,还未来得及躲避,头上便被一件不知名的东西重重地敲了一下,虽然没有昏迷,但也禁不住痛得眼冒金星。 回过头来,却见一个老婆子满面寒霜地站在他的面前,手中拿着一把扫帚疙瘩。 刚才打他的东西居然是这个扫帚疙瘩! 欢信感到自己受到了侮辱,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老婆子却难得地笑了一下:“我已经在外面等了很长时间了,本来还想再等一会儿的,不过,你既然打小儿就缺乏教养,看不起人,那我就先代你娘教训教训你吧。” 说罢,手中的扫帚疙瘩又招呼过来。 欢信心中气极——这个妓院里的老婆子,居然说我这堂堂的御史大人缺乏教养?眼见那扫帚疙瘩已到跟前,他来不及多想,赶紧一缩身,躲了开去。 那老婆子“咦?”了一声,道:“你还会点功夫?” 嘴里这么说,手上可不慢,扫帚疙瘩再次扫了过来。 欢信担心伤着伊塔,赶紧跳下了楼,老婆子立即追了下来。 欢信虽说会点功夫,但也有限得很,这老婆子看起来年纪不小,动作却很机敏,他左躲右闪,竟然找不到一个还手的机会。不一会儿,脸上便被这根扫帚疙瘩扫到了好几下,虽说没受什么重伤,却也疼痛难忍,着实狼狈不堪。 “大人!”伊塔扶在栏杆上,紧张地喊道,“你快跑吧,你打不过她们的!” 这话其实很没有逻辑性,既然打不过,又如何能跑得掉?但欢信心里还是升起一股甜蜜的感觉,自从认识这女子以来,还从未见她这般为自己紧张呢。 他想起上次在那个沼泽地里,他差一点陷身泥潭,也没见她有什么反应。这会儿能得到她的关心,就算死了也值了。 “哟,大半夜的,这是怎么回事啊?”一个女子甜腻腻的声音传了过来。 几个老婆子立即停了手,垂手而立:“姑娘。” 达米拉走到满脸伤痕的欢信面前,微笑着打量着他:“御史大人,你这是怎么了?” 欢信擦了擦脸上的血和汗,心中颇为尴尬。如果打他的这几个人是身材高大的壮汉;或者就算是女子,也要年轻力壮些才好;就算是老婆子,哪怕她用点像样的东西,至少是件兵器,偏偏她手里拿的,是那么一把破扫帚疙瘩! 唉,堂堂高昌国御史大人,被一把扫帚疙瘩打得狼狈不堪,实在是奇耻大辱啊! 达米拉脸上的笑容显得很轻松,心里却也有些为难,如果那和尚是真的大唐法师,那么这位高昌特使十有八九也是真的了。高昌国虽然不能跟大唐和突厥这样的巨无霸比,但在丝绸之路的绿洲国家中,却也极为重要。自己虽然凭着美貌而身份特殊,但毕竟是一个平民女子,可不要闯祸才好。 想到这里,她对那老婆子说:“这位先生可是我请来的客人,你们怎可如此对待?赶紧道歉了。” “是,姑娘。”那老婆子立即来到欢信面前,欠身朝他行了个礼。 “哼!”欢信心中忿然,把头扭了开去。 “大人就不要生气了嘛。”达米拉依旧笑着,将手臂搭在欢信的肩上,欢信顿时浑身都有一种麻酥酥的感觉。 “来人哪,”达米拉回头喊道,“给这位尊贵的客人安排一间上好的房舍,算是我的补偿了。” “是。”又有几个人立即应声。 欢信惊讶地看着那些人,心想,这达米拉,看来还真不能小瞧了呢。 “好了大人,”达米拉依然靠在他的身上,那声音真是甜死人不偿命,“你看,天都快亮了,我陪你去安歇吧。” 欢信朝楼上看了看:“你们……不能为难伊塔姑娘。” “大人可真是个情种。”达米拉笑道,“你就放心吧。” 欢信不由自主地跟随她离开了这里。 望着这位御史大人的背影,伊塔轻轻叹了口气,回到了自己的房间。 她将忧郁的目光转向窗外——师父,你现在在哪里呢? 玄奘于昏迷之中感觉到有一股清凉的甘泉注入口中,这些甘泉缓缓流入脏腑,使他体内那种烧灼的感觉减轻了不少。 又有一点水注入进来,他轻轻哼了一声。 “大人,他快要醒了。”一个声音轻声说。 他吃力地睁开眼睛,眼前是一个摇摇晃晃的世界,周围的一切都显得模糊难辩。 这是什么地方?我还在小木屋里吗?那些蝎子呢?难道,它们都被我压死了? 长这么大,他还从未杀过生,这次虽然也不能算是杀生,可一想起他跌倒时,双手按在那些蠕动的东西上的感觉,那“嘎嘎吱吱”的声音,他的心还是颤栗不止。 一个面孔凑了过来:“感觉怎么样?”声音很温和也很熟悉。 这人是谁呢?玄奘极力辩认着,但他的眼睛还很模糊,头脑又实在是昏昏噩噩,除了那些可怜又可怕的蝎子,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 “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又问。 他没有回答,他感觉自己就是想说话,也需要耗费很大的力气。何况,这个人是谁都没有搞清楚,实在没必要回答他的问话。 那人的脸又往他跟前凑了凑:“你听说过玄奘吗?”他严肃地问。 听到这个名字,玄奘的脑中顿时一片清明,这几天发生的事情一下子全都涌了出来——眼前的这个人不就是城官吗? 而且,此时城官手中拿着的,正是自己的戒谍。 “阿弥……陀佛……”他的声音有些沙哑,轻轻说道,“贫僧……就是玄奘……” “你说你就是玄奘,”城官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问道,“可有什么证明么?” “檀越……手中之物……就是……证明……”他喘着气说。 城官看了看手中那卷精致的戒谍,点了点头:“不错,这东西要想仿造一件确实不易,但要劫夺起来却容易得很。”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苦笑,现在,就连高昌御史欢信都被说成是假冒的,自己还有什么可以证明身份的东西呢? 喘了几口气,他轻声说道:“如果……贫僧……身体恢复,可以给……你们……讲一次经……” 城官点了点头,他已经开始相信这个僧人了。 玄奘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哪知双手刚一接触床面,就痛得再次昏迷过去…… 好容易将欢信打发了,达米拉正准备去睡个回笼觉,一扭头,却被一张熟悉而又厌恶的脸撞了个正着。 “嘿嘿,我来了。”胖胖的珠宝商点头哈腰,脸上带着猥琐的笑容。 达米拉一见到他,就觉得有些反胃。 “赛里兹,”她不耐烦地说道,“你不是没钱了吗?又来这里做什么?” “我昨天没钱,不代表今天也没钱啊,”赛里兹笑着拍了拍鼓起来的腰间,道,“我今天来,是给你的新姑娘开苞的。” “哦?”达米拉转过脸来,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这里的新姑娘,可是很贵的。” “知道,”赛里兹笑道,“好东西不怕贵,您就开个价吧。” 达米拉目不转睛地盯着这个商人,看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他不是在开玩笑。她笑了笑,优雅地说道:“那就,两百金吧。” 说着话,她那迷人的脸上始终带着无害的笑容。 “你说什么?”赛里兹的眼睛一下子鼓了起来,“我卖她才得了一百金,你居然要用两百金为她开苞!你……你……” “怎么了?”达米拉笑道,“我买她可不止花了一百金,还赔上了不少力气呢。别的不说,光说那官衙之中,那么可怕的地方,谁没事愿意去啊?” 你那小木屋才可怕呢!赛里兹心里想着,嘴里却没敢说,只说道:“可……可是,我记得,你这里的姑娘没这么贵啊。” “这个例外,”达米拉道,“而且对你也必须例外,谁叫你是她阿爹呢?” “哎哟!”赛里兹苦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个阿爹是假的。” “是吗?”达米拉看着他道,“我还真不知道啊,你昨天有跟过说过是假的吗?如果我知道你是假的,我才不会去官衙给你作伪证呢!为了这个姑娘,你可是害了不少人呢。就说那个和尚……” 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小木屋中那个被蝎子团团围住却依然平静端坐的僧人,又浮现在她脑海中。她记得当时的他,周身被月华笼罩着,仿佛披上了一层佛光,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被他迷住了…… 第五十二章 没名堂的“兄弟” “嘿嘿,”赛里兹凑到她跟前,汕汕地笑道,“我承认,这姑娘确实不是我女儿。不过,除了这个,别的,我说的可全是真话!” “得了吧!”达米拉心烦意乱地摆了摆手,“你这样的人,若是有一句真话,这秣和城的乌鸦可就全变白了!” “我起誓!”赛里兹立即举起一只手道,“向太阳神、龙神还有一切神灵起誓,我说的全是真话!” 达米拉冷冷地说道:“啧啧,连信的神灵都一会儿一个样儿,你的誓言也就跟放屁差不多啦。” 她还在想着那个僧人,他真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那个传说中,能让天上的神仙都来听他讲经布道的高僧? 当时,她叫人把他推进蝎子堆里,其实就是想听到他呼喊的声音、求救的声音、讨饶的声音……唉,也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她迷上了这种声音,哪天听不到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可惜昨晚她就没有听到,只听到了几声低低的呻吟。然后,他就昏了过去…… “冤枉啊!”赛里兹还在自说自话,“我跟别人说假话,跟你说话,向来都是不敢有假的!这个,苍天可以为我作证啊!咦,达米拉,你在想什么?我说的话,你到底听到了没有?” “听到了,”达米拉的思绪被他打断,很不痛快,“赛里兹,你说句实话,那个和尚,到底是不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 “这个……”赛里兹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达米拉走到他的跟前,脸上带着迷死人的笑容:“如果你跟我说实话,我就给你便宜一点……” “真的?”赛里兹立时满眼冒光,随即又为难地说,“哎,我说,那个和尚是谁,这很重要吗?” “我要三百金。”达米拉一本正经地说道。 “别!”赛里兹急了,“你刚才还说两百金呢。唉,我跟你实话实说吧,他说他叫玄奘,是大唐来的,反正他自己是这么说的,是真是假我就搞不清楚了。那个伊塔也不知是他从哪儿带来的,真是个绝色女子啊!我其实,也就是为了她……” 达米拉摇了摇头:“赛里兹啊赛里兹,你还真是不怕天打雷轰下地狱啊!” “嘿嘿,你知道我是不信天的,”赛里兹笑道,“我只信钱!” “行,这也算是有骨气,”达米拉懒懒地说道,“算你一百金,跟我来吧。” 赛里兹大喜,连忙屁颠屁颠地跟在了达米拉的身后。 “我说赛里兹,”达米拉边走边问:“你怎么一夜之间又有钱了?” “嘿嘿,”赛里兹笑道,“这就叫做生意头脑啊。我卖了一条消息给人,那人就给了我……嘿嘿……” “哦?”达米拉停住了脚步,“什么消息这么值钱啊?” “这消息其实值不了什么钱,只不过呢,我遇上冤大头了。” “少费话!”达米拉踢他一脚,道,“快说!什么消息?” “好好好,我说我说,”赛里兹夸张地捂着膝盖嘟哝道,“下脚这么重,全没一点儿情份……” “你身上,是不是又痒了?”达米拉看着他,脸上的笑容越加迷人。 “没,没,”赛里兹一见她这样笑就害怕,赶紧伸出两只手,做出息事宁人的态度,“其实也没什么,我就跟他们说,雪山那边有个女儿国,那里不仅有很多如花似玉的女子,还盛产上好的黄金!” 达米拉皱了皱眉:“就这些?” “就这些!”赛里兹重重地点头道,“那是一群拘迷陀人,他们好像就是要找女儿国的!” “你从哪儿得到这个消息的?” “嘿嘿,在路上,”赛里兹道,“在篝火边儿,听那和尚的马队胡侃的。” “还真是一群冤大头啊,”达米拉摇了摇头,“这样的鬼话也能信,还给你那么多钱?” “可不是吗?”赛里兹边走边笑道,“他们也不想想,如果真有这么好的地方,我自己干嘛不去?” 玄奘再次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又一个黄昏了。 城官不在,房间里只有一老一少两个差人在照顾他,给他喂水,喂药,小心地处理他身上的伤口。 他静静地躺在床上,一动也不能动,两只手已经肿得不像手了,浑身上下更是如万蚁噬身,奇痛难禁,他的身体颤抖着,不停地冒着冷汗。 不知过了多久,疼痛总算消退了些,他大汗淋漓,如同刚从热汤里捞出来一般,身上也没了半点力气,只是闭着眼睛,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你好些了吗?”老差人关切地问道。 玄奘闭目点头,心里却在苦笑,想不到这蝎毒发作起来竟如此厉害,也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被自己的身体完全消解掉。 可问题是,消解掉又能怎样?只要自己还在这里,就还是玷板上的肉,人家可以随时随地想点子泡制你,比如再让你中点别的什么毒…… 那年轻的差人用清水洗好他的伤口,开始往他身上涂药,玄奘突然闻到一股说不出的腥臭之气,烦闷欲呕,这股气息几乎要把他熏晕过去。 “这是……什么药……”他吃力地问道。 “蝎子泡老酒。”差人回答。 玄奘大吃一惊:“不,不……我是……出家人……不能……用……” 他心里一急,毒火攻心,险些再度昏迷过去。 “嘿嘿,”老差人笑着摇了摇头:“都虚成这个样子了,还在乎这个?” “不要……”玄奘恳求道,“檀越……治蝎毒用……米醋……也可以的……” 两个差人对视了一眼,这个僧人果然是中原来的! “米醋?你说得真轻巧!”年轻一些的差人笑道,“你知道一两米醋得多少钱吗?” 玄奘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西域,在这样的地方,米醋可是很贵重的东西。 “那就……不用了……”他喘息着说道,“我……我不要紧了……” 看他这个样子,老差人倒有些于心不忍。他想了想,说了声:“你等着。” 便捧着手中的瓦罐走了出去。 玄奘轻轻出了一口气。 “这里……是官衙吗?”他虚弱地问。 “是。”年轻的差人回答。 玄奘闭上了眼睛,看这样子,城官是相信我了。只是不知那几个小沙弥和手力们,现在都怎么样了?还有伊塔,这个多灾多难的楼兰女子,也不知有没有被那个珠宝商卖掉? 年轻的差人坐在床边,带着几分研究的神色看着他,神色颇为好奇:“你真是中原来的?” “是……”玄奘答道。 “听说,中原很繁华?”差人的眼睛开始发亮。 玄奘轻轻点头。 年轻差人的眼中露出几分向往的神色:“我要是也有机会去那里,就好了。” “檀越……当然……有机会……”玄奘喘息着,轻声说道。 “真的?”差人的目光立时变得闪闪发亮,“你说我有机会?” “当然……”玄奘虚弱地笑了笑,“只要……有……梦想……和行动,……谁都会有……机会……” “梦想……行动……”年轻差人喃喃地重复着,若有所思。 就在这时,一阵怪风吹来,房间里的灯突然灭了! “怎么回事?”差人刚叫了这一声,脑袋上就重重地吃了一记闷棍,立即扑倒在地。 玄奘的头脑还有些蒙,发生什么事了? 还没待他想明白,一个黑影就冲到他的床前,冲着他叽哩呱啦地说了一大通话,声音中透出一股难以抑制的兴奋。 可惜这些话,玄奘一句也听不懂,正想问他一问,那人却已将他扶了起来,背在背上。 玄奘身上的蝎毒还未除净,被他这么一折腾,只觉得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痛突然袭来,并且来势汹汹,他忍不住呻吟出声。 那人又对他说了几句什么,他却什么都没听清,除了疼痛的感觉,他什么都注意不到了,眼下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用力咬住下唇,努力压制住那一阵阵向他袭来的巨痛,直到把嘴唇咬出了血。 他也不知道那人背着他,是从一个什么出口出去的,一路的颠簸,让他的神智渐渐模糊起来…… 伊塔回到房间,刚刚坐下,正好看见达米拉走进房间,奇怪的是,她的身后居然还跟着那个讨厌的赛里兹——自打到了这个可怕的地方,他还是头一回来呢。 “怎么样啊,姑娘,昨晚睡得好吗?”赛里兹满脸堆笑地问道。 昨晚?嗯,昨晚这里很热闹。 伊塔默默坐着,不吱声。 赛里兹注意到了她手臂上鼓起的伤痕,立即冲上来,大呼小叫地喊道:“哎呀呀,这是谁干的?怎么这么不懂得怜香惜玉呀?” “我干的,”那个老婆子居然主动站了出来,“我们这里的姑娘都是这么泡制的,谁要是想逃跑,哼,这还算轻的!” 赛里兹顿时软了下来,冲那老婆子讨好地笑了笑,又“啧啧”叹着气,对伊塔道:“我说乖女儿,你就不能让阿爹少操点心吗?你看这里多好啊,吃的穿的,都是最好的。真是要什么有什么,你跑什么呀?这不是自讨苦吃吗?” 伊塔依然不作声,她现在一看到那张脸就觉得恶心,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 不,如果不是因为这一整天都没吃东西,她早就吐了。 赛里兹凑上前,轻轻嗅了嗅她年轻芬芳的身体:“我知道,你刚到一个新地方,呆不惯,今晚,就让阿爹来陪你,好吗?” 伊塔猛地转过头,她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哪,世上还真有披着人皮的畜生啊!伊塔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师父啊师父,你当初又何必要救这个畜生呢? 见此情形,达米拉皱了皱眉,她不想看这场人伦闹剧,转身便出了房间。 她走得飞快,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年轻法师的影子,昨天晚上,她将昏迷的他交给了城官,官差们将他架上车,边走边小声议论着:“这女人真毒,比蝎子还毒……” 她听到了这句话,却并没有什么不快的感觉,因为就连她自己也承认,自己就是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一个女人,比蝎子还毒,这有什么稀奇? 即使是现在,她也不觉得她的行为有什么了不起——不错,这个僧人是无辜的,但这很重要吗?无辜的人就不能够受到伤害吗? 只是,也不知道现在的他怎么样了?能不能在这场飞来横祸中活下来? 我这是怎么了?她惊鄂地摇了摇头,想这些干什么…… 再次睁开眼睛时,玄奘发现自己躺在一间满是草料的粘土房里,旁边还坐着一个身穿长袍的陌生人。 此人长着一脸浓密的黑色胡须,几乎遮挡住了半个面孔,一袭污秽不堪的破烂长袍,已经看不出原来的颜色,倒是那双略显凹陷的灰色眼睛满有神采,正直愣愣地看着他。 看来,这就是昨天晚上将他背出官衙的那个人了。 “你是谁……”玄奘用吐火罗语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这里,是个马棚。”这个人也用生硬的吐火罗语回答他,浅灰色的眼睛里流露出怀疑的神色。 “你……为何……带我……到这里来?”玄奘问。 “我要救你,”那人道,“我们是,兄弟。” “兄……弟……”玄奘闭上眼睛,思绪翻涌。自从当年在蜀地与长捷兄长不辞而别,兄弟二人便没再见过面。人间的亲情恍若隔世,这么些年过去,除了那个跟他结拜的高昌王,再没有人这么称呼过他。 不过有一条他倒是明白了,此人将自己带到这里,完全是出于好心。但他究竟是谁?为什么要救自己?玄奘不清楚,只觉得眼前似有一团迷雾在晃动。 “多谢……檀越……”他吃力地说道。 不管他是不是在帮倒忙,这份心意,都是要感激的。 那人看着玄奘,目光中露出几分奇异的光泽:“你现在,离开了秣和城,不用再叫我什么,檀越。” 玄奘更加奇怪,不叫你檀越叫你什么?看上去,你又不像个出家人。 “我们是,兄弟。”那人还是这句话。 玄奘苦笑,兄弟也是可以乱认的吗?那得有一个正规的仪式,正式结拜才行呢。 突然,他心念一动——这个人,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会不会是,我长得和他的一个兄弟很像? 可是不对啊,我们两个人的模样,差异实在是太大了,完全是两个不同的种族嘛。莫非,他有一个来自汉地的结拜兄弟? 一念及此,玄奘不由得带上了几分歉意,对那人道:“檀越,你可能……认错人了。” 一面说,一面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可惜他伤得太重,轻轻一动,伤口便是一阵奇痛,眼前直冒金星,忍不住哼了一声,用力咬住了牙。 “你别动,”那人道,“你中了毒,差点死掉了。” 玄奘苦笑,真要是死了,那倒是一种解脱,也不用再受这份罪了。 “我跟你说,”那人凑过来,看着他的眼睛道,“我们是兄弟!你不认识我,没关系,但我没有认错人!” 玄奘无奈地闭上了眼睛,巨痛和疲劳使他没有多余的力气解释什么了。 好吧,既然你说是兄弟,那就兄弟吧。 秣和城的西边,是一片广阔的草原,草原上星星点点地散落着马、牛、羊、骆驼等牲畜。 这是一个巨大的牧场,索戈就在这个牧场上,割着青草,这是为牲畜准备的过冬的食物。 他手脚麻利,干得很快,不一会儿,身后就已经堆起了小山般的几大垛草。 抬头擦了把汗,索戈望着远方那座尖顶的白色雪山出神。 那是凌山,是他再熟悉不过的山,小时候,他就是看着那座山长大的。 “如果我找机会逃跑……”这个念头不止一次地涌上索戈心头,诱惑着他。对于他来说,这里简直就是在家门口了! 可是,如果我跑了,会不会连累别人呢? 远处,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这个身影瘦瘦小小的,似乎有些眼熟。索戈眯着眼睛仔细看着,那人影越来越近,索戈目瞪口呆:“伊塔?!” 第五十三章 雪山灵主 “索戈……救……救我……”这女子脸色苍白,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索戈见她浑身是血,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了?受伤了?” “不,不是的……”她喘着气,道,“我……我……” “到底怎么了?”索戈又有些不耐烦了。 “我杀了他!”伊塔满脸惊恐,气喘吁吁,总算说出了一句完整的话。 索戈不敢相信地问道:“你杀了谁?” “那个珠宝商!”伊塔说完这话就昏了过去。 索戈倒吸了口凉气,这时,他看到远处有人朝这边走来,忙将伊塔抱起来,藏到一个草垛里。 天已经黑了,那个灰眼睛的家伙依旧散盘着腿,坐在玄奘的身边,似在等待着什么。 “扶我起来……好吗?”玄奘低低地请求道。 那人点了点头,小心地将他扶了起来,让他靠坐在土墙边。 “你不是,拘迷陀人,”那人看着玄奘,突然说道,“你听不懂,粟特语,你是哪里来的?” 玄奘有些惊疑,他早就听说过,拘迷陀国位于大葱岭之中,离这儿可还远着呐。想不到此人竟是从那么遥远的国度而来,难道,他要把自己带到拘迷陀去? “贫僧是大唐人。”他说。 “大唐!”拘迷陀人顿时满眼放光,“真想不到,大唐也有我们的人了!神圣的灵主啊,你真是太伟大了!” 接着,他将一只手放在胸前,口中喃喃自语,说出了一大串天书般的字符。 玄奘被他弄得云里雾里,小声问道:“檀越……你……你在说什么?” “兄弟,叫我兄弟!”那人往他跟前凑了凑,兴奋地说道,“你太了不起了!居然真的骗过了他们,成了一个高僧……” “檀越,”玄奘奇怪地说道,“贫僧……不明白你的意思。我本来就是个僧人,何曾……骗过谁?” “兄弟,到了这里你就不用再说假话了,”那人兴奋地说道,“既然他们都说了你是假和尚,就说明你已经不再被他们信任,你再努力也没有用了。” 玄奘有些郁闷,做为一个虔诚的佛教徒,被人称做“假和尚”的确不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 “兄弟,”那人热切地说道,“我叫羯拉伐罗,你叫什么?” 玄奘看着他,这个羯拉伐罗虽然满面胡须,但从他的眼神、声音以及性格中可以推断,此人不会超过三十岁。 “玄奘。”他轻轻说道。 “嗯,魔鬼的名字总是有些呦口,”羯拉伐罗挠了挠头,道,“你原来的名字叫什么?” 玄奘一愣:“贫僧俗名陈祎,檀越问这做什么?” “你没有教名么?”羯拉伐罗皱着眉头,有些困惑。 “教名?”由于语言问题,玄奘没整明白,“不就是法名吗?” “唉,”羯拉伐罗叹道,“兄弟,不要再执著了。你千万别以为,他们这次没有毒死你,还把你带到官衙,给你治伤,就是又重新信任你了。不会的!你想要再冒充他们的人,已经完全不可能了!我们既然都听命于雪山灵主,为了消灭那些异教徒,消灭那些魔鬼的子孙,受多大的苦都没有关系。你放心,灵主一定会保佑我们的!” 玄奘顿时呆滞了,他终于明白,原来这个羯拉伐罗是个外道,信奉什么“雪山灵主”,不知出于什么原因把自己当作了他的同道。由于这个误会,竟不顾危险地将他从官衙里救了出来! 弄明白了这一层,他不禁有些哭笑不得:“檀越误会了,我真的是个僧人。” “我知道,”羯拉伐罗的眼中闪着狂热的光,“你是扮作僧人,这样才能取得魔鬼的信任。”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凭心而论,这个羯拉伐罗待自己真的很不错,他把自己从官衙里弄出来,虽说是有点添乱,但说不定还是冒着极大的生命危险呢。 而且说起来,外道也是道,也一样值得尊重。 至于他说佛教是“魔鬼”,玄奘倒也并不生气,在他看来,“佛”与“魔”原本就只是两个名相而已,在魔罗的心中,佛才是魔。 只是,他一口咬定自己是冒充佛教徒,穿帮了才被抓起来的,这倒是件挺有意思的事情,令玄奘一下子想到佛经中的那场佛魔之战…… “有很多人冒充佛教徒吗?”他问。 “这个,我不太清楚,”羯拉伐罗道,“都是阿提拉告诉我的。你知道,他可是个了不起的人!他读过很多魔鬼的书,佛教、袄教、摩尼教……各种各样的魔鬼教义,他都知道!他说,佛教的经书里面说,在他们的教主去世千年之后,会有人穿上他们的衣服,冒充他们的人,毁了他们!他们的教主对此也无可奈何!阿提拉说,能够做这些事的人应该就是我们伟大的雪山灵主!” 听了这些话,玄奘哭笑不得,自己原先还以为,能够让佛流泪的是那些自以为自己是佛教徒,每日里拜佛念佛,却在做着不如法的事情的僧人。而眼前的这位朋友却理解成是外道教徒有意识地冒充…… 唉,玄奘叹息着想,如果事实真是你说的那样,倒好了。 如果真是那样的话,佛陀的教义是不会被毁灭的。因为佛陀说过,外部的力量是毁不了佛教的,不管这种力量有多么强大,也不管它们是以什么样的形式存在,都没有用,佛教的消亡,只可能是从教团内部开始…… 羯拉伐罗并不知道这位“兄弟”在想什么,他依然沉浸在这种伟大的构想中:“阿提拉会把他所知道的东西,教给他认为值得信任的兄弟,然后将他们分散开来,去龟兹,于阗,且末,高昌,甚至大唐!去所有魔鬼的领域,将他们消灭!伟大的灵主会拯救那里的羔羊,让他们时刻沐浴着雪山圣灵的光辉……” 他越说越兴奋,满面红光,到最后,竟有几分手舞足蹈。 玄奘自幼学佛,不常与外道打交道,虽然偶尔结交了几个教外朋友——比如半道半巫的何弘达,以及这一路跟随他的帕拉木昆,但这些人对佛教虽不信仰,却也并不排斥。如今听这家伙一口一个“魔鬼”说得挺带劲儿,玄奘突然觉得,自己作为一个佛教徒,总应该做点什么…… “羯拉伐罗,”他打断了对方的狂想,轻声说道,“你想不想,像阿提拉那样,也去了解一些佛教的教义?” “想啊!”羯拉伐罗立即说道,“我的生命是属于灵主的,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可是……” 他的神色黯淡下来:“我不知道从哪里才可以知道魔鬼的教义,如果我不知道这些教义,就无法取得他们的信任……” “现在,我可以教给你。”玄奘轻轻靠着墙,有些无力地说道。 羯拉伐罗的眼睛重又亮了起来:“对呀!我怎么忘了,兄弟你曾经是一个被他们信任的高僧!你教给我,等我有机会出去,我就到龟兹去,到于阗去,到且末去,到一切有魔鬼的领域去……我们的灵主会保佑我,消灭那些……” “好了好了,”玄奘打断了他的呓语,轻声说道,“我教你这些,你能教我说粟特语吗?” “当然能!”羯拉伐罗道,“你要是学会说粟特语,咱们说话就更方便了。” 玄奘微闭双目,点了点头:“那么,我先讲些简单的,你仔细听好。佛家有的时候,会用一些浅显的故事,来讲解高深的佛法,这些故事,一点儿都不难理解……” 天黑了,草原上一片漆黑,只有天上的群星,还在用它们微弱的光芒照耀着大地。 索戈悄悄从毡房里溜了出来,跑到一个草垛边上,朝四周张望着。夜很冷,草垛上已经结了一层晶莹的霜。 看看四下无人,索戈三下两下扒开草垛,朝里面张望着。 “你怎么样,没冻死吧?”他小声问道。 “嗯。”躲在里面的伊塔应了一声,把沾满干草的脑袋伸了出来。 “我就知道你命硬,”索戈嘟囔道,“不管怎么说,活着就好。” 说罢,他取出怀里揣着的一小块馕饼,递给她。 看着伊塔吃得狼吞虎咽,索戈不禁皱起了眉头:“这样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你打算怎么办?” “我知道,他们一定会来抓我……”伊塔满嘴都是馕饼,话都说不清楚。 索戈又递上了水袋。 伊塔喝了一大口水,好容易将嘴里的东西咽了下去,喘了口气道:“我……我跑不掉……索戈,你能不能……帮我?” “我一个奴隶,怎么帮你?”索戈看着她道。 “你可以跑,”伊塔道,“我打听过了,这里离龟兹王城已经不远,骑快马,两三天就能赶到了。” 索戈哼了一声,还用不着你打听?到了这里,我就是闭上眼睛,也能找到回家的路。 伊塔接着说道:“如果你能见到龟兹国王,或是见到我父亲,就可以帮师父洗清冤屈。” 索戈心里一动,对呀!这个主意虽然冒险,但的确是个好办法!只是—— “我去龟兹,来回怎么也得七八天时间,这段日子,你往哪儿躲?” “我……回去……”伊塔低声道。 “什么?”索戈瞪起了眼睛。 “我回去,”伊塔声音稍稍大了点儿,水蓝色的大眼睛里闪出坚定的光,“他们顶多将我看管得严实些,不会要我的命的。你快去快回!” 索戈咬了咬牙,眼下也只有这么做了。 “好!”他低声说道,目光如利剑般盯住眼前的女子,“伊塔,你给我听好,自打你进了马队,我们便灾难不断。特别是法师,也不知为你操了多少心,吃了多少苦!现在,就差一步,你就可以到龟兹了。你给我记住,一定不能死!” 说到最后,他已是咬牙切齿。 伊塔心中一热,这才意识到,这个她一直惧怕的大汉,竟也有柔软的一面。 “你放心,”她目光盈泪地抬起头,“我会好好活着,等你来救我……” 清晨,土屋四周弥漫着淡淡的白雾,一缕温暖的阳光穿过雾气射进土屋,照在草堆上那个熟睡的僧侣身上。 阳光越加明亮起来,僧人被这光亮拍醒,他吃力地张开眼睛,看着周围。 他伤得很重,没人帮忙根本无法起身,羯拉伐罗偏偏又不在屋内,因此,他只能静静地躺着,在心中默念《心经》。 念了十余遍,门开了,只见羯拉伐罗头顶一个罐子走了进来,一直走到他的身边。 “兄弟,你饿了吧?我去弄了些吃的。”一面说着,一面把罐子放在地上打开,从里面拿出来两只小瓦罐。 “谢谢你,羯拉伐罗。”玄奘虚弱地说道。 他知道对方不喜欢“檀越”这个称呼,再说这羯拉伐罗也的确不是什么“檀越”,因此,索性直呼他的名字。 “不用谢,”羯拉伐罗还是那句话,“我们是兄弟嘛。” 一面说,一面小心地将这位“兄弟”扶了起来,让他靠墙坐着,然后,又端起其中的一只小瓦罐,准备喂他吃饭。 “我自己来吧。”玄奘赶紧说道,伸手接过瓦罐。 刚一揭开罐口,就觉一股腥臭的气味扑鼻而来,熏得他头晕眼花,直欲呕吐。事实上,他已经开始吐了,只不过因为腹内空空,除了一点酸水,吐不出什么东西罢了。 “兄弟,你怎么了?不舒服?”羯拉伐罗紧张地问。 玄奘放下瓦罐,轻轻摆了摆手:“这……这不是吃的东西……” “这不是吃的东西?”羯拉伐罗将鼻子凑到瓦罐跟前闻了闻,茫然道,“这是新鲜的羊羔肉,很香的啊,没有腐坏,怎么不能吃……” “我,我不能吃……”玄奘连连摆手,他已经被这股腥膻的味道熏得快要晕过去了。 他自幼生长于崇信佛教的家庭,母亲一直吃斋念佛,即使怀孕时也不例外。可以说,打从娘胎时起,他就没闻过肉腥味儿。 羯拉伐罗有些忧虑地看着玄奘,他想,或许是这位兄弟中毒太重,吃不下东西吧。 他倒没怀疑对方是不是真正的佛教徒,西域地区的僧人大都修习小乘佛法,不忌三净肉。羯拉伐罗对于佛教的了解原本就有限得很,根本就不知道有些僧人是一点肉都不能吃的。 赛里兹在丁香楼嫖姑娘竟被杀,这件事件很快就在小城里传得沸沸扬扬了,人们惊讶于这个敢杀嫖客的姑娘,一时间议论纷纷。 “听说了吗?那个姑娘叫伊塔,刚进丁香楼就杀了嫖客!” “伊塔?不就是那个珠宝商的女儿吗?” “可不是吗?就是跟假和尚跑的那位,前些日子那个珠宝商打官司要回来的!听说长得如花似玉,想不到胆子还大,哎呀,果然与众不同啊!这事儿城里城外可传得沸沸扬扬呢。” “这才找回来几天呢,就卖了?” “父亲卖女儿也就罢了,还嫖女儿,这事儿可真新鲜!” “还有更新鲜的呢。我听说啊,他嫖女儿的钱是卖女儿的两倍!” “唉,这是怎么了?” “真是疯了!” …… 达米拉大发雷霆,她干这一行很久了,楼里走失姑娘,这还是头一遭,何况这个姑娘大有来历,一旦找不着了麻烦得紧,几个老婆子全都被她狠狠地杖责一顿。 “姑娘放心,她跑不了!”挨了打的老婆子咬牙切齿地说道。 达米拉终于冷静下来,想想也是啊,这个伊塔显然是太恨赛里兹才这么做的,她在这座小城无亲无故,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不对!真的非亲非故吗?达米拉立即想起了那些和她一起的手力…… 所有那天买了手力的人都接到了达米拉的通知,请他们这几天留神家中手力的情况,看看他们有没有暗中接收什么人…… 大多数人都说,没发现什么异常情况。只有一个马场的主人垂头丧气地告诉她,昨天晚上,那个刚买回来没几天的奴隶突然跑了,还骑走了两匹快马…… 达米拉咬牙切齿,不用问,伊塔肯定是跟那个手力跑了!事到如今她也毫无办法,虽然她在秣和城很出名,但是,出了这座城市,她什么都不是。 正当她满怀郁闷地回到丁香楼时,却碰上一个匆匆跑来的老婆子,告诉她,伊塔回来了! 第五十四章 阿提拉的营地 “回来了?”达米拉有些惊讶,“她自己回来的?” “可不是?”那老婆子恨恨地说道,“这个丫头定是无处可去,又知道被抓回来没有好果子吃,所以才自己回来,以为可以躲过教训……” 达米拉还是觉得奇怪:“她现在在哪里?” “已经被关进了小黑屋,”那老婆子道,“这样的丫头就是欠教训!” 隔着门上的小洞,达米拉看到伊塔躺在地上,浑身是血,一动不动,显然已经被那几个老婆子狠狠地“教训”过了。 “你们下手怎么这么狠?”她皱着眉头问。 “姑娘放心,”那老婆子道,“她死不了。” “我们知道轻重,”另一位老婆子接口道,“反正这样的姑娘也没哪个客人敢来嫖她,不教训教训,丁香楼也开不下去了。” 达米拉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给她送点吃的,”她扭头对那几个老婆子道,“还有,别再教训了。这姑娘大有来历,可不能让她死了。” “是,姑娘。” 两天过去了,玄奘只喝了一点水,什么东西都没吃,加上身上的毒伤时时发作,呼吸已是若断若续,再没有力气给羯拉伐罗讲佛经里的故事了。 羯拉伐罗急得喃喃自语:“这……这可怎么好?唉,阿提拉怎么还不来?” 傍晚时分,玄奘醒了过来,轻轻呻吟了一声。 “兄弟,你怎么样?”羯拉伐罗凑上前,见他额头上全是密密麻麻的冷汗,忙用袖子替他擦去,小声问道,“可想吃点东西吗?” 玄奘闭上眼睛,没有说话。 其实,想吃素食很简单,只需跟眼前这位热情的“兄弟”说一声就行了。但他不想给羯拉伐罗添麻烦,因为他知道,这里到处都是沙碛,素食不仅很贵,而且不容易得到。 更为重要的是,他心里清楚得很,羯拉伐罗之所以对自己这么好,是因为将自己当作了道友,而自己明明不是,又怎么能够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照顾? 看着羯拉伐罗忧郁而又焦急的眼神,玄奘心中反倒有些过意不去,他低低地问道:“羯拉伐罗,我好像听你说过,阿提拉会来,是吗?” “会的!会的!”羯拉伐罗赶紧说道,“阿提拉这次带了很多赭羯勇士,亲自到秣和城,去打听那个魔鬼国家的情况,只要拿下那个国家,我们的灵主就不缺血祭了!” “魔鬼……国家……” 羯拉伐罗的脸上露出狂热的神采:“兄弟你大概还不知道吧?我们打探到了,那边雪山丛林里有一个魔鬼的国度,听说那里的女人个个都漂亮得像仙女!可惜她们受了魔鬼的引诱,以女人之身做国王,把男人踩在脚下。你说,这是不是被魔鬼附了身?” 玄奘愣住了,听他这么一说,莫非就是传说中的女儿国? “还有呢,”羯拉伐罗还在兴奋地说着:“据阿提拉说,他从秣和城的一个商人那里得到了一个消息,说那个国家盛产黄金!很多人都称它为金子国!” “是金氏国吧?”玄奘虚弱地问道。心里却想,果然是女儿国。 “反正都一样!”羯拉伐罗道,“阿提拉说了,我们去那里,夺了那里的黄金,抢了那里的女人,既能让她们摆脱魔鬼的控制,为圣灵做血祭,又能让她们中的一部分给我们做老婆!这可是灵主恩赐给我们的啊!” 玄奘皱起了眉头,动不动就是“血祭”、“血祭”的,怎么听着这么糁得慌呢? 不过,这是别人教门里的事情,或许人家自有人家的道理,还是少管些为妙。 这天夜里,玄奘在昏睡中被羯拉伐罗推醒:“兄弟,快醒醒!阿提拉接我们来了!” 睁开眼睛,果然发现房间里多了两个人,其中一个正用一双又冷又亮的眼睛打量着他。 此人身材高大,浓密的黑胡子几乎遮住了大半个脸,只留下一张细长的薄嘴巴和一对透射着冰冷练达之气的灰色眼睛。 不知怎么的,这双眼睛让玄奘感觉很不舒服,它们太亮了,亮得有些刺眼。而且,他总觉得,这两道目光中有一种狠毒的感觉。 “阿提拉,你看,他定然就是你所说的,那个进入魔鬼的领域,宣扬灵主的兄弟!” 随着羯拉伐罗热切的介绍,那双寒冰般的目光冷冷地扫向玄奘。 “我觉得他不是。”阿提拉的声音慢悠悠的,透着冰冷的气息。 “不,他是!”羯拉伐罗急了,有点语无伦次,“而且,他,他是大唐来的兄弟!” “大唐来的?”冰冷的目光中终于露出了些许兴趣。 “是的!”羯拉伐罗赶紧说道,“他被魔鬼所害,落得一身伤病,我们应该带他走。” “带他走是肯定的,”阿提拉又恢复了那副冷冰冰的表情,“不管他是我们的兄弟,还是魔鬼。” “好,好,”羯拉伐罗兴奋地说道,“那我们赶紧走吧!” “不,我不走……”玄奘突然说道。 阿提拉那两道刀子般的目光重又落到他的身上。 “你必须走!”羯拉伐罗急道,“他们已经不信任你了,而且你又受了伤,不能再待在这座城市里!”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羯拉伐罗,谢谢你这些日子对我的照顾。但是,我真的不是你的道友,不是他们说的假和尚,我是一个真正的沙门。你走吧,我要呆在这里,等我的同伴。” 羯拉伐罗呆住了。 “不!”他扭头喊道,“阿提拉,你千万别信他说的!他太执著了,总想重新取得魔鬼的信任!他这两天什么东西都没吃,头脑也有些昏沉……”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羯拉伐罗,我的头脑很清醒……” 话音未落,一股奇特的香气扑鼻而来,玄奘只觉得头一昏,立即失去了知觉。 玄奘迷迷糊糊,在梦里,他仿佛回到了故乡,走在碧绿的菜园里,一股醉人的菜香环绕在他的周围。 接着,他又似乎坐到了马车上,母亲抱着他,喂他吃着香甜的点心,可惜马车太颠了,颠得他痛不欲生,全身的骨头都要散架了,那点心近在眼前,却总也吃不到…… 他终于被痛醒了,发现自己果然躺在一辆疾驰的马车上,身下辅着华贵的波斯地毯,羯拉伐罗就坐在他的旁边,端着碗,似乎正要给他喂什么东西。 见他醒来,这位大胡子的年轻人看上去颇为高兴。 “太好了!”羯拉伐罗说,“你总算肯吃些东西了,阿提拉可真是智慧超群!” “羯拉伐罗,”玄奘虚弱地问,“你给我吃的……是什么?” “菠菜粥,”羯拉伐罗赶紧说道,“我跟阿提拉说,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喂什么吐什么,已经虚得快不行了。他说,可以弄点菜粥试试,一点儿肉星都不要放。我试了,还真灵!兄弟,这是灵主在救你啊!” 玄奘心中暗叹,那个阿提拉,果然是个了解佛教的。 “羯拉伐罗,你为何要对我使用迷药?”玄奘又问。 羯拉伐罗闻言一愣,忙辩解道:“不是我,是阿提拉,他一定要你跟我们一起走。” 玄奘叹道:“羯拉伐罗,我再说一遍,我真的是……” “嘘——”羯拉伐罗眼中露出恐惧之色,小声说道,“兄弟,千万别再说这样的话了,不是吓唬你,再说下去,你会被判木桩刑的!” 玄奘一愣,无奈地闭上了嘴。 羯拉伐罗轻轻打开车窗,一股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窗外是一片美丽富饶的草原,触目所及遍地尽是沙枣树,树林里栖息着各种说不出名字的鸟雀。 而在他们这辆车的前方,还有一辆马车在疾驰。 “阿提拉就在前面那辆车上。”他对玄奘说道。 玄奘点了点头:“我们这是在往哪里走?” “西北,”羯拉伐罗说,“看到前面那座雪山了吗?还有,雪山下面的那片丛林?” 玄奘点头:“看到了,你们的营地就在那里?” “不!”羯拉伐罗兴奋地说道,“那片丛林后面,藏着一个国家!” 玄奘微微一怔:“龟兹?” “不不不,”羯拉伐罗笑着伸手一指,道,“龟兹是在那个方向,西南。咱们要去的地方就是那个被魔鬼附了身的国家!还记得我昨天跟你说的那个小国吗?国内的高官全是女人,漂亮女人!” 玄奘不再说话,只是默默地往外看着,此时正是九月末,西域大地的收获季节,路旁不时可见金色的绿洲,以及点缀绿洲的胡杨、红柳、田地、庄稼、羊群、房舍、毡帐和炊烟,远处还有铁青色的戈壁,上面长着稀稀疏疏的浅草,三两峰野骆驼在那里不紧不慢地走着……而在他们的正前方,则是连连绵绵的雪山,白中透蓝,纹丝不动,好像天地的中心。 他们进入了大山区,连绵起伏的雪山屏风似的立在他们眼前,河流变得曲折起来,一道道湍急的水流从雪山上冲下来,排着队列向东而去。 日已西斜,雪山在苍茫的暮色中逶迤着,好像一头巨兽,在舔食着天边的云霞,最后的阳光将高原丝丝缕缕的云翳染成诡谲的翠绿色。 看到那些层层叠叠,犹如鬼斧神工的雪峰,玄奘终于明白这里的人为什么都崇拜雪山神了——那座最高的雪峰端坐在轻云薄雾之上,俯瞰着周围貌似八瓣莲花的群峰,而周围那些低矮的群峰,宛如众神云集,竞相向至尊的圣灵顶礼膜拜。 想起以前在篝火边听手力们闲侃时,索戈就说过,雪山之上有暴龙;而伊塔却说,那里只是一个脾气有些古怪的女神。如今这羯拉伐罗又说是雪山圣灵,这些脾气不同的神灵是否都住在那座神秘的雪峰之中呢? 爬山,穿过原始森林,穿过红叶林、黄叶林以及一望无际的金色胡杨林,玄奘突然之间有了一种沉醉的感觉,仿佛自己已经被融化在这梦幻之中了,如果不是这副臭皮囊此时还受着蝎毒的折磨,倒真的是一次不错的旅行。 再往前去,树木越来越少,荒野中只有一篷篷土黄色的灌木丛。 再行一段,灌木丛越来越低,越来越稀,直至完全消失,他们进入到一个荒凉的沙碛。 绿洲不见了,雪山却还在不远处闪耀着自己的光芒。 “阿提拉的营地在这个沙漠里?”他有些奇怪地问。 “不错,”羯拉伐罗敬佩地说道,“阿提拉是智慧超群的人,除了雪山灵主,再没有人比他的智慧更高了!他把营地安在大漠,这样,就没有哪路魔鬼能找到我们了!” 玄奘点点头,看来,这个羯拉伐罗,对阿提拉很是崇拜。 “雪山圣灵究竟是什么?”他发现自己已经开始对对方的神感兴趣了,“是暴龙,还是女神?” 羯拉伐罗惊恐地望着他:“兄弟,你不会是脑子烧糊涂了吧?雪山灵主当然是神灵!什么暴龙、女神,它们都是魔鬼!” “那么,这个灵主长什么模样?是男是女?” “这我怎么知道?”羯拉伐罗道,“没有人见过灵主的模样,见过的也都死了。” “你不是说,还要给灵主血祭吗?”玄奘问,“难道血祭的时候也见不到灵主的模样?” “当然见不到,”羯拉伐罗道,“但我们能够感觉到他在!这次,我们就是要赶去参加明天的血祭仪式的!我这可是第一次参加这种神圣的仪式啊!” 说到这里,他满脸都是掩饰不住的兴奋之色。 “血祭……要杀生么?”玄奘有些担忧地问。 “不杀生还能叫血祭吗?”羯拉伐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要用少女初夜之血,献给灵主,再从她身上割下双乳,置于火上,作为对灵主的祭奠。” 听了这话,玄奘的头脑一阵晕眩,忍不住又要呕吐。 “兄弟,你怎么了?”羯拉伐罗看着玄奘苍白的脸色,关切地问道。 “没,没什么……”玄奘闭上眼睛,轻轻摆了摆手,极力压制住那种不舒服的感觉,“既然灵主是有智慧的,为什么还要用这么残忍的血祭仪式?” 羯拉伐罗瞪大了眼睛:“兄弟,你怎么能这么想?这不是残忍,这是爱!” “爱?”玄奘睁开眼睛,觉得匪夷所思——这样神圣的字眼儿,也可以滥用吗? “是爱!”羯拉伐罗狂热地说道,“灵主说,我们的世界并不完善,因为魔鬼的破坏,人们的日子越来越艰难,所以我们必须宰杀那些魔鬼!在宰杀时,我们必须尽量仁慈,以降低对她们所造的恶端。并且在宰杀之前,必须先拿她们进行祭祀,把她们当作牺牲献给神灵。这样,其身体肉体虽毁,而精神犹存,并可滋养万物……” 玄奘摇摇头,这样的逻辑,可真是闻所未闻。 他们直到傍晚才抵达这个营地,这里的地上全是粗糙的砾石,数十顶白色帐篷,呈环状围绕着一个小小的绿湖,湖边稀稀落落地长着一些胡杨树,远远望去,黄、白、绿三色配在一起,煞是好看。 两辆马车刚刚驶近营地,立刻就有十几匹马从里面迎了出来。 “阿提拉!”一个同羯拉伐罗一样满脸络腮胡子的人跑在最前面,勒住了马,“你回来的正是时候!昨天傍晚,我们派出的十几个赭羯武士,去那边打探,抓回来好几个女人!” “弄清楚那个国家的具体方位了吗?”阿提拉掀开车帘,毫无表情地问道。 “差不多啦,”那人答道,“只不过前面的密林太厚,没进去。但方位应该不会错的!” “干得好!”阿提拉褒奖道,“给我烧点热水,我要先洗个澡。” “是,阿提拉,”那人又道,“您要不要先看看那些女人?真是漂亮得没话说!” 借着夕阳的余晖,玄奘看得出,这是一个很大的营地,里面人影绰绰,不时响起一两声粗野的吆喝,一股燥热之气混杂着红柳木块的清香,臭烘烘的畜粪味儿,以及皮革骨头燃烧的焦糊味儿,一股脑儿地扑鼻而来。 第五十五章 血祭 几个身着褐色毡衣的人从一顶帐篷里押出七、八个女孩儿来,这些女孩子看上去都很年幼,顶多十四五岁年纪,肤色白皙,脸上线条分明,高鼻深目,虽然满脸都是恐惧的泪水,却难掩其美丽的姿色。 阿提拉跳下车,顺手抓起一个女孩儿,揽入怀中,女孩儿尖声哭叫,在他的手里拼命挣扎着。 忽听得“咕嘟”一声,刚刚下车的玄奘回过头,却原来是羯拉伐罗情不自尽地咽了一声口水。 “我什么时候也能像阿提拉这样就好了……”他眼睛发直,羡慕地说道。 玄奘忍不住心生厌恶:“像阿提拉这样,欺辱女子吗?” “不!”羯拉伐罗庄严地说道,“他是在替灵主,取那少女初夜之血,他救赎了那个少女的灵魂,这是天地间最仁慈的事情。” 玄奘被这逻辑弄得无可奈何,也懒得跟他辩白了。 而那边,阿提拉的手抓得更紧,嘴巴紧紧压住这女孩儿的嘴唇,女孩儿被他压得喘不过气来,发出“呜呜”的声音。 “阿弥陀佛……”对于这等“仁慈”的举动,玄奘实在不忍目睹,轻声诵了一句。 这声音虽轻,却被阿提拉听到了,他松开压住女孩儿的唇,回过头,如冰的目光注视着玄奘。 玄奘迎住他的目光,毫不掩饰自己心中的厌恶之情。 阿提拉冰冷的目光中渐渐有了几分嘲弄,他竟难得地朝玄奘笑了笑,然后,顺手将那女孩夹在腋下,转过身,大踏步地走到一座土台子前,那里已被收拾得平平整整,前面还有一处用胡杨树枝和干草搭成的铺。 那女孩子在他手中不停地挣扎、哭喊,但却无济于事。 玄奘心中难过,不知道该不该管这闲事,正思量间,忽听“彭”的一声,却是阿提拉将那女孩儿粗暴地扔在草铺上,上前一把撕开她的衣裳,雪白幼嫩的身体裸露在风沙之中,女孩儿尖声惊叫起来。 被押在一旁的另外六、七个女孩,此时也不禁脸色惨白,浑身发抖。 阿提拉哈哈大笑,如一头饿狼一般猛扑上去,拼命地咬着,在那雪白的肌肤上咬出一个个红色的齿印。 女孩拼命挣扎着,惨叫着,阿提拉却浑然不觉,一手抱着她,一手摸索着去解自己腰间的汗巾……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这个人居然可以在自己的部下和外人面前如此放肆,又如此毫无顾忌地做此禽兽之举,心中不自禁地想要作呕。 他原本无意去管别的宗教之事,即使是像血祭这样残忍血腥的事情,既然是人家的仪轨,也是尽量不去干涉的好。如果此次血祭用的是牲畜,或者就算用人,选用的女孩儿是自己心甘情愿献祭的,则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他都可以控制住自己,不去管这个闲事。但是现在摆在眼前的,却是赤裸裸的强暴,叫他如何不气愤难平? 更何况,羯拉伐罗已经说了,明天才是血祭的日子,而今天阿提拉就这般欺辱一个少女,着实是禽兽行径。 眼见阿提拉的爪子已伸向那女孩的下身,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上前几步,一把将他的手拉开—— “你是畜生吗?还不快放手!” 玄奘的力气原本没有阿提拉大,又是重伤未愈,但这一举动显然出乎阿提拉意料之外,况且此时的阿提拉正是欲火炙盛之时,完全没有防备,那只手被玄奘一把拉出,刚巧不巧地正好到了女孩的口边,一直处于无助状态的女孩儿哪里肯放过这么好的机会?当即张开嘴,一口咬住了他的手指! 这一口实在是把她全身吃奶的力气都用尽了,阿提拉“嗷——”地一声,发出野兽般的嚎叫,令人惊怖。 这一下变生不测,营地中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万万没有料到,这个阿提拉亲手带来的人竟然会坏他的好事! “兄弟!你干什么?”羯拉伐罗大惊失色,忙跑过来,一把将玄奘推开。 玄奘的身体还很虚弱,被他这么一推,立时便站立不稳,退后几步,一跤跌倒在地。 这时,从两旁又冲上来几名赭羯武士,一个人扶住阿提拉,另一个去掰那女孩的嘴,希望让她松口,谁知那女孩儿咬得极紧,死不松口,几个武士对此竟然束手无策。 “啊!啊!”阿提拉痛得大呼小叫,“杀……杀……杀了她……” “不!”玄奘爬起来,刚喊了一声,就见眼前刀光一闪,殷红的鲜血在他的面前滩开…… 见此情形,另外六、七个女孩骤然发出“啊——”地一声惊叫,几个胆小的当场吓昏了过去。 “阿弥陀佛……”玄奘痛苦地闭上了眼睛。 身上溅满鲜血的阿提拉,总算将手指从那颗被砍下来的脑袋中抽了出来,此时那根手指已经肿胀得有旁边那根的两三倍粗了,痛得他呲牙咧嘴,不停地吸气。 他回转头,恰与玄奘目光相对,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怎么的,他总觉得这沙门的目光里充满了蔑视,甚至挑衅。 “把他给我捆起来!”阿提拉气急败坏,那根受伤的粗手指颤抖着指向玄奘。 几名武士应声上前,用一根牛皮绳将玄奘捆得结结实实。 羯拉伐罗恐惧地朝这边看了一眼,跑到阿提拉身边,小心翼翼地说道:“您千万别生气,这位兄弟,他可能刚来,不太适应……” 话音未落,就听“啪”的一声,脸上已重重地吃了一记! “笨蛋!”阿提拉骂道,“他不是你的兄弟,是魔鬼!是异教徒!” 这时,一个身着长袍的人弯着腰一路小跑着过来,为阿提拉上药,将那只受伤的手指包扎起来。 看到首领一身的血,那人小声问道:“洗澡水已经烧好了,您要不要先……” 阿提拉疼得大口吸着气,他挥了挥手,叫人先把另外几个女孩押到帐篷里去严加看管,接着又回转头,恨恨地看着被反绑双手,盘坐在沙地上的玄奘。 “不适应吗?”阿提拉咬牙切齿地说道,“我会让你适应的!等我先洗个澡,然后,哼!我要好好放松一下!你这个魔鬼,也给我学着点儿!” 一面说,一面朝一个圆顶大帐篷里走去。 “羯拉伐罗!”走到帐篷门口,他突然回头,“你这段日子也累了,不是抓了好几个吗?明日的血祭用不了那么多,你也洗个澡,呆会儿咱们一起轻松一下。” “是,是,谢谢阿提拉!”羯拉伐罗满面红光,受宠若惊地答应一声,跟在阿提拉后面,乐颠颠地进了帐篷。 玄奘心中焦急万分,却又无可奈何,他的眼前是一滩鲜红色的血迹,那女孩的头颅和身体相隔很远,眼睛睁得大大的,惊恐地望着天空。 他又将目光转向营地里的一顶帐篷,另外几个被抓的女孩子就关在那里,看来,她们今天是难逃此劫了,而自己现在自身难保,根本救不了她们! 就在那顶关押女孩的帐篷外,几个看守的武士正小声地问那个穿长袍的:“我说沙希布,那个国家真的有金子吗?” “那还用说?”被叫做沙希布的人,正是给阿提拉包扎手指的那一个,只见他一瞪眼,压低声音道,“没见咱们抓回来的那些女子,头上,脖子上,戴的全是金饰!” “就是啊,”又有一个武士道,“如果没有金子,阿提拉又何必在那个奸商身上花那么多钱呢?” …… 沐浴之后的阿提拉,换了一身装束,他穿着一件丝织的红色长袍,白帽子上嵌着一颗杏核大小的碧绿翡翠,看起来倒像是一个西域富商的模样。 “那些女孩呢?”他渴望的目光注视着那顶帐篷,懒洋洋地说道,“给我带一个过来!” 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自如,但实际上早已等不及了,下面满满地鼓胀了起来,将中衣顶成了帐篷。 “是!阿提拉!”一个武士一弯腰钻进了帐篷。 “你们的血祭不是明天吗?”玄奘冷冷地问道。 所有人的目光都朝这边望了过来,他们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双手被缚的异教徒居然还敢说话! 阿提拉显然也觉得有些意外,愣了一下后便走了过来,一直走到玄奘跟前,低下头,笑眯眯地说道:“是啊,你说得一点儿都不错!但是我累了,需要先娱乐一下。” 说罢哈哈大笑,玄奘闭上眼睛,转过了脸,他实在不愿意再看这等禽兽行径了。 天已经黑了下来,营地内点起了火把,阿提拉在玄奘面前慢悠悠地踱着,他的那根手指依旧被包裹着,脸上却带着得意的笑容。 “你从来没见过这种事情?”他看着玄奘,问道。 玄奘没有说话,只管闭目诵经。 “真可惜。”阿提拉遗憾地摇了摇头,一副深表同情的样子。 接着他坐到了玄奘面前:“其实看一看,对你是有好处的,至少可以帮助你摆脱邪恶,回归灵主。” 见这沙门依旧没有反应,阿提拉哈哈一笑,道:“要不,呆会儿我干的时候,也给你一个?不用客气,那些女子个个年轻貌美,受用得很。我这儿的人跟我时间也不短了,想得到这样的殊荣,还得不到呢!” 正说得带劲儿,却见那名进了帐篷的武士又冲了出来,一脸古怪的神情:“阿提拉!那,那几个女子……” “怎么了?”阿提拉站起来,盯着这个手下问。 “全死了!” “什么?!”阿提拉猛然站起身来,大踏步朝那顶帐篷走去。 帐篷内火把通明,七八个女孩子并排躺在一起,玉雕般轮廓分明的小脸上,是一片安宁详和的神情。 阿提拉站在帐篷前,“呼呼”地喘着粗气,脸色别提多难看了。 “沙希布!”他冲着门外大声吼叫,“还不给我滚进来!看看她们是怎么死的?” “是,”沙希布赶紧弯腰进去,只看了一小会儿,就说道,“她们是吞金而死。” “吞金?!”阿提拉上前一把揪住沙希布的脖领子,“你不是说,她们身上的金饰都摘下来了吗?” “是,是……”沙希布被揪得喘不过气来,结结巴巴地说道,“可……可能……她们贴身……带……带的……” 阿提拉怒吼一声,一把将沙希布摔在地上,从墙上顺手抄起一根牛皮鞭,劈头盖脸地抽了下来。 沙希布被打得蜷缩在地,双手抱头,一声也不敢哼。 其实阿提拉一向冷静,他读过佛经,虽然不信佛教,却懂得佛教中一些控制情绪的基本方法,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能够成为这一带雪山灵主教的首领,并让这些以脾气暴烈而著称的赭羯武士们由衷地钦佩他,顺从他。 但是这一次不同,他在外面累了好几天,花了不少钱财,刚回营地就突然碰上这么漂亮的几个女孩,压抑已久的欲火一下子被勾了上来。 刚才,当他欲进入那个女孩的身体之时,可巧不巧地被玄奘给破坏了,那滋味儿别提多难受了!原本以为还有几个可供发泄,谁知竟也全部死亡。他满身的欲火越烧越旺,无处发泄不说,还在那个该死的异教徒面前失了面子,叫他如何不失态? “阿弥陀佛……”帐外,被缚的玄奘在心中暗暗念诵了一声佛号。 他此时的心情极为复杂,那些女孩子正值花季,就离开尘世,殊为可惜。但既然落入魔鬼之手,无论怎样都是死路一条,能够有这样的死法,对此刻的她们来说,实在是上天的恩赐了。 阿提拉终于意识到在沙希布身上出气是没有用的,他停了手,脸色铁青地从帐篷里走了出来,一直走到玄奘面前,冷冷地看着这个可恨的异教徒。 玄奘的双手被缚在身后,却依然保持着打坐的姿势,他双目微阖,仪容平静,口中默默念诵着《往生咒》,替那些女孩子的亡魂超度。 这样的态度更加激怒了阿提拉,如果不是面前这个魔鬼派来的异教徒,自己早已经快活得像神仙啦,哪里会像现在这样狼狈?偏偏刚才还在他面前说那些快活话来着,这会儿可全成了笑话!此刻这个魔鬼教徒还能如此平静地打坐,谁知道他的心里是怎样的得意呢? 阿提拉越想越气,脸色由红变紫,由紫变青,“呼呼”喘着粗气,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处置这个可恶的家伙。 羯拉伐罗理解地看着他所尊敬的首领,这位纯朴的教徒心中想的却是——几个女孩全死了,明天的血祭如何进行? 别的人也都各怀心思,一时之间,诺大的营地一片寂静,连风都不刮了,只有玄奘轻轻的诵经声,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和庄严。 阿提拉心中的气愤已经达到了顶点,手中的牛皮鞭子用力一甩,随着一声尖锐的呼啸,鞭梢在空中划过一道圆弧,狠狠地落在玄奘头上! 然而诵经声并没有被打断,甚至没有顿上一下,在清晰而连贯的经声中,人们看到,一缕粘绸的鲜血正从这沙门的额上缓缓流下…… 到此地步,玄奘心中早已不抱任何生还的打算,他只是可怜那几个女孩子死得太惨,不管她们是不是来自那个神秘的女儿国,此举都殊为可敬。自己既然碰上了这种事,又没有能力救赎她们的性命,那就多替她们念几卷经咒吧。 阿提拉见这个沙门完全不把自己放在眼里,心中怒火更盛,冲着左右大声吼道:“把他给我吊起来!我看他还能这样舒舒服服地打坐!” 武士们早被眼前这情景给弄愣了,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忙不迭地答应着上前,七手八脚地将玄奘架了起来,反吊在一棵胡杨树下。 羯拉伐罗紧张地看着这一切,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知道这位“兄弟”今日怕是性命难保。 阿提拉铁青着脸,用力朝地上唾了一口,再次举起皮鞭,狠狠地抽了过去! 第五十六章 灵主的怒火 随着鞭稍的一声脆响,衣服应声而破,胸前的佛珠被抽断,“哗啦”一声散落了一地。 赭羯武士们站在两旁,面面相觑,他们跟随阿提拉时日不短,从未见他有过如此狂怒的情况,此时的他眼睛通红,面容扭曲狰狞,势如疯魔,皮鞭带着尖锐的风声,接二连三地落到那个沙门的身上。 扯碎的布片和着血肉在众人眼前飞舞着,树下的沙地已被染红,每个人的脸上都溅满了鲜红的血点。 玄奘的神志渐渐模糊起来,粘稠的血液遮挡住了他的双眼。初时,他还在努力定住心神,想要继续诵经,可是越来越觉力不从心…… 羯拉伐罗见阿提拉下手越来越狠,仿佛不知疲倦似的,一颗心越缩越紧,说不上是一种什么滋味。他现在已经相信玄奘不是他的“兄弟”了,也知道以这个沙门的行为,就算被活活打死也不冤枉。但这段日子的相处,怎么说也有了点儿感情,他实在不愿意看着他就这么死去…… “阿……阿提拉……”眼见这位“兄弟”已经成了一个血人,身上的衣衫片片碎裂,头低低地垂在胸前,不知死活,而阿提拉却还丝毫没有要停手的意思,羯拉伐罗终于忍耐不住,跪倒在沙地上,颤声说道,“您累了,歇一歇,喝口水吧……” “滚!”阿提拉飞起一脚,将他踢了一个跟头。但随即自己也冷静了下来。 到此地步,打死他的确没什么用了。 望着眼前被打得血肉模糊,已经昏死过去的僧人,阿提拉冷冷地说道:“我把你从秣和城带来,也费了不少事,就这样让你死了,也太不划算……” 两名武士奉命从湖中打来一桶冷水,浇在这沙门的头上。 玄奘的身体激灵了一下,冰冷的湖水刺激了他的头脑,使他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回来。 他艰难地抬了抬头,只觉得天地都在眼前转动,黑暗中呈现出一片模糊的血红色……这是混沌初开的场景吗?我何时到了这里? “我知道你是什么人。”经过这一通折腾,阿提拉也已经泄去了身体里那股邪火,恢复了先前的冷静,他此时正盘坐在一块波斯地毯上,对着玄奘缓缓说道,“听说你们佛教徒喜欢辩经,碰巧我也读过一些佛经,我想和你辩一辩。” 玄奘依然昏昏沉沉,所有的声音在他耳中都成了混沌初开时的乱响,没有任何意义…… 阿提拉皱了皱眉头,回头望向那两名武士,武士们赶紧又提来一桶水,再次朝着他的头上浇了下去。 听到僧人口中发出低低的呻吟声,阿提拉点点头,将刚才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玄奘的神志终于回到了现实当中,虽然看不清什么,但阿提拉的话还是清晰地传入他的耳中。一时间,他竟产生了一种异常荒诞的感觉,比回到混沌时代更为荒诞—— 这个家伙居然说,要和自己辩经? “你愿意跟我辩经吗?”阿提拉又问了一句,脸上居然有了笑容。 玄奘轻轻点了点头,血从口中流出,他已经虚弱得说不出话来。 阿提拉道:“佛说,修佛是为了消除我们的罪业,是吧?” 佛陀好像并未单独说过这话吧?玄奘想,这阿提拉是读过一点佛经,可惜完全是断章取义,不值一笑。 不过这话要解释起来很长,而他现在几乎没有说话的力气。 见这沙门不说话,阿提拉冷冷一笑,继续说道:“我们轮回了无量劫,积累了无数的罪业,但是我们要驱除所有业障才可以达到涅磐状态,你说这无数的罪业怎么可能消得完?若消不完,还消个什么劲儿?” 旁边有几个武士已经笑了起来。 这也叫懂佛教么?玄奘只能在心中苦笑,如果此时的他是自由的,像这样的辩论根本就不屑于参加。 佛言明心见性,一切罪业皆由无明造作,能不颠倒也就不再造作了,旧业自然会因为光明而消。 譬如盲人多年迷路,现在眼睛复明,见过去种种如昨日噩梦,毕竟不实;又譬如慧日朗照,所照皆空。若不空时,何谈涅磐? 阿提拉哪里知道这沙门心中所想?他哈哈大笑:“怎么不说话?是回答不上来了吗?” 玄奘吃力地抬头,阿提拉得意的面容在他的眼前虚晃着,那是一种完全不实的场景,恍若梦中…… 他勉力咬了咬下唇,轻轻吐出了八个字:“千年黑暗,一灯……可消……” 这八个字耗去了他体内仅存的气力,说完这话,便觉眼前一黑,沉重的头颅又不受控制地垂了下去。 阿提拉愣了一愣,半晌没有言语。 直到沙希布过来请示:“已经很晚了,您看,要不要干脆……” 他做了个刀劈的动作。 “暂时不要,”阿提拉悻悻地说道,“我不会让他死得那么痛快。” 起风了,那树上悬吊的身体在风沙中微微晃动着,如同死人一般,但阿提拉知道,这个人是不会轻易死去的。 “先关他几天,”他的目光阴冷得可怕,“等我拿下了那个魔鬼的国度,再来收拾他!” 说到这里,突然又想起什么似的,不放心地补充了一句:“魔鬼都有一点邪门的法术,把他捆结实一点,别让他跑了。” 天刚亮,沙希布就来禀报,那个异教徒快不行了。 “他怎么了?”阿提拉冷冷地问。 “突然发起了高烧,神志不清……”沙希布一边禀报,一边小心地看着首领的脸色。 阿提拉走进帐篷,看着躺在地上的破烂的身体——他双目紧闭,一动不动,显然已经昏迷过去。两只手被一根牛皮绳紧紧地捆在身后,那条绳索深深勒进肉里,绳索的两边已经有些发黑了。 “给他解开。”阿提拉命令道。 “是!”一个武士赶紧上前,费了老大的劲儿,终于把绳子给解开了。 沙希布又提来一袋水,浇在这个身体上。过了许久,那僵硬的身体才轻轻蠕动了一下。 “看来你是活不了多久了。”阿提拉蹲在他的面前,遗憾地说道。 玄奘没有说话,他已经没有力气说话了,眼前金星乱转,看不清这个荒诞的世界……身体也已经麻木了,浓浓的血腥气钻入鼻孔,他知道,那是他自己的血…… “沙希布,”阿提拉回过头,叫道,“给他治治伤,别让他死了。” “是。”沙希布应声道。 这时,门帘打开了,几名武士押着一个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走了进来:“阿提拉,我们昨天夜里,在秣和城外又抓到了一个女子!” “干得好!”阿提拉赞许地说道,走上前用一根手指轻轻抬起那女子的下巴,“嗯,长得还不错。” “求……求求你……”那女子浑身都在发抖,低声哀求。 阿提拉摇了摇头:“今天是我们血祭的日子,你有幸被选中了,用来祭祀我们伟大的灵主,这是多么大的殊荣啊!你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看着那女子被吓得惨白的脸,阿提拉带着几分残酷的满足冷笑道:“知道吗,你本来是无法享受到这种殊荣的,只不过昨天傍晚,那几个中选的女子不幸被这个异教徒给弄死了。可惜啊,真是可惜……” 说到这里,他用手指了指地上的玄奘:“你知道,血祭是必须进行的。所以,我们的武士只好再辛苦一趟,连夜把你给抓来,你可得好好谢谢他啊。” “不……不……”那女子恐惧地看了满身血迹的玄奘一眼,身体不住地发抖。 阿提拉一摆手,几名武士将便那女子押了出去,然后,他俯下身,对玄奘道:“我们的血祭会如期进行,血祭结束后,伟大的灵主就会指示我们,找到那个魔鬼的国度,收获那里的黄金和女人!总之,灵主是不会被你们这些异教徒打败的!” 说罢,大笑着转身离去。 帐篷帘儿开着,外面传来那女子撕心裂肺的惨叫声。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默默地念着佛号,除此之外,他什么都不能做。 羯拉伐罗不知何时走了进来,坐在玄奘身边,一句话也不说。 沉默了一会儿,他终于忍不住,轻声说道:“兄弟,你不该那样。血祭是我们神圣的仪式,是必须进行的,参加了血祭的女子,她的灵魂会生天;没有参加血祭的,只要获得了伟大的阿提拉的精液,也会生天。像她们昨天那样,都得下地狱,你害了她们……” 玄奘虚弱地躺在地上,一动也不能动。许久,才从口中轻轻吐出两个字:“畜生……” 两天后,第二批派出打探的武士也回来了,他们看上去有些垂头丧气,显然,还是没有找到那个神秘国度的入口。 阿提拉又往外派出了几波人,却都无一例外地止步于那片丛林。有几回,路上还遭遇到了劫匪,吃了大亏,不仅人员损失惨重,还被抢去了许多物质。 半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一无所获。 阿提拉咬牙道:“看来,魔鬼的领地确实有些邪门啊!” “看来,你们的血祭是不灵的。”玄奘坐在帐篷里,冷冷地说道。 这半个月来,沙希布每天都来给他上药,羯拉伐罗也来照顾他,喂他吃菜粥,因此他的身体渐渐恢复,已经可以支撑着坐起来了。 “兄弟,”羯拉伐罗面色惊恐地说道,“这么些日子,难道还不足以驱走你心中的魔鬼吗?” 这个羯拉伐罗,直到现在,还是执著地管玄奘叫“兄弟”。 或许,人就是这样,明明知道自己救错了人,却始终不愿意承认。 还是没有找到女儿国的具体方位,眼看营地里的物质越来越少,一股疲态开始在人们中间蔓延。 这天,出去打探的武士们狼狈不堪地跑回来,原来,他们遇到了一头大灰熊,凶猛异常,好几个人都葬身熊口,活着回来的人也大都受了伤,提起那头熊就战战兢兢,心有余悸。 “那个国家是找不到的,”一向勇猛的赫羯武士也有些灰心了,“这片地区人烟稀少,地形复杂,特别是那头大灰熊,简直就是魔鬼派出来的!凶残成性,一旦被它盯上,可是插翅难逃!” “可不是吗?”另外一个人神情惊恐地说道,“它吃人上瘾,一闻到人味,就会穷追不舍。邪门死了!” 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看来,这血祭不是太灵啊。 “不是血祭不灵!”阿提拉怒火中烧地吼道,“是灵主不满意我们的祭品!灵主看到了那几个漂亮的女子,我们最后却拿了一个残次品给他,他当然要降罪!” 沙希布恍然大悟:“如此说来,这都是那个异教徒干的好事!” “不错!”阿提拉的眼中露出残忍的光,“灵主已经发怒,这个人不能再留了!” 阿提拉坐在玄奘面前,看着这个他已经下决心要除去的俘虏,一句话也不说。 玄奘的目光迎着他,虽然看上去还很虚弱,但那双漆黑如墨的眼眸,依然清澈明净,幽深似海,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恐惧。 “看来,你的身体恢复得挺快啊。”阿提拉终于开了口,略带嘲弄地说道。 玄奘没有说话,既然性命都捏在人家手里,身体恢复得快不快实在是毫无意义。 “知道我为什么还要留着你吗?”阿提拉盯住他的眼睛问。 “你准备带我去女儿国。”玄奘淡淡地说道。 “不不不,”阿提拉的头不停地晃动着,“女儿国太远了,而且我们还有很多别的事情要做,带上一个异教徒,太麻烦了。” 说到这里,他将脑袋往前凑了凑,深灰色的目光盯住这个僧人的眼睛,缓缓说道:“我只是想做个实验,看看一个人,在没有外力的情况下,要多长时间才能被太阳晒死?” 说完,他站起身,纵声大笑起来。 “把他带出去!”他背着手,一面朝门外走,一面命令道。 距离绿湖百步远的地方有一根干死的树,光秃秃的树干就像是一根扭曲的木桩,带着死亡的气息。 阿提拉骑马来到这里,用马鞭朝那根枯树一指:“就这里吧。” 两名武士立即将玄奘拖到树下,反绑双手,吊了起来。 此时正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不远处的绿湖中泛着美丽的红光,映照着年轻僧人清瘦苍白的面容,和他那身血迹斑斑,几乎无法遮体的长衫。 羯拉伐罗站在不远处,脸色惨白地看着他。 玄奘闭上眼睛,默默地诵起了《心经》…… 阿提拉命人将一顶凉篷搭在距这棵枯树数十丈外的地方,他和几名重要亲信坐在凉篷下,一面喝着葡萄浆,一面悠闲地看着那个沙门在阳光下慢慢死去。 虽是深秋季节,但沙漠中的阳光依然灼人,玄奘被晒得昏昏沉沉,口中的经文时断时续,随着地上自己的影子慢慢地由长变短,眼前的一切开始变得模糊起来…… “阿提拉,你真的要把他活活晒死吗?”羯拉伐罗到底心有不忍,小声问道。 “怎么?”阿提拉冷冷地问道,“到现在,你还当他是你的兄弟吗?” “不不不……”羯拉伐罗赶紧摆手,垂头丧气地说道,“唉,我真是太愚蠢了!还是阿提拉智慧超群……” “我也很愚蠢,”阿提拉的脸上不带丝毫表情地说道,“本以为带他到这里来,会起一点作用的,没想到……哼……” 说到这里,他有些无奈地看了看远处那个被反吊在枯树上的僧人一眼,便不再说话了。 第五十七章 劫难重重 玄奘已经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经文上了,白晃晃的阳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残酷的反吊使他的两只手臂都快要脱臼了,汗水像小溪一样从脸上流淌下来,滴入他的伤口,他觉得仿佛有人站在他的身边,正用两只手疯狂撕扯着他的皮肉……他想大声呼喊,这欲望是如此的强烈,以至于他不得不紧紧地咬住下唇,拼尽全力地抵挡…… 阿提拉残忍地笑着,他眯着眼睛,默默欣赏着那个伤痕累累的在巨痛中颤抖的身体,他在等待,等待这个沙门失去神志的那一刻,等待他的惨叫。 接近正午的时候,汗已经没有了,只在破成布条的衣服上留下了一层白花花的盐碛,裸露在外的肌肤被晒出了一层血泡,一道道鼓起的鞭痕逐渐开裂,粘稠的鲜血从里面渗了出来…… 他感到渴极了,真想喝一口水。清亮亮的湖水就在眼前,闪耀着诱人的光泽,可对他而言,那却是真正的海市蜃楼,可望而不可即。 渐渐的,他的双手被吊得失去了知觉,嘴唇也干得裂开了口,头越来越沉重,不知不觉便垂了下去…… 阿提拉命人从湖中取水将他浇醒,他张开嘴,大口地喘息着,五脏六腑都在翻滚,想吐又吐不出来,难受得不知如何是好,只能勉强躬起了腰。 迷蒙之中,那个魔鬼般的身影朝他走来,就站在他的面前,歪着头,饶有兴致地欣赏着他的痛苦,嘲弄着说道:“你知道你现在看起来像什么吗?就像一只锅里的龙虾。” 他从来就没有见过锅里的龙虾,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样子,只感觉到深深的屈辱。 头顶的日头越来越毒,仿佛生成了无数个亮闪闪的针尖,直直地朝身体里面锥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吧?他已经多次昏迷,又多次被冷水激醒,身上滴落着水珠,用尽全身的力气忍耐着,他从未像现在这样期待着死亡的降临…… 深夜,一轮明亮而硕大的满月高悬在空中,照在这个临时的营地上,戈壁在明月中泛着柔和的金色之光,由明暗勾勒的弧线显得异常的美。 月光照在枯木上,阴影中,那个枯瘦细长的身体如一根槁木般悬吊在那里,头垂在胸前,静静地,一动不动,如死了一般…… 突然,阵阵马嘶打破了夜的宁静,迅疾的马蹄声由远而近,扑面而来。 躺在帐篷里的阿提拉一翻身爬了起来,迅速叫醒了手下:“快,上马!” 可是已经晚了!一支数百人的马队袭击了营地,几个动作快的武士刚刚上马,刀都来不及抽出,就被突如其来的盗贼砍下了首级。 阿提拉坐在马鞍上,紧紧勒住马缰绳,挥舞着他的马刀,高声喊道:“我的孩子,我的勇士们,马刀上见血才是真英雄!杀呀!杀呀!灵主会保佑我们的!” 他的声音逐渐被混战的声浪淹没了。 马蹄声震撼着沙漠,也震动着不远处的那棵枯树,悬吊的身体在震动中微微摇摆起来,似乎有了些知觉,沉重的头颅勉强向上抬了抬,便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两路人马仍在相互拼杀,马嘶声阵阵传来……玄奘终于从昏迷中被震醒过来,他吃力地张开被风沙粘住的双眼,想要看个究竟。只觉得不远处那些人马摇摇晃晃,看上去是那么的虚幻不实,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的…… 这是我的幻觉吗?他们到底怎么了?怎么自己人打起来了?哦,不,不对……有一路不像他们的人……莫非,这里已经是地狱? 他用力咬了咬下唇,一股麻木的疼痛感向他袭来,头脑也因此变得清醒了许多,终于记起了自己的所在,也认出了一些阿提拉的人…… 厮杀还在继续,阿提拉方面人数偏少,明显不敌。他见势不妙,大喊一声“快走!”用力一打马,带着几个手下便欲从缺口处突围。 “兄弟们,快走啊!”几个赭羯武士飞马从玄奘身边掠过,激起一层黄沙。 当阿提拉的马匹经过这棵枯树的时候,他抬起握刀的手,用力一挥,便将玄奘手上的绳索斩断。 “带上他!”他冲着身后的羯拉伐罗喊了一嗓子。 绳索一松,玄奘的身体便如那条绳子一般,软软地溜了下来,瘫倒在沙地上。 羯拉伐罗骑马从他身边掠过,伸出手来一拉一提,便将他提上了马。 风在耳边呼呼地响着,他感觉自己全身的伤口都被震开,粘稠的血液将羯拉伐罗身上的衣服都洇湿了,剧烈的痛楚阵阵袭来,恨不能立即死去,可偏偏这会儿头脑又清醒得很! 也不知跑了多远,只听见后面的马蹄声越来越响,劫匪们追了上来。 羯拉伐罗的马因为载了两个人,体力消耗很大,眼见后面追赶的人越来越近,那马再也支撑不住,口吐白沫,前腿一弯摔在了地上。 在他身后的阿提拉,嘴里恨恨地骂了一句什么,突然间一个转身,手中弯刀一闪,正砍在其中一个马贼的手腕上,那人大叫一声,手中武器“当啷”落地。 但就这么一耽搁,后面的劫匪已经拍马赶到。 羯拉伐罗手忙脚乱,将虚弱不堪的玄奘扶下马,藏在一座沙丘后面,对他说道:“兄弟,你在这儿等着,千万别走开啊。” 说罢便去找马杀敌。 又有一些人倒在了黄沙上,失去了主人的马嘶叫着到处乱跑。 “或许,我可以找一匹无主的马,离开这里……”听着马的嘶鸣声,玄奘默默地想着。 但紧接着,他便为自己的痴心妄想感到好笑,伤成这个样子,连动一动手指头都难以做到,还想骑马? 追上来的劫匪越来越多,阿提拉再次叫喊着,让几个亲信跟他一起逃。 羯拉伐罗赶到那座沙丘后,他还想带上玄奘。 “傻瓜!别带他了,快走!”阿提拉骑马跑了过来,冲羯拉伐罗吼道。 羯拉伐罗还在犹豫,阿提拉已经摧马掠过玄奘的身边,手中弯刀带着风声朝他的头砍了下来! 这一刀下来,便可一了百了地结束自己痛苦,可是,求法的使命又要等到哪一世才能完成呢? 一念及此,心中陡然生起一股求生之念,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力量,原本动弹不得的身体突然往旁边一斜,只听“嚓”地一声,刀刃从右肩直划向后背,血溅了一身! 这一下直令他眼前发黑,他咬紧牙,伏在地上,双手紧紧抠住沙土,总算没有再昏死过去。 阿提拉一刀砍偏,心中大怒,但此刻他的马已经飞掠过去十余丈,后面的追兵已经不远,显然不可能回头再补上一刀,只得不甘心地骂了一句,打马跑了。 羯拉伐罗难过地看了玄奘一眼,双腿一踢马腹,头也不回地跟随阿提拉而去。 此时,地上已经横七竖八地摆上了数十具尸首,马贼们杀红了眼,来不及跑的武士们全都成了刀下之鬼。 玄奘依旧伏在沙丘的后面,一动不动。阿提拉的马队跑远了,那些劫匪想必也追过去了,他不知道现在自己该怎么办,该往哪里去找道诚他们呢? 不管怎么说,呆在这里是不行的,他深吸一口气,双手撑在沙地上,慢慢地用力,希望能将身体支撑起来,却怎么也做不到。 昨日在太阳底下被吊了整整一天,到现在也没能喝上一口水,嗓子早已干得冒烟。刚才的那一刀虽然没伤到要害,却也流了不少血,他觉得自己的身体虚得就像一条麻绳,完全不能使唤了。 远处隐隐传来沙狐的叫声,声音时断时续,在这寂静的大漠里显得格外凄清。 “我必须离开这里……”他迷迷糊糊地想,“要是有一匹马……就好了……” 这是菩萨的保佑吗?刚想到马,就真的听到了马蹄声,这声音由远及近,朝他跑来! 玄奘心头一喜,勉强抬了抬头,却看到,跑来的是一个持刀的劫匪。 那人一见到玄奘,立即勒住马,笑道:“想不到,这里还有一个活人哪!” 话音未落,手中长索便甩了过来。 玄奘刚说了一句:“这位檀越……”那条绳索便如一条长蛇般缠上了他的手腕,还未等他开口再说什么,那劫匪便猛一转身,打马朝来路疾奔,手腕上的长索迅即绷直,将他在沙地上一路拖了过去! 玄奘不明白他想要干什么,他挣扎着,想要解开套住手腕的绳索,却哪里办得到? 那劫匪仰天打了声呼啸,身下的马撒开四蹄,越跑越快,在沙地上留下了一条带血的拖痕…… “这段日子阿提拉好像发了财啊,做什么大买卖呢?” 洗劫阿提拉营地的劫匪头目骑着一匹高大的黑马,面前是两个被绳捆索绑的俘虏,他神态悠闲地审问着。 两名俘虏,一个是人高马大的赭羯武士,昨夜因为受伤昏迷才被俘,此时心中懊恼万分,正在生自己的气,因此对于敌人的问话自是毫不理睬; 而另一个,则是瘦小枯干的沙希布。本来他是阿提拉身边的重要人物,武士们受了伤全靠他救治,但昨夜实在是危急万分,他的动作又慢,还没来得及上马,就被对方的人团团围住,阿提拉自然不会为了这么个家伙铤而走险地回来拼命,因此他便一不小心成了俘虏。 一名喽罗走上前,对着那个桀骜不驯的武士就是一鞭,喝道:“问你话,怎么不答?” 赭羯武士一向勇猛,视死如归,虽然挨了一鞭,却也只是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那喽罗大怒,举鞭又打,他的头目却将手一摆,淡淡地说了声:“砍了!”便不再多言。 既然知道对方是个刺儿头,也就懒得多费唇舌了。 两名喽罗应声上前,将那武士架到一边,只见刀光一闪,赤血喷出,那武士的头颅滚出去一丈多远。 沙希布的脸色立时变得惨白。 “你怎么样?”那头目嘲弄地看着他,旁边一个喽罗走上前,用带血的刀面轻轻拍着他的脸,发出“啪啪”的声音。 沙希布的身体筛糠般地抖了起来。 “别……别杀我……大王……”他的牙齿得得地打着颤,说道,“我只是一个沙希布……” 原来,“沙希布”不是人名,而是当地对读书人的一种尊称。 一个喽罗道:“头儿,他说他是沙希布,说不定是阿提拉的一个重要人物。” “这就好了!”另一个喽罗兴奋地说道,“听说那个阿提拉是个黑了心的家伙,钱多得数不清!既然是他们中的一个重要人物,咱们就将他扣下,等阿提拉来要人时,好好地敲上一笔!” “对呀!”“没错!”其他马贼也都七嘴八舌地说。 “好,好……”沙希布看到了活命的希望,赶紧说道,“你们把我留下,等阿提拉来赎我……” “赎你?”那头目冷笑着说道,“你真以为你很重要?阿提拉既然肯把你扔在这里,就说明你对他没啥稀罕的,我看他不会拿着金子来赎你。” “不!他会来的!”沙希布赶紧说道。 “你还敢犟嘴?!”一个喽罗举起鞭子,把沙希布抽得满地打滚。 “饶……饶了我吧!”沙希布用手臂护着头,哀求道,“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诉你们!” 劫匪头目一摆手,下面的喽罗也便停止了鞭打。 “说吧,什么事?” 沙希布喘着气说:“我们来这,这里……也……也有不少时日了,主要是去找,找一个……国家……” 他干咽了一口唾沫,补充道:“一个有着很多漂亮女人和黄金玉帛的国家!” “你说的是女儿国吗?”头目从马上探过了头,很感兴趣地问道。 “是……是的……”沙希布说。 “找到了吗?” “还没……”看到那劫匪脸色不对,沙希布赶紧改口道,“不过也快了!半个月前,我们的勇士进入那片丛林,还抓了好几个漂亮女孩儿!” “是吗?”头目冷笑道,“也许只是附近村庄里的。” “不!是女儿国的!”沙希布急急地说道,“她们漂亮极了!身上穿着质料精细的衣服,脖子上手腕上戴满了金饰!如果是附近村庄的,怎么会这么富有?” 劫匪头目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照这么说,这段日子阿提拉一直都在找这个国家?” “是,是的……”沙希布颤抖着,小声说道。 头目蹙眉深思。就在这时,忽见远处尘土飞扬,又有一骑跑了过来,马后沙土飞扬,显然拖着什么东西。 “头儿,我抓到了一个奇怪的小子!”那马贼一面大声喊着,一面用力一拉长索,便将身后那个已经被拖得半死的俘虏扔了过来。 骑在马上的劫匪头目低头打量了一下,见这被抓来的人面朝下伏在沙地上,浑身满是沙土和血迹,麻布衣服破成了条状,背上一道长长的刀痕触目惊心,被绳索缠住的两只手臂,从面下伸向前方,看上去血肉模糊。 “死人?”头目皱了皱眉,问道。 “不,他还活着!”那个劫匪一面说,一面上前拉动长索,将这俘虏的身体翻了个个儿,让他面朝上。 劫匪头目双腿一夹,策马围着这个俘虏转了一圈。只见他脸色灰白,双目紧闭,一动不动,虽然未死,却也跟那些死人差不太远。 “是很奇怪,”头目沉吟道,“这小子不管是长相,还是穿着打扮,都跟那些拘迷陀人不大一样啊。” 满脸是血的沙希布一看到那个人,眼睛顿时睁大了,仿佛看到救命稻草般地大喊道:“他不是我们的人!他,他是女儿国来的!” 第五十八章 荒野狼群 “哦?”劫匪头目大喜道,“你说的,是真的么?” “是真的!”沙希布咽了口唾沫道,“他是女儿国的法师,阿提拉带着他,就是为了找到女儿国!” 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不由得人不信。劫匪头目再次仔细打量了地上的俘虏一下,大喜道:“果然是个沙门!” 按说,这些马贼生活的地区佛教盛行,没有理由认不出僧人,只不过眼前这位与他们平常所见的僧人太不一样了。 比如说,僧人都是剃光头的,而玄奘这段日子由于没时间剃,已经长出了一头寸许长的浓密黑发,怎么看也不像个僧人。 再加上他那身僧袍,与西域僧服的样式原本就不大相同,又经过这段日子的折腾,早已变成了碎布片儿,完全看不出颜色和形制,要不是满身污血将它们胡乱地粘贴在身上,几乎就无法遮体了。 正因为这些原因,若非沙希布提到“法师”这个称呼,这些劫匪压根儿就无法将这个只剩半条命的俘虏同西域地区那些人人敬重的“僧人”联系起来。 劫匪头目选择相信沙希布的话,他了解阿提拉,知道他是不会允许自己的队伍里有一个异教徒的。这个僧人既然在阿提拉的营地里,又没有被处死,显然,阿提拉认为他是有用的。 头目摆了摆手,两名喽罗走上前,将那俘虏又翻了个个儿,然后,将一束燃着的干草放在他的身旁,一缕青烟弥漫着,钻进他的鼻孔…… 越来越浓的烟气刺激了玄奘,他轻咳了几声,吐出几口鲜血,便悠悠地醒转过来。 第一眼看到的便是面前那些带血的沙石,在眼前微微晃动……明晃晃的阳光照在沙石上,刺得他头痛欲裂,只觉得有无数金星在眼前飞旋舞蹈…… “你是女儿国的法师?”头目身体往前倾了倾,充满希望地问道。 玄奘伏在地上,虚弱得说不出话来,加上头脑昏沉,也不明白问话人的用意。 “他是!”沙希布赶紧替他回答,“他是我们的武士从那片丛林边上捉到的!” 边说,边用手指了指远处的那片雪山。 听到这耳熟的声音,玄奘总算有点清醒了,他勉强抬了抬头,想看清说话的人是谁,哪知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刚刚抬起的头又重重地垂了下去。 “那些女孩的家就在那片丛林深处,这个沙门跟她们是一起的!”沙希布急急地说着。 “你不要说话,让他说!”头目很不耐烦地阻止道。 玄奘终于听出了沙希布的声音,这段日子的遭遇便如走马灯般在心头掠过,他也总算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檀……越……”他喘着气,低低地说道,“贫僧……确实是……被……阿提拉……抓来的……但……贫僧不是……女儿……国……的人……” “你骗鬼呢!”一个啰喽上来,照他头上就是一鞭,喝道,“你一个沙门,若不是女儿国的人,阿提拉怎么会让你跟他们在一起?” 玄奘的眼前又是一阵发黑,他闭上眼,只觉得一股热热的东西从头上淌了下来。 “鬼都不会上当!”旁边又有人附和道:“阿提拉打了败仗,逃离营地的时候居然还带着你,他那么精明的人,如果你没什么用处,早把你架在火上烧死了!” “不,是拿大棒打死。”一个年纪大些的喽罗冷冷地说道。 “不对!我听说,他对待异教徒的手段,是穿在木桩上钉死。”又有一个人肯定地说道。 玄奘在心里苦笑了一下,这么说,他将我吊在枯树上,任凭风吹日晒,倒还是挺仁慈的举动了? 而且,如此看来,这些劫匪竟是无意中救了自己的性命。 一念及此,玄奘也就不在乎他们的粗暴举动了。 “檀越……你们……抓贫僧……是没有……用的,贫僧……玄奘……并不清楚……那个……国家的……事……” 几个喽罗大怒,骂道:“你还敢骗我们?!” 一面说,一面走上前,刷刷又是几鞭,好在他们担心这个俘虏再次昏迷,避开了他的头部,只朝他背上招呼,以使其保持头脑清醒。 玄奘一动不动地伏在沙地上,默默忍受着这粗暴的鞭打,干裂的下唇被他咬出了血,两只手也深深抠进了沙土之中。 那马贼头目摆了摆手,制止了手下人的行为,他又仔细看了看伏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僧人,若有所思地问道:“你刚才说,你叫玄奘?” 玄奘已经虚弱得快要支撑不住了,他喘着气,勉强答出了一个字:“……是……” 刚说完,头上的血便流进嘴里,一股浓浓的腥气直冲鼻腔,他剧烈地咳嗽起来。 马贼头目又道:“我听说,有个大唐来的法师,也叫玄奘。” “阿弥……陀佛……”玄奘轻轻吐出了一口气,“贫僧……正是……玄奘……” 那马贼的头目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这沙门,撒谎也不照照镜子,大唐玄奘法师为各国国王所遵崇,地位何等尊贵,怎么会是你这样一副狼狈的样子?” 喽罗们也都笑了起来。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呢?玄奘想,各国国王遵崇自己,是因为他们敬慕佛法。而阿提拉不敬佛法,自然不会遵崇他这个僧人。 何止不遵崇,简直是要置他于死地! 那头目笑了一会儿,见对方不答话,便接着问道:“你还有同伴吗?” “有……”玄奘轻轻说道:“前些……日子……失散了……” “失散了?”头目看了看周围的沙碛,自以为明白了,“是了,前天夜里那场豹子风刮得厉害,你们是在沙漠里走散的吧?你这沙门倒幸运,居然独自活了下来。” 显然,他以为其他人都已经死在沙漠里了。 旁边一个年老的啰喽上前说道:“头儿,这个沙门既然有些运气,想必是有佛陀保佑,咱们是不是带上他?” 头目歪着头,再次打量一下玄奘,似乎在认真地考虑这个问题,然后他“刷”地一声抽出自己的弯刀,扔了过去,刚好插在玄奘的头边。 弯刀竖在沙地上,微微摇晃着,刀刃上闪着冰冷的寒光。 “会玩这个吗?”头目问。 玄奘轻轻摇了摇头,他是个出家人,平常只随身带着戒刀,像这种杀人的刀,哪里能玩? “不会玩刀,那就对不住了,”头目笑道,“这一带很不太平,我们可不能带上一个闲人上路。” 说罢,他利索地抛出长索,将刀收回入鞘,然后便招呼众人收拾行李,准备出发。 倒是那个老年啰喽颇有同情心,他不安地看了玄奘一眼,小声说道:“他快渴死了,头儿,要不要留一袋水给他……” “你还真是好心,”头目讥笑道,“也可以去把头剃了,出家当和尚了。” 旁边的几个人都哄笑起来,还有人干脆念起了“阿弥陀佛”。 那老喽罗看上去有些尴尬,嘿嘿地笑着。 头目又道:“留水做什么?反正他也活不成,留给他岂不是浪费?还是赶紧走吧,要是运气好的话,咱们今天晚上就可以找到女儿国,到时候,每个人都有女人抱了。” “哈哈哈哈!”劫匪们都大笑起来。 老喽罗叹了口气,牵着马,从玄奘身边走过时,忍不住又朝他望了一眼。 玄奘吃力地侧过头,朝他淡淡一笑。 就算我不得不死在这里,这份心意,我也领了。 马贼们纵马远去,激起的一大片沙尘遮住了昏暗的天空…… 折腾了这么久,已经接近正午时分,明亮的日光照射到玄奘的身上、脸上,他不禁眯起了眼。 这是什么地方?我该往何处去?他对此一片茫然,只知道此地距离阿提拉那个废弃的营地已经很远,至于昨夜是从哪个方向跑过来的,那是完全搞不清楚了。 他浑身是伤,咽喉干裂肿痛,加上连日的疲倦,已经难以支撑,突然发觉双手还插在沙土里,攥在里面的沙子早被他握成了团…… 大片的沙砾,满地的死尸,孤独的僧侣,还有一株已被黄沙掩埋了一半的胡杨。 那胡杨躯干扭曲残损,与沙土同色,树冠褪去,树皮剥落,树心被掏空,树干在月光下显得惨白,仿佛铭志着已经逝去的无数沧桑岁月。铁一样的两根虬枝向上举着,似乎在仰天长叹。 玄奘叹息,这棵胡杨和我一样孤独,它好像被世界抛弃了。 他知道,荒漠中随便一株胡杨,便是三千年的光辉与落寞,人生在世,不过是它的一飘落叶罢了。 可惜的是,这样倔强的一棵树,最终还是败给了大漠,败给了孤独。 我现在,不也一样吗? 自打进了秣和城,这段日子以来,他的身体便不断地遭受折磨,而且一次比一次厉害,若不是有佛陀给予的信心做支撑,现在的他,早就不知死过多少回了。 就这样一动不动地躺着,直到日头偏西的时候,玄奘才终于强迫自己走。 如果再不走,那就是纯粹等死了。 在他的前方,依然是那一排起起伏伏的雪山,看上去似乎离此不远。 不管远不远,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够看到的参照物。 就朝那里走吧,即使注定要失败,也要在尽了自己最大的努力之后。 他用双手支撑住身体,终于一点一点地爬了起来,朝着远处雪山的方向,踉踉跄跄地行了两三步,便站立不住,再次仆倒在地。 这时,他又闻到了一股浓重的血腥气,顺着这股气味望去,却见沙希布就躺在距他不远的沙地上,脖子被砍断了,只有一点点皮还跟身子相连,看上去触目惊心。 而更让人害怕的,是他那双惊恐不安的眼睛,大大地睁着,望着天空…… 虽然这个沙希布不怀好意,但看他死得这么惨,玄奘还是忍不住心中凄然,为他念起了《往生咒》。只可惜他自己伤得也实在太重,一段咒语尚未念完,便再次陷入昏迷之中…… 他是被一阵奇怪的嚎叫声惊醒的,想要睁开眼睛,却觉得眼皮沉重得很,正在昏昏欲睡之时,又感受到脸上脖子上有一股温热的气息,好像有什么东西在他的脸边喷着热气,伴随着刺鼻的令人作呕的腥气。 他终于还是睁开了眼睛,首先看到的是一双灰色的眼睛,发出幽幽的亮光,枯瘦的身体,稀稀拉拉的毛皮,像条瘌皮狗一样——这是什么东西? 这个又瘦又丑的东西显然没有想到这个人会醒来,吓了一跳,急忙跳向一旁,站在离他一丈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四目相对,竟都一动不动。 你在怕什么?玄奘苦笑着想,勉强将自己的身体撑起一些,就着天上的星光,他终于看出那是一条鬣狗,是这大漠中的食腐动物。刚才,它定是将自己当成死人了。 奇异的嚎叫声再次传入耳中,玄奘又朝旁边望去,这一看,不由得令他目瞪口呆—— 只见二十几条鬣狗就在距他不远的地方,疯狂撕扯着沙希布的尸体,那个可怜的家伙现在已经变成了几滩血肉,完全看不出曾经的人样子来了。 玄奘感觉自己的肠胃剧烈地翻腾起来,似乎又要干呕,他极力定住心神,闭上眼睛,轻轻诵了一声: “阿弥陀佛……” 不知过去了多久,远处突然传来一声长长的狼嗥,在这诡异的夜晚显得格外凄厉,直刺他的耳膜。 鬣狗们显然很怕这种声音,它们扔下所剩无几的食物,跑掉了。 四周变得寂静极了…… 玄奘还在替沙希布念诵经文,伴着那不知从何处传来的沙狐和狼的叫声。他并不觉得恐惧,然而此时已过午夜,从远处雪山上吹来的冷风,将大漠的热气刮得一点儿不剩,他浑身都在瑟瑟地发抖。 沙漠的夜空,没有一丝云彩,圆圆的月亮悬挂在深蓝色的天幕上,静谧地散发着幽幽的光泽…… 两点绿光在距离他只有七八步远的地方悄然出现,接着,又是两点、四点……那绿光又近了些,玄奘终于看清,围过来的是一群野狼! 这群狼显然属于一个家族,有公有母,有老有少,全体听命于一头高大的公狼指挥。它们对沙地上的那些残渣剩肉看都不看一眼,而是极有秩序地靠拢过来,很快便将这里唯一的活人团团围住。 “其实没必要如此的,”玄奘无奈地想,“我现在这个样子,哪里还有能力反抗?” 他静静地坐在地上,望着这群呈半月状围上来的狼,心里竟替它们难过起来。 他并不是惧怕,既然非死不可,怎么个死法不都一样吗?既然人能吃动物的肉,既然西域地区的僧人们可以理直气壮地吃什么三净肉,那么,我这身臭皮囊拿来喂了狼,又有何不可? 只是……你们不知因何业力堕入这畜生道,不得不靠杀生来过活。如今吃了一个出家人,这业障实在是不小,以后,不知得要用多少世多少劫才能还得清了…… 一念及此,玄奘不由得双手合什,默默地诵起经来,他不求菩萨保佑自己得脱狼吻,只是希望能够在临死前,替这些可怜的生灵减轻些罪责。 狼群大约从未见过这样的人,既不像普通人那样畏惧,也不像猎人那样充满杀气,而是平静得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似的,天生的谨慎使它们并不急于进攻,只在他身周低低地咆哮着。 一卷经已经诵完,狼群竟然还没有扑过来。玄奘注意到,不远处又来了一群动物,看上去比鬣狗还要瘦小,那是野狗,专门拣食狼吃剩的骨肉。 而在另一边,那二十几条鬣狗并未跑远,它们还在数十丈开外的地方徘徊,随时准备揩点油水。 空中传来几声鹰哨,食腐的秃鹰也在天上飞舞着,等待着…… 玄奘摇了摇头,自嘲地想:我的这一点血肉,居然能够布施这么多的生灵,实在难得的很。 莫非,这是佛祖在成全我? 同狼群一样,他也在等待,平静地等待,等待狼群的进攻,等待死亡的降临。听西域地区的老人们说,狼在进攻的时候总是直奔对方的咽喉,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可敬的生灵,你们可比人强太多了!但愿这群狼能够念在贫僧为你们诵经的份上,一击致命,别再让贫僧受折磨了…… 第五十九章 少女国王 夜晚的狂风“呜呜”作响,风里裹挟的沙砾就像锋利的刀,一寸一寸切割着肌肤。玄奘又痛又倦又渴,头重得像灌了铅,伴随着一阵阵的眩晕,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或许,昏迷是一种解脱?记得小时候二哥是这么跟他说的。二哥说,修行人有时候很容易钻牛角尖,一不小心就把自己搞昏迷…… 就像我现在这样么?他苦笑着想着,这段日子,他已经不知道昏迷了多少回了,每次从昏迷中醒来,都伴随着新一轮的折磨……狼群怎么还不过来?你们到底在等什么?远处好像有马蹄声……别逗了,那仅仅是你的幻觉吧…… 玄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梦见一个娃娃脸的小女孩儿出现在自己身边,她的身上竟然穿着戎装,像个将军一样!这是什么怪梦呀? 接着,他似乎又听到了层层叠叠的歌声,金黄色的光影在他的眼前交错变化,看不清任何东西……远处是雪山吗?怎么越来越近?群峰魅影叠嶂,有如鬼怪,又像亿万个精灵在翩翩起舞……恍惚间,他觉得自己飘上了云端,躺在一朵白云之上,说不出的舒适感觉…… 当他终于睁开眼睛,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宽大柔软的床上,床上竟散发着一股醉人的花香…… 玄奘有些茫然,这是什么地方?记得我是在沙漠中被狼群包围了啊,怎么会在这里?那些狼都跑到哪里去了?莫非,我又在做梦? 到底哪个是梦?现在,还是过去? 他轻轻蠕动了一下,想要坐起来。谁知这一动,便牵动了身上的伤口,一阵难以忍受的奇痛朝他袭来,突如其来且极为凶猛,他忍不住痛哼一声,再度昏迷过去…… 不知过去了多久,他才重新恢复了知觉,这知觉伴随着痛苦——无法忍受的奇痛,就像有人拿着无数的长针在他的身上到处锥刺,达米拉的蝎子们好像也爬了过来,拼命蜇咬……他痛得不知如何是好,浑身大汗淋漓,偏偏一点儿都动弹不得,也喊叫不得。 不过,疼痛也使他的头脑清醒,他终于明白,自己不是在做梦。 除此之外,他的心中还升起了一种很异样的感觉,究竟是什么?他却茫然不知,脑子里仿佛塞进了一团迷雾,什么也看不清。 许久,他才意识到那种奇异的感觉是什么了——原来,包裹在他身上达数十日之久的那些破破烂烂的布条,如今已全都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极轻极柔的丝衣和锦被,原本污浊的身体似乎也被清洗干净了。 口中略微有些发苦,但那种干渴的感觉似乎轻了些,玄奘依稀记得,朦胧中,他曾被一个温软的身体抱在怀里,口中被喂着一些不知是粥还是药的东西…… 头脑中的迷雾渐渐散去,他终于明白,自己是被人救了。 这种时而昏迷时而明白的感觉持续了很久,他终于可以尝试着稍稍移动一下自己的脑袋,将目光转向帏帐之外,闪烁的烛光中,他隐隐看到,一个衣着华贵的小女孩儿正在专注地搅动着一碗药。 这可真是个小女孩儿!从侧面看,她顶多只有十五六岁,肤色如雪,满脸稚气,身着一袭大红色的丝质及地长裙,裙下露出一双赤脚,脚踝上是一串晶莹剔透的宝石链儿。细长的脖子上围了一领雪白的毛皮,头顶上则戴着一簇不知是什么动物身上的毛,一颤一颤,显然非常可爱。 她是主人家的女儿吧?玄奘想,从这身穿戴上看,这家的主人显然是一位大富长者。 玄奘的心中充满了感激,想要坐起来致谢。 可惜他忘了,他根本就不能动,突如其来的巨痛使他忍不住轻哼了一声。 听到这个声音,女孩儿立即转过身来。 “你醒了?”女孩儿一双黑亮的眼睛里露出欣喜万分的神色。她说的是一口纯正的吐土罗语,声音奶声奶气,带着几分幼嫩的感觉。 玄奘强忍剧痛,朝她笑了一下,一串冷汗自眉宇间滴落下来。 女孩儿站起身来,伸出一只纤纤小手掀开帏帐,玄奘顿觉眼前一亮—— 他这一路之上也算阅人无数,却从未见过这么美丽的女孩!那一头柔顺而略微卷曲的金红色长发像瀑布一样垂到腰际,几近透明的绝美面庞动人心魄,清丽脱俗的面容下隐隐有火焰燃烧的热烈……这真是一种奇妙的融合,但在她的身上却是如此的自然,如此的美丽。 不,这已经不能被称作美丽,而是一场天然。 玄奘不禁又闭上了眼睛,这女孩子还没长成,就已经这么美,等她长大了,还不知有多么迷人! “你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女孩儿幼嫩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一块柔柔的丝帕触到他的额头,替他擦去汗水。 “没什么……”玄奘喘着气,轻声说道。 冷汗还在不停地冒,他全身都湿透了,几乎是浸泡在汗水之中。 “你浑身都是伤,”女孩儿的声音低了下去,显出很难过的神色,“一定很痛吧?我已经给你擦了药,过一段日子就好啦。” “多谢……”玄奘心中又是感激又是尴尬,想不到自己一个出家人,竟被这样一个小女孩儿服侍。 “想吃点什么吗?”女孩儿再次拿起丝帕,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水,“我叫他们烧些热粥来给你吃,好不好?” “不,不用了……”玄奘感激地说道,“贫僧……只想……见一见……这里的……主人……” “主人?”女孩儿的眼中立时露出惊奇的神色,“我就是主人啊。” “哦,是的……”玄奘想了想,道,“贫僧……说的是……你父亲……或者……兄长……” 女孩儿摇了摇头:“我没有父亲,也没有兄长。” 这个回答让玄奘感到有些意外,同时也从心里替这个美丽的小姑娘感到难过。 过了好一会儿,他终于又开口问:“那么……是谁……把贫僧……救到……这里来的?” 总不会是这么个娇滴滴的小姑娘吧? “是大将军!”女孩儿脸上露出明媚的笑容,两只细嫩的小手比划着,“七天前,大将军带兵去打猎,在沙漠里看到了好多狼,它们围着你,却不吃你,真是奇怪!你一定不是一般人。” 七天前?这么说,我居然在这里昏睡了整整七天!玄奘在感叹的同时,也略略松了口气。 有男人就好办了,他想。 “那么……让贫僧……见见……大将军……好吗……”他喘着气,恳求道,“贫僧想……当面……向他……致谢……” “好的!”女孩儿很爽快地说道,随即便朝外面喊了一声:“传大将军!” 这声音脆生生的,却着实把玄奘吓了一跳!心说这小女孩儿好大的派头!难道她是个公主?嗯,是了,正因为她是皇室的女孩儿,才能见到大将军救的人啊。 可是紧接着,他就更吃惊了,因为他看到,门外走进来一个同样年纪的女孩儿,娃娃脸,栗色长发,身上披着一件浅色毡衣,一进来就向屋里的女孩儿行礼。 “朵耶见过大王。” “嗯。”女孩儿点了点头,玄奘却又被吓了一跳——大王?这个小女孩儿? “他醒了,”只听这个被称作“大王”的女孩儿小声说道,“他说要谢谢你。” “是,大王。”那个叫朵耶的娃娃脸立即向床边走来。 这就是大将军么?玄奘苦笑着看着她,咦,怎么这么面熟? 想起来了!梦中那个身着戎装的女孩子不就是她么?难道,真是她将自己从狼口中救下来的? 蓦地,他想起自己这段日子的经历,心里有些明白了。 这里,就是传说中的女儿国。 “你好些了吗?”娃娃脸大将军站在他的榻前,关切地问道。 “好多了……”玄奘感激地说道,有心想要坐起来,但脑袋实在是太沉重了,浑身像嫩苗一样绵软无力,根本动弹不得。 他只能轻声说道:“贫僧玄奘……谢过……大将军……救命之恩……” 唉,感觉怎么像一帮孩子在玩过家家? “不用谢,”大将军甜甜地笑道,声音脆脆的,煞是好听,圆圆的脸上竟然还有两个小酒窝。 “你看上去好看多了,那天我刚见到你的时候,你可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玄奘苦笑,不用问他也知道,自己那个时候有多狼狈。 “定是大王这些日子照顾得好。我只不过是刚好见到了你,就把你给带回来了。我们大王这些天可辛苦了,每天都在这里照料你,沐浴,更衣,都是大王亲自来做,不要别人插手。” 大将军连珠炮似地又说了许多,玄奘心中暗暗叫苦。 “这如何敢当……”他不安地说道。 “我愿意,就没什么不敢当的啊。”小女王很洒脱地说道,一面歪着脑袋,看着他。 “那就……多谢大王了……”玄奘一面说,一面再次闭上眼睛。这一次倒不是因为虚弱疲惫,而是成心躲避——这小女王的一双灵瞳里水波闪烁,令人看一眼就忍不住想看第二眼。 “你累了,”小女王关切地说道,“国师说,你要多休息,少说话。” 随着一双雪白的小手轻轻放下帏帐,玄奘竟莫名地松了一口气。 “大王,”朵耶大将军在帐外禀报说,“我派出去的人在这周围转了好几天,也没找到那帮淘气鬼。” “真是奇怪,”小女王在一个案前坐了下来,用一只小手托着下巴道,“听玫瑰园的师父说,她们明明是偷跑去外边林子里采菌子了,怎么还不回来?上哪儿玩去了呢?” 玄奘心一沉,知道她们在找被阿提拉的人抓到的那几个女孩,当时那些天真无邪的女孩儿正在国境附近的林子里采摘蘑菇,被刚好路过那里的赭羯武士们抓住。 “她们会不会被人抓住了?”朵耶大将军也想到了这一点。 “抓住?”女王似乎很奇怪的样子,“她们以前又没出去过,也没得罪什么人,干嘛要抓她们啊?” 玄奘差点被她的这句话雷倒——没得罪人就不会被抓了?这小女王莫非是在极乐世界里长大的? “大王!”朵耶突然抬高了声音,“我想——” “嘘,”小女王赶紧摆手,小声道,“你小声一点,他要睡觉了,咱们出去说吧,可别吵着他。” “是,大王。”朵耶声音轻了下来。 其实玄奘没有睡觉,他只是对自己的这一奇特经历有些不适应罢了。 想不到世间真的有这么一个国家,更想不到自己竟阴差阳错地来到了这个国家!这个看起来尚未成年的小女王,实在是美得惊为天人!可是奇怪的是,她好像完全不通世事,甚至不懂得男女之防,居然给一个出家人洗澡换衣,就算是一个民间女子也不该如此,何况她还是个国王。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 玄奘头脑昏昏地想着,由于身下的床太过绵软,身上的丝衣丝被又太过轻柔,他竟有一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唉,也不知我何时才能离开这个古怪的地方,与道诚、索戈、伊塔他们重聚呢? 一觉醒来,那个美丽的小女王又来了,旁边还跟着一个侍女,端着一盆温水进来。 “放这儿吧。”女王指了指床前的一个金色台子,那侍女将水盆放在台子上,就退了出去。 女王掀开帏幔,伸手便要掀玄奘的衣被。 玄奘大吃一惊:“大王不可……”他声音虚弱,目光却显得很焦急。 女王眼中露出不解的光。 “怎么啦?”她问,两丸黑豆般的大眼睛纯净得令人难以置信。 “嗯,”玄奘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这小女王,究竟是真不懂还是装不懂啊,该怎么跟她说呢? 正想着,女王却开口了:“国师说了,你的伤必须每天清洗,上药,这样才能好得快。” 这我也知道,玄奘想,你就不能换一个人来做这种事情吗? “你放心好了,我不会弄痛你的。”女王又补充道。 看来,这个小女王的确是什么都不懂。玄奘在心里苦笑了一下,终于开口道:“大王……乃一国之主……怎敢劳烦……这些事情……叫个黄门来做……也就是了。” “黄门是什么?”女王歪着脑袋问。 玄奘愣了一下,这才意识到,不是所有的国家都有太监的。 如果没有太监的话,那也就是说,这宫中很有可能没有男侍。若是换个宫女来做,一样有男女之妨的问题。 想到自己的身体天天被小姑娘摆弄,玄奘心中着实不安,只得说道:“大王不用……弄了……都是……皮肉伤……玄奘休息几天……自然……就会……好的……” “那可不行,”女王认真地说道,“国师说了,你每天出好多汗,必须清洗、上药才行,不然会很麻烦。” 这个国师才麻烦!这么多事,婆婆妈妈的,看来也不会是男人。 玄奘咬咬牙,干脆实话实说:“玄奘……是出家人……不习惯……被……女子……服侍……” 这句话还真灵,女王果然停了手,坐在床边,一只手托着下巴,有些奇怪地看着他。 玄奘被她看得有些发毛,正欲再说点什么让她赶紧走,却见她站起身,脆生生地喊道:“传艾瓦进来!” 玄奘终于松了口气,艾瓦是个男名,有男人就好办了。 果然,没一会儿功夫,从外面进来一个小男孩。 这男孩只有十一二岁年纪,一头同女王一样的金红色头发,蓬蓬松松地顶在脑袋上,看起来眉清目秀,颇为可爱。 “你叫我来做什么?”他一进来就大声地冲女王嚷嚷,“我正玩得高兴呢,被你打断,真扫兴!” “叫你来你就来!别忘了我是国王!”这一句话出手,玄奘登时觉得好笑。 真想不到啊,这小女王居然也会摆国王架子,原先还以为她什么都不懂呢。 这时,女王已拉着艾瓦的手来到床前。 “他是我弟弟艾瓦,”女王向玄奘郑重介绍道,“让他给你换药好吗?” 第六十章 叫大王是一种尊重 原来是女王的弟弟,虽然仍然不敢当,但总比让女王亲自动手要好得多。 玄奘只得点头:“有劳……亲王了……” “我不叫亲王,叫艾瓦,”男孩纠正道,“你是谁?从哪儿来的?” 又是个什么都不懂的!玄奘只得答道:“贫僧玄奘……从大唐来……” “大唐!”小女王惊叫一声,大惊小怪地说道,“我听说过那里!在东方,是一个很大很大的国家!” 她一面说,一面张开手臂比划了一下。 玄奘点了点头,心想这女王可真是个小姑娘,少见多怪。你是个国王,听说过大唐,又有什么稀奇呢? “对了玄奘,”艾瓦似乎还想问什么。 “什么玄奘?”女王不高兴地说,“他比你大,你该叫他玄奘哥哥,真不懂礼貌!” 玄奘再次苦笑,要说礼貌的话,或许应该叫“叔叔”才对吧? 艾瓦倒是挺乖,立即改口道:“玄奘哥哥。” 玄奘叹了口气:“这是……世俗的……称呼……玄奘是个……出家人,……不用……这种……称呼……” “那别人都叫你什么?”艾瓦奇怪地问道。 “叫法师……或者……师父……”唉,这姐弟俩,什么都得人教! 女王摇摇头:“我还是觉得叫玄奘哥哥比较好听。” “我也这么觉得,”艾瓦道,“法师有很多,不知道是在叫谁;若是叫师父,人家会以为是玫瑰园里的师父呢,不行不行!叫玄奘哥哥,大家就不会弄混了。” “嗯!”女王用力点着头。 玄奘被这对小姐弟弄得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他说了太多的话,也实在是疲累至极,不想再说了。 好吧好吧,你们爱怎么叫就怎么叫吧。 他闭上眼睛,又开始默念经文。 艾瓦伸手掀开玄奘身上覆的丝被,血肉模糊的伤口暴露出来,他的小手不由自主地抖了一下,显然是被吓到了。 “你从哪儿弄的那么多的伤?”他惊叫起来,“而且全都烂了,这可怎么好啊!” “你小心一点!”女王在一旁小声呵斥道,“国师说,这些大都是鞭伤,背上还有刀伤,我这几天给他上药,已经好多了……” “我不信,”艾瓦摇着头道,“是打仗受的伤吧?我听说,外面的男人都是要打仗的。” 一边说,一边拿起一块丝布,蘸了蘸清水,替躺在床上的玄奘清洗伤口,他显然从未干过这种事,动作显得笨手笨脚。 “小心一点哦……”女王在一旁不停地说着。 玄奘闭着眼睛,任凭这小家伙施为,心里却郁闷地想,女王怎么还不走? “他身上好烫!”那个多话的孩子又开始咋乎,“是不是发烧了?” “他前几天才烫得厉害呢,”小女王继续表功,“就像一块烙铁,把我的手都给烫痛了。” “真的吗?让我看看。”艾瓦说着就要看女王的手。 “你有完没完?”女王怒道,“让你干一点事情,就那么多废话!” “看看又怎么了?这也值得发脾气。”艾瓦嘟哝了一句,又拿过一只木碗,用小木勺从里面挖出一些黑乎乎的草药糊,就直接往伤口上涂抹。 “这分明是蝎子蜇的。”小男孩又有了新的发现,对姐姐说。 见姐姐不理他,他也不在乎,边涂药边说:“一定是蝎子蜇的!我才不会看错。小时候,我也被蛰过,可痛了!咦?你身上被蛰的地方也太多了吧?你掉蝎子窝里去了?” “你轻一点儿!”女王在一旁喊道,“就知道问东问西,心不在焉的,小心弄痛了他,我叫朵耶捉只蝎子来蜇你!” 一边说,一边伸出小手,替那动弹不得的客人抹去额上的冷汗。 面对此情此景,玄奘只能极力忍耐,心中暗暗祈求:佛陀啊,请你保佑弟子快些好起来吧,像现在这样,真是生不如死啊! 或许是佛陀听到了他的祈求,又或许是这女儿国的伤药颇有灵效,没过两天,玄奘就退了热,又过了十余日,便能下地走路了。 女王开心极了,喜笑颜开地说道:“我就说过,每天换药好得快嘛,看看,这不就好多了吗?”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王。” “别叫我大王,”女王道,“我叫迦弥罗,小时候,我阿妈叫我迦若。你也叫我迦若好了。” 迦弥罗,这名字听起来佛教味道十足。玄奘顿时对这个美丽天真的小女王充满好感。 “贫僧不能叫大王的名字,”玄奘道,“大王毕竟是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不是要受人尊重的吗?”迦弥罗问。 “不错,”玄奘道,“叫大王就是一种尊重。” “可是,如果我说话人家都不听,就算叫大王,我也不觉得有什么尊重。” 玄奘愣了一下,这小女王,还挺聪明的。 “是这样,”玄奘只得解释道,“做国王的,在受人尊重的同时,也要学会约束自己,因为一国之君代表的是一个国家,不可太过随便。” “我没有随便啊,”迦弥罗道,“我只不过是叫你随便一些,你又不是国王,也不是这个国家的人。” 玄奘道:“即便是外国使臣,也不能随便喊国王名字的,对国王的不敬便是对这个国家的不敬。” “可问题是,你也不是使臣啊。”小女王笑盈盈的,颇有几分强辞夺理的味道。 “贫僧是个出家人,比丘戒律对施主的称呼更加严格,不能乱来。” “行了行了!”迦弥罗终于有些不耐烦了,“只是不想听你喊大王而已,怎么就有这么多的麻烦!” 她噘起了小嘴,白里透红的面容更显出一份娇美,真的难以想象,这样一个女孩子会是一个国王。 “再说了,”女王又说道,“有那么多人叫我大王,又不少你一个。可自从我阿妈去世以后,就再没有人喊我迦若了,你就叫我迦若好不好?或者叫我迦弥罗也行。就你一个人这么叫,也算不得不尊重。” 玄奘摇摇头:“那样的话,玄奘就更不能这么叫了。” 女王美丽的小脸儿阴沉下来。 “你这人太别扭了!”她跺着脚说。 这时,一个侍女走过来说:“大王,丞相和大将军都在御花园里,等着大王呢。” “知道了,就去,”迦弥罗答道,又回过头对玄奘说,“我已经叫人烧了热水,摘了花瓣儿,你先去洗个澡,回头我再去找你。”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 这里洗澡用的是巨大的木桶,比在高昌等国用过的桶至少要大一倍。真搞不懂,这些柔柔弱弱的小姑娘为什么要用这么大的桶洗澡,不够费水的。 玄奘将全身连头一起埋在热气蒸腾的水里,闭住气,感觉整个人仿佛回到了母体一般,在木桶中自由地浮沉,直到憋闷不堪时才把头探出水面,大口地呼吸,宛如获得新生。 伤口被浸得刺痛难当,但更多的感受却是舒适与快意,这份舒适的感觉他已经很久没有享受到了。 他闭上眼睛,长长地吐出一口热气,心想:行走西域荒漠的旅人,能够有这么个大木桶,痛痛快快地洗一个热水澡,可真是太奢侈了! 更奢侈的是,他的身周还飘浮着很多白色花瓣儿,散发出一股醉人的清香。 艾瓦抱着一个小木桶,里面装满了花瓣儿,赤着脚,在这个房间里蹦蹦跳跳,踩着地上的积水玩,还时不时地从小木桶里抓些花瓣撒在大木桶里,玩得不亦乐乎。 “行了艾瓦,”玄奘道,“不用再撒花瓣了。” “多撒一些不好么?”艾瓦放下小桶,两只手臂交叉着,靠着大桶的边缘,道,“阿姐说,花撒得越多越好,这样洗完澡,身上就会香喷喷的。” 玄奘被这孩子气的话给逗乐了:“艾瓦,我们和你阿姐不一样,身上不需要香喷喷的。” “我知道,”艾瓦道,“她是国王,想撒多少花瓣就撒多少,我们做臣民的就不能浪费。不过你没关系,阿姐说了,她的花瓣给你用,用多少都没问题。” 玄奘苦笑:“女王倒是好客,不过我们不需要这些,男人用不着熏香的。” “男人不用熏香?为什么?”艾瓦瞪着一双大眼睛,有些奇怪地问道,“用了花瓣儿,泽拉舒雅还总喜欢说‘臭男人’,‘臭男人’呢,若是不用,还不把她给熏晕了?” 玄奘忍住笑,问:“泽拉舒雅是谁?” “是丞相。”艾瓦答。 “也是和你阿姐一般大的女孩儿吗?” “嗯。” 玄奘想,这个国家可真是太奇怪了!国王、将军、丞相都是十几岁的女孩儿也就罢了,偏偏还都是一个年龄段的! 艾瓦见他突然不说话,关切地问道:“你是不是渴了?我洗澡的时候就特别容易口渴。” 他这么一说,玄奘还真觉得有些口渴。倒不是因为洗澡的缘故,而是这段日子受了重伤,又出血又流汗的,身体里的水分消耗太大,总也补充不过来。 “我叫人送些葡萄浆来。”艾瓦道。 玄奘刚说了一句“不用麻烦了”,就听艾瓦已经朝门外喊道:“传两碗葡萄浆!” 不多时,一个侍女端了个托盘进来,托盘上放着两只透明的琉璃碗,碗里红色的汁液颇为诱人。 “好了,你出去吧。”艾瓦说。 那侍女将托盘放在桶边的高几上,欠了欠身就退了出去。 艾瓦端起一碗,喝了一大口,满足地叹了口气,对玄奘道:“喝呀,可好喝了,我最爱喝这个了。” “多谢,”玄奘将一只手臂搭在桶沿上,另一只手端起琉璃碗,喝了一口清甜的浆水,突然问道,“艾瓦,你们这个国家是叫女儿国吗?” “是啊。”艾瓦道。 玄奘觉得奇怪:“为什么起这么古怪的名字?” “不是我们自己起的,”艾瓦解释道,“是外面的人嫌我们国家的名字太长太拗口,又因为我们国中很多重要职位都是女孩儿担任,所以给起了个别名,叫做女儿国。” “那,你们国家的原名叫什么?”玄奘很感兴趣地问道。 他一向觉得,称呼一个国家,还是称原名的好,这样显得尊重。如果自己知道了这个国家的原名,就不再称这里为“女儿国”了。 正想着,却听艾瓦说道:“叫苏伐剌拿瞿坦罗国。” “叫什么?”玄奘一时竟没听清。 “苏伐剌拿瞿坦罗国。”艾瓦又说了一遍。 这名字是哪个天才起的?果然够长!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算了,我还是称这里为“女儿国”好了。 “为什么要取这么长的国名?”他好奇地问。 “我不知道,”艾瓦道,“阿姐没说。” “那,这里又为什么一定要以女子为王呢?”玄奘又问。 “这个,阿姐也没说。”艾瓦道。 玄奘又是好气又是好笑,这什么阿姐啊?就说半拉话。要说这艾瓦也够怆,阿姐不说的他就什么都不知道,他不会问别人吗? 这时,艾瓦突然说道:“其实我们国家还有一个别名,叫做金氏国,因为我们这儿的山上,出产上品黄金。” 玄奘看了看艾瓦,女儿国产金他是知道的,但这恐怕会给这个小小的国家招来祸事吧。 他又想到,上次在阿提拉的营地里见到的那几个女孩子身上都带有很多金饰。何以女王、大将军还有艾瓦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金饰? 不过这疑惑也就在脑中一闪,下一刻,他便想明白了,正因为此地产金,金饰成了寻常百姓最普遍不过的装饰,王公贵族反倒不屑于佩戴了。 只不过,如果有外国人来…… 想到这里,玄奘关切地问道:“你们女儿国同别的国家打交道吗?” “当然,”艾瓦道,“那边的雪山之间有好多国家,有的国家可小了,只有几千人。” “这么说,你们女儿国很大喽?” “当然,”艾瓦骄傲地说道,“我们女儿国有三座城池,一万多人呢!” 嗯,玄奘点了点头,也不怪这孩子神气,一万多人口,虽不能跟高昌、龟兹这样的国家比,甚至比伊吾还要小一些,但是,同西域更多的星罗棋布的绿洲小国相比,一万多人口也算是个像样的国家了。 艾瓦看着他,突然问道:“玄奘哥哥,你真是从大唐来的?” “是啊,”玄奘一面说,一面顺手端起琉璃碗喝水。 “听阿姐说,大唐可大了!”这孩子张开手臂,很兴奋地比划着,“有十个女儿国那么大!” 听了这话,玄奘“扑”地一声,竟将刚刚喝到嘴里的葡萄浆喷了出来! “怎么啦怎么啦?”艾瓦忙问道,随即又心虚地说道,“是不是太夸张了?哼!我这个阿姐啊,就是喜欢吹牛!回头我找她算帐去!” “没,”玄奘赶紧摆手道,“你阿姐一点儿都没吹牛。” 十个女儿国?开什么玩笑!单单一个百万人口的长安城,就有几十个女儿国那么大,更不用说整个大唐了。 洗完澡,玄奘换上了一袭轻软的丝质长袍,顿时觉得神清气爽,所有的疲劳与伤痛都抛到了脑后。 艾瓦站在一旁看着他,惊奇地说道:“玄奘哥哥,你看起来可真帅气!怪不得阿姐总说你与众不同呢。我那个阿姐啊,当国王不行,看人却挺准。” “莫要胡说,”玄奘道,“你阿姐本就是国王,你怎么能说她当国王不行呢?” “不是我说的!”艾瓦道,“国师也常这么说,说阿姐当年读书的时候不用功,现在当了国王,什么都不懂。” 玄奘笑道:“没有谁一生下来就什么都懂,你阿姐只是太年轻了,等她到了国师那般年纪,就什么都懂了。” “等到了国师那般年纪,她就不当国王了!”艾瓦道。 这是什么缘故?玄奘心里觉得奇怪,却没有继续往下问。别的国家宫中之事,还是少打听为好。 第六十一章 女王是怎样产生的 出了沐浴的房间,便是一间颇为干爽的屋子,地上辅着华丽的地毯,正中间则是一张漂亮的案台。 侍女端了几盘点心果品放在案台上,随即退下。 “刚洗过澡,要吃点东西,”艾瓦说,“这可是阿姐专门嘱咐我的,要我把玄奘哥哥服侍好了。”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一直要亲王服侍,实在不敢当。” “为什么你总是叫我亲王?”艾瓦奇怪地问道,“亲王是什么意思?” “亲王,就是国王的兄弟子侄,西域各国都这么叫。” “噢,”艾瓦重重地点了点头,“是这样啊,那你为什么要说不敢当呢?如果换我阿姐来服侍你,你就敢当了是不是?” “不是不是,”玄奘赶紧摇头,“你阿姐……那就更不敢当了。” “不敢当会怎么样?”艾瓦很感兴趣地问道,“你刚来的时候,天天都是阿姐服侍你。你不敢当,又会怎样呢?” 对于这个孩子气的问题,玄奘实在是头痛不已,只得说道:“也不会怎样,只是心中不安罢了。” 艾瓦又“噢”了一声,看他似懂非懂又想提问的样子,玄奘决定赶紧结束这个话题。 “艾瓦,”他站起身来,恳切地说道,“谢谢你和大王这段日子对我的照料,贫僧实在是难以为报,只能为你们多诵些经文,祈请佛菩萨保佑你们和你们的国家。贫僧还有很多事情要做,就此别过,请代我向大王告辞吧。” “你要走?”艾瓦双手扶住案几,一双大大的眼睛瞪得溜圆。 “贫僧只是一个匆匆过客,当然要走。” “现在就走?”艾瓦站了起来。 “现在就走。”玄奘说着,合什一礼,便朝外而去。 “不要走!”艾瓦急了,“玄奘哥哥,你不能走!你要是走了,阿姐非骂死我不可!” 玄奘笑道:“不会的,你阿姐知道我是个旅人,迟早要走,她不会骂你的。” “她会的!”艾瓦道,“她说过,你跟别人不一样,她说过,要把你留下来的!” 玄奘略觉意外,淡淡地问道:“贫僧有什么不一样的?” 这话他也只是随口问说,压根儿没指望对方回答,心想就算回答,十有八九也是那句:“阿姐没说。” 不过这回他想错了,艾瓦立即答道:“阿姐说,你身上有一种让人着迷的气质!丞相和大将军也都是这么说的!” 玄奘哑然失笑道:“那只不过是因为贫僧是个外国人,她们觉得稀奇罢了。” “不是的!”艾瓦认真地说道,“我们这儿又不是没见过外国人。” 是了,刚才他们还讨论雪山中的很多小国呢。 “艾瓦,”玄奘放慢了脚步,与这位小亲王并肩而行,边走边问道,“你说雪山之间有很多国家,他们常来吗?” “常来,”艾瓦道,“以前,有好几任女王还嫁到别的国家去了呢。” “哦?”玄奘觉得奇怪,“那他们生下的孩子岂不是无法接替王位了?” “为什么要他们的孩子接替王位?”艾瓦奇道。 玄奘愣了一下,这个国家的王位不是世袭的?那他们的女王是通过什么方式选出来的呢? “玄奘哥哥你不知道,”艾瓦兴致勃勃地说道,“有好多王子都来向我阿姐求婚。他们个个都打扮得光鲜漂亮,有的力大无穷,有的文质彬彬,可阿姐偏偏都不喜欢。” 这有什么稀奇的?玄奘想,你阿姐年纪还小,还没到那个时候呢。 艾瓦接着说道:“半年前,有个从缚喝国来的王子,很倔很倔,非要娶我阿姐不可!别人也都很喜欢他,说他多英俊啊!劝阿姐答应。可阿姐却说,他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当然英俊了。于是叫他上马,说要看看他的骑术如何,那王子当然是立即答应,马倌牵出一匹烈马,结果他刚一骑上去,还没坐稳,就听马倌一吹口哨,那马一下子直起了身子,就把他给摔了下来。摔下来也就罢了,偏偏他的靴子还挂在马蹬上,被拖着跑了一圈,幸好马倌上前拉住缰绳,不然可就被拖死了。” 玄奘皱起了眉头:“这么做,不是太过分了吗?” “阿姐说了,这就是考试!”艾瓦眉飞色舞地说道:“玄奘哥哥你不知道,那个王子从地上爬起来,鼻青脸肿不说,还气得脸色发青,像妖怪一样,一点儿都不英俊了。” “那是自然的,”玄奘道,“任谁都一样。” “不一样不一样,”艾瓦摆着手说,“阿姐说,你就不一样。” 玄奘又是一愣:“我?” “不是你是哪个?”艾瓦边走边说,“那天,朵耶大将军把你救回来,阿姐吓了一跳,真的!她说,她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一个人,浑身是伤,昏迷不醒,还这么吸引人的!她还跟我说,看人,可千万不能看他光鲜漂亮时的模样,要看他狼狈的时候。一个男人在他最倒霉最狼狈的时候,还能有一种挡都挡不住的高贵气质,还能够一下子打动女人,那才是真英俊,真高贵!” 听了这话,玄奘哭笑不得。 “这话是你阿姐自己想出来的?”他问。 心里却想,我才不信那个一脸稚气,什么都不懂的小女王,对男人女人能有这么深刻的认识呢。 果然,艾瓦道:“不是阿姐想出来的,是国师跟她说的。” “我就知道不是,”玄奘道,“对了,你总提国师,国师是谁?” “国师?当然是国王的老师啦,”艾瓦一副怎么这都不知道的口气说,“她以前是玫瑰园里的师父,我阿姐,还有朵耶姐姐,泽拉舒雅姐姐,小时候都在那里读书。后来阿姐当了国王,她就是国师了。” “原来如此,”玄奘点了点头。 听了这么多,他有点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了,忍不住问道:“艾瓦,你跟贫僧讲讲你们国家好吗?比如,你阿姐是怎么当上女王的?” “当然是由雪山女神指定的了。”艾瓦又是一副理所当然的语气。 “雪山女神?”玄奘吓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阿提拉的那个什么“雪山圣灵”,不禁心有余悸。 艾瓦兴致勃勃,边走边讲了起来。他告诉玄奘,女儿国里有一定身份的贵族女孩儿,都有当国王的资格,她们从七岁起就被集中起来授课,一直到十五岁课业结束,这八年时间,由国中最有智慧的师父为她们讲解治国方略和带兵之道,这些师父中,有的本身就曾当过国王。 女孩子们读书的地方被称做“玫瑰园”,在那里,同龄的女孩子都在一起读书,等待继位的机会,这个机会就是,上任国王退位。 “如果国王怀孕了,或者远嫁他乡,比如嫁给别的国家的国王啦王子啦,那就得退位,”艾瓦说道,“如果没有出嫁,到了三十岁也必须退位。国王退位以后,如果愿意,可以到玫瑰园里当师父,也可以干别的,或者什么都不干。新的国王从玫瑰园里十五岁的女孩子中产生。” “如何产生呢?”玄奘惊奇地问。 “就是把她们带到一个很神圣的地方,面向雪山,接受雪山女神的挑选,选出来的那个人,就是新国王了。”艾瓦说。 “可是,雪山女神是如何做出选择的?”玄奘很感兴趣地问道。 “这个我可不知道,”艾瓦摇头道,“阿姐没跟我说。她是去年冬天即位的,我问过她,你是怎么被挑选出来的?她就是不肯跟我说,还说,这是她们世代相守的秘密。哼,不说就不说,有什么了不起的!” 他愤愤不平,显然对阿姐把这么有意思的事跟他保密,感到非常不满。 玄奘笑了笑:“想来,这是一套神圣的仪轨,不能跟别人说。外人还是不要打听的好。” “我又不是外人。”艾瓦还是悻悻的。 “那么,”静静地走了一段路,玄奘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大将军也是雪山女神选出来的了?” “才不是呢,”艾瓦摇头道,“雪山女神才不会让自己那么累呢!她只选国王,至于丞相啦,大将军啦,全都由新国王任命。一般来说,新国王都只任命自己要好的同学担任重要职位。” 玄奘恍然大悟,怪不得国王、丞相、大将军都一般大,这才真是名副其实的“一朝天子一朝臣”哪。 这时,他又想到了一个问题:“新国王产生之后,那些在玫瑰园中读书的别的女孩子怎么办?比如那些比女王小一岁两岁的女孩们,岂不是永远也没机会当国王,或者官员了?” “也不是没机会,”艾瓦道,“比如女王突然早逝。” “那只是极特别的情况。”玄奘道。 “嗯,”艾瓦点了点头,“那她们还是会继续读书的,读到十五岁,优秀的会留在玫瑰园里当师父。其余的就是老百姓了,也可以做些别的行当。” “那么男孩子呢?”玄奘问,“读不读书?” 艾瓦摇摇头,道:“男孩子学习骑马射箭,还有做手艺。”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难怪羯拉伐罗说这里是被魔鬼附了身的国家呢,对于一向习惯于男尊女卑的人和国家来说,确实如此。 上次阿提拉他们抓到的几个女孩子显然是玫瑰园的,这些女孩儿自幼在玫瑰园里读书,既漂亮又有点学问,再加上从小生长的环境以女性为尊,这就使得她们比别的国家的女子显得更加自信和高贵,这是一种不需要依靠男人来肯定自己的自信和高贵,而这份独特的气质,对于外界的男子具有一种天然的吸引力。 阿提拉说过,他要率赭褐武士们来攻打这个国家,抢夺这里的女子,还叫人打探过这里的方位。虽说上次他遭到马贼袭击元气大伤,但应该不会放弃这个计划。我该不该把这个情况告诉女王,让她有所准备呢? 想到这里,玄奘立即问艾瓦:“大王现在在哪里?” “在御花园里,跟朵耶大将军和泽拉舒雅丞相玩羊骨头呢,”艾瓦说到这里,又有些不平,“哼,她们倒玩得高兴,叫我到这里来服侍人!” 玄奘哭笑不得:“你也不用再服侍我了,我现在要去见她们,你跟不跟我一起去?” “你要去向她们辞行?”艾瓦问。 “暂时不,”玄奘说道,“我有要紧的事情要跟大王说。” “好,我带你去!”艾瓦见他不急着走,心里高兴,回答得格外爽快。 一个花团锦簇的园子里,三个女孩儿正趴在一张桌子前,将一把羊骨头玩得不亦乐乎。 玄奘认得其中两个——女王迦弥罗和大将军朵耶,还有一个面貌清秀,肤色白嫩,看起来颇有几分书卷气的黑发女孩儿,与她们两个年纪相仿,这一定是丞相泽拉舒雅了。 头顶上的花树遮蔽了一部分阳光,柔和的阴影环绕中,三个女孩儿活泼的身影,竟有点儿如诗如幻的味道。 玄奘正待上前打招呼,就听到那黑发女孩儿问:“前些日子朵耶救回来的那个长得跟魔鬼一样的外乡人,活了吗?” 长得像魔鬼?玄奘想,这是在说我吗?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这样评价他呢,不觉停住了脚步。 “那当然!”朵耶扬了扬小圆脸儿,得意地说道,“我能救个死人回来吗?” “他才不像魔鬼呢,”小女王边撒骨头子儿边说道,“他是个天神。你要是现在见了他,保准大吃一惊!” “你饶了我吧,”那个黑发女孩儿赶紧说道,“那个模样,我见一次就够了。脸皮紧贴着骨头,骷髅似的,嘴唇干得像粗锉,满身满脸都是血污。这样的人,不是魔鬼又是什么?” 朵耶哂笑道:“泽拉舒雅就是胆小。我见他的时候,他比这还不如呢,你看,我就不怕,还把他给带回来……嘿嘿,该我了!”她伸手抓起女王刚才抓过的骨头。 “我哪能跟你比?”泽拉舒雅道,“你是大将军嘛,你不怕魔鬼,魔鬼怕你才对。” 说到这里,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两只手托着尖尖的下巴,道:“真是奇怪,我看他就像死了一样,你是怎么看出来他是个活人的?” “我一开始也以为他多半是死了,”朵耶一边灵巧地抛着骨头子儿,一边说,“就想,葬了他吧,要不然,他就被豺狗给吞了,多可怜!可手一碰到他的胸脯,就觉得还有热气,一丝一丝,我也不知是怎么觉察到的,旁边的人上来摸,都说哪还有热气?死透了的。我觉得不确定,又把手按紧点儿,这次没感觉到热,却觉得他的心在动;再把耳朵贴上去,就听到了声音,我还以为是错觉,是我自己的心跳声呢,后来那声音越来越清楚,我就知道,这是个活人,只不过快要死了,我就把他带回来了。” “你胆子可真大。”泽拉舒雅佩服地说道。 “大王胆子才大,还天天照顾他呢。”朵耶道。 “你们都不懂,”迦弥罗认真地说道,“其实他可英俊了,真的。” 听了这番对话,玄奘心中略觉好笑,同时又非常感动——这些善良的女孩子,若没有她们,自己可真是死定了的。 就算是为报救命之恩,自己也决不能让她们受到伤害。 “我赢了!我又赢了!”朵耶突然开心地跳了起来。 泽拉舒雅轻叹一声:“朵耶就是玩得好,我练好长时间了,总也赢不了她。” “我差一点儿就赢了,”迦弥罗笑道,“再练练,不信赢不了她!” “再练你也赢不了!”朵耶得意地说,“我玩这个的本事已经炉火纯青啦!” 玄奘摇了摇头,如果你带兵打仗的本事也炉火纯青,我就不用替你们操这份心了。 一边想着,一边走了过去。 第六十二章 “勇敢”的大将军 女王听到身后的脚步声,一扭头见是玄奘,高兴地迎了上去:“玄奘哥哥!我们正说你呢,快来快来!” 说着,一把拉住了他的手,把他领到了桌前:“你们看看,他是魔鬼还是天神?” “呀!”泽拉舒雅惊叹一声,“他真是那个被救回来的人吗?” “当然了!我怎么会骗你们呢?”女王得意地说道。 玄奘手被小女王拉着,本就不甚自在,只不过考虑到对方毕竟救了自己性命,总不好粗暴地挣开。现在又听到这番话,更是不悦。对于一个出家人而言,皮相原本就是虚幻不实的,丑也好俊也罢,总之是一副臭皮囊而已。 迦弥罗哪里知道他在想什么,只管兴致勃勃地问:“玄奘哥哥,你会玩羊骨头吗?跟我们一起玩吧。” 玄奘摇摇头:“贫僧不会玩这个。” “没关系,我教你,”女王依旧拉着他的手,“很容易学会的。” “还是让我来教吧,”朵耶道,“你那两下子,不行。” “除说我不行的?我快要赢你了!”迦弥罗很不服气地说道。 见这女王拉着他的手,就要和大将军吵起来了,玄奘正色道:“大王,贫僧有话要说。” 说着,很自然地把手从女王手中抽出,合十行礼。 迦弥罗愣了一下,大概是不适应这种一本正经的说话方式吧。 这时,泽拉舒雅站了起来:“我们需要回避吗?” “不用。”玄奘道。 “对了玄奘哥哥,”迦弥罗朝这清秀的女孩儿一指,道,“你还不认得她吧,她是我的丞相泽拉舒雅。” 玄奘冲小丞相点了点头。他知道这个国家君臣关系淡薄,也就不用整那么多虚礼了。 “法师有什么话要说吗?”泽拉舒雅问道。 玄奘自到了女儿国,第一次听到有人叫他“法师”,别的人包括女王和大将军,都是要么叫“你”,要么叫“哥哥”,虽说出家人不在乎名相,可乍一听那么多乱七八糟的称呼,终究还是不大适应。 就冲这么一句“法师”,玄奘也忍不住对这个黑头发的小丞相起了好感。 “是这样,”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平静一些,“贫僧来此之前,曾经在一个拘迷陀人的营地里见过女儿国的人,那是七八个比你们小一点儿的女孩子……” “就是她们!”朵耶叫了起来,“上个月,玫瑰园里的师父说,有八个女孩儿去国境边的丛林里采菌子,到晚上还没回来,让我帮忙找找。我带兵找了好久,都没找到。原来这帮淘气鬼跑到拘迷陀国去了!那里远吗?好不好玩?” “她们没有去拘迷陀国,”玄奘叹息道,“是拘迷陀国的一些人,信奉什么雪山灵主教的,在距离女儿国不远的那处荒漠里设了个营地,把她们抓到了那里。” 泽拉舒雅觉得奇怪:“那些拘迷陀人,为什么要抓她们?” 玄奘尚未开口,朵耶便抢着回答:“那还用问?定是她们太淘气,惹祸了。”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不是因为淘气,是皮相太好了。” 接着,便将自己在阿提拉营地中所见的事情,择要说了一遍。 三个女孩儿面面相觑,虽然考虑到她们的承受能力,玄奘已尽量将那些女孩子的死因说得不那么血腥,可她们显然还是从这个故事中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以至于个个小脸苍白,话都说不出来了。 许久,迦弥罗才醒过闷儿来,轻轻说道:“怪不得找了那么些天都找不着,原来她们都死了……” “那些都是什么人?怎么那么坏?”朵耶气愤地问道。 玄奘尚未答话,却听泽拉舒雅说道:“等他们来了,我定要好好问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长得好难道也是错吗?人总不能不讲道理……” “檀越说得没错,”玄奘苦笑道,“人是要讲道理的。但他们会带着军队来,如果檀越真的想跟他们讲道理的话,得先有这个实力才行。” “我有实力!”朵耶大声说道,“我是大将军,他们有军队,我也有!” 见这小女孩将军如此自信,玄奘不禁心中一宽。有句俗话说得好:“秤铊虽小压千斤”,既然她能当上大将军,还能把自己从狼口中救出来,想必是有点真本事,倒是不能小瞧了她。 这样一想,就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 “玄奘哥哥你就放心好了!”迦弥罗笑道,“朵耶可了不起了,她都敢直接用手抓虫子呢!” “抓虫子?”玄奘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刚刚放松下来的心再次一紧。 “是真的,”迦弥罗以为他不信,认真地说道,“在玫瑰园的时候,有一回,房间里突然进来一只大蜘蛛,有那么大个!” 她用手比划了碗口那么大的个子,美丽的小脸上满是恐怖的神情: “那蜘蛛黑乎乎的,满身都是毛,跟妖精似的。当时,我们都吓坏了,连国师都一动也不敢动,生怕它会飞过来咬人。” 玄奘摇了摇头:“蜘蛛不会飞的。” “不!我见过会飞的蜘蛛。”丞相泽拉舒雅一本正经地说。 玄奘想,蜘蛛顺着一条蛛丝荡过来的时候,速度是很快,你可能只是被吓坏了,以为它在飞。 但他没再抬这个杠,而是继续往下听。 迦弥罗道:“所有人都吓得动弹不得,只有朵耶一个人走上去,一伸手就抓住了那只蜘蛛,把它扔到了院子里!” 她用无比崇敬的目光看着朵耶,仿佛她是个英雄。朵耶脸儿红红的,心满意足地享受着这份尊荣。 听到这里,玄奘有些惊讶:“就这些?” “这些还不够么?”迦弥罗激动地说道,“当时,不管是国师还是我们,都赞她是个勇士!” 泽拉舒雅也点头,补充道:“我们当时都说,不管谁被雪山神女选中,做了国王,都要任命朵耶做大将军!” 玄奘目瞪口呆,原来,这是一个因为敢抓蜘蛛就被当作勇士的大将军! 阿提拉已经知道这个国家的具体方位,那个袭击他们的马贼队伍也知道,并且,从他们的口中得知,可能还有一些劫匪知道这里,他们都津津乐道于这个神奇的国家,对其所出产的黄金以及美丽的女子垂涎三尺,他们的人马随时都有可能出现在这里。 小小的女儿国,美丽善良却又毫不设妨的女儿国,你准备好了没有? “你怎么了,玄奘哥哥?”女王迦弥罗注意到了玄奘脸上古怪的表情,忙问道。 “是不是不舒服?”大将军朵耶也问,伸手来摸他额头。 “伤还没好,肯定会不舒服的,”丞相泽拉舒雅也说,“你要多休息。” “多谢诸位。”玄奘轻松躲开了朵耶伸过来的小手,心中对这位大将军的本领更加忧虑。 “呃,”他迟疑了一下,有些绝望地问道,“你们的军队,也都是女兵吗?” “不是啊,”朵耶道,“士兵都是男的!” 玄奘略略松了一口气,有男的就好!至少面对侵略的时候还可以反抗一把。 “法师不用担心太多,”泽拉舒雅看出了玄奘的忧郁,说道,“明天,我陪法师在王城里到处转转,再去看看玫瑰园。至于打仗的事,就交给朵耶好了,她一直盼着有仗打呢。” “可不是?”朵耶小胸脯一挺,说道,“我这个大将军,自从上任以来,还没有打过仗呢,光打一些野兽虫子,有什么意思?” 提到“野兽”二字,玄奘心里一动,他想起这位大将军还能带兵打猎,从七八条狼的口中救下自己,这却是骗不了人的,心中又略略放宽了些。 “上次大将军打猎,想是满载而归?”玄奘问。心里颇为那群狼难过,在一支军队面前,估计这个家族是完蛋了。 谁知朵耶摇了摇头:“那些狼太狡猾了!狼皮也太厚,箭都射不进去!全都跑掉了。不过我们打到了几条野狗!” 说到这里,颇有几分得色。 玄奘惊讶:“将军带了多少人去打猎?” “五百人吧。” “都是男兵?” “是啊。怎么啦?” “没怎么。”玄奘在心里叹了口气。 五百人的军队,手执弓箭,居然连七八匹狼都搞不定!玄奘心中说不出是一种什么滋味,一方面,作为一个佛教徒,他很高兴那些狼能够在弓箭下活命,这也算是它们的福报了;而另一方面,作为女儿国的客人,他又实实在在地为这支军队的战斗力而忧虑。 就这两下子,还盼着打仗? 眼前不禁又浮现出被阿提拉擒获的那些女孩子的面容,那颗被砍下来的头颅,那双大睁着的双眼,尖利恐惧的哭喊声仿佛还在耳中……玄奘实在不敢想象,如果整个玫瑰园被那帮匪徒攻陷,将会是一个什么样的情景。 要是道诚他们在这里就好了,玄奘想起自己的那些伙伴,不禁有些心痛。 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又是一个清晨,初升的太阳映照着殿外不远处的一条小河,河滩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雾霭,从河谷的峡口望上去,起伏连绵的群山生长着茂密的树木,秋天的树叶呈现出一片金黄色,山腰上笼罩着如烟般的轻雾,把这片地区装点得神秘美丽。 河边有一个小山坡,坡上满是已经变黄的干草,玄奘就坐在这片毛耸耸的草地上,手里拿着一把锋利的小刀,切割着面前一堆黄杨树枝。 他做得很细心,很快,这些树枝就被他切割成差不多大的小木块,然后再被一点一点地削圆,琢磨,穿孔…… 原来的佛珠散落在阿提拉的营地里,估计找不回来了,需要给自己做一串新的。 他的面前正对着一座白得耀眼的雪山,山上冰天雪地,山下生机昂然。 秋阳下,收割的牧草散发着酒一样浓烈的清香,盘旋于空的苍鹰以及在山中徜徉的牦牛、羊点缀在天地之间,快要下羔的母畜们,拖着浑圆的身体,在阳光下慢慢走动。 天上、地下,所有的生灵都俨然沉醉于自己的世界,对人视若无睹,即使狭路相逢也只是默然绕路,连头都不抬一下。 旷野上,有一顶圆圆的毡帐,一位牧人,正告别妻子,骑上马,赶着羊群,朝着远处的草原前进。他像指挥着一支长途中跋涉的商队,又像是照料着一群迁徙的移民。 玄奘感叹,女儿国实在是一个草肥水美的地方!黄沙、雪山、丛林,都只不过是为了圈起她的美丽,阻断外界那些贪婪的人们对她所起的或喧嚣、或静谧、或血腥、或平和的窥探罢了。 但不知,这份宁静中的美丽,还能够维持多久? “你怎么坐在这里?”一个娇嫩的声音远远地传了过来。 玄奘回头,看到小女王迦弥罗正朝这边走来,金色的阳光洒在她的身上,在这一刹那间,日月光华都仿佛为她的美丽所倾倒。 “你不冷吗?”她来到玄奘跟前问。 玄奘回头看了看她,反问道:“大王不需要上早朝?” “早什么朝?”女王再次反问。 玄奘解释道:“就是每天早晨国王都要临朝,听取大臣们汇报这个国家的政事。” “何必那么麻烦?”迦弥罗不解地说道,“她们有什么事情,自然会来跟我说的。” “那如果有一些重要事情,需要跟很多大臣们一起讨论呢?” “那我就把她们统统招到书房里,或者干脆招到这里来,这里有蓝天,有阳光,有青草,大家一起坐在草地上讨论,多好啊。” 玄奘无语。不过想想也是,这种自由自在的方式也挺解决问题的。 女儿国说到底只是个一万多人口的绿洲国家,搁在大唐不过是一个镇,很多事情确实没必要一本正经。 这么一想也就释然了。 “这些珠子真好看!”小女王顺手抓了几颗,一抛一抛地玩耍,“想不到你也挺会玩的!” 玄奘笑了笑,一边琢着手里的珠子,一边说:“玄奘有一件事情,想请大王帮忙。” “什么事啊?”迦弥罗一脸喜色地问道,明亮稚气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着他,宛若艳阳照射下清澈见底的孔雀河水。 玄奘避开了她的眼睛,这个尚未成年的小女王实在是美得令人不敢逼视。 “是这样,”他的目光望向远方,缓缓说道,“玄奘有一些同伴,在秣和城失散了。玄奘很想念他们,也不知他们现在哪里,是死是活……” 迦弥罗明白了:“你是想叫我派人去找他们?” “大王若是能派人打探一下他们的消息,玄奘感激不尽。” “好啊!”一个声音突然从背后传出,倒吓了他们一跳! “死朵耶!”迦弥罗抚着胸口骂道,“你总是这样突然出现,可吓死我了。” “大王胆子真小。”朵耶笑着,开开心心地在他们对面坐了下来,顺手也拿了几颗珠子,“玄奘哥哥,你要找谁,跟我说,我替你找去!” “等一等,”迦弥罗突然说道,“找人是可以的,不过我有个条件!” “大王有什么条件?”玄奘问。 “我不喜欢你叫我大王,我要你叫我迦若!”女王答。 玄奘一愣,这算什么条件? “可以吗?”迦弥罗亮亮的眼睛看着玄奘。 “可以。”玄奘答道。既然这个国家如此与众不同,他也就不在乎什么虚礼了。 “太好了!”女王高兴极了,满脸都是明媚的笑容。但随即她又惊叫起来,“蝎……蝎子……” 她浑身发抖,伸出一根手指,颤微微地指着一个地方。 第六十三章 没有玫瑰的玫瑰园 玄奘顺着她的手指看去,果然不远处的石头旁边,有一只寸许长的蝎子。 “别怕,”他说,“蝎子的胆子其实很小,不会主动伤人的。” 刚说到这里,却见朵耶用一小块毛毡包着手,一下子便捉到了那只蝎子! “我抓到它了!”朵耶举着那只蝎子,得意地说。 迦弥罗脸色变了,边躲边说:“快,快踩死它!” 朵耶正要奉旨行事,却听玄奘在一边有些不忍地说道:“还是别伤害它吧,好歹也是条生命。” “可它是只蝎子,会蛰人的啊。”朵耶歪着头,不解地说道。 “只要你不惹它,它就不会蛰你,”玄奘道,“而且,就算不小心被它蛰一下,也死不了。何苦要它性命?”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道:“那,那些蛰你的蝎子呢?” “它们并没有主动蛰我,”玄奘有些伤感地说道,“是我先压死了它们的很多同伴。” 说到这里,他心中一酸。当年,佛陀可以和一条巨蟒同处一室,并让巨蟒忏悔自己的罪业,而我与蝎子同处一室时,却先压死了它们中的一部分,又被另一部分蛰伤……唉,这就是我与佛陀的差距啊。 “那也是它们的错!”朵耶道,“它们是蝎子,你是人。” “而且还是个修行人,”迦弥罗接口道,“国师说,伤害一个修行人是要下地狱的!” 玄奘苦笑,顺口吟道:“世间悲哀唯一死,纵然虫蚁也贪生。一般性命天生就,奉劝世人莫看轻。” 朵耶歪着头,道:“我不明白,一只蝎子与一个人,有什么共同点?” “它们都是生命,”玄奘答,“每一种生命都有它存在的理由和价值。生命应该没有尊卑、贵贱之分,它们都是可爱的,神圣的,高贵的,美丽的。” 朵耶看看玄奘,又看看女王,再看看手中的蝎子,有些茫然。 “那就听玄奘哥哥的,别伤害它吧。”迦弥罗道。 朵耶小心地将蝎子放了。 “玄奘哥哥,你心眼可真好,将来一定会有好报的。”迦弥罗道。 玄奘笑了笑:“多谢大王吉言。” “叫我迦若!”女王不高兴地说道,“不然,我不叫朵耶替你找人了。” “那就不用找了,”玄奘叹道,“如果他们没事,自然会来找我的。” 迦弥罗一愣,眼圈立即红了:“叫我迦若很难吗?连自己的事情都不管了。” 看到这小女王的可怜样子,玄奘不禁有些心软,长叹一声道:“玄奘倒不是因为不想叫大王名字,而是担心,最近女儿国会有麻烦,不能再让大将军去涉险。” “有什么危险的?”朵耶不服气地说,“雪山神女会保佑我们的!” 玄奘的目光注视着远处的雪山,心里想,又是女神,又是灵主,又是暴龙,这雪山上的神仙还真是不少啊! “对!雪山神女,”迦弥罗说,“女儿国里的女孩子都是雪山神女的后代。” 玄奘奇道:“女孩子是雪山神女的后代,男孩子难道就不是?” “男孩子当然也是了,”朵耶抢着说,“只不过,女孩子更像雪山神女,她们都是女的嘛。” 见玄奘还是有些不以为然,迦弥罗解释道:“以前国师跟我们说过,女儿和男子不同,男儿勇猛,女儿善良,即便是雪山上的神仙也是一样,男神与暴龙为友,降下雪崩,埋没那些敢于向他的权威挑战的人;女神却会以善心对待一切人和动物,降下雪水,滋润大地。” 从这个小女王口中听到“暴龙”二字,玄奘觉得颇为奇怪:“龙不是大海里的吗?怎么山上也有?” 迦弥罗说:“据先知讲,在这茫茫凌山之上,有一片极寒之地。那里没有阳光的温暖,亘古以来就是狂风暴雪与冰川的世界;那里终年狂风不息暴雪不止,远远望去,就像是一条白色的怒龙在无尽的雪海中兴风作浪。” 玄奘点头,这样的传说,他一到西域就听说了。 “先知还说,”迦弥罗接着说道,“在天地创始之初,也有过众神混战的情况,当时天之涯的北溟深渊中有一位白色龙王,他在混战中被一位尊神打落凡间,化做魔龙雪山。此龙虽化山而死,但怨气不散,化做狂风暴雪,终日哆嗦怒吼。” 玄奘叹息道:“嗔怒之心,害人害己,人神皆然。” 迦弥罗望着远处的雪山,幽幽地说道:“后来,人们去找那位尊神,希望他能彻底解决雪山魔龙,不要再让它危害人间。尊神却说,魔龙已经化为雪山,他也无能为力,而要想化解那位魔龙的戾气,须得去找一位美丽的女子。” 玄奘一愣,自然而然地想起了阿提拉他们那残酷的血祭,只不过那是将无辜的女子送给雪山灵主做供品。 “美丽的女子,是要嫁给魔龙吗?”他问。 “当然不是!”迦弥罗欢快地说道,“那位美丽的女子,她有着一双平静如水的眼睛,和一颗最善良的心。更重要的是,她拥有善的力量,这种力量可以制服魔龙,让凶恶的魔龙像小蛇一样服服帖帖,从此不再发怒。那位美丽的女子,后来就住在了雪山上,成为雪山神女。” 听她们这么一说,玄奘不由得想起了在伊吾看到的壁画,壁画中,虔诚的画师创作的飞天女神,在无边无际的茫茫宇宙中飘舞。 “难怪这个国家以女子为尊。”他感叹着说道。 “当然了!”迦弥罗道,“国师说了,女儿统治的地方,会比男子统治的地方更宁静,没有暴力和战争。” “大王说得对,”朵耶道,“我们这里,一向都是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 玄奘再次把目光投向远方,投向旷野上的那顶圆帐,一头母牛站在帐前,安详地嚼着干草,女主人正在给它挤奶,两个孩子和一条狗在圆帐四周跑来跑去。 看来,伊塔和索戈也都没有说错,这里的确是一块神奇的土地,一个神秘的国度。 天快要黑了,玄奘看到,早晨离家的牧人,骑着马,赶着羊群,回来了。 两个孩子带着狗迎了上去,主妇则提桶走进圆帐,袅袅的炊烟很快便从帐顶升起。 远处的天空中有一只鹰在盘旋,仿佛在唱着一支古老而又悠长的牧歌。 这里没有情杀,没有盗窃,没有暴力,没有仇恨……有的只是互敬互爱、自给自足的自然生活,恰似陶渊明笔下那个“不知有汉,何论魏晋”的世外桃源。 可是,这里没有暴力和战争,却不代表外面的人不把暴力和战争强加过来。 在阿提拉等人的眼中,女人就是用来做供品和祭品的,而在女儿国的传说中,一个善良的女子却可以制服一个恶神,使他不再为害人间。 这也就是为什么阿提拉要称这个国家为“魔鬼国家”,而在女儿国这些美丽善良的女孩子心目中,阿提拉他们才是真正的恶魔。 可是,她们能够像雪山神女一样,仅凭着善良和纯真,就打败那些恶魔吗? 玫瑰园,以玫瑰命名,却没有玫瑰。 玄奘走在这片看上去很精致的园林中,心中一阵怡然安宁,他的左边是那个既美丽又单纯的小女王迦弥罗,右边则是那个既清秀又聪慧的小丞相泽拉舒雅。 “这里一朵玫瑰都没有,为何叫做玫瑰园呢?”他放眼四顾,提出了疑问。 迦弥罗白晰纯净的面容显得有些黯淡:“听国师说,以前的玫瑰园是有玫瑰的,可后来,被魔鬼毁掉了。我从来就没有见过玫瑰,也不知它是什么样的。只听老人们说,玫瑰有两种颜色,一种是红色的,一种是白色的,上面还有刺。” “不错,”玄奘点头道,“大唐也有玫瑰,不过色彩更多,远不止这两种颜色。可惜离这里太远了。” 泽拉舒雅的眼中露出艳羡的神色:“你们大唐可真好,什么都有。” 玄奘微微一笑,他是个僧人,原本对任何事情都无所介怀,可是离乡日久,骨子里掩藏的那份思乡之情便如陈酒一般愈久愈浓,醇厚悠长,他很喜欢听到人们对故乡的赞美。 “我听说,波斯也有这种花,”迦弥罗边走边说道,“要是我们能够移栽一些过来,就好了。” “为什么一定要这种花呢?”玄奘不解地问道。 “玫瑰园当然要有玫瑰花了,”迦弥罗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没有玫瑰的玫瑰园岂不是名实不副?” “说得也是,”玄奘点头道,“你们可以跟波斯人做生意,买些花种过来。” 小女王的脸色再次变得黯然,泽拉舒雅在一边说道:“大王一登基就想跟波斯人做这个生意,用金子买他们的花种,可他们不同意。” “为什么?”玄奘奇道,“玫瑰好像不是什么稀有之物,怎会那么值钱?” “都怪我,”迦弥罗小声嘀咕道,“想要这种花太迫切了,才会被人家敲诈。” 这个小女王看来倒也不全是不通世事,居然也懂得“敲诈”这个词。 泽拉舒雅接着说:“波斯国王说,不要我们的金子,只想跟我们女王联姻。” 果然是敲诈!玄奘想,几粒玫瑰花种就想换一个绝色美女,而且还是一国之主,真亏他们想得出来! 说话间,他们已走到一座石屋面前,听到里面传出青年女子讲课的声音。 “以前,我和泽拉舒雅,还有朵耶,都在这间石屋里读书。”迦弥罗介绍道。 隔着窗子,玄奘朝里望了一眼,只见里面有二十几个女孩子,俱都是十一二岁年纪,她们很随便地席地而坐,听一个二十多岁的女子讲课。 “那讲课的女子是国师?”玄奘小声问道。 “现在还不是,”泽拉舒雅道,“如果这里面有人做了国王,那个讲课的师父就是国师了。” 玄奘点了点头,表示明白了。 可能仅仅是在一年前,就在这里,迦弥罗和泽拉舒雅,还有朵耶,就和这些女孩子们一样,在认真地听课。可是现在,她们三个,却一个成了国王,一个成了丞相,一个成了大将军。 这里看起来山水灵秀,又与世隔绝,女孩子个个如花似玉,恰似不食人间烟火的精灵。也难怪外面的人对这个国家如此垂涎了。 玄奘不由自主地又想起了阿提拉,自己都觉得有些煞风景,他无奈地摇了摇头。 “我们进去吧。”迦弥罗提议道。 “不好,”玄奘赶紧说,“还是不要打扰她们吧。” 可是,里面的人已经听到了他们的说话声,那个女教师走了出来。 “原来是大王和丞相大人到了,快请进。”女教师说。 迦弥罗微笑着冲那女教师点了下头,便和泽拉舒雅一起走进门去,玄奘只得跟进。 “这位是大唐来的法师,”泽拉舒雅向这位女教师介绍道,“我和大王这次是专程陪他游览玫瑰园的。” “法师是大唐来的?”女教师的眼中闪烁出诱人的光彩,“那里可是个神奇的地方!”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行礼道,“莫非檀越去过大唐?” 女教师尚未答话,迦弥罗就抢着开口道:“格曼师父去过很多地方呢!去过大唐也不稀奇。” “让大王失望了,”这位叫格曼的女教师微笑道,“我去过波斯、龟兹等地,却真的没去过大唐,虽然我很想去那里。” “那也没关系,”迦弥罗一点儿也没有碰钉子的感觉,依然很开心地说,“大唐那么远,你没去过也不稀奇。” 玄奘看着这个天真单纯的小女王,竟有几分感动。这要是换上别的国家的国王,肯定要发怒了,也正因为如此,很多国家的臣民,都会想着法子揣度国王的心思,说国王想听的话。 就冲这一点,这个小小的女儿国,也是极为高贵的。自己若是能帮,就帮一把吧。 这时,格曼又说道:“小时候,外祖母曾给我讲过一个关于玫瑰的传说,听说这个故事来自东土。” “东土有关于玫瑰的传说?”迦弥罗的眼睛又亮了起来,“以前国师可没讲过,格曼师父,你给我们讲讲吧。” 她拉着国师的手,竟像个小女孩一样撒起娇来。 石屋里的女孩子们也都跟着恳求起来。 “好,好,”格曼笑道,“既然大王说话了,格曼怎敢不讲呢。” 她又将目光转向玄奘:“这是来自东土的故事,如果我讲的不好,大唐法师可不要笑话。” “不敢。”玄奘道,心里却觉得有些奇怪,从史书记载上看,中国在汉朝就有了玫瑰,但是中国人好像不怎么喜欢这种花,历代诗词中很少有咏玫瑰的。到了唐朝,人们更偏爱富贵大气的牡丹,也有人喜爱菊、莲、梅、兰等花草,称它们为花中君子,至于色泽过于艳丽而又多刺的玫瑰,则始终不招人待见。 大唐有关于玫瑰的传说吗?我怎么没有听过? 正自奇怪,却听格曼已经讲了起来:“很久很久以前,在古老的东方生活着这样一对男女,男的热情似火,他的名字叫爱人;女的温柔如水,她的名字叫情人!” 怪不得我没有听过这个故事,玄奘暗想,单从“爱人”和“情人”这两个名字看,这故事就绝不可能来自东土,唐人虽然大气外向,依然有着东方的含蓄美,不可能给故事的主角起这么露骨的名字,倒是热情奔放的西域人有可能这么做。估计是西域地区的人借用了东土的故事,加以发挥的。 女孩子们却似乎很喜欢这两个名字,她们津津有味地听着。 有一天,爱人与情人结伴到一座大山里去游玩,在一个山谷中,竟意外地发现了两朵透明的花苞,他们从没有见过这样的花,也不知道它叫什么名字,都觉得好奇极了。爱人想去摘来看看,谁知一不小心,被花上的刺刺到了,鲜红的血立刻流了出来。 情人见了,很心痛,赶紧拿起他的手,不经意间流下了一滴眼泪,却同爱人手上的那一滴血同时掉下,分别掉进那两朵花苞之中…… “我猜,他们两个一定成了夫妻。”一个女孩子插口说道。 “这还用得着你猜吗?”另一个女孩子说,“肯定是这样的了。” 迦弥罗和泽拉舒雅也都在点头。 “法师认为呢?”格曼的目光望向玄奘。 第六十四章 爱别离,怨憎会 玄奘道:“贫僧虽未曾听过这个故事,但我猜想,他们定然没有结成夫妻。” “这是为何?”泽拉舒雅不解地问。 玄奘叹息道:“佛说,这个世间有八苦,其实一苦就叫做‘爱别离’,也就是说,相爱的人常常会因为一些不得已的理由而分离……” “法师说得对,”格曼黯然道,“他们两人的家庭拥有不同的信仰,男孩家中信仰天上的仙灵,女孩家中信仰地上的鬼神,这使得他们不可能在一起,只好分开了。” “原来是信仰不同,”迦弥罗有些遗憾地说道,“如果不是因为这个缘故,他们就可以在一起了。” “也不一定,”玄奘道,“这个世间很复杂,没有这个原因还会有另外的原因。相爱的人能够在一起是幸运,不能在一起却是常情。” “怎么会这样?”迦弥罗很郁闷地嘟起了小嘴。 泽拉舒雅赶紧将话题岔开,“后来呢?”她问格曼。 “后来,由于他们各自修为不同,男的后来上到了天上,女的则走到了地底。他们永远都没有再相见,直到现在。” “他们现在还在吗?”一个女孩瞪大眼睛,好奇地问。 “在,”格曼道,“只不过他们不再叫‘爱人’和‘情人’,他和她都有了新的名字。男的把名字变成了月老,女的把名字变成了孟婆。” 玄奘从未听说过有人把“月老”和“孟婆”这两个人物联系起来过,一时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格曼接着说道:“月老希望那个女孩儿永远记住他,他用他手中那一条小小的红线,让一对对相爱的人们记住彼此,人们都非常感激他,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一条条小小的红线,其实是他的鲜血染红的;孟婆则希望那个男孩儿永远忘记她,她的工作是熬汤,那汤的名字叫做孟婆汤,她就用一碗碗的孟婆汤,让一对对的恋人忘记彼此。人们都很憎恨她,可是又有多少人知道,那一碗碗的孟婆汤,其实是她的眼泪熬成的……” 原来,月老和孟婆竟然也有这样美丽的传说!玄奘不禁在心中叹息,小女王迦弥罗和小丞相泽拉舒雅却忍不住擦起了眼泪。 只有那些十一二岁,尚不通世事的女孩子们还在茫然地问:“可是,这个故事跟玫瑰花有什么关系呢?” “当然有关系了,”格曼慈爱地说道,“当爱人和情人在一起时,就会造就爱情,爱情一定要有鲜花。还记得他们在山谷中遇到的那两朵透明的花苞吗?它们分别滴上了爱人的鲜血和情人的眼泪,神奇地拥有了属于自己的颜色,后来它们开花了,一朵红色一朵白色,红色代表热情的爱人,白色代表温柔的情人,但它们却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玫瑰花。” “原来东土还有关于玫瑰花的这么美丽的传说啊,”迦弥罗悠然神往地说道,“我太想见见这种花了!”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一阵喧哗。 几个人一起出了石屋,却见一些人衣衫不整地跑了过来。 “怎么回事?”迦弥罗拦住一个中年女子,问道。 “大王!”那女子气喘吁吁地说道,“有些外乡人闯了进来,他们骑着马,拿着刀,到处劫掠!已经抢走好几个女孩子了!” 玄奘心中一紧,该来的,终于来了! “他们长什么样?什么装束?”他急切地问道。 “好像……”那女子一时答不上来,旁边一人道,“领头的是个大胡子,身穿白袍,其余的人都是褐色短衣,有好几百人……” 果然是阿提拉的人! “他们怎么这般不讲道理?”泽拉舒雅不高兴地说,“你们等着,我去跟他们说理去!” 见此情形,玄奘心中又气又急,赶紧拉住她道:“你现在不能过去!” “怎么啦?”泽拉舒雅不解地问。 玄奘一时不知该如何向这个小丞相解释,旁边的格曼却说道:“大王,丞相大人,咱们女儿国总共只有一万多人口,这个王城差不多有五千余人,去掉一半的女人,再去掉老人和孩子,能上阵抵抗的成年男子,有千把人就不错了,力量太弱……” “那又怎样?”泽拉舒雅不以为然地说道,“不是说,来的只有几百人吗?我们的人数还是占优的,可以跟他们讲道理啊。” “我们未必占优,”格曼道,“女儿国已经很多年没有打仗了,平常也很少练兵。这几百人既然敢来,必然有所凭恃。” “不错,”玄奘接口道,“来的人名叫阿提拉,他的手下虽说只有几百人,却都是赭羯武士,他们都是天生的战士,个个勇猛顽强,视死如归,女儿国这些从未打过仗的兵士又怎么可能是他们的对手?” 听了这话,小女王和小丞相一时都说不出话来。 “大王,”玄奘问迦弥罗,“你们这里有没有大一点的,能藏很多人的地方?” “有啊,”女王茫然地说道,“做什么?” “赶紧把玫瑰园里的女孩子们都带走!”玄奘有些焦急地说道,“贫僧同他们打过交道,上次受的伤都是拜他们所赐。这些女孩子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定会生不如死!” 听了这话,迦弥罗心里一哆嗦,玄奘身上那些可怖的伤痕给她留下了太深刻的印象,看来那些家伙果然是魔鬼! “泽拉舒雅,你带她们去!”迦弥罗向她的小丞相果断地下了命令。 “那大王你呢?”泽拉舒雅有些不放心地问道。 “我是大王,必须对这个国家负责!”迦弥罗说。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这个小女王,到现在才总算是有了那么一点儿国王的样子。 “我去通知其她人!”格曼匆匆朝别的石屋而去。 很快,又有很多女教师、女孩子们从各个石屋里走了出来,格曼和泽拉舒雅两人将她们组织起来,朝后山的方向匆匆而去。 看着她们走远,玄奘略略松了口气。他想,格曼看起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她是成年人,去过很多地方,知道如何应对紧急情况。有她在,暂时就不必为那些女孩子们担心了。 这时,迦弥罗回头问道:“玄奘哥哥,我们现在该怎么办?” “我们去找大将军,”玄奘道,“她现在在哪里?” “朵耶一早就去了城南,”迦弥罗道,“她跟我说,那里有一户养羊的人家,羊拐长得特别大,特别好,她要去弄几个最棒的来。” 玄奘心中叹息,从城北到城南,这路可不近啊。最重要的是,人家都已经打到城里来了,她还满脑子都想着玩羊骨头! “那,你们的军队都在哪里呢?” “那就是我们的人!”迦弥罗用手一指。 沿着她手指的方向,玄奘看到,有几名手执短刀的青年男子,正站在街头,一脸茫然无措的样子。 其中一个看到女王,立即说道:“快!保护大王!”几个人便跟着他跑了过来。 玄奘看着那个发号施令的人,他看上去不超过三十岁,面孔黝黑,很精干的样子。 “你是个将军?”玄奘问。 “法师别拿小人取笑了,”那人说道,“我们这个国家只有女将军,小人就是个士兵。” “那他们怎么都听你的?” “我们是好朋友,”那人笑道,“平常他们就喜欢听我的。眼下出了乱子,正是用兵之际,大将军不在,我便带他们出来,看看有没有用得着我们的地方。” 看来此人很有领导能力,玄奘的目光看向女王,迦弥罗会意,立即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回大王,小人叫雷蒙。” “雷蒙,大将军有事赶不回来,我现在就任命你为临时大将军,带领军队去抵御外侮。” “是,大王!”雷蒙响亮地应道,一挥手,“都随我来!” 那些军士们立即跟随而去。 “阿姐!”一声童音远远地传来,一辆六匹马拉的车从街口跑了过来。 车帘掀开,里面露出一篷金红色的头发,接着是艾瓦天真的笑脸:“阿姐,你果然在这里!泽拉舒雅说,已经把玫瑰园里的女孩子们都安顿好了,宫中的几个大臣都在那里,她们叫我来接你。” “太好了!”迦弥罗道,“玄奘哥哥,我们快上车吧。” 两人上了车,车夫一甩马鞭,六匹马一起跑了起来。 “现在去哪里?”玄奘问道。 “那片丛林里有个山洞,”迦弥罗比划着说,“是淘金人发现的,里面可大了,能藏上万人!咱们到了那里,什么样的魔鬼都找不到了。” 玄奘喜道:“既然有这样的地方,倒不如让全城的人都去那里躲避。” “好是好,可那样的话,魔鬼不就跟过去了吗?”迦弥罗问。 说得也是,玄奘皱了皱眉,听着车外传来的越来越嘈杂的声音,他轻轻掀开车帘,却见几名赭羯武士正在距他数百尺外的街上抓人抢钱。 他们来得可真快! 车夫再次甩了一下马鞭,马车颠簸着朝前急奔。 玄奘的目光还在那些赭羯武士的身上,这时,他又看到了一个熟悉的白影。 阿提拉! 看到这个老冤家,玄奘不禁心里一动,如果他见到我这个异教徒直到现在还好好地活着,定会很生气。佛说,娑婆众生之所以不得解脱,就是因为凡夫心中总有“贪、嗔、痴”这三毒,贪心会引发嗔心,而嗔心则会使一个原本清醒冷静的人变得愚痴,从而忘记自己是来做什么的。 或许,我可以利用他的嗔心引开他…… 想到这里,他转身对迦弥罗道:“大王,请借给玄奘一匹马。” 迦弥罗一愣:“现在没处找马,玄奘哥哥,你想……” “那么,就用这里的马好了。”玄奘说着便跳下了车,从拉车的六匹马中挑选了一匹看上去比较结实的,解开它身上的套索,一跃而上。 “大王快些去吧。”留下这句话后,他便打马而去。 “玄奘哥哥!”女王急了,“我跟你一起!” 可是玄奘已经跑远,没有听到她这句话。 迦弥罗心急如焚,正要下车,却被艾瓦一把拉住:“阿姐,前面太危险了,你千万不要下车!” “我知道危险!”女王没好气地说道,抬头见玄奘早已不见,不禁急得眼泪都出来了,“他,他,他这是要到哪里去啊?” “他是大唐高僧,一个人走了那么远的路,不会有危险的。”艾瓦小大人一般,认真地宽慰她道。 “你这个小笨蛋,知道什么?”迦弥罗急道,“你说他不会有危险,那他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如果他再被那些恶人抓住,还会受折磨。不行,我一定要去找他!” 玄奘骑马从阿提拉身边一掠而过,马鞭随手一甩,正扫到阿提拉的马腿上,那马受惊,长嘶一声人立起来,差点把阿提拉扔了下去。 阿提拉大吃一惊,尚未控制住马,却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容,那是一个来自东方的僧人,英俊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淡淡的笑容,那是一种见到老朋友般的笑容。 “是他!那个该死的异教徒!”阿提拉大叫一声,朝着马后用力一鞭。或许是太激动了,用的力气有点大,尚未从受惊中恢复过来的坐骑再次嘶叫一起,跳了起来,若非阿提拉紧紧拉着马缰,这次就真的要被扔下去了。 阿提拉费了好大的劲儿,总算把自己的坐骑控制住了。 “快!先抓住那个魔鬼!”他大叫一声,手中的马鞭朝远处一指。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玄奘已经跑出数百丈之遥了,这其实还是专程在等他的缘故。 看到阿提拉朝这边跑来,玄奘策马飞奔,身后是越来越急的马蹄声。 他的坐骑毕竟只是个拉车的,跑起来显然比不得阿提拉等人的战马,不一会儿,速度就有些下降。身后的阿提拉越追越近,得意地大笑声就在耳边。 玄奘咬紧了牙,用力朝后甩了一鞭,他希望尽可能地跑远些,至于以后该如何做,他也不甚清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眼见用不了多久就要追上,阿提拉的眼中露出恶毒的笑容。 “可恶的异教徒!”他心里想,“这次抓到你,若是还能让你逃脱掉,嘿嘿……” 刚想到这里,身后又有马蹄声传来。 “阿提拉,是女儿国的军队!”身后的羯拉伐罗大声喊道。 “暂时别理他们!”阿提拉冷笑一声,他现在全部的精力都在前面那个异教徒的身上。 就在这时,一支长箭呼啸而来,正射在一个赫羯武士的马腿上,马猛地跪倒在地,将身上的武士摔了下来。 “找死!”阿提拉怒骂一声,提缰回头。 眼下他的身边有两百来人,而追上来的这支军队也不过就二三百人,比自己这边多不了几个人,他相信自己手下的武士能够轻而易举地对付过去。 “兵分两路!”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羯拉伐罗,你带领大部分人留下来对付他们!其余的,跟我去追那个魔鬼异教徒!” 一面说一面想,这次,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能再让他给跑了! “是!”羯拉伐罗答应一声,便与留下来的武士们一起,朝飞奔而来的女儿国军队迎了过去。 阿提拉刚布置完,正要接着追赶,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脆响:“玄奘哥哥!” 这声音怎么这么好听?他忍不住再次回头,却看到了一个他从未见过的美丽女子,正骑在一匹枣红马上,金红色的长发飘在脑后,像一团火焰一般,一双水蓝色的大眼睛焦急地望着远方。 阿提拉被这女孩惊人的美丽震摄住了,贪心再一次战胜嗔心,他再也不去想什么抓异教徒的事情了,转身便朝那女子冲了过去。 第六十五章 生死追逐 小女王迦弥罗的心思全都在玄奘身上,眼见这个大胡子的一只大手直冲自己伸来,吓了一跳,不禁“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好在她的身边还有军士护卫,两名军士见女王遇险,挺矛朝阿提拉刺去。 阿提拉冷冷一笑,伸手抓住了这两根长矛,用力一抖,那两名从未有过对敌经验的军士便翻下马去。 迦弥罗没有想到这大胡子这么厉害,正惊鄂间,就听到一声:“大王坐稳了!” 接着身下坐骑长嘶一声,跑了出去。 原来,一名军士生怕女王落入这个凶神恶煞的家伙手里,情急之下用箭头扎了女王的马腿一下,马痛得疯跑起来。 阿提拉大怒,“刷”地一刀落下,便将这名军士的脑袋砍了下来,接着也不管别人,打马就去追迦弥罗。 迦弥罗伏在马背上,双手紧紧抱住马颈,凄厉的风声在她的耳边呼啸,她只觉得奇冷无比,耳朵都要被冻掉了,也不知马儿要把自己带往何处。 这一带全是山区和丛林,她记得附近有一处悬崖,要是这匹惊马驮着她冲下悬崖……她不敢再往下想了,紧张得闭上了双眼…… 突然,正在身下疾奔的马不知又撞上了什么东西,只听得一声长嘶,“扑通”一声倒在地上,马上的迦弥罗控制不住,被一股巨大的惯性力甩了出去! 这下坏了,无论是撞在树上还是摔在地上,都必死无疑! 她紧紧地闭着眼睛,全身皮肉绷得紧紧的,准备迎接这可怕的撞击。 然而预料中的撞击并没有发生,因为有一双有力的手接住了自己,巨大的冲击力使两个人一齐倒在地上,滚向旁边布满荆棘的草丛! 又尖又硬的荆棘刺破了女孩儿的衣服和皮肉,对迦弥罗而言,这是从未有过的可怕经历,她疼得眼前直冒金星,为使身体不再滚动,本能地将右手按向地面……就听得“咔嚓”一声,这条手臂便不听使唤了! 两人终于停住,迦弥罗也看清了抱住自己的人的脸,大喜道:“玄奘哥哥!” 刚喊了这一句,臂上一阵巨痛传来,她一下子昏了过去。 远处的马蹄声越来越响,玄奘知道,那是阿提拉又追过来了,他犹豫了一下,便将昏迷不醒的迦弥罗背了起来…… 刚一迈步,右膝和脚踝处便传来钻心的疼痛,差点让他一头栽倒在地!他低了一下头,这才发现,自己也受伤了,一个伤口还在不停地往外淌血。 此时天色渐暗,细雨夹杂着雪花落了下来。两人身上有伤,非常怕冷,瑟瑟发抖起来。而迦弥罗由于伤得厉害,体温骤升,神智渐渐变得模糊不清。 玄奘咬紧牙关,背上小女王勉强走了一段,经过一片灌木丛,突然感觉走不动了,好像是迦弥罗拉住了一根树枝,不想再往前走了。 “大王醒了吗?”他停住脚步,轻声问道,“这里不安全,还要再往前走一段。” 身后没有回答,回头一看,却见迦弥罗的头无力地靠在他的肩头,依旧昏迷不醒,她长裙的一角被一根树枝挂住,这才走不了了。 玄奘回来将裙角从树枝上轻轻取下,想了一想,干脆把这一小块丝布用力撕了下来,丢在地上。 穿过山后一片密密的灌木丛后,眼前出现了一个相对干燥的草坑,里面有厚厚的干草。玄奘已经筋疲力尽,忙将迦弥罗放在里面,检查了一下,发现她的右臂全断了,关节骨甚至戳出了皮肉,赶紧寻了些树枝和藤条,给她接上骨,牢牢地固定起来。 迦弥罗轻哼一声,额上满是冷汗。 玄奘松了一口气——知道疼,说明问题还不大。 他给自己也擦了下伤口,撕下衣襟,简单地包了一下。 马蹄声越来越近,似乎停了下来,玄奘将手轻轻放在迦弥罗的嘴边,防她呻吟出声。 接着,又有几匹马跑来,停住。 “前面是悬崖,”他听到一个人的声音,“那匹惊马不会把她带下悬崖了吧?” “真是太可惜了,那么美丽的女子……”这是阿提拉的声音,“不对!这些草木怎么倒伏了一大片?有人从这里滚了过去!” 接着,便是十几个人下马的声音,靴子踩在草地上发出的“嚓嚓”声以及荆棘灌木被刀砍断的声音……玄奘心中紧张至极,却偏偏想不出该怎么做! “如果我先把迦弥罗藏起来,然后自己走出去,或许他们便不会再找了……”他这样想着,伸手从旁边抓了些积了雨雪的干草和枯叶,将女王的身体掩盖住。 他知道,这样做等于是搭上了自己的性命,还未必救得了迦弥罗。但除此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还有什么更好的办法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玄奘正准备起身,却突然听到一声沉闷的吼声! 这显然是野兽的吼叫音! 脚步声停了下来,接着,他听到一个人颤抖的声音:“阿……阿提拉……这……这就是……那头灰熊……的声音……” 那人咽了一下口中的唾沫,以掩盖心中的紧张。 “就是它吃了我们很多人吗?”阿提拉冷冷地问。 “是……是的……”那人的牙齿得得打颤,“我见过那熊,灰色的毛,比一般的熊都高……高大……那是魔鬼派来的!” “看这里有血迹!”又有一人喊道,“还有撕裂的衣服!” “这是从那女子身上扯下来的,”阿提拉的声音充满遗憾,“这么说,她已经被熊吃了……” 又是一声熊吼,这次声音更近了些,玄奘能够听到更多的牙齿抖动而发出的“咔咔”声了。 “那个异教徒跑到哪里去了?”阿提拉突然问道。 “这个……他可能……跑得……不是这个方向……” “哼!”阿提拉怒道,“我谅他也跑不远。好吧,我们再到别处找找。” “是。”如释重负的声音。看来那头灰熊曾给他们留下很深的印象,着实把他们吓得不轻。 马蹄声在附近转了几圈,终于远去。玄奘闭上眼睛,轻轻吐出了一口长气,虽然天气越来越冷,但极度的紧张还是让他的全身都被汗水浸透了。 他跳下那辆马车时,原本只是想将阿提拉引开,好让迦弥罗带领女儿国的人先躲起来,万万没有想到,这小女王竟会不顾一切地追了出来。看到那匹惊马和马上的迦弥罗的时候,他真是大吃一惊!眼看那匹马正驮着小女王朝悬崖的方向疾奔,情急之下,他只得在距悬崖前方数十丈处用藤条设障,将马拌倒,巨大的惯性将迦弥罗甩了出去,而玄奘就在前面不远处,及时接住,滚向旁边的草丛。 他知道那片草丛并不理想,里面有很多荆棘,但到此地步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反正这些棘刺顶多划破他们的皮肉,绝不会伤筋动骨的。 哪里想到这小女王竟是个急性子,身体尚未停稳就伸手撑地,把一条手臂给弄折了。 现在,危险有没有解除呢?玄奘看着小女王,有些忧虑地思索着,阿提拉暂时不会再来了,但那头吃人的灰熊却随时都会到来,从那些赫羯武士们颤抖的声音中便可知道,那熊不是一般的凶猛。虽然这次它也算是无意中救了他们两条命,但谁知会不会一转眼就要了他们的命呢? 作为一个佛门弟子,玄奘是不介意自己的肉身被什么东西当成一顿大餐的,但现在身边还有一个小女王,情况就完全不同了,他必须对她的生命负责。 何况,就算没有那头熊,他们也不能躺在这里。天快要黑了,又是雨又是雪的,再呆一会儿非冻死不可! 想到这里,玄奘俯身将迦弥罗扶了起来,他们必须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我……我快要……死了……”迦弥罗睁开眼睛,呻吟着说道。 见她醒来,玄奘心中顿觉轻松了许多,他宽慰道:“不会,大王只不过是从来没有受过伤,心里害怕罢了。” “可是我很疼……”迦弥罗吸着气,泪水溢满了眼眶。 “大王要相信玄奘,”他尽力安慰她道,“玄奘已经为大王接上了骨,真的不碍事了,过上一段日子就会好的。” 见女王依然是不相信的样子,玄奘叹息道:“其实,受伤未必是件坏事,如果一个人的身体受过伤,下次再受伤的时候,承受力就会强得多。” “还要有下一次啊?!”迦弥罗紧张地瞪着眼睛问。 “你们没有下一次了。”一个冷冷的声音传来,把玄奘吓了一跳。 阿提拉!这家伙什么时候又回来了?而在他的身后,还跟着十几个赫羯武士,手中弯刀闪着白亮亮的光。 “魔鬼的子孙果然邪门,”阿提拉冷笑道,“居然还会学熊叫骗人,幸好我没有上当。” 玄奘苦笑,我哪里会学熊叫?是你们自己吓唬自己的好吧? 眼见阿提拉一点一点地逼近,那样子就像是一只猫抓到猎物般地自信和得意,他不禁心如死灰,只是想着,如何才能让迦弥罗脱身? 突然,“嗷——”地一声,又是一阵野兽的吼叫声,而且似乎就在不远处,几名武士顿时脸色大变。 阿提拉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妙!妙!妙!真是妙极了!想不到你这异教徒还会这一手,也没见你张嘴啊,莫非你通腹语?怎么……” 刚说到这里,却听到身后灌木丛中传来一片沙沙声,接着便是一声惊恐的叫声:“阿提拉!” 阿提拉猛地转身,恰于此时,一道闪电划过夜空,借着闪电的光,他看到一个巨大的熊头从灌木丛中拱了进来,血盆大口张得老大,唾液和着雨水顺下颌淌到地上。 迦弥罗被吓得一惊而起,用那只没有受伤的左手抱住玄奘,面无血色地望着这头庞大的灰熊,差点忘记了呼吸。 灰熊咆哮着扑向离它最近的武士,那个赫羯武士倒还算镇定,挺刀向它刺去,刀刺在灰熊身上,先是弯曲成弓,紧接着便是“啪”地一声脆响,如薄饼一般断裂开来。 那武士大惊失色,转身欲跑,可是哪里来得及?只见灰熊头一拱,很轻松地将那武士衔住了。 所有的人都惊呆了,眼看着那武士被灰熊叼在嘴里,手脚无力地扭动着,口中大声地喊着“救命!” 周围的武士挺刀上前,试图救下他们的伙伴,却见那灰熊嘴上轻轻用力,只听“咔吧”一声,那名被它衔在嘴里的武士从腰部被咬成两截,武士的上身落在地上,大大的眼睛突了出来,血和着雨水流了一地!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快,快跑啊!”武士们发一声喊,疯了一般飞奔上马。 几个忠诚的武士拉住阿提拉,把他带到马前,阿提拉不甘心地回头望了一眼,却发觉玄奘与迦弥罗都不见了。 “阿提拉,快走吧!”他身旁的一名武士急道,“那头灰熊食量极大,它吃完了还会来追我们的!” “是啊,”另一名武士说,“别管那个异教徒了,他跑不远,肯定会被灰熊吃了!” 其实,此时阿提拉的脑子里并没有什么异教徒,他只是在可惜那个美丽的女孩子,自己还没有享用,怎么能叫她葬身熊口呢? 但是不管怎么说,眼下活命要紧,何况有好几个武士已经打马跑开了,无奈的阿提拉只得上马而去。 玄奘的确没跑远,他抱着迦弥罗,就藏身在那片灌木丛中。 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气,让他有一种想要呕吐的感觉,而在他的旁边,脸色苍白的迦弥罗已经在干呕了。这头灰熊的食量果然极大,那个被咬成两截的可怜家伙已经被吃得不剩多少东西。 他们必须赶紧走! 玄奘扶着迦弥罗,一点一点地往后退,他希望尽量不惊动那头正在进食的灰熊,可是在这灌木丛中,要想一点儿声响都不弄出来是不可能的,灰熊很快发现了他们,又是一声吼叫,扑了过来! 玄奘拉住迦弥罗的手,夺路而逃,两个受伤的人也不知哪来的力气,在雨雪中飞奔起来。 也不知跑了多久,他们终于发觉,听不到身后灰熊的叫声了。 “我……我跑不动了……”迦弥罗弯着腰,喘着气说。 长这么大,还从未像这样奔跑过,她只觉得肠子都快跑断了,身上的衣服被树枝划得稀烂。 “好,那就歇歇吧……”玄奘也觉得疲累不堪,拉着她来到一块大石头背后坐下。 此时晨曦初露,雨雪暂停,累了一天一夜的两个人饥渴而又疲惫,体力即将被耗尽,也不管雪有多冷,便将自己仰面朝天地放倒在雪地上休息。 积雪禁不住人的重量,两个人很快便被埋在了雪中,冰冷的积雪钻进他们的脖子、袖子和裤腿,冰着他们发汗的肌肤,一丝不易觉察的小风吹过,最先感觉到寒冷的竟是骨头。 “我以为现在还是秋天。”望着不断飘到脸上的雪花,玄奘感叹道。 他很怀念那短暂的秋天,在酷暑与严寒之间,是它,给草原带来了短暂的温馨。 “国师说,秋天的草原是最忧郁的。”躺在他身旁的迦弥罗说道。 “你说什么?”玄奘觉得有些奇怪——秋天,忧郁? “国师说,秋天是草原挽留不住的情人,它将整个草原撩拨得感情浓烈,却很快就要远走高飞,在风雪中呼啸而去。草原,又怎能不为此感到忧伤呢?” 玄奘一时无语,连季节也要跟情人爱人之类的联系起来,这大概就是女人特有的忧郁吧。 突然,腥风阵阵飘来,两人忙爬起来,趴在石头背后向前张望—— 那个家伙果真食人成瘾,竟循着气味,一路追来。 看到石后的两人,灰熊全身灰毛倒竖,“呜嗷”一声怒号,满口血腥地扑了过来! 两人扭头就逃,冰冷的雪冻木了迦弥罗的脚,慌忙中她一个趔趄栽倒在地,回头一看,那只灰熊喘着粗气,“哈哧哈哧”狂追不舍,吓得她小脸煞白。 “快起来!”玄奘回过头,扶起浑身发软的女王,连拖带拉地往前跑。 第六十六章 执著的灰熊 丛林中杂草树木交错繁密,想要跑快并不容易。两人跑了这一路,早已是疲惫不堪,而那头灰熊却似乎一点儿都不累,以至于他们一次次险象环生。 这时,前方出现了一棵三人粗的大树,正好挡在他们的去路上。 玄奘大喜,对迦弥罗说:“快,我们上树!” “可是,我不会上树……”迦弥罗急得眼泪都流了出来。 眼看灰熊咆哮着逼近,情急之中,玄奘顾不得体弱疲惫,俯身背起迦弥罗,说一声“抱紧了!”然后手脚并用,居然三下两下就攀上了树顶。 望着追到树下的大灰熊,他们喘着粗气,大汗淋漓。 灰熊食人心切,抱住树木,拼命地往上蹿。 迦弥罗大惊失色道:“怎么办?它会不会上来?” “不会,”玄奘此刻已经平静下来,安慰她道,“你看,它根本就不会爬树。” 果然,那灰熊往上爬了几尺,便掉了下去。可它不死心,又爬,又掉下去,试了几次,结果都一样。 “真想不到,这畜生竟也这般执著。”迦弥罗喃喃地说道。 “它不算执著,”玄奘叹道,“记得有一回,一位手力对我说,小时候他为了养活自己和弟弟,曾学猎人打猎,为了捉一只兔子,在雪地里趴了三天三夜。” “所以说,还是人更执著些,”迦弥罗笑道,“不过你的那些手力,从小就会打猎,一定很厉害!他们现在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玄奘黯然回答。 他的心思不知不觉飞到了远方,那些陪伴他走过西域之旅的手力和沙弥们,那些在温暖的篝火旁跟他天南海北地神聊胡扯的伙伴们,现在不知都怎么样了? 不知是不是有些感应,他刚一想到篝火,就听迦弥罗幽幽地叹了口气,道:“要是我们现在有堆篝火,就好了。” 玄奘无语,他知道这小女王很冷,可却毫无办法。 下面的灰熊还在一次次地爬树,可惜无论它怎么努力,都始终上不了三尺。它越来越恼火,焦躁地围着大树转了几圈,最后干脆蹲在地上,一边喘着气,一边盯着树上的猎物淌口水。 过了一会儿,或许是肚子太饿,或许是不耐烦了,它向后倒退几步,猛然朝大树撞去! 只听“梆”地一声,树枝上积压的雪纷纷洒落。 没料到灰熊还有这一招,迦弥罗的手被震得一松,猛然向下滑去! 玄奘大吃一惊,幸好他反应敏捷,一把抓住她的衣领,又将她提了上去。 树下的灰熊中了邪似的来回不停地撞,力量一次比一次大。大树在它多次的猛撞下摇晃得更厉害了。两人死命抱住树干,口中默默地诵念佛号…… 突然,一声呻吟,灰熊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树上的两人不明白发生了什么,面面相觑。 过了一会儿,他们竟听到了呼呼噜噜地鼾声。 原来,这个笨家伙,用力过猛,竟把自己撞晕了过去。 玄奘又惊又喜,同迦弥罗一起,一声不响地爬下树,夺路而逃。 一条河流挡在他们面前,河水看起来不深,水流却很急,这几日天寒,从岸边开始冻结的冰层,被拍岸的浪花击碎,并且把冰块推向河岸,堆积起一道参差不齐的冰坝。 “怎么办?”想到那头灰熊随时都会醒来,迦弥罗声音颤抖地问。 “我们过河,”玄奘道:“这样,那头灰熊就算醒来,也找不到我们的气味了。” “可是,”迦弥罗望着眼前这一半结冰一半流淌的河水发愁:“我们怎么过去呢?” “大王不用担心,这河水不深,玄奘背你过去。” 迦弥罗顺从地搂紧他的脖子,把胸膛紧紧贴在玄奘的后背上。一股淡淡的檀香味儿钻进鼻孔,令她心醉。 “真希望永远这样走下去……”她甜蜜地想,一时竟望了身处险境。 其实她心里清楚得很,他背不了她一世,总有一天他会离开,而且这一天不会太远了。但她不管,她享受着此时此刻的温馨与温暖。 这小女王却不知,玄奘此时的步伐虽然还算稳健,但已经有些支持不住,腿上的伤痛令他眼前发黑,气力提不起来。他咬住牙,踏着冰冷刺骨的雪水,一步步地朝岸边走去。 “玄奘哥哥,”迦弥罗将脸靠在他的肩头上,问,“昨天我们坐在马车上,你为什么要跑?如果你不跑,现在我们肯定已经舒舒服服地呆在那个大山洞里了。” 玄奘叹道:“当时阿提拉已经离我们不远,若是我们的马车在前面跑,他的人在后面追,一直追到大山洞里,岂不糟糕?” “为什么你过去了,阿提拉就去追你了?”女王不解地问,“他为什么那么恨你?” “我也不知道,”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我没招惹他,是他自己嗔心重。” 终于过了河,玄奘的腿脚已经冻得麻木,在背风处找了个稍稍干燥点的地方,将迦弥罗放了下来。 迦弥罗的手臂痛得厉害,她不停地吸着气。 玄奘叹息道:“若是大王不跟出来,就不会受伤了。” “我不能让你一个人涉险。”迦弥罗眼圈红红地说道。 玄奘心想,你若是乖乖地呆在马车上不出来,我一个人,可能遇到的危险更少些。但想到这女孩子贵为一国之君,却这般为了自己而奋不顾身,心里也颇为感动。 迦弥罗痛得有些忍耐不住,轻声说道:“玄奘哥哥,你求佛保佑我们,让我们两个,以后再也不会遇到灾难,好不好?” 玄奘默默地摇了摇头:“大王现在还很年轻,今后还有漫长的几十年要过,怎么可能一帆风顺,一点灾难都不碰上呢?” “可是,你不是法师吗?不是有佛陀保佑吗?” “佛陀真要是保佑这个,对我们也没什么好处。” “为什么?”迦弥罗鄂然问道。 玄奘认真地说道:“因为灾难有时是必须的,就像庄稼要蹲苗一样。” “蹲苗?那是什么意思?” “就是当小苗长到一定的时候,数日不给它浇水,它就会强迫自己的根往下扎,寻找地下的水源,这样的苗就会长得结实,不惧干旱,也不惧狂风侵袭。” “还有这样的说法,”迦弥罗喃喃地说道,“我还是头一回听说呢。” “大王若是以后多到民间走走,就会学到很多东西。” “嗯,”迦弥罗轻轻应了一声,又问道,“玄奘哥哥,是不是受过伤的人,再受伤就没有痛苦的感觉了?” “当然不是,”玄奘苦笑道,“只不过受过伤的人再受伤时,便能坦然地面对痛苦,用一种潇洒的态度对待痛苦,而不是苦着脸让痛苦加重。” “不是我想苦着脸,我只是……哎哟……” 迦弥罗不停地呻吟着,玄奘没有办法使她忘记疼痛,只能说道:“大王可以尝试着静坐,把心专注到呼吸上,观察它。” “这样……就能好吗?”女王喘着气,脸色苍白。 “试一试吧,”玄奘道,“至少这样做对玄奘管用,玄奘受伤的时候,就会用这种方式来淡化皮肉的感觉。” 这句话果然很灵,迦弥罗努力让自己沉静下来。 “不行不行,我静不下来,”过了一会儿,迦弥罗有些烦躁地说道,“我痛得厉害,根本没办法让心专注在呼吸上。” 说到这里,她伤心地哭了起来:“我可能快要死了……” “大王莫说这样的话,”玄奘道,“只要大王自己不想死,就死不了。” “可是活着很痛苦,还不如死了好。” 这小女王,果然是个没吃过苦的,如此地脆弱。 玄奘柔声劝慰道:“活着虽然痛苦,但也有很多希望,有希望就能够战胜痛苦。” “希望……”女王喃喃自语,突然说道,“玄奘哥哥,人家都说你会讲故事,你讲一个给我听听好吗?” “好,”玄奘道,“我给你讲一个小鱼的故事。” 迦弥罗不再呻吟,静静地听—— 从前,有一个渠沟,渠沟里有一条小鱼,总希望有一天能够高高飞翔在天际之间,虽然经常因此被同类嘲笑,但它依然不改初衷。 有一回,一个叫庄子的人路过这里,小鱼无意间对他倾吐了心声。庄子欣赏地点点头,说:“你能够有如此美好的希望,这很好啊,你应该去找天帝,求他为你造一双翅膀。” 于是,小鱼东下大海,踏上了旅途,开始寻找传说中的仙境。 也不知经受了多少风雨和波浪的洗礼,熬过了多少困苦与磨难的考验,它依然执著向前,大海的险恶阻止不了它对希望的追求。 终于,小鱼成功了,天帝帮它实现了愿望。水面溅起一朵浪花,那是小鱼在跃出海面,冲向蓝天,像最轻盈的鸟儿一样。从此世间有了飞鱼。 “这条小鱼可真棒!”迦弥罗道,“它做到了别的小鱼做不到的事情。它真了不起!” 玄奘道:“它不仅了不起,最重要的是,它很幸福。” “幸福?”迦弥罗有些奇怪。 “是啊,”玄奘道,“小鱼的幸福是它的同类体会不到的,因为它有希望。” “希望……”迦弥罗再一次被这个词触动。 “有希望,生命就会有意义,就不会在意痛苦。” 迦弥罗突然哽咽起来,眼泪如珍珠般扑簇簇地掉了下来。 “怎么了大王?”玄奘低声问道。 “没什么,”女王轻轻地抽泣道,“我只是在想,女儿国没有希望了。来了几百人我们都毫无办法,要是再有别的国家的军队来……” 原来,这小女王还在为自己的国家忧虑,玄奘心中颇为感动,想了想,说道:“波斯国王不是想与大王联姻吗?” “那又怎样?”迦弥罗抽泣着,问道。 “女儿国是个小国,可萨珊波斯是个大国,”玄奘耐心地解释道,“如果大王与波斯人联姻,女儿国便可获得保护。” 女王怔了怔,摇头:“可是我不愿意嫁给我不喜欢的人。” 玄奘叹道:“大王,这世间有很多事情不是自己愿不愿意的问题。大王身为一国之主,对国家和百姓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你一个人的牺牲可以换来整个国家的平安。” “这……”迦弥罗认真地想了想,仍然坚决地摇头,“不!那样的话,大家都会觉得受了我的恩惠,都会觉得对不起我,我不想那样。” 玄奘从未想过还有这种逻辑,一时目瞪口呆。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轻握住他的手道,“你别再劝我嫁给什么波斯国王,我不要他们保护,我要你保护我们。” 玄奘摇头道:“玄奘只是个僧人,又无佛陀的神通,哪有能力保护大王?” “你不是大唐人吗?”女王问。 提起大唐,玄奘不禁心中黯然:“我是大唐人没错,可我当年冒越宪章,私渡出关,对于大唐皇帝来说,我只是个逃犯。” “那我也不要波斯国王的保护!”迦弥罗执拗地说道,“玄奘哥哥,除了让我嫁给波斯国王,你就不能再出点别的主意了吗?” 玄奘苦笑着摇头:“女儿国全部人口加起来,也不过万把人,若要自保,只能与他国结盟。西域诸国都是这么做的,高昌人口接近五万,依然觉得自己国小力弱,要通过与周边国家的联姻来获得安全。除此之外,玄奘可实在想不出别的主意来了。” “西域诸国都是通过联姻来结盟的吗?”迦弥罗奇怪地问道。 “差不多吧,”玄奘叹道,“因为他们知道,如果不这么做,他们的国家便如空中孤雁一般,只能任人欺凌。” “他们也是把女国王嫁给男国王吗?” “那倒不是,”玄奘道,“除了女儿国,玄奘还没有见过第二个女子为王的国家。诸国的联姻一般都是迎娶公主,就是国王的女儿。” 迦弥罗眨巴着眼睛:“那要是公主不愿意呢?有不愿意的吗?” “有,可也没有办法……”玄奘突然想起了纭姝,不知这女孩子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已经被她的父王强迫着远嫁他乡? “公主没办法,可我有办法,”迦弥罗道,“我是国王,谁也不能强迫我做什么。”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也知道,用嫁公主的方式换来太平,牺牲一个年轻女子一生的幸福,终究是一件残忍的事情。可是无论是中原朝廷还是西域诸国,使用起这个方法来都极为顺手。 见玄奘不说话,迦弥罗又伤感起来,女儿国的未来吉凶难测,令她心力交瘁。 “贫僧再给大王讲个故事吧,”玄奘叹道,“这回是我亲眼见到的,那年我还小,大概只有五六岁的样子。” 迦弥罗睁大眼睛,认真地听着。 “我家门前有棵梧桐树,传说当年曾有凤凰飞来,落在上面,算是一棵吉祥树了。可惜我没见过凤凰,倒是那年春天,飞来两只山雀,在那棵梧桐树上落脚,衔枝搭巢地安了家。” “它们倒会找地方,”迦弥罗插了句嘴,“在凤凰落过的树上搭窝。” 玄奘笑了笑,道:“这对山雀极其恩爱,我每天早晨走到树下,都能看到它们两个飞进飞出,两颗小脑袋对在一起咕咕唱,简直不知道什么是忧愁!天暖了,两只小山雀孵出来了,于是变成了四只鸟儿一起唱。虽然那两只小的唱得还不入调,不怎么好听,但还是逗人喜爱。两个老的喜欢得不得了,整天忙着衔食,像穿梭一样飞来飞去。 “很快到了初夏,有一天,天降暴雨,两只老山雀疼爱孩子,用翅膀为它们挡风遮雨,生怕淋坏了它们。雨住了,两只老的抖抖翅膀找食去了,这时候,飞来一只鹞鹰,把两只小山雀给活活撕裂吞了。两只老山雀回来,看着血淋淋的窝,一动也不动,整整一个时辰,才飞走了,一声也没叫……” 听到这里,迦弥罗呆了一呆便垂下了头,心里很替那对山雀夫妇难过。 玄奘沉默了一会儿,接着说道:“第二年,那两只山雀又飞来了,又是成双成对飞进飞出,脑袋对着脑袋咕咕唱,重新修了窝,又孵出两只小雏来。结果很不幸,又让鹞鹰给吃了。” “怎么会这样?”迦弥罗急了,“你不会保护它们吗?为什么要让鹰吃它们?” “我那时年纪还小,哪里护得了它们?”玄奘叹道,“我那时就想,它们以后肯定不会再来了。可谁知,它们像是记不起两年来的事儿,第三年春天,又飞回来了。还是选择了那棵梧桐树,认认真真地修了窝,又孵出一对儿小雏来。这一次总算喂大了,教会了它们飞。秋后,一家四口飞走了……” 迦弥罗终于长舒了一口气。 第六十七章 雪夜·故事 玄奘道:“你觉得鸟儿可怜,其实人也一样,在灾祸面前,我们的力量总是太渺小,可也不能因为遭了祸,就不活了。人来到这个娑婆世界就是吃苦,追求一些看上去似乎永远也达不到的理想境地,就像那对鸟儿一般,营巢、孵卵、遭风雨、再营巢、再孵卵、又遭风雨……总要过个七灾八难的,你说是不是?” 迦弥罗不说话,但她的心已经好过多了,她默默地注视着玄奘,那双墨黑深邃的眼睛也正看着她,那目光清澈,慈悲,充满睿智,怎么自己以前竟从未注意过? “我知道,”她轻声说道,“女儿国力量太小,就像那鸟儿的巢,经不起多少风雨,可我毕竟是国王,又不能坐等灾祸的降临。” 玄奘心中暗叹,你既然知道不能坐等灾祸的降临,却又偏偏不肯用现成的办法。 “那么大王以后,能否尝试着用成年人来做大将军呢?”玄奘思忖着说道,“男女都行。比如雷蒙,他有领导欲和责任心,还有很强的能力;又比如格曼,她去过很多地方,见多识广,还善于跟人打交道。让他们指挥军队不比让一个只喜欢玩羊骨头的小姑娘来指挥强吗?” “那朵耶怎么办呢?”迦弥罗问。 “可以让她做别的事情啊,”玄奘道,“女儿国里还有很多事情可做,是不是?朵耶虽然很聪明,可毕竟还太小了,又正是贪玩的年纪。玄奘只是觉得,让这么小的一个女孩儿指挥一支军队,实在是拿国家的命运开玩笑啊。” “嗯,”迦弥罗点了点头,“好吧,如果雷蒙真的可以抵抗住他们,如果格曼这次能够保护住玫瑰园和那些大臣,我就让他们当大将军!” 玄奘心中颇为欣慰,他无意参与别国政治,只不过女儿国救了他的性命,而这里的女王和女孩子们又是那样的天真纯净,她们的眼睛清澈得如同高原上的湖水,在那里面可以看到蓝天白云,看到雪山草原,看到牛羊牧场,唯独看不见尘世间的繁杂和血腥。 这样的一个国家,这样的一群女孩,他实在不忍看着她们受到伤害。 玄奘并不知道,他这么做,实际上是快速地将这个母系国家推向父系社会。 太阳已经偏西,远处突然传来一声狼嚎,声音低沉而又威严,听着这令人毛骨耸然的声音,迦弥罗的脸色变得苍白。 “狼……”她喃喃地说道。 “嗯,”玄奘点点头,他已经不止一次跟狼打交道了,听声音,这是一头苍老而雄健的狼,估计是狼群的首领,在下达召唤士卒的号令,因为没过多久,他便听到了音色各异的应答声。 迦弥罗的身体发起抖来。 “大王别怕,”玄奘对女王说道,“狼离这里还有一段距离呢。” “它们不会到这里来吧?” 刚问完这句话,就又听到一声长嗥,这次声音大了许多也近了许多,听起来是许多头狼共同发出的声音,看来,它们已经集结完毕,将要发动攻击了。 玄奘站起身:“狼群出来觅食了,我们走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耳边饿狼的长嗥声划破夜幕,此起彼伏,稀稀落落的雪花落下来,在地面上洒上薄薄的一层白色。 玄奘背着迦弥罗,走到一个山谷里,山谷的一侧是相对平缓的山坡,坡上长满光秃秃的树木和一人多高的杂草;另一边则是高高的悬崖,崖壁陡峭,几乎看不到什么植被。 迦弥罗又累又痛,已经没有多少力气,将头轻轻枕在玄奘的肩上,沉沉欲睡。 走不多远,玄奘突然停住了脚步,因为他看到,距他十余丈远的地方有一条小河,河对岸,十几双闪着绿光的眼睛正盯着他们! “玄奘哥哥,怎么不走了?”迦弥罗闭着眼睛伏在他的肩头,睡意朦胧地问道,“是不是太累了?那就歇一会儿吧。” 玄奘没有说话,迦弥罗感受到气氛不对,睁开眼睛往前一看,登时倒吸了口凉气! “狼……怎……怎么办?” 玄奘依然不言不语,他的头脑在飞快地思考着,想着该如何脱身。 狼群已经开始过河,跑在最前面的,果然是匹老当益壮的家伙,水不深,它们很快就要过来了! “我们跑吧,”迦弥罗颤抖着说道,“往山坡上跑,那里有树,可以躲……” 躲?玄奘苦笑,真亏你想得出来!这个时候只要往山坡上一跑,狼群立马就会扑过来。在山地里,尤其是在冬天积雪的山地里,它们的本领可比人强太多了! 如同上树躲避灰熊一般,眼下的他们,只有登上悬崖这一条路了。虽然狼的身体很灵活,但如此陡峭的崖壁,只怕它们也无能为力! 想到这里,他对身后的小女王沉声说道:“迦若,你抱紧了,千万别松手。” 这是玄奘第一次喊这女王的乳名,迦弥罗心中大喜,再也不去想还有什么危险,乖乖地应了一声,用左手搂紧他的脖子。 玄奘伸手扯下一根坚韧的枯树藤,将女王紧紧地捆在自己身后。接着,看准悬崖上一块略略凸起的地方,伸手抓住,便朝崖壁上攀去。 他知道这么做很危险,天越来越黑了,崖壁上没有光亮,无法看清着力点,偶尔有些凸出来的石头,因为下雪的原因也变得非常光滑,难以抓牢,一不小心,就有可能失足掉下去。 但他们已经没有别的路可走了,再危险也得攀上去! 狼群已经过了河,飞快地冲到他们脚下,跑在最前面的一只猛地跳起丈把高,就差那么一点点,就咬着他的脚了。 迦弥罗紧张地说不出话来,左手扶在玄奘的肩上,一动也不敢动,握紧的手心里浸满了汗水。 狼群开始试图往上攀,万幸的是,这些畜生能力毕竟有限,走山脊还好,攀悬崖不行。 玄奘一口气攀了五六丈高,总算看到了一棵从崖壁上伸出来的小树,树干有他的大腿那么粗,看起来应该能够承受得住两个人的重量。 他喘了口气,伸手抹去树干上的积雪,先让迦弥罗坐上去,自己也攀着岩壁坐了下来。 迦弥罗见他满头是汗,忙伸出袖子替他擦了擦。玄奘没有躲避,他的目光一眨不眨地望着身下,山谷中光线很暗,那些绿荧荧的眼睛便显得格外明亮。 狼群在他们下面转了几圈,老狼冲伙伴们“呜呜”叫了几声,便带着几只离开了,还有七八只则蹲在了地上。 “看起来狼跟熊一样笨!”迦弥罗笑道,“爬不上来,就在下面死守。特别是这几只,同伴都走了,它们还在这里守着不走。真是笨死了!” “大王可千万不能小看了它们,”玄奘淡淡地说道,“狼是很聪明的动物,比熊聪明得多。你没觉得刚才那头老狼在向它的部下面授机宜吗?那几只可不是走了,而是在老狼的带领下,绕到了悬崖的上方。” “啊?!”迦弥罗吓了一跳,不禁抬头望了一眼,在他们上方大约还有七八丈的距离,乌云弥漫,看不清上面有什么。 “你怎知它们到了上面?” “我猜的。”玄奘道。 “或许你猜的不对。”这小女王竟跟他抬起了扛。 “也许吧,”玄奘说到这里,竟然笑了笑,“如果大王想要确切地知道它们在不在上面,玄奘带你上去便是。” “不不不,”迦弥罗赶紧说道,“我不要上去!就在这里挺好。” 她的确觉得这里挺好,人总是要死的,死前跟自己喜欢的人呆在一起,不是很好吗? 她扭头看看玄奘,他已经闭目诵起经来。 迦弥罗不会诵经,况且在她看来,这是他们两个人生命的最后时光,又是一个落雪的夜晚,这是一个多么好的讲故事和听故事的氛围啊!把如此宝贵的时间用在诵经上,不是太可惜了吗? 百无聊赖之际,她伸手从旁边抓起一把雪,脸上露出顽皮的笑容。 正在诵经的玄奘突然觉得脖子里一阵冰凉,仿佛有很大的一把雪花落了进去,他心中一紧,莫非山顶上的积雪太多,刚好落了下来?若真是这样的话,那呆在这里可不安全,只怕他们要换个地方了。 看他皱着眉头,紧张地朝上面望了望,迦弥罗忍不住“咯咯”地笑了起来。 听到这欢快的笑声,玄奘心下顿时了然,这个调皮的小女王,竟然将雪放进我的脖子里! “舒服吗?”迦弥罗歪着头,笑意盈盈地问道。 “大王可别再开这个玩笑了,”玄奘道,“吓我一跳。” “我还以为你不会害怕呢。”迦弥罗笑道。 见玄奘又要闭目诵经,小女王毫不客气地推了推他:“玄奘哥哥,你先别念经,我想跟你说说话。” “好吧,”玄奘无奈地说道,“大王请讲。” “嗯,”女王用小手托着下巴,没话找话地问道,“在你的家乡,也有狼么?” 玄奘笑了笑:“当然有,不过没黄河以西那么多。记得我一个人走河西那段戈壁的时候,几乎每天夜里,都能听到狼和沙狐的叫声。” “真的?”迦弥罗瞪大了眼睛,“那……你一个人,不害怕吗?” “有佛陀跟我在一起,我怕什么?” 迦弥罗点了点头,认可了这个不怕的“理由”,她又想到另一个问题:“你的家乡,也会下雪吗?” “会,”玄奘道,“而且常常下得很大。” 他的心中颇为感慨,仿佛回到了故乡:“在中原,落雪的天气是孩子们最快乐的日子了,每当这个时候,他们就会欢天喜地地聚集在冰天雪地里,尽情尽兴地玩耍,再冷的天气也不会在乎。” “你也跟他们一块儿玩耍吗?”迦弥罗很感兴趣地问。 “那倒很少,”玄奘抬起头,似乎是在回忆过去的时光,“我小的时候,脾气有点怪,不怎么跟别的孩子玩。但我特别爱看雪,有时会伸出手来接着雪看,看那上面的棱棱角角,和美丽的纹饰。可还没怎么看清楚,雪就化了,这时我心中便会生起无常之念,好生伤感……” 迦弥罗“咯咯”地笑了起来:“你小的时候就那么容易伤感,注定要当和尚了。” 玄奘叹息道:“那时,我常常处于矛盾之中,既想反复欣赏雪花千姿百态的美丽,又怕自己温暖的手掌破坏了它们鬼斧神工的模样。所以,更多的时候,我都是独自一人站在雪地里看雪,长时间观赏它们在天空飞舞时的姿态和落在泥土上的轻柔。它们是从天上来的,散发出一种高空的气质,特别地令人神往和着迷。” 迦弥罗被他诗一般的语言吸引住了,忍不住去看天上稀稀落落的雪花。 “我们这儿也会下很大的雪,”她说,“现在只是刚到冬天,等再过些日子,就会有好大好大的雪了。” “我知道,”玄奘笑道,“西域的雪一向是很大的。” “可惜,这些雪不是白面,”女王喃喃地说,“要是白面该多好!” 玄奘凄楚地一笑,他知道这小女王是肚子饿了。也是,一整天下来,又惊又累,他自己也已经浑身发软,何况是自幼从未吃过苦头的迦弥罗呢? 天上下白面?真亏她想得出来!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轻说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故事,我也给你讲一个吧。” “你讲吧,我听着。”玄奘温和地说。 迦弥罗将瘦小冰冷的身体靠在他的身上,慢慢说道:“这个故事,是我小时候听国师说的。她说,原先一到冬天,天上的确是下白面的,那时的人们不需要耕种劳作就可以得到吃不完的食物,不知道该有多享福呢!但是人们不懂得珍惜,开始胡乱糟蹋,拿白面烙的饼铺地、盖房、甚至给小孩擦屁股。这样的事儿传到了雪山上,于是雪山女神就装扮成一个穷老婆婆下凡乞讨,她碰见一个女人,便向她要些吃的,可那个女人嫌她又脏又瘦,宁可用白面饼擦孩子的屁股,也不愿施舍给这个衣衫褴褛的穷人。雪山女神又走了好几户人家,几乎都是这样的遭遇,她感到十分震惊,于是决定让那飘飘洒洒的白面变成由水凝成的雪,从天上落下来,让人们空欢喜一场,以惩罚人类的自私。” 玄奘笑了笑:“如此看来,这是人类自己作的孽了。不过,这雪山神女倒也慈悲,她让雪水从雪山上流下来,灌溉田园,一样可以长出白面来,只不过需要多费些工夫罢了。” “是啊,”迦弥罗虚弱地说道,“所以以后的人们想吃白面做的饼,就必须自己耕种劳作了。” 想不到女儿国还有这么有趣的传说!玄奘望着远处乌云弥漫的方向,他知道,雪山就在那云层后面,那个雪山神女果然是有智慧的。 冬夜总是那么漫长,长得好像没有尽头。但迦弥罗却并不在意,和玄奘相互讲故事给对方听,这是她以前从未有过的经历。她心中有了融融的暖意,甚至想,如果可能的话,真想一辈子坐在这里,坐在他的怀中,和他相互讲关于雪的故事…… “对了,玄奘哥哥,”沉默了一会儿,迦弥罗终于从幻想中回过神来,“你再接着往下讲啊。” “讲什么?” “讲你小时候,看雪的故事。” “嗯,”玄奘想了想,接着说道,“有一年,雪下得很大,我们村有两家的房子经不住雪的重量,被压塌了。房顶上塌陷的部分在雪天里黑洞洞的,活像一个张开的大嘴巴。我当时很替他们担心,怕他们晚上挨冻,便过去看,却见他们一家人正坐在一起,若无其事地聊天,像是什么事情都未发生过似的。” “这可有趣了,”迦弥罗奇怪地问道,“他们就不怕晚上没地方睡觉吗?” 玄奘道:“我那时也是这么问的,他们笑着跟我说,不妨事。他们说,雪是干的,不会把屋子弄得一塌糊涂,只要把房上的雪铲去,重新走梁行椽,苫上干草,就万事大吉了。” 迦弥罗恍然大悟:“听起来倒挺方便的,难怪他们想得开,也不着急。” “这得感谢雪山女神啊。”玄奘笑道。 迦弥罗有些鄂然:“怎么?” “你不是说,是她把天上下的白面变成雪了吗?”玄奘道,“或许从那时起,人类便有了面对苦难的勇气和承受力。就像我故乡的村民们一样,再大的挫折和痛苦都不会把他们击垮,他们总会以超凡的坚强和忍耐,使苦难的人生闪出亮色。” 迦弥罗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第六十八章 狼与火 不太密的雪花在空中旋转着飞舞,落在他们的头上,肩上,也落在山谷里,像是天与地也在进行一场柔情蜜意的对话。 “玄奘哥哥,”迦弥罗突然说道,“以后若有机会,我能跟你去大唐吗?” “大王想去大唐?”玄奘有些奇怪地问。 “是啊,我能去吗?” “当然能去,”玄奘道,“大王不必跟玄奘一起去,只须带上一些官员和护卫,再带些礼品过去,便可见到大唐天子了。女儿国虽小,好歹也是一个国家。大王以一国之主的身份前去晋见,大唐天子定会以礼相待的。” “我不是要去做这些,”迦弥罗一只手托着下巴道,“我只是在想,大唐有美丽的玫瑰花,还有那么好听的故事,我想去看看。” “大王只是为了去看玫瑰花吗?”玄奘边问边在心里叹息,到底还是个小姑娘啊,满脑子都是孩子气的想法,可真不像个国王! “对呀,”迦弥罗向往地说道,“我太想看到玫瑰花了!被爱人的鲜血和情人的泪水浇灌而成的花,一定美极了!” “那好办,”玄奘道,“波斯也有玫瑰……” “不准提波斯!”女王不高兴地说,“我不要嫁给波斯国王!” “不是要你嫁给他,”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波斯有玫瑰,周边的国家定然也有。大王可以派人到那些国家,收集一些花种,带回女儿国如何?” “这样啊……”迦弥罗的伤口又有些疼痛,无力地靠在玄奘肩上,“可他们都不认得这种花啊,不会被人骗了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这小女王还真有趣!若是一个使臣都那么容易被人骗,这女儿国的未来也太玄乎了。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声问道,“你不是认得玫瑰花吗?你去给我收集花种就好了。” “我?”玄奘苦笑,“那大王可得等一等了,等我取经回来。” “需要等多久?”女王问。 “也不会太久。”玄奘道,“应该超不过二十年吧。” “二十年?!”迦弥罗惊叫起来,“这还不算太久吗?不要不要,我不要你走!” 玄奘摇了摇头:“大王,玄奘总是要走的。” 迦弥罗轻轻抽泣起来,清澈的眼泪一滴滴地掉落下来,洒在一头狼的头上。那狼正静静地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玄奘决定不去安慰她,再次诵起经来。 女王毕竟还小,哭了一会儿,就又发现了新问题—— “玄奘哥哥,”她推了推身边静坐诵经的僧人,“你看那些狼的眼睛,一眨一眨的,却始终不挪地方,倒像是在打坐!” 打坐?真亏她想得出来!不过她说得还真没错。 “果然很像。”玄奘点头说道。 迦弥罗又笑了起来:“狼是很凶残的,怎么能跟你们这些慈悲为怀的僧人比?” 玄奘认真地说道:“万物皆有灵,狼的凶残是宿业所致,它们未必就没有佛性。” “你说它们有佛性,那你念经给它们听,能让它们走吗?”女王问。 “贫僧正在一试,”玄奘道,“可惜总被大王打断。” 见他这般一本正经的样子,迦弥罗不禁摇了摇头,笑道:“算了吧,我还是弄出些声音来吓吓它们,最好能把它们吓走。” 说到这里,她开始用力地摇动树枝,发出“嘎嘎”的声音,一些枯树败叶被她摇落下去。 玄奘叹道:“迦若,如果你再这样摇下去的话,这棵树就承受不住我们了。” 迦弥罗害怕了,只得停了手。 天越来越冷,整个山谷漆黑幽深,除了下面那一对对闪着绿色荧光的眼睛,什么都看不见。风呼呼地吹着,伴随着星星点点的雪花从空中落下,迦弥罗冻得缩成一团,紧紧靠在玄奘身上,牙齿依然不停地“得得”做响。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黑的夜晚,”她哆哆嗦嗦地说,“还这么冷……真冷……” 玄奘感觉迦弥罗小小的身体就像一块冰砣,心中不禁有些怜惜。他从怀里取出火刀和火石,“啪”地一声,擦着几星火花,又摘了些枯枝败叶,希望这团微弱的火光能够给她带来些温暖。 “火……给我……给我火……”迦弥罗轻轻说道,声音都在发抖。 玄奘将一根燃着的枯枝给了她。 迦弥罗的伤口又疼了起来,这两天连惊带吓,又水米未进,她的体力消耗得很厉害,已经没有多少力气了,手一抖,带火的枯枝便掉了下去,正落在一头狼的背上! 那狼猛然被火一烫,不禁发出“嗷——”地一声嗥叫,跳了开去。枯枝落在地上,火苗将几丛枯草引燃,风一刮,便噼噼啪啪地烧了起来。 森林里的动物大都见识过雷电后的山火,火对于它们来说,是最最可怕的东西。此时狼群见这两个人居然从上面往下扔火,顿时明白,这危险游戏不能再玩下去了,当下一哄而散! 狼群虽然跑了,但崖上两人的危险却还没有解除,因为下面的火烧得越来越旺了,火苗忽忽地往上窜,已经快要烧到他们坐在那棵树了。 “这下我不冷了!”迦弥罗觉得自己冻僵的身体渐渐舒展开来,她开心地说道。 “是不冷了,”玄奘淡然道,“用不了多久,我们就会被烤熟的。” “这儿这么高,火是不会烧上来的,”迦弥罗刚说到这里,就觉一股炙热的气体扑面而来,烫得她“啊”地一声叫了起来,若非玄奘及时将她拉住,她险些便摔了下去。 玄奘再一次用树藤将这个小女王绑在自己身上,说一声“扶好了!”便继续向上攀去。 迦弥罗伏在玄奘背后,小声问道:“玄奘哥哥,那上面会不会有狼群?” “不知道,”玄奘的身体紧紧贴着岩壁,道,“不上去看看怎么知道?” “那,我们……还是等天亮再上去吧。”女王有些害怕,恳求道。 “只怕等不到天亮,我们就会被烤成干的。” “那也好过被狼吃了啊。” 玄奘不再理她,专心对付岩壁——他知道他不能失足,失足就意味着两个人都要直接跌入火中。 可是这里的崖壁又湿又滑,手脚几乎找不到借力的地方,偏偏又是深夜,又是阴天,虽说下面有火光,勉强可以给他照着亮,可还是看不清楚。他将脸紧紧贴着崖壁,左手死死地扣在岩缝里,小心翼翼地寻找着落脚的地方。 一块微微突起的岩石似乎可以借力,玄奘深吸一口气,将右足踏上,身体上提,寻找新的支点。 或许是两个人的份量太重了,又或许是那块岩石本身就不牢靠,他的身体刚往上一撑,脚下的岩石便突然从岩缝中脱出!右脚猛然蹬空,他的身体一下子悬在了空中!幸好那只扣紧岩缝的手还没有松,这才使他们没有掉下去。 迦弥罗身子一抖,恐惧地大哭了起来。 玄奘在半空中努力控制住自己的身体,他现在仅靠两只手拴在峭壁之上,身体紧紧贴着粗砺的岩石,企图找到一处延缓坠落的支点。背上的迦弥罗虽然不重,但在这种时候,却压得他几乎窒息。 “玄奘哥哥,别再往上爬了……”感受到他沉重的喘息声,迦弥罗紧张得声音都抖了起来,“天上不是在下雪吗?火很快就会被扑灭的。” 浸泡在冷汗中的玄奘紧咬着牙,没有答话。他当然知道天上在下雪,可这雪太小了,稀稀拉拉,又时下时停的,他甚至怀疑那只不过是山上植被的积雪被震落下来罢了。 此时正是秋末冬初的季节,山谷里草木枯萎,极易燃烧,眼看下面的火越烧越旺,不知何时才能停下来。当然,这场雪若是下大了,或许能够把火扑灭,但玄奘觉得,他不能让迦弥罗冒这个险。 更为重要的是,他现在根本无法再回到那棵支撑他们的小树上了,开弓没有回头箭,想不往上爬也不可能了。 他将所有的力量都积聚在十个指尖上,十指早已扣出了血,却因麻木而没了知觉。迦弥罗在他的肩上抬起头,正看到十条血红的小溪,顺着石缝,蜿蜒而下……她“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这哭声反而让玄奘定住了心神,这个脆弱的小女王,看来还没有被冻僵,这是个好事情。 他艰难地抬起头,依稀看到上面好像有一根藤,藤上是个石突,那是新的支点,能不能抓住它呢? 玄奘再次吸气,猛地空出右手抓住了这根藤条,上面的雪花扑簇簇地落了下来,掉进他汗湿的脖子里,这让他有些模糊的神志清醒了许多。双足往上一蹬,总算抓住了这个石突。 很好!他靠着崖壁欣慰地想,我们还活着,还有希望! 不知用了多长时间,当玄奘终于登上崖顶,脚踩在一片积了层薄冰的开阔地上时,只觉得浑身发软,如一滩烂泥般趴在了地上,一动也不想动了。 迦弥罗的手也冻麻了,她费了很大的劲儿才解开藤条,从他的背上溜下来扶他。 “玄奘哥哥,你怎么了?”她哭着说。 “没事……”玄奘闭着眼睛,无力地说道。他并不觉得冷,只感到无边的困倦和疲惫,头脑一片混沌,要是能睡一觉就好了。 迦弥罗心里紧张得要死,拿过玄奘的手看了看,伤口上的血已经凝固,但是指尖青紫肿胀,隐隐有些发黑。她知道这是冻伤,女儿国以前也有冻伤的,严重的整只手都会废掉。 她吓得大哭了起来,哈着气用力揉搓了几下,便将这两只冷得像冰块的手放入胸口暖着。 恢复了知觉的玄奘感觉自己的双手处在一个极其温暖柔软的地方,一股异样的感觉隐隐传来,他触火般地缩了回来。 “你在做什么?”他厉声问道。 “没……没做什么……”迦弥罗吓得瑟瑟发抖,“你的手冻僵了……” 玄奘叹了口气,看着眼前惊吓得像小鸟一样的女王,心中涌起一阵怜惜,低低地说了声:“谢谢你……” 迦弥罗脸一红,赶紧低下了头。好在现在是夜晚,不用担心被玄奘看到。 窘困之中,小女王突然想起一事,四处打量了一下,惊喜地说道:“这上面没有狼!” 玄奘点了点头,狼都是集体行动的,既然感觉到了危险,它们必然一起撤离了。在它们眼中,这两个人肯定会被烧死的,所以,它们不会在这里死等。 “现在我们怎么办?”迦弥罗小声问道。 “我们必须赶路,”玄奘四下看看,虚弱而又无奈地说道,“不然会冻死的。” 两人继续上路,希望能够避开阿提拉的队伍,找到一条回王城的捷径。 原打算继续背着迦弥罗走路,女王虽然心里巴不得,但还是摇摇头拒绝了,她知道他身上也有伤,因此坚持自己走。 他们相互扶持着走了两三个时辰,天亮时雪已经停了,眼前出现一个小小的湖,湖水呈深蓝色,只有靠岸边的地方结了一层薄冰。 玄奘来到湖边的一块青石边,抹去上面的一层薄雪,扶迦弥罗坐在上面歇息,自己则来到湖边,掬起一捧冰冷的湖水,轻轻舔了舔,又咸又苦,像眼泪的味道,显然里面含了浓浓的盐。 他只得回到迦弥罗身边,坐下来,看着湖里的水出神—— 水是动的,可是水的心却是平静的。因为它顺其自然地流到哪里是哪里,无所谓流动,无所谓位置的变幻。流水无争,无求,看似重复,却没有回头…… 迦弥罗静静地躺在青石上,目不转睛地看着身旁的僧侣,只觉得一切都是那么的不真实,初升的太阳将淡金色的阳光斜射过来,温柔洒落在他的脸颊和僧衣上,清隽的容颜在光影流转间更显庄严圣洁。 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法师实在是让她着迷,要是能永远在一起,那该有多好! 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打破了这种寂静,玄奘吃了一惊,抱起迦弥罗,将她藏到树后的草丛里。 “我身上又是草又是冰碴子,”迦弥罗有些抱怨地说道,“头发也乱了,一定很狼狈。等回了宫,我要好好洗个澡。” 玄奘没有听到她说什么,他的目光紧紧盯着马蹄传来的方向,不多时,便看到一匹无主的黄马跑了过来,马背上有鞍鞴,显然它曾经有过主人;身上有一些划伤,但似乎伤得不重。 最近这里总有杀伐争斗,它的主人想来已经死了。 等了一会儿,见没有人来,玄奘便站起身,走上前去。 “玄奘哥哥,你别离开我。”迦弥罗轻声说道,娇嫩的声音在风中有些发抖。 “别担心,”玄奘安慰她道,“看,那是一匹无主的马,我去把它牵过来。” 这马显然是被人养熟了的,因此并不怕人,见到玄奘,反而迎了过来。 玄奘替他洗了洗伤口,它便亲热地挨着这个新主人了。 于是玄奘很轻易地将马牵了过来。 “大王上马吧,”他对迦弥罗说,“我们离开这里。” “去哪儿?” “当然是你的王城。” 迦弥罗沉默了——我的王城,现在是否还安然无恙? 玄奘牵着马,绕着小小的盐湖行走。 “玄奘哥哥,你也上马吧。”迦弥罗小声地说道。 “不,”玄奘道,“一匹马,驮不了两个人,它会累坏的。” “不会的,”迦弥罗道,“我很轻,你也不重,我们又没带什么行李武器,它不会累的。” 玄奘依然摇头,道:“大王自己坐好就行了。” 迦弥罗不高兴地噘起了嘴,不再作声。 过了一会儿,她又忍不住唤了一声:“玄奘哥哥。” “嗯?”玄奘没有回头,疲劳与饥渴使他不愿意多说什么。 “我饿了……”她小声说。 玄奘苦笑,这荒郊野外的,上哪儿去给你找吃的去? 在他们不远处有一层薄薄的白雾霭霭上升,微风吹着它,像一个幽灵一样四处游荡。 “有雾……”迦弥罗轻声说道。 玄奘不安地点了点头,紧紧地拉住缰绳,以防马匹突然受惊跑掉。 第六十九章 魔鬼城里也有佛 雾越来越浓,他们完全被笼罩住了,一个在马上一个在马下,相互之间竟然望不到踪影。马似乎也预感到了危险,不安地躁动起来。玄奘取出一条绳子,递给迦弥罗。 “拴在马鞍上,”他说,“把自己跟马连在一起,千万别掉下来。” “放心吧,”迦弥罗的语气倒显得很轻松,“我掉下来总会吱一声的。” 沉沉的雾海中,突然传来剧烈的马蹄声,和高声的叫喊声,玄奘听出来了,其中一个声音正是阿提拉!他和他的那些赭羯武士们,又追过来了! 玄奘纵身上马,坐在迦弥罗的身后,用力一夹马肚。马便在浓雾中飞跑了起来。 但是已经晚了,那些赭羯武士们已经离他们越来越近了。 幸好,浓雾帮助了他们,这些恶人舍不得到嘴的美味就此逃走,循着马蹄声紧追不舍。 玄奘双腿紧紧夹着马肚,一个劲儿地摧马快跑。他们冲出迷雾,向一个小山坡冲了上去。然而无论身下的马跑得有多快,身后恐怖的声音总也摆脱不掉。他只得咬住牙,拼命疾驰。 在快在冲到坡顶的时候,这场追逐竟意外地结束了。玄奘回头一看,那些拘迷陀人全部勒马站住了,阿提拉在最前面,愤怒地冲他们挥舞着拳头,藏在胡须下的嘴巴不停地抖动着,不知道在喊些什么。 “他一定是在骂我们,”迦弥罗说,“但不知骂的什么。” “大王何必要知道他骂的是什么呢?”玄奘道,“记得小时候,师父曾经说过,永远不要让恶口出现在自己嘴里,不管你觉得对方有多坏,有多恶。你骂他的时候,你的心就被污染了。” “可是,如果有人骂我们呢?”女王问。 “现在他不就在骂我们吗?”玄奘笑道,“可这于我们有什么损失呢?你看,他脸色发青,嘴唇和胡须在不停地抖动,这副丑陋的样子被我们看到了,骂的话却半点也传不到我们耳中,这看上去是不是很滑稽?” “这倒也是,”迦弥罗点了点头,呵呵笑了起来,“他在白费力气!那么丑陋的样子,他自己却不知道。” “不错!”玄奘也笑道,“所以大王啊,如果有人骂你,你只要不受,他便如仰天而唾一般,不仅仅是白费力气,还会污染了他自己。” “仰天而唾?”迦弥罗佩服地说道,“玄奘哥哥,你这个比喻真好!” “这是佛陀的比喻,”玄奘道,“我哪有这样的智慧?” “佛陀真有智慧,”迦弥罗道,“你也很有智慧。等我们回去以后,我可要读读佛经了。” 说到这里,她突然又奇道:“可是,他那么恨我们,为什么又不追了?” 玄奘也觉得奇怪,看了看远处还在怒骂的阿提拉,又转头往前看去,原来这里竟然矗立着一座城池!他们此时正站在城池的入口处。 玄奘大喜,也不多加考虑,双腿一夹,便冲进了这座城池! 站在城内,玄奘终于明白阿提拉为什么不追了。因为这不是一座真正的城池,而是西域中常见的魔鬼城! 这一路之上,玄奘曾见过无数的魔鬼城,各种类型的都有。他记得印象最深的是一座五彩之城,远远望去,那神秘而富有魔幻意味的灿烂色彩,如同一张巨大的符咒平铺在大地上,在阳光的照耀下显得极为绚烂夺目。有时,感觉它竟酷似一座正在举行盛大庆典的古城——巨大的彩绸披满全城,到处繁花似锦,彩旗飘扬,仿佛是英俊的西域王子在迎娶他的新娘。 眼下的这座“城池”与他在前面见到的“魔鬼城”很相似,不同的只是,这里的石头更高,像一把把利剑刺向天空,直让人觉得,这里是魔鬼们的“超级大都会”。 迦弥罗惊奇地打量着这些呈长条形的岩石,她虽生活在这一带,但除了那次选女王的神秘仪式外,再没有离开过女儿国的王城,因此从未有机会见过魔鬼城的壮观景象。 裹挟着沙泣的大风如同巨大的锉刀,天长日久,岩石变得千疮百孔,如同被巨人捏过的面团,到处留有巨大的指窝和掌痕,风从那些疮孔中穿过,发出尖锐的声音。 而在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风吹日晒之后,这些岩石被雕刻得奇形怪状,很多地方成了陡峭的绝壁。 “真是太美了!”女王带着几分发现的惊喜,赞叹道。 玄奘没说什么,他不会跟她说,这座美得惊人的城池,其危险程度决不亚于大漠和雪山;他不会跟她说,他们走进了一座巨大的迷宫,所有误入此地的人都会成为“魔鬼”手中的玩具。 带着对美的感受死去,大概,也是一种幸运吧。 天渐渐黑了下来,他们就在这座诡异的“城”中安营扎寨。 陪伴他们的,是一只孤独的兀鹰,张开它那黑手掌一样的翅膀,跟着他们。它的影子,总是在他们的前后进退,从“城”外一直跟随到“城”内,时不时地发出令人发怵的啾鸣声,像是在提醒说: “你们进来了,就出不去了!” 玄奘选了个相对背风的地方让迦弥罗睡下,抬头看了看还在空中盘旋的那只兀鹰,思忖着如何才能解困。 刀子一般的风带着雪山的严寒飞扑过来,他接连打了几个寒噤,不禁将僧袍裹紧了些。跑了这段路,僧袍里面已全是汗水,外面却结了一层冰霜。 迦弥罗可怜兮兮地躺在地上,身体蜷成一团,像初生的小羊一样瑟瑟地抖着。逼人的酷寒使她四肢麻木,她长长的睫毛上已挂了一层白色霜花,望之令人心中生怜。 玄奘脱下身上那件坚硬残破的僧袍,盖到女王的身上。 他知道这根本就不管用,天冷得厉害,飘荡在空中的雪花被凛冽的寒风冻得结结实实,原本柔软的雪花在落地之前就变成了雪粒,打得人脸上生疼。对于这个没吃过多少苦的小女王来说,一件僧袍能起多大作用? “天真黑啊,”迦弥罗喃喃地说,“什么都看不见……” 确实!魔鬼城的夜晚黑得就像狰狞的地狱,周围全都是怪石嶙峋张牙舞爪的岩壁,那只兀鹰也不知飞到哪里去了,连一声鸟叫虫鸣都没有。 玄奘的手无意中触到地上,竟发现有几根稀稀疏疏的不知已经枯了多长时间的蓑草。 他伸手拔下一根,又拔下一根……然后,便在这附近仔细搜寻,一根一根地找——高原的夜晚滴水成冰,他们已经两天没吃东西了,体内缺乏热量,若是没有火,这小女王只怕很难熬过这一夜。 火刀和火石撞击出清脆的声响,溅起细碎的耀眼的火星,火星迸溅到火纸捻儿烧焦的头上,引燃了它,玄奘用嘴轻轻地吹着,直到手心里有了一小团火焰,便小心地搁在地上,又将枯草棍儿放了上去。 这小小的一捧篝火,在这漆黑寒冷的夜里,飘摇起玫瑰色的火焰。它未必能够驱散夜晚的寒气,然而,它那欢快的光亮、颜色和动姿,却给人以慰藉,给人以希望,给人以力量! 迦弥罗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被火光映红的玄奘的脸。有了这团火焰,她觉得周围的世界陡然变得狭小了,天地间好像只剩下了他们两个。 玄奘将篝火凑近迦弥罗,自己则在火的另一面静静地打坐。 “玄奘哥哥,”迦弥罗轻声说道,“你为什么不躺下来睡觉?” “这叫不倒单,”玄奘向她解释道,“佛门弟子有很多都是这样修行的,虽然不躺下,但入定之后会得到禅悦,只需坐上一个时辰便比睡上五六个时辰还要休息得好。” “真有这么神奇?”迦弥罗惊奇地说道,“你教教我好吗?” “现在还不行。”玄奘道。 “为什么?” “因为大王的心不静。” 迦弥罗不再吱声了,她的确心不静,且不说臂上伤口的疼痛,就光是两天没吃东西,就已经让她头晕眼花,心神不宁了。 她忍耐着,终于还是忍不住,小声说道:“我静不下心来是因为肚子饿。” “我知道,”玄奘叹道。从女儿国出来,他们已经三天两夜水米未进,当然很饿。 “我还很渴。” “嗯。” “伤口疼,还很累,一点儿力气都没有。” “还有吗?” “当然还有!我现在越来越冷,冷得浑身发抖,这点火一点儿都不暖和。” “还有没有了?” “还有,”她有些不满地看着那个打坐的僧人,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我觉得很寂寞,你为什么不跟我说话?” “是啊,”玄奘叹道,“因为我和你一样累,没多少力气说话。” 迦弥罗笑了起来。 “我知道你比我更累,”她说,随即又叹道,“那些人可真坏。世上怎么会有那样的恶人?佛陀为什么不用神通杀了他们?” “恶人再恶佛不杀,”玄奘道:“佛本善良,只度人不杀人,恶人自有他自己的因果报应。” “等他们的因果报应?”迦弥罗有些不满地说道,“那不是太晚了吗?” “在佛的眼中,多长的时间也只是一刹那间。” 听到这里,迦弥罗竟叹息了一声:“佛度世人,是不是我可以求他保佑,让我和你都平平安安的?” “可以啊,”玄奘道,“只要大王诚心发愿,只要这愿望不会伤及别人,佛会满足你的。” 迦弥罗四处看看:“可惜这里是魔鬼城,只有魔鬼没有佛。” “放心好了,”玄奘道,“魔跟佛不是一个层次的,魔也是佛决心渡脱的苦难众生之一,所以,魔鬼城里也有佛。” “你是说,佛在这里度魔鬼么?”迦弥罗四处看着说。 “度魔鬼,也度像我们这样,误入这里的人,”玄奘道,“礼佛的心,即使隔着千山万水,只要你用心,双手合十,佛便会有感知的。” “可是我的右手不能用,没办法合十啊。”迦弥罗有些难过地说。 “没关系,”玄奘道,“大王只需将左手拇指屈起来,也便是合十。” 于是,迦弥罗果然单手置于胸前,闭上眼睛,喃喃发愿。 过了一会儿,她睁开眼,开心地说道:“我发完愿了。佛真的会保佑我们吗?” 玄奘觉得好笑:“大王发愿之时却还在疑神疑鬼,如何与佛相应?” “我只是在想,佛本善良,如果事事有求必应,那他该是怎样的忙啊?” “这个,大王不用担心,”玄奘笑道,“佛最智慧,他在每个世人心中,都悄悄安放了一尊佛。” “每个人的心里?”迦弥罗睁大了眼睛。 “不错,”玄奘道,“所以,当痛苦失意来临的时候,无论身在何地,都不要忘了,你自己的心中就有一尊佛。” 说到这里,他的心中竟是若有所悟,只觉得心中的佛渐渐复活,多日负重的身心也终于找到了一处放下的地方。 迦弥罗还在问:“如果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你又为什么要去取经?” “因为我还放不下。”玄奘看着她,缓缓说道。篝火的光焰如同红色的精灵,在他的脸上跳动着。 看到迦弥罗有些迷惑的眼神,他接着说道:“其实,真正一切都能放下的人,灵魂会变得很轻很淡,就如一泊柳絮,任凭思想的风,率性而行。可惜,玄奘还没有达到那个境界,所以,我必须在礼佛的路上,继续修行。” 迦弥罗心中不禁有些酸楚,她想了想,又问道:“我佛若是杀恶人,是不是也要堕入地狱?” 玄奘一愣,这小女王的思维转换得真快,看来,她还是忘不了那些将她置于绝境的恶人。 “佛不怕入地狱,”他温和地说道,“佛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佛也渡恶人吗?”迦弥罗问。 “是的,”玄奘道,“佛不择人而渡,佛对世间任何人都无喜恶的区别。但是人却不能。” “人确实不能,”迦弥罗喃喃地说道,“我想起那些人那样残忍地折磨你,又侵入我的国家,让我们吃那么多的苦头,就很生气。不过,如果不是他们,我也见不到你,也不能和你这样单独在一起,我又挺感谢他们的。” “那么,就让这恨与谢相互抵消吧,”玄奘温言道,“已经很晚了,你不累吗?睡吧。” 迦弥罗确实觉得很累,两个晚上没睡了,到了现在已经是疲惫难支。 可是在这样的地方是很难入睡的,空中,奇特的闪电如魔鬼的火炬,在不停地闪耀——这是魔鬼城特有的闪电,并非下雨的前兆。狂风在城中激荡回旋,发出刺耳的嚎叫声。天越来越冷,整座“城池”冷得就像冰窟。 “玄奘哥哥,”小女王躺在沙地上,浑身发抖地说道,“我……我好冷……” 玄奘听到她的牙齿上下打战的声音,知道她冷得厉害,也知道那一小堆篝火烧不了多久,若是就这样睡上一夜,非冻死不可。他站起身,走到她的身边,想将盖住她的长袍掖紧,无意中触到她的手,只觉如烙铁一般,烫得厉害,不禁暗暗吃惊。 “大王现在觉得怎么样?”他发觉自己的声音也有些发抖了。 迦弥罗的身体缩成一团,像只受伤的小羊羔,冻得青紫的嘴唇颤动着:“冷……抱……抱住我……好吗……” 玄奘略略犹豫了一下,便伸出双臂将她抱在怀里,用自己的体温来温暖这个快要被冻僵的瘦小身体。 迦弥罗将整个身体蜷缩入玄奘怀中,婴孩一般闭上了眼睛。她不知道,这是多少女人梦寐以求的怀抱,现在,至少现在,是她的了。 玄奘只觉得怀中的女孩越来越烫,他知道这是风邪入体,若是在外面,他可以找些草药,熬成汁给她喝;若他的银针还在,只须找准穴位,扎上几针,也可好转。那些救命的银针,他出门一向都是随身携带的,只可惜前段日子苦受磨难,银针全部散失了。 “要是有星星就好了,”玄奘喃喃自语,“我们就可以走出去……” “那不就是星星么?”迦弥罗在他的怀里睁开眼睛,轻轻说道,“满天都是星星……” 玄奘抬起头,天上阴云密布,除了噼啪乱跳的雪粒子,哪里有半点星光的影子?他又低头看着怀中已虚弱不堪的迦弥罗,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 好在他毕竟是位高僧,很快便让自己平静下来——如果我们两个注定要死在这里的话,那么,她先我而死也好,至少我可以在她临死前,给她温暖和希望;而如果我先死,把她一个人留在这可怕的魔鬼城里,她不知会有多么的绝望和无助。 想到这里,他垂下双眼,开始默念《心经》…… 迦弥罗闭着眼睛,样子安详恬静,只觉得抱住自己的那对臂膀中有一种说不出的温暖和坚实,快要冻僵的身体被这温暖悄悄融化…… 第七十章 朝闻道,夕死可矣 冬夜的魔鬼城阴森寒冷,鬼气纵横,比无尽的戈壁沙漠还要让人绝望,风挟着沙石,像一个魔鬼,发狂地呻吟着,嚣叫着,其间还夹杂着狐狸的悲鸣和荒原狼的嗥叫。 一块背风的岩石后,年轻的僧侣端坐地上,闭目诵念经文,小女王迦弥罗裹着他的僧袍,像个婴儿一样,安静地躺在他的怀里,看着他。 “玄奘哥哥,”一卷听完,迦弥罗突然开口,哀求道,“你别念经,再跟我说说话好吗?你跟我讲讲大唐,讲讲你小时候住过的地方……” “好,”看着迦弥罗苍白憔悴的面容,玄奘实在是不忍拒绝,轻声说道,“我小时候住在寺院里。在我们中原地区,有很多寺院,大部分都在山间。若是你上山去,走在山水花木深深处,隐隐地便会发现有一座庙宇,露出一砖半墙。走进去,天光云影,绿荫匝地,青烟袅袅,再配上晨钟暮鼓,以及寺僧清净的诵经声,便能消解不少世俗的烦恼了。” “那些寺院一定都很美。”迦弥罗幽幽地叹息道。 “是的,很美,”玄奘说到这里,心中泛起一阵柔情,思乡之意竟是油然而生,“在我的家乡,有一座灵岩古寺,便是建在半山坡上。那山不高,却是林木葱栊,一条石块砌成的山路与古木相映成趣。如果是在秋天,一路上你都不会寂寞,秋露逼出树叶的色彩,红如火,黄似金,锦绣一般,小虫小心地在石块上爬动,还有无数的草药在路边藏身……师父会慈悲地告诉进山的香客,不要随手挖起,那些都是山神的子女,就让它们快乐地生长吧。” “师父真是慈悲……”迦弥罗又接了一句,声音已经很小。 玄奘还在接着讲:“小时候,我特别喜欢漫步在山道之中。春天来时,各种不知名的野花竞相开放,向着远方沿伸,空气中弥漫着芬芳,草儿枕着青石憨睡……一场透雨过后,老天便像一个淘气的孩子,将绿的色彩洒得满山都是。 “深谷山涧也不寂寞,雨滴从枝芽上纵身跳下,落在积起的水畦里。春雷便如佛鼓一般,惊醒了整冬的宁静,浓浓的春意就在人们的眼前喧闹。 “每到这个时候,我便喜欢步行上山,遥望远方升起的白烟,只觉得自己是在云中穿过…… “若是在夏日,雨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来时气势恢宏,去时又无痕无迹,只激起满山白雾,点缀着人间仙境。那时我还小,望着这些白雾,常痴痴地想,是谁失手打翻了香炉,放出这超凡入圣的仙气?……” 玄奘沉浸在浓浓的回忆当中,许久,才发觉怀里没了动静,一颗心顿时缩紧,下意识地去试她的脉搏。 还好!她的脉象虽然虚弱,却还算平稳,想来是因为前两个晚上又惊又吓的没有睡好,加上伤病的折磨,听他讲着讲着,这小女王竟已进入了梦乡。 望着她熟睡的面容,玄奘淡然一笑,将手臂略略收紧。怀中的女王烫得像个火人儿,但呼吸还算平稳,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 耳边风声如雷,但在这风声的间歇,他竟听到迦弥罗一声低低的呢喃:“玄奘哥哥,我不想当国王了,我想跟你去取经……” 年轻的僧侣怔了一怔,随后,只能在心里,一声叹息。 抬起头,仍然是一颗星星都没有,只有墨黑墨黑的天,压在他的头顶上,也压在他的心头。 虽然对生死已经看得很淡,可他还是觉得,这个小女王要是能不死就好了。他搂着她,偎着她,却是越来越没有信心,不知道最终能不能救得了她。自己也是一阵阵晕眩,面前的篝火越来越小,直至熄灭,连灰烬也让风吹去了。 女王静静地熟睡着,偶尔发出几声喃喃的呓语,单薄而又坚硬的僧袍把她裹得像个蚕蛹,僧袍上洒着一层亮色,那是高原上晶莹的霜。 玄奘紧紧抱着她,这是唯一可以让她获得热量的方式,口中默默诵念着《心经》…… 一卷念完,忍不住又将两根手指搭在她的脉搏上,凝神倾听着那微弱的心跳声,他不知道,这脆弱的生命火焰,还能燃烧多久…… 生命的火焰终于没有熄灭,虽然她的生命如丝,却依旧倔强地生存着。他的心中重新升腾起信心,觉得自己的胸膛能够护卫这弱小的生命,就像那白色的松软的灰烬,能使细小的火种得以保存。 接近黎明的时候,玄奘终于睡熟了,他太疲劳了,连什么时候天亮的,都不知道。 当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倾泻下来,这座奇特的“城市”便像被唤醒了一般,亭台楼阁、城楼关卡、市井小巷……人间万象尽收眼底。深入其中,除了高高低低的石块投下的错乱光影,却又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迹象,似乎那熙熙攘攘的集市和歌舞升平的宫殿,以及其中的鲜活生命,在一夜之间都被蒸发了。 他是被她的泪水烫醒的,那泪水直淌到他的嘴唇上,睡梦中的他正处于焦渴之中,本能地咽了下去,只觉得这里面没有一丝苦涩,倒有种甜甜的感觉,泪水也可以是甜的吗? 那只一直跟着他们的兀鹰,在高空发出怒气冲冲的啾鸣,生命的复苏使它恼怒而又无可奈何。 “你哭什么?”玄奘睁开眼睛,轻轻问道。 “没什么,”迦弥罗小声地说道,“我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哭的。” 玄奘不禁笑了,这孩子! 既然活着,就要想办法出去。他站起身,就近爬上一座高台,极目远望,希望能够找到一条出城的“路”。 他看到,城外黄沙滚滚,如巨浪涌向远方,没入天际。这份神秘和壮丽,以前竟从未见过。 可惜的是,这里干旱荒凉,风声怪异,方向难辨,着实是进来容易出去难哪! 若非如此,阿提拉又怎能放弃对他们的追逐? 西域地区的人都知道,魔鬼城是天然的迷宫,它们在荒原上拔地而起,周围无地标参照物,内部形态又异常诡异,土丘山石罗列成巨大的迷魂阵,让人头晕目眩,难辩方向。即使只是相隔数尺,往往也只能闻声声而不见其人。这里风势猛烈,尖厉的漠风穿行其间,发出恐怖的呼啸,数百里见不到一滴水,误入者难逃一死。 迦弥罗昨夜显然休息得不错,精神头恢复了许多。此时她正坐在那块巨石下,抬头看着他,苍白的小脸上带着几分明媚的笑容。 “玄奘哥哥,你找到路了吗?” 玄奘摇了摇头,心中沉重得像压了块大石头。 迦弥罗却似乎并不发愁,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那几块闪着红光的石头上—— “多漂亮的小石头啊!”她惊叹着,用没有受伤的左手撑着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朝那些石头走去。 “大王小心!”玄奘道,“这里很容易迷路!” “我知道,”小女王乖乖地说道,“我就在你附近,不跑远的。这里的漂亮石头好多啊!” 在附近就不会迷路吗?玄奘不放心地从高台上下来,他不能让这个小女王离开自己的视线。 “玄奘哥哥,”迦弥罗迎了上来,摊开小手道:“你看!多漂亮的石头!” “这些是玛瑙石,”玄奘随手拈起一玫石子道,“是风把它们吹成这个样子的。” “风真了不起!”迦弥罗欢快地说道,“能造出这么漂亮的石头来!” 玄奘冲她笑笑,他想说,你才了不起,在这种时候还能有这份好兴致。 这温暖的笑容令女王沉醉,她的心海里像突然落进了一块五彩石,一股甜馨馨的溪流,染着美丽的颜色溢出来,涓涓流进全身。她还年幼,自己也无法说清楚这种比醉了酒还要令神智沉迷的感情,究竟是怎么产生的? 是因为他吗?他的蓬松如草的黑色发丝,他的英俊的面容、暖暖的目光,他的宽阔厚实的胸膛,他的张满活力的臂膀……此时此刻,都变成一种从未有过的诱惑,向她的身上扑来。 “大王看什么呢?”玄奘被这小女王炽热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 “没,没什么。”迦弥罗有些慌乱地避开了他的目光。 “我们来玩抓子儿吧,”她说,“这么漂亮的小石子,一定很好玩!” 这是她经常玩的一种游戏,她得意地表演了起来—— 一把红色的石子,在玄奘的眼前弹跳,跳起来,又一枚枚地落在一个小手掌心里。手掌合拢,又张开,将石子抛起,尖尖细细的手指,准确地拦截,掐住其中三枚,抛起来,手掌再翻转,抓起地上的,又抛起…… 玄奘有些惊奇地看着她,想不到小小的石子儿也能玩得这么好看,看她手掌翻覆,手指屈伸,张开,合拢……石子儿腾飞,倒像有灵性一般。 “好玩吗?”她问。玄奘微笑着点头。心想,反正一时找不到路,就在这里看她玩一会儿吧。 阳光已经升到了头顶,在它的照耀下,五彩的“庙宇楼阁”错落有致,地上则是拾不完的玛瑙石。谁能想到,当夜幕降临的时候,这里却是飞沙走石,四处充满了诡谲恐怖的风声。 迦弥罗坐在一块巨石的背后,躲避着越来越强烈的阳光。她比在王城里的时候消瘦了许多,但整个人看上去,依然显得那么耀眼,那么晶莹。 令人惊异的是,她与这座神秘的“城池”竟是十分和谐。 玄奘感觉自己对迦弥罗更多的是怜惜,甚至还有赞赏。她就像草原上的野草一样柔弱,又像那些野草一样坚韧,但愿她能在这场灾难中活下去。 “玄奘哥哥,你不用发愁,”看着玄奘沉思的样子,迦弥罗反倒安慰他道,“就算我们找不到路,走不出去,也没什么。你想啊,前天我们差点被熊吃了,昨天我们又差点被狼吃了,更别说还被恶人追杀。现在到了这里,自由自在,已经很好了。走不出去又如何?” “不错,”玄奘点了点头,“难得大王小小年纪,便能堪破生死。” “我本来就能堪破!”迦弥罗喜滋滋地说道,“玄奘哥哥,我准备跟你好好学习佛经。” 听了这话,玄奘突然想起《论语》里那句“朝闻道,夕死可矣”的话,在他看来,佛法可是世间最殊胜的道了,能让这小女王临死前了知,也算是难得的因缘了。 “好,”他说,“玄奘现在就可以为大王讲经,大王想听什么?” “想听……”女王沉思了一会儿,把目光放在了玄奘身上,“讲讲你身上带的东西吧,比如这串珠子。” 说罢轻抚玄奘胸前的黄杨木佛珠,她可是亲眼见到,玄奘是怎样将几根不起眼的树枝,变成一颗颗珠子,又用坚韧的细藤串成一串,挂在脖子上的。 她很好奇,这究竟是做什么用的呢? 玄奘笑了:“好,我给大王讲一个佛珠的故事。” 这个故事出自一部佛经:佛说木可患子经,经中说—— 从前,有一个国王,名叫波流离。他统治着一个很小很弱的国家,这个国家有很多的问题,比如多贼寇,粮食少,粮价高,而且还有疾病流行。百姓过得困苦,国王的日子自然也不好过,每日里忧虑烦恼,忙个不停。 这一年,佛陀来到罗阅只阇耆崛山中讲经说法,波流离国王听说了,便遣使前来向佛陀请教。 他说,我现在被世俗事务所牵扰,没有时间修行。希望世尊慈悲,传授给我一个法门,让我也能时不时地修修佛法,以便在未来世中,远离众苦。 于是佛陀就教给了他一个办法:你用一百零八颗木患子贯成一串,随身携带,此后行住坐卧,专心念佛、念法、念僧,每念一声,就用手捻过一颗木患子,这样渐次度木患子,你就相当于随时随地修行了。 如果你能念满20万遍,身心不乱,命终可升第三焰天;如果你能念满100万遍,就能断除一百零八种烦恼业报,从此脱离生死,走向涅槃。 信使回去后禀报了国王,波流离国王非常高兴,遥向世尊的方向拜谢说:我当奉行。 随后,他让人做了上千贯木患子串,分发给各位高官勋贵,皇亲国戚。国王自己也是随时随地拿着木患子,有空闲了就念一念,利用零散的时间修行。哪怕是在军队里,也不废置。 但是国王毕竟是凡夫,对于自己拿不准的事情有怀疑。他想,我这么辛勤的修行,究竟能不能免除烦恼业报,免除生死痛苦呢?世尊不仅慈悲,还有神通,如果他能够现身为我说法,就证明我的修行是有效果的。于是他就斋戒三日,等着世尊现身说法。 功夫不负有心人,佛陀真的带着各大弟子来了,告诉他说,有一位名叫莎斗的比丘,就是用了这个方法,修行了十年,得斯陀含果,现在在普香世界做辟支佛。波流离国王听到这个例证,信心大增,从此加倍修行。 听了这个故事,女王惊喜道:“我说你做这么一串珠子干什么,只当是件好玩的事情,原来是用来修行的啊!” “正是,”玄奘道,“念珠是用来摄心的,不是用来把玩的。它的材质并不重要。只要能帮助我们专心一境,就是最好的修行工具。” “这样一串珠子,为什么就能摄心呢?”迦弥罗问。 “因为人心最容易散乱,”玄奘解释道,“念佛的时候念着念着,心里就想别的事情去了。有了念珠,就会让心念妄想有一个着力点,从而拴住心神。念一声过一个珠,这会让你无法分神。” 迦弥罗点头:“原来如此。” 她突然又抬起头,璨然一笑道:“玄奘哥哥,把你这串珠子送给我吧。” 第七十一章 长庚指路 “好啊,”玄奘取下佛珠,挂在迦弥罗的颈上,对她说,“这个修行法门最适合大王这样的人了,身为国王,没有大段的闲暇时间,只要见缝插针就好。” “嗯,那么我念什么呢?”迦弥罗伸手把玩着珠子,问道。 “念佛法僧,”玄奘答道,“这是三宝的名称。你可以念本师释迦牟尼佛,阿弥陀佛,弥勒菩萨,观自在菩萨……也可以念经、念咒,总之随你喜欢。” “随我喜欢……我可以念玄奘法师吗?”女王俏皮地问道。 玄奘摇头:“不可以。” 他已经看出,这小女王对他显然不只是尊敬,还有些别的情愫,这属于妄想执著的范畴,必须直接否决。 迦弥罗低下了头,摆弄着胸前的珠子:“可是,我现在不是佛弟子,也没有皈依,也没有受戒,我能用这个方法修行吗?” 玄奘认真地点头道:“即使你不信佛,也可以试试。其实修行就是改变自己的身、语、意,去掉恶因,培植善因。而念佛是培植善因的最简便的方法,无论你信不信。一声佛号,过一颗珠,在这很短的时间里,你能调整自己的身心,避免胡思乱想。时间长了,对你的身体和心理健康都有好处。” 说到这里,玄奘陷入了沉思,他想,佛陀的法门有时真是简单到不可思议,但其对人修为的提升也大到不可思议。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玄奘沉思的样子,良久,方才问道:“玄奘哥哥,你在想什么?” 玄奘道:“我在想,佛法的智慧真的就像大海一样,无量无边。只可惜玄奘福缘浅薄,业障深重,不能亲耳听到佛陀的教诲。” “迦弥罗却觉得自己的福德很深厚。”小女王开心地说道,一双美丽的大眼睛流光溢彩。 “当然,”玄奘道,“大王福德深厚,才能成为一国之主。” “不是这个原因,”迦弥罗笑道,“我是说,迦弥罗能亲耳聆听玄奘大师的教诲,这就是最殊胜的福报了!” 玄奘自嘲地笑了笑。 “可是玄奘哥哥,你学佛,学法,修善,为什么还会遇到恶人?还会吃那么多的苦?”迦弥罗眨着清亮亮的眼睛问。 玄奘沉默片刻,低低地诵起了《大般涅槃经》:“菩萨摩诃萨知诸众生修身、修戒、修心、修慧,是人今世恶业成就,或因贪欲、瞋恚、愚痴,是业必应地狱受报;是人直以修身、修戒、修心、修慧,现世轻受不堕地狱。云何是业能得现报?忏悔发露所有诸恶,既悔之后更不敢作,惭愧成就故,供养三宝故,常自呵责故。是人以是善业因缘不堕地狱现世受报,所谓头痛、目痛、腹痛、背痛、横罗死殃、呵责骂辱、鞭杖闭系、饥饿困苦,受如是等现世轻报……” 迦弥罗毕竟玲珑心窍,一听便明白了:“玄奘哥哥,这经上的意思就是说,学佛修善之人,仍遇到诸多不顺,不是佛菩萨不照顾我们,而是在消业?” 玄奘默然点头。 迦弥罗没再说什么,她自幼信奉雪山女神,本不懂得什么是佛教,现在之所以愿意聆听佛音,实在是眼前这个人太吸引她了。 “星星,又有星星出现了!”当天色再次黯淡下来,迦弥罗突然指着天空说道。 玄奘心中一酸,可怜的小姑娘,你“看”到的东西根本就不存在,那不过是你的幻觉而已。 他一面难过地想着,一面不由自主地抬头,竟意外地发现,天空中真的出现了一颗明亮的星星! 难道,我也出现幻觉了吗? 玄奘闭了一会儿眼睛,默默地定住心神,睁眼再看时,那颗星星依然孤傲地挂在天空中。显然,这不是幻觉,那颗孤独而又明亮的星星,就是长庚星。 魔鬼城里的天气常年邪门,经常乌云密布,有时常常电闪雷鸣,却又不下雨。像今晚这样出现星星的天气还真是极为罕见,这不能不说是佛陀的护佑。 有星星就好办了。玄奘想。我们不能要求佛陀太多,下面的事情就要靠我们自己了! “我们走吧。”他站起身来,将迦弥罗扶上马。 “我们能走得出去吗?”已经四天未食的迦弥罗,身体虚弱得像堆羊毛,她小声问道。 玄奘冲她微微一笑:“你不是求佛陀保佑了吗?现在佛陀决定满足你的愿望,一定没问题的。” 这清新而又温暖的笑容给了迦弥罗信心和力量,只觉得世间再没有他做不到的事,她用力点了点头。 是啊,魔鬼城里也有佛,我们心中也有佛,一定没问题的! 玄奘牵马走在前面,时不时地抬头望天,星星一颗颗地出现了,乳白色的银河从西北天际横贯中天,星光倾洒在无边的大地上,仿佛佛陀慈悲的眼睛,在给他指路,给他注入力量。 今晚没有月亮,这满天的星斗就是他的方向标。 夜如佛堂,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呼吸。 头顶的天空像梦一般遥远,那些璀璨的星粒,便如落在眼睫上的雪花,柔润而又甘冽。 一步一步,一呼一吸。生命前行的脚步,在这段时光的路上,竟是如此的从容…… 天亮时,他们终于走出了这座魔鬼城,“城”外是一片稀稀疏疏的灌木丛,干枯的枝条上面,覆盖着一层薄雪,下面,则挂着一些已经发干的野果。 意识到这是吃的东西,玄奘立刻感觉到一阵眩晕,对食物的强烈渴望使他的身体摇晃起来,他赶紧扶住马背,总算及时支撑住了自己的身子,才没有一头栽倒在地。 “怎么了,玄奘哥哥?”骑在马上的迦弥罗虚弱地问道。 “没什么,”玄奘轻声说道,“大王请稍等一会儿。” 他跌跌撞撞地走到灌木丛边,伸手摘下一枚野果放进嘴里,只觉又苦又涩,里面一点水分都没有。 想想也不奇怪,若是好吃,哪里留得到现在? 玄奘又摘了一捧,拿回来给迦弥罗,这小女王也饿极了,也不管它苦不苦的,只管一股脑地往嘴里塞。长这么大,她第一次发现,原来饥饿是如此的恐怖,全身的每一根骨头,每一处脏器都在呻吟,看什么东西都像是食物。 这些并不可口的野果给他们补充了体力,两人又往前走了一段路,终于见到了一条被冻住一半的河流。 河中央是湛蓝清澈的河水,欢蹦乱跳地流向远方,河两边则是尚未落尽树叶的金色的白桦林、红柳林,这些林木被并不温暖的阳光照耀得色彩斑斓,真使人感觉进入了童话世界。 “终于有水了……”迦弥罗有气无力地说道,她的嘴唇已经干裂了。 玄奘道:“大王在马上呆着,别下来。我去取水。” 说罢,他取了一片干树叶,朝河边走去。 迦弥罗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的背影出神,初升的太阳给他的身体镀上了一层金色。 玄奘拿了块石头将河边的薄冰敲碎,然后,在水中洗了洗这张树叶,盛了些水拿回来,递给迦弥罗。 迦弥罗捧着喝了一口,原本因缺水而有些黯淡的眼睛重又变得明亮起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真好喝!” 玄奘愣了一下,眼前的情景似曾相识…… 他已经很久没有想到锦儿了,也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丹参自然会待她很好,可能,现在的她早已经儿女成群了…… 他这一走神,却没注意,迦弥罗正试图从马上下来。 “大王小心,”玄奘赶紧扶住她,“别下马,咱们该走了。” “玄奘哥哥,我想洗个澡。” “现在不行,”玄奘道,“等回到王城再洗吧。” “可我现在就想洗,”迦弥罗委屈地说道,“我身上都是沙子,粘粘的好难受……” 玄奘心中郁闷极了,怎么女孩子都这么麻烦? “大王,”他只能耐心地解释道,“这水太冷,你身上有伤又有病,不能浸水。” “我去试试看。”小女王执拗地说道。 玄奘只得将她搀下马,迦弥罗来到河边,将左手放在清清的河水里,水很冷,有种针扎的感觉,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大王,”玄奘突然说道,“你看这河滩的沙子这么细,正好画画。大王不是说从没有见过玫瑰么,玄奘画一朵给你看看如何?” “好啊!”迦弥罗欢喜道,“快画给我看!” 玄奘见她的兴奋点被转移,略松了一口气,用树枝在沙地上画了一朵含苞欲放的玫瑰。 “玫瑰就是这样的啊?”迦弥罗双手托着下巴说。 “这是将开未开的,”玄奘道,“这才是全开的。” 说着,他又画了一朵盛开的玫瑰。 “真好看!”迦弥罗道,“让我也试试。” 她接过玄奘手中的树枝,照着玄奘的样子,在地上画了几笔,歪着头打量一番,便摇头笑道:“不行不行,我画得一点儿也不好看。” 说罢,她放下树枝站起来,看着眼前清亮亮的河水,就要解衣带。 “大王,”玄奘走到她的面前,坚决地说道,“这水是从冰川上来的,太冷了,不能用来洗澡。” “可是,我的头发都结成毡片了,里面又是草又是沙……”迦弥罗嚅嚅地说着,模样很是可怜,“这个样子回王城,会被人笑话死的。” “不会的,”玄奘道,“你为你的国家而涉险,受苦,无论你怎样回王城,都不会被笑话的。现在,上马吧,我送你回去。” 迦弥罗没有再坚持,终于又坐回到了马上,只是那美丽的双眸中闪过一丝黯淡的光泽,甚至还带着几分忧郁。 “玄奘哥哥,”她小声问道,“是不是到了王城,你就要走了?” “是的。”玄奘牵马走在前面,头也不回地回答。 “等我伤好了,你再走,行吗?”她小心翼翼地提出条件。 玄奘道:“大王是一国之主,回去后自会有人为你疗伤,不会有事的。至于我,必须要走了。” 迦弥罗眼圈一红,声音中竟带了几分哭腔:“你要怎样才能不走?” 玄奘咬了咬牙,硬着心肠道:“除非我死。” 身后传来啜泣之声,玄奘无奈地说道:“大王,玄奘离乡背井,不惜身命,是为了西行求得正法。如果我留在此地,求法之愿就不能实现了。” “可是你说过佛法在心中,为什么非要去佛国找那个外相的东西?”女王抽抽嗒嗒地问。 玄奘叹道:“外相的东西可以帮助我们找到正信,找到我们自性的宝珠。” “可是,这附近的国家又不是没有佛经,也一样可以帮你找到自性光明啊。” “那不一样。”玄奘道。 “有什么不一样的?”女王不服气地说,“难道正信就不存在一个正确的标准吗?” “不错,”玄奘边走边答,“佛陀当年就有过这种担心。他曾在鹿野苑的向众比丘们讲过这样一个‘阿能诃鼓’的故事。” “阿能诃鼓?那是什么东西?” “是一种鼓,”玄奘道,“大王想听这个故事吗?” “想听。”迦弥罗坐直了身子,玄奘牵着马,边走边讲—— 过去世时,有一个名叫陀舍罗诃的人,他有一面鼓,叫做阿能诃鼓。阿能诃鼓的声音非常好听,也非常响亮,敲起来,四十里外的人都能听到。 可是,时间久了,阿能诃鼓渐渐变得陈旧,有些地方还出现了破损。于是,鼓手们重新裁割牛皮,修修补补。阿能诃鼓虽然被修补好了,可是,它的声音却再也没有当初那么好听了。 一年又一年过去了,随着时间的推移,阿能诃鼓不断损坏,不断被修缮;又不断损坏,又不断被修缮,每一个部件都被一次次地更换过了…… 阿能诃鼓还是被叫做阿能诃鼓,但是,这还是当初的那面阿能诃鼓么? 听到这里,迦弥罗若有所思。 玄奘道:“这个阿能诃鼓的故事,出自《杂阿含经》。这是佛门早期的经典,是在部派分化之前结集完成的,想来应该是最接近佛陀的经典了。” “你的意思是说,我们看到的佛典都是修补后的阿能诃鼓,不是真正的阿能诃鼓?你去天竺,是想看一看真正的阿能诃鼓,是吗?”迦弥罗问。 “大王真是聪慧!”玄奘不失时机地赞了一句,“事实上,佛陀涅槃后不过数十载,他的弟子阿难便遇上了一件足以验证阿能诃鼓预言的事情。” “那又是怎么回事?”迦弥罗来了兴致。 玄奘道:“《付法藏因缘传》里有这样一段记载——” 有一天,一百二十岁的阿难尊者走入摩揭陀附近的一片竹林,无意中听到一位青年比丘正诵着佛陀讲过的偈语,那位比丘诵的是: “若人生百岁,不见水老鹤,不如生一日,而得能见之。” 阿难听到这首偈语被诵得错谬百出,就很恳切的上前纠正说:“这不是如来的思想,这首偈语应该如下诵念:若人生百岁,不解生灭法,不如生一日,而得解了之。” 那个青年比丘听了阿难的教诫以后,回去告诉他的师父,哪知这位师父听了以后,竟不屑一顾地说道:“阿难现在老朽,已经失去了记忆和智慧,你不要听他胡说,我教你的绝不会错!” 这位青年比丘听了师父的话,又继续念他的“不见水老鹤”去了。 迦弥罗“咯咯”地笑了起来:“既然是这样,就算你到了佛国,你所见到的难道就一定是佛陀的原典吗?” “当然不一定。玄奘此去佛国,只为在佛的故乡广求异本,从中找出佛法的真谛。” “广求异本就能找到佛法的真谛?”迦弥罗一脸不信地说道,“说不定反而会把自己给绕糊涂了呢。” “大王说的也有可能,”玄奘叹道,“但总比在一个地方钻牛角尖强。玄奘幼小时候,曾在故乡的寺院旁边见过一位养蜂老人,他带着蜂群东奔西走,去过很多地方,看上去满面霜尘。玄奘不解,问他为什么要这么辛苦,只需要和他的蜜蜂一起,呆在一个有花的地方不就行了?可是他说,若只呆在一处,则蜂儿只能采一种花粉,酿一种蜜;多跑一些地方,蜂儿就可以采更多种类的花粉,酿出甘甜味美的百花蜜来。玄奘心有所悟,以后学佛读经也常恨不能穷尽,酿不出百花蜜来。” 迦弥罗嘟起了嘴:“可是,佛的国度里真的有答案吗?佛能诠释所有的心障吗?” “有!”玄奘道。 迦弥罗很不服气,正要再说点什么,忽听一声刺耳的大笑:“你们这两个魔鬼的子孙,居然出来了!这是灵主要将你们交给我来处置!哈哈哈!” 第七十二章 我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 玄奘停住了脚步,他听出来,这正是阿提拉的声音! 他立即回身上马,可是已经来不及了,数十名赫羯武士从两旁冲出,将他们团团围住! 原来,不肯甘心的阿提拉竟然派人分别守在魔鬼城的几个出口处,一见他们出来,就上前拦阻。 看着眼前策马围上来的赫羯武士,玄奘心中暗暗吃惊,虽说阿提拉这样守着,兵力分散,这里并没有太多的人,但也绝不是他们两个能够对抗的。 “你们两个,居然能从魔鬼城里走出来,真是不简单哪!”阿提拉冷冷地说道。 “这是佛陀的保佑,”迦弥罗并不觉得有什么可惧怕的,她骑在马上,声音清脆地说道,“你们的灵主打不过暴龙,更打不过雪山女神,至于佛陀,那就想都不要想了!” 阿提拉的脸色变得越来越难看,身体也在微微地颤抖。 玄奘对迦弥罗这种摆明了故意气对方的做法很不以为然,但他并没有说什么。 “灵主啊!”阿提拉仰天祝祷,“今日若不能杀了这两个魔鬼的信徒,把他们的头颅敬献到灵主面前,弟子就只能以自己的身体来献祭了!” 说完这话,他的眼中杀气炽然! 玄奘心里明白,此时的阿提拉已经破釜沉舟,他们不可能同时活在这个世上! 他的脑海中飞快地闪过好几个脱身的办法,都被他自己否决了。 对方的身边已经聚集了数十个人,而他只有一个人,身上有伤,又不会功夫,加上数日未食,身体极度虚弱,如何能带着迦弥罗逃出去? 这时,迦弥罗却突然扭头,笑盈盈地问道:“玄奘哥哥,你瞧这个朝自己脸上吐唾沫的人,莫明其妙的,又要拿自己的身体来献祭了,真有趣!他为什么总跟自己过不去?” 听到这清脆好听的话语,阿提拉不禁一愣,我何时朝自己的脸上吐唾沫?这又怎么能办得到? 正想着,却听玄奘温和地答道:“没办法,这世间总是有人,喜欢和自己过不去。这大概就是佛陀所说的可怜悯者吧。” 这句“可怜悯者”让阿提拉更加恼怒,握刀的手竟有些微微发抖。 “你们这两个魔鬼,我要让你们为你们的话后悔!”他咬牙切齿地说道。 “有什么好后悔的?”迦弥罗天真地问道,“左右不过是死嘛。” 她说得很轻松,就像和人撒娇一般,天光映在她的眼中,那双深蓝色的眸子活像一对波光荡漾,澄澈透明的湖泊,在长长的睫毛下溢着醉人的神采。 阿提拉一时竟觉得有些心荡神迷。 不!他在心里大声对自己说,她是魔鬼的子孙,是不能留下来的!我不能对她有任何乱七八糟的想法。 他努力控制住自己的心绪,冷冷地说道:“死跟死是不一样的。不过,这么漂亮的女孩子,我本来是想留下的。唉,真是可惜……” 说到这里,他竟遗憾地摇了摇头。 “多谢夸奖。”迦弥罗大大方方地说道。 阿提拉怒哼了一声,这时一个武士跑来禀报道:“阿提拉,坑已经挖好了。” “好!”阿提拉点头道,“你们两个给我下来!” “为什么要下来?”迦弥罗成心惹他生气,“我们喜欢呆在马上!” “那你们就呆着吧,”习惯了这个女孩的顶牛,阿提拉反倒不生气了,“来人,先把他们的马给我射翻!” 玄奘心中不忍,赶紧说道:“别,我们下马就是了。” 他知道马在西域人心中的重要性,不管是国家正规军还是马贼都需要它们,阿提拉自然也不会例外。如果他和迦弥罗乖乖地下来,对方自然不会多此一举地去射杀一匹马。 果然,玄奘刚把迦弥罗扶下马,旁边就有人过来,将马牵走了。 阿提拉挥舞着手中的弯刀,立即有七八个人过来,将他们两个押到一个刚刚挖好的深坑面前。 玄奘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看着对方红得冒火的眼睛和手中闪着寒光的刀,他放弃了向阿提拉讲经说法,期望他能回心转意的打算;也放弃了恳求他只杀自己,放过迦弥罗的打算。 没办法,有些事情,是不能攀缘的。 在赭羯武士们闪着寒光的马刀逼迫下,玄奘扶着迦弥罗慢慢下到一个深坑里,盘坐了下来。 “玄奘哥哥,”迦弥罗盈盈一笑,道,“你刚刚跟我说过,除非你死了,才能留下来。想不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玄奘心中叹息,这是上天不让我去佛国,为东土众生取得佛法吗? 武士们团团围在坑边,在阿提拉的主持下,一起念诵起来。 “玄奘哥哥,你能听懂他们念的是什么吗?”迦弥罗好奇地问。 玄奘摇了摇头,西域地区的语言很复杂,特别是祭祀用的语言,常常会很生僻。在长安,他虽然学了很多胡地的语言,却没有涉及这个领域,自然弄不懂这些人念的是什么。 再说到这个时候,也没有弄懂的必要了。 武士们的声音越来越急,伴随着手舞足蹈的肢体语言,到后来,他们用力跺起脚来,坑边的沙土被震落下来,落在坑中两人的头上,肩上…… 迦弥罗晃了晃脑袋,将落在头发上的沙土抖了下来。可是紧接着又有更多的土落下来,粘住了她的头发,她有些懊恼地说道:“好脏啊……” 玄奘平静地说道:“泥土是干净的,比大王想象得要干净得多。人的身体本就是地、火、水、风四大合和,回归泥土正是最好的归宿。” “不是还有极乐世界吗?那才是最好的归宿吧?”迦弥罗问道。 玄奘笑了笑:“极乐世界是神识要去的地方,这副皮囊却是娑婆世界借给我们暂住的,走之前自然要把它留下来,就让它回归泥土吧。” 迦弥罗还是有些郁闷:“如果这副躯壳必须留下的话,我宁愿把它交给雪山女神。玄奘哥哥,你说,雪山的那边是什么?” 玄奘没有回答——雪山的那边,自然是离佛国更近的地方,只是,那里究竟有什么,今生今世,他是无缘得见的了。 坑上众武士的祭祀舞跳得越来越热烈,看上去已经到了尾声。 迦弥罗盼着能在临死前多看一眼这个世界,她四处张望着,只可惜坑太深,使她只能看到四壁和天空。 “玄奘……哥哥……你……你看……”这小女王不知被什么东西吓到了,身体发起抖来。 “怎么了?”玄奘问。 “那里……”迦弥罗伸手指了指土坑的边沿。 顺着这小女王的手指和目光,玄奘看到那里竟有半颗干枯的头骨。 这个人可能是自然死亡后被埋在这里的;也可能是走到这里遭遇风暴被掩埋;还有可能是被野兽吃掉、被人杀掉,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他一定不会想到,若干年后,会有两个人和他埋在一起。 “别怕,”玄奘安慰她道,“他可能跟我们一样。这也算是一种缘吧,只可惜我们不知道他叫什么名字……” “他也不知道我们叫什么名字……”迦弥罗小声说道,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变成那个样子,而且这一天显然已经不远了,她的身体又抖了起来。 看着像小鸡一样虚弱的女王,玄奘心中不禁升起了一股怜惜,甚至,一股愤怒,冰冷的目光投向坑外那些跳动的武士。他不明白,究竟是什么原因要让他们对这样一个女孩子下毒手。 “迦若别怕,”他的声音温和缓慢,劝慰道,“不会很痛苦的。” 迦弥罗心头一热,每次听玄奘喊自己“迦若”,她都有一种甜蜜的感觉,这一回也不例外。 她柔声说道:“我不怕,我刚才不过是被那个骷髅吓了一跳。玄奘哥哥,有你在我身边,我什么都不怕。” “是吗?”玄奘冲她笑了笑。 这温暖的笑容让女王心中最后一丝恐惧也荡然无存,她甚至觉得,自己先前的害怕有些滑稽。 这时,简短的祭礼已经结束,阿提拉一声令下,数十名武士一起动手往下填土。 迦弥罗轻叹一声,不断下落的泥土很快便将她的下身掩埋,她心中虽无恐惧,却隐隐升起几分遗憾——早知如此,还真不如呆在魔鬼城里,安安静静地死去呢。 在她身旁的玄奘双手合什,默念经文,冰冷干燥的泥沙朝他迎面扑来,他却似浑然不觉。 阿提拉站在坑边,狠狠地瞪着他们:“你们这两个魔鬼,到地狱里去吧!” 说罢一挥手,上面的泥沙落得更快了。 迦弥罗并没有再理会这些,她抓紧这最后的时间,尽情地想象:“我们两个的皮囊埋在一起,很多年以后若是被人挖出,说不定他们会以为我们是一对夫妻……” 这么一想,脸上竟然有些发热,忍不住偷眼看了看玄奘。 他的双眸安祥宁静,如同她清晨见过的那条小溪。刚刚升到头顶的日光照在他的身上,更衬得其肌如玉,眸如星,令人感到一种难言的洒脱和清净。 迦弥罗的心中突然涌起一种感激之情——此生能和玄奘哥哥死在一起,这实在是雪山女神对自己的成全! 又或者,这是佛陀的安排? “玄奘哥哥,你死后会去什么地方?”她忍不住轻轻推了推玄奘,小声问道。 “嗯?”玄奘没有想到都这时候了,这小姑娘居然会想到这个问题。 他想都没想就回答:“玄奘想去弥勒菩萨的兜史罗天,亲见菩萨,学习《十七地论》。” 迦弥罗惊奇地看着他:“你想去就能去吗?” “当然,只要你不捣乱。” “我自然不捣乱,可是,我想跟你去同一个地方,可以吗?”迦弥罗大大的眼睛里闪动着纯真的光。 “这个,玄奘可帮不了大王,”他说,“大王若真的想去,现在就开始皈依佛门,至诚念诵弥勒圣号。” “我愿意皈依,”迦弥罗赶紧说道,“可惜这个地方没有佛像,举行不了皈依仪式。唉,我要是早点皈依就好了。” 说到这里,她美丽的小脸上露出几分遗憾的神情。 玄奘哑然失笑:“皈依仪式只是为了给人信心。其实,只要你的心是至诚的,怎样皈依并不重要。” “真的吗?”迦弥罗问,“这里没有佛,我也可以皈依?” “这里有佛,”玄奘道,“你忘了吗?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尊佛。只要你心中有佛,观世间万事万物皆是佛;只要你心中有法,闻红尘千言万语皆是法。” “我明白了!”迦弥罗立即闭上眼睛,双手合什,虔诚地说道,“弟子迦弥罗,诚心诚意皈依佛陀,皈依弥勒菩萨,皈依玄奘法师。” 她把颈上的佛珠取下来,在手上捻动着,低低地念道:“南无弥勒菩萨,南无弥勒菩萨,南无弥勒菩萨……” 其实她念得并不正规,正确的念法应该是:“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但玄奘见她如此虔诚,也被她打动,就没有纠正。 实际上,在这种情况下,的确不需要纠正。 此时土已经埋到他们的胸前了,迦弥罗身体娇弱,已经有些难以支撑,她脸色苍白,呼吸越来越粗重,但依旧勉力念着。 玄奘也觉得气闷难耐,他闭上眼睛,也念起了弥勒圣号。 头顶上是呼啸的风声,和不断落下的越来越沉重的泥土,但他浑不在意,眼中心中只有佛号…… 正在迷迷糊糊之际,忽听得“嗷”地一声哀嚎,这声音竟像是阿提拉发出的! 这家伙,又在搞什么鬼? 玄奘停止了念佛,勉强抬起头来,竟吃惊地发现,阿提拉正站在坑边,他的背后赫然多了一把长箭! 他双臂挥舞,挣扎着滚落坑中,正摔在玄奘的面前。 “阿弥陀佛……”玄奘轻轻诵了一句,便听到一阵由远而近的马蹄声。 “是……弥勒菩萨……来救……我们了吗?”迦弥罗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有些吃力地问道。 “是大王的诚心,救了我们。”玄奘缓缓说道。 虽然他并不确定,来的这些人是否对他们有利,但眼下既然已经死定了,节外生枝便是一种希望。 赭羯武士们停止了填土,赶紧去拿武器上马,可是迟了!一支数百人的骑兵队伍呼啸而来,在这茫茫戈壁中仿佛从天而降!马上的人统一穿着褐色短褐,毡布坎肩,手中拿着弓箭短刀,将阿提拉的那可怜的几十人冲得七零八落。 本来这些赭羯武士们打仗一向勇猛,视死如归。但现在阿提拉中箭,不知死活,他们也就没了战意,纷纷策马而逃。 坑边出现了几颗扁平脑袋,在朝下张望。玄奘有些奇怪——看装束,这些救命的士兵显然不是女儿国的军队,却不知他们是从哪里来的? 他曾从索戈口中得知,龟兹贵族有一种奇怪的风俗,小孩子出生以后,要用木板箍扎头部,以求其日后头形扁薄,他们用这种方法来区分贵族子弟和普通人。这些出现在坑边的人都跟索戈一样,是扁平脑袋,难道,他们是龟兹人? 外面打得热闹,但更多的人涌到了坑边。玄奘的头脑昏昏沉沉,已经难以思维,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谁知刚闭上眼,就觉咽喉一紧,却原来被一只手给扼住了! 是阿提拉!他居然还没有死。但他后背中箭,知道自己活不成了,猛然间看到这个神情自若的沙门就在身旁,顿时,一股强大的嗔念冲入头脑,使他调动起全身的力气扑将过来,扼住了那个沙门的咽喉! 玄奘吃力地睁开眼睛,正与阿提拉那双充血的眼睛相对。他的心中并无恐惧,只是觉得疑惑——为什么一个人的恨意可以这样深?我们之间究竟有什么仇恨? 迦弥罗焦急万分,虽然知道阿提拉受了重伤,未必有力气置人于死地,但她也知道此时的玄奘更加虚弱。她与玄奘近在咫尺,有心出手相救,偏偏自己大半截身子被埋在土里,气都喘不过来,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 无奈之中,她只能焦急地喊着:“救命……救命啊……”声音虚弱得只有她自己能听见。 第七十三章 重逢 玄奘被阿提拉扼得眼冒金星,只觉得世界渐渐陷入黑暗之中…… 突然,那只扼住他的手变得僵硬了,不动了。玄奘喘着气,努力挣扎着拿开这只手,面前是一张因惊怒而扭曲的脸,双睛突出,头上还在往下留着血…… 而在这张脸的后面,是一个粗壮的大汉,正一边看着自己的拳头,一边看着缓缓倒下的阿提拉发愣:“怎么这么不禁打……” 看到那个大汉,玄奘犹如到了梦里,只叫了一声“帕拉木昆”,便深深地昏迷过去…… 在洪荒般的沉寂中,玄奘嗅到了血的气息,泥土的气息,清水的气息…… 那股清水流过他肿胀的咽喉,带来一阵刺痛和一股快意,他的身体激灵了一下,再度睁开双眼。 朦胧中,他发觉自己处在一大堆扁平的脑袋之中,只在自己的对面,是一颗圆脑袋,显得极为与众不同。令他惊喜和感动的是,这颗唯一的圆脑袋正是道诚!他身后那个憨憨的大汉,便是用拳头砸烂阿提拉脑袋的帕拉木昆;而在他旁边手持弯刀的家伙,却不是索戈是谁? “道诚……索戈……帕拉……木昆……”他低低地呼唤着,自己都听不清自己的声音。 “师父!” “法师!” 三个年轻人跪伏在他的面前,道诚、索戈泪流满面,帕拉木昆则“咚”地一声,把头重重地磕在地上。 “快……快起来……”玄奘朝他们伸出手,说道。 “感谢佛祖!总算找到师父了!”道诚扶着满身是土的玄奘,哽咽着说道,“弟子真是没用,来得这么迟,让师父受苦了……” “不……”玄奘虚弱地说道,“你们来得……正是时候……对了道诚,你们是……怎么……找到这里来的?” “这个,说来话长,”道诚抬手擦了擦眼泪道,“师父身体疲弱,且回营地里好好歇息,待弟子慢慢向师父禀报。” “也好……”玄奘回头,看了看坐在地上的迦弥罗,这小女王此番受此磨难,正该找个地方,让她好好休息。 道诚刚来时,全部精力都在玄奘的身上。直到这时,才注意到玄奘身边这位虽虚弱不堪,满身尘土,却依然美得惊人的少女。 迦弥罗刚被挖出来时,身体就像面条一样软,难以活动,便一直安安静静地坐在地上,看玄奘和他的故人相见。这会儿见道诚朝她这边望,便冲他微微一笑。 这一笑显得落落大方,道诚只觉得眼前一亮——这女孩儿实在是太美了!美得让人完全忽视掉了她身上的泥土。尤其是那双幽蓝色的明亮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热情的光芒,仿佛这一瞬间,日月光华都为之黯然失色! 这时,后面又有几位军士牵马过来,他们的目光竟无一例外地聚焦在迦弥罗身上,眼睛都看直了。每个人的心里都在想,一个人怎么可以美到这个程度? “她就是女儿国的国王。”玄奘向众人介绍道。 道诚等人不禁大吃一惊! 一回到营地,索戈率先冲了进去,高声喊道:“法师回来了!” 听到这句话,营地里顿时炸了锅,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率先从帐篷里跑出来,欢声叫道:“师父!” “阿弥陀佛……”玄奘下了马,将这两个小徒弟抱在怀里。颤声说道,“感谢佛祖!你们没事,这真是太好了!” “师父……”道通眼圈儿一红,“弟子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了呢。” “弟子也是这么以为的,”道缘的眼圈儿立即红了,他拉住师父的手,摸了摸自己头上的鞭痕,抽泣着说道,“师父,那个买我的人是个心狠手辣的家伙,弟子身上不知挨了多少鞭……” 玄奘心中一酸:“都是师父让你们受苦了……” 这时,御史欢信也迎了出来:“法师啊,可把你找到了!这段日子,我们大伙儿可都急死了!” “御史大人。”玄奘合掌行礼。 抬头看到欢信又黑又瘦的面容,不禁又有些感慨:“大人这段日子想来也吃了不少苦。” “好说好说,”欢信苦笑道,“法师请帐篷里坐,喝碗热茶,让我们慢慢讲。” 玄奘点点头,这段日子,饥渴、疲劳一直折磨着他,也的确需要好好休息一下了。 帐篷内,一个火塘冒着红红的火苗,上面吊着一个铜壶,正突突地冒着热气,整间帐篷里散发着一股透人的茶香。 道诚将铜壶取下,倒上一碗热茶,递给玄奘。 一口热乎乎的茶汤下肚,玄奘顿觉五脏六腑都舒服了许多,特别是那股久违了的温暖感觉,让他感动。 “对了,玄奘带来的那个女子在哪里?也给她送一壶热茶去吧。”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差点跟他死在一起的小女王。 “师父放心,”道诚回道,“女王那边有人照顾,方才弟子过去看了一下,士兵们正在烧水,他们说,要多烧一些,供女王沐浴呢。” 玄奘松了口气:“如此甚善。” 同老朋友们在一起,玄奘的心情极为轻松,沙弥、手力们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地讲述着这段时间发生的事情—— “法师定然不知道,那个女人把我带到丁香楼做什么?”欢信喝着茶,感慨地说道。 没等玄奘答话,这位高昌御史就自顾自地往下说道:“我在做苦力!唉,法师想不到吧,堂堂高昌国的侍御史大夫,居然给一个妓女做苦力!” “大人还请稍安勿燥,”道诚笑道,“干点活可以强身健体,不用太在意的。” “不在意?你说得轻巧!”欢信的双眼瞪了起来,“堂堂高昌御史受这样的屈辱,还说什么不在意?再说,难道我的身体还不够强健吗?” 玄奘笑道:“当年大汉使节苏武,曾为匈奴所获,不得已在漠北给匈奴人放了十几年羊,却始终保持汉节不失。大人做了这几天活,倒也颇有先贤之风。” 别说,听了这话,欢信的心理还真平衡了不少。 “大唐法师就是不一样,”他笑道,“这番话说得我挺舒服。” 他放下茶碗,长叹一声道:“其实,不管在意不在意,现在都没什么用了,干点活就干点活吧。法师你看,这是什么?” 说罢递上一封信件。 看着眼前封着红色泥印的信件,玄奘不禁合掌诵道:“阿弥陀佛!这是龟兹国王的国书,大人是从哪里得来?” 欢信有些得意:“还能是哪里得来?当然是国王亲手颁发的了!” “善哉,善哉,”玄奘不禁对这位高昌御史刮目相看,“原来大人去了龟兹王城。” 欢信脸一红,赶紧摆手:“不是我,是索戈去了王城,取到这封国书的。” 玄奘难以置信地看着索戈。 “是真的,师父,”道诚在一旁证明道,“索戈这次可立了大功!他偷着跑出了秣和城,一直跑到龟兹王城,见到了国王,向他说明事情的经过,国王立即发下国书,要见玄奘大师和高昌特使……” “嘿嘿,”索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我穿着奴隶的衣服,一开始那龟兹国王还不相信我呢,也多亏了我这扁平的头颅,才勉强与我相见。后来,我把大师路上讲的经文念了几段,那国王就有点信了,派了一支五百人的龟兹卫队,跟我一道去秣和城,迎接大唐法师。” “可惜当时师父已经不在官衙里了,”道诚接着说道,又指了指那封国书,“索戈拿着国书先找到了弟子,我们又一起找到了御史大人,大人就拿着这封国书,来到那个城官面前……” 道诚尚未说完,欢信已经挺起了腰:“哼,那个狗官!本特使当时就要他好看!” 听了这话,玄奘倒也颇感兴趣:“那城官定然非常狼狈了?” “那还用说?”道通在一旁眉飞色舞地说道,“师父你是不知道,那狗官看到龟兹皇帝的国书的时候,手都抖了起来。” “不关我的事啊!”道缘学着城官的语气,夸张地摆着手说,“这都是赛里兹那个奸商,诬告好人呐!” 众人都笑起来。 “哼!还说什么不关他的事?他若不助纣为虐,一个商人能兴起多大的风浪来?”欢信冷笑道。 “我说,你们两个当时又不在场,怎么知道得这般清楚?”道信笑着问两个小师弟。 “这个,”道缘不好意思地摸摸脑袋,“大师兄告诉我们的呗。” 见到这小沙弥的模样,玄奘心中更乐,但更多的是感激:“不管怎么说,这段日子,你们都辛苦了。” “辛苦倒没什么,”道诚舒了一口气,道,“就是不见了师父,把我们急得不行!问城官,那家伙支支唔唔的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亏他还是个官儿,讲话吞吞吐吐,一点儿都不爽快,真让人恨不能揍他一顿!” “我倒觉得那城官也挺可怜的,”道信笑道,“其实这事儿啊,他急得最厉害了,还把达米拉带到官衙里对质,凶神恶煞地问她,把法师弄到哪里去了?” “达米拉?”玄奘有些奇怪,“我在秣和城的时候,明明是到了官衙里,不关那女人的事啊。” “所以说那个城官不地道啊,”欢信恨恨地说道,“自己惹了麻烦,把祸水推到女人头上!虽说那女人也不是什么好东西,可这么干也太不光棍了,我当时就想把他给抓起来!” “他还说,那个赛里兹太会说了,石头都能被他说开了花!还说,‘本官其实也曾半信半疑过……’”道缘边学边哈哈大笑。 赤朗在一旁笑道:“要我说他看错人了,真正厉害的可不是赛里兹,而是那个达米拉。那个倒霉城官,本来想拉个堑背的,可是你找谁不好,偏偏找上那么个女人!那达米拉可是好欺负的?当场咭咭呱呱一顿抢白,还硬说是城官派人杀了赛里兹,把个城官的脸弄得一阵红一阵青的!” 听了这话,玄奘再次吃了一惊:“赛里兹死了?他怎么死的?” 赤朗哈哈一笑道:“法师有所不知,那小子,既然想认伊塔做女儿,那就好好当个父亲吧,偏偏还给卖到了妓院,把女儿卖到那种地方去就够可恶的了,他还亲自去嫖!啧啧,这样的人,我就知道不会有好下场的!却没想到,他居然死在伊塔手里!唉,果然是报应不爽啊!” 他摇着头,一副难以理解的模样。 听到这里,玄奘深感震动,忍不住合掌诵了声佛号。突然想起,自从到了这个营地,还没见着伊塔呢,那个柔如水烈如火的楼兰女子该不会有什么事吧? 他向身边环视一周,果然,取经团的成员都在这里,独独不见伊塔,不禁颤声问道:“伊塔呢?” “在另一间帐篷里,我去叫她!”道通说着就跑了出去,边跑边喊,“伊塔师兄,快出来!师父回来了!” “法师不用为她担心,”索戈喝着奶茶道,“伊塔也算是个奇女子了,一刀捅死了赛里兹,逃了出来。只可惜后来找不到法师,把她急坏了。” “你还说呢!”欢信冲他一瞪眼,“那么凶地冲她吼,她能不急吗?” “我那不是找不到法师,急得吗?”索戈道。 “你以为就你一个急啊?”欢信不满地说道,“大家都急,偏偏就你火上浇油,吼得那么厉害!为这事儿,伊塔哭了好几回,要不是看得紧,险些就寻了短见!” 这时,道通又一掀门帘跑了进来,笑道:“伊塔师兄正跟师父带来的那个女施主说话聊天呢。” 说着拉着帘子站到一边,却见两个女子手拉着手,走进帐篷。 “师父。”伊塔轻轻叫了一声,眼泪不争气地流了出来。 玄奘欣慰地望着伊塔,两个月不见,这女子明显地消瘦了,双颊下陷,面容憔悴。想来她这段日子定然十分难熬,玄奘不禁有些难过。 “伊塔,”他叹道,“师父没用,至今尚未把你带到龟兹,还累你受那么多苦……” “不,师父,”伊塔抬起头来,略显苍白的脸上带着几分笑容,“伊塔心中有佛,也没受什么苦。师父说过,一切烦恼是如来种,可以提升我们的智慧。还说,无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要放弃,哪怕是垂死挣扎。所以,伊塔相信师父不会有事的,也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找到师父。幸好,有佛陀保佑,我们这不是找到师父了吗?” 玄奘点了点头,心中颇为感动——眼前的伊塔,的确长大了许多。 天黑了,营地四周燃起熊熊的篝火,一个火堆接一个火堆,活像一条首尾相接的火龙。通红的火焰不停地闪跳升腾,映红了漆黑的夜空。火中的树枝噼噼啪啪地炸响着,不时弹出一串串腥红的火星。 特使大人说了,今晚就在露天设宴,庆贺找到了大唐法师。 羊肉果饼,美酒岩茶都被端了上来,那些龟兹将士们围着火堆,兴致勃勃地喝着奶酒,将刚刚宰杀的全羊,放在火上烤着,直烤得流油,散发出阵阵香气。 僧人们则单独坐在一处,品茶吃饼,畅饮畅谈,所有的人能极为尽兴。 一堆最大的篝火旁,玄奘与迦弥罗并排坐在一起,由于之前数日未食,他们不敢吃太多东西,只喝了一点热粥。 龟兹特使坐在他们对面,望着眼前这两个神奇的人物,心中暗暗称奇。 这样的两个人,一个是闻名西域诸国的大唐高僧,一个是传奇国度的雪山女王,却偏偏都如此年轻,长得又如此养眼,简直就是一对金童玉女啊! 第七十四章 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特使大人在想什么?”玄奘注意到这位龟兹特使的目光有些奇特,开口问道。 “没想什么,”特使打了个哈哈道,“只是想不到真能见到玄奘法师。要知道,这段日子下官一直在想,这件事到底是真的假呢?会不会是那个手力编造的故事?那我们这当可就上大了!” 玄奘笑了笑:“索戈是贫僧的俗家弟子,虽然脾气暴躁了些,却绝不会打妄语的。” “果然是大唐高僧啊,连手力都这般脱俗,”特使感叹道,“听说他家在龟兹,与妻儿多年未见,可他到达王城,竟没有回家先与妻儿见上一面,而是径直去了王宫,要见大王。他就不怕被大王砍了脑袋,从此见不到亲人了吗?” 听了这话,玄奘慨叹道:“索戈本是龟兹商人,十年前因路遇劫匪,钱货被洗劫一空,才不得不滞留高昌做了手力的。这次他为了我以身涉险,过家门而不入,玄奘实在不知该如何感激他才是。” “难怪!”特使道,“我就说这个手力非同一般呢。不过幸好,他的脑袋是箍扎过的,一看就知道是龟兹贵人,因此大王才相信了他。否则,非把他当疯子抓起来不可!法师放心,等到了龟兹,下官便禀报大王,定要好好地赏赐于他。” “多谢特使大人,”玄奘合掌道,“这次,若非大人的军队相救,玄奘就死定了。” 特使哈哈一笑:“法师可是有神佛护佑之人,就算没遇到我们,也会有别人相救的。这回,倒是成全了下官一桩天大的功德!” 说到这里,特使的目光又转向了迦弥罗,赞叹道:“很早就听说过女儿国是个神奇的国家,国中为王者都是绝色女子,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谢谢夸奖,”迦弥罗落落大方地说道,“迦弥罗感谢特使大人救命之恩,并诚心邀请特使大人和诸位朋友,去女儿国做客。 “好哇!”特使高兴地说道,“在下也正想去看看那个神奇的国家呢。” “只是,女儿国现在遭受了劫难……”迦弥罗说到这里,美丽的脸色黯淡下来。 “大王不必担心,”玄奘道,“阿提拉带了一百余人追我们,又将兵力分散守在魔鬼城的出口处,想来王城内已经不会有多少武士了,有雷蒙指挥那些军士们,足以应付得了。” “但愿如此。”迦弥罗叹息道。 这么美丽的女孩子,只消稍稍皱一皱眉头,就足以让无数男儿为之赴汤蹈火。龟兹特使自然也不例外,当即拍着胸脯说道:“女王不必担忧,那个阿提拉已经死去,他手下的渣滓群龙无首,不足为惧!明日我派一支军队过去,替你打扫干净!” “多谢大人。”迦弥罗道。 “女王不用客气,”特使笑道,“龟兹早就想与女儿国结盟,一直苦于没有机会,今日难得有此机缘,得见女王,下官斗胆提出,两国结盟如何?” “好是好,”女王答道,“但此事迦弥罗不能自己做主,还须与国师、大臣们共同商议决定。” “大王真是个明主,”特使笑道,“女儿国也确实是个与众不同的国家。” 听了这话,玄奘淡然一笑,心想,你还没有见过她真正与众不同的地方呢。 “如此甚好,”特使举起酒杯道,“下官已经命人快马向国王禀报了。现在,我敬两位一杯。” 玄奘与迦弥罗举起茶碗,特使摇头笑道:“法师乃是一代高僧,以茶代酒倒也罢了,大王却还是要饮上一杯水酒的。” “迦弥罗也不能喝酒。因为,”小女王扭头看到玄奘一眼,甜甜地笑道,“我已经皈依佛门了。” “哦?是吗?”特使这才注意到女王胸前那串淡黄色的佛珠,他又看看玄奘,玄奘微笑点头。 “功德事啊,”特使哈哈一笑道,“那本官先干为敬,二位请随意吧。” “报——”一个响亮的声音传来,远处跑来一名龟兹士兵。 “什么事?”特使放下了酒杯。 “特使大人,方才在西北方向巡逻的弟兄们遇到了一伙草寇,大约两百多人,似乎正要往北边丛林里去!” 玄奘一愣,那片丛林,正是通往女儿国的必经之路啊。 “你们有没有拦住他们问问?”特使问道。 “回大人,”那士兵答道,“那帮草寇,被我们拦住时,还想趁机洗劫,双方动起手来,弟兄们死了十几个,但也杀了他们不少人,活捉了七十多个,包括他们的头儿!” 听到最后一句,特使大喜道:“好!干得好!把那帮小子押过来,给我们下酒!” “是!大人!”士兵朝身后一挥手,便有一队人马押着一群五花大绑的家伙走了过来。 玄奘的目光接触到最前面的那个大汉,不禁一愣! 此人正是带人攻打阿提拉营地的那个马贼头目。看来,这段日子,他带着他的小喽罗们,一直在找女儿国。 被俘的马贼被按跪在地上,连连叩头:“大人饶命,大人饶命!” 包括那个头目在内,俱都是磕头如捣蒜,此时的他们满脑子都是如何想办法活命,一点儿都没有当初那种神采飞扬的样子了。 玄奘有些失望地摇了摇头,这些马贼,跟那些赫羯武士比,可真是差远了,难怪成不了什么气候! “大人打算如何处置他们呢?”玄奘问。 “如何处置?”特使冷笑道,“这帮草寇,杀人越货无恶不作,手中不知有多少人命!今日落到我的手里,正好杀了下酒!” 玄奘摇头道:“大人,他们是草寇,可我们不是。还是将他们押回龟兹处置吧。” “何必那么麻烦?”特使道,“押回龟兹,也一样是处死。何况大王已经付予下官遇事方便处置的权利,我杀他们并不违律。”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那个还在磕头的头目,冷笑道:“好了,别磕了,抬起头说话。” 那头目停止了磕头,把头抬了起来,满是血污的脸上露出馅媚的笑容:“大……大人……” “我来问你,”那特使道,“你以前抓到人的时候,是不是也有人像你现在这样,磕头求你饶命?” 头目一愣,牙齿“得得”做响:“是,是……” 特使身体前倾,眼睛牢牢盯住了他:“你饶了吗?” 头目的脸立时变得煞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特使轻松地一笑,身体朝后靠去:“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也会被人杀,佛家报应丝毫不爽,下辈子可要记住啊。” 说罢一挥手,几个士兵便一拥而上,提起这个瘫作一团的人,便要将他带出去。 “大人饶命啊!”那头目又扯着嗓子叫了起来,随即他发现了玄奘,便如找到了救命稻草般地喊道,“这……这位师父,我也是信佛的,佛门慈悲为怀,救我一命吧!” “你信佛?”特使冷笑道,“你若是信佛,野狼也要吃素了。” “是真的!”头目拼命叫喊着,“我还认得……对了,我还认得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呢!我们可是好朋友!” “嗯?好朋友?”特使先是一愣,随即便哈哈大笑起来,“那么,你的那个好朋友现在在哪里呢?” “他,他在……”这头目满脑子都在想着怎么才能活命,飞快地说道,“他要去取经,现在已经到佛国了!对了,昨天他还叫人给我捎口信说,他已经取到了真经,拿回来就可以让所有的人都长生不死,直接升入极乐世界呢!” 听了这话,玄奘的眉头不禁皱了起来,怎么又是长生不死,又是极乐世界的,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他却不知,很多民间传说都是这么说的。没办法,老百姓喜欢断章取义外加自由想象,很多宗教都是这样被民间改造了。 特使更乐:“编得就跟真的似的。行,那你就先去极乐世界等着吧。” 原来,虽然玄奘一眼便认出了那个头目,那头目却没有认出玄奘。也难怪,那天他见到的玄奘,头发篷乱,衣衫破碎,浑身血污,几乎只剩下了一口气,跟眼前这位头发剃得干干净净,面貌英俊,举止潇洒的青年法师完全不同。 总算他还记得,他曾见过一个名叫玄奘的僧人。这会儿生死之际,一下子便想到了这个名字。 “带下去!”特使手一摆,士兵便将他架了下去。 那头目杀猪般的叫声响了一路。 “法师心中不忍?”特使见玄奘面容沉重,不禁问道。 玄奘轻轻叹了口气,还有什么可说的呢? 这些人的血液中流淌着的是一种残忍、一种血腥、一种罪恶,两百多人的马贼队伍,在这丝路之上不知劫掠过多少人,屠杀过多少人。 这一次,他们的目标是女儿国,为了这个善良柔美的国度不遭荼毒,他必须收起他多余的慈悲心,努力克制住自己,不去为这些恶人求情。 事实上,丝绸之路上也不需要太多的慈悲心。 或许是看到玄奘脸色很差,特使倒有些过意不去,用手往下一划拉,说道:“也罢,下官就卖个人情给法师,这些贼子,法师可以救一个,以后有什么粗笨活计,也好有个使唤。” 此言一出,所有被绑的贼人眼中全都流露出渴求的神情,很多人的膝盖已不由自主地往前挪动,希望这个僧人能刚好指到自己。 “那么,就把他放了吧。”玄奘伸手指了指靠后的那个年纪大些的喽罗。 那人先是一愣,随即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 “法师认得他?”特使见玄奘几乎未经考虑便做出了决定,有些奇怪。 玄奘叹道:“那天,玄奘浑身是伤被他们抓住,他们欲将玄奘留在沙漠之中,只有这位檀越提出,要给玄奘留下一袋水,虽然最终没有得到同意,但此一言之恩,玄奘依然记得。” 听了这话,那个老喽罗更是吃惊,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总算认出,眼前这个法师,正是一个月前遇到的那个满身血污狼狈不堪的僧人。想不到他还活着,更想不到,自己当初的一念恻隐之心,竟得到这样的善报。 特使感叹道:“法师有悲天悯人之心,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下官心中好生佩服。好,就放了他吧。其余的,带下去!” “饶命啊——”那些人又高声叫了起来。 “嚎什么?”特使冷笑道,“既然干了这一行,就应该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正所谓愿赌服输才是好汉子!” 那个老喽罗身上的绳子被解开,他死里逃生,恍如做梦一般,呆立半晌,才“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磕了个头道:“多谢法师救命之恩!” “你不必谢我,”玄奘淡淡地说道,“是你自己救了自己。” “明白了吗?”龟兹特使也是懂佛的,对他说,“一念善心,就可以结出一个善果来。” “是,是,”那人叩头道,“小人哈伦多,愿皈依佛门,跟随玄奘法师西行!” 玄奘看着这个哈伦多,他看上去五十岁左右的年纪,比自己身边的手力们都大。 “不必了,”他说,“前面路程艰险,檀越年纪大了,只怕身体不行……” “小人正当壮年,身体是没有问题的!”哈伦多急急地说道,“法师莫看小人模样老相,那都是常年在外,风吹日晒所致,其实小人今年尚不足四十岁!” 原来如此。但玄奘依然不想收留他,刚才这帮家伙大喊“饶命”的样子实在让他倒足了胃口,他可不想在自己的取经队伍里留下这么一位。 就在这时,索戈突然说道:“法师,就让这个哈伦多跟着我吧。” 见法师看着自己,索戈忙又解释道:“小人想将他带到龟兹,以后可能用得着。” “也好,”玄奘点了点头,“这次你立了大功,我正没什么可报答的,这个人就送给你吧。” 哈伦多大喜,又磕了几个头,便站了起来。 迦弥罗眼见龟兹士兵如此神勇,心中欢喜,当即说道:“大人的士兵真是勇猛!回女儿国后,我一定会说服她们,跟龟兹结盟的。” 特使哈哈大笑起来:“大王谬赞了,下官实不敢当。” 见此情形,玄奘欣慰地想,这下好了,有龟兹这么个重要的国家做盟友,女儿国今后应该会安全许多吧。 第七十五章 神话是这样产生的 劫后的女儿国虽说有些狼籍,却还算是秩序井然。 论起缘故,一是宫中大臣及玫瑰园里的女孩子们都被保护了起来,没有受到伤害;二是阿提拉带了大部分人追捕玄奘和迦弥罗,留在王城里的赫羯武士已经不多;三是雷蒙确实颇有指挥才能,带领女儿国上千士兵,将这些为数不多的入侵者尽数歼灭。有这样几个原因,使得女儿国在这场劫难中受害不大,这也令玄奘和迦弥罗颇感欣慰。 迦弥罗说到做到,封了雷蒙和格曼两人为大将军,又设左丞相右丞相,分别由泽拉舒雅和朵耶担任,左丞相泽拉舒雅协助大王管理国家事务,右丞相朵耶则管理民间娱乐,顺便教国王玩羊骨头! 迦弥罗与伊塔也成了好朋友,伊塔给她讲了许多取经途中的故事,她广博的见识让小女王既佩服又羡慕。 “伊塔姐姐,你真了不起!”迦弥罗由衷地赞叹道,“你能拜玄奘哥哥为师,还能跟他一起去取经,也不知是多少世积累出来的福缘呢,我真想放弃女王的身份,跟你们一起去取经。” 伊塔哑然失笑:“我这可不是什么福缘,是我死乞白赖求来的。” “那我也死乞白赖地求,行不行?” 伊塔摇摇头:“我有一个理由,就是让他送我到龟兹,去见我的父亲。大王要跟我师父走,有什么理由呢?” 迦弥罗皱了皱小眉头,一时还真想不出什么合适的理由来。 “再说,你们女儿国信仰的,好像不是佛教吧?”伊塔又问。 “我们信仰的是雪山女神,”迦弥罗朝她一笑,坦然地说道,“不过现在,我受了皈依,也是佛门弟子啦。” “你有自己的信仰,为何还要皈依佛门?”伊塔觉得有些奇怪,西域地区的人,对待信仰的态度一向是很神圣的,极少会出现同时信奉两种宗教的人。 “因为玄奘哥哥也是佛门弟子啊。”迦弥罗毫不避讳地说道。 “就因为我师父?”伊塔更奇怪了。 “嗯,”迦弥罗用力点了点头,一双大大的眼睛光彩焕然,“他这个人,全身都好像会散发光芒一般,能把身边的人全都温暖、照亮……跟他在一起久了,耳濡目染,他喜欢什么,你就会喜欢什么。” 伊塔轻轻舒了口气,这个小女王说的,也是她心中所感。 两个年轻女子沉默了一会儿,伊塔终于又开口道:“你说的不错,我一直很庆幸能跟随师父。可惜,我们快要到龟兹了……” “到了龟兹还不好吗?”迦弥罗听到她伤感的口气,有些奇怪地问道,“你不就可以见到你父亲了吗?” “可是,我就要和师父分开了。”伊塔的眼泪落了下来。 迦弥罗深有同感,但她却比伊塔要开朗得多,也更想得开些:“伊塔姐姐,你听我说,这个世界上总是会有离别的,你伤心也没有用。” “我知道,”伊塔道,“可我道行浅薄,总是会不由自主地伤心。” “伊塔姐姐,”看着伊塔忧郁的样子,迦弥罗突然说道,“你给我讲了那么多好听的故事,我也要为你讲一个故事。” “明天吧,”伊塔还沉浸在浓浓的伤感之中,“今天我真的没心情听故事。” “如果是玄奘哥哥的故事呢?”迦弥罗的大眼睛闪动着狡黠的光。 伊塔的眼睛也瞬间明亮了起来。 小女王微微一笑,她开始讲这段日子,她与玄奘所经历的那些神奇的事情…… 丞相府中,右丞相朵耶正缠着沙弥道信,要听他讲故事。 说真的,同女王迦弥罗和丞相泽拉舒雅比起来,娃娃脸的朵耶算不得千娇百媚,但她天真活泼,非常讨人喜欢,道信在她跟前,越讲越来劲儿—— “那个沙妖就像一座城池那么大,扑地一下扑过来,人、马、骆驼……都被它一口吞掉!赛里兹那个要钱不要命的家伙,光顾着捡他的珠宝,沙妖过来,张大了嘴巴,呼地一声,就把他胖胖的身体吸了进去!” “啊——”朵耶被道信绘声绘色地讲述吸引住了,小嘴张得大大的。 “嘿嘿,”道信很满意朵耶的反应,接着往下讲道,“要说那个赛里兹也是命不该绝,沙妖虽然把他吸了进去,却觉得他身上太臭了,沙妖不喜欢这道菜,很恶心地把他给吐了出来!” 朵耶“咯咯”地笑了起来:“他为什么那么臭?是掉粪坑里了吗?” “不是的,”道信笑道,“这人太坏了!从头坏到脚,连沙妖都不喜欢他。” 道信出家前是高昌城的一个城门郎,常与各色人等打交道,在很多人的眼里,他聪明又善谈,吹起牛来简直比吃饭还顺溜!虽说剃度后有师父管着,收敛了许多,但这段日子师父不在身边,这毛病竟然又回来了。 最重要的是,在朵耶这样可爱的小姑娘面前,添油加醋地讲故事实在是一件很爽的事情。 “我觉得不是因为他臭,”朵耶双手托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一定是玄奘哥哥在跟前,诵经念佛,把沙妖震摄住了。” 道信吓了一跳:“你怎么管我师父叫哥哥?” “他比我大,不叫哥哥叫什么?”朵耶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说,“大王也是这么叫的,有什么不对吗?” “当然不对了!”道信急道,“你们应该叫法师。亏你还知道,我师父不是一般人,他走在路上,满天神佛都护卫在他的身边!” 道信这样吹牛,一是源于对师父的敬重,二是不喜欢听一个小姑娘用“哥哥”这样世俗又暧昧的字眼儿来称呼师父,一着急,话便说得越来越大。 对于道信的大话,朵耶竟是深信不疑,认真地点了点头:“我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连野兽都怕他呢。大王说,他们躲避那些坏人的时候,遇到了一只大灰熊,可吓人了,一口就把人咬成半截!可是,有玄奘哥哥跟她站在一起,那熊就是不敢吃他们!后来遇到了狼,也是一样。” 这位小女孩将军确实从女王那里听到过这些故事。迦弥罗的故事中已经蕴含了少女的想象和夸张,再被想象力丰富的朵耶一转诉,这故事就更加富有传奇性了。 道信呼出一口气,他原本还担心朵耶说他吹牛呢。 “道信哥哥,”朵耶又问道,“你是玄奘哥哥的徒弟,应该也有些天神护着吧?” 天神?道信愣了一下,吹吹师父可以,他可不敢吹嘘自己。不过,这次遇上这么大的麻烦,却还能够逢凶化吉,倒真像是有天神护卫一样。 他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 朵耶高兴起来:“那你会不会法术?” 看到这女孩脸儿红红的可爱样子,道信索性开始逗她玩:“大的法术我不会,不过,我倒是可以变个小戏法给你瞧瞧。” “好啊!”朵耶拍手道,“那你快变!” 道信笑笑:“仔细看着啊。” 说着,他便将两只手交叉在一起,慢慢向下,双脚从上面跨了过去,就像跨越一根绳索一样。这样,双手便到了身后,然后再向上,越过头顶,又到了前面,又向下,向下,双脚又跨了过去…… 从头至尾,他的两只手都是不分开的。 朵耶歪着小脑袋看着,先是不明所以,觉得这有什么稀奇?但很快她便明白过来,眼睛越睁越大—— “道信哥哥!”她惊讶地喊了起来:“你太厉害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有意思吧?”道信直起身子,得意地说道,“这可是中原神功!” “你教教我好吗?”朵耶简直佩服死了! 道信摇摇头:“中原神功,怎么能随便教给外人呢?”说罢转身就走。 “哎,你别走啊!”朵耶追了上去,“你教教我,我不跟别人说,行不行啊?” 刚走到大门口,却见一匹快马从门前掠过,马上的人显然看到了道信,一勒马缰,回转过来。 “请问小师父,龟兹特使住在什么地方?” 道信顺手一指,那人道了声谢,策马远处。 “什么人啊?急急慌慌的。”朵耶也从府中出来,问道信。 道信摇了摇头:“我也不太清楚,他向我打听龟兹特使的住处,难道,是从龟兹国来的?” 提起龟兹,朵耶有些神往地说道:“我要是也能跟你们一起就好了,能到很多很多地方,碰见各种各样好玩的事情,比总呆在女儿国强多了。” “你可不能跟着我们,”道信笑道,“一个伊塔,已经把我们折腾得半死了,要是再加上你,只怕佛祖来了也要头痛!” 见朵耶脸色不悦,道信赶紧又说:“其实,你要真想到处走走,可以自己组建个商队,到各个国家做生意。女儿国产黄金,可以换很多东西,多好啊!” 说到这里,道信突然激动起来,他的脑海中出现了一个神奇的画面——一个完全由女子组成的商队,牵着一队骆驼,在大漠中缓缓走过,雪山是她们身后的背景,太阳给她们姣好的身材上罩上了一层金光……这真是一幅绝美的场景! “对呀!”朵耶立刻跳了起来,“道信哥哥,亏你提醒我!我们女儿国也有商队的,他们运来的丝绸可漂亮了!” “他们运来的丝绸根本就不能叫做丝绸,”道信鄙夷地说道,“那些奸商把丝绸拆开,在丝里面掺上了麻,厚道点的掺得少些,贪得无厌的便越掺越多,有时两根丝线之间能掺七八根麻呢!就这还敢卖大价钱。真正的丝绸,穿在身上,就像穿着一朵云彩一般柔软,舒服极了!” “那我回头带商队到东方去,买最正宗的丝绸,”朵耶向往地说道,“做成衣服,多漂亮啊!道信哥哥,你这主意可真不错!” 道信哑然失笑,到底是女孩子,不管当多大的官儿,总是丢不掉爱美之心。 他又细细打量了下朵耶,这小姑娘身上裹着一件裘皮,固然漂亮可爱,但若是穿上中原的丝绸,定能更加衬出其娇美之态。 “可是,”朵耶突然又想起一事,“听说丝路上有很多马贼,又凶又狠,专抢商队。” 嗯,这倒是个问题。道信想,如果我带一支队伍,跟她们在一起,保护她们…… 嘿!我在想什么呢? 他打了个激灵,自己都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 鬼灵精般的朵耶仿佛猜出了道信的心思,主动说道:“道信哥哥,你不是会东方神功吗?要不,你陪着我们好不好?” “阿弥陀佛,”道信合掌道,“这可使不得,小僧还要陪师父去取经呢。” “那我们就先跟你师父一道,去龟兹好啦。”朵耶倒想得挺好。 “这个……”一向机灵的道信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对了,”朵耶一把抱住道信的胳膊,“你说刚才那人是来送国书的?那定是请你师父去龟兹了,咱们看看去!” “嗯,好吧……”道信硬着头皮道。 这沙弥猜得没错,来向他问路的那个人,果然是龟兹国王派来送国书的。国王说,他将派遣国中宰相到女儿国来,与女儿国王签署盟约,顺便接大唐法师到龟兹去。 “龟兹宰相要来,我得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道信对朵耶说,“你也赶快去禀报你家大王吧。” 说这话时,他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终于找到了一个可以摆脱这小姑娘的借口了。 谁知朵耶却说:“我不用去跟大王说,反正龟兹特使会跟她说的,我现在要去找些投缘的姐妹组建商队去了。咱们回头见!” 道信怔怔地望着朵耶骑马远去的身影,心里想,我不过是随便说说而已,她,她居然真的要当女商人了?这样天真可爱的女孩子,在丝路上经商?我的佛祖啊…… 令道信没有想到的是,朵耶不仅下决心辞官经商,而且还把从他这里和女王那里听来的,原本就是添油加醋的故事又增加了些作料,讲给她的那些小姐妹和军队里的士兵听—— “阿提拉带着他的武士们追赶他们,那些马好快,眼看就要被他们追上了。偏偏前面又出现了一条大河挡路,大王问玄奘哥哥‘怎么办?’玄奘哥哥也觉得有些难办,于是决定求助于天上的神佛,只见他双手合十,朝天空祝祷,神仙没有下来,从树丛里却钻出一头大灰熊来,朝阿提拉的队伍猛扑过去!吓得他们狼狈而逃……” “我想,那头灰熊定是雪山神女派下来的,”一个年少的士兵说道,“要不它怎么只扑阿提拉他们,不扑大王和法师呢?” “说得对啊!”朵耶一拍手,“你真机灵,回头我组建商队就带上你!” 那士兵憨厚地笑了起来。 “那后来呢?”一个女子问道,“大王他们有没有过河?” “当然要过河了,”朵耶道,“阿提拉他们也会魔法,他们摆脱了灰熊,还是会追上来的。所以必须过河!这时候,奇迹再次出现了,天上晃晃悠悠地掉下来一片云,那片云白极了,比最白的羊毛还要白!玄奘哥哥扶着大王,两个人坐在云上,就这么飘啊飘啊,飘过了河……” 听了这个故事,所有的人都艳羡不已。 这些士兵家中也有经商的人,他们回到家中,又把从这位小女将军那里听到的故事讲给亲人们听。西域人大多具有浪漫情怀,擅长想象,不知不觉便加入了很多作料—— “大唐法师在高昌讲经时,发生过许多灵异。比如,一座寺庙内的阿弥陀佛靠背上的圆形光环夜间突然发起光来,照亮了整个寺院,听寺里的雇工说,晚上的光亮更大,照得方圆几十里地白昼一般通明!” “吹牛!”听的人不屑地说。 “我这可不是吹牛!”讲的人振振有词,“这可是那位从高昌来的沙弥亲口跟大将军说的!他还说,玄奘法师到高昌后,寺庙里的一大批木雕佛像都发出了浓烈的香气,数百里外都能闻得见。他就是这么说的!” “这不算什么,”旁边一人凑上来,神秘兮兮地说道,“据说,有人亲眼看到,法师讲经的时候,居然有佛像从基座上下来,和国王僧侣们一起听法师讲经呢。” “嗯,这我也听说过的。据说,有个伊吾国的商人,为听法师讲经,专程从伊吾到高昌去。他骑着马,在大漠中走了六天,抵达高昌国的讲经大帐后,随手把马匹拴在路边,扔下一些草料便去听法。然而饥饿的马匹也被法师的声音吸引了,伏在地上认真倾听,对草料视若不见,听到妙处还会发出快乐的嘶鸣。” “这我信,”一个小姑娘喊了起来,“动物也会听经的!几个月前,我们大将军还见过一大群狼围成一圈,听玄奘法师讲经呢。” 见亲人们都看着她,小姑娘更来劲儿了:“当时,大将军出去打猎,看到了一群野狼,她带领兵马追着那群狼一口气跑到大漠,却见那些狼端端正正地坐在地上,围着一位高僧,一动不动,还时不时地点头,表示听明白了……” 一家子点头感叹。 第七十六章 道信的魔障 原本因阿提拉的到来而被迫推迟行期的商队,又要整装待发了,商人们骑在双峰骆驼上,一路说着故事,打发着沉闷的旅途—— “城官半夜睡得正熟,忽听一声巨响,一个声音喊道:‘你冤枉了大唐来的高僧,还不知罪?!’吓得他连滚带爬,尿湿了裤子!” 后面的人不禁笑了起来:“其实这城官也挺可怜的,不知者不怪嘛。对了,那个赛里兹呢?” “他还能有个好?那个夜晚刚出门,就鬼使神差地摔了一跤,只听得出溜一声,整个人滑进了粪坑!” 后面的人笑得更厉害了。 走在前面的人还在摇头晃脑地说着:“达米拉那女人可怜他,就把他葬在沙漠里。谁知第二天出门一看,嘿!他的尸体不知被谁扔出了沙漠,躺在石子路上。那个臭啊,就甭提了!” “谁这么不怕臭,还把他挖出来?” “还能是谁?沙妖呗。它不想让这么臭的人弄脏了大漠,所以把他给扔出去了。” “我说的呢,”后面的人恍然大悟,“人哪会这么无聊?去扒尸体?” “要我说,你们这些都是虚传,以讹传讹,”一个看上去似乎很明白的人慢悠悠地说道,“还是让我来给你们讲几件真事儿吧。我有个朋友,他母亲年轻时过沙漠被黄龙弄瞎了眼睛,听说大唐法师来了,特地跟我那朋友一起,大老远地赶去听经。法师所言感人肺腑,老婆婆忍不住痛哭失声。当她抹去眼泪后,竟然重新看见了一切!” “这就叫做精诚则灵啊。”人们感叹着…… 龟兹的宰相沙尔多已经出发,他带着一些大臣和护卫,一路浩浩荡荡,朝女儿国的方向而来。 傍晚时分,他们同一支商队擦肩而过,便停下来向他们打听路途:“诸位可是从女儿国来的?” “啥?女儿国?”那商队首领哈哈大笑道,“是那个遍地黄金和美女的国家吗?我们是从雪山那边过来的,女儿国倒也不是不想去,只可惜不知道那个国家门朝哪边开,该怎么走哇!” 看来,这又是一支把女儿国当传说的商队。 天黑了,两支队伍聚在一处休息。在熊熊的篝火旁,人们吃着羊肉干,喝着马奶酒,彼此交换着不知从哪里听来的故事。这其中,龟兹宰相听到最多的,便是有关一位大唐高僧的传奇—— “……沙妖就像是一个真正的魔鬼,张着大嘴,见什么都吞,法师站在它的面前,像一座山一样挡着它的路。沙妖过不去,生气了,问:‘你为什么挡我的路?’法师说:‘你这般残害生灵,永远成不了正果。为什么就不能帮助往来的商旅平安度过沙漠呢?这样,大家感激你,你以后也有个好去处。’沙妖问:‘什么好去处?’法师说:‘是没有仇恨和争斗,人人平安喜乐的极乐世界。在那里,你会和所有的人一样开心快乐。’沙妖听了,扑地一声,化做一天的散沙,平平地落了下来……” “这么说,我们以后走大漠,就不用担心沙妖了?”沙尔多对这个故事很感兴趣,插嘴问道。 “怎能不用担心?”那商人道,“这世上的沙妖多着呢,法师点化的只是其中一个,又不是所有的沙妖都被点化了,所以我们走沙漠,还是要小心在意。” “虽然只点化了一个沙妖,可也是件了不起的事啊。”沙尔多道。 “可不是?”旁边有人附和,“焉知大唐法师不会走一路,点化一路?到那时,所有的沙妖都归正了,我们走丝路可就舒服多了。” 沙尔多喝着热酒,心绪却飞到了远方——那个传说中的高僧,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 呆在女儿国里的玄奘并不知道,他已经成了一个神话人物。那天,从道信处得知龟兹宰相即将到来的消息,玄奘非常高兴,经过这段日子的劫难,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可以喘口气了。 他开始计划到龟兹之后,下一步的路线。 女王迦弥罗这些天却有些忧郁,这天,她向伊塔问道:“伊塔姐姐,你是信佛的,一定有很精湛的佛法,我有一些问题想问你。” “我能懂什么佛法?”伊塔叹道,“师父的佛法才叫精湛呢,大王为何不直接问他呢?” “这些问题我不想问他。”迦弥罗垂下头道。 “是些什么问题啊?”伊塔温言道,“如果我知道答案,一定跟大王说。” 迦弥罗问道:“我只是想知道,佛陀做不做梦?佛是否能控制自己不做梦?现实与梦境,佛陀是否能分得清?” 伊塔被这几个古怪的问题给问住了,呆坐片刻,她小心翼翼地问道:“大王这段日子经常做梦吗?” “难道伊塔姐姐从来不做梦吗?”迦弥罗反问道。 伊塔一时说不出话来。 迦弥罗似乎也不在意自己的问题能否得到答案,她一手托着下巴,一手放在案上,有些难过地说道:“他快要走了。唉,自打回到女儿国,他整日里不是和他的徒弟手力们在一起,就是跟那个龟兹特使在一起,我都不大容易见着他了。” “我也不大见着他,”伊塔道,“而且,我也快跟他分开了。” “你比我强多了,”迦弥罗的眼圈又红了,“至少,你可以跟随他,一起去龟兹。” 伊塔沉默不语,到了龟兹,不还得分手吗? 两个女子面对面地坐着,谁都不说话。 许久,还是伊塔打破了沉寂:“大王既然想他,何不派人去请?” “请过几次,”迦弥罗叹道,“他也来了,唉,每次都要人请,我现在都不知道该编什么理由了。” “不需要编什么理由,”伊塔道,“大王实话实说便是。” 迦弥罗愣了一下,是啊,我要见他,为什么还要编理由? 玄奘坐在馆驿里,正专注地看一张羊皮地图,这是那位送国书来的龟兹使臣送给他的。 从这张地图上看,龟兹以西便是葱岭,那儿几乎全是连绵起伏的山地,其中凌山正好挡在西面,像一座屏风一般。 “真是奇怪,”他喃喃自语道,“西域商人不是都能把生意做到撒马尔罕吗?他们是怎么通过这些雪山的?” 进屋送茶的索戈刚好听到了这句话,立即说道:“雪山之间是有商道的,当年我父亲还走过呢。” “哦?”玄奘抬起头来,“可这地图上怎么没标出来?” “这种地图是不能当真的,”索戈将茶放在案上,道,“那都是些相信某痤雪山丛林里有财宝的无聊客,闲来无事画出来的藏宝图,用来逗那些外地人的。当年我父亲在外做生意,就从来不看这种图。” “是吗?”玄奘有些失望,把地图放在一边。 索戈说的可能有些夸张,这张图里也没标什么宝藏,不过,像这种地图很难反应真实的地貌却是确然无疑的了。 玄奘站起身,他想,我还是去找龟兹特使,多了解些前路的情况吧。 刚一出门,差点同道信撞个正着,这个平日里很乐天的弟子不知遇到了什么麻烦,走路低着头,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甚至还有点神魂颠倒。 “道信!”看着这个弟子从他的身边走过,玄奘喊了一声。 听到这声呼唤,道信的灵魂才仿佛回到身上来,赶紧叫了声“师父”,垂手而立。 “怎么了,道信?”玄奘走到他跟前问。 “没,没什么,”道信慌乱地回答了一句,“师父早点歇息,弟子告辞了。” 说罢,转身便走。 玄奘隐隐觉出这个弟子有些不对劲儿,再次将他叫住:“道信,有什么为难的事情,不能跟师父说吗?” “师父,弟子……弟子……”道信脸憋得通红,面对师父探寻的目光,他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见他这样,玄奘反倒心中不忍:“好了好了,为师只是随便问问,你不想说就算了。我们这两天就要出发,你要好好休息。” “师父……”道信咬了咬牙,终于将自己心中的烦恼说了出来—— 原来,这段日子以来,朵耶每天都缠着他讲故事,又跟他学柔术,虽然没有学会多少,但两个少年人耳鬓厮磨这些天,居然产生了感情。 道信出家前虽然也经常跟女孩子开开玩笑,但那纯粹是没心没肺地插科打诨,而现在,他却惊恐地发现,那个天真活泼的小女将军居然坐在自己心里,再也放不下了。 “师父,弟子知道……这是……遇到了魔……我该怎么办?”道信低着头,小声问。 虽然有心理准备,玄奘还是吃惊不小,看来,这个美丽的国度,要留下我的一个弟子了。 “魔由心生,”他尽量用平和的语气说,“道信,你要明白,无论是你还是我,修行的路上都不会一帆风顺,都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磨难。这其中,心魔最是磨人,只有能战胜自己心魔的人,才是真正的行者。” “弟子明白,”道信依然低着头,“没有魔道,也就没有佛道。佛魔同在,正是世界的实相。” “对,就是这样,”玄奘道,“人来到这个五浊恶世,烦恼也便随之而来。对于修行人来说,最要紧的是自己把握住自己,方可战胜魔障,勇猛精进。如果不能抵挡住诸缘侵袭,平息心海风浪,怎能破惑证真,求得开悟?” “师父,弟子也想战胜魔障。可是,弟子定力不够,以致魔的力量越来越大,现在就连晚上睡觉,梦中也都是她的影子……”道信说到这里,声音越发地低了下去。 玄奘叹道:“无梦不成人间,人间亦因有梦方有纯美和真情。否则尽皆俗务,没有须臾之遐思解脱,其重负愁情岂堪忍受?道信你要知道,人间可留恋者无多,所有可留恋者,皆梦也。” 道信心有所动,似乎想要抓住些什么,但头脑中依旧有些迷糊。 就在这时,道通跑了进来:“师父,女王派人来请!” 迦弥罗站在皇宫后面的那条小溪边,一动不动,她的身后便是那片长满青草的小山坡,秋风习习,吹动她的衣襟,使她整个人显得飘飘然,直欲乘风飞去。 “大王叫玄奘来,有事吗?”玄奘站在她身后的山坡上,问道。 “我想见见你,”迦弥罗眼圈红红地说道,“好长时间没见你了。” 好长时间?前天不还见了吗?玄奘略觉无奈地摇了摇头,道:“大王经历生死危难,好容易回国,正待整顿一下国事,玄奘怎敢打扰?何况,玄奘与弟子们分开日久,他们为寻找玄奘吃了很多苦头,如今见面,自然有很多话要说。” “这样说来,我倒宁愿我们现在还在魔鬼城里困着。”迦弥罗伤感地说道。 玄奘苦笑了一下:“大王莫要说这些孩子气的话。若还在魔鬼城里,只怕现在的我们已经渴死、饿死了。” “我宁愿渴死、饿死,被阿提拉杀死,”迦弥罗赌气地说道,“其实死一点儿都不难受,活着才难受。我不怕死,只要跟你死在一起;我也不怕活着,难受也不怕,因为可以跟你在一起!” 玄奘无语。 “玄奘哥哥,你真的非走不可吗?”女王小心翼翼地问。 玄奘没有回答,这个问题实在不需要回答。 迦弥罗幽幽叹了口气:“既然来了,为何又要走?” 玄奘道:“大王学了佛法,就该知道,来是偶然的,走是必然的。” 听了这话,迦弥罗哽咽起来:“我知道……可……一想到你要走了,我就比死还难受。偏偏我又没本事留住你。” 玄奘依然无语,高昌王软硬兼施,也没留住我。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死亡,没有谁能留住我的脚步。 “朵耶也辞了左丞相的职位,说是要出门经商。以后再也不能陪我玩羊骨头了。” 感情你这左丞相是专门陪你玩羊骨头的!玄奘更是无语,但他对于朵耶辞职经商的决定也颇感意外。 那个异想天开的小姑娘究竟想干什么?经商?开什么玩笑?我知道你敢徒手抓虫子,小姑娘家,真的很了不起,可这世界上比虫子厉害的东西多着呢! 玄奘的思绪还在朵耶身上,迦弥罗的思绪却已经回来了,她抽抽嗒嗒地问:“玄奘哥哥,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玄奘没有说话,他想,我已经答应义兄回国时经过高昌,讲经三年。若还要答应这小女王,重回女儿国,不知要耽搁到猴年马月。 再说,自己能不能活着到达天竺还不一定,哪里还能奢谈以后? 见玄奘依旧沉默不语,迦弥罗竟“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玄奘没想到这个国王竟然说哭就哭,登时手足无措,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迦弥罗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玄奘正不知该如何劝慰,忽听得身后有脚步声,往回一看,却是左丞相泽拉舒雅。 见到她,玄奘便如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忙对她说道:“丞相来得正好,大王不知因何事伤心,快去劝一下吧。” 谁知这小丞相眼一瞪,道:“是你把她弄哭的,干嘛让我劝?” 冤枉啊!玄奘想,我什么时候招惹她了? 不管怎么说,让这么美丽的小姑娘流泪,总是一件罪过。玄奘只得劝慰道:“迦若,别哭了。玄奘答应你,取经回来的时候经过女儿国也就是了。你想要什么,也跟玄奘说,玄奘尽量帮你办到。” 听到这一声“迦若”,迦弥罗女王便渐渐止了哭声,又听他说以后还回来,登时笑逐颜开,她美丽而又单纯的笑容突然让玄奘有了一种清风入怀的爽快感。 “我知道留不住你,”她说,“但你一定要回来。” “一定。”玄奘认真地说道。 迦弥罗轻舒了一口气:“玄奘哥哥,你反正快要走了,再回来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今天就陪我坐坐吧。” “好吧。”玄奘无奈地答应道。 第七十七章 你会为我流泪吗? 两人并排坐在山坡草地上,看着头顶纯净的蔚蓝,远眺身披白雪的群山在蓝天的背景下熠熠闪光,仿佛置身的不是人间,而是云端仙境。 迦弥罗悠悠地说道:“我小时候读书的地方,叫做玫瑰园,这你是知道的。可惜那里有名无实,根本就没有玫瑰花。国师说,那种花以前有过,可后来被魔鬼刮起一阵风,连根拔了。我长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呢。玄奘哥哥,你既然说,波斯有这种花,取经之后就给我带几朵回来,好吗?” 虽然这是个孩子气十足的心愿,但玄奘还是认真地点点头:“好,如果我看到了,就替你把花种带回来。” “谢谢你,玄奘哥哥,”迦弥罗道,“到时候,你一定要在这里多住几年,等到玫瑰园里开满了玫瑰花你再走。” “这个,恐怕不行,”玄奘苦笑道,“我答应过我的义兄,取经回来后,要在高昌传法三年。如果在女儿国再住几年的话,何时才能将经书传回大唐?人命如露,无常转瞬即至,实在是耽搁不起,请大王原谅。” “那,好吧。”迦弥罗虽说有些失望,但她生性洒脱,加上这段日子又学了些佛法,已经不那么执著。想到玄奘终归会回来,很快又高兴起来:“记着,一定要带玫瑰来啊。” “玄奘记住了。但大王也要答应玄奘,以后不要说哭就哭。你毕竟是个国王,那样像什么样子?” “哭有什么丢人的?”女王奇怪地问,“你难道不哭吗?” “嗯,”玄奘想了想,道,“有时也哭的。” “什么时候?”这小女王对此挺感兴趣。 玄奘道:“如果我看到有众生受苦受难,自己却无法解救;如果我看到人们不敬佛法,做下无边罪业而不自知时,我就会流泪。那个时候,我常常会觉得自己很无能,很无力。” “我也是觉得自己无能为力,才哭的,”迦弥罗的眼圈又红了,“或许,人只有成了佛,有了像佛菩萨那么大的神通,才不会哭吧?” “佛菩萨也有无能为力的时候,”玄奘叹道,“《妙法莲花经》中,有一位长啼菩萨,就是说,他总是哭,日夜啼哭,所以叫‘长啼菩萨’。” “他为什么要长啼呢?”迦弥罗好奇地问。 “因为看到众生的苦,他无能为力,便常常感到悲悯,”玄奘道,“真正的菩萨对自己的横逆困厄可以不以为意,但见到别人的苦难反而感同身受,超过了自己受苦。于是便伤心难过,以至长啼。” “听起来,好像很伟大。”迦弥罗说。 “当然,”玄奘道,“这便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是菩萨最令人动容的地方。” “什么叫无缘大慈,同体大悲?”女王现在对佛法产生了兴趣,总喜欢问些问题。 玄奘答道:“与乐曰慈,拔苦曰悲。‘无缘大慈’就是说,行菩萨道的人会尽可能地成人之美,给人带来快乐,这并不因为这个人是他的亲人朋友,或者与他有缘;‘同体大悲’就是说,菩萨与众生是一体的,众生受苦,菩萨便会感同身受,如同自己受苦一般。若是不能将众生从无边的苦难中救拔出来,菩萨就会伤心难过。” “玄奘哥哥,”迦弥罗突然问道,“你有没有专门为某一个人伤心难过过?专门为某一个人流过泪?我是说,为单独的一个人,不是为很多很多人。” “当然有过,”玄奘道,“我的母亲,父亲去世的时候,我就曾流过泪。母亲死的时候,我哭了很久。” “除了父母,难道就没有别人了?” “让我想想……”玄奘道,“嗯,我的恩师圆寂的时候,我也流泪了。” “还有没有了?” “还有小白龙、乌骓死的时候……” “这样看来,你也经常哭的,”迦弥罗笑道,“如果我死了,你会不会也流泪?” 玄奘看着她:“大王还这么年轻,怎么就想死的事情?玄奘年纪比你大,等到大王死的时候,玄奘早就不在人世了,轮不到我为你流泪。” “你们出家人不是说,但念无常吗?”迦弥罗道,“佛陀也说过,生命就在呼吸之间。还有,我们在魔鬼城的时候,不就差点死掉吗?我们被那个坏人埋在坑里的时候,不也差点死掉吗?” 玄奘点了点头:“这话倒也说得有理。” “就是嘛,”女王道,“所以说,虽然你的年纪比我大,却也不见得就比我先死。” “大王所言极是,玄奘是以偏概全了。” 听了这话,女王不禁笑了:“那你倒说说看,你会不会为我流泪?” “不会。”玄奘道。 迦弥罗见他回答得如此爽快,不禁一愣,眼圈儿又红了:“为什么?” 玄奘抬头,望着天上淡淡的白云,平静地说道:“以前玄奘落泪,是因为堪不破世情,现在堪破了,就不会再落泪了。” “照这么说,堪破一切也没什么好的,”迦弥罗小声道,“让人连流泪也不会了……” 玄奘叹道:“流泪又有什么好的?难道人死还能复生吗?若是哭就能把人哭活,这个世界总已被眼泪淹没了。” 迦弥罗道:“我说不过你,也不知道流泪有什么好的,可我就是觉得,人应该流泪。” 玄奘淡然一笑,不再与她争辩。 “玄奘哥哥,我想跟你打个赌。”迦弥罗突然说道。 “赌什么?”玄奘问。 “赌我死后,你会为我流泪!” 玄奘心中一滞,抬起头来,正触到迦弥罗清亮的目光。 几天后,龟兹宰相沙尔多带着他的队伍来到了女儿国,与女儿国签署盟约并迎接大唐法师,这座小小的山地国家顿时热闹起来。 玄奘在专门迎接外国使臣的馆驿前见到了龟兹宰相,这位中年宰相身着锦褐,头戴巾帽,令玄奘感到惊讶的是,他的头并不像索戈及龟兹特使那样扁平——莫非,他本不是龟兹人? 正自奇怪,沙尔多宰相已经向玄奘合掌,行了个标准的佛家礼:“在下沙尔多,见过大唐法师。” “不敢,”玄奘合掌还礼,突然心里一动,“檀越方才说,你叫沙尔多?” “正是,”沙尔多道,“法师听说过在下吗?” 旁边的龟兹使臣哈哈一笑道:“宰相大人可是一位虔诚的佛教徒,且佛学素养深厚,不逊于很多高僧。想不到就连玄奘法师,也听说过宰相的大名啊!” 玄奘又问道:“敢问檀越,可是楼兰人吗?” “正是。”沙尔多有些惊奇地看着这个传说中的高僧——他怎么知道我是楼兰人?莫非,他真的像传说中那样,拥有法术神通? 玄奘也在打量着沙尔多,此人身材高大,棕红色的长发披在肩头,眼睛呈淡蓝色,果然与伊塔有几分相像。 “檀越是否是从飒秣建国而来?”玄奘接着问道。 沙尔多眼中惊奇之色更甚。 “正是。”他回答道,神态越加恭敬。 一旁的龟兹使臣再次大笑:“想不到大唐法师还有这一手,善于相术。这可真是了不起啊!” “非是贫僧善于相术,”玄奘合掌解释道,“只因贫僧在阿耆尼国王城西二百里处,曾见过一位老檀越,智慧广博,犹善医术。是他向贫僧说起过沙尔多的名字。” “原来如此!”沙尔多恍然大悟,激动地说道,“我的父亲便在阿耆尼国,法师见到的那位老人,说不定就是他!” “敢问檀越,令尊如何称呼?”玄奘问道。 虽然他一向容易信任别人,但这一路之上经历的事情太多了,使得他不能不小心谨慎,凡事先问个清楚再做打算。 “父亲名叫扎迈奇,”沙尔多说道,“法师在阿耆尼国所见的可是他么?” “正是,”玄奘见对上了号,心中顿觉轻松,高兴地说道,“当时我们途中遇匪,很多伙伴受了重伤,多亏令尊给他们疗伤,才得以荃愈。玄奘一直感激不尽。” 沙尔多面呈喜色,道:“父亲还是这般热心。他的身体可还好吗?” “老檀越身体很好,”玄奘点头道,“只是他说自己年纪老迈,叫贫僧将你的女儿带来见你。” 沙尔多不禁一愣,却见玄奘身后走过来一个面貌清秀的手力。 “伊塔见过父亲。”这位“手力”的声音竟极为轻柔悦耳,说完这话后,双目含泪,盈盈下拜。 沙尔多呆住了,忙伸手扶住她,仔细打量着:“你是伊塔?” 伊塔想要答“是”,话未出口却哽咽了起来,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了。 “不错!你果然是伊塔!”沙尔多张开双臂,兴奋地说道,“你离开家的时候只有五岁,小时候的模样,我还记得!” 他真的是父亲!伊塔扑到父亲怀里,眼泪扑簇簇地落了下来。 这一路之上,历尽千辛万苦,终于见到了自己的生身父亲,按说应该高兴才是。可是为什么,自己并无太多喜悦之情呢? “这可真是太好了!”龟兹特使在一旁高兴地说道,“宰相大人找到了自己的女儿,父女团聚,也是喜事一桩。下官恭喜宰相大人了。” 沙尔多也擦了一把喜泪,道:“此事全仗大唐法师之力,明日回到龟兹,沙尔多定要禀报大王,设宴款待法师一行!” “善哉,”玄奘合掌道,“此事为檀越自身福报,不必言谢。” 第二天一早,沙尔多又带着伊塔专程来到玄奘的住处拜谢。 “伊塔跟我说,法师治好了父亲多年的顽疾。又说这段日子以来,法师一直在保护她,照顾她,多次于生死危难之际救她性命。沙尔多实在是感激不尽哪!” “檀越说哪里话?”玄奘微笑着说道,“是扎迈奇老人治好了我们马队中很多人的伤,他信任玄奘,托玄奘将伊塔带到龟兹,交给檀越,玄奘敢不依从?至于生死危难,那不过是因为玄奘福德不够,才将伊塔一次次置于险地,叫她受了不少苦。玄奘实在是惭愧!” “不!”伊塔说道,“那段日子,是伊塔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了!可惜……” “可惜什么?”沙尔多充满怜惜地问女儿。 “可惜,快乐的时光太短了……”伊塔垂目说道。 沙尔多哈哈一笑:“傻孩子!等到了龟兹,你就留法师多住些日子,不就行了?” “多住些日子,终究不还是要分别吗?”伊塔伤感地说道。 沙尔多愣了一下,随即叹道:“人总是要分别的。就算长时间呆在一起,无常到来之际,还是要分开……” 玄奘点了点头,这个沙尔多,果然佛法精湛。 伊塔见自己的几句话把气氛搞得挺沉重,心中有些不安,忙将话题岔开道:“这女儿国,山青水秀,人又漂亮,果然是个好地方。真想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啊。” “这算什么?”沙尔多不以为然地说道,“我们的故乡,那才是个好地方!”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黯淡了下来:“可惜,我们回不去了……” 玄奘想起扎迈奇老人说的,这个沙尔多当时就是不肯和他们一起离开飒秣建国,才致使一家人骨肉分离的。如今见他神色忧伤,当即问道:“居士是还想回飒秣建国吗?” “不,”沙尔多道,“我说的不是飒秣建国,是库罗来那!” 玄奘一愣:“库罗来那?不就是楼兰吗?” “法师果然学识渊博,”沙尔多不禁赞了一句,随即又叹息着说道,“很多年以前,在西域的大漠之中有一片美丽的绿洲,那里有烟波浩淼的湖泊,清澈的河流,人们在碧波上泛舟,在茂密的胡场林里狩猎,恍若人间天堂。宏伟的城堡依水而建,岸边开满了紫红色的铃铛花。住在那里的人们,有着精灵般深邃的眼睛,高高的鼻梁,棕红色的头发,他们说着如同鸟儿鸣叫一般古怪难懂的语言,穿着丝制的及地长袍,用芦苇杆和胡杨红柳作为写字用的笔。商人们为这个美丽的国度取名为‘库罗来那’。也就是法师所说的‘楼兰’。” 玄奘点了点头,认真地听下去。 “然而仅仅过了不到一百年,当商人们穿过遥远的西域,再次来到这个神秘国度时,数月前还恍若天堂的古国,突然就变成了一片毫无生机的沙漠,消失得不留任何蛛丝马迹,仿佛从来就没有出现过。后来,一批又一批的人们前往沙漠,想寻找这个消失的国度,然而他们进去后,就再也没有出来……” “爷爷跟我说过,是魔鬼降下灾祸,毁了楼兰。”伊塔插言道。 “可那究竟是什么灾祸呢?”玄奘奇怪地问。 “两种说法,”沙尔多道,“一种说法是,一场巨大的瘟疫,当时,城里的人们相继患上一种奇怪的病,早上感到头晕发热,晚上就会死亡。此病极具传染性,一人生病,一夜之间就会传染整个村庄。” 玄奘点头,瘟疫确实是一种可怕的东西,他问:“还有一种说法呢?” “第二种说法是,黑风暴,”沙尔多道,“当时整个王城遭遇到了一场前所未有的黑风暴,将那个王国瞬间覆盖在厚厚的黄沙之中。” “不对!”伊塔又插了句嘴,“爷爷说,是魔鬼的诅咒!那里本来就是一片被诅咒的地方,当年傅介子杀楼兰王的时候,那个楼兰王安归在临死前说过,他的阴魂会回来的,到时候他会带走所有的楼兰人!” 玄奘哑然失笑:“谁是魔鬼?那个倒霉的安归王吗?” 伊塔道:“不是他是谁?” 玄奘摇头:“他只是个受害者。再说,傅介子斩杀安归王是汉昭帝元凤四年的事情了,至今已经有七百年的时间,你是想说,一个已经死了七百年的人消灭了新楼兰,并带走了所有的楼兰人么?” “对于魔鬼来说,七百年的时间很长吗?”伊塔问,“那你说是怎么回事?” 玄奘苦笑:“我哪里知道,我又不是楼兰人。” 他想起自己一路之上所见到的大漠,大漠之下就是那个曾经辉煌的国度。它离现在并不遥远,究竟是什么原因毁了它呢? 第七十八章 告别梦幻国度 “我们不说这些了,”沙尔多吃了一口茶,笑道,“其实伊塔说得也没错,女儿国的确是一个好地方。不过,这里的茶跟龟兹比起来,还是有些差劲。等法师到了龟兹,定要到我家里作客,让我也好好地尽一尽地主之谊。”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有几分犹豫,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多了,像这样耽搁下去,何时才能到达天竺? 沙尔多仿佛看穿了他的心思,他指了指窗外道:“法师请看,那是什么?” “那座雪山吗?”玄奘道,“是葱岭的一道支脉吧?” “法师真是聪明,”沙尔多赞道,“我们龟兹人,管那座山叫凌山,法师若要往西去,须得翻越那座雪山。” “听说,山上有一条通道,”玄奘道,“商旅们常从那里经过。” “通道自然是有的,”沙尔多道,“只是如今正值初冬季节,商道已被积雪封死,法师若要上路,只怕要等到明年开春了。” 伊塔大喜,笑逐颜开地说道:“这样说来,师父要在龟兹住上几个月了!” 玄奘再一次将目光投向那座壮丽的雪峰,沉默不语。他看到,蓝天上有大朵的白云盖住山尖,可在其后面却已经盖满了深灰色的乌云,看得出来,乌云连接着山巅的地方白茫茫一片,正在下雪。 现在是贞观三年的正月,正是一年中最冷的时候,可谓冰天雪地,平地上尚且滴水成冰,何况高山雪岭?眼下的确不是翻越雪山的季节。 马队做好了再次出发的准备。临行前,道信带着朵耶来到他的面前,低低地叫了声“师父”。 玄奘有些吃惊,这段日子忙忙碌碌,明知这个弟子的内心正面临着一场激烈的战斗,需要他的帮助,却因各种事情拦身而始终顾及不上。现在看来,面对这场心魔的入侵,道信是要以惨败而告终了。 “怎么了道信?”看着弟子闪烁的眼神,玄奘平静地问道。 “我……我……”年轻的沙弥脸涨得通红,竟然说不出话来。 玄奘又将目光转向道信身旁那个娃娃脸的小姑娘,他知道这女娃娃比迦弥罗更加爽朗大方,做事干脆,现在看来,显然是她的锲而不舍让道信招架不住了。 “是我要道信哥哥加入我的商队的!”朵耶果然爽快,大大方方地承认道。 年轻的沙弥低下了头。 “道信,你真的打算留下来了?”虽然知道事情已经很难挽回,玄奘还是又问了一句。 听天命之前,总应该先尽到人事。 道信依旧低着头,不敢看师父的眼睛:“师父,我……我知道,这是犯戒。可,可我是真心喜欢朵耶,可能……我们两个……有缘……我……我……我宁愿下地狱!” 这年轻人一时有些语无伦次了。 玄奘叹了口气。 “道信,你不会下地狱的,”他爱怜地对这个弟子道,“你说你们两个有缘,那么,你们在一起便是惜缘,随缘,又怎么会下地狱呢?道信,只要你是真心的,只要你日后仍能做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你还是能够得到福报。只是,想要了脱生死,就不知要等到哪一世了。” 说到这里,他遗憾地摇了摇头。 “师父您放心吧,”道信见师父并没有责怪自己,心中喜悦,忙说道,“来生,道信还会再修行的!” “不行!”朵耶突然插了一句,“来生,我还要你跟我在一起!” 道信有些为难地皱起了眉头,朵耶却眉飞色舞地问玄奘:“师父,您也觉得,我跟道信哥哥有缘吗?我们是不是来生也会在一起?” 玄奘叹道:“人生起伏,如潮水般潮起潮落,何曾有过界定的规律?红尘中人海茫茫,每人都有几段缘,一段缘尽了,便是另一段缘再起的时候,就如春去冬来,往复循环;花开花落,聚散离合,一切都是自然而且必然的。” “没关系,”朵耶拉住道信的手说,“就算他的缘有很多,我也会牢牢抓住属于我的这份缘的!” 玄奘摇头道:“朵耶啊,就连辽阔的宇宙也抓不住偶逝的流星,人又怎么可能期望得到一切呢?” “是啊,”道信也说,“我已经答应还俗,跟你一起做生意了,来生,你可得让我好好修行。” 朵耶不禁嘟起了小嘴。 玄奘却依旧摇头:“你想把今生未完成的事情放到来生去做,是因为你相信轮回。可是,这世间的一切,虽不像你先前所想的那么糟,但也不会像你现在所想的那样如意。唉,人身难得,一失则万动难复啊。” “为什么?”道信惊鄂地问道。 玄奘道:“在《杂阿含经》卷第十五、杂因诵第三中,有一个‘盲龟喻’的公案,你们想不想听?” “想听想听!”说起听故事,朵耶立即来了兴趣,两只眼睛晶亮晶亮的。 玄奘点了点头:“那个‘盲龟喻’,是这样说的……” 有一段日子,佛陀住在猕猴池侧重阁讲堂。一天,他对比丘们说:“譬如大地全都变成海洋时,有一只盲龟,每过一百年才浮出水面。大海中有一根漂浮的木头,上有一孔。这根浮木在海浪中,随风四处飘流,没有固定之处。当盲龟浮出水面时,能够碰上这根浮木的洞孔吗?” 弟子阿难回答道:“不能。世尊!这只盲龟,如果在大海的东边,浮木则有可能随风漂至大海的西面、南面、北面,也有可能环绕四周,所以不太可能相遇。” 佛陀告诉阿难:“盲龟与浮木,即使是向不同方向漂流,也还是会有机会相遇的。而世间之人,若因愚昧无知,而飘流在天、阿修罗、畜生、饿鬼、地狱五趣之中,再想恢复人身,比那盲龟遇浮木还要难。” 玄奘道:“佛陀为什么这样说?因为人们若是不遵行正义、不实践道法,就会互相残杀,弱肉强食,造下无边罪恶而永堕轮回当中。再想得到人身就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了。由此可见,得人身之可贵。所谓‘人身难得今已得,佛法难闻今已闻’,又谓‘一失人身,万劫不复’。就是这个道理。” 听了这番话,道信不禁又低下了头:“师父,是道信的佛缘不够……” “缘本来就不可强求,”玄奘叹道,“道信,既然今天我们有如此殊胜的因缘,以人身诞生在这个世界上,知道再来的时候是如此不易,就应该好好珍惜,珍惜岁月里唯一的道路。” “是什么道路?”道信小心地问道,“非出家修行不可吗?” “当然不是,”玄奘答道,“是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 道信将这四句谒语默默地念诵了几遍,抬头问道:“师父,如果道信能够做到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不是就可以在俗修行了?” “是的,”玄奘道,“其实经商也不是坏事,你只须记住,你曾经是一个沙弥,路上用你的本领和智慧保护好她们,勿行盗业,勿轻开杀戒,就可以了。” “多谢师父开示!”道信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朵耶也在他的身边,盈盈下拜。 出发这天的清晨,迦弥罗带领女儿国众多的官员百姓前来送行。初冬的风吹在身上极为寒冷,空中有一层薄薄的云遮住了太阳,这一点阴霾恰如女王郁郁的心情。 而在另一边,道信则神采飞扬地站在朵耶旁边,已经恢复了俗家的打扮。 道诚难以置信地看着他:“我说师弟啊,你没发烧吧?就算要还俗也不该在这里啊!这鬼地方一向以女子为尊,官员几乎全都是年轻女性。男人在这儿,只有听女人指挥的份儿,能有什么出息?” “我知道啊,”道信笑道,“可是我乐意。再说,我也不是一直呆在女儿国里,我们会在各个国家之间做生意。” “做生意?你看看她们像生意人吗?”道诚哭笑不得地说,“一支由女孩子组成的商队,个个还都那么漂亮,碰上像赛里兹这样的商人,直接认为她们自己就是货物!” “师兄你可别这么说,”道信有点不高兴了,“像赛里兹那样的商人,又不是经常能够见到的。何况就算遇到,你师弟我,是那么好欺负的吗?”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自信,那师兄就祝你发财了。”道诚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觉得难以理解,无奈地摇了摇头。 “谢谢师兄吉言。”道信高兴地说。 迦弥罗径直来到玄奘面前,递给他一块鲜红的玛瑙石,石上精雕细刻着两朵精美的玫瑰,一朵盛开,另一朵含苞欲放。 “好看吗?”迦弥罗问,她凝视他的目光就像雾湿的地平线。 “很好看。”玄奘答。 迦弥罗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这块石头是我从那个魔鬼城里带出来的,上面的花,也是我一边想着你上次画的画,一边自己刻出来的!” 说到这里,颇有得色。 玄奘点了点头,心中涌起一种感动:“刻这两朵花,定然费了不少功夫吧?” “那当然!”听到玄奘赞叹,迦弥罗很是高兴,小脸红红地说道,“可我心甘情愿。因为,我要把它送给你,让它一直陪伴你走到佛国,走到菩提迦耶。” “多谢大王美意,”玄奘道,“但是玄奘不能带。” “为什么?”小女王的脸色黯淡下来,眼圈儿又红了。 看她这个样子,玄奘很担心她再次哭出来,只得耐心解释道:“玄奘是个行者,要去的地方非常遥远,随身携带的物件越简单越轻便越好,像这样一块石头,既不能当饭吃,又不能当衣服穿,带着毫无用处,徒然增加负担。” “只是很小很小的一块石头,增加不了多少负担的。”迦弥罗小声说道。 玄奘叹道:“人到了真正疲劳的时候,哪怕只是一根多余的稻草,也是负担。” “可是你曾经背着我走了那么远,还背着我爬树、上悬崖……那可比稻草什么的重多了。”迦弥罗有点强词夺理了。 “那不一样,”玄奘道,“大王是一个人,一个生命,生死之际,玄奘总不能不管。” “我觉得,它也有生命,”迦弥罗看着手中的石头,抽泣着说,“那上面有我的心血……” “既然这样,大王就把它留在宫中,好好保存吧。”玄奘道。 就在这时,御史欢信走过来说:“大师,龟兹国的卫队已经全部集结好了,我们上路吧。” “好,”玄奘答应一声,冲女王合掌道,“大王保重,玄奘去了。” 说罢纵身上马。 “玄奘哥哥!”迦弥罗又叫了一声,冲上去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大王还有何事?”玄奘坐在马上问道。 “嗯,”小女王想了想,心有不甘地问道,“你以后,还会记得我吗?你会不会把我忘了?” 玄奘郑重地摇了摇头:“我会记得我所走过的每一个国家,每一座城池,以及帮助过我的每一个人。终我一生,不会忘记。” 迦弥罗的眼中闪过一串泪花,握着玄奘的手臂微微颤抖,终于,她笑了笑,松开了手。 “一路保重……” 玄奘点点头,策马而去。 不远处的伊塔看到了这一切,轻轻叹了口气。 马队缓缓出发,迦弥罗、朵耶、道信等人,一直站在高处看着,直到他们的影子再也望不到了,才带着浓浓的伤感回去。 走了差不多一个时辰,天上的云层逐渐加厚,渐渐地变成了灰色,越聚越浓的灰色不断加深,就如凝固了的灰浆般悬挂在天空,肉眼看不到丝毫的流动。平时随处可见的麻雀、乌鸦和盘桓空中的苍鹰也都不见了踪影。 玄奘回了一下头,那座神秘的女儿国早已消失在群山与丛林之中了。 真是个梦幻般的国度!玄奘感慨地想,回顾这段日子以来的奇特经历,他甚至开始怀疑这个国家的真实性了。 第一章 西域乐都 这一带的植被大都比较低矮,且有被风摧毁过的痕迹。小簇的灌木丛紧紧贴着岩缝和地面生长,以防被连根拔起。而在较远的地方,镶嵌在天空的尽头处的,是长长的一片白色山峦,这些高极天际的雪峰扯起云旗,在蓝天的衬托下显得极为壮观。 “那座雪山很美,是吧?”身后传来沙尔多的声音。 玄奘勒住马,冲赶上来的沙尔多父女点了点头。 雪本身就是美丽的,尤其是在禅坐中慢慢睁开双眼的时候,那时的心是平静的,天地是皎洁的。一个人,一壶水,半杯茶,望着窗外,心灵就像那飞舞的雪。 而雪山就更是美得震憾人心了——以前在中原,他曾见过各式各样的山,长安的骊山、秦岭,蜀中的峨眉,三峡的巫山,河西的祈连……还有那金牛道上众多的他叫不上名字的群山,它们各有各的壮美,可是,在这片粗犷的雪山面前,这些美似乎都不值一提了。 沙尔多与玄奘并骑,缓缓说道:“法师你别看它们的样子好看,山上可是奇寒彻骨,多有暴龙魔鬼。” “听说,还有雪山神女。”玄奘接口道。 沙尔多哈哈大笑起来:“这个,倒是不曾见过。” “那么,檀越见过暴龙吗?”玄奘奇道。 “也没有,但能够感受到它的存在。”沙尔多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带着几分肃穆的神情。 玄奘不再说话,只是看着他,希望能够多了解一下那片神秘的地方。 “当年,我离开飒秣建国的时候,曾从凌山商道上走过,”沙尔多道,“那一路真是可怕极了!风大雪急,人在路窄陡滑的山上攀爬时,只见白茫茫一片耀眼的雪光,什么都看不清。很多人的眼睛受到了伤害,从此不能视物。更要命的是,不知怎么的,总感觉身边有个看不见的人,在用力地掐着你的脖子,越掐越紧,怎么也喘不过气来……” 说到这里,沙尔多的眼中露出几分恐惧,仿佛又回到了那个暴龙肆虐的地方。 几个小沙弥也被他感染了,道缘恐惧地说道:“师父,咱们也要从那座雪山上过吗?会不会也有暴龙来掐我们的脖子?” 说到这里,他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师兄你怕什么?”道通笑道,“我们有佛陀保佑,还怕它什么暴龙?” 玄奘笑了笑,小声道:“喘不过气来,可能只是太累了。哪里会有什么暴龙掐脖子的事?” 沙尔多依然沉浸在回忆当中,长叹道:“在那里,你会真的相信世尊所说的,生命仅在呼吸之间,是多么的脆弱、珍贵而又无常。风雪之中无法煮饭,只能吃冷硬的干粮;晚上无法睡觉,只能相互搀扶着不停地走……很多人生了病,头痛、胸闷、流鼻血,还有一些人走着走着就睡着了,坐在地上,再也没有起来……” 从小生长在高昌的安归难以置信地看着远方:“真是想不到啊,那么美的地方,原来竟是那么可怕。” 沙尔多叹道:“如果高原是一个人,他实在是天底下最美丽又最冷酷的人了——她的美丽让人心醉,可如果你不幸爱上了她,试图接近她、走进她的怀抱,你就需要经受种种的磨砺,甚至是生死的劫难。” “你说什么?恋人?”赤朗夸张地瞪着眼道,“那么可怕的地方,谁会爱上它?” “你说错了,”索戈沉着脸,插话道,“高原恋人虽然冷酷,虽然无情,可这世间有很多人却仍然不离不弃地追随她,无怨无悔地爱她。” “为什么?”安归问。 索戈道:“因为,作为一个恋人,她有许多珍贵的,使我们无法放弃的理由。至于是什么理由,我也说不上来。” “等于没说。”赤朗不屑地说道。 “这位朋友说得极是,”沙尔多已经从恐惧的回忆中解脱出来,对手力们说道,“你们看那雪山,他高大壮硕的身躯像不像一个顶天立地的巨人?他伫立在苍穹之下,天地之间,这副伟岸不是可以欣赏的,而是必须仰视的!一个女人,看到这样的勇士,能不爱他吗? “当你在山间行走的时候,群山会随之呈现出形态各异的奇美,就像一个迷人的女子,在尽情展现她充满魅力的不同侧面。一个男儿,看到这样美丽的女子,能不爱她吗? “夏天山脚的洪流激荡,冬天山峦的妩媚妖娆,都会使人感动,甚至震撼。一个恋人,既有勇士的英俊无畏,又有女子的妩媚娇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似曾相识的高原雪山呈现给我们的,永远是一种新奇的美,而不是简单的重复。这样的恋人怎能使你厌倦?” 听到这里,安归若有所思:“这样说来,这高原果然很像个恋人……” “就是脾气古怪了些,”赤朗道,“让人消受不起。” 伊塔没有参与他们的讨论,她只是策马走到玄奘的身边,小声说道:“师父你知道吗?你就像那座雪山,美丽而又冷酷,既吸引人又伤害人。” “我?”玄奘吃了一惊,“我很冷酷吗?” “有时候是这样。”伊塔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第二天的正午时分,虽然天空依然阴暗,但他们已经可以看到龟兹巍峨的王城了,无论是来自龟兹国的卫队,还是玄奘身边的沙弥和手力们,都变得兴奋起来。特别是索戈,想到这回终于可以见到妻子了,竟然仰天呼啸,震得树上的鸟儿都飞了起来。 沙尔多用马鞭指了指远处那隐约可见的王城,充满自豪地对玄奘说:“丝绸之路在西域境内分作三条,我们龟兹,是中路上最重要的国家。” 玄奘点点头,他知道,龟兹是西域最古老的国家之一,其辖境以库车绿洲为中心,定都延城,又称伊逻卢城。 龟兹在西汉时隶属于匈奴,直到汉昭帝元凤四年(公元前77年)才归服于汉。不久,汉朝在龟兹设立西域都护,到了王莽时期,中原政局不稳,龟兹再次臣服于匈奴。汉和帝永元三年(公元91年),龟兹降汉,汉朝派班超为都护经营西域。 魏晋南北朝时,龟兹先后臣服于曹魏、西晋、前凉、前秦、北凉、北魏,虽然一度为柔然所控制,但始终与中原保持着联系。 然而到了隋末唐初,龟兹和大部分西域国家一样,成为西突厥的属国。 丝绸之路在西域境内分为南北中三条路,龟兹位于丝路中段,北靠天山,南临塔里木河。有了天山冰雪融水和塔里木河的双重浇灌,这片东西走向的狭长平原就成为南疆地区最为富饶的绿洲之一。 当初,那个急性子的阿耆尼国王曾吹嘘说,阿耆尼国是丝路上最重要的国家,玄奘心中并不认可。但沙尔多对龟兹的这一评价,他却是由衷认可的。 想到阿耆尼国,玄奘突然想起在阿父师泉宿营时,那个年轻的商人阿塔罗曾跟他说过,龟兹与阿耆尼国一向交好,而高昌与阿耆尼国则交恶。只是不知龟兹与高昌的关系如何?进入这个国家,他这个高昌王“御弟”的身份会不会惹来尴尬呢? 想到这里,他扭头向沙尔多询问。 沙尔多沉吟片刻,道:“法师说得不错,为防止高昌的势力向南扩张,龟兹国王于多年前便有意识地扶持地处两国之间的阿耆尼国,作为缓冲。” 玄奘明白了,小小的阿耆尼国之所以能在西突厥、高昌等大国的夹缝中生存,除了盛产银矿比较富有之外,很大程度上,也是靠着龟兹国的支持。 他不想再遭遇阿耆尼国那样的刁难,反正伊塔也找到了父亲,自己倒不如悄悄过境,避免麻烦…… 将这个打算对沙尔多一说,沙尔多笑道:“法师想要悄悄过境,已经没有可能。大王派我到女儿国来,主要是为了迎接法师的,与那个古怪的山地小国签订盟约的事情,倒还在其次。” 见玄奘有些犹豫,沙尔多又道:“法师何必担心?见到大王,不说自己是麹氏的义弟,也就是了。” 玄奘摇摇头,这个妄语他不想打。 说话间,风自北来,气温骤降,满天上的彤云急速堆叠,霎时间不见了日光天色,一片片大如羽毛的雪花飘飘而落。 人们纷纷裹紧毡衣,缩在马背上。 龟兹,这个美丽的佛都和乐都,便用这一场大雪来迎接远道而来的大唐高僧。 临近都城时,已闻到一阵歌乐之声,由轻而重,既热烈又宛转。城门外,黑压压的全是人。 “这是什么音乐?这么好听?”伊塔边听边问。 “当然是龟兹乐了。”索戈心情很好,回答她道。 “你了解龟兹乐吗?”伊塔骑在马上,问他。 “这你可问对人了!”索戈得意地说道,“我会吹箜篌,过行像节的时候,我吹的箜篌可是我们那条街上最好的!” “吹牛!”伊塔一撇嘴,“怎么这一路之上从没见你吹过?” “没有箜篌,我怎么吹?” “你自己不能做一个?” “所以说你不懂吧,”索戈不屑地说道,“只有用龟兹的竹子,才能做出最好的箜篌来,别的地方的都不行。” 说话间,他们的队伍距离城门更近了,已经可以看到正中间那顶金碧辉煌的御帐。 “法师你看,那便是我们大王和王后,还有高僧木叉毱多,亲自迎接法师来了!”沙尔多道。 玄奘也看到了,龟兹的国王、大臣,以及数千名僧侣,一行浩浩荡荡地在东城门列队欢迎。在这支队伍两旁,则是成百上千的乐师和舞女,一时之间,笙管合鸣,载歌载舞。 此情此景,令他心里升起一股浓浓的感动。离别大唐已有一载,从高昌到阿耆尼,再到龟兹,所经各国,无论国家大小、实力强弱、立场如何、信奉何教,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对过境的高僧非常重视和尊重,几乎是倾全国之力相待。 听着那越来越近的极富穿透力的乐声,索戈竟考较起了伊塔:“这里的乐器你能听出来几种?” 伊塔闭着眼睛,细细地辩听着,嘴里说道:“竖箜篌、琵琶、五弦、笙、笛、腰鼓、羯鼓……嗯……还有铜钹、贝……还有……还有……” “听不出来了吧?”索戈得意地说道。 却听玄奘接口道:“还有箫、篦篥、毛员鼓、弹筝……” “师父也能听出来?”伊塔奇道。 “只能听出来几种。”玄奘笑道。 “那也很了不起了,”索戈赞叹道,“还有都眃鼓、答腊鼓、鸡籹鼓、候提鼓、齐鼓、檐鼓,总共二十种。” 玄奘点头:“西域乐都,名不虚传。” 伊塔的兴趣依然在玄奘身上:“师父,你以前听过龟兹乐吗?” “听是听过的,不过没这个正宗。”玄奘道。 “真的?大唐也有龟兹乐?”索戈兴奋地问道。 玄奘笑了笑,他之所以对龟兹感兴趣,是因为这里是伟大的译经大师鸠摩罗什的故乡。此地已盛行佛教一千多年,又素有“歌舞之乡”的美名,其音乐、歌舞常令过往客商迷醉。而最早将龟兹乐带到中原的,便是那个攻破龟兹,逼鸠师破戒的吕光。 见十几双眼睛都直勾勾地看着自己,玄奘决定满足他们的好奇心,他说道:“前秦建元十八年,大将吕光攻破西域,将著名的龟兹乐带到凉州。在凉州,龟兹乐和当地的民乐相互融合,形成了独具特色的西凉音乐,也就是隋炀帝《九部乐》中的《西凉》部。” 伊塔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在凉州就听到龟兹乐了。” “那倒不是,”玄奘道,“前凉灭亡后,龟兹乐曾散落各地,直到北魏统一北方后,才将它们重新集中起来。龟兹乐和西凉乐一起成为北朝最为流行的一种音乐。后来的隋朝几乎原原本本地继承了北朝的音乐形式,专门讲述龟兹音乐的就有《西国龟兹》、《齐朝龟兹》、《土龟兹》等著作,龟兹乐也随着全国的统一而逐渐从西北一隅走向中原。” “那就是说,现在中原地区的人,都可以听到龟兹乐了?”索戈问。 “正是,”玄奘道,“龟兹乐如此优美动听,你们知道是什么缘故吗?” “当然是因为龟兹人很聪明了。”索戈刚说到这里,就听到周围一片不屑之声。 玄奘笑了笑:“这话也对。不过,最重要的是,中原音乐分为五声,即宫、商、角、征、羽。而龟兹乐却分为七声,除五声外,还有变征和变宫。这使得龟兹音乐更加复杂和优美。” “所以说,还是龟兹人聪明嘛。”索戈也不顾周围手力不屑的目光,只管陶醉在自己的骄傲中。 玄奘接着说道:“此后,隋文帝置《七部乐》,即:《国伎》、《清商伎》、《高丽伎》、《印度伎》、《安国伎》、《龟兹伎》、《文康伎》,这里面,又以《龟兹伎》最具特色。整个开皇年间,龟兹乐器风靡全国,出现了如曹妙达、王长通、李士衡、郭金乐、安进贵等精通龟兹管弦伎乐的著名乐师。” “那大唐呢?”伊塔好奇地问。 玄奘答:“大唐乐工分四部:龟兹部、大鼓部、胡部、军乐部。龟兹部包括:羯鼓、揩鼓、腰鼓、鸡娄鼓、短笛、大小觱篥、拍板,每样皆八人;此外还有长短箫、横笛、方响、大铜钹、贝,每样皆四人,总共八十八人,分四列,被安排在宴会的四角,用来配合鼓声。” “法师听过?”沙尔多也插口问。 玄奘笑道:“那一年,长安举办佛道辩论,论前,乐工们演奏的就是龟兹乐,玄奘只听过那一次,当时如闻天乐,印象极深。” “难怪法师能听出那几种乐器来呢。”沙尔多笑道。 玄奘的心情也很愉快,他现在听到的由龟兹人演绎的龟兹乐,是地地道道的西域乐都的音乐,与中原地区经过改造和融合的“龟兹乐”大不相同,这令他颇为激动。 说起来,他之所以对龟兹乐如此感兴趣,还是因为龟兹乐中的琵琶七调起源于印度北宗音乐。娑陀力(宫声)来自印度北宗音乐的Shadja;般赡调(羽声)则来自印度北宗音乐的Panchama调。 由于龟兹本身是一个佛教国家,所以龟兹乐在产生形成的过程中就不可避免的带有浓重的佛教特色,而佛经的发音与节奏又恰恰具有音乐的韵律,这使得玄奘对龟兹音乐有一种天然的亲近。 此时,他们距离东城门还有十余里,却已经接触到了欢迎的人群,城外的帐篷绵延十里,上面悬起了幡盖,安座供奉佛像。 数千人站立在大道两旁,他们身着锦褐,头戴巾帽,手捧鲜花。国王苏伐叠和王后一起,站在中央那座巨大的御帐前,身后则是众臣和僧侣,一起迎接远方来的贵宾。 第二章 国师木叉毱多 乐队的声音更加热烈,各种乐器各尽所能,各展所长,合成一曲美轮美奂的天籁。而在道路两旁,那些欢迎的人群与帐篷之间,大眼睛的龟兹舞女的舞蹈也变得更加欢快热烈。 沙弥十戒中有一条就是“不视听歌舞”,因此,中原地区的很多人觉得,音乐只能用作宫廷和民间娱乐,不适合供养佛菩萨。但龟兹人显然不这么认为,用歌舞礼拜菩萨、迎送高僧,是他们表达虔诚的最好方式。 看到国王与王后在朝这边走来,玄奘下了马,快步迎上前去,合掌行礼:“大唐沙门玄奘,见过王上。” “法师不必多礼,快请入帐。”龟兹国王合掌还礼后,拉着玄奘的手,便朝正中央那座高大的御帐走去。 “听说大唐法师两个月前就来到龟兹所属的秣和城,本王未能及时迎接,以致让法师吃了很多苦,心中实在是不安哪。”苏伐叠边走边感慨。 玄奘道:“不敢。是玄奘未能做好准备,又怎么能怪大王呢?” 说话间已然入帐,引礼官将玄奘安排在一位老僧的下首。 “这大概就是沙尔多所说的高僧木叉毱多吧?”玄奘心中暗想。 像这样国王迎接客僧的场合,这位本土高僧居然能够高居上座,足见其在龟兹的地位和佛学造诣非比寻常。 玄奘忍不住对这位鹤发童颜的老僧产生了深深的敬意,外加几分好奇,不禁又朝他多看了一眼。 木叉毱多的目光转向别处,似乎并未注意到这一切。 这时,有一僧高擎鲜花一盘,上前授予玄奘。 想不到这里的冬天还有鲜花,主要是寒菊和梅花,还有一品红,看上去也是五彩缤纷,煞是好看。 早在长安时,玄奘就曾听来自中天竺的僧人波颇密多罗介绍过一些天竺习俗,天竺以献花为礼,不管是对神还是对人,也不管是欢迎还是送别,皆是如此。这龟兹的风俗礼仪几乎就是天竺的翻版。 玄奘当即合什谢了,双手接过花盘,来到佛前,恭恭敬敬地将花瓣洒在了佛像上。 随后,那些捧花的人依次起身,向玄奘献花。 这些僧人分别来自龟兹的各个寺院,玄奘每收下一盘鲜花,都会端着盘子走到佛像前面去散花礼拜,以示入乡随俗和对佛祖的尊重。 国王苏伐叠一直注视着玄奘,早就听说了大唐高僧在秣和城的可怕经历,以为定是位饱经风霜的铁血汉子。谁知眼前的僧人竟是一副清雅恬淡的面容,温良如玉淡泊如茶,看不出一丝一毫的冷硬之处,额上的伤痕历历在目,却丝毫无损于他超然的气质…… 终于献花完毕,又寒喧了几句之后,苏伐叠便将身边之人引见给玄奘。 首先介绍的便是那位坐在上首的老僧人:“这位是国师木叉毱多,他可是我龟兹国的第一高僧,西域佛教的领袖人物啊!” 国王的话语间充满崇敬之意。 玄奘立即起身合掌,深施一礼:“弟子玄奘,见过大师。” 木叉毱多单掌竖于胸前,微微欠身还礼,没有起来,也没有说什么。 苏伐叠并未觉得木叉毱多的行为有什么处失礼之,哈哈一笑道:“木叉国师曾在北天竺修习佛法二十余载,佛法精深,尤善‘声明’之学。一向为国人所尊重,号称‘独步见’。这段日子他正在修一部声明学的著作,每日里都很忙,原本不想来的,是本王硬把他拉了过来。” 听得此言,玄奘心中有些不安:“这如何敢当? “当得当得,”国王爽朗地笑道,“木叉国师与玄奘法师都是佛门的翘楚,顶尖的高僧,本王只是觉得,两位高僧若是见了面,定会十分投机。龟兹有两位大师,什么样的疑难问题都不在话下,龟兹的佛法也定能够光大并昌盛!”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想得太周到了。” 说罢,他再次向木叉毱多恭敬行礼道:“玄奘远来求学,日后还请国师多多指教。” “不敢。”木叉毱多简单地说了一个词,用的居然是梵语,并且依旧没有起身。 四目交错,玄奘从木叉毱多倨傲淡漠的神情中看到了几分不屑与挑衅,不禁有些鄂然。 大概,此国有才华的人都是如此吧。他想。 道通见这木叉毱多始终是一副冷淡的表情,心中大为不满,忍不住“哼”了一声,小声对道缘说道:“这个扁脑壳的老和尚,这般傲慢,有什么了不起的!” “嘘——”道缘赶紧止住他的话头,“你小声点,这可是龟兹国的国师。” 道通很是不爽:“国师怎么了?国师就可以瞧不起人么?” 反正周围各种乐器奏得正欢,国王与其他大臣的精力又都在两位高僧的身上,没人注意到两个小沙弥的议论和牢骚。 玄奘悄悄制止了他们,小声说道:“龟兹是鸠摩罗什大师的故乡,高人辈出。木叉毱多身为国师肯定有过人之能,我们是远来求学的,不可妄自尊大!” 这时,苏伐叠又向玄奘询问了这一路之上所经历的国家,玄奘简单地说了一下。 “我听说,法师是高昌王麹文泰的结拜兄弟。”木叉毱多终于开口,且用的是龟兹流行的吐火罗语,冷冷地说道。 “正是。”玄奘平静地答道。 他知道龟兹与高昌的关系微妙,莫非这位高僧是因为这个才对自己冷淡的? 但在这个问题上似乎没有必要打妄语,因此他实话实说。 “无妨,”苏伐叠爽朗地说道,“那麹氏也是因为信奉佛法才礼遇法师的。” 玄奘松了一口气,这个龟兹王,心胸可比阿耆尼王要宽广得多了,也难怪阿耆尼国只是个连高昌都能随便欺负的小国,而龟兹却能成为丝路中路上最重要的国家。 隆重的欢迎仪式一直持续到黄昏,终于,在国王和众位大臣、高僧的陪伴下,玄奘一行浩浩荡荡地进入王城。 同一路上所见到的动辄数千人口,顶多上万人口的小国相比,有着七八万人口的龟兹绝对是一个大国了!首都伊逻卢城一片繁华,佛音缭绕,香火袅袅,高大的寺院,参差错落的斋舍,在莹莹白雪的映射下,显得金碧辉煌。 玄奘一入城,就有人上前献花。于是一路散花而行,辗转巡礼各寺,到达王宫时,已是掌灯时分。 天空中还在零零星星地飘着雪花,散落在树梢、草尖和屋顶上。风儿不知何故消然停歇,各家各户都已开始准备晚饭,一条条炊烟如森林般笔直向上且弥久不散,蔚为壮观。 “今日天色已晚,法师就在宫中安歇吧。”苏伐叠向玄奘提议道。 “多谢大王盛情,”经历了高昌国、女儿国,玄奘现在只要一听到住在宫里就头大,赶紧拒绝,“玄奘自幼生活在寺院里,还是在寺中容易安睡。” 苏伐叠哈哈一笑:“我还以为玄奘法师在哪里都能习惯呢。也好,我这龟兹国有伽蓝百余所,僧徒五千余人。王城附近最有名的,就是阿奢理儿寺了,就也是木叉国师所在的寺院,法师不如……” “大王,”旁边一僧突然上前合掌道,“小僧奉昭怙厘寺僧众之命来延请法师,恳请大王准予法师去昭怙厘寺住上一晚。” “昭怙厘寺?”国王皱了皱眉,“那不是在城东南?有点远吧?” “远是远了点儿,”僧人赶紧说道,“但那寺院里面的僧侣都是避难而来的高昌人,听说大唐法师乃是高昌王的御弟,他们都想见见,希望法师能去那里居住一晚。” 苏伐叠有些不快,毕竟,龟兹与高昌并不友好。 “大王,”玄奘合掌道,“玄奘愿去昭怙厘寺居住。” 既然法师本人答应了,国王自然不好再反对,于是说道:“好吧,明日一早,本王派车马去接法师到宫中,为法师接风。” “多谢大王。”玄奘欢喜拜谢。在他看来,对义兄麹文泰的情义要远比那些奢华的招待来得更重要。 几辆马车行驶在茫茫雪原中,四周白茫茫一片,甚至连那些低矮的土丘也看不见。大片的雪花从天而降,很快就变成了一团团的。由于无风,垂直下落的雪花密密麻麻遮住了视线,五尺之外,什么东西都看不清,满耳尽是雪花下落的簌簌声。 玄奘隔着车窗向外望去,却见前面雪帘中隐约出现了一些高低不平的东西,好像是一座废弃的城池。 “那是魔鬼城吗?”他问。 “不,”坐在他身旁的僧人回答,“那是一座废城。” 果然,旁边出现的石柱上隐隐有烧焦的痕迹。 “挺好的一座城池,为何要废弃?”玄奘奇怪地问。 僧人笑道:“这里面有一个故事,也不知是真是假。反正现在赶路无事,我姑且讲之,法师你姑且听之。” 玄奘道:“师兄请讲。” 那僧人道:“王城北部有一座天祠,乃是外道神庙。庙前是一个大龙池。池中有龙,它们常常变化成马,跑出来与牝马交合,以诞下龙驹。” “这不是很好吗?”玄奘笑道,“这些龙驹定是难得的好马!” “好是好,”那僧人道,“可惜这些龙驹生性暴戾,难以驾驭。只有龙驹长大,再生之子,方可用来驯驾。这也是我们这个国家多出良马的原因。” 玄奘点了点头,想起那些和道诚、索戈一起救他出坑的龟兹骑兵,他们的马果然都是良驹,原来竟都是龙的后代啊。只是—— “这与那座废城有什么关系吗?” “有关系,”僧人答道,“听当地故老说,百年前这里出了个国王,名号金花,其政教清明,池中有一条龙被他所感,甘愿供他驭乘。金花王去世前,以鞭触龙耳,龙便潜隐入水,直到今天都没有再现身。” 说到这里,他掀开车中窗帘,指着面前的废城道:“由于那座城中无井,居民饮水都从龙池中汲取。那条龙于是就变为人形,与汲水的妇人幽会,生下的男儿格外的骁勇强壮,行走时疾如奔马,很受女子喜爱。龙的血统就这样扩散开来,以至于这座城里的人全都成了龙种。” 玄奘又看了看那座废城,没有说话——显然,这些龙种人早已经不存在了。 僧人接着说道:“这些龙种人恃力作威,不听王命。于是,王引来突厥人,屠杀了这个城的居民,不分老幼,一概戮尽。从此以后,这座城里人烟断绝,生灵全无,成了今天这般荒芜的样子。” 听了这个故事,玄奘轻轻叹了口气。 这个世界上的很多生灵都是嗜血的,不同的是,其它生灵嗜血就是嗜血,没有什么理由;只有“聪明”的人类,会为自己的嗜血编造各种各样的理由。 从这座荒城往西北去四十多里,有一个河谷,隔着一条南北向的河流,一东一西矗立着两座规模宏大的伽蓝。 “法师,我们到了!”僧人跳下马车,对玄奘道。 道诚等人也都下车,簇拥在师父身边。 玄奘看了看那两座伽蓝,只见西岸的高塔巍峨,东岸的殿堂富丽,两寺皆是依山而建,僧房禅室随着山势的起伏一层层铺开,参差错落,逶迤延伸,蔚为壮观。 “哪一座是昭怙厘寺?”他问。 “两座都是。”僧人笑道。 河水已经结冰,上面落了厚厚一层雪花。僧人先将玄奘引入东面的那座伽蓝。 “这里面有佛足印。”他向玄奘介绍道。 寺僧们刚刚做完晚课,听到大唐法师到了,全都迎了出来,一面请法师入客房吃茶,一面向他打听高昌国的事情。前些年河西一带战事频繁,他们大都是从高昌逃难到这里来的,思乡之情使他们迫切地想要了解故国的近况。 玄奘指了指三个沙弥和众位手力,笑道:“若要问高昌国这些年的事情嘛,他们比我知道得更多。” 于是,沙弥和手力们都被这些高昌来的僧人团团围住了。 玄奘趁机走出客房,一个人去大殿里礼佛。 礼毕抬头时,他发现,这座寺院里的佛像打造得极为优雅细致,上面的装饰几乎超出了他的想象,他站在殿上,不禁有些呆了。 “法师怎么一个人在这里?”那个带他到这里来的僧人走过来说道。 “玄奘在这里瞻礼佛像。这里的佛像如此庄严,玄奘一见便不由得心生欢喜。” “是吗?”那僧人笑道,“我们天天见,倒不觉得怎样。佛堂内有佛足印,法师要不要也去瞻仰一番?”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此为玄奘累世之福报,望师兄带路。” 佛足印是印在一块玉石上的,石面二尺多宽,色带黄白,状如海蛤。其上有一个深深的脚印,长一尺八寸,宽六寸有余,果然是足履之迹。 “这佛足印是有灵异的,”那僧人道,“如果遇上斋日,它便会发出明亮的光芒,就像千万只蜡烛在照着一般。” 玄奘在这块玉石前,虔诚参拜。 第二天一早,玄奘起身诵了一会儿经,便走到屋门前,伸手一推,竟没有推开。 打开几乎被封冻住的窗子,他被那从空中不停洒落的鹅毛般的大雪吸引住了,酣畅淋漓的雪此时下得气势磅礴恢弘无比,好像今生今世再也不会终止了。地上的雪已经积了四尺多厚,堵着门,就像一道雪白的墙,难怪怎么推也推不开。 封门的雪大多是风吹过来的——门作为避风的极好去处,使随风而起到处迁徙的雪聚集于此。 手力和沙弥们也都醒了,这些来自温暖的高昌国的人们何曾见过大雪如此下法,纷纷上前推门,道诚索性从窗口跳了出去,将积在门前的积雪铲开,门终于被推开了。 众人一哄而出,看着这在故乡难得一见的景色,嘴里啧啧称奇。 没站多久,大雪就在衣服上、头上积下厚厚一层,手指也冻得张不开了,人们又连忙躲回屋里去。 又过了一会儿,国王派来接大唐法师的马车到了。 玄奘披上一件毡袍,出门上车,赶车的汉子满面红光,胡子上落满雪花,正坐在车辕上往嘴里倒酒。 酣畅地喝了一大口后,车夫哈着满嘴的酒气感叹道:“唉,也不知是哪个恶刹得罪了风神雪仙,安安静静的山,眨眼就摇出一天雪!” 第三章 宴会上的乐舞 玄奘笑道:“龟兹的马果然是龙种,下这么大的雪也能行走。” “咱们的马连凌山都能爬,何况这样的雪路呢。”赶车的汉子很清脆地甩着鞭子,自豪地说道。 玄奘大喜:“真的可以爬凌山吗?现在这个季节?” “现在?”马车夫奇怪地看他一眼,“凌山商道一个月前就被大可汗下令封锁了,法师难道不知道吗?” 玄奘大吃一惊:“玄奘不知。可汗为何要封锁商道?” “这我怎么知道?大汗做事还需要理由吗?”车夫笑道,“想来是因为大唐正同东突厥交战,统叶护可汗怕唐军再乘胜追击,讨伐西突厥吧。” 玄奘点点头,认可了这个理由。但他心里也明白,统叶护这纯粹就是吃饱了撑的瞎担心,东西突厥相隔数千里,只要西突厥不先挑衅,以大唐目前的国力,短时间内又怎会去主动招惹西突厥? 这车夫很健谈,见玄奘沉吟不语,便主动搭讪道:“法师既然到了龟兹,就在这里住下吧。咱们大王最是敬佛重僧了,每月的十五日和月末,都是国王与大臣们商议国事的日子,商议完了之后,还要咨询高僧的意见,然后才会宣布。只可惜法师来得不巧,刚刚错过了今年的行像节。” “行像节?” “法师没听过吗?”那车夫见玄奘不明所以的样子,更加刺激了谈话的欲望,当即问道:“法师有没有去过王城的西门?” “没有,”他老老实实地回答,“玄奘昨天才到,从东门进的城。今日就赶上了这场大雪。” “嘿嘿!法师若是去了西城门,就可以看到,那儿的道路两旁有两尊巨大的立佛像,高达百尺!就在这两尊佛像前面,就是举办行像节的大会所了。行像节每五年才举办一次,可热闹了!” “玄奘愿闻其详。” 车夫道:“就是在秋分的那几十天内,全国的僧徒都来这里聚会。上自君王,下至士庶,全都抛开一切俗务,来这里奉持斋戒,受经听法,可热闹了!” 玄奘赞叹道:“果然是佛国。” “这还不算呢,”马车夫自豪地说道,“在那段日子里,各个伽蓝都要装饰佛像,点缀上各式各样的奇珍异宝,再为佛像披上锦绣罗绮,装载在轩车上,称之为‘行像’。行像的时候,往往有数千辆车,数千尊佛像,云集会所。百姓们载歌载舞,说不出的繁华景象!” “如此说来,玄奘没有赶上这行像节,确实可惜。不过,那两尊立佛像,玄奘倒要去看看。” “是得去看看,”车夫道,“我敢说,法师若见了那两尊佛像,定会交口称赞!” 说到这里,车夫停了下来,又问道,“对了,中原也有行像节吗?” “没有,”玄奘道,“中原寺院很少把佛像搬出来示人,而是让它们呆在庙里接受香火供奉。” “那多没意思!”车夫道,“应该让佛像出来晒晒太阳,接受供养嘛,总呆在屋子里,就算是佛菩萨,也要闷出病来的。” 听了这话,玄奘差点没笑出来。 停了一会儿,玄奘又问:“除了那条商道,还有别的路可以过凌山吗?” 毕竟此时的他,最关心的还是西行求法之事。 马车夫道:“哪里还有别的路?就那一条路,还不知是多少人拿命填出来的!现在可好,被统叶护可汗堵得严严实实。若从别的地方走,纯粹是找死!” “那就是说,商队都走不了了?” “可不都走不了了吗?”马车夫又甩一鞭,道,“这几天,咱们龟兹的酒馆生意可好了,那些个商人,天天泡在那里借洒浇愁呢。” “统叶护可汗是派兵把守要道吧?”玄奘沉吟道,“想过去的人可以找他们通融一下,请求大汗发放公验如何?” “你这才是做梦呢!”那马车夫笑道,“那统叶护的政令何等严苛!谁敢违抗他的命令?没错,刚开始确实有很多人像法师这么想,可结果却是,根本没容他们近前,就全都被射成了刺猬!更别提开口讲话了。那些突厥狼崽子们,下手才叫一个稳,准,狠!” 玄奘苦笑,莫非,西突厥就是靠着如此严酷的政令,才得以称霸西域的? 国王苏伐叠满面春风,在王宫里摆筵设席,为玄奘接风。 玄奘却还想着凌山雪路被封的事,在这种情况下,他如何才能平安越过葱岭呢? 宴会上,国王照例下令演奏龟兹乐,来招待这位从遥远东方来的上宾。 优美的音乐在耳边萦绕,带着浓郁的佛教色彩,玄奘的心渐渐平静下来。 佛陀说,音乐能令人心地平和,更有利于修行者。此言不虚。而在丝绸之路上,像龟兹这样崇拜音乐的国家可谓是独一无二。如果不是因为要去取经求法,一辈子住在这样的地方倒也不错。 这场筵席规格颇高,龟兹所有的王公大臣均已在座,欢信坐在玄奘身后,身为宰相的沙尔木也在座中相陪。 有乐便有舞,随着一声欢快的锣响,一个少年翻着筋斗,从幕后腾跃而入。 他头戴缀有珠玉的胡帽,身穿窄袖细罗衫,腰结宝带,足蹬软靴,以一连串干净利落的空翻进入帐中,随即双膝跪地,向坐在帐中的国王和法师致礼。 这便是龟兹独有的胡腾舞,以致礼的方式为先导,是这种舞蹈的特色。 国王苏伐叠哈哈大笑,将手中斟满葡萄酒的琉璃盏递给了他,那少年舞者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甩手把酒杯一抛,纵身跳跃起舞。只见他时而屈膝下蹲,时而拧腰腾空,时而旋转如飞,高超的技艺令人瞠目。伴奏的音乐自始至终以欢快跳跃的旋律作为基调,帐中气氛也变得昂扬激奋,热烈欢快。 突然,所有伴奏乐器一齐轰鸣,舞蹈便在一个雄浑的长音中戛然而止! 众人哄然叫好。那少年离开后,紧接着便是几声密密匝匝的鼓点,随即,四名身着窄袖五色绣罗宽袍的舞女,踏着轻盈迅捷的舞步,旋转着飘入场中。她们的花帽上坠着金铃,腰间垂着长带,足登长筒红棉靴,那急速旋转的裙裾,竟使得平地生风。 这是拓枝舞,舞者仿佛旋转于水面的莲蓬之上,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进那漩涡的中心。 接下来是胡旋舞,八名舞女就像八只美丽的蝴蝶,翩翩起舞,旋转如风,手臂上舞动的长纱,彼此交错,令人眼花缭乱,仿佛要将她们轻盈的身躯带起来,带到那九天之上飞舞。 龟兹,似乎万事万物都可以拿来入舞。玄奘只看得心旷神怡,赞叹不已。 一个少女打着旋儿地飘入舞池的中央,在一块小圆毯子上,不停地旋转着,两足始终不离开毯子。她转得极快,以至于人们无法看清她的面容,只看到她身上的纱裙飘成一朵圆形的花环…… 玄奘呼吸屏止,这少女是…… 他忍不住回头看了看沙尔木,又看看欢信,却见那龟兹宰相面容平静地与旁边人搭话,而高昌御史正喝着葡萄美酒,陶醉地欣赏着这蔓妙的舞姿…… 场中少女飞快地旋转着,轻盈得双脚仿佛不曾着地,整个身体恍如要飞了起来,在半空中飘舞。 在四周一片叫好声中,那少女不知转了多少个圈子,就像一颗旋转的陀螺,好像永远都不会停下来似的…… 一曲终了,鼓声骤然而止,如莲花般旋舞的少女也突然停了下来,双膝跪地,双手高举,雕塑一般地把自己清丽的容颜呈现在众人面前! 欢信忍不住低呼出声:“伊塔!”不过他的这个声音已经被满帐的惊叹声与喝彩声淹没了。 玄奘苦笑,这位御史大人还真是迟钝得可以,居然直到这时才认出眼前的舞者是伊塔。 沙尔木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估计早就知道这位是自己的女儿。 轻柔的音乐响起,伊塔开始翩翩起舞,流衣宽袖,随风而动,竟是那样的和谐自然。 玄奘感叹着摇头,伊塔终于实现了到龟兹跳舞的心愿,平心而论,她跳得真不错。但愿她能永远陶醉在这美丽的情愫之中,不要受到那些世俗的伤害。 食物很快就被端了上来,大眼睛的侍女将几只精美的盖碗摆放在玄奘面前,然后伸出手,优雅地揭开上面的琉璃盖,只见热气蒸腾,一股腥气直冲鼻腔。 玄奘吃了一惊,自他皈依佛门以来,除了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羯拉伐罗,还没有什么人敢拿肉食来招待他呢。 “阿弥陀佛……”他忍不住合掌诵了声佛号。 “法师是觉得龟兹的食物不可口吗?”见玄奘没动食具,国王心中颇有些不快。西域各国都以好客为尚,精心准备的食物客人却不吃,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屈辱。 玄奘合掌道:“大王,玄奘是佛门弟子,忌食众生肉。请大王原谅。” “无妨,”苏伐叠松了口气,解释道,“这些都是三净肉,法师尽管放心食用便是。” 玄奘摇头道:“所谓三净肉,乃是渐教之法。佛陀在早期经典中就曾说过:食众生肉,断大悲种。玄奘身为释门佛子,不敢有违。” 一个武官插言道:“佛门僧团奉行的是乞僧制度,从佛陀时代起,僧侣们便以乞食为生,只需自守不杀生戒也就是了,若有人奉上三净肉,还是应随顺众生的好。” 玄奘道:“佛弟子以不杀生为培养慈悲心的第一步,而食众生肉却是间接伤生害命。就算不是自己所杀,也是令他人杀,这是过失之罪。若佛弟子都能持守素食,屠者便会少做多少恶业?因此,千万不可忽视这小小善行,因为这个德行是能够成就菩提的大悲种子。” 苏伐叠若有所思:“听法师这么说,倒也有些道理。这素食究竟还有什么好处呢?” 玄奘答道:“回大王,素食的好处说之不尽,不但可以培养仁慈的心,养成柔和的性格和耐力,更可消除世间刀兵之劫。” “刀兵劫?”苏伐叠顿时来了兴趣。 “正是,”玄奘道,“因为众生累劫以来所造的无数杀业就是世上刀兵劫的业因,如果每一个人都能秉持着慈悲之心,爱护一切生灵,自然就可免除世上刀兵之劫。” “看来,这大乘佛法果然慈悲,”国王感叹地说道,“是本王疏忽了。我这就命人为法师进些蔬饼。” “多谢大王。”玄奘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在龟兹的历史上也曾兴起过大乘佛法,那还是鸠摩罗什大师在世的时候,曾在龟兹大兴大乘,为此,他不惜同自己最敬重的老师佛陀耶舍辩论。老师辩他不过,感慨地说道:“我是你小乘师,你是我大乘师。”一时传为佳话。 中原文化与大乘佛教之间始终有一种内在的精神脉络,这也正是鸠摩罗什东来弘法的内在原由。龟兹在信仰方面虽然与中原不同,然而不管怎样,当大乘与小乘之间进行思辩博弈的时候,主张大乘信仰的总是要胜出一俦。当年,鸠摩罗什正是在转变信仰大乘佛教之后,才成为威震西域的著名人物的,并且被东晋苻坚、姚兴等人兴师动众地请去凉州和长安。 可惜的是,大乘佛法在龟兹只是昙花一现,随着鸠摩罗什的离开,大乘佛法再次衰退下去,小乘佛教重新占据了这个西域佛国的精神世界。 特别是在北魏孝文帝之后,龟兹先后沦于厌哒、吐蕃、回鹘之手,佛教文明曾遭受摧残,大乘佛法更加衰微。 苏伐叠对陌生的大乘佛法兴趣不大,反倒对玄奘方才所说的“不杀生可免刀兵劫”有了浓重的兴趣,他很想从这位东方僧侣身上多了解一点刚刚登基的唐皇李世民。 毕竟对于龟兹来说,最大的危险来自东方——公元384年,龟兹陷落于前秦兵马,被掠取的战利品足足装了两万头骆驼,一万匹马! “在下听说,大唐皇帝不久前刚刚发兵十万,与颉利可汗会战于阴山脚下。”先前那个武官问道。 玄奘点头:“此事,玄奘也是刚刚得知。” 说到这里,他不禁有些怅然,这场战斗的结果会如何?东突厥的危险能否就此解除?他对此一无所知,只知道西突厥可汗突然封锁了凌山商道,也不知何时才能重新开启? “唐皇是个马背上的君王,很喜欢杀伐征战吧?”那个武官又问,语气中带着几分忧虑。 “我大唐乃是礼仪之邦,并不轻言战事,”玄奘正色道,“唐王天子虽然武勇,却也并非是喜欢杀伐征战之人。只是由于颉利的骑兵时常犯我边境,抢钱掳民,天子征伐他们,实属迫不得已,这也是为了拯救边民百姓于水火之中。” “我想也是这样,”那武官点了点头,颇为踞傲地说道,“当年隋朝皇帝派兵四处征伐,硬是把个强大的帝国给折腾完了。如今唐的国力远不及隋,又有各路诸侯牵制,应该不会管西域的事,估计也管不了。倒是统叶护可汗,控弦十余万,堪称虎狼之师。附之可保国安,弃之易遭祸患,不可小瞧啊。” 听了这话,玄奘怔了一下,他不明白这位武官大人对大唐与西突厥实力对比的奇怪看法从何而来,想来是隋朝的速盛速衰给这些西域国家造成了错觉,以为中原没有能力经营西域,以至于很多国家都倒向了西突厥。 听此人说话的口气,倒是庆幸龟兹攀上西突厥这棵大树了? 国王也这么认为吗?他把目光转向苏伐叠,却见这国王只顾喝酒吃菜,对此竟是不置可否。 玄奘有所恍然,这是一个臣强君弱的国家,那些大权在握的家伙已经习惯于飞扬跋扈,完全不把国王放在眼里。而国王似乎也很认命,有意无意地表现出一副懦弱无能、少有谋略的样子。 这倒也没什么,人家国家的事情,还是少管为妙。只是这些人对大唐的看法有些偏差,若是任由他们这样错觉下去,只怕最终会坑害了他们。 想到这里,玄奘合什道:“檀越所言差矣!西突厥仅因万里之外的战事就封死凌山商道,胆寒至此,何所凭依?我大唐如今国家稳定,政治清明,与之前各路诸侯混战的景象不可同日而语。” 他又转向苏伐叠:“大王只消派出使臣,与大唐交好,信守两国盟约,定可保得龟兹太太平平。” 苏伐叠放下酒杯哈哈大笑:“法师所言极是!本王决定遣使与唐修好。法师万里迢迢来我龟兹,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王,玄奘只想继续向西,去往天竺求法学经。但如今凌山商道被封,无法通行,不知还有什么别的法子能过凌山?” “这个季节吗?”苏伐叠摇头道,“没有可能了。” 看到玄奘一脸无奈的神情,苏伐叠便笑道:“法师一路辛苦,刚到龟兹就赶上这场大雪,能说这不是佛陀的安排吗?倒不如就随缘在龟兹多住些日子吧。” 多住些日子不难,可这要住到何年何月呢?玄奘的心中充满忧虑。 第四章 阴冷奇特的寺院 宴会结束后,雪也停了,沙尔多陪伴玄奘游览伊逻卢城。 踏着街道上的积雪,玄奘一面前行,一面领略着龟兹浓郁的异域风情。 这里是被白雪覆盖下的一片耀眼的绿洲,一座富足的城市,集市上贩卖着来自四方的货物——稻、粟、菽、麦,饶铜、生铁、麖皮、盐绿、雌黄、胡粉、安息香、良马、封牛……他的眼里耳里充斥着男女老幼的盛装歌舞,寒冷刺骨的空气中混杂着冻果子的清香和烤羊肉的腥膻之气。 “龟兹是个富裕的国家。”沙尔多自豪地说道,“法师住在这里,需要什么,这里都可以给你满足。”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他很想问一问,让伊塔去跳舞,你做父亲的放心吗?话到嘴巴还是咽了回去,人家父亲都啥话没有,自己又何必“咸吃萝卜淡操心”呢? 远处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音十分凄厉,像是在忍受极大的痛苦,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 “大概是谁家的孩子,头上刚被押上木板,所以哭得厉害。过几天就好了。”沙尔多向他解释说。 玄奘心中一痛,他知道,这是龟兹独特而古老的习俗——贵族子弟出生时,都要用两片薄薄的木板夹住脑袋,慢慢地把头夹扁,这样,以后就能够明显区分出他们尊贵的地位了。 这个习俗实在令玄奘感到心悸,偏偏又无可奈何。真不知当年的龟兹国王是怎么想的,竟然用如此残酷的方式来维持王国的秩序。 想必那国王是个极其注重等级的人,视贵族尊严为至高无上的目标。可惜他的等级是建立在对婴儿的残忍上。两个木板夹在柔软的头上,再用绳子绑紧,这便是为高贵的身份所必须付出的代价吗? 索戈就付出过这样的代价,他为此感到自豪。他从秣和城逃到龟兹,穿着奴隶的服装上殿面王,什么都不用说,只要看一看那扁平的头颅就知道他的身份了。 但是玄奘还是觉得难以接受,婴儿的啼哭声犹在耳际,他捂住耳朵,匆匆逃回寺院,想着这孩子就这样在哭声中长大,心里就觉得万分难过。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那场宴会后不久,龟兹国王苏伐叠便派遣使臣出使唐朝,并晋献了一批良马,希望以此来抚慰大唐帝国,换来太平。 玄奘舒了一口气,不管怎么说,从离开长安到现在,龟兹是他呆着最舒心的地方了,没有官方的通缉,没有国王的强行挽留,没有刁难,更没有奇怪的人来栽赃陷害,还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在龟兹稳定下来后,玄奘叫弟子们呆在昭怙厘寺里,自己独自策马出了王城西门。 西门的道路两旁果然有两尊巨大无比的立佛像,虽不足百尺,却也有八九十尺高。立像的前面,是一片被白雪覆盖住的巨大的广场。 “想来,这就是那位马车夫所说的,举办行像节的大会所了。”玄奘勒住马,四处观望着。 他并不为自己错过了那场盛会而感到遗憾,世间万事万物都讲个缘,无缘是不能强求的。 他此刻出城,也不是专为看这两尊佛像和大会所的,而是要前往阿奢理儿寺参访,顺便路过此地。 阿奢理儿寺曾是昔日鸠摩罗什大师住过的地方,而它现在的住持,便是在国王的欢迎宴会上居于首席之位,曾游学天竺二十多年,对声明学最有心得,并号称“独步”的木叉鞠多长老。 天色还早,道路上空无一人。虽然大雪已停,但俗语说:“下雪不寒雪后寒”,那透骨的寒风,卷起地上的雪粒扑面打来,逼得人们只能蜷缩在温暖的泥屋里。 骑在马上,玄奘不禁想起昨天在沙尔多家作客时,听到的关于阿奢理儿寺的很多故事—— “阿奢理儿,它的意思是奇特,那里是整个龟兹高僧最多的地方了,寺中有很多年高德勋、学识渊博、才能出众的人物,以至于远方的俊秀之士都纷纷投奔到这里来。他们在此精勤不懈地修行,国王、大臣、士大夫、百姓、甚至豪强,则为他们提供饮食、衣服、卧具、医药等物,不令其匮乏。时日越久,敬意越深。” 听了这番话,玄奘深感敬慕:“阿弥陀佛。如此殊胜之地,玄奘定要前去参拜。” 一旁的伊塔却对另一件事感兴趣:“奇特寺?这个名字可真够……奇特的。” “此名缘于一个传说。”沙尔多道。 “什么传说?”伊塔很喜欢听故事,立即发问。 沙尔多犹豫了一下,说道:“这个故事,女子不能听。” 伊塔嘟起了嘴。 见此情形,玄奘笑了笑,起身告辞。 沙尔多送他出来,一直将他送回昭怙厘寺,路上,他给玄奘讲了关于阿奢理儿寺的一个奇特的传说—— “法师知道,这个国家的国王对三宝一向是备极礼敬的,很多年来一直如此。当初有一位先王,他发愿云游四方,瞻礼佛祖的圣迹。临行前,命自己的胞弟代他主管国事……” 王弟受命后不久,献给了国王哥哥一个密封的金函。 国王问他:“这是什么?” 王弟回答说:“这是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但必须要等大王返驾之后,才能打开观看。” 于是,国王便将金函交付有关主事官吏,命他随军保管好这件东西。 然而等到国王回国后,却听到了谣言,且句句指向王弟。有人说:“国王命令他监国,可他却淫乱宫中妃妾。” 国王听到后大怒,不由分说,便要对弟弟严刑惩处。 面对突如其来的灾祸,王弟从容答道:“臣不敢逃避罪责,但请大王开函一看。” 于是国王打开金函,里面竟是一具被割断了的阳根! 国王吃了一惊,问道:“这是什么东西?你想说明什么?” 王弟回答说:“大王当初云游四方,命臣弟摄理国家事务。臣害怕遭受谗言之祸,所以用自宫的方法来表明心意。如今果然应验,愿大王明察。” 国王听了这话,对弟弟深怀敬意,处罚了那些乱嚼舌根之人,从此兄弟之间的眷爱之情愈加深厚,王弟可随意出入后庭,国王对他也无所限制。 听到这里,玄奘感叹不已:“谣言的力量竟如斯之大,可以迫使一个男人通过自残的方式来证明自己的清白。由此可见你们龟兹国的朝廷中人心叵测,古已有之。” 沙尔多点头道:“正是如此。便是现在,朝廷之中也常会出现一些诬陷倒告之事,令人防不胜防啊。” “谣言都是从妄想执著中来,从贪嗔痴中来,”玄奘道,“倘若修习大乘佛法,奉行十善,相信会有所改变的。” 沙尔多笑着摇头:“人心难测啊。法师你修大乘,别人不修;你行十善,别人不行,或者打着修行的旗号行魔事,专跟你做对,奈何?” 玄奘道:“一个人怀有贪婪、嫉妒、嗔恨之恶念,对周围人就会产生影响。心量大的影响的范围就大,心量小的影响的范围就小;善心也是如此,一个人若是善心清净,就能对周围世界起到善化的作用,你一念清净,周围犯贪心、嗔念的人也会跟着调伏下来。这就叫做德化一方。” 沙尔多道:“我等凡夫哪有这个能力?还是那位王弟料事如神啊,知道必定有人会拿女人说事,因而提前做了防范。后来的事情没有超出他的想象,也没有突破他的防范,他那一刀算是没有白割。” “只是这么做划得来吗?”玄奘问,“他的王兄只是出去云游,让他暂时管理一下国家,回来后就又将权力收回了。而他为了证明自己的清白,却要付出这样的代价。证明了之后又如何?他还是要面对自己的生活,痛苦将一直缠绕着他,让他在失落和伤感中打发掉一生。” “法师说的是,”沙尔多笑道,“若这个故事到此为止,倒也没什么奇特的了。” “哦?后来又有什么奇特之处了?”玄奘问。 沙尔多道:“这之后有一天,王弟在路上遇见一个男子,赶着五百头牛,要去骟割。王弟看后久久深思,这些和他有着同样不幸的生灵的遭际使他倍加感伤。他想,我现在形体亏损,难道不是因为前世的罪孽造成的吗?于是,他拿出财宝赎取了这一群牛。由于慈悲的力量,他的形体居然又完具了。也因为如此,从此他便不再入宫。国王对此感到奇怪,就去询问他,王弟叙述了事情的始末,国王深感奇特,于是便建立了一座寺院,命名为阿奢理儿寺,以表彰王弟的完美操守,使他流芳后世。” 这个完美的结局让玄奘长出了一口气,但他想,世人面对谣言的时候是否也必须付出如此惨痛的代价呢?当他们不得不为证明自己而付出代价时,又是否会有王弟这样的幸运呢? 在玄奘看来,与其把希望寄托在如此“奇特”的神力上,他倒宁愿尝试着用佛法去拯救人心。 不管怎么说,这奇特的故事令玄奘对那座以“奇特”为名的寺院产生了浓浓的好奇心。 阿奢理儿寺位于王城西北,这里果然庭院宽敞,即使是露天的佛像,都装饰得极为细致精巧,令人叹为观止。 踏进寺院大门,玄奘依礼数先去拜访本寺住持,当地的佛教领袖木叉毱多。 或许是因为刚刚雪停,而玄奘来得又早的缘故,这座著名的寺院带给他的第一感觉竟是异样的冷——天冷、地冷、风冷、人更冷。 庄严宏伟的阿奢理儿寺就被包裹在这样一股浓浓的阴冷之中。 听玄奘说明来意,一位老僧面无表情地将他带到木叉毱多的住处。 沙尔多说得不错,这里的僧人大多年高德劭,且看上去威仪齐整,严肃敬穆,令人生敬。但不知为什么,他们似乎并不欢迎这位来自东方的同修,特别是住持木叉毱多,其傲慢与淡漠,更是令玄奘感受到了一种深深的敌意。 虽然觉得有些奇怪,但玄奘依然不以为意,他生性谦逊淡泊,对有学问的人有一种发自内心的敬重。木叉毱多曾经在天竺留学二十几年,各种经文均有涉猎,尤其擅长梵语,回到西域后又受到龟兹国王和民众的极度崇敬。有才之人大多自负,这也不足为奇。玄奘想,既然自己此次前来专为拜访求教,自然也就不必在乎对方傲慢的态度了。 “弟子玄奘,见过大师。”面对端坐在蒲团上的木叉毱多,玄奘双手合什,深施了一礼。 木叉毱多翻了翻眼睛,漠然地看着眼前这位来自东方的青年法师,简直不敢把他同那位传说中的高僧联系起来!玄奘的神情恭敬而又平和,披在身上的深色袈裟上还挂着雪珠,英俊的面容上有着风霜雨雪的痕迹,而那双明亮的眸子却又如赤子般清澈单纯。 看上去的确不凡。木叉毱多心想。 但同他在西域的名望以及人们对他的崇敬相比,又实在是太年轻了。 最重要的是,这样一个僧人,就算他一生下来就习经,又能有多少佛学修为呢?他凭什么受到各国君王的尊崇和礼遇? “法师是要去天竺吗?”停了一段时间,木叉毱多终于开口问道。 同第一次见面时一样,他说的依旧是梵语,听起来同波颇蜜多罗所说的中天竺梵语很相似,令玄奘颇感亲切。 于是他也用梵语,恭恭敬敬地回答道:“正是。” 这位木叉毱多大师也去过天竺,当年的他,一定也同我一样,因心中疑惑难解而远赴佛国的吧?这次有这么好的机会,我可要好好地向他请教。 他却不知,此时木叉毱多的心里却是另外一种想法——你这小辈才多大年纪,就要去天竺求法?现有的经书你都读完了吗? “去天竺学经?”他缓缓地问。 “是。”玄奘答道。 两人四目交错,玄奘漆黑的目光恭敬中带着几分热切,木叉毱多灰色的瞳仁却是冷漠中透着几分轻视。 “若是为学经,就不必去天竺了,”木叉毱多声音舒缓,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口吻,直截了当地说道,“龟兹的佛经教义,戒律仪轨都取法于天竺,僧人们所诵习的经教律仪,也全都依据原文。老僧这阿奢理尔寺里,《杂心》、《俱舍》、《毗婆沙》一切皆有,你在这里把它们学完,就足够受用一辈子了,何必多此一举往西方跋涉,去受那份艰辛呢?”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一愣,随即问道:“这里有《十七地论》吗?” 他相信木叉毱多所说的话,这里的僧人诵习的经文大部分都是梵文原典,也知道所谓《杂心》、《俱舍》、《毗婆沙》等书,都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经典著作,而龟兹一直以来,流行的就是这些。莫非阿奢理尔寺里有大乘佛典? 这当然不是没有可能的,木叉毱多毕竟在天竺留学多年,说不定,他真把梵文版的《十七地论》带回龟兹也未可知呢。 想到这里,玄奘心中竟涌起一阵激动——若果真如此,自己就不用为可汗封路而着急了,干脆先在龟兹住上一年半载,把这部大经学透了再说。说不定学完之后,凌山商道也就开了,到那时再走不更好吗? 这个计划实在是太完美了!他正在心里盘算着,却听木叉毱多不屑地说道:“何必读那些邪书?真正的佛门弟子是不读这些东西的。” 这个回答实在是令玄奘感到意外,满腔的热情被人兜头泼了一盆冷水,立刻觉得浑身冰冷,原本发热的头脑也因此清醒了下来。 这就是龟兹国最受人尊崇的高僧么?玄奘简直不敢相信,在这个诞生并培养了鸠摩罗什大师的地方,在这个西域佛学最昌隆的地方,一个佛教领袖,最受人敬仰的高僧,胸襟竟是如此的狭窄,容不下别派学说! 玄奘知道龟兹流行小乘佛法,木叉毱多信奉小乘,这本无可厚非。然而佛陀说过,佛法有八万四千法门,任何法门都是平等无二的。所有的施设方便,都只不过是为了令不同根器的众生切入正知正觉,究竟选择哪种法门,要看个人。玄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一个高僧竟然对佛陀经典口出亵渎之语,并且是以这样一种傲慢的态度,对待一位前来求学问道的人! “《杂心》、《俱舍》、《毗婆》等论,中土皆有,玄奘少年时便曾读过。只是觉得它们所论述的佛理粗疏浅显,非究竟说,心中颇觉遗憾。正因为这样,玄奘才打算西行天竺,学习大乘佛教中的《十七地论》。此论乃是后身菩萨弥勒的启示,国师竟视其为异端邪说,难道就不惧无底枉坑么?” 听到这清越而又冷俊的声音,木叉毱多意外地抬起了头,两双眼睛再次相对,玄奘深黑色的眼眸中已经没有了恭敬和热切,代之以如月般的清冷。 木叉毱多心中一滞,这不再是一个求学者的目光! 他这才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青年法师,是一个跋涉了千山万水,经历了千难万险才到达这里的人,他既谦逊又刚毅,既洒脱又执著,自己又怎能小瞧了他? 第五章 突如其来的对辩 不过木叉毱多毕竟是见过风浪之人,很快便冷静了下来,冷冷地说道:“《婆娑》《俱舍》等论,汝尚未解,又怎敢说它们不高深?” 玄奘盯住他的眼睛:“国师能解吗?” “当然!”木叉毱多自负地说道,“我尽解!” 这三个字入耳,玄奘不禁在心中替他叹息了一声。佛法广博,而人的一生却只有区区几十载,常常是学得越多,发觉自己未知的东西越多,又怎敢随随便便地说什么“我尽解”? 有才华的人多多少少都会有点自负,这话确实没错。但是自负、自大也要有个度,很显然,木叉毱多有点自大得不着边际。 看着龟兹国师狂傲而又充满不屑的目光,玄奘心中再无顾忌,他一言不发地站起身来,整肃僧衣,朝着木叉毱多恭恭敬敬地拜了一拜。 这是提问的节奏,玄奘就从木叉毱多所说的《俱舍论》开始发问。 刚问了个开篇内容,木叉毱多就出现了错误,两人随即展开了辩论。 玄奘从少年起就参与辩经,他喜爱在激烈的论辩中享受思维疾驰的快乐,也善于从逻辑上抓住论敌的错误,寻找突破的方向。尽管眼下使用的不是母语,多少受些限制,但是面对傲慢而又固步自封的木叉毱多,他还是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应对的方法。 木叉毱多开始破绽百出,逻辑混乱,词不达意。 其实玄奘也没有问过于宽泛的问题,甚至没有涉及大乘佛法,而是始终针对《俱舍论》进行提问,这应该是木叉毱多最擅长的一部经典。 然而人力有尽,知识无穷,木叉毱多偏偏就在他最擅长的领域被玄奘问蒙了。他一时恼羞成怒,干脆转守为攻,反问玄奘。 玄奘在长安跟随道岳法师学的就是《俱舍论》,在这方面是颇有些心得的。木叉毱多使出浑身解数,编织营造的攻势一波接着一波,玄奘却始终不慌不忙,不松不紧,偶尔还反诘两句。这种看似平平常常的应对,却极为难缠,木叉毱多越来越感到难以招架,大冷的天儿竟出了一身的汗。 他开始后悔自找麻烦,这些年来他一直被人高高景仰,早已不再参与辩经了,如今竟被这个东方来的青年比丘驳得气势尽失,心理上产生了巨大的波动,再加上年纪大了,没能很快让自己从被动的情绪中走出来,继而一溃千里。 玄奘也已经感到没有意思,他虽然对木叉毱多已不存多少敬重之心,但也无意咄咄逼人,只想快些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辩论。可这里毕竟是龟兹,又是在木叉毱多任住持的阿奢理儿寺,在场之人见到这一边倒的场面,尽管非常震惊,却也没有人贸然起来指责木叉毱多。 “我们不要在《俱舍论》上打转了,”木叉毱多有些无力地说道,“换个别的。” 于是玄奘开始转向《婆娑论》,提出的问题也较为温和,希望能够有一个双方都能接受的收场。 谁知木叉毱多的心神已经不定,越乱越出错,连头上都开始冒冷汗了。 终于,当玄奘引用了《阿毗达摩婆娑论》中的一句话时,老和尚口不择言,居然大声说道:“论无此句!” 听到这句话,在场的僧人中已经有人轻笑出声,谁都没有想到,龟兹一代高僧竟然说出这种近乎耍赖的言语。 玄奘也终于意识到对方的失态,他一向悲天悯人,不愿赶尽杀绝,因此立即停止,扭头看向旁边的几位僧人。却见这些龟兹僧人个个面有惭色,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一位老僧终于看不下去了,站起身来说道:“论有此句,可请经来对。” 老僧是龟兹国的王叔智月。西域各国极重佛教,王族出家是非常普遍的事情,智月便是其中之一。他是国王苏伐叠之叔,此时年事已高,在佛学上有着很高的修为。世俗和沙门的双重身份,使他在龟兹佛界有着不逊于木叉毱多的威望。 一名中年僧人取来《阿毗达摩婆娑论》,智月随手翻了几页,便找到了玄奘说的那句话。 木叉毱多终于无奈地说了句:“年纪大了,记不清了。” 另一位老僧见木叉毱多神情尴尬,担心玄奘再有难题问出,忙起身道:“玄奘法师学问高深,我等都极为佩服。只是今日时候不早,恐城门关闭,倒不如改天再继续探讨吧。” 此言一出,其余高僧也都随声附和。 玄奘本就不想再多说什么,当即起身合掌道:“玄奘告辞。” 看着他颀长的背影走出客堂,木叉毱多这才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几名中年僧人毕恭毕敬地将玄奘送出阿奢理儿寺,眼中的敬畏之意已经难以掩饰——不管木叉毱多是如何的傲慢自大,也不论他是否名实不符,他都是当地的宗教领袖。而这位东方来的法师年纪轻轻,孤身一人,敢于向他挑战,这本身就值得钦佩,更不要说他确实十分博学善辩了。 客堂内,木叉毱多仍然坐着不动,犹如被夺去了魂魄,大汗淋漓,虚不能支。 陪同他的还有几名资重比丘,一个个也都面容尴尬。刚才那场辩经所带来的震撼直到现在还没恢复过来。玄奘的提问有如狂风暴雨一般,淋漓尽致的,没有容情,没有空隙,甚至丝毫没有给他们回旋思考的余地,然后,还没等他从震惊慌乱中反应过来,一切就都结束了。 寺外,雪又开始扑扑拉拉地下了起来,且没有半点要停歇的迹象。密密的雪花严严实实地裹住了伊逻卢城,给人的感觉,好像整个世界就只剩下雪了。 玄奘想起昭怙厘寺一位僧人说的话:“二十多年了,还从没见过这么大的雪呢。”不禁深感忧郁。 虽然辩倒了木叉毱多,可他一点儿都没觉得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他的内心非常失望,甚至有些沮丧。 牵着马,踩着脚下咯吱咯吱的积雪,玄奘闷闷地往回走。冷硬的风打着呼哨直钻肌肤,冻得他骨头生疼,他觉得自己的心也被冻住了。 在他的潜意识里,木叉毱多根本就算不上是一个合格的对手,龟兹佛教已现衰相,在这样的地方呆久了,除了白白浪费宝贵的生命外,又能学到什么? 驻足远望,视线所及之处,全是皎洁的白色雪山,特别是西北方向那一脉沉浸在氤氲雾气中的雪峰,看上去高耸入云,与天相接,山体逶迤蜿蜒不见边际…… 玄奘知道,那便是凌山,如果他要继续走下去,必须先翻越那座山。 隔着飘飘落下的雪帘,他默默凝望着那座挡住他西行道路的雪峰——山上狂风怒吼,卷起无边雪雾,真如一条白色的长龙在嘶喉咆哮。 “不管有多难,我都要翻过去,”他对着这条似乎不可一世的长龙喃喃自语,“我一定要去天竺!” 回到东昭怙厘寺,玄奘惊讶地发现,这里已是一片欢乐的海洋,手力们围着索戈有说有笑地戏谑着,索戈那原本严肃的脸上洒满憨憨的笑容。 “有什么事这么高兴?”玄奘一面栓马一面问。 “师父!”道诚忙跑过来接过马缰,又拍了拍师父身上的雪花,喜孜孜地说道,“索戈找到他老婆了!还有一个儿子,都这么高了!” 他用手在自己胸前比划了一下。 “这小子,可真有福气!”随后出来的赤朗羡慕地说道。 “原来是这样。”玄奘心中一喜,一股暖意涌上心头——感谢佛祖!索戈终于回到了故乡,见到了一别十年的妻子和孩子。要知道十年的时间可以改变很多,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年幼的孩子,生活之艰难可想而知,可他们竟然平安地活了下来,最终等到了一家团圆的日子。 “索戈,你怎么还在这里?”玄奘笑道,“回家陪他们娘儿俩去吧。” “不得法师准许,索戈怎敢擅离?”这手力这会儿居然文诌诌起来。 “贫僧早就许了,”玄奘道,“就让你送我到龟兹就行。现在,你可以走了。对了,哈伦多是你要过来的,把他也带走吧。” 索戈跪下磕了几个头,带着哈伦多,在众兄弟羡慕的眼神中欢欢喜喜地离开了。 第二天一早,索戈一家三口便来到寺中,还带了些干菜果品来供养师父。 索戈的妻子哈玛尔是一位典型的龟兹女人,虽然只是中人之姿,眉眼却很和善。最重要的是,这里的女人不像男人那样,生下来就夹扁头,因此她的头形和别的地方的女人一样,圆圆的,看着就让人舒服。手力们少不得又起哄一番。 道通则和索戈的儿子卡吉玩起了捉迷藏,两人在大殿里跑来跑去,时时藏身在佛像的前后,一旦抓住对方就哈哈大笑。庄严的佛殿,一时竟成了小儿嘻闹之所。 索戈忙走上前来,大声地训斥儿子。 卡吉见刚刚见面的父亲竟是这般严厉,眼圈儿立时红了。 “索戈,你不必在意。”玄奘的脸上带着暖暖的笑容道,“佛祖见他们开心,一定会陪他们一起开心的。” 见父亲最尊敬的法师都这么说了,卡吉得意至极,冲父亲做了个鬼脸,又跑开了。 看到索戈无奈的样子,手力们都笑了起来。 “这小子,还挺机灵的!”安归说。 “就是瘦了点儿,没啥福相。”赤朗跟索戈不对付,也就没什么好话。 哈玛尔微微一笑,转身对玄奘合掌道:“索戈最敬重大师,我们这次来,是想请大师到家中接受供养。” 玄奘笑着摇头:“多谢盛情,有你们带来的这些供养就足够了。” “法师,”索戈急道,“刚出沼泽的时候,你答应过索戈,到了龟兹,要到家中做客的!” 玄奘一怔,这才想起,自己那回正处于重病之中,索戈说的话,也就随口答应,想不到他还记得。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二位了。”他生性洒脱,既然是以前答应过的,也便不再拒绝。 索戈大喜,立即叫妻子喊回儿子,自己则率先出门牵马。 玄奘带了道诚一同前往,道缘道通也想去,但玄奘觉得这两个小的有点闹,便让他们在寺里等着,两个小沙弥嘟起了嘴,闷闷不乐。 在雪中疾驰了大约一盏茶的功夫,玄奘一行终于看到了一顶旧毡房。 “这就是你家吗?”道诚惊奇地问道。他记得索戈说过,他家几代人都在这丝路之上跑生意。在龟兹,商人的住处大都很惹眼,再不济也有间固定的房子,如何会住在这样一间破旧的毡房里? 索戈脸一黑:“以前我家不在这儿的,这些年我没回来,别人欺负她娘儿俩,把房子抢了!” “什么?”道诚不平地说道,“欺负孤儿寡母,这也太过分了!不过你也不用生气,谁抢的,我去帮你抢回来就是!” “不,不要!”哈玛尔赶紧说道,“那房子是我卖了的,我见索戈和他阿爹不回来,便央人到处寻找,钱用完了,就卖了房子。” 索戈轻哼一声:“我看了契约,卖那么贱,跟抢也差不多!” “你们别去抢,真的……”哈玛尔紧张地说道,她太渴望过平静的日子了。 “檀越放心吧,”玄奘笑道,“我这徒儿也就这么说说罢了,不会去抢的。” 终于来到了毡房前,两条土狗狂吠着冲上前。索戈将狗喝住,众人下了马,哈玛尔掀开挂在门上的暖帘,大伙儿只觉“呼”地一下,一股热气扑面而来。 已经做了索戈家奴的哈伦多知道索戈夫妇是去请玄奘来,早已提前在房中烧热了火塘,因此毡房内暖融融的。 哈玛尔一进屋,便又往火塘里面添了几块牛粪饼,金红色的烈焰便升了起来。她麻利地架上铜壶烧奶茶。 自从踏上西域大地,玄奘还是头一回到一户普通牧人的毡房内作客,他好奇地打量着帐内的布局和陈设—— 最先引起他注意的就是帐篷一角的小佛龛,里面供奉着佛祖,一缕烟火枭枭地上升着。 看着这个佛龛,玄奘不禁在心头赞叹,虽是破旧的毡房,但经女主人灵巧的双手拾掇点化,倒也朴实、干净、利落,终日暖融融的,散发着春天的气息。 卡吉爬到案上,取下来一只莲花形状的面果子,递给玄奘:“师父,这个给你吃。” “谢谢你,小菩萨。”玄奘小心地接过这个精致的面果。 “这是我自己做的,”卡吉自豪地说,“阿妈教我做的,好看吗?” “好看。”玄奘道。 卡吉小手托着下巴,天真地问:“听阿爹说,在大唐和天竺,有好多这样的花,佛祖就坐在这上面。是真的吗?” 玄奘点头道:“是真的,佛祖保佑你。” “阿爹说,等我长大了,要带我去大唐做生意,”卡吉神往地说道,“到那时候,我一定送师父一朵真的,上面坐着佛祖的。” “谢谢你,卡吉,”玄奘颇为感动地说,“你真是个有善根的孩子。” “法师,”索戈突然说道,“我想让卡吉皈依佛门,请法师为他授五戒好吗?” 玄奘尚未答应,道诚就笑道:“索戈,你莫要占我们便宜好不好?” 索戈一愣:“我怎敢占师父的便宜?” 道诚说:“你让我师父给你儿子授戒,那就是说,卡吉成了我师父的徒弟,那便是我的师弟了。这样一来,你不就成我师叔了吗?还说不是占便宜?不行不行,师父可千万别答应他!” 索戈有些发呆,西域地区的人对于辈份什么的,显然不及中原地区那么敏感,是以道诚会注意到这个问题,而索戈却茫然不知。 这时,奶茶已经烧好了,女主人哈玛尔将铜壶小心翼翼地从架子上取下来,倒在几只木碗里,递到玄奘和道诚的面前。 “多谢。”玄奘合掌施礼,端起来抿了一口,热乎乎的奶茶令他的身上寒意顿消。 见索戈依然有些郁闷的样子,玄奘不禁笑道:“索戈年纪比我大,平辈是非常正常的。再说,在高昌国的时候,国王一家大小,从太妃、王后到太子、公主,全都一起随我受了菩萨戒,人家都不在乎什么辈份,道诚你就莫要觉得不舒服了。” 道诚笑着说:“师父,弟子确实不在乎什么,就只怕索戈日后摆长辈的款儿。” 索戈赶紧说道:“这个万万不敢的。” 于是,玄奘便在这帐篷中摆上香案,为十岁的卡吉授戒。 “以后,你的法名就叫悟空。”玄奘道。 “悟空?是什么意思?”卡吉仰着尖尖的小脸儿问道。 “一经闻道,顿悟成空。”玄奘解释道。 “什么叫顿悟成空?”卡吉又问。 索戈走上前,对着儿子的小脑袋就是一巴掌:“臭小子,师父给你授戒,你却问东问西的,哪那么多毛病!” 玄奘笑着制止了他,对卡吉说道:“佛法中,有些东西是不可说的。你现在年纪还小,这顿悟成空之意,日后自会明白。” “噢——”卡吉似懂非懂地点着头。 第六章 污泥中可生清净莲花 告别了索戈一家,回到昭怙厘寺,玄奘发现,一向开朗的道通显得有些闷闷不乐。 “怎么了?”玄奘笑问,“是不是怪师父没带你去索戈家做客?” “不是。”道通垂下头说。 “那怎么一副不高兴的样子?”玄奘又问,“今天玩得不是挺开心的吗?” “可是,开心的时间太短了。” 玄奘一怔,这小家伙,你到今天才知道开心的时间太短了啊? “师父,”道通抬起头来,“是不是索戈也不和我们一起走了?” “是的,”玄奘道,“这里是索戈的故乡,他已和家人分离十年,现在终于团聚了,我又怎么能让他再跟着我,走这么危险的路呢?” 道通低下了头,难过地说道:“我们从高昌出来的时候热热闹闹的,可是现在,就只剩下了十几个人,道信师兄留在了女儿国,索戈也不走了,真是越来越没意思了……” “道通,”玄奘安抚他道,“世事无常,没有什么东西是一成不变的,也没有人不会分离。” “弟子知道。”道通垂首道,“可是弟子堪不破,心里总是觉得不舒服……” 看着这小弟子黯然神伤的样子,玄奘也有些沉默。 “道通,告诉师父,你是不是想家了?”他坐下来问。 道通点点头,眼圈儿不由得红了:“今天和卡吉玩,我好像又回到了小时候,我家有一片很大很大的葡萄园,同邻居家的连在一起。” 说到这里,他仿佛又回到了故乡,回到了童年:“师父你知道吗?每年二月,整个高昌的数万亩葡萄都要开墩,就是将埋在地下越冬的葡萄藤重新挖出来,搭藤上架。那时候我们小孩子也过去帮忙,但阿爹说我小,不用我做活。我就和小伙伴们天天在里面玩,无忧无虑的。可现在长大了,就有了很多的烦恼。师父你说,人为什么非要长大?” 玄奘被这孩子气的问题逗乐了。 “人是不可能不长大的,”他说,“即使知道要面对更多的烦恼、痛苦和更多的无常,也总不能永远是个孩子。其实,大人有大人的苦,孩子有孩子的苦。就像卡吉,他生下来便不知父亲死活,从小得不到慈父的关爱,他不苦吗?苦是永远存在的,快乐也是永远存在的,这就要看你的心是什么样的。” 道通抬起头来看着师父。 “就像你刚刚得度的时候,你觉得自己的心平静了,脱离了贪、嗔、痴三恶趣,你的心是高兴的,欣喜的,就像个孩子,没有烦恼,每天活在快乐和法喜中。可是修持了一段时间后,你就会发现,原来你的烦恼并没有消失,原来世上还有那么多的苦,甚至越修持就越会发现更多的苦,于是你就失望了,灰心了,就像长大了的孩子。可是就算你想躲避,苦还是要找到你的头上来,那时你怎么办呢?” “我就通过修行,让自己不再痛苦。”道通说。 “你说的对。”玄奘笑道,“可是,面对那么多苦,光有我们自己修持是不够的,我们要让更多的人感悟佛法,让更多的人脱离恶趣。虽然我们看到了那么多的苦,可我们让那么多的人快乐了,我们知道他们也在摆脱痛苦,这不就是快乐吗?” 道通看着师父,点了点头。 玄奘接着说道:“我们都知道小孩子无忧无虑,但你不能指望自己永远是个小孩子。我们都知道学小乘佛法也能度自己,但我们不能看着别人还在痛苦中。让自己解脱当然是快乐,让别人也解脱,是大快乐。而这大快乐,是要长大了才会发现。这种长大,不仅是年龄的长大,也是智慧、慈悲心的长大。” 道通明白了:“师父的意思是说,长大了,也没什么不好的。虽然有大痛苦,可也有大快乐。” “不错。”玄奘道,“你这孩子,果然是有慧根的。” 道通开心地笑了起来。 一早醒来,玄奘就听到门外“呜呜”的风声。 打开门,就听“呼”地一声,强风卷着一团雪尘直扑进屋! 玄奘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往外看,团团片片,纷纷扬扬,天地之间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师父!”一个女子轻脆的声音在雪中传了过来。 玄奘叹了口气,将这个披着一身雪尘的少女让进了屋。 “伊塔,这样的坏天气,你一大早的乱跑什么?” “谁说是坏天气了?”伊塔脱下外面的狐皮重裘,将上面的雪抖了下来,“外面可美了!” 她的脸红红的,有哈气从口中阵阵呼出,化作一团团不可思议的雾。 玄奘关上门,将不断往里扑的雪花挡在了外面。 伊塔来到火盆边,把冻得通红的手放在火上烤着,喜滋滋地问道:“师父,你那天看到我跳舞了吧?感觉怎么样?” “还可以吧。”玄奘说。 伊塔有些不高兴了:“什么叫还可以?难道我跳得不好吗?” “只能说一般,”玄奘认真地说道,“龟兹的乐舞,大都以佛教音乐为母本,是用来礼敬佛菩萨的。因此,必须有虔诚的信仰、纯净的心境,才能做到尽善尽美。你的心有些浮躁,没有认真学习过佛法,把神圣的礼赞当成了世俗的表演,所以……” “师父!”伊塔气得大叫起来,跺了跺脚,就不想再理他了。 玄奘淡淡地笑着,自去取了斗篷披上。 伊塔沉默了一会儿,到底还是忍耐不住,问道:“师父,你这是要出去吗?” “是啊,”玄奘道,“你来之前,我正要去拜望你父亲。” 伊塔一愣,随即笑道:“早知如此,我就不用出来了,在家等着师父就行了。” “你是骑马来的吗?”玄奘问。 “不,坐马车来的,”伊塔答道,“这雪下得可真大,车夫说他的胡子都被冻住了,他去了客房,要找师父们讨杯热酒喝呢。” 酒是佛门五戒之一,西域的僧人居士也大都奉持,但以龟兹为代表的高原国家却有些例外——由于气候寒冷,一些寺院里会贮藏一些酒,用来招待前来进香的施主。有时,僧人们也会喝一些低度的果酒,事实上,他们从不认为那些甜甜的果浆是酒。 伊塔的身上渐渐被烤暖了,她站起身,重新披上裘衣,随玄奘出门。 玄奘将自己的马牵了出来。 “师父坐我的马车就好了,不用骑马。”伊塔道。 “不骑马,我如何回来?”玄奘问道。 “弟子叫车夫送你回来。” 玄奘摇摇头:“这样的天气,你可真会使唤人。” “这天气怎么了?比咱们在西域路上所经历的,不是好太多了吗?”伊塔哈着手,开心地说道,“师父你看这天上的雪花,一大团一大团的,像飞来飞去的羊毛,多美!” “是啊,至少比沙漠好看些。”玄奘苦笑着回答。 其实这女孩子说得也没错,大雪给这座美丽的西域王城披上了一层银盔雪甲,白雪凝结在松枝上,结成晶莹的冰挂,在寒风中“叮当”作响。对于不需要赶路的人来说,确实是难得的美景。 可惜,这样美的风景只能让玄奘感到无奈。 这时,车夫已经从客房里出来,手里还拎着一个铜壶,壶嘴正往外冒着热气。 “这是长老要我带给姑娘的,”那车夫将铜壶递给伊塔,“他说天气寒冷,请姑娘喝几口去去寒气。” 伊塔道了声谢,接过了陶壶,往嘴里灌了一口。 “好辣!”她夸张地叫了一声,又将铜壶递给玄奘,“师父你喝。热乎乎的,喝了就暖和了。” 玄奘将陶壶凑近鼻端闻了闻,眉头不禁皱了起来:“酒?” “咦?”伊塔奇道,“师父自幼出家,我还以为你不认得这东西呢。” “这世上哪有不认得酒的?”车夫在一旁笑道,“我猜,师父出家前定然喝过。” 玄奘摇了摇头,将铜壶递还给伊塔——他以前从未喝过酒,只不过认得何弘达这个嗜酒的家伙,过黄河时也闻过那老梢公的酒葫芦,对于这种刺鼻的味道有所了解罢了。 “师父怎么不喝?可好喝了。”伊塔说着,又往嘴里灌了一口。 “伊塔,”玄奘轻叹一声道,“我记得你是受过五戒的。” “受是受过,”伊塔笑道,“不过这酒既是寺院之物,又是长老给的,应该不妨事。” “是啊法师,”车夫也补充了一句:“小人以前常来这里,这寺中的僧人也都喝的,法师但喝无妨。” 玄奘无奈地摇头,这寺中僧人还吃肉呢,我也跟着但吃无妨? 伊塔见玄奘面色不豫,心中不安,忙问道:“师父怎么了?是不是生气了?” “没有。”玄奘翻身上马。 “你肯定生气了!”伊塔大叫道,“你觉得我喝酒不对!” 玄奘叹了口气:“伊塔,你是个大人了,做什么事情,要有自己的判断,看看这件事情到底该不该做,而不是看别人做不做,更不是看别人是否生气。如果明知一件事情不如法,仅仅因为有人去做,你就去做;或者明明知道一件事情并没有做错,只是因为怕师父生气,就不去做,岂不是把自己的脑袋安在了别人身上?” 伊塔“扑哧”一笑,点头道:“我知道啦!我受了五戒,还喝酒,肯定是不如法了。我刚才只是觉得这里的僧人们也喝,我就可以喝,现在看来,是他们不如法,我不该跟他们学这个。” “他们是否如法,我们不能妄自判断,”玄奘道,“即便你是我的弟子,如法与否,也不是我能说了算的。玄奘只知,若是我喝了,就是不如法。仅此而已。” “伊塔喝了,也是不如法,”说到这里,伊塔将手中铜壶递给车夫,“送给你啦!少喝点,别喝醉了把车赶到沟里去就行了。” 车夫接过铜壶,嘿嘿地笑了起来。 来到沙尔多的府坻,玄奘意外地发现,龟兹国王苏伐叠也在这里。 见到玄奘,国王非常高兴:“太好了!本王正有一些佛法中的疑问,要向沙尔多请教,如今玄奘法师来此,两位善知识,足以解决本王的疑惑了。” “不敢。”玄奘合掌道,“玄奘心中也有很多疑惑未解,所以才要去天竺求法。” 国王哈哈笑了起来:“那么法师快请入座吧。” 几个人坐在漂亮的波斯地毯上,侍女为他们送上了热茶。 “法师光临寒舍,是要询问商道的事么?”沙尔多问。 “正是。” 苏伐叠却摇了摇头:“雪下个不停,就算是商道开了,只怕也不能走了。” 看到玄奘仍然眉头紧锁,沙尔多安慰他道:“天竺遥远,去那里也不在这一年半载,法师就踏下心来,在龟兹住上一阵子吧。” “是啊,”苏伐叠也说,“既然商路已被封住,一时半会儿肯定是走不了的啦。法师不如就暂时留在龟兹讲经说法,也是一桩功德。你看如何?” 玄奘望着窗外铅灰色的天空,和那似乎永远也落不完的雪花,沉重地点了点头。 不住下来,又能怎样呢?在龟兹已经住了两个多月了,如果是在家乡洛阳,现在早该是杨柳吐翠,乳燕衔泥的季节了吧?可是这里每天依然是狂风呼啸,大雪铺天盖地。远处的那些山山岭岭全都被冰雪覆盖得严严实实,丝绸之路处在一片深深的沉寂之中。 遥望凌山,玄奘心急如焚。他每日里讲经说法,与高僧讨论佛经教义,日子过得倒也充实。这里的人已经把玄奘当成是龟兹人了,对他既尊敬又热情。至于伊塔,更是几乎每天都去东昭怙厘寺看他。 苏伐叠却很开心,玄奘一来就被困在了这里。他觉得这实是佛陀的安排,要把这位传奇的高僧留在龟兹佛国。 但玄奘并没有忘记自己是因为什么到这里来的,他只是一个过路人,他的目的地还在遥远的前方。 从沙尔多的府坻出来,再次回到住处,玄奘发觉沙弥和手力们全聚集在火盆边上烤火,一股热辣、刺鼻而又有几分熟悉的气味传入鼻中。 “你们在喝酒?”玄奘皱起了眉。 “是啊师父,”道通跑了过来,递给他一把陶壶,“师父尝尝,虽然辣了些,但是很好喝哎。” “嗯,”道缘也打着嗝说,“喝了,全身都,呃!暖和了。” 玄奘见这两个小弟子面孔红红的,便觉有些不对劲儿,这寺里的长老究竟在干什么,给十几岁的孩子喝酒? “师父,来火盆边烤烤吧。”见师父对他们的行为不置可否,道诚反倒有些紧张,忐忑不安地说道。 “等我跑跑味儿。”玄奘说着,顺手点上一柱香,插进香炉。又推开窗户,一任狂风卷着雪花飞扑进来。 没办法,房间里的酒味儿太浓了,不让它跑跑,自己非被熏晕过去不可! 在窗口处站了一会儿,感觉好多了,这才关上窗,走到火盆边坐下。 “有热茶吗?”他问。 “有。”安归赶紧起身去泡。 道缘拿着陶壶,又往嘴里灌了一口,然后咂巴了一下嘴,很享受的样子。 道诚小声说道:“师弟,别喝了。” 道缘不服气:“这……可是,寺里长老……呃!送的,说喝了可以,驱寒……为什么,呃!不喝?” “道缘,”玄奘淡淡地说道,“这东西可不可以驱寒不确定,但它却可以让你头晕眼花,从头脑到手脚,全都不听你的使唤。你现在说话已经大舌头了,而且不停地打嗝,你难道不觉得不舒服吗?” “我?大舌头?”道缘迷迷蒙蒙地看看师父,又看看其他人,“有吗?” 手力们哄地一声,都笑起来。 此时安归已经热好了茶,递给玄奘,玄奘道了声谢接过,轻轻喝了一口道:“左右无事,我正想着给你们讲个故事,不过看道缘现在这个样子,最好马上去睡觉。” “不,我……不困!”道缘一听讲故事就来了劲儿,“我要,听师父,呃!讲……故事。” “法师快讲吧,”赤朗也想听故事,赶紧说道,“道缘小师父若真醉了,听一会儿他就会睡着。” “好吧,”玄奘道,“你们听说过鸠摩罗什大师吗?” “听说过,”安归道,“大师就是龟兹人。” “弟子听说,大师曾在龟兹宣扬大乘佛法。”道诚说。 玄奘点了点头,道:“大师的一生极为坎坷,他一心想向东弘法,却因身处乱世,难以如愿。前秦的吕光大军攻陷龟兹时,捉住了大师,逼令他还俗取妻。大师不肯,那吕光就将他和龟兹公主两人用酒灌醉,剥光衣服关在密室之中,终于让大师破了戒。” 听了这话,道诚不禁叹息。 “后来,国君姚兴将大师掳到长安,并赐他宫女十名,师不得已接受之后,搬离寺院,另行别住。 “什公虽然破了戒,可并没有自暴自弃,放弃弘法的决心,他认为,污泥之中也可以生出清净莲花,出家人只要内心清净,这些被外力强加于身的屈辱都可以置之度外。 “所以,他在长安逍遥园中建立译场,翻译佛经,以期实现他弘法利生的心愿。” “这样挺好的啊,”赤朗突然说道,“既可以成家立室,还能继续受人尊敬。两头都占着,我可羡慕死他了!” “你也可以成家立室啊,”旁边一个手力道,“反正你又不是和尚。” “可我还得为生计忙碌,不会像什公那样受人尊重。”赤朗说。 玄奘微微一笑,道,“尊重不是你想要就能得到的,这需要自身的学养和品行的高洁。” “可什公毕竟破了戒,还能称得上品行高洁吗?”安归也奇怪地问道。 “有些事情不能光看表面,”玄奘道,“什公是在外力的强迫之下破戒的,正如他自己所说,污泥之中,也可生出清净莲花。” “那别的僧人会不会效仿他?”道诚突然问道。 第七章 许愿很难 “问得好!”玄奘赞许地说道,“有一天夜里,官府抓到了两个犯夜的僧人,他们不守戒律,趁天黑偷偷去妓院狎妓。官家一问方知,他们是逍遥园里的译经僧,于是便将这二人交给什公处置。” 手力们都吁了一口气,这种事情可不好处置,不知鸠摩罗什大师是怎么做的。他们聚精会神地听法师往下讲—— 鸠摩罗什将他二人叫到跟前,问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 两个僧人满不在乎地笑了起来,说:“师父您说过的,污泥之中可生莲花,出家人只要内心清净,有没有女人都是无所谓的。” 鸠摩罗什点了点头:“我是说过这样的话,难得你们还记得。你们去狎妓,这是可以的。但是,你们有什么功德,能够让大众信服?让别人相信你们是真正不为物转的修行人?也得说出来让大众听听。” 两个僧人听了,面面相觑,其中一个比较机灵,他问大师:“那么,师父您能向大众证明吗?” “我?是的,我可以。”什公说罢,叫人取了两只大碗,碗里满满的都是缝衣针,在日光下闪动着点点银光,碗上横放着一把匕首。 人们不知道他想干什么,都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只见鸠摩罗什一手端碗,一手拿着匕首,像用汤匙吃饭一般,吃起碗里的针来。他神情自若,吃得津津有味,众人却目瞪口呆,眼睁睁地看着一碗针被他吃得精光。 吃完后,鸠摩罗什平静地放下空碗,抬头看了看满脸震惊之色的弟子们,然后,他用匕首轻轻敲了敲另一只碗,问道:“这碗,谁来吃?” 现场鸦雀无声,所有的人都噤若寒蝉,不敢答话。 鸠摩罗什长长的慧目扫过台下众僧,冷冷地说道:“老僧不明白,你们当初进入佛门是为了什么?难道不是为了学习解脱之道吗?莫非你们真的以为,去狎妓就可以得到解脱了?你们攀比老僧,就世俗而言,这没有什么。但是,你们对付得了老僧,对付得了别人,对付得了自己的心吗?臭泥之中,生出清净莲花,人但采莲花便是,取臭泥做什么?!” 听到这里,道通已“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但接触到师父平静如水的目光,又赶紧捂住了嘴。 玄奘望着弟子们,缓缓地说道:“我们每一个人都应该了解自己,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出家学佛。我们有什么功德,就敢不把世尊所定的戒律放在眼里,而学这些?” 人们都不作声了,许久,才听道通小声问道:“那,这里的僧人们喝酒吃肉,是不是他们也都有像什公那样的功德呢?” “他们有没有功德,与我们的修行有关吗?”玄奘看着他的眼睛问。 道通赶紧摇头。 玄奘道:“重要的是,我们读经习典,应该知道哪些事情如法,哪些事情不如法。别人愿取臭泥,那是他们的事情,与你有什么关系?你若也去取,岂非愚不可及?” “师父说得是,”道诚立即说道,“弟子明白了。” “明白就好,”玄奘看了看已经睡着了的道缘,叹道,“此事也怪为师,事先没有同这寺里的长老说清楚。你们今晚喝得也够多的了,现在,都去睡吧。” 伊塔站在佛堂前,点燃一柱线香,默默地合掌礼拜。 应该在佛前许个愿,她想。 她的心愿很多,多得早已泛滥成灾,可是面对着普渡众生的佛,这些心愿竟然一个都说不出口了。 许什么愿呢?希望这场雪永远这样下下去,把他留在龟兹? 且不说这不可能,若雪还继续下个不停的话,龟兹就要遭灾了,佛陀可不会满足这种会伤害别人的愿望。 那么,希望叶护可汗永远不开商道。这样如何呢? 不行不行,还是会伤害到别人。现在已经有很多商人滞留龟兹,成天泡在酒坛子里呢。 又或者干脆——希望他爱上我! 伊塔苦笑,破僧可是要下无间地狱的,不仅害了自己,还会害了他。这样的心愿,佛陀理都不会理。 “伊塔,你在干什么?”父亲温和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想许个愿。”伊塔说。 “许好了吗?”父亲慈爱地问道。 “没有,”伊塔的眼泪一下子流了出来,“许愿真难,因为凡是会伤害别人的心愿,佛都不会理。” 沙尔多奇怪地看着女儿:“难道你要许的心愿都是会伤害别人的?” 伊塔委屈地点了点头:“我觉得,我的心里长满了杂草,头上堆着乌云,再也看不到阳光……我不知道,我是不是着魔了。” “别胡说了,孩子,”沙尔多抚着她的肩,柔声说道,“你是玄奘大师的弟子,有佛陀的保佑,怎么会着魔?” “父亲!”伊塔扭头扑在父亲怀里,失声痛哭起来,“我只有一个心愿,就是他能留下来,不管使用什么方法!” 沙尔多呆了一呆,随即苦笑道:“这不可能,孩子。我虽与他相识未久,但也看得出来,他就像是来自远方的风,是自由的,随意的,不受任何外物的影响。你想留下他,就如同想要抓住风一样,是不切实际的。” “他真是这样的吗?”伊塔抽泣着问,“他真的只是一阵风,不受时间、地点、季节、气候的影响吗?可他毕竟是一个人,他受不受自己的心的影响?” “伊塔,你知道,法师与这世间的凡夫毕竟不同。” “那么,佛能不能影响他呢?”伊塔仰着头,满怀希望地问,“如果我向佛陀许愿,希望他来帮助我实现这个心愿,那会怎样呢?” 沙尔多依旧摇头:“没用的。你希望佛陀保佑他留下来,可他却盼着佛陀保佑他平安到达天竺。你们两个的心愿拧了。” “我知道,”伊塔垂泪道,“我们的心愿拧了,佛陀会满足他的心愿而不是我的,因为他是个高僧,离佛陀更近。” “不!”沙尔多道,“这世间所有的人同佛陀的距离都是一样的,没有远近之分。佛陀之所以会满足他的心愿,而不是你的。是因为,你的心愿只是为自己,他的心愿却是为众生!” 说到这里,他默默地看着女儿的眼睛:“你明白吗?” 伊塔呆住了,眼泪随即扑落下来:“就是说,我根本就没有办法留下他了?” 她委屈得难以自己,忍不住痛哭起来。 看到女儿绝望的情绪,沙尔多心中毕竟不忍,只得安慰她道:“或许他会自愿留下。他是位仁者,你可以试试看,向他提出这样的请求。” “我试过了,”伊塔伤感地摇了摇头,“他固然是位仁者,却也具备深藏不露的睿智。他有一双敏锐的眼睛,似乎可以通幽洞微。女儿和他在一起相处数月,一直不敢过分亲近。” “那就只能从别的方面吸引他了,”沙尔多叹道,“听说,上次在阿奢理儿寺,他与木叉国师辩经,获得大胜,名震西域啊。” “没有用的,”伊塔还是摇头,“对他而言,这只不过是西行途中一次太小的考验。没有什么能够阻止他西行的脚步,一日不到天竺,他便不会停下。” 沙尔多奇道:“既然你什么都明白,又何必自寻烦恼?” “我也不知道,”伊塔抽泣着说道,“我想我是着魔了,我一定是着魔了……” 沙尔多长叹一声,道:“伊塔,我知道你在想什么。有些东西藏在心里便是一种真实,一种深刻,说出来,反而淡了。爱,也是一样,你明白吗?” “我明白……”伊塔轻声说道。 沙尔多接着说道:“两百年前,龟兹曾经出过一位大师,名叫鸠摩罗什。他说过一句话:但采莲华,勿取臭泥。伊塔,如果你真的喜欢法师的话,就多多地向他学习佛法,他的精神世界就像那清净莲花之般;至于那副皮囊,不过是臭泥而已,没必要留恋。” “我只是喜欢和他呆在一起,”伊塔小声说道,“再说,他的皮囊也不是臭泥。至少,我觉得不是。” 看着女儿这般执著,沙尔多终于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雪封山的时候,酒楼自然成为最热闹的地方,各色人等聚集在这里,饮酒聊天。天寒地冻路途遥远寂寞枯燥,能有杯热酒喝自然不错,如果再碰上气味相投的人,谁都会多喝两杯。 酒馆的一角是一支仅由四五个人组成的小乐队,他们使用龟兹特有的羯鼓、铜钹、横笛、短箫,演奏着热烈的曲目,而在他们中间,一个大眼睛的西域舞女和着音乐的节拍,在尽情地舞蹈。 不知是因为司空见惯还是心情不好,这酒馆里的客人们对这支小小的乐队和跳舞的女子并无多大兴趣,他们只管埋头喝酒,偶尔骂上几句粗话。 “这鬼天气!雪下起来就没完没了的!”一个满脸络腮胡须的商人恨恨地把一壶酒猛灌了下去。 “别骂老天,要不是商道被封,我早就跑了两个来回了,也不至于被困在这里。”这是一个年轻商人,白净面容,一脸悻悻的神色。 “商道若是再不解封,等雪停了,老子就打算直接从凌山上翻过去得了!”这是一个粗壮汉子,大冷的天还裸着前胸,露出黑乎乎的胸毛。此时,他正大口地啃着一条羊腿,因此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嗡声嗡气。 “翻凌山?你找死啊!”那个络腮胡带着几分嘲讽的口气说,“看暴龙把你吃得渣都不剩!” 玄奘就坐在酒店靠门的位置,守着一壶奶茶,一边尽情领略龟兹独特的音乐,一边无奈地看着这些骂骂咧咧的客商们。他知道他们被困的时间比他更久,他知道他们同他一样束手无策。 一条油光锃亮的毡布门帘隔开了外面的冷气,使这个小酒店里积聚了一些温暖,却也保留了一股浓浓的酒气,混杂着羊肉的腥膻味儿,熏得他头晕目眩。之所以每天都忍受着这股难闻的气味到这里来,是因为这里是很多西域客商最喜欢来的地方。他们是丝路上消息最灵通的一群,总会有最新的出行消息从他们那充满豪气的爽直口中吐出。 然而现在,他每天看到的都是那么几张老面孔,都是些愁眉不展不得不借酒浇愁的商人。 玄奘很想从这些人的口中多问一些关于凌山的事情,他想,最好能说服他们一起出发,人多毕竟更安全些。但是这些人顾虑重重,都说还是再等等看吧。 “法师听说过吗?曾经有一个上万人的大商队,强行翻越凌山,结果全部死在山上,一个都没有出来!”络腮胡商人来到玄奘对面,心有余悸地向他诉说着,“没办法,那山上有一条凶恶的暴龙守着,那暴龙脾气大,冷天整日里在山上睡觉,最忌讳被人打扰,如果听到有人大声说话,就降下山一样的冰雪,连人带牲口一起埋掉!” 玄奘听这个络腮胡说得有鼻子有眼的,心里还是有些将信将疑:“那么雪融化了,暴龙就不会出现了吗?” “嘿嘿,雪化了,暴龙就算出现,它也没那么多雪可砸了呀!”那络腮胡又喝了口酒,浓浓的酒气喷礴而出,“法师,我看你不要心急,还是等等再走吧。” “可这凌山上的雪,听说是常年不化的。”玄奘皱着眉说。 “就是啊!”那个粗壮的商人走过来,大声说,“不是常年不化,是自有天地以来,那雪就没化过!等?有什么好等的?” “等等总是好的,”络腮胡显然是个谨慎的人,“说不定哪天大汗就把关卡给打开了呢。” “打开关卡?做你的大头梦去吧!”粗壮商人不屑地说道,“那帮突厥人我还不知道?根本就是一伙强盗啊!去年我辛辛苦苦从凉州带了批货物出来,一百多人的商队,一出伊吾国就碰上了突厥兵!不但把好几十万银钱的丝绸、瓷器全给抢了去,还把老子上上下下剥了个干净,连条裤衩都没剩下啊!” 众人“哄”地一声大笑起来。 “说得好!”一个一直不说话的老年商人慢悠悠地说道,“要我说,那些天杀的突厥兵,就得杀个精光才行!我们大唐的皇帝打突厥人,打得那真是太好了!” 看样子他是这里面唯一的汉人。 “好什么呀?”粗壮商人梗着脖子说道,“打也不打得干净些!只灭了东突厥,让那西突厥可汗在这里封锁商路!嘿嘿,他要是真厉害,最好是将那些狼崽子,他娘的,老的小的一个都不要剩下!” “行了,在法师面前,可别越说越不像话了!”那络腮胡沉声道,“这话你要是敢到统叶护可汗那儿说,我就承认你是一条好汉!” 众人立刻不出声了,只有那粗壮商人小声地说:“咱不是好汉,咱就是个商人。商人不就图个利吗?又没得罪大汗,凭什么断咱的财路?” 络腮胡不再理他,转身对玄奘道:“法师别听他们胡说八道,请宽心再等一阵,就算商道仍然不开,到时候天气暖和了,凌山下面的雪也该化一些了,走上面时再小心一点,不吵着暴龙,大概也就能过去了。” “是啊是啊,”那个年轻的商人哆嗦着接口道,“法师你也看到了,这鬼天气,山下都奇寒无比,更不用说山上了。就算暴龙不出现,这会儿上山只怕也会被活活冻死的呀。” 玄奘默默地望着这些或焦灼或沉静的商人,对于短期内商道的开通更不抱什么指望了。 至于那个被他们说得如此可怕的凌山,他倒是觉得可以一试。真的有暴龙吗?还是,这只是个可怕的传说? 从酒楼里出来,玄奘顺路前往阿奢理儿寺去探望木叉毱多。自打上次辩经之后,他已经来了几次,但每一次木叉毱多都避而不见。 玄奘心中叹息,他来这里,绝不是以胜利者的姿态来羞辱木叉毱多的,而是觉得这位国师二十多年的佛学修为摆在那里,总有值得他学习的地方,特别是声明学,绝非浪得虚名。 更为重要的是,木叉毱多去过天竺,玄奘很想通过与他的谈话,更多地了解这条线路,了解天竺。 但现在看来,辩经的惨败显然给木叉毱多带来了巨大的心理阴影。 第八章 岂可畏冰雪而不前? “弟子玄奘,求见国师。”看到从寺内走出的中年僧人,玄奘恭恭敬敬地合掌道。 “国师这些日子身体不适,”那僧人回道,随即又奇怪地看着玄奘,“法师佛法精湛,本寺上下人人佩服,就连国师也不是法师的对手。不知法师还来做什么?” “玄奘心中确有疑惑,想来求教。” “疑惑?”那僧人奇道,“法师的佛法比我们高明得多,怎么反来请教我们?” 玄奘平静地说道:“法无高下,只有对机不对机;正如药无优劣,只有对症不对症。” 这句话一说,中年僧人佩服不已。阿奢理儿寺毕竟是龟兹第一大寺,寺中僧众大都学问精深,也由衷地敬佩有学问的人,更何况玄奘一直态度谦恭,并无丝毫的倨傲之色。 那僧人当即说道:“法师请稍候,待弟子进去禀报。” “不敢。”玄奘合掌道。 等了一会儿,寺中并无动静。玄奘心想,看来,木叉毱多是真的不想再见我了。 正想着,寺门又开了,那位中年僧人满面笑容地走了出来:“法师请。” 木叉毱多站在自己的房门前迎接玄奘,这位龟兹国师一改往日倨傲的姿态,恭恭敬敬地合掌施礼。 玄奘赶紧回礼:“打扰国师了。” “不敢,法师请进。” 进入屋内,木叉毱多请玄奘上座,自己则垂手站在一边。 玄奘觉得很不自在,记得上次来这里时,木叉毱多是何等的高傲,而如今,竟然垂首低眉,坐都不敢坐,简直就像换了个人似的,让他觉得很不习惯。 “国师快请坐,”玄奘温言道,“玄奘今日是特来请教的。” 木叉毱多赶紧说道:“这怎么敢当?” “大师乃龟兹国师,又在佛国天竺游学多年,玄奘深感敬佩,如何不敢当?”玄奘说到这里,又叹道,“至于辩论,本是文字游戏,指月之指,大师年事已高,一次失败不足为怪,又何必如此?” 木叉毱多黯然摇头:“失败就是失败,怎能说不足为怪?” 见他这个样子,玄奘觉得不可理解——辩论有赢必有输,这有什么稀奇的呢?堂堂国师,难道输一次就一蹶不振了吗? 看着玄奘困惑的目光,木叉毱多缓缓问道:“法师了解天竺吗?” “正要请教。”玄奘诚心诚意地说道。 木叉毱多轻叹道:“在天竺,各法门部派之间常有辩论,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获得无上的荣誉,被请去坐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而一旦词锋被挫,轻者屈身为奴,粪污浇身,重则剜眼断舌,乃至送掉性命。又怎能说辩论失败不足为怪?” 还有这等事?玄奘不禁呆住了,波颇大师当年可没有跟他提过这个。 木叉毱多的目光越过玄奘投向远方,很多年前的往事又清清楚楚地浮现在眼前:“当年,与我同往天竺学习声明的师兄,就是因为在一场论辩中落败,脸上被人涂上红白粘土,身上撒上粪便,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最终因不堪羞辱,含恨而殁。” 玄奘一时无语,心里却想:照这么说,在天竺,辩论竟是一件极其危险甚至残酷的事情了? 他并不怀疑木叉毱多所说,只是觉得有些奇怪,辩论失败就要屈身为奴,甚至送掉性命。佛国是这个样子的吗? 木叉毱多又说道:“法师年纪轻轻,佛法精湛,老僧极为佩服。当日劝法师勿要往西,也是担心法师语言不通,不能适应天竺激烈的辩经,徒然送了性命,因此才希望留法师在龟兹习经。现在看来,老僧是多虑了。” “多谢大师提醒,玄奘感激不尽。” 难怪木叉毱多对自己的态度变化如此之大!也难怪别的僧人对木叉毱多的态度变化并没有感到有什么不妥,反倒是一副理所当然的神情。显然,龟兹人对待辩经的态度,虽不及天竺那般极端,却也受了极重的影响。 玄奘去找木叉鞠多,除了想了解一些印度的情况,主要还是为了学习天竺“声明学”以及阿毗达摩经典,而木叉毱多在这方面确实有独到之处,这一事实并不会因为一场辩论的失败而改变。 “法师既然醉心于大乘瑜伽学说,又说《俱舍》、《杂心》、《婆娑》等经典理疏言浅非究竟说,那么为何还要来学习说一切有部的经典呢?”木叉毱多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说一切有部是不能被忽视的,当年,世亲菩萨在《阿毗达摩俱舍论》中改变了思考方向,显示出一些经量部的学识,而经量部是倾向于大乘佛教的。玄奘觉得,《俱舍论》中提出有关种子‘识的相续转变’的理论中,隐藏了某些大乘佛教的种子。” 木叉毱多感到不悦:“这就是法师轻视说一切有部的理论,却还要学习并传播的理由吗?为了宣扬大乘瑜伽学说?” “非也,”玄奘道,“玄奘只是希望能够从各个角度,更全面地了解佛法。玄奘不喜欢大师将大乘瑜伽宗的经典称为邪书,绝非对阿毗达摩有什么不好的印象。大师,佛法就像是一根金手杖,即使被折成了十八段,每一段依然是纯金的。为什么要厚此薄彼呢?” 木叉毱多笑了:“一根金手杖,这个比喻好啊。这么说,法师是决心集齐这些碎片,把这根金手杖重新拼合完整了?” 玄奘摇头道:“玄奘还没有这个能力。记得当初在长安的时候,玄奘曾随长安大德道岳法师学习《阿毗达摩俱舍论》,当时就发现这里面有唯识的迹象。怎奈是管中窥豹,只见一斑。玄奘知道《阿毗达摩藏》中这些经典的重要性,不愿忽视它们,所以才到这里来,诚心向国师求教,只希望能尽最大的努力,得窥全豹。” 木叉毱多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年轻的求学者,一时有些恍惚。作为胜利者,他的眼睛里没有犀利逼人的锐利之光,有的只是深邃与沉静,却足以照见内心,令人不敢逼视。 多年来,木叉毱多已经习惯于佛门各派别间的相互争执,而这种争执中又碜杂了太多佛法以外的东西,使得自己不知不觉就忘记了本源。这个世界上究竟还有多少佛门弟子,是像面前这个年轻人一样,摒弃一切利益、纷争,坚定地执著于学问本身呢? 终于,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取出一部书稿:“这是老僧为《毗婆沙论》所撰的疏,法师若是不嫌弃,就拿去看看吧。” 玄奘合什礼拜,恭恭敬敬地接过书稿。 两人又聊了一阵,玄奘起身告辞,木叉毱多与众弟子一起,将其送到山门外,合掌道别。 看着玄奘策马远去,木叉毱多轻叹一声,对身旁的弟子说道:“这个东方来的僧人实在是太与众不同了,老僧自视清高,小瞧了他,因而自取其辱,怨不得别人。只希望天竺那边的僧人不要小瞧他。” 说到这里,他又自嘲地一笑:“可惜啊,我年纪大了,否则真该跟他一起去瞧瞧热闹。他如果到了天竺,那边差不多年纪的人,只怕无人能与他酬对。” 尚未踏进昭怙厘寺,先听到一阵悠扬的箜篌之声,玄奘心中一喜——索戈来了! 他只猜对了一半,索戈虽然来了,但那吹箜篌的却不是他本人,而是他十岁的儿子卡吉。 见玄奘进来,索戈忙上前见礼,又喊儿子过来拜见师父。 卡吉停止了吹奏,上前跪下:“悟空见过师父。” “好,好,快快起来,”玄奘将其搀起,赞叹道,“想不到悟空小小年纪,箜篌也吹得这么好。” “阿妈让我学的,”悟空自豪地说道,“我阿妈说,阿爹的箜篌吹得可好啦,我是他的儿子,应该像他一样!” 索戈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儿子应该比爹强才对,”道诚走过来,拉着这孩子的小手,逗他道,“吹箜篌能有什么出息?干脆,我教你几手功夫吧。” 话音刚落,就听索戈道:“还不磕头?” 悟空立即跪了下来,“咚”地一声,就是一记响头。 道诚没想到自己一句玩笑,他父子二人竟当了真,而且反应如此机敏,当即张了张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安归哈哈大笑:“这下道诚师父想赖也赖不掉了。” “好吧好吧,”道诚苦着脸道,“反正我们在龟兹还要呆上一阵,就随便教他几招好了。” 索戈大喜:“多谢道诚师父。那我就把悟空留在这儿了。” “太好了!”道通拍手道,“我们可以继续玩捉迷藏了。” “师父!师父!”道缘跑过来,兴奋地喊道,“外面雪停了!” 雪后的龟兹,空气清新而又冷冽。银装素裹之下,居民区青烟袅袅。乌鸦黑压压地蹲在远处光秃秃的树枝上,似乎仍在沉睡未醒,而一群群的麻雀却在草堆上、屋前起起落落,寻觅着草籽和残羹饭粒。 难得一个大晴天,龟兹人都从屋里走了出来,家家户户都在忙活着扫雪。因为都是土砌的房屋,如不将积雪清扫干净,天气一转暖,融化后的雪水浸泡墙壁,就有坍塌的危险。扫雪的人呵出的热气雾一般围绕着脖颈周围,稍倾即在毛发上凝结成一层白霜,与冻得通红的鼻尖、双耳相映成趣。 玄奘独自一人策马出城,城外峰峦起伏,崎岖险峻,白雪皑皑,一眼望不到头。远处的群山,近处的森林,全都被裹在一层厚厚的冰雪里面。 虽然天上出了太阳,但西北风仍很强劲、凄厉,它们卷起地上那些沙尘般的雪粒子,打在脸上,刀割般的刺痛。 勒住马,望着依然遥远的凌山,玄奘轻轻叹了口气。他心里明白,如果此时进山的话,想要走出去的希望确实是微乎其微的。 正郁闷间,远处又传来一阵“嗒嗒”的马蹄声。玄奘没有回头,他很熟悉这蹄声,知道是谁来了。 “我这几天就走。”望着远处在呼啸的劲风中发颤的雪峰,玄奘平静地说道。 “你说什么?”伊塔难以置信地问道,“商道被封,没有了路,你往哪里走?” “大千世界,条条都是路,哪里不能走?”玄奘回转身道,“这商道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开,我在龟兹已经呆了两个多月,不能再等下去了。商道被封,我便从山上过。” “你疯了吗?!”伊塔急道,“这冰天雪地的,山上如何行走?” 玄奘平静地看着这个楼兰女子,一字一句地说道:“玄奘既为寻求智慧之树而来,又岂可畏冰雪而不前?” “可是,那山上有暴龙你难道不知?”伊塔急得都要哭了,“何况这样的天气,山上缺衣少食,山风无遮无拦,比这里可要冷上无数倍!你这个傻子!难道你想自杀吗?!” 玄奘当然不想自杀,望着远处那连绵不绝的雪山,他在想,或许,这是佛祖对我的考验吧? 伊塔心急如焚,她知道玄奘的脾气,知道他一旦决定做什么,谁都劝不住的。可是劝不住也得劝啊,现在她的心中只有一个想法——我怎么才能够说服他,让他放弃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呢? 看到玄奘拨马回头,显然要回城了,伊塔忙领先一步,策马横到了他的跟前:“带上我!我跟你一起翻越凌山!” 玄奘叹了口气,这些女子怎么都这么麻烦呢? 伊塔提出了那样的要求,一颗心立即平静下来,她恳切地说道:“师父,伊塔能够皈依在师父门下,也算难得的缘份。佛家讲因缘,中原也有‘有缘千里来相会’这样的话,就让伊塔陪师父再走一程吧。” 玄奘心中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但他还是心平气和地说道:“伊塔,你的祖父让玄奘带你来龟兹见你父亲,现在玄奘已经做到。你不该再为难玄奘才是。” “可是师父……” “伊塔,”玄奘轻叹道,“你若真能看透‘因缘’二字,便知顺其自然,凡事不认命,也不强求。须知世间万物总难全,明白了这个道理,也算是一种福气了。你说是不是?” 伊塔一时语塞,不知说什么才好,眼睁睁地看着玄奘策马回城了。 看着远处凌山那亘古不变的白色,一向喜欢白雪世界的伊塔,突然诅咒起雪天来。想到师父就要从那座可怕的山上穿越过去,她的心里就难过得针扎一般。酷寒难奈,他在山上该如何行走? 回到住处,玄奘便与欢信等人商量动身事宜,手力们吓了一跳,七嘴八舌地说道: “不行啊法师!大雪封山,一旦陷在雪地里,那可真是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啊!” “是啊,再住一段时间吧。反正也不急在一时,何必在冰天雪地里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呢?” “再说那凌山又高又广,一两天肯定是走不过去的。想想看,若在北风呼啸、滴水成冰的夜晚,在那冰山上过夜,那滋味可不是寻常人能忍受得了的呀!” “可不是吗?”道缘浑身发抖地说道,“这里的风简直就跟针一样,不管我穿多少层毡衣都被它扎透,好像要一直扎到我的心里一样。” “我知道我知道!”坐在道诚身边的悟空插嘴道,“那些针都是暴龙身上的刺。我阿妈说,暴龙喜欢吃生食,所以,在山上烧食物永远都是半生不熟的,水也是温吞吞的烧不开,不管多么健壮的人,上山之后也会变得非常虚弱。我外公当年就是这样死在山上的。” 听了这话,道缘的脸色更加苍白,颤声说道:“师父,咱们……别急着走吧?” 玄奘叹道:“我知道你们也是好心,可是叶护可汗封住了商道,那就不是一天两天就能重新开放的。我们就这样在龟兹傻等,只怕等上十年八年也没有结果。若想继续往西去,只有冒险从山上翻越。” “可是师父,难道就不能再等些日子,等天气暖和些再走吗?现在到处都是冰天雪地啊。”道缘可怜巴巴地说。 “现在已经快四月了,”玄奘耐心地说道,“那凌山上的积雪是终年不化的,就算等到夏天也没有用。何况,我问了当地的人,他们说,如果真的等到夏天,一部分雪松了,化了,只怕会引发山洪和雪崩,到那时,路反而会更危险,更难走。” 手力们都不再说话了。 第九章 给你们找个向导 玄奘叹道:“我知道,这些日子你们跟随玄奘吃了不少苦头,玄奘心中感激万分也惭愧万分。如今要翻越冰山,危险重重,实在不能再让你们为我涉险。诸位这就请回吧,欢信居士,劳烦你回去后,代我向高昌王兄问安。” “法师说哪里话?”赤朗高声说道,“小人愿意跟随法师翻越凌山,万死不辞!” 有几个人立即出声应和,但还有些人犹豫不决,一言不发。 “这样,”道诚突然站了起来,“愿意跟我师父翻越凌山的,站到我这里来!” “我愿意!”一个稚嫩的声音传来。众人见第一个答应的竟是悟空,不禁都笑了起来。 “悟空,别捣乱!”道诚小声呵斥道。 这时,有七八个人站了起来,站到了道诚的身边,其中包括赤朗、帕拉木昆等人。瘦小的道通也站了过去,道缘脸色苍白,犹豫了一下,也慢慢地挨了过去。 见此情形,玄奘不由得心中一热。 “道缘道通,你们也回去吧。你们的亲人一定还在为你们担心呢。” “师父!”道通急了,“为何要赶道通走?前面就算是刀山火海,让道通陪师父一起走!” 看着这孩子稚气的面容,玄奘不由得为之感动。但他还是说:“傻孩子,刀山火海不是你这个年龄应该去面对的。” “可是,道通答应陪师父一直到天竺的!师父说过,只要坚持下去,就能成就无上菩提。” 道通说着,眼泪就流了下来。 “回去吧,道通,”玄奘温和地说道,“你已经走到了这里,已经功德无量!接下来的路程超出你的能力,再走下去便是自杀,而自杀是有罪的。” 道通困惑地看着他:“那么师父您……” “我发愿一定到达婆罗门国,不能违愿。你年纪尚小,不能翻越冰山。日后等你长大,若能弘扬佛法,一样能证得无上菩提。听话,和欢信大使他们一起回去吧。” 玄奘说到这里,感觉自己已经是在哄小孩子了。 “师父……”道通还想说什么,接触到玄奘不容置疑的目光,不由得一时语塞,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毕竟他对玄奘极为敬重,一向言听计从,此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悲伤地看了师父一眼,便和道缘一起跪下,深深叩下头去。 “师父您要多多保重啊!”道缘说。 “放心吧,师父定会保重的。”玄奘微笑着答应,又转身对欢信道,“御史大人,归途之中,就劳烦你照顾他们了。” “法师另派手力照顾他们吧,”欢信道,“我可是奉了大王之命,要把法师平安护送到西突厥可汗那里去的。” “大人已经护送我到了这里,前方商道被封,大王不会怪罪的。” “那可不行,”欢信摇头道,“不瞒法师说,就算我不翻凌山,也会为了伊塔而暂留龟兹。只是,伊塔再重要,也不及我的使命重要,中原有句话,叫‘行百里者半九十’,我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感动,于是不再劝说,叫另外两名不愿攀山的手力护送两个小沙弥回高昌。 道缘道通低声抽泣起来。 “别哭,”玄奘温言道,“你们回去后,请代师父向大王问安,也向你们的亲人问安。” “是,师父。”两个小沙弥抽抽嗒嗒地点着头。 第二天,玄奘将络腮胡子请到昭怙厘寺,向他打听翻越凌山的事宜。他记得,在那个酒馆里,也就数这个络腮胡子最为稳重,似乎知道的事情也最多。 “翻凌山么,我没什么好讲的。”络腮胡子道,“不过若是你们走运,真过去了,后面的路,我倒是可以跟你们说说。” 玄奘道:“檀越请讲。” 那络腮胡道:“过了凌山,全是西突厥的领地。那儿的人有信拜火教的,有信摩尼教的,彼此之间打得不可开交。信佛的人过去,多半是得不到什么好脸色的,化缘更是不要指望了,多念几声阿弥陀佛,或许能少被他们抢几次。” “檀越的意思是说,那边有很多强盗?”玄奘问。 “可不是吗?”络腮胡道,“有些人非常奸滑狡诈,他们认为偷盗和抢劫与他们信仰不同者的财物,是合法的。要不是大汗的法律森严,路上恐怕就见不到商旅了。” “照你这么说,这统叶护可汗还是个好人了?”赤朗冷笑着问道。 “大汗当然是好人!”络腮胡道,“我们在这一带经商,全靠大汗的庇护。” “得了吧!”赤朗刚想再讥刺几句,突然接触到玄奘的目光,赶紧把话咽了回去。 “多谢檀越,”玄奘道,“有什么办法可以预防这种危险吗?” “有啊!”络腮胡道,“就是雇几个熟悉地形的向导,由他们护送。假如路途遥远,还可以交替互换。这种向导是根据道路远近收费的,在那边儿,每只运货牲口大概收三四个银币。” “这么贵?!”安归瞪起了眼睛。 络腮胡笑笑:“贵是贵了点儿,但值得。” “那么,这边儿呢?”玄奘问。 “这边你们要过凌山,这可是玩命的活儿,价钱可就不好说了。” “过凌山也护送?”道诚不敢相信地问。 “有钱能使鬼推磨嘛,”络腮胡道,“只要你们肯出钱,我倒是认识一位朋友,可以带你们过凌山。” “哦?”一直没有说话的御史欢信笑道,“那你为什么不雇他,让他护送你过凌山呢?” “就是啊,”安归也说,“怕出钱吗?你们走这一趟,还怕挣不回来?” “因为我胆子小,”络腮胡毫不在乎地说道,“向导只管领路,碰上暴龙还是不管用。我不想拿我的性命和货物开玩笑。” 这话倒说得很有道理。 “多谢檀越指点,”玄奘合掌施礼,“能让我们见见你的那位朋友吗?” “当然可以,”络腮胡很高兴地说,“你们等着!” 络腮胡动作很快,仅仅两个时辰之后,就带来了一个向导。 这个向导大约二十五六岁年纪,头脑扁平,一看就是本地人。但身材矮小,足足比玄奘低了一头多,干瘦干瘦的。欢信一见他,便不由自主地摇起了头。 “就这位?”道诚不信任地说道,“我怎么瞧着还没悟空高呢?” 安归也小声道:“这要是路上遇上一阵大风,真不知该上哪儿去找他。” 络腮胡眼睛一瞪:“你们是找向导,又不是找士兵,挑什么挑啊?” “正因为是找向导,所以才要挑一挑呢,”欢信慢条斯理地押了一口茶,悠悠地说道,“找士兵反倒不需要怎么挑,体弱的让他打头阵就是。” 络腮胡被这个高昌御史气得说不出话来。 玄奘望着这个身材瘦小神色拘谨的向导,问道:“檀越走过凌山?” “走……走过……”那人低着头,小声说道,一副不太自信的表情。 玄奘又问:“是从山上翻越过去的吗?” “啊……是,是……”那人又道。 赤朗在一旁小声嘟哝道:“这小子怎么一副没睡醒的样子啊?” 安归也说:“眼睛闪闪烁烁的,一副心虚的样子,该不会是个贼吧?” 玄奘阻止了手力们的怪话,心里也觉得有些玄,又问:“请教檀越尊号?” “啊……尊……尊号……是……”那人抬起头,一脸鄂然。 “就是问你叫什么名字?”道诚没好气地解释。 “啊,是……我……我叫……木,木伦……”那人赶紧低下头,小声说。 “什么木伦?”道缘“扑”地一声笑道:“我看他像木头!” 几个小沙弥和手力们都吃吃地笑了起来。 玄奘越发觉得不放心,又问:“这条道,不知檀越走过几次?何时走的?” 那人回头望了望络腮胡,络腮胡瞪他一眼,替他回答:“是这样,他以前当过马贼,常在凌山上洗劫商队,所以对那一带很熟悉。” “马贼?!”赤朗瞪大了眼睛,声音也不由得大了起来。 络腮胡以为他们忌讳这个,赶紧说道:“诸位别担心,他现在已经改邪归正了。” 赤朗嘴一撇,鄙夷地说道:“我们还真不担心这个。” “他有没有改邪归正倒不是很重要,”安归微微一笑道,“不过,不是我们小瞧他,就这么个老实头,怎么看,也不像是当过马贼的啊。” “这事儿要证明很容易。”道诚一面说,一面冲帕拉木昆使了个眼色。 帕拉木昆会意,上前一把抓住木伦的胳膊,铁钳般的大手稍稍一紧,木伦立刻痛得五官缩成一团,“哇哇”地怪叫起来。 “帕拉木昆,”玄奘赶紧喊道,“快放手!” “是,法师。”帕拉木昆依言放了手,退回到玄奘身边。那木伦还弓着腰,痛苦地揉着胳膊。 “有那么疼吗?”悟空仰着小脸,天真地问道。话音未落,就被道诚拨拉到一边。 玄奘皱着眉头问道:“檀越给我们做向导,不知檀越会做什么?” “我……我……我会……”木伦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 “他会认路!”络腮胡在一旁替他回答。 安归无奈地摇了摇头:“我说朋友,他又不是哑巴,让他自己回答好吗?” 玄奘的目光看着这个小个子,木伦心虚地看他一眼,又赶紧低下头,小声重复了一句:“我会认路……” “认路?”欢信看着他,依旧是一副慢条斯理的语气,“小子,你长这么大,去过的地方有没有超过这方圆五百里?” 木伦低着头,一言不发。 “大人您太高看他了,”赤朗笑道,“依小人之见,也就五十里,就顶着天了。” 玄奘看看众人,又回转身对着木伦:“檀越还会什么?” “还,还会……”木伦又看着络腮胡。 悟空赶紧说道:“别人替答的不算哦。” 木伦吭哧半天,终于小声说道:“我会吹箜篌。” 赤朗哈哈大笑起来:“索戈那小子要是在这儿就好了,让他看看,这也是龟兹人!而且偏偏会吹箜篌,跟他一样!” “谁说他跟我阿爹一样?”悟空不满地说道,“我阿爹才不像他这样呢。”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你是个乐师?怎么会沦落到这步田地?” 木伦“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我不干了!我不装了!” 原来,这个木伦家里世代都是宫廷乐师,偏偏他小时候娇生惯养,不肯好好练习,父亲在世之时,靠着一点人情,让他进了乐队滥竽充数。可后来父亲去世,乐队又招了些有才华的新人,他便被赶了出来。 这木伦自幼便吹箜篌,除了这个半瓶子手艺之外,别的什么都不会。慢慢地坐吃山空,眼看就要沦落街头,正在凄凄惶惶之际,突然看到那络腮胡的商队在招人,于是赶紧过去应征。 络腮胡也是个精明的商人,如何会要这么个废物?可禁不住这家伙的苦苦哀求,便给了他几个钱,对他说,用得着你的时候找你。 这会儿正是大雪封山、可汗封路之际,突然冒出个不要命的和尚,想要过凌山,络腮胡敏锐地发现机会来了,便将木伦找来,如此这般地教了几句,要他冒充向导,争取狠狠赚上一笔! 看着木伦泣不成声的样子,玄奘不禁叹了口气。 安归却把目光转向那个络腮胡:“嘿嘿,原来他不是马贼,你才是马贼啊。” 络腮胡面无惭色地说道:“我不是马贼,我从来只捡死人,不抢活人。” 赤朗大怒:“你这贼胚,居然把我们当死人?!” “你们要过凌山,就算现在不死,也快了。那些钱你们带上身上也是浪费,我取了来,又有什么关系?” “你!”赤朗一时气结,竟说不出话来。 “稍安勿燥稍安勿燥,”御史欢信抬了抬手,又上下打量着那络腮胡,慢悠悠地说道,“这位朋友,看起来倒是挺精明的啊,怎么笨得这般厉害?你明知玄奘法师是我们高昌国王的义弟,又是龟兹国王的上宾,还这般欺骗,啧啧,胆子可真不小!或者,你打算干完这一票就离开龟兹远走高飞?” 络腮胡的脸色顿时变得煞白。 本来他想的是,从玄奘这个外乡人手中骗到一笔钱,应该不是件困难的事情。然后对方在木伦的带领下上山,这样的季节,死在山上是肯定的。龟兹国王又怎么知道他从中间赚了一笔?至于木伦,那就要看他造化了,中途能溜就溜,不能溜死了也不可惜。 哪里想到现在钱没骗到手,骗术倒先穿帮了。这要是被这和尚禀报国王,自己可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起来,他只是个精明的商人,并不打算做太坏的事,怎么现在到了这一步? 一念及此,登时懊恼得恨不能杀了自己。 “好了,”玄奘站起身,平静地说道:“多谢檀越辛苦,玄奘不胜感激。请回吧。” 络腮胡愣了一下,随即便明白过来,知道对方并不打算跟他计较,赶紧说了声:“多谢法师!” 便带着木伦匆匆而去。 道诚跟在后面,愉快地说道:“不送。” 调皮的悟空也跟着说了句:“不送。” 当夜,玄奘独自在馆驿的蒲团之上打坐。此时万籁俱寂,但在那静寂之中,有一种声音越来越清晰,那是雪花飘落的声音,瑟瑟,瑟瑟,瑟瑟……他的心越静,这声音便越响。后来,它竟然像经书,像梵唱,灌满了他的双耳。 玄奘觉得,这漫天飞舞的雪花就像是一位智者在讲经,这么讲上一夜,怕是要把三藏十二部真经都讲遍了…… 第十章 惜缘,也随缘 第二天一大早,玄奘便入宫向龟兹国王辞行。苏伐叠与大臣们苦劝他多住些日子,但玄奘已打定主意,不容更改。 好在苏伐叠毕竟不是麴文泰,他不再强行挽留,而是下令调拨了十几个士兵供玄奘法师使用,又赠送了二十几匹龟兹龙马。 一位名叫伊萨诺的本地人自告奋勇地为他们担任向导。此人性格有些内向,话语不多,却很有经验。他告诉玄奘,他曾多次走过凌山商路,也曾带队从山梁处翻越,因而对凌山十分了解。 “翻越这座山时,不能穿红褐色的衣服,不能携带葫芦,更不能大声喊叫,否则就会惊动暴龙。暴龙一旦被惊醒,就会雷霆大发,尾巴狂扫,冰雪纷扬,行人很难逃生。”伊萨诺认真地提醒道,玄奘牢牢记在心里。 苏伐叠又供养了一些财物,然后便带着数千人马,将法师一行送出了城门。 清晨的风透着凛冽的寒意,但毕竟已经到了初春,原野上的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开始融化,由原先的白茫茫一片变成了一块灰一块白,而那些灰色的地方隐隐透着新绿。 “从这里往西,行六百里便是跋禄迦国,法师可在那里歇息并补充食物、饮水和燃料,”苏伐叠指着前方说道,“再往西走差不多三百里,穿过一小片沙漠,就到凌山脚下了。法师多多保重。” “多谢大王。”玄奘感激地说道。 沙尔多走上前,交给玄奘一个包裹,道:“这是伊塔熬了几个通宵做的,她要我务必亲手交给法师。” 玄奘打开包裹,里面是一件雪白的毡袍,一看就是用细羊毛织成的。 “这个礼物太贵重了,玄奘不能收。” 沙尔多的脸上现出为难之色,正要再说什么,却听一旁的国王苏伐叠说道:“这也不算是什么贵重之物吧,法师翻越凌山正用得着,就带上吧。” 玄奘皱了皱眉头,此“贵重”非彼“贵重”,但这又不好解释,因为解释起来反倒欲盖弥彰。无奈,只得称谢收下。 苏伐叠还是有些不放心,道:“如果路上不幸遭遇匪徒,法师切记,千万不要硬来,以保住性命为要。” “玄奘明白。”玄奘合掌辞谢国王,说了声,“大王请回吧。” 在另一座小山包上,伊塔一动不动地站着,任烈风鼓起她身上的裘衣。这里视野开阔,她甚至能看到玄奘沉静的面容,初春并不温暖的阳光淡淡地洒落在他的身上、脸上,仿佛跳跃着无数金芒。 玄奘出发了!他将自己亲手做的那件毡袍小心地包裹起来,放在马背上,然后,便和他的那支由高昌手力和龟兹士兵组成的马队出发了。 这支不长的队伍在荒原上踽踽而行,和远处庞大的雪山比起来,他们显得是那么的渺小…… 直到玄奘的身影消失在茫茫荒原之上,伊塔仍呆呆地站立不动,她感觉自己的心都要被冻住了。 沙尔多转出来,对这个痴心的女儿说:“行了伊塔,他收下了你的礼物。回去吧。” 伊塔没有说话,一动不动地站着。 沙尔多拉着她的手:“听话孩子,回去吧。风这么大,站久了会冻病的,看你的手已经冰凉了。” “我不冷,”伊塔抽泣着说道,“他要去的地方比这里冷无数倍,我……我要和他一样……” 沙尔多叹了口气:“你这个傻孩子!玄奘法师是大罗神仙,有神佛护佑,你怎么能和他比?” “不,他不是大罗神仙,”伊塔哽咽地说道,“我知道他不是。他会冷,会热,会痛,会生病……在西域大漠里,为了救我,他失去了赤离,那是他最心爱的马……虽然他从来不说什么,可我知道他心里的痛苦……我跟随他走了大半年,我知道他……” 她说不下去了,眼泪扑簇簇地流了下来。 沙尔多无奈地伸出手,将女儿揽入怀中:“孩子,你要明白,缘这个东西是前生注定的,不可改变。何况有些东西正是因为想得到才会失去。” “我知道,”伊塔擦着眼泪,“可我真的希望能替他做点什么。我一直盼着缘定今生,因为一旦错过了便再也不可能拥有了。” “不,孩子,”沙尔多说,“人也许会错过本应拥有的一段缘,这可以归于心志的不同。但是,缘尽了,却总有如花谢存香一般的本领,究竟是何种,全凭人的心境罢了。说起来,每个人的心中都有一扇门,它装载了你最刻骨铭心的一份缘、一份情。在你认为自己错过了那段缘的时候,你其实已经拥有了它,只是它深深地藏在记忆里,躲在了你从不愿开启的那扇门里。” 伊塔抬起头:“父亲的意思是……” “惜缘,也随缘。” “女儿懂了,”伊塔的心情好过多了,她默默地合掌祝祷道,“佛祖,菩萨,求你们保佑他吧……” 玄奘带着这支不大的队伍艰难跋涉在茫茫旷野中,一路上没有人说话。太阳隐到了乌云背后,原本融化了的积雪在寒风的吹袭下冻成了薄冰,马蹄踩在上面,发出有节奏的“咯吱”声。 几只羚羊蹦跳着从他们身边掠过,走不多远又停了下来,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支队伍。 这里显然人烟稀少,动物大都不怕人。当天晚上,一头牦牛居然将脑袋从帐篷的开口处探了进去,呼出的热气喷到玄奘脸上,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第二天,他们看到前方雪原上站着六七个人,几匹马和一辆车,还有两条狗在马车的前后跑来跑去。 玄奘愣住了,他认出这是索戈一家三口,还有哈伦多,更让他吃惊的是,道缘道通竟然也在这里。 “师父!”两个小沙弥一看到玄奘就策马跑了过来。 哈玛尔走上前,冲玄奘深深地施礼,诚恳地说道:“索戈跟我说好了,他要护送法师过凌山,我已经同意了。法师不惧怕暴龙,我们又有什么可惧怕的呢?” “弟子也想好了!”两个小沙弥抢着说道,“我们不离开师父!” 见玄奘面色不豫,哈玛尔笑着解释道:“这两位小师父昨天晚上到了我家,听说索戈要去,也硬要一起走。另外,哈伦多也要去,法师也带上他吧,我这家中不需要家奴,何况他本就是法师的人。” 这时,索戈已带着哈伦多走到玄奘面前跪下:“索戈拜见法师,就让我们护送法师过凌山吧。” 道缘道通也赶紧跪下道:“师父,弟子不想回去,让弟子跟师父一起走吧。”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你们怎么这般不听话?其他人呢?” 他指的是决定返回的那五名手力。 “那五位檀越昨天跟随一支商队往东走了,”道通说,“弟子和三师兄中途跑了回来,找到索戈居士,是他带我们来的。” 玄奘将目光转向索戈:“你刚与家人团聚,玄奘不能让你涉险,快带道缘道通回去。” 然而索戈不肯起来:“法师!弟子已经安顿好了妻儿,法师你也看到,他们都同意索戈的决定了。” “那也定是你太过执著,他们不得不同意。” “不,”哈玛尔道,“我们是真心情愿的,毕竟,这也是无上的功德啊。” 见玄奘还在犹豫,索戈立即说道:“索戈听说,法师与木叉国师辩论《俱舍论》,连国师也不得不折服。索戈也愿意舍弃家人,追随法师!” 玄奘不禁摇头,有这样理解《俱舍论》的吗?他不得不耐着性子向索戈解释:“俱舍,义为包藏,就是说它包藏了根本阿毗达磨的要义。并不是你所理解的那样。” 索戈困惑地看着玄奘:“俱舍,难道不是让你抛开一切吗?” 玄奘叹了口气:“当然不是。有些人抛开对父母妻儿的责任,躲进深山,自称是修行,但这其实是自私。俱舍,是让你放下贪求心,提起一颗慈悲心;放下嗔恨心,提起一颗清净心;放下痴迷心,提起一颗智慧心。有舍才能有得,放下是为了提起。” 索戈现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伏身扣首道:“法师所讲让索戈有醍醐灌顶之感!待索戈护送法师过山之后,自会回来,与妻儿一起精进学法。” 玄奘不禁一愣,想不到自己费了半天口舌,全没用处,这索戈还是一门心思地要跟着自己走。 正犹豫间,却见赤朗和几名手力一起来到他的身前,挨着索戈跪下,请求道:“法师,就请带上索戈吧。” 玄奘苦笑,他知道索戈是个从不畏惧死亡的年轻人,他的身上有着西域汉子天生的狂野和执著,而这两个小沙弥既然跟来了,显然也赶不走了,他还能再说什么呢? 凌山看起来近在咫尺,犹如一颗触手可及的闪亮钻石,安祥静溢的镶嵌在雪原尽头的天边,一点儿也看不出传说中令人生畏的凶险面貌。实际上却还远得很,玄奘带着他的取经队伍,首先要去的是距龟兹六百里外的跋禄迦国,从那里才能到达凌山脚下。 然而这六百里走得并不轻松,天气酷寒,狂风肆虐,行走异常艰难。马队走了两天,凌山仍在那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注视着他们,而当初那个怎么走也走不到的龟兹,却已被他们远远地甩在了身后。 索戈家的两条狗也跟来了,它们大概是队伍里面最兴奋的,前奔后拥,忽聚忽散,一会儿在雪地上嗅嗅,仿佛有什么发现;一会儿跷起一只后腿,洒几滴尿作为路标,忙得不宜乐乎。 现在,马队正穿过一片荒凉地带,枯草从一滩滩的积雪中露出头来,在呼啸的朔风中抖动,显出一副凄凉景象。 西域和中原不同,它并没有完整的可耕种土地或草原牧场,而是由大大小小的绿洲或河谷组成——哪里有水源,哪里就有人聚居;哪里有河流经过,哪里就能孕育出文明和国度。 而在这些文明与国度之间,要么是难觅水草的大片荒漠,要么是野兽出没的原始森林,总之都是人迹罕至的地方。 可是这个地方有水有草,按说应该是个耀眼的绿洲,怎么也这般荒凉呢? 岂止是荒凉,这里简直可以说是死亡地带!荒草连着荒草,一直延伸到天际。看不到村落,看不到道路、毡房,也看不到一个人影;听不到马嘶牛哞犬吠鸡啼。初时,那两条狗还能偶尔从雪地里刨出一只冻硬的野兔,摇头晃脑地叼给主人,但渐渐的,这样的东西也见不着了。 自从离开长安,玄奘走过很多渺无人烟的地带,荒漠、莽林、雪山、草甸,那完全是另一个样子,是亘古以来从未遭到过人类干预的土地,置身其间,虽然也会有些许怯意,但更多的是感受到一种敬畏,那是大自然在绵绵无尽的时间流程中造就的天然姿容,一切都是和谐的质朴的。 而现在,展现在他们面前的,却是被人为的劫难强行摧毁的牧场,是一片衰败的土地。 这里最令人感到心悸的不是荒凉,而是偶尔落入眼帘的人类生活残留的印迹——在萋萋衰草中,塌陷的毡房、腐烂的木檩、破旧的畜栏……特别是刺目的白骨,令人触目惊心。 “这里曾经生活过人,”玄奘喃喃自语道,“不知道他们都去了哪里?” “都死了,”伊萨诺淡淡地说道,“没死的,也都逃离了家园。” 其实玄奘也看出来了,这里实际上是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暴尸的坟场,会使人情不自禁地联想到惊怖的哭声,绝望的呻吟…… “这么好的地方,真的一个人都没有了吗?”玄奘心中凄苦,又有些不甘心地问。 仿佛是为了回应他的问话,两条狗突然在不远处叫了起来。 策马过去,却见雪地上出现了一些马蹄的印迹。在一个背风处,他们还发现大约有四五十名骑手曾在这里停留休息过的痕迹—— 雪被篝火熔化,发黑的地面还在冒着热气。而在树丛旁边,有明显的乱糟糟的马蹄印和拱开积雪咬断的草茎,雪地上还有一个个小窟窿,这无疑是长矛留下的洞眼。 “是一伙突厥骑兵,”索戈判断道,“而且不久前刚刚离开这里。” 安归叹了口气:“这鬼地方,如果有人出现,不用问,定是马贼无疑。” “而且是最凶恶的马贼,”索戈冷冷地补充道,“他们都是亡命之徒,比饥饿的狼凶残百倍,甚至敢于生啖人肉!我不是瞎说,关于这片荒野,很久以前就流传着很多骇人听闻的血腥故事。” 玄奘不再说什么,他知道西域地区民族众多,各派势力犬牙交错,多数绿洲国家只能维持辖境内的和平与安定,对于周边地区则采取不闻不问的态度,这就使得这些地带成了马贼强盗盘踞出没的最理想场所,给居住其间的牧民和长途出行的商队带来极大的危险。 特别是龟兹,作为丝路中段最重要也是最繁华的枢纽,往来商人众多,“油水”丰厚,以至于西域大大小小各路马贼都喜欢在龟兹附近转悠,见到商队就果断下手。 可能也正因为如此,这段路才显得如此荒败不堪吧…… 茫茫荒原上,一支不足四十人的马队踽踽而行,天地之间只有灰、白这两种令人沮丧的颜色,狂风扫荡着大地,发出暴厉的呼啸,人们的心境也如头顶上那片阴沉沉的天空一样,一片死灰。 玄奘边走边清点了一下自己的队伍——三个沙弥,十六个高昌手力,十二个龟兹士兵,加上御史欢信、帕拉木昆、马贼哈伦多、向导伊萨诺和自己,总共只有三十六个人。和这片荒凉地带传说的马贼相比,这支取经队伍实在是太薄弱了。 佛陀保佑,千万不要出什么事情才好! 第十一章 狼群与强盗 走在队伍末尾的帕拉木昆从怀里摸出酒葫芦,往嘴里灌了一大口酒——他不是佛教徒,没人在乎他喝不喝酒。好在他也并不贪杯,灌了几口后,便又将葫芦盖儿拧紧,放入怀里。 肚里有了这几口烈酒,帕拉木昆顿觉热浪卷身,迎着风雪,情不自禁地唱了几句,那雪粒子迎着粗犷的歌喉扑来,撞在他乌黑的额上,旋即化成一粒粒水珠滚落下来。 “别嚎了,”赤朗回头道,“当心把狼招来。” 话音未落,就见路旁出现了两只绿色的眼睛,紧接着又是几只……这样的眼睛玄奘太熟悉了,从踏上西域土地的那一天起,他就开始同它们打交道,也不知在它们面前念诵了多少经文,可以说,这个种群已经是他的“老朋友”了。 索戈笑道:“我说赤朗,你这张嘴巴可真厉害,一说狼狼就到。” “这个,用中原的说法就是,说曹操曹操到。”安归掉了一句文。 欢信御史道:“把这群狼崽子比做曹操?也太抬举了些吧。” 众人都笑了起来,这些绿色的亮眼睛,居然给这荒芜的乡野增添了一丝生气。 天黑了,还没有遇到合适的宿营地,狼群依旧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丝毫没有离开的意思,却也不敢贸然进攻。 前面出现了一条冰冻的小河,河对面则是一大片茂密的森林,在耀眼的雪原上显得肃穆而又阴森。天上有两三只兀鹰在飞翔,黑色的翅膀在阳光中闪烁,积雪不住地从树枝上、树冠上落下,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哈伦多骑在马上,轻松地吐出了一口气,道:“这块荒原总算快要过去了。过了这条河,前面就是跋禄迦国的领地。看来,这次我们很走运,不会再遇到马贼了。” 赤朗见这个曾经是马贼的人如此轻松地谈论马贼,心里觉得好笑,他回头看了一眼那群在荒草残雪中伏着身子尾随他们的狼群,笑道:“这还算走运啊?你瞧瞧这些狼,饿疯了似的,也不管我们人多,只是一路跟着不放!” “它们爱跟,就叫它们跟着好了,”哈伦多依然一脸轻松地笑道,“我宁愿再碰上十拨狼崽子,也不愿意碰上一次马贼!” “说得也是啊,”安归想起他们以前的遭遇,深有同感地点着头,“狼是畜生,可比人好对付多了。” 玄奘想,哈伦多毕竟在这一带做过马贼,年纪又大,了解得自然多一些,当即问道:“我们可能还要再走上两天才能到达跋禄迦国,你觉得这段路相对安全些吗?” “差不多吧,”哈伦多用一副很内行的口吻说,“法师大概不知道吧,一般来说,那些较大的马贼队伍都喜欢呆在两个国家之间的荒原上,没有军队巡行,抢劫起来也方便顺手,要是再赶上丰水的季节,他们自己还要放马牧羊。咱们眼下就快走过这片荒地了,再往前走,就可以碰上跋禄迦国的军队,就算有劫匪,也是些成不了气候的小毛贼,不足为惧!” 说话间,队伍已经走到河边,河床正当风口,西北风呜呜啸叫,寒气砭人肌骨,河面结着冰,冰上覆盖着一层晶亮的白雪。 “直接从冰上过去吧。”哈伦多提议说。 “恐怕不行,”伊萨诺走上前道,“我好像听到冰下有水声。” 玄奘来到河边,蹲下身来,扒开积雪,借着微弱的月光,果然看见冰下隐隐有水在流动。毕竟时令已经到了春天,冰冻得也不是很厚。 他回头朝道诚看了一眼,道诚会意,走上前,举起手中的齐眉棍朝冰面上用力砸去。只听“咔嚓”一声,冰层裂开了,涌出一汪黑亮亮的河水。 “看来,不能在这里过河了。”玄奘直起身,目光望着对岸说道。 索戈道:“从这里往上游走,有一处河面很窄,可以过去。” 沿着河岸继续往西,几株枝条裹满冰凌的红柳树伫立岸边,白绒绒的,活像一只只刚出壳的小鸡崽。 帕拉木昆走在最后,腿上裹扎毡靴的带子有些松散,拌了他一下,他蹲下来,将其重新扎紧,不知不觉竟与队伍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直尾随在后的几只狼见有机可乘,哪肯放过,立即扑了上来。帕拉木昆吃了一惊,伸手抓住最先扑到的那头狼,大喝一声,用力甩了出去。那狼在空中发出一声惨叫,跌到远处的灌木丛里。 其余的狼并不退缩,饥饿使它们不顾一切地包围上来。 好在前面的人已经发现帕拉木昆落单,急忙赶回相助,道诚手执长棍挑倒了好几只狼,索戈、安归则用马刀砍伤了几只,帕拉木昆腾出手来又摔出去几只,再加上龟兹士兵们的刀砍箭射,狼群明白没有机会,“呜呜”叫着四散逃开。 安归收了马刀,嘴里呼呼地喘着粗气:“这还叫好对付?” “比马贼好对付多了。”哈伦多说。 话音刚落,就听前面一匹马长嘶一声,前蹄一软,竟陷进了一个三四尺深的雪坑里,动不了了,马背上的手力对此毫无妨备,被一下子掀下马来,跌在雪地上。 那手力爬起来骂了一句,踉踉跄跄地奔上前,将马背上的行李卸了下来,玄奘也带着弟子和手力们上前帮忙。 雪坑颇深,马显然受了伤,动弹不得。一行人想尽办法,也没能把它给弄出来。 “这坑一看就不是天然形成的,”索戈绕着那匹可怜的马转了一圈道,“我看咱们还是快点上路,别管这匹马了,不然等遇到马贼就晚了。” 已经晚了!他的话音刚落,就听到“汪汪”的狗叫声,与此同时,在他们的南边,骤然传来打雷般的声音!这声音越来越近,挟带着一股疾风。 龟兹士兵们的脸上登时变色,他们听得出来,那是无数匹战马疾驰而来的声音!几名胆小的手力已经惊得面如土色。 大股的骑兵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突厥人,他们才是真正的野兽。西域的劫匪大都只抢钱不杀人,而突厥马贼不但抢钱,抢粮,抢人,他们还喜欢杀人,屠城这种事情一直都是他们最喜欢干的,铁骑过后,身后便会留下一片白地。 这些战马和它们的主人很快便出现在眼前——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余骑!从远处看,黑压压铺地而来,真如一阵旋风般,将这支小小的西行队伍团团围住。 玄奘注视着他们,看打扮,果然是一群突厥人,弯刀跨马、杀气腾腾! 突厥人自称自己是草原上的狼,这个称呼既代表了突厥骑兵来去如风多变诡异的群狼战术,又刻画了突厥人勇猛噬血的彪悍性格。因此,他们的可汗以金狼为图腾,称霸一时。 现在,这支只有三十多人的西行队伍,就像是草原上的一只孤羊,偏偏遇到了一群饿狼,毫无还手之力! 哈伦多心里暗暗叫苦,刚才高兴得太早,大话说得也太满了。看这架势,今天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了。 伊萨诺的脸色也变得极其难看,他有过凌山的经验,却没有应付马贼的经验,何况是这么多的马贼! 索戈抽出身上的马刀,被玄奘按住,眼前的马贼足有两千骑,这样一支骑兵队伍,若是野战,足以对抗任何一个西域国家的主力部队了,他们这支小小的马队,硬拼完全是送死。 对玄奘而言,即便所有的财物都被马贼掠走,自己的西行之路还要继续下去,被抢与布施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区别。这一次,他只希望能保住大家的性命。 他极力定下心来,默默打量着这群马贼。这一看,还真让他看出了点问题—— 这些人虽然都是突厥装束,却可以从发饰和着装上看出明显的区别,似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部落临时拼凑在一起的。 这并不稀奇,突厥从来就不是统一的国家,最多只能算是个部落联合帝国,东、西突厥均是由很多大大小小的部落组成,内部结构十分松散。所有的突厥人都属于自己的部落,属于他们的设而不是大可汗,他们独来独往,只有在抢劫和战争的时候才会拧成一股绳——还不见得坚固。 玄奘看着这些突厥马贼,马贼们也在饶有兴致的打量着他,每个人的眼中都闪烁着狼一样的绿光。 在这个天寒地冻、大雪封山的季节,谋生是极为艰难的,何况大可汗还封锁了山路。因此,即便是强盗,这段日子也不大容易打劫到一个大的猎物。 一个黑塔般的大汉高声喊道:“放下财物,饶你们不死!” 道诚小声问了一句:“师父,怎么办?” “照他们说的做,”玄奘沉声回答,“你们把财物放下,往后退,退到我后面去。” 道诚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朝身后的手力们做了个手势,众人立刻将所有的财物放在地上,人与马齐齐地向后退去,露出地上的驮包。 索戈、道诚、伊萨诺以及龟兹士兵们,也都收起武器,勒马向后退去。 见这支队伍如此老实地放弃了抵抗,马贼们也便放下心来。再看放在地上的驮包数量显然不少,看来今天是个收获的好日子,都不禁咧嘴笑了起来。于是也不再剑拔弩张,原本一触即发的厮杀气氛一时竟缓和了许多。 玄奘独自催马向前几步,朗声说道:“贫僧玄奘,从大唐来,要到西突厥统叶护可汗王庭。所携财物乃是高昌王和龟兹王敬献给统叶护可汗的礼品,还请诸位行个方便,让我们过去,贫僧感激不尽。” 对面立即响起一片“嗡嗡”之声,显然,“玄奘”和“统叶护可汗”这两个名字震住了他们。 “设!他就是那个取经的和尚!”先前发话的黑大汉立即对身边一位骑红鬃马的年轻人说。 这个年轻的首领看起来不过三十岁左右,头戴一顶颇为考究的毡帽,上面点缀着狼形金冠饰,腰间束着一条牛纹银带,右手横握一柄宽刃短剑。被几个大汉簇拥着,显得傲气十足。 “我听说,高昌王给了他一百金,外加两万银钱!”他歪着头,冷冷地说。 “哇!两万银钱!”几个马贼的眼中立即冒出贼亮贼亮的光。 “还不止这些呢,”旁边一人谄媚似地补充道,“他在龟兹住了两个多月,龟兹国王的布施也少不了!” “这下我们可要发财了!”后面有人欢呼。 “可是,得罪了大可汗,只怕……”人群中毕竟还是有谨慎的,但很快便被淹没在一片不屑的声音中。 “屁的大可汗!我们早就得罪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 “抢了这只肥羊就走,大可汗上哪里找我们去?” “回头可要多买些酒肉,好好庆贺一番!”有人开始摩拳擦掌。 “你就知道吃!要我说,应该叫人多打造些兵器,再招些人马,咱们就自己干了,到时候咱们的设做了大可汗,也省得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受气!” “你们说什么呢?”一个阴森森的声音突然传来,打断了这些七嘴八舌的兴奋声音,“这财是你们发的吗?” 果然还有一位!在那个被人叫做“设”的年轻首领左侧,有一个骑黑马的中年人,身边同样围着很多人,他们个个手提长刀,瞪着眼睛,像看仇人一般看着对面。 特别是那个中年人,长着一副黝黑的面孔和凶神恶煞般的眼睛,即使相隔三四丈远,那阴森的目光也令人不寒而栗。 玄奘舒了一口气,看来,自己先前的判断没有错,这两千骑至少是两支队伍临时拼凑起来的,很显然他们来自两个不同的部落,在这寒冷少食的初春季节,结伴出来抢劫就像打猎一样平常。 突厥各部落间从来就没有和睦相处的习惯,他们相互争夺草场和牛羊、马匹,一有争斗就不死不休。这两支队伍显然也是为了各自的生存才走到了一起,没有矛盾是偶然的,有矛盾是必然的。 想到这里,玄奘便不再管他们,只管闭目诵起经来。 玄奘出奇的镇定使他的队伍没有产生混乱,但是每个人的心中都忐忑不安,哈伦多已经开始在心里盘算,是继续死撑,还是拔腿就跑呢? 老天也来凑趣,原本停了的雪又飘了起来。这些白雪落在人的头上,便被他们头顶冒出的热气迅速融化成一缕白汽。 两位突厥首领高高地坐在马鞍上,两对贪婪而又凶残的目光,在被他们围在中间的那只“羔羊”身上相遇了。 那个年轻人冷冷地说道:“你这妖贼!有跟我抢猎物的功夫,还不如乖乖地把马场交出来,滚到没有水草毡房,没有骏马羊羔的天边,再也别回头,免得我挖出你的心肝做抓饭!” 中年人哈哈大笑,吼道:“我把你这粪便脱成的小贼人!从哪儿生出来的,还从哪儿缩回去!别让我挖了你的眼珠子喂我的鹰!” 两边的人群都跟着他们的首领一起喊叫起来,征服对方的勃勃野心,独霸“肥羊”的强烈欲望,使他们全身的力量都汇聚在喉头,爆发出飓风般的啸声。骑手们握着马刀,高扬着愤怒的拳头,仰面向天,全身抖动,“啊——啊——”狂吼,已经听不清他们在吼什么了。 对于突厥语,玄奘原本就很生疏,只能勉强听懂一些栗特语的官话,那还是跟雪山灵主教中那位冒牌“兄弟”学的。可是现在,从这些马贼嘴里快速而又高声吐出的,却是他们各自家乡或部落的话,而且显然不是什么雅语,玄奘已经完全听不懂了,他甚至怀疑对方也不见得都听得懂。 但听不懂没关系,这两千个喉咙里所震荡出的颤音,足以汇聚成一片恐怖的海洋。 在这令人毛骨悚然的声浪冲击下,骑手的眼睛里充了血,骏马的双眼发出求战的红光,鬃毛耸立,前蹄高扬,高声嘶鸣。 玄奘突然觉得眼前的景象有些滑稽,半个时辰前,他还觉得这是一支可怖的军队,足以同任何一个西域国家的正规军相媲美,可是现在,这两队人马已经相互撕杀起来,来回奔跑的马蹄将地上的积雪、尘土全都激到了半空中,扬起一片雪雾。 第十二章 山那边是什么? “他们怎么自己咬起来了?”飞扬的雪尘中,道缘紧张而又惊讶地问。 “这还用说?”赤朗小声道,“肯定是分赃不均,引起内讧了呗。” “就算要分赃,也要先齐心协力地抢了再分啊。”道通觉得很不理解。 “小师父你不懂,”哈伦多毕竟做过马贼,了解贼的心思,笑道,“抢了再分就晚了。再说不事先分好,打起架来谁肯卖力?” “我看他们现在倒是都挺卖力的。”道缘嘟哝道。 可不是?各色骏马在荒原中相接混战,马嘶声和着马刀划破空气的“呜呜”声,将骑士的呐喊抛向半空。马刀在飞扬的雪尘中滴着血……雪地已被鲜血染红,两位首领眼喷血光,马刀上各挑着一颗滴血的人头,举在半空,为各自的骑手助阵。 玄奘心中暗叹,这便是狼与人的区别,狼群决不会为了猎物而自相残杀,人却有可能因为分赃不均而当场翻脸! 两支队伍越打越狠,铁蹄踏碎了厚冰,扬起一股股雪烟。马刀在雪烟中相击,迸着火星,流着鲜血。冰面上横散着一支支断臂,一颗颗人头,一具具残尸,一匹匹仰翻的骏马……血水流淌,渐渐结成一层薄薄的血冰,空气中弥漫着浓浓的血腥味儿。呐喊声,惨叫声,呻吟声汇合在一起。 玄奘无奈地闭上眼睛,开始诵念《往生咒》,为死者超度。 在一片厮杀声中,马蹄声渐去渐远,被踏成烂泥的雪地里,只留下了数十具尸首,和一抹袅袅不绝的烟尘…… 雪地上已然是大片殷红,好似突然盛开在荒原上的血色之花。呼喊声渐渐消失,一切都归于寂静。 就这么结束了?玄奘感到很不可思议,甚至有些滑稽。他原本还想着向这些贼寇们讲点关于佛家因缘果报的道理,可是上天根本就没有给他开口布道的机会,事情就如闹剧一般收场了。 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虽然天上的雪越下越大,风也显得很刚硬,可他们身上的衣衫却都已被冷汗浸透。 索戈回头看了看那匹陷入坑中的马,它早已经冻得如石头般僵硬。 道诚却有些紧张地注视着师父,他很担心师父会下令掩埋这些尸首,要知道这里天寒地冻,而且很不安全,那帮马贼随时都有可能再回来。 好在玄奘也不是个迂腐的僧人,这种时候,保护好他的队伍才是第一位的。闭目念了一卷《往生咒》后,他便抬起头,目光再一次定格在了远处的雪山上。 “我们走吧。”他轻轻说道。 马队绕开地上的尸首,继续出发了。 荒原重新恢复到死一般的寂静,天空开始飘起鹅毛大雪,狂风呼啸,卷起漫天遍野的雪和沙,合力将遍地的猩红遮盖。将近百具的尸首就这样湮没在无尽的雪原之下,只待若干年后,由过路的人们来发现他们的森森白骨…… “今天可真是幸运!遇上那么多贼子,本以为这下完了,谁知竟是虚惊一场。除损失一匹马外,总算没丢什么东西。”取经的队伍还在向西进发,人们谈论起刚才的事情,不禁心有余悸。 “我们可要小心!谁知道他们还会不会再回来?”道缘突然说道。 赤朗“哧”了一声,道:“回来做什么?难道他们真以为我们会乖乖地呆在原地等他们?” “他们总会回来收那些阵亡者的尸体吧?”道缘说。 “他们不会,”哈伦多冷冷地说道,“这些部落首领,我最清楚了。他们视那些牧民骑士的阵亡,如同暴风雪中冻死一群绵羊。绵羊死了还可以剥皮吃肉,而阵亡的勇士对他们却是毫无用处。” 众人都不再说话,只有马蹄踏在雪地上的声音。这时,安归像是自言自语地小声问道:“真奇怪,那些狼怎么还跟着我们?” 玄奘回了一下头,果然看到衰草丛中,那四五只移动着的灰色的脊背。 狼群低着头,斜睨着这支队伍,已经跟随他们在荒原中走了数十里。可能是因为队伍里人多,又是白天行路,它们始终没敢贸然进攻。然而它们显然也没有完全死心,就连刚才那么多人的杀伐都没将它们惊走。 阿合悻悻地骂了一句:“该死的畜牲,有那么多尸首不吃,跟着我们做什么?” “狼不是野狗,不吃死尸,”伊萨诺道,“它们只吃自己打下来的活物!” 玄奘叹息道:“有时候,狼比人更聪明,更能清楚地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师父,”道缘靠在他的身边,有些心虚地问道,“到了跋禄迦国,应该就会安全多了吧?” 他们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脚步,两天后,这支马队连同跟在他们身后的狼群,终于来到了跋禄迦国。 这是一个山地小国,其都城只有龟兹国都的三分之一大小,土质气候、人情风俗、文字语法都与龟兹相同,只有语言略有差别。 一路的奔波,加上遭遇马贼惊魂未定,每个人都心力交瘁。他们决定在此休整一天。 一行人住进了城里的马店,夜晚,听着窗外此起彼伏的狼嗥声,沙弥和手力、士兵们开始议论起雪山那边都有什么。 “雪山那边能有什么?还是雪山!没完没了,连连绵绵。”哈伦多啃着烧红的兔肉,不屑地说道。 “别吓唬朋友。”索戈冷冷地说道。 来给他们添柴的马店老板笑了笑,说道:“山那边啊,有很多的国家,还有大片的草原和森林……” “对了,森林!”哈伦多又打开了话匣子,“我当年从那里走过,里面好多的猛兽……” “猛兽不可怕,”这里的老板显然很健谈,接口道,“森林里真正可怕的是蚊子,神不知鬼不觉,等你发现的时候,绝不只是被它咬了一口那么简单。” “不是咬一口那又是什么?”道通奇道,“难道还能被它啃下一块肉不成?” “小师父有所不知,”老板道,“有一种小蚊子,黑色的,像芝麻那么大,非常厉害!你若是不将裤腿扎紧,它就会爬进去。到那时你就等着享受那股奇痒难熬的滋味吧。” “哦,这我也听说过,”哈伦多又开始吓人了,“还有一种手掌大小的毒蜘蛛,毒液在它脚上,人的皮肤一碰到就烂……” “会死人吗?”道缘哆嗦着问。 “三师兄就是胆小,”道通不屑地说道,“有那么多人从那边走过,他们都不怕,咱们怕什么?” “哪有多少人走过?”老板道,“那儿一年到头,只怕也过不了一两个商队吧?” “有商队就有路,”道诚说,“至于毒蜘蛛,小僧觉得,它们也是怕人的,只要小心一点,就不会碰上。” “小师父说得没错,”索戈突然说道,“其实,我倒是宁愿呆在森林里,也不要跟那里的人打交道。” “这话说得是啊!”哈伦多道,“在那个鬼地方,你永远都不会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或许一觉醒来,你会发现自己的行李不见了;或许你已经被扔进了河里;又或许你会发现自己被绑在一个烧烤架上,底下是熊熊烈火,那么恭喜你,你遇到难得一见的食人族了……” 赤朗笑道:“听你说得这么邪乎,难道经常往那边去?” “年轻的时候去过,”哈伦多道,“那边有钱赚啊,谁也不能跟钱过不去,是不是?” 手力们都笑起来,玄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 “你们也是做生意的?”老板为他们续着茶,又问,“要赚钱不一定非得过凌山啊。” “檀越的意思是,还有别的通道?”玄奘满怀希望地问道。 “通道是没有的,”老板笑道,“问题是,为什么非要到那边去做生意啊?咱们这跋禄迦国也很繁华,这儿的女人心灵手巧,织就的细毡细褐,远近闻名啊!你们打听打听,这雪山周围各国的商旅,常到这里来收购。像你们这样的,就在跋禄迦国与龟兹之间做生意,路不远还赚钱,多好啊。” 玄奘哑然失笑:“檀越所言甚是,只可惜我们不是商旅。” 大家又说笑一阵,便各自去睡了。 对于常年奔波在西域古道上的汉子来说,夜间狼群的嗥叫是最好的催眠曲,伴着这独特的音乐,美美地睡了一宿后,玄奘便带着弟子和手力士兵们储备燃料,为翻越凌山做准备。 这一带可烧的东西少得可怜,最好的燃料要数牦牛粪,质轻易燃,又干燥,但稀少之极。别的驼马粪便当然也凑合了。植物中较多的是一种“毛刺”,它趴在荒漠上,像一小团长刺的毛,或者长毛的刺,手力们将这些东西连根掘了出来,堆成小丘,平均分配到每匹马的身上,成为穿越凌山的能量来源。 “这点东西根本就不够烧,”看着他们准备的燃料,马店老板笑着提醒道,“你们都是第一次过凌山吧?那里的雪和冷啊,杀人!” “檀越以前走过凌山么?”玄奘问。 “走过!”老板得意地说道,“一个撒马尔罕的商人带我们从达板上的冰道上走的。嘿,那个冷啊!把什么都冻得‘兹兹啦啦’地响,口水吐出去,‘兹’地一声,就成了冰球儿!有些头一回走那里的人,不知道厉害,戴帽子时没留神,那耳朵冻麻了,脆得很,轻轻一抹,‘啪嗒’一声,就掉下来了。” 道缘吓了一跳,下意识地捂住自己的耳朵。 老板觉得这个胖乎乎的小沙弥很有趣,冲他笑道:“更奇的是,有的人耳朵掉了还不知道,等到了山下,暖和了,开始冒血了,这才发觉。” “那怎么办?”道缘紧张兮兮地问道。 “还能怎么办?赶紧找去啊,”老板笑道,“有那运气好的人,还能找回来。” “找回来有什么用?”赤朗笑着问道,“还能安回去不成?” 道缘站起来:“我再去找找看,还有没有可烧的东西了。” 众人哄笑起来。 离开跋禄迦国,一行人便踏进了起起伏伏的山地里,他们沿着铺满冰雪的山脊,一路有说有笑地往西北方向而去。 现在,那座美丽神奇却又令人生畏的凌山就在他们面前,庄严而又自信地矗立着,冰雪的覆盖让它显得如此圣洁,而就在这种壮观、威严与圣洁中,它静静地等待着,准备用它独特的方式,来迎接这群即将拥抱它的人们。 西行的队伍朝着这个许久无人涉足的地方进发,由于在跋禄迦国休整得不错,每个人的精神状态都很好,就连马匹们也都情绪高涨,走得飞快。大家渴了喝一口皮囊里的水,饿了抓一把干奶疙瘩放在嘴里嚼着,整个白天都没有停下来休息。 那支一路跟随他们的狼群依旧尾随在后,玄奘每一次回头,都能看到它们那绿豆般的眼睛。他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觉得这些狼实在是跟他一样执著。 转过一个弯,便看到几缕丝带般的雾云,缠绕在半山腰,为雪峰平添了几分仙气。 “这么美的地方,真的会有暴龙吗?”玄奘边走边想。 冬季的太阳就像一盏透亮的宫灯,徐徐沉下西南方的地平线,晚霞把飘浮在空中的云雾染得通红,虽然没有风,但却十分寒冷。 随着黄昏的阴影像纱幕一样从东面慢慢铺卷过来,空气似乎变得有些重浊,赶了一天路的人们也终于感到了疲累,呼吸时竟发出一种轻微的哨音。 又有几头豺狼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亮着一双双绿莹莹的眼睛,远远地跟在马队的两侧奔跑,不时地向着使它们馋涎欲滴的人畜发出恐怖的嗥叫。 这是一支狼的家族,有两三头成年狼,六七头半大的狼崽,它们同前面那支狼群一左一右、若即若离地跟着这支马队。 一队人马,外加两拨狼,这可真是一支奇特的队伍!不过,马队的人对此显然已是司空见惯,因此丝毫也不在意。 倒是索戈家的那两条狗,紧张兮兮的,不时地停下来,冲着后面一通狂吠。 “吵死了!”赤朗夸张地捂着耳朵,不放过任何可以嘲笑索戈的机会,“这什么烂狗啊,剥了皮放锅里一炖倒是一盘好菜!” “你也知道这是两条土狗,”索戈不高兴地说道,“她娘儿俩养来看家护院的。” “就凭它们?”赤朗摇摇头,“还看家护院呢,难怪房子都被人抢了。” 说到这里,突然觉得玩笑开得有点过火,忙住了口。 夜半时分,这支奇特的队伍终于抵达了凌山脚下,并在此扎下了营地,准备明天一早出发。 站在近处看这座雪山,玄奘简直要被它的美给折服了——巍峨的雪峰气势磅礴地对着他们,几乎占据了整个天地,淡青色的天空被它挤得只剩下了边边角角,点缀在山峰的四周,白云被山风吹成一团,迅速地划过山巅。 马队做好了出发的准备,伊萨诺默默地向前,面对这座神山,跪伏下来,行五体投地的大礼。 手力和士兵们也都纷纷跪下,用他们各自的礼节,长叩祈祷。 他们虽然勉强也算是佛教徒,但也信奉其他神灵,尤其是令人生畏的雪山神,更是万万得罪不得的。 作为一个正信的佛弟子,玄奘没有同手力们一起跪拜,只是合掌深深地打了个问讯,便抬起了头。 这是他第一次在这么近的距离仰望一座雪山—— 山上铺满银色的雪,山腰缭绕着柔美的浮云,一种浓得化不开的神秘气息塞满胸间。 雪山,就像是一幅画卷,从不失却她本身特有的灵气,淋漓尽致地表演着山的刚稳,雪的轻柔;又如一架永不倾斜的天平,总能将山和雪调配得如此平衡和精致。 雪山,又如同一个阴险的妖女,冷冷的妩媚之下埋藏着一个又一个死亡的陷阱。当不了解她的人们还在如痴如醉地欣赏着她的美丽时,了解她的人们,心已经紧张得如同窒息一般,不敢有丝毫的懈怠。 眼前的凌山不就是这样吗?玄奘不禁感慨起来,它看上去似乎并不高,远不像自己在中原所见的群山那般高低起伏,沟壑连绵。但是,这才是真正雄奇壮伟的高山!它的局部看上去甚至很平坦——唯有平坦,才能承其高大,也唯有平坦,才能在自己的脊背之上,再肩负起另一座巨峰。凌山,不!整个大葱岭都是如此,山压着山,峰叠着峰,层层叠叠,沉重艰辛,犹如一个巨人,将十几条巨大的山脉,在这里狠狠地打了个死结! 第十三章 踏入暴龙的领地 迎面刮来好几团眯眼的雪尘,强劲的山风几乎将人掀翻!马匹们高声嘶叫了起来,几匹胆小的已经在往后退了。 手力和士兵们缩着脖子,忙着整顿马匹,哈伦多忍不住咒骂起来:“该死的老天,刮这么大风!还让不让人活了?” “闭嘴!”伊萨诺好半天才祈祷完,刚刚站起身来就厉声喝道。 哈伦多没想到这个新来的向导这么厉害,吓得一个激灵,果然闭上了嘴。 “别骂老天,”帕拉木昆瓮声瓮气地对哈伦多说道,“想来这是暴龙做的怪。” “暴龙总斗不过老天吧?”哈伦多小声嘟囔道,“老天也不管管它,难道不该骂?” 看到伊萨诺似乎又要发飙的样子,两人都不再说话了。 玄奘不禁叹道:“老天在冬季和夏季总是挨骂,可是人们在冬天想念夏天,到了夏天又想念冬天,倘若这世界真的永远是春天,人们能否保证再也不骂?” “真要是这样,我肯定不骂。”哈伦多道。 道缘却凑过来问:“师父,这世间真有永远是春天的地方吗?” “有啊,”玄奘回答道,“极乐世界。” 听了这个回答,众人都有些泄气,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没有这个自信,认为自己死后能去极乐世界的。 “高昌其实就很好,”阿合突然说道,“我觉得不比极乐世界差。” “算了吧,”赤朗道,“靠着火焰山,热得要死!” “热有什么关系?”阿合带着几分神往地说道,“不热还结不出好吃的葡萄来呢。” 这么一说,几个高昌来的手力也都开始想家了,烈风从雪山上一阵阵刮来,像一个张着嘴的妖怪,恨不能真把他们的耳朵给咬下来!以至于原本酷热难耐的戈壁故乡,如今在他们心中,倒成了极乐天国。 玄奘回头看着大家,除道诚、索戈等人外,沙弥和手力们大都缩着脖子,瑟瑟发抖,士兵们也都搓手跺脚地取暖。这还只是在凌山脚下,就已经如此的酷寒,山上的情况可想而知。 无论是在龟兹,还是跋禄迦国,人们提起凌山,都知道那是个寒冷得让人恐怖的地方。 “打开行李,尽可能穿戴得厚一些。”玄奘只能这般嘱咐道。 于是,大伙儿从行李中取出高昌王赠给的衣物,一层层地穿戴起来,可即使把自己裹得像蚕蛹一般,他们依然觉得手足冰凉。 “我跟你们说啊,”哈伦多偷眼瞅了瞅一脸阴沉的伊萨诺,一边往身上套着毡衣,一边对身边的伙伴们说,“上山之后,谁也不准大声说话,听到没有?否则惊动了神灵,大家都得死!” “知道,”一个手力道,“向导早就嘱咐过了,还用得着你再说一遍?” 赤朗从行李中取出一条漂亮的红褐色毡袍,正欲穿上,却被索戈一把夺下。 “不能穿这种颜色的!换一件!” “为什么?”赤朗不服气。 “跟你说不行就是不行,”索戈道,“你不知道暴龙最讨厌这种颜色吗?” “我说,这暴龙怎么跟你似的,这么多毛病呢?”赤朗嘟哝着,又去找另外的衣服去了。 几个手力吃吃地笑了起来。 玄奘解开行李包,首先取出的便是伊塔织的那件白色毡袍——羊毛织成的毡布柔软细滑,像从九天之上落下的白云,处处体现出一个年轻女子的细心和痴心。 轻轻地叹了口气,他将这件毡袍重新叠好,放了回去,又拿了另外一件穿上。 “师父,我们准备好了。”道缘和道通两个小沙弥走了过来,他们穿得很多,像两头小熊一样立在师父身边。 马队开始上山了,这一带的道路起伏不平,到处都生长着低矮的树木。雪地里,常常可以看到野兔、貂和狐狸走过的痕迹,估计在那些被白雪掩盖着的大大小小的岩石和矮树丛中,一定藏有鸟兽。 帕拉木昆很想过去看看,被索戈拉住了——这里是一个奇怪而不友好的地方,每一道灰蒙蒙的山谷,每一条堆满石头的河汊里,都有可能掩藏着危险。 “这些石头都是暴龙用尾巴从山上扫下来的,”伊萨诺边走,边小声地说道,“山上的暴龙威势无比,一旦发怒,便会扫下大片大片的冰雪巨石,能在瞬间将整条山谷填平,将所有的生灵捻为齑粉。因而万万不可造次。” 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压抑,人们沉默地点着头。 脚下的地势越来越高,山势越来越陡,树木也越来越稀疏,直至完全消失,眼前只剩下白光一片,分不清哪里是山,哪里是天。 这是千万年堆积而成的数百尺厚的雪,在自身的重压之下结成了晶莹而坚固的冰,如今又被这支队伍踩成一条冰路,那透明的尖锐的光芒,刺得人眼睛生疼。 前方是一座陡峭的冰崖,在众人面前炫耀着晶莹的色彩,坚硬光滑的冰面让人马一踩上去就滚落而下,根本难以逾越。 伊萨诺取出一把刀,在冰面上凿出了一个小坑,刚好可以容纳半个脚掌。索戈会意,取出自己的弯刀,在这个小坑上方两尺处又砸出了一个坑。赤朗抢先踏了上去,在上方凿出第三个坑……紧接着,手力和士兵们轮番上前,在冰崖上砍凿出一级级冰阶…… 寒冰坚硬,鲜血从他们震裂的手背上滴落下来,染红了晶莹的冰雪…… 众人牵着马匹,连拉带拽,总算登上了冰崖。 两支跟随他们游走了一整天的狼群,至此终于停了下来,它们闪动着绿莹莹的眼睛,无声地站立着,似乎在向这支即将进入死亡之地的队伍行注目礼。 寒风夹杂着冰屑,不停地朝脸上砸来,玄奘抬手擦去沾在眼帘上的雪星,感觉两只眼睛痛得厉害,伸手揉了揉,竟有些肿胀,眼前的景物也变得模糊不清。 旁边的伊萨诺递给他一块黑纱制成的面巾,示意他遮在脸上。 玄奘将这块面巾绑在额头上,黑纱遮住了双目,虽然有些妨碍视线,但眼睛确实感觉舒服了许多,他感激地朝伊萨诺点了点头。 “这东西还有吗?”他小声问,“能否给每个人都弄上一块?” 伊萨诺点点头,沉声说道:“我来的时候找大王要了一整匹黑纱,就是用来做这个的。没办法,雪看得太久了眼睛会瞎的。” 果然,他从行囊中取出一把黑纱面衣,停下来为后面的人分发。 看看每个人都遮上了面衣,玄奘略略松了口气,欣慰地想,这个伊萨诺确实是一个称职的向导,有他在,翻越凌山应该不会再有什么问题吧? 马队在积雪的山梁上默默行走着,每个人的脸上都蒙着面衣,看上去很是滑稽,活像一支狼狈的马贼队伍。 一阵寒风呼啸着刮了过来,人们情不自禁地缩紧了身子,将毡袍裘衣裹得再紧些,可是没有用,这些原本可以留住温暖的东西此刻都变得虚若无物,从四面八方逼来的凛冽寒意无情地抽走了人们体内的热量,寒气渗入骨缝,一直冷到了心里。 那位跋禄迦国老板说,“这里的雪和冷能杀人”,真的一点儿都没夸张。 雪山上没有路,只能踩雪踏冰艰难攀爬,冰在脚下噼啪作响,时不时地往下陷落。有时一脚踩下,半个人便陷进了雪窝里;人在冰上不停地滑倒,再挣扎着爬起……到后来,完全就是连滚带爬了。 马蹄子上裹着毡布,可还是在冰面上不停地打滑,只有索戈家的那两条狗,一边走一边拱开积雪,寻找下面牲畜的枯骨。 玄奘感觉自己的背上已是汗水涟涟,嘴里妖魔似的吐出一团团白雾,冷风穿透四肢百骸,将汗水、雪水一股脑儿地吹进体内,一股无法抵御的寒冷噬咬全身。 再看看同伴们,个个须眉皆白,看上去就像是得道成仙了一般。 他回过头,想和同伴们说几句打气的话,可是一张嘴,一股夹着雪粒的寒风便冲入喉中,一时只觉得气短难以出声,连嘴唇也被冻上了,无法翕动,只得放弃了说话的打算,继续埋头向前。 风越来越猛,在耳边疯狂地尖啸着,鹅毛大雪漫天盖地,遮住了他们的眼睛,三尺之外看不到人影。 一条长长的绳索,将马队的几十个人拴在一起,大家低着头,喘着粗气,艰难地攀登着。 道通感觉自己的脚步越来越沉重,几乎迈不开步子。低头一看,才发觉是结在毡鞋上的积雪冻成了两个冰坨,他伸手去掰,哪里掰得掉?拿手中的木杖砸,却也只留下了一个小白点。 “快走!管那个做什么?”后面的龟兹士兵气喘吁吁地摧促道。 哈伦多牵马跟在索戈的身后,心中闷闷不乐,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勇敢的人,做马贼也不过是生活所迫,他心里也明白,自己所在的那支马贼队伍里全是欺软怕硬的主儿!一点儿都不稀奇。这次一出来他就后悔了——就呆在索戈家里做家奴不行吗?何必非要心血来潮地跟出来?在西域,俘虏除了被砍头的,都是给人做奴隶,这其实也没什么不好的,怎么不是过一辈子呢?可是索戈这个傻瓜非要跟那个疯狂的和尚走这条不归路!好吧,他想走,那就让他走好了,自己呆在一个只有女人和孩子的家里,说不定时间久了,做了男主人也未可知呢。 这么一想,他更是恨自己思虑不周了,暗暗思忖,有机会一定溜回去。 玄奘可不知道哈伦多的想法,他只觉得自己的腿就像是灌了铅一样沉重,看着旁边手力们惨白的脸,听着耳边越来越沉重的喘息声,他的心中非常焦急,谁要是在这里生病,那可真是一点儿办法都没有! 怕啥偏来啥,走了一段路后,玄奘便见身边的手力喘息连连,摇摇欲倒,忙问道:“有什么不舒服吗?” 那手力喘着气摇了摇头:“没有……” 玄奘不放心,又追问一句:“要不要喝点水?” 却发觉身边没有了声音,仔细一看,那手力已经低着头昏迷了过去,脚下还在机械地迈着步子…… 玄奘大吃一惊,忙将那手力扶住停下,喂了几口水,见他醒来,这才舒了口气。 “法师……我……头痛得……厉害……”那手力喘着气说。 “你一定是被冻病了,”玄奘直起身子,看了看远方的雪峰道,“你不能再往前走了,我叫两个人送你回龟兹。” 说罢他回转头,命队伍暂停下来。 “他病了,”玄奘指了指那个虚弱的手力,问道,“你们有谁愿意护送他回去?” 哈伦多心中一喜,机会来了!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又偷眼看看索戈,心中暗暗想着该怎么说才能不着痕迹地领下这份差事。 可惜有些事情是不能等的,还未等他想好说辞,两名手力已经站了出来,嚅嚅地说道:“我们去吧,我们的头……也……也很痛……” 玄奘点点头,说了声:“路上小心”,便叫他们牵上几匹马往回走了。 哈伦多再次在心里狠狠地咒骂了自己一顿。 看着那三个手力相互扶持着,蹒跚着转过山弯,玄奘轻叹一声,带着一干人马继续向雪山深处行进。 道通还在跟自己的鞋较劲儿,毡鞋上那两个冰坨子,累赘似的越拖越沉,叫人好恨,他甚至在想,要是将两只脚砍掉,走起来一定很轻松。 普巴尔的面衣被风刮走了,两只眼睛又红又肿,看不清前面的景物,只觉得积雪一望无际,如千万条羊毛被铺在大地上,再加上白色的山岭,晶莹的冰崖,以及天光云影,片片白光,使他越来越为之目眩,心中也越来越烦躁不安。 每一个人都在努力地挣扎,努力地喘着气,想要吸进更多的氧气,可是越努力,呼吸就越急促…… 当天空在人们眼前成了一片更幽深的黛色时,风却变得更加猛烈了,一大片银白的雪地上无路可寻。为了防止迷路,大家只得停了下来,就地宿营。 玄奘想找个避风的地方,让大家平静地吃饭睡觉,可这山里到处都是冰雪,哪里有可供歇息的地方呢?无奈,只得将毡毯铺在冰雪上,在上面搭起帐篷,权作过夜之所。 一堆篝火点了起来,人们在上面吊起铜壶,烧上了雪水。索戈从马背上取下粮秣,同手力们一起,分给那些因疲累寒冷而拥挤在一起的牲畜。接着,人们便像趋光的飞蛾一样,围向火堆。 水很快就沸腾起来,众人七手八脚地将锅取下,却意外地发现水并不很热。 “这里太冷了,”道缘搓着手说,“水刚烧开就变凉了。” “再冷也没这么快啊,”哈伦多懒洋洋地说道,“雪山上就是这样,水永远都烧不热!这里是暴龙的领地,都是它捣的鬼,不想让人喝到热水!” “别什么都怪到暴龙身上!”伊萨诺不满地说道。 道通却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我记得悟空说过,暴龙喜欢吃生食,所以,在山上烧食物才会半生不熟的。” “莫要听小孩子瞎扯!”索戈闷闷地说道。 虽然水不烫,但还算温热,人们坐在雪地里,就着温水,啃着满是冰碴子的馕饼,身上总算有了些许暖意,这才发觉,汗水和雪水里外夹攻,衣服已冻成坚硬的铁甲。 “现在,把你们的衣服和靴袜都换下来,烤干。”伊萨诺充分发挥了一个向导的职责,命令道。 然而换衣服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有些人的靴袜和脚上的皮肤已牢牢地粘在一起,只有先用温水浸泡,才能将它们一一去除。 很多人的手脚都冻伤了,红肿青紫,有的上面起了泡,用雪一搓,便流出黄色的汁水。 伊萨诺从行囊中取出一包生姜片,往铜釜中放了几枚,加雪烧热了,用姜汁水为大家擦洗患处。 “我说,这玩艺儿是用来喝的吧?”赤朗的双脚被他拽着抺姜汁,疼得直吸气,嘴里不停地问着。 “可以喝,也可以用来治冻伤。”伊萨诺简单地回答。 “已经到四月了,”阿合抬头看天,嘴里喷出的热气在脸上凝了一层霜,喃喃地说道,“这会儿的高昌,应该很暖和了。” 手力们都不说话,各自想着心事。 第十四章 雪山怪病 今夜,凌山上难得的极为晴朗。然而,越是晴朗的夜晚越是寒冷。 走了一天路的人们都非常困倦,纷纷钻进帐篷,拿出崭新的备用毯和羊毛毡子,将身体裹得紧紧的,强迫自己闭上眼睛。 在这样的地方睡觉,是注定睡不安稳的,没多久,每个人都觉得自己的内脏快要被冻成冰坨了,风像小刀子一样往身上扎,人们只得依偎在一起,相互用体温来取暖。马匹们也挤作一团,身上的肌肉不停地栗动,鼻孔向外断续喷着白汽。 深夜,玄奘被刺骨的寒气冻醒,身上的毡袍冻得像一块铁皮,在他的身旁,三个弟子和几名手力横七竖八地躺着,盖着身体的毡毯上布满亮晶晶的霜雪,让他想起小时候,村民们将刚刚打上来的活鱼丢在雪地里的情形,那些被冻住的鱼就是这副模样吧? 凌厉的山风,吹打得帐篷“啪啪”作响,而就在这响声中,他却突然听到软绵绵的脚步声。 是某个手力吗?玄奘想,但他很快便将这个想法否决了——这脚步声听起来太安静了,安静得有些诡异。 他小心地把帐篷掀开一条缝,一股尖锐的冷风扑面而来,令他忍不住打了个冷战。往外看,那东西还在那儿,正好奇地朝帐篷处探头探脑。 就着白茫茫的雪光,玄奘看得清楚,那是一个低矮的像猫一样的动物,身上布满了好看的斑点。 是雪豹吧?他又将身子往外探了探,那东西立即走开了,走得很从容,就像在散步一般。 玄奘默默地看着那个生灵顺着山坡往下走,很快就消失在黑夜之中,雪地上只留下几个猫一样的梅花足印…… 风挟着雪尘扑到他的脸上,皮肤就像被刀子割开了一样。他赶紧把毡毯裹紧,身体缩成一团。然而无论采用什么样的姿势,身体总是冰冷的,从内到外的冷,怎么也暖不起来。 抬头望天,高原的天空仿佛触手可及,那些飘荡的轻云将天空的装饰出喜怒哀乐的表情,苍茫和巨大的空旷感将人的心魄摄取,它让人知道,原来心灵终是渺小,自己终究只不过是一个匆匆过客罢了。 困意再度袭来,他缩回头,拢紧帐篷,终于又迷迷糊糊地睡去…… 外面的风越来越大,帐篷被刮得“哗啦啦”地响,睡在里面的人却浑然不觉,仿佛都被冻住了…… 冷。痛彻心脾地冷。 在万古不化的寒冰上僵卧了一夜,玄奘觉得自己也要成为这雪山的一部分了,长这么大,他从未经历过这样的严寒。朦胧中,仿佛看到有一些人影,从他的身边快速通过。那是一些僧人,领头的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僧,他走得飞快,宽大的僧袍里鼓满了风雪…… “是法显大师吗?”他喊。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想起这个名字的。 一个声音回答道:“是的,六十七岁的法显大师!” 他看到大师带着一群伙伴就在他的前方攀行,粗大的喘息声刺痛了他的耳膜。 几乎是不由自主的,他跟了上去。 飞雪如石子般朝他扑来,他感到自己已经支撑不住了,两只膝盖像结了冰似的,倒在地上,爬都爬不动。暴龙出现了,在朝他狞笑,抽走了他身上仅有的热量,他的身体仿佛被冻在了地上,双腿成了两根冰柱——他真的成为雪山的一部分了! 这时,法显大师朝他走了地来。他喘息着说:“大师,您继续走吧,不然,我们都要死在这里……” 法显老泪纵横,摇着他的身躯,拼命地叫喊:“慧景!慧景!你快醒醒,我们快到了!再走几步便到天竺了啊!” 听了这话,他浑身一激灵,睁开了眼睛。 天上繁星似海,就在眼前。从星光中看,现在大概是四更天左右。 不对!好像有什么地方不对? 脑浆被冻住了吧?他想。虽然觉得自己的头脑比平常迟钝了许多,想问题也慢了,但还是隐隐感觉到有些不对劲儿。 究竟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呢? 他依然裹着毡袍,以打坐的姿势坐在雪地上,耳畔是呼啸的风声,还有几个醒来的手力不停吸气的声音,他们搓着手,跺着脚,口中喃喃地叫着: “好冷!好冷!” “好大的风啊!帐篷都被刮走了!” 玄奘吃了一惊!这才知道是什么地方不对劲儿——昨晚睡在帐篷里,不该看到星星的啊!原来帐篷被风刮走了,怪不得冷得就像掉进了冰窟里! 他想要起身,可这个身体已经不属于自己了,竟不知道该如何才能起来,两只膝盖真像结了冰似的,手脚也麻木得没了知觉,一点儿也动弹不得。 玄奘不禁暗暗心惊,看来,我真的要留在雪山之上了…… 清晨的雪山奇寒无比,被冻醒的手力和士兵们缩着脖子,笼着手,嘴里喃喃自语,还有的趴在地上,用各自习惯的方式祈求神灵护佑。 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雪山上的第一夜过得平安而侥幸。而在他们脚下,还有几个小雪包,那是一些尚未醒来的手力,将身子缩在毡毯里睡得正熟。 不远处,索戈和赤朗两人正忙着点火烧水,他们的胡须上、眉毛上都结了一层冰花,嘴里喷出雪白的雾气,像云团一般向四周扩散。 御史欢信也起来了,缩着脖子在火旁烤火。 玄奘看着这些忙忙碌碌的手力们,有心喊他们过来帮忙,可嘴巴像是被冻住了,竟然张不开,更出不了声。 其实弟子和手力们早就想过来了,但又怕打扰了他的静修。毕竟,在这些西域人的眼里,一个正处于禅定状态中的法师是令人敬畏的,不能随便打扰。 所幸过了一会儿,道诚走了过来,见他睁着眼睛,忙说道:“师父,热汤已经烧好了,快起来喝一点儿吧,暖暖身子,也好有力气走路。” “是啊师父,”道通也凑了过来,“昨晚可真冷!走走路大概就暖和了。” 这小沙弥一边说,一边不停地跺着脚,以驱走寒冷。毡鞋上的那块冰坨居然还没有去掉。 玄奘没有说话,他已经说不出话来,全身上下只有两只眼珠子还能动弹。 两个弟子终于看出师父的异状,他们轻抚他的手脚,又替他拂去肩上的雪尘……终于,他们抱住师父,高声喊叫了起来。 附近的几个人立即跑过来,接着,远一点的也被惊动了,众人围拢过来,用怀里抱着的毡毯将他层层裹住,抱着他缰硬冰冷的身体,大家唏嘘不已。有的人直接把他的手脚揣在怀里,用身体去暖,还有几个人干脆匍匐在冰上,静静地做着祈祷。 一通手忙脚乱后,伊萨诺率先冷静下来,燃起了火堆,烧上姜汁水,先往他嘴里喂了几口,又将他的手脚放在热水里泡着,总算使他恢复了知觉。 “快……看看其他人,还有没有像这样的……”玄奘吃力地说道。 于是,人们四散开来,去扒地上的那些小雪包,道通扒开覆盖在道缘身上的雪,一面喊着“三师兄”,一面费力地把他扶了起来。 “天亮了吗?”道缘迷迷糊糊地问了一句,想要伸手去揉眼睛,却又好像找不到自己手在哪里了似的。 “我的手,我的手不能动了!”他恐惧地叫了起来。 “别叫,”道诚走过来,“当心招来暴龙。手动不了,用热水泡泡就好了。” 索戈叫醒了帕拉木昆,这大汉火力极壮,身上穿的并不厚,却热气腾腾,嘴里不停地嘟囔着没睡够。 躺在雪堆里面的手力和士兵们也都被一一推醒,果然还有被冻僵的,大部分只是手脚被冻住,还有少数几个全身僵硬,动弹不得,人们忙着替他们揉搓,帮助他们恢复知觉。 两条狗跑前跑后,不停地哼哼着,扒开一个个雪堆,露出冻得硬邦邦的马尸。有一匹马是站着的,四条腿深深埋在雪地里,冰雕雪塑一般,仿佛还听得见它临死前的长啸…… “法师!这个人好像死了!”哈伦多的声音从前方传来,他进入马队未久,又不怎么与人交往,因此人还认不全。 玄奘大吃一惊,忙奔过去看,只见那手力僵卧在地上,浑身坚硬如铁,再一探口鼻,早已没了气息。 与此同时,旁边有个士兵在叫:“这儿也死了一个!还冻死了好几匹马!” 营地里一片忙乱,隐隐听到抽泣之声。 恐惧伤感之余,大家一起动手,将死去的两名伙伴和几匹马埋于雪中,玄奘合掌诵经,为他们超度。 哈伦多跟身边一个人小声说着话:“帐篷都被刮走了,还怎么走路?要不,我下山去,再买几顶?” “想得倒好,”那手力不屑地瞥他一眼,“下了山,你还打算再上来吗?” 这时,赤朗走过来,笑着问道:“我说哈伦多,你是不是不想走了?” “谁说的?”哈伦多瞪着了眼睛,“你别血口喷人啊,我可是为大伙儿着想,没有了帐篷,这雪山之上怎么过夜啊?” “就算你再买了帐篷回来,到了晚上还是会被山风吹走的。”帕拉木昆瓮声瓮气地说道。 “也是,”哈伦多有些郁闷,嘟哝着说道,“暴龙住的地方,哪能让咱痛痛快快地过去呢?” 一篇经文念完,玄奘依旧坐着不动,索戈在一旁递上了热汤:“法师别难过了,喝口热汤暖暖身子吧。” 玄奘一言不发,流下泪来,手力们情绪低落地围在他的身边。 不管遇到什么麻烦,路,总归还是要走的。玄奘终于擦去眼泪,从索戈手里接过瓦钵。几口热汤下肚,总算把冰冻的脏腑给融开了。 接着,他站起身,望着远处山峦间那一尘不染的白色,声音冰冷而又平静地说道: “我们,出发吧。” 今天的气候更加恶劣,狂风掀起雪浪,像一头发怒的银狮,在凌山的谷壑间奔腾吼叫,只搅得群山寒彻,白茫茫一片雪烟。 越往上走,寒气越重,很快,人们身上刚刚聚起的一点热气就被雪山的严寒迅速夺走。大家把能穿的东西全都披挂在身上,一件件地增加又一件件地湿透,僵硬臃肿的身体越来越沉重…… 走着走着,玄奘突然感觉到有一支锥子,狠狠插入了他的脑壳,突如其来的巨痛让他的脚步顿时踉跄了起来。 “师父,你怎么了?”走在他身后的道诚看出了他的异样,关切地询问。 “没什么,脚下打滑……”玄奘虚弱地回答,心里却暗暗吃惊。 难道是这些日子没有休息好?又或许是天太冷感染了风寒?那三个往回走的手力便是因为头痛而不能向前,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能不能平安地回到龟兹? 玄奘胡乱地想着,头越来越痛,撕裂般的痛楚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胸闷、恶心……这是他以前从未经历过的,他紧紧咬着牙,依然忍不住浑身发抖。 又往前走了几步,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艰难,头痛得快要炸开来了,心跳也越来越缓,越来越无力…… 坚持住!他对自己说,这只不过是诸佛对我的考验! 诸佛也在考验着这支队伍,每个人都感觉到极度的不舒服,身体的外露部分,在经过极短暂的烧灼般的疼痛后,随即便失去了知觉,接着,他们的肌肉逐渐僵直,神经也开始迟钝,只剩下冰冷的血液还在艰涩地流动。 走着走着,忽听“砰!”地一声,在这雪山之中这声音有些大了,震得旁边山石上的雪块直往下掉。 所有人都惊得面如土色,好半天才反应过来,是一匹马不行了,重重地倒在地上,扬起漫天的雪尘。 牵马的手力沮丧地看了看马,它的蹄子已经裂开了,背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霜,眼睛也被细雪迷住,显然不能再走了。 人们小心地绕开马尸,继续前行。 不知走了多久,所有人都仿佛进入到一个梦幻般的世界——四肢百骸均已消失,只剩下一个孤零零的大脑,浮于冰血之中。苍白的大脑已经不会思考,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也弄不懂下面的两条腿为什么还要一前一后不停地挪动…… 在这机械的行走中,阴霾的天空渐渐变暗,头顶又露出了几点寒星。 “今晚……就在这儿……休息吧……”走到一处背风的地方,玄奘终于吃力地下了命令。 话未说完,他便扶着马,疲惫地坐了下来,只觉得全身的气力都被抽空了。手力与士兵们也喘着气,东倒西歪地坐了一地。 “师父,你怎么样了?”道诚坐在他的身边,看着师父苍白的面容,有些担忧地问。 “法师,是不是不舒服?”索戈也走了过来。 “没有,”玄奘勉强冲他们笑笑,“就是有点累……” 篝火再次升了起来,橘红色的火苗舔着锅底,锅里的雪在一点一点的融化。人们围坐在火堆的周围,将身上那些湿透又冻硬的毡衣、毡鞋,以及呈板结状的羊毛毯,一起架在火上烘烤。 火焰照亮了天空和雪地,黑色的阴影在火光交界处跳跃、融合,如同无数疯狂舞蹈的幽灵。 道诚为师父端来热茶,玄奘轻轻道了声谢,将并不太热的瓦钵捧在手里暖着,目光沉重地望着四周。 在他的周围,全是低低的呻吟声。这是很正常的,火给人们带来了温暖,而身上的冻伤在最初的麻木缓解之后,紧接着便是刻骨铭心的疼痛,这疼痛此刻也在折磨着他,他觉得自己快要受不住了,有一种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实际上,刚一开始,这些西域汉子们也还在咬紧牙关隐忍着,可是不知是谁先哼出了声,于是大多数人也就无所顾忌了——呻吟也是富有传染性的。 这此起彼落的呻吟声令玄奘心都要碎了,比自身的疼痛还要让他难以忍受。他认为,所有这一切都是自己的错,是他把他们带到雪山之上的,而他却没有办法保护他们不受伤害! 呻吟并不能令疼痛缓解,哈伦多再也忍耐不住,率先喊叫起来,营地中立刻惨叫连连,听得人心都跟着颤抖。 玄奘心中升起一种强烈的负罪感,一滴晶莹的泪水从他脸上垂下,“嗒”地一声,化作一粒冰晶,落在他面前的瓦钵里。 索戈“霍”地一声站起身来,低声怒喝道:“你们是娘们吗?都给我闭上嘴!” 这句声音不高的话居然起了作用,手力们果真闭上了嘴。西域汉子最要面子,谁也不肯示弱,人们咬住牙,将身上被雪打湿又被冻成铁板的毡毯裹紧,便躺在马匹的身下,闭上眼睛,希望能够尽快入睡,以摆脱痛苦…… 第十五章 我忘了《心经》! 今晚没有帐篷,他们只能在雪地上睡觉。虽然每个人都用尽可能多的衣物将自己裹得像个蚕蛹,但是他们依然觉得,死神就像一只巨大的兀鹰,在白雪皑皑的雪山上,在他们的头顶上,死死地盯着他们,随时随地都可能伸出利爪,向他们扑来! 在这样寒冷的夜里,人几乎是彻夜不能入眠的,除非极度的困乏超过了寒冷,才有可能昏睡片刻,一待大脑稍事休息,恢复了最基本的感觉,便又立即冻醒了。 玄奘就是这样,极度的寒冷和越来越严重的头痛疯狂地折磨着他,他感到脑浆子似乎要和脑壳分离开来,即使勉强睡了一小会儿,很快便又醒了。 既然睡不着,他索性穿上毡靴,将袍子裹在身上,吹了吹昨晚篝火的余烬,点起一小团火焰,再添上几块小块的牛粪饼。 火旺了,应该能烧开一壶水了。玄奘将铜壶悬在架子上,里面加了些茶沫。他想,只要有口热茶喝,大家就有劲走路了。 雪还在簌簌地下着,落在他的头上、肩上,他看到马匹分成几堆拥挤在一起,闭着眼睛睡得正熟,沙弥、手力和士兵们则裹着几层毡衣,相互依靠着卧在马的身下、身旁,不停下落的雪花将他们埋成一个个小雪包…… 玄奘轻轻默念了一句:“南无观自在菩萨……”他想用《心经》来为那些睡在冰雪中的伙伴们祈福,希望他们能在这样恶劣的环境中活下去,可刚念了开头几句,他就惊恐地发现,后面的经文他忘了! 那伴随他一路,帮助他战胜了无数困难和孤独的梵文《心经》,现在居然想不起来了!玄奘不禁呆住,心中的恐惧超过了对雪山和暴龙的恐惧! 他原本以为,这世界上再也没有比大沙漠更可怕的地方了,然而现在,面对这茫茫雪山,他再一次感到了无力。 “菩萨,”他喃喃地问道,“是玄奘的业障太深重了吗?” 头真痛啊!痛得不可理喻。玄奘大口喘着气,不知怎样才好。他想起几个月前,在阿提拉的营地里,他被吊在树上,周围是一片很不友好的狞笑声,马鞭像一条毒蛇,紧紧缠绕在他的身上,一寸寸地撕咬着他的肌肤……那真是一场噩梦般的经历,可即使是那样,他还能在心中默念《心经》,直到昏死过去…… 现在,他宁愿再被那毒蛇般的马鞭纠缠一次,因为那条毒蛇现在好像钻进了他的脑袋里,正在拼命吸食着他的脑浆…… 那《心经》是怎么念的来着?“度一切苦……” 是的,度一切苦,后面是什么?…… 他不甘心,使劲地回忆着,《心经》是很短的,只有二百多个字,而且是他亲手翻译的,应该能够回忆起来…… 可是,他越是回忆,脑子里的那条毒蛇就咬得越欢,脑浆好像已经被吸干了,它又在咬颅骨…… 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折磨使他几乎要哀求那条蛇了—— 求求你,快出来吧!他在心里喊道,我宁愿再被你缠在身上,被你咬得血肉模糊,请不要再呆在我的脑子里了,就让我完整地诵上一遍《心经》吧…… 那条毒蛇没有出来,他仿佛听到它吐信子的“丝丝”声,好像是在嘲笑他,天还黑着,眼前却呈现出一片炫目的白光,太刺眼了,他闭上了眼睛…… “师父!师父!” 阵阵呼唤像是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虽不响亮却很急切,玄奘茫然地睁开眼睛,发现自己竟躺在道诚的怀里,旁边是向导伊萨诺、御史欢信以及道缘道通两个小沙弥,对面的索戈则用木匙给他喂着热水,手力和士兵们团团围在他的身边,人人眼中都露出关切的目光。 “你们……怎么了?”他奇怪地问。 听他说话,道通竟“哇”地一声哭了出来:“师父,你总算醒了,弟子还以为,你再也醒不了了呢!” 玄奘有点明白了,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笑容:“这个傻孩子……师父只是太累了,多睡了一会儿,怎么会醒不了呢?” 头依然痛得厉害,他恨不能再一次昏睡过去,看看四周,仍是一片黛蓝色,远处冰峰的云层中隐隐闪着一颗星。看来,雪已经停了。 他伸手朝那颗星指了指,虚弱地说道:“看……那边有星星……再睡一会儿吧……” “法师,”伊萨诺忙摇了摇他,道,“天越来越冷了,我们还是早些出发吧。” “出发……”他喃喃自语,“人……都起来了吗?” “能起来的都起来了。”道诚小声地回答。 见师父看着自己,他又接着解释道,他们是被冻醒的,已经清点过了,夜里冻死了一个士兵和两匹马,已经埋葬了。 玄奘闭上了眼睛,他的头脑已经麻木,几乎忘记了悲伤,只留下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他终于挣扎着起身,望着那座新垒起的雪坟出了一会儿神,便闭目合掌,轻声诵起了《往生咒》。 我忘记了《心经》,居然还能记得《往生咒》!也好,总算还可以替死者超度。 周围传来低低的抽泣声,短暂的哭声结束后,人马便又行动起来,他们远远绕过留在雪地上的坟茔,开始在微露的晨光中慢慢移动。 恍惚的感觉,虚浮的脚步,玄奘觉得自己真的进入了天界。唯一不同的是,想象中的神仙都是逍遥自在,绝不是像他这样头痛欲裂的痛苦。想来,那些高居于九霄云天的众仙家一定更冷,更加喘不过气来——神仙也不是那么好当的。 那颗孤星很快隐去,太阳露了出来,人们的身上渐渐有了暖意,很多人脸上也露出了笑容。 “要是这山上,天天都有这大太阳就好了。”道缘望着天空,向往地说道。 哈伦多却砸了砸自己的膝盖,面色凝重地发出警报:“唉,我这膝盖一疼,暴风雪就要来了!” 赤朗惊讶地看着他:“不会吧,哈伦多?你不是说你年纪还不大吗,怎么有这毛病?” “早年在大风雪天过冰河,落下了这个病根儿。”哈伦多蹒跚着边走边说。 刚过正午,暴风雪果然如期而至,原本明亮的空间突然变暗,刺骨的寒风裹着纷纷扬扬的大雪,在空旷的原野上呼啸飞旋,遮蔽了天上的星月,涂抹了大地的轮廓,天地间霎时变得一片迷茫。 玄奘牵住马,艰难地转身,想看看同伴们怎么样了,背上的竹箧疯狂而杂乱地响着,竹箧前端系着的那盏油灯被猛然翻至高处,一大群纸页“扑啦啦”地飞了出去,瞬间便没了影子…… “法师,快扒下!”伊萨诺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他立即蹲下去,同大张着嘴的马一起,卧在冰上。在狂风的压迫下,马匹已经无法发出哀鸣。 玄奘欣慰地看到,刚才喊话的伊萨诺原来就在自己身边,而其他人也大都置身于马群的中央,相互挤靠在一起避风取暖,有的干脆和马匹叠在了一起。 酷寒就像实有之物一般,紧紧包裹着这些温热的身体,热度在急剧地消失,风雪密集得让人几乎喘不过气来。人们低着头,不停地诵念经文,只觉得有无数的冰粒凿遍全身…… 当风声停止时,已是第三天的清晨,黎明把黑漆漆的天空渐渐地染成一片银白色,这个临时形成的大雪包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原上渐渐显露出影像——人们仿佛一下子迟钝了许多,从厚厚的积雪下陆续钻出来,嘴唇紧闭,无声地巡视着外围被冻僵了的马群。 雪山上升起了缕缕炊烟,经过这段时间的艰难跋涉,人们对于饥饿、疲惫、风雪和死亡,似乎已经司空见惯。幸运的是,经过了两个夜晚的减员,活下来的人身体都还不错,又因躲避及时,这场暴风雪并没有造成人员伤亡。 简单地填饱肚子,远远绕开死马的尸体,人们又平静地上路了。 现在,横在他们面前的是一条长长的冰河,而在冰河的右面,是堆着厚厚积雪的山脊。 “从山脊上走吧,”哈伦多提出了意见,“近一些,也快一些。” “怎么可能快?”索戈不同意,“山脊两侧都是峭壁,你得沿着岩壁顶层的边缘走,稍不留神就会被强风卷下山去。” 哈伦多倒吸了口凉气,不再做声。 “那么,中间的那块怎么样?”小沙弥道通伸手一指,“虽然雪厚一些,但至少不用担心会摔下来,也不滑。” “不滑是不滑,”道诚笑道,“就是太深了,一不小心就会陷到雪洞里去。” “那该怎么走?”道通问,“总不能从冰河上过吧?滑滑溜溜的不说,那上面还有好多裂缝啊。” “恐怕我们还就得从冰河上过,”伊萨诺冷冷地说道,“虽然有裂缝,但那是可以看到的,小心避开就是了,跟你们前面说的那两条路相比,走冰河是危险最少的了。法师,你说呢?” 玄奘已经在看他们说的那三条线路,冰裂缝倒没什么,只是在冰河前面似乎有一条天然的冰栈道,置于悬崖峭壁之上,看上去危险至极,这使他有些犹豫。 伊萨诺明白他的想法,解释道:“法师,前面那条冰道确实很凶险,但却是非走不可的,就算是从山脊处或者山谷里面走,也得过那条冰道,而且更难更险。” 这话倒是不错,何况人家作为向导,自有人家的道理。玄奘终于点了点头:“就依你的说法,从冰河上过吧。” 风减弱了,雪却越来越大,众人又检察了一下连接用的长索,然后便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面,溯溪而上。 队伍沿着冰河的边缘走过一座壁立的石崖,道路越来越陡峭,山势越来越险恶,寒意也越来越浓。冰河看上去平坦开阔,坚滑难行,风将雪花吹到了两边,使得冰面上呈现出一片幽蓝色的光泽。马走在上面,蹄上时时打滑。而一旦有人摔倒,又不能及时起来,很快便会成为冻在冰面的影子,再也爬不起来。 马队用长索串成了一串,小心翼翼地从冰河上穿过。 道通鞋子上的冰陀被敲掉了,走路轻松了许多,他张开双臂,时不时地在冰面上滑上那么一小段,直到师父将他拽住。 看着这个少年弟子自得其乐的样子,玄奘的心里也是一阵轻松。 然而就在此时,前方的冰面突然裂开,道通惊叫一声一脚踏空,直直地坠落下去! 玄奘尚未明白是怎么回事,身上的绳索猛然绷紧,巨大的力量将他拉倒在地,拖拽到了裂缝的边缘。 好在绳索的另一端连接着马匹,龟兹龙马神骏异常,反应迅捷,希溜溜一声长嘶,人立起来,两只后蹄向前滑动了很短一段距离,便死死地钉在了冰面上! 道诚也迅速反应过来,上前一把拽住绳索,将师父和师弟拉住。 道通吓得“哇哇”直叫,两条腿乱踢乱蹬,拼命地想要找到一个借力的地方。可是他现在吊在半空中,四周都是光溜溜的冰壁,脚下是无底的深渊,哪里用得上力气? 玄奘出了一身的冷汗,浑身肌肉紧绷,双手牢牢地扒住裂缝,冲弟子喊道:“道通别怕,不要乱动!师父拉住你了!” 惊魂甫定的道通总算停止了挣扎,玄奘腾出一只手,向下抓住绳索,想要将弟子提上来。 可是这种情况下根本就无法着力,他刚往上一拉,身下的冰便碎裂了,连他自己也滑下了冰洞…… “法师别动!”索戈大叫一声,帕拉木昆已经扑了上来,抱住玄奘的腰腿,生生止住了下坠之力。索戈也冲过来抱住帕拉木昆,赤朗则抱住了索戈,一时,冰裂缝前竟连接了一串人…… 伊萨诺注意到那绳索已经很脆弱了,赶紧上前,在玄奘的腰上又加了一条绳索,连接到两匹马的身上,指挥着手力和士兵们牵马后拉,连拖带拽,终于将这师徒二人拉了上来! 脱险后的玄奘只觉得浑身软弱无力,衣衫被汗水浸透,寒风一吹,立刻变得像铁一样,冷硬刺骨。 道通则看上去有些发呆,估计是惊吓过度的原因,道缘抱着小师弟,哭得眼泪鼻涕糊了满脸。 很多人都出了汗,伊萨诺将马匹集中起来挡风,要求大家换了衣服再走。他甚至在山崖边又点燃了一堆篝火,将湿冷的衣服烤干。 玄奘身上有几处擦伤,他对替他检视伤口的伊萨诺致谢道:“全赖你们舍生相助,玄奘才能够逃出生天。” 伊萨诺道:“法师不要这么说。大家都是佛门弟子,法师的宏愿也是我们的宏愿。既然来了这里,拼死也要保全您。” 玄奘感动不已,有这样的忠勇之士相助,自己无论如何都不能放弃。 “烧的东西还够吗?”看着面前跳动的篝火,他小声问道。 “大概,还够吧,”伊萨诺道,“不够再说……” 走过一段冰河,前面便是那令人胆战心惊的冰栈道,这条不知是哪路神仙修成的冰栈道只有一尺多宽,从下往上看,简直就是一段虚架于深渊之上的白线!又像冰峰腰际的一道划痕,一直延伸到地势平缓的北坡。 站在栈道的起点,玄奘只觉得一阵晕眩,眼前是更为空旷的山谷,洁白且静谧,谷底堆满了千奇百怪的冰乳石,不远处的空中是一轮白日,没有一丝温暖的光线,全是冰与雪、晶体与颗粒,吸纳着太阳的光辉。 马匹们喷着白雾,四蹄不安地踢踏着,无论怎么拉拽都不肯向前。富有经验的伊萨诺从行囊中取出一块厚毡布,撕成几条,将其中一条蒙住了自己坐骑的眼睛,另外几条递给玄奘,然后,他很轻松地将马牵上了冰道。 玄奘立即将毡条分给众人,将所有的马匹都蒙上了眼睛,自己牵了坐骑,小心翼翼地踏上冰道。 道诚则紧紧地跟在师父后面。 道缘呆站在崖边,惊恐地看着师父、师兄、伊萨诺,以及他们的马匹,他看到他们的身体紧紧贴着崖壁,一点一点地移动,冰道边缘的积雪因震动而脱落,一团团地坠下深渊,令人心惊胆战。 道通跟在大师兄身后,战战兢兢地往前挪动着脚步,而道缘鼓了几次勇气,却始终迈不开步,他身后的哈伦布不耐烦了,上前道:“小师父若是不走,我先走了。” 说罢牵马上了冰道。 到此地步,道缘也不得不跟着上前,他的身后是赤朗,然后是御史欢信,士兵们跟在他的后面,接下来便是帕拉木昆、阿合和另外几名手力,安归和索戈则在队伍的尾端垫后。 第十六章 暴龙发怒了 道通的身体紧紧靠着崖壁,眼睛偶尔瞥见旁边的悬崖,饶是他胆量不小,双腿还是忍不住发起抖来。 “小师父走快点!”身后的哈伦布小声摧促道。 道通低低地哭了起来。 “哭什么?”道诚回头,低声呵斥道,“你胆子不是挺大的吗?若不敢走,就自己退回去。” “道诚,”玄奘回过头来,温言道:“道缘道通都还是孩子,你要容谅他们。” “师父,我敢走,”道通哭兮兮地说道,“我只是有点冷……” “嘿,小师父,怎么不走了?”后面传来赤朗的声音。 “我在走呢。”道通边说边回头,却见道缘伏在冰面上,浑身哆嗦,怎么也不肯往前走了,后面的人被他挡住,队伍被分割成了前后两截。 想想也是,这样的路连道通都怕,更不要说一向胆小的道缘了。 “怎么回事?”后面的手力见走不动了,纷纷向前探头,不耐烦地问。 “我怕……”伏在冰道上的道缘可怜巴巴地乞求道,“求求你们,给我也蒙上眼睛吧……” 赤朗叹息着摇头:“你是人,又不是马。蒙上眼睛,谁敢拉着你走?” “我怕……”道缘还是这句话。 “道缘起来,”玄奘此时头痛欲裂,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勉强回身安抚道,“不要怕,再往前走几步就没事了。你把眼睛闭上,拉着前面的马尾巴走。听到了吗?” 此时的道缘已经吓得腿脚发软,哪里起得来?他轻声抽泣着,眼泪冻在脸上,拼命克制着自己想要放声大哭的欲望。 突然,崖顶上一块巨大的冰块坠落下来,队伍后面的一匹马被拦腰击中,发出一声凄厉的哀鸣,便带着它的主人,从冰道上直跌下去!马鞍上的行李包被卷到了空中,十余件衣物在风雪中散开,像风筝一般摇摇摆摆地滑向弥漫着雪雾的深渊…… 见此情形,道缘再也忍耐不住,大哭起来。 霎时间,狂风灌满了栈道,尖锐的风声淹没了小沙弥恐惧的哭声,飞雪和冰粒弥漫在人们周围,使他们睁不开眼睛,更看不见彼此。人们的双手死死地抠紧崖缝,心中默默地祷告。 好在这阵风来得快,去得也快,走在最前面的伊萨诺见天色渐晚,队伍却越拉越长,不禁焦虑万分,回身说道:“法师,天快黑了,我们必须走快点!” 玄奘点点头,后面的人也都闭紧了嘴巴,低头赶路。每个人心里都很清楚,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抓紧时间通过这条冰道,否则很可能全部死在这里。 道缘依旧伏在冰道上,一动不动,赤朗无可奈何地冲他说道:“小师父,快起来走吧,法师不是说,让你把眼睛闭起来,拉着前面的马尾巴走吗?” 见道缘还是不动,也不说话。赤朗又道:“法师他们可是越走越远了,你若再不起来,咱们今晚就只能在这冰栈道上过夜了。” 还是没有回音。赤朗勉强蹲下身,想把这个胆小的沙弥拉起来,谁知竟然拉不动——这才发觉,那个绻成一团的躯体已经像石头般冰冷僵硬,与冰道粘在了一起。 赤朗站起身,往前看了一眼,他在想,要不要跟法师说。 恰于此时,玄奘在一个转弯处回头问了句:“道缘跟上了吗?” 赤朗吸一口气,尚未想好该如何回答,跟在他后面的御史欢信已抢着答道:“跟上来了。” 一面说,一面对赤朗平静地说道:“跨过去吧。” 于是,被断在后面的人马小心翼翼地跨过这道障碍,取经队伍重新在崖壁上连成一线…… 当队伍终于走过这条冰栈道时,每个人都有一种死里逃生的感觉,人们默默地拍掉身上的积雪,小心地去除耳朵、口、鼻、眼角和颈窝处的雪尘与冰粒,又继续前行了。 玄奘回过头,目光从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中扫过——连他自己在内,还剩二十四个人。 道缘不在队伍之中,玄奘不用问,也猜得到是怎么一回事,想到这孩子死的时候,自己竟未能在他身边,为他诵上一卷经文,心便不由得铰痛起来。 虽然过了这条可怕的冰栈道,但恐怖感却并没有消除,相反,它还在一点一点地增加——漫长的冰河,不露曙光的山谷,滑动的冰川,高陡的崖坡,尖锐的白色山峰……所有这一切重复而生,这座看起来美丽而又高贵的雪山,直到这刻才真正让他们感到了敬畏,令人于恐怖之中逐渐到了崩溃的边缘。 “唉,我真是中了邪了……”阿合的思乡之意又泛滥起来,边走边喃喃自语,“我为什么要到这里来?为什么要离开我的葡萄园,我的羊群和马群,来爬这无聊的雪山?” “现在说这个有什么用?”赤朗冷冷地说道,“当初可是你自己要来的,又没谁逼你。” “我知道没用,”阿合叹道,“可就算当初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是为了钱,受雇于别人,我不明白的是,为什么非要过这个鬼山?” “这也是你自己愿意的,”赤朗道,“法师说过,不愿过雪山的可以回高昌,有五个人回去了,你那么想家,为什么不跟他们一起回去?” 阿合一时语塞,他也说不上来自己为何要跟来,或许,只是出于一时的自尊? “我还是不明白,”阿合低着头,闷闷地说道,“我们这样不顾性命地走,佛究竟能给予我们什么?” “你当然不明白,”赤朗道,“如果你明白,你就是法师了。” 哈伦多再也忍耐不住,走到玄奘身边,小声说道:“法师,咱们返回吧。” “哈伦多,你在说什么?”索戈怒视着他。 “对不起,主人,”哈伦多低下了头,但紧跟着又说道,“我……我只是觉得,这山上的暴龙是人力不能抗拒的。暴龙不喜欢这世间的生命,任何生命在它眼中都是邪恶的。所以,所以……它才会使用一切手段把闯入它领地的生命消灭。” “所以这鬼山,才总也走不完啊。”阿合抬起头,接口道。 “你们,都走吧……”玄奘没有回头,艰难地说道。 “法师!”索戈叫了一声。 玄奘轻轻摆了摆手:“走吧,过冰栈道的时候小心一点儿……” 手力们跟随玄奘日久,对这位年轻法师的性格脾气已经有所了解,知道他认准的事情是很难更改的。赤朗嘲弄地看了阿合一眼,道:“行了,现在你可以回转了,我们也乐得耳根清净些,不用成天听你念叨什么‘高昌’、‘高昌’的了。” 阿合看看哈伦多,又看看其他手力,可惜,谁也没有勇气回转,于是大家不再多说什么,低着头继续前行。 越往上走,头越是痛得厉害,玄奘再次有了一种被人用锥子在脑子里搅动的感觉。而在他的身后,小沙弥道通步履踉跄,竟轻轻抽泣起来。 “怎么了,道通?”玄奘虚弱地问道。 “疼……”道通有气无力,哭着说,“头疼……” “暴龙……暴龙来了……”从上山以来就一直没有说话的帕拉木昆喃喃自语,声音在寒风中抖动着。 “闭上你的臭嘴!”赤朗喘着气骂道,他的头也痛得厉害,只想找个发泄的对象痛骂一顿。可惜,雪山之上呼吸艰难,连骂人都是有气无力的。 “就是有暴龙嘛!”一向性格温和的帕拉木昆突然发作,“要不然,我的头怎么会那么痛?哎哟,哎哟,痛死我了!” 他瞪着眼睛,一把扯掉身上的毡衣,并将所有的东西撕下、捋下,一件件地抛在雪地里,最后,他袒露着黑红色的长满茸毛的上身,张开粗壮的双臂,仰天“嗷嗷”大叫起来。 所有的人都呆住了,目瞪口呆地看着他。 “快穿上衣服!”玄奘朝他喊道,“你会冻死的!” “快别喊了!”索戈也叫道,“你会把暴龙招来的!” 帕拉木昆就跟没听见似的,大跳大叫了一会儿后,他抱住脑袋,慢慢蹲了下来。 暴龙似乎并没有被他叫出来,玄奘将扔在地上的毡袍拾起来,拍去上面的雪花,重新披到帕拉木昆的身上,小声说道:“快起来吧。” 谁知帕拉木昆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蹲在地上,一动不动。 “哎哟!我的头也痛啊!”一片寂静中,队伍里有人开始附和。 “我的嗓子好象被什么东西掐住了!”一个人嘶哑着声音,痛苦地说。 接着是更多的附和之声。 手力们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他们中的大多数脸色煞白,嘴唇乌紫,满脸都是痛苦的神色。 玄奘俯在帕拉木昆的身边,有心想要扶他起来,却发觉自己一点儿也使不上力气,心中越发焦急。 索戈和安归过来帮忙,三个人一起用力,蹲在地上的帕拉木昆竟然纹丝不动,仔细看时,才知这个健壮有力的大汉竟同道缘一样,被冻僵了,他的双手依旧扶着脑袋,显示出一副痛苦的神情。 玄奘直起身来,伸手抹去眼中的泪水。 在他身边,从不知害怕为何物的道诚,眼中也有了恐惧:“师父,我的头也痛得很。你怎么样?” “我……还好……”玄奘轻轻说道。 他的内心极其震惊,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如果只是自己头痛还可能是感染了风寒,可现在居然所有的人都头痛! 难道……真有那种神秘的暴龙吗?它究竟使了什么手段,让所有的人都得了这种难以忍受的怪病? 寒风在山谷里呼啸,怪病还在人群中继续漫延着,每个人都有一种被扔进地狱的恐怖感觉,生命气息的飘失令他们疯狂。 终于,哈伦多再也受不了了,张开双臂,冲着远处的山巅高声喊叫起来:“暴龙啊!你有种就出来吧!藏头缩尾的干什么!” 这一声喊叫,比刚才帕拉木昆的乱叫更具穿透力,山谷里传来阵阵回音。 “你找死吗?不准大声说话!”伊萨诺低声怒斥道。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他的话音刚落,山顶上已是雷声轰鸣,人们惊恐地发现,身边的山仿佛得了病似的,剧烈地抖动起来,大伙儿尚未反应过来该怎么做,厚厚的冰雪便像洪水一般直压下来! 天崩地裂!在这一刹那间,眼前除了白色再也没有了其它任何的东西…… 雪块、冰块,夹杂着石块、泥沙呼啸而下,其势如万马奔腾,震撼山谷! 哈伦多惊呆了,他终于意识到,这是雪山上几千年积蓄起来的冰雪被他的声音震裂了!他想跑,可刚一抬脚,身体便像一片树叶一般,被轻飘飘地卷到了万丈冰崖下…… 马受了惊,它们挣脱缰绳,甩掉行李,一路嘶鸣着,狂奔着,摔下山谷,不见踪影。 “暴龙来了!” “暴龙真的来了!” “暴龙发怒了!” …… 如梦初醒的人们惊恐地叫了起来,纷纷躲避着倾泻而下的冰雪,可是怎么躲得开?这里的冰雪等待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了它们要等的人,苏醒过来后,它们便以极大的热情来迎接这些人。只可惜它们被冰封得太久了,都不知道该怎样来展示自己的热情了,只能一任自己的感情凶猛地泛滥…… 随着一声声惨叫,越来越多的积雪伴随着巨大的轰鸣声朝人群飞扑下来! 玄奘只觉得眼前腾起一片白茫茫的雪雾,什么也看不清,什么也听不见,恍惚中他好像看到道诚拉着道通正朝他这边跑来,未到跟前,两人就一起摔倒在地。他有心过去相助,却发觉难以举步……就在这时,一片厚厚的雪滚落下来,将他连人带马掩埋在一片黑暗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雪山终于恢复了寂静,死一般的寂静。 又过了一会儿,寂静中终于出现了一点活力—— 一个龟兹士兵从雪中费力地爬了出来,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冻得发紫的嘴唇喃喃自语,不知在念叨些什么。 玄奘也从雪中爬了出来,他脸色苍白,吃力地喘着粗气,急奔的冰粒在他眼前亮晶晶地旋舞。 透过这些颗粒,他看到不远处的悬崖已经变成了一座冰坡,坡脚一直叠落到冰河上面,而那条灰色发亮的冰河已经看不出原来的模样,连同附近的山头,都被掩埋在洪水一般的积雪下。 不远处是一包散落的行李,满目狼藉。玄奘没有理会,他爬起来,脚步踉跄地走着,焦急地寻找其他的同伴。 在他前面,两条狗也挣扎着跳了出来,正在用自己的四肢拼命刨着脚下松软的雪堆。玄奘知道,它们一定是发现了什么,赶紧过去帮忙。 果然,扒了一会儿,他看到下面有人在动,两条狗呼哧带喘地,刨得更使劲儿了。 玄奘已经看出,埋在雪里的,是索戈,他还活着! 在玄奘的帮助下,索戈终于挣扎着爬了出来,而就在他的不远处,伊萨诺也从积雪中挣脱出来,接着是赤朗和普巴尔,然后是道诚,他的怀里还抱着小沙弥道通——由于一直被师兄抱在怀里暖着,这孩子虽然虚弱不堪,总算还活着…… 除了人之外,活下来的还八九匹马。 玄奘心下稍宽,对大家说:“还有人被埋着,快……快救人!” 说罢赶紧用手刨着雪,别人也都跟着他一起刨。 “法……法师……”赤朗突然指着不远处,“有人要逃……” 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那名最先爬出的士兵,牵了一匹马,马上驮着几匹丝娟,正往山下的来路上而去。 “该死!”索戈低低地骂了一句,正要去追,却被玄奘一把拉住。 “随他去吧,”他伤感地说道,“我们快救人。” 他们先后挖出了十几个幸运的家伙,有些人已经严重冻伤,身体瑟瑟发抖;还有的人双目茫然,显然是受到了极大的刺激…… 手力阿合和御史欢信是病得最严重的两位,他们浑身都要被冻硬了,脸色青紫地躺在雪地上,一动也不能动。玄奘赶紧从怀里取出火刀火石,又把剩下的行李包打开,也不管里面是什么,只要是能烧的东西,只管拿了出来。很快便点起了一蓬火,烧上姜汁水,将这两名快被冻僵的人放在火旁,然后继续去挖…… 可惜,这之后挖出来的人和马,都没有了呼吸。 玄奘的手已经磨破,十指红肿不堪,可他不觉得疼痛,只是不停地挖、挖、挖! “法师,不用再挖了,”伊萨诺坐在一旁小声说道,“不会再有活着的人了……” 玄奘的眼泪立刻流了出来,但他没有停手——不挖出来,怎么知道他们是否还活着? 又挖出来一个,虽然已经浑身僵硬如铁,面色青灰,但他们还是一眼认出是安归。 玄奘停止了挖掘,呆呆地看着这个和自己一样的中原青年。 安归,安归,你最终还是没能平安回归故国啊! 悲伤像冰块一样塞住了他的心,玄奘再也忍耐不住,滚烫的泪水像热泉一样喷涌而出,滴落在安归的身上。 索戈、道诚等人在旁边一言不发地挖着坑,将安归同另一位死去的手力放在一起,重新掩埋起来。 第十七章 我不会死的 一轮冷月已经升上了天空,天光与雪光交相辉映,照得天地间一片通明,竟和白天没有多大区别。刚硬的风呼呼地吹着,雪山中的夜,最是难熬。 在凄冷的月光下,玄奘站在刚刚垒好的新坟前,轻声诵着《往生咒》。 这是他最熟悉不过的咒语了,熟得让他心酸,他的生命还很短暂,为什么就见到了这么多的死亡? 除去那个自己跑掉的,幸存的人连同玄奘在内还有十七个,其中有八九个人身上有严重的伤病。 没有太多的处理办法,只能喂他们喝烧热的姜汁水,并用这种水清洗冻伤的部位。将他们的身体用毡毯包裹起来,放在背风处歇息。别的,就只能听天由命了。 阿合发起了高烧,浑身滚烫,躺在雪地上不停地说着胡话:“高昌……我要回高昌……回我的葡萄园……” 玄奘来到这名年轻手力的身边,将他的上身抱在怀里,轻抚他的额头,只觉热得怕人。 “高昌……我要回高昌……”阿合还在说着。 这一次,玄奘在龟兹补充了银针,并随身携带。他将银针取出,小心地将阿合的帽子揭开一点儿,摸到他耳后的风池穴,在那里扎了一针;接着,又在后脑下的风府穴、手上合谷穴等处下针。 很快,阿合便冒出汗来。 玄奘心中稍宽,又去看御史欢信,他的情况似乎更糟,脸色灰白,昏迷不醒,简直就像死了一般。 玄奘为他搭了搭脉,只觉虚弱至极,也不知还有救没救,暂时管不了这么多了,在他的身上也扎了几针。 “伊塔……伊塔……”御史欢信终于有了反应,也说起了胡话,“你还……不肯理我么?” “葡萄园……羊群……火焰山……”头上扎着银针的阿合还在呓语,“我要回去……佛陀……请你让我……回去吧……” 玄奘看着他们,忍不住落下泪来。 看起来,阿合的情况似乎要稍好一些,谁知到了下半夜,竟是欢信先醒过来,迷迷糊糊地喊着“法师”。 “居士,我在这里……”玄奘扶着他的身体,轻声说道。 “法……法师……”欢信吃力地说道,“我……我完不成……大王的……托付了……给……可汗的……礼……物……也……没了……前面……不知道……还有……多远……” 说到这里,他已喘得不行,脸色变得黑紫,刚一张嘴,竟流出大量泛着白沫的血水! “他的肺泡破了……”伊萨诺在玄奘的耳边低声说道。 “居士,”玄奘强忍悲痛,轻声说道,“你别再说话了,好好养病,天亮就会好的……” “我……不想……好了……”欢信气喘如牛,血不停地从口中涌出,“我……我喘不过气来……法师……帮我……把衣服……解开……” 他伸手去撕扯自己的衣服,玄奘紧紧按住他的手,一时泣不成声。 “闷……闷死我了……我要……透透……气……” “居士,”玄奘流着眼泪道,“你忍耐一下,前面就快到了。” “还……早着呢……”欢信无力地说,“我们……不还……在……往上……走么?” “快了,”玄奘朝上面看了一眼,“山峰离我们越来越近了。” “好……好……”欢信喃喃自语着,他不再挣扎,眼神渐渐变得迷蒙起来,仿佛看到了他那很遥远的故乡,“我那……贤妻……美妾……定在家中……等我……回……可……可……我喜欢上了……伊塔……这一路……之上……都没……怎么……想到……她们……真对不住……她们……” 说到这里,一口气再也接不上来,头无力地歪向一边。 玄奘抱着这位高昌国的外交官,一动不动,两行滚烫的泪水从脸上落下,滴在他僵硬青紫的脸上…… 临近天明,风刮得更紧,就连那钩弯月,也不知被风刮到了哪里,只剩下一颗星星,孤零零地挂在山腰。 玄奘抬起头,默默注视着这颗孤星。 这便是当年佛陀在菩提树下看到的那颗星吗?这么近,近得仿佛一伸手便可摘下…… 一千多年前,行者悉达多来到菩提迦耶的一棵毕钵罗树下,对自己说: 如果我不能得证,就不起此座! 他在树下静坐七天七夜,进入禅定三昧,让自己的内心脱离了一切执着与烦恼,纯净无染、安详柔和,自性就像一面洁净、光亮而又圆满的镜子,如实地映现出世间万法的实相。 宇宙万物,六道轮回,所有的空间,所有的时间,都如一卷画轴般,真真实实地展现在他的面前…… 睁开眼睛的那一刹那,佛陀看见天上有一颗明亮的星星,他感慨地说道: 奇哉!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只因妄想执著,不能证得。 悟道时的佛陀,内心明澈剔透,有如星光下的大地,那样温柔而明亮,那样感性而透彻。 他意识到,一切众生都有自性光明,一切众生都应该能够看到这幅宇宙人生真实不虚的全景图,这才是众生的本来面目啊! 可惜众生的妄想执著就像明镜上的灰尘一般,被污染的明镜当然什么都看不到了…… 佛陀入灭已历千载,而这颗星星却依然还在,在这雪山之上,静静地注视着我,希望能够为我带来开示——让我想想,你想开示我什么? 佛陀的开悟是真实般若智慧的呈显,而星星却是绝对智慧中感性的闪烁,这看见星星时的感动,不正是大乘佛法中最动人的刹那吗? 玄奘默默地闭上眼睛,想象着佛陀在菩提树下的情形,想到他睁开眼睛看见星星的那一刹那,内心充满感动,仿佛自己的心里也有一颗明亮的星星。 一切众生皆有如来智慧德相。众生内心深处的明亮,便如这天上的繁星一般。我们在仰望天星的那一念顷,若连自己内心的光芒都无法照及,又如何放射自己的光亮呢? 重要的是,在三界火宅里,我是否有清凉的甘露滋润众生?在冰天雪地里,我是否有不熄的烈火温暖众生?在无边的黑暗长夜,我是不是已经为自己、为众生,点燃了一盏明灯? 现在,我,以及和我一起走过这段路的朋友们,都面临绝境,佛陀啊,你究竟想开示我什么?我该如何去做,才能为他们点亮这盏心灯呢? 星星静静地挂在空中,它像是什么都没有回答,又像是什么都回答了,这淡淡的光亮不就是回答吗? 可惜啊,玄奘苦笑着想,暴龙弄坏了我的脑子,我连《心经》都想不起来了,又哪里还有智慧去理解您的开示呢? 道通刚刚醒来,躺在师兄怀里,一双失神的眼睛显得有些茫然,口中喃喃地说道:“怎么……这么白啊?师父……师父!……道通……道通看不见你……” 一面说,一面挣扎着要起来。 “道通,”玄奘上前握住他的手,“师父在这里。” “师父……”道通紧紧抓着他的手,恐惧地哭了起来,“弟子怎么……怎么看不见你啊?” 玄奘心中一酸,他知道这孩子的眼睛受到了冰雪的伤害,也不知今后还能不能再看到东西。道诚下意识地将手臂收紧,用自己的身体温暖着这个快要冻僵的小师弟。而在他们旁边,索戈正用一块毡毯裹着高烧的阿合,赤朗等人照顾着另外四个受伤的人,伊萨诺坐在玄奘旁边,所有的人都有气无力,一股绝望的情绪弥漫其间。 “他们不能再走下去了,”玄奘指了指这些伤者,语气沉缓地说道,“你们必须把他们护送下山,回龟兹治疗。” “只怕……来不及了……”索戈费力地说道。 “来得及,”玄奘道,紧接着又补充了一句,“我通晓医术,我知道。” 索戈等人相互看看,谁也不开口。 “道诚,索戈,普巴尔……你们把这些病人护送下山。伊萨诺依然是你们的向导,带你们回去,明白吗?”玄奘一字一句地又重复了一遍。 伊萨诺苦笑:“我是来给法师做向导的……” “所以你必须听我的话!”玄奘截住他的话头道。 伊萨诺立刻不吱声了。 索戈抬了抬眼:“护送病人,有他们几个就够了,我留下来。” 玄奘轻叹一声:“索戈,你希望死在这凌山之上吗?你希望你的妻子和孩子,永远都见不到你了吗?” 索戈低着头,不说话。 “我头痛得很,痛得难以忍受,”玄奘决定不再隐瞒自己的感觉,他的身体在巨痛中发抖,说话也越来越吃力,“我知道,你们……也一样。道诚、赤朗、索戈,你们还有亲人,你们没必要跟着我,走向死亡……” “法师又为什么要走向死亡?”索戈突然抬起头,看着玄奘的眼睛问。 “我和你们……不同……”玄奘无力地答道。 “让索戈回去,”赤朗闷闷地说道,“我反正就一个人,没妻没儿,无牵无拌,正好留下来陪法师。” 玄奘摇摇头,伤感地说道:“当初,赤日的死,一直让我心中不安。赤朗啊,你就别再让我不安了,好吗?” 提起死在戈壁中的弟弟,赤朗心中一酸,抬手擦了擦眼泪,朝道诚望了一眼。 “别看我,我是不会走的,”道诚接触到他的目光,平静地说道,“我要跟师父呆在一起。” 玄奘望着这个倔强的弟子,缓缓说道:“道诚,你看看道通现在这个样子,他还能跟我们一起走吗?” 道诚低头看了看道通,这个小沙弥此时正粗粗地喘着气,他脸色苍白,嘴唇青紫,一双失神的眼睛无助地望着天空。 道诚心里难过,但还是轻声说道:“小师弟就让索戈和赤朗带回去,我陪师父过凌山。” “我不回去,”索戈执拗地说道,“法师不下山,我也不下山。” 玄奘无奈地摇着头:“你们几个,就一起回龟兹去吧,那里也有佛的遗法……伤者、病人,需要下山治疗,索戈,你和你的妻子,孩子,呆在龟兹,也都会获得……无量的法喜……” 索戈的眼泪流了出来,他咬着嘴唇,不说话。 玄奘说了那么多话,有点喘不过气来,他勉强抬了抬手,指着那八九匹靠在一起发抖的马,道:“还有……这几匹马……也带下山去吧……它们……翻不过……雪山……” “师父,”道诚扶着道通来到他的身边,含泪恳求道,“我们一起下山,回龟兹去,好吗?在那里,你会得到所有人的尊重。在那里,你会成为整个西域,最受人敬仰的高僧!求你了师父,跟我们一起走吧……” 玄奘闭上眼睛,轻轻摇了摇头:“不,我不能……我发了这个愿,已经有很多人……为此……付出了生命……就算是为了他们……我也不能……放弃……”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费力,他已经太困倦了,只想好好地睡上一觉。 “法师!”伊萨诺在一旁大喊起来,“法师你千万不可睡着!睡着了你就醒不了了!” 他拼命摇动着玄奘,道诚、索戈和赤朗也着急起来,他们一起用力按压他的身体,让他复苏过来。 “我睡着了吗?”玄奘睁开眼睛,看着身边一脸焦急之色的弟子,微微一笑,“道诚……道通年纪还小,他一向敬重你这个大师兄,你难道……不该护送他下山吗?” 道诚哽咽起来,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还有……索戈你……”玄奘的目光又望向那个年轻的手力,“我不希望……你的妻子和孩子……埋怨我……万一他们伤心过度……而谤佛……做下罪过……我心中……固然不安……你,你心中……又如何……能安……” 索戈鼻子一酸,看着玄奘,月光照在他的脸上,显出皎洁的亮色,如同佛的光芒——或许,真的有佛在保佑他…… “好!法师……我答应你!”索戈泣不成声,“可是……可是我们走了,你就只有一个人……” “我不会死的,”玄奘轻轻地说道,“我向你们保证……” 天快亮了,雪花又飘落下来,九个年轻人向玄奘叩拜而别,又在其他几位死难者的坟前拜了三拜。 索戈和赤朗将依然昏迷不醒的阿合层层包裹起来,放在马背上。 伊萨诺、普巴尔和另外几个人一起,将四位伤病者扶上马。 道诚把虚弱的道通扶上另一匹马,回过头对玄奘说:“师父,弟子送小师弟下山之后,便会回来找师父的!” 玄奘苦笑了一下:“莫非……你要为师在这里等你?” “不!”道诚赶紧说道,“弟子只是说,弟子能追上师父……” 玄奘没再说什么,道诚的想法太疯狂,自会有人阻拦他的。 幸存的十五人终于相互搀扶着下山去了,玄奘静静地站着,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默默地合掌祝祷道:“佛祖啊,请你慈悲加护,保佑他们平安回到龟兹吧……” 说罢,他跪在地上,虔诚地拜了三拜。 呼啸的山风,吹起地上的雪粒,扑打在他的身上…… 直到那十几个年轻的身影消失在山弯处,玄奘才吃力地站起身来。回过头,望着远处若隐若现的山巅。 猛烈的山风依旧呼啸个不停,地上的雪尘打着卷地扑在脸上,他静静地站着,听着,越来越觉得,那巨大的声音,活像一只猛兽在怒吼。 “暴龙是吧?”玄奘的嘴角浮现出一丝笑容,原本温和的眼睛里透出寒冰一样的光芒—— “你出来吧,让玄奘看看你的模样!” 暴龙没有出来,天地间却突然改变了颜色,黑的云,白的云,仿佛和稀泥一样搅在了一起。锐利的风刃夹着大片大片的雪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来,将这个闯入者的衣袍吹得哗啦啦作响。 此时的玄奘,心中已没了丝毫惧怕之情,他抬了抬背上的竹箧,手执竹杖,执著着朝山上走去。 洁白而又庞大的凌山,默默地俯视着这看上去渺小如草芥般的僧人,悲哀地闭上了眼睛…… 雪,到处都是雪,这里就是一个冰雪的世界,天地被风雪搅和在一起,变得混混沌沌。 玄奘背着简单的行李,低着头,在这灰白的天空下一步一步地走着,他走得艰难而又潇洒,大雪在他的面前纷纷扬扬,令他的视线模糊,烈风将那些还在空中的雪花冻成了硬雪粒子,雹子一般地斜斜落下,打在坚硬的毡衣上,簌簌作响,像筛米的声音…… 他已经没有了冷和累的感觉,眼下最大的困难是呼吸,胸口上仿佛压着一块巨石,肺部有一种撕裂般的疼痛,无论他怎样努力地喘息,都无法缓解。他很想扒开衣服透透气,幸好残存的理智阻止了他…… 他的头又痛了起来,那是一种撕心裂肺的疼痛,伴随这疼痛而来的,还有眩晕,颠倒,气闷,更可怕的是孤独与绝望…… 他开始默念佛号,《心经》记不起来了,那就直接念观音圣号吧——当初在莫贺延碛,他不就是靠着菩萨的加被才找到水源的吗?暴龙虽然可怕,也未必及得上沙妖。 他相信,这场风雪不会持续太久了,只要自己再坚持一下,定能够获得神力加持,顺利地翻过凌山。 然而他似乎猜错了,头顶上的风雪不仅没有丝毫减弱的势头,反而变得更加猛烈起来,风打着呼哨,把雪刮得漫天飞舞,即使在咫尺之内也什么都看不见了。 第十八章 雪山下的牧羊女 面对雪山的暴虐,这个孤独的闯入者似乎也没有什么更好的方法,他的身体在寒风中剧烈地颤抖着,单薄的衣服结了一层冰壳,像铠甲一样坚硬沉重,却又难以抵挡狂风和严寒。尖锐的风刀此时正透过冰壳,一寸一寸地削割着他的肌肤,令他剧痛钻心。双腿更如绑了铅的一般,每走一步,都不得不停下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吹进他的嘴里,让他觉得呼吸都是一件极为艰难的事情。 他知道自己无论如何不能倒下,因为一旦倒下,他就再也起不来了,他的血液会在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凝结成块。 风越来越大,越来越冷,他睁不开眼睛,更辩不清方向,只能凭感觉一直向前,周围的雪山越来越低,暴龙离他越来越近,头越来越晕,越来越重,越来越痛…… 前面的雪已经齐腰了,他挪不动脚步,只能在雪里爬,他已经变成了雪人,嘴里、眼里、袖里、鞋里都灌满了雪,所有的东西都覆盖在雪下面,世界只剩下了一种颜色…… 夜晚,筋疲力尽的玄奘竟意外地发现了一个雪洞,虽然不大,却可以容他遮避风雪。他小心翼翼地爬了进去,顺手抓起一把雪充饥解渴,然后便裹紧了毡衣打坐休息。 虽然夜间照例被那森然的寒气冻醒,但令他倍感惊喜的是,他的呼吸已经不那么急促,头也不太痛了——他已经逐渐适应了雪山! “不!”他对自己说,“不是我适应了雪山,是雪山终于接纳了我!” 或许,暴龙并不像人们想象得那么凶残,它只是有些粗疏——用拖垮你的方式,去锻炼你的坚忍,这大概就是雪山送给人的礼物了。 当太阳再次将它的金光从雪山背后拨洒过来,交织在层峦叠嶂之中,天便慢慢地亮了起来。玄奘走出洞口,只见山上白云迅速地移动,天空越来越蓝,可是地面的群山却依然笼罩在黑夜之中。 这不由得使他心中感叹,望天和看地,自己身处的竟仿佛是截然不同的两个时空! 这已经是进入凌山的第四天了,玄奘的身体虚弱不堪,随时都可能倒下,但他仍在坚持着,一步步地往前走。 不知又走了多久,眼前突然一亮,一大片澄清的藏蓝出现在了头顶,肃穆而又辽阔。这些天,盘旋于他视野中的惨白色,终于消失了! 他居然登上了山顶! 晴空一碧,身边布满冰晶玉洁的雪盖,在湛蓝的天幕下,呈现出一幅出神入化的画卷。 这里风势很大,空气也更为稀薄,但仍给人一种难以名状的狂喜—— 白色的雪山匍匐在脚下,蓝色的天空盘旋在四周,身体轻飘飘的,生命竟完完全全地融入这纯净的蓝白两色之中!让人突然间发现,自己的身上竟然蕴含着这么大的力量,生命完完全全属于自己,并为之深深地震撼和自豪。 年轻的僧人并没有显示出过多的激动,他只是默然站立着,看着四周的群山,以及脚下萦绕的云雾,一时竟有些不敢相信。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胸中升起,诺大的空间见不到一人一畜,空旷得像是站在了宇宙边缘。 暴龙呢?它怎么还没有出现?难道它不是呆在山顶上的吗?还是它知道自己阻止不了这个倔强的凡人的脚步,自觉退让了? 玄奘轻轻摇了摇头,他现在头依然很痛,但已经不像先前那么难以忍受了,特别是在这样一个美丽而又神奇的地方,一颗心仿佛融化在了蓝天里,留下的只是一份纯净…… 山顶的风极大,再美也不能久呆。玄奘向上托了托已结了一层冰壳的行李,继续朝前走——现在,他已经走在下山的路上了。 凌山依旧被风雪弥漫着,跋涉者的身影时隐时现,仿佛随时都会被吞没…… 又过了三天,终于看到了裸露的岩石、湿润的地衣、泥泞的土地…… 他开始在雪堆里,石缝中发现久违的绿色的痕迹,虽然只是星星点点,但已足够让他激动不已! 随着一步步的前行,大面积的白色正在逐渐隐去,一小块一小块的绿色洒在大地上,扑进他的眼里,天地不再是一片死寂。 在一块岩石的背后,玄奘俯下身,轻轻揭下一小片地衣,放在嘴里,泥土的味道直入心田,虚弱的身体得到了能量,他的心情也变得舒畅起来。 再往下走,绿色越来越多,越来越大,大地变得生机盎然,充满了生命的灵气与活力。 回望来时路——夕阳之中,凌山就像一位久经沧桑的白衣老人怡然地卧在那里,看上去是那么的安祥静谧,神圣而又庄严,谁又能想到,它曾那么轻易,那么残酷地夺走了十九个人的生命!而在这之前,不知还有多少生命被它吞噬。 那场雪崩又噩梦般出现在脑海中——那是多么大的一堆冰雪啊,像天塌下来了一样,如果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世间竟然有那么冷峻的冰雪,它们静默地任人在它身上翻越、践踏,竟没有生发出一丝怒意的迹象。而一旦怒起来,又是如此的惊天动地! 玄奘默默地跪了下来,感谢佛祖保佑他走出这个最危险的地方。接着,他又为死在雪山上的欢信、道缘、安归、帕拉木昆、哈伦多等人以及马匹们诵经超度。 做完这一切后,他转过身,将目光投向前方那片一望无际的陌生的高原—— 葱岭以西,草原丝绸之路,他不知道前方等待着他的还会是什么。 眼前是一片平缓的山峦,沟谷中有清澈的溪水,旁边长满了绿草,小黄花点缀其中。有一只动物敏捷地闪到岩石后面,瞪着黄色的亮眼睛朝这边看。 玄奘认出,这是一头雪豹,这种雪豹通常在高原地带活动,他已经不止一次见过它们了。 接着,他又看到几头岩羊从他身边机敏地跳过,其中一只还回过头,好奇地打量了一下这个奇怪的两条腿的生物。 玄奘觉得有趣,朝它们合掌致意。不管怎么说,它们才是这片高原的原住民。 山间的原始森林里长满野山菇、胡桃、杜松子,也不用烧,掰开外壳后便可直接入口,自有一股诱人的甜香。饱饱地吃了一顿后,再摘一些放在干粮袋里做补充,便大踏步地下山了。 走了七八天,一路都是郁郁葱葱的森林和草原,这天突然发现,脚下的植物少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许多大大小小的岩石。玄奘不禁皱了皱眉头——难道,前方又是戈壁? 这一次他猜错了!转过一道弯,一个巨大的湖泊突然出现在眼前,湖周数千里,东西宽阔,南北窄狭。透过那袅袅升起的白色雾霭可以看到,湖面平滑如镜,湖水深不可测,在天地间泛着神秘的青色…… 玄奘走到湖边蹲下,伸手捧起一捧水。这湖里的水显然是从雪山冰川上而来,冰冷刺骨,却又极为透彻干净,令他情不自禁地心生喜爱之情。 捧到跟前喝了一口,却又立刻皱着眉头吐了出来。 原来,这看起来清澈纯净的湖水竟然又咸又苦,无法下咽。 玄奘甩掉手上的水,站起身来,看了看四周,整个大湖静静地安睡在群山雪峰之中,四面八方的许多河流奔注湖中。高原特有的明净的天空,包含着那丝絮般的云朵,悠然滑翔的苍鹰,嵯峨的雪山群落,徜徉在坡地上的牦牛、羊群……尽收湖底,同时,也把那静谧安详的气氛,甚至草甸的清香芬芳,一并收了进去。 他久久地伫立在这宁静之中,不忍离去,尽管他知道,前面路程还远,自己是不能久留此地的。 “#$@%#¥……”一声娇憨的童音恰于此时传来,没听清说的是什么,却把玄奘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他已经有多久没有听到人声了? 回过头来,首先看到的是一大群绵羊,相互拥挤着朝湖边走来。玄奘费了好大的劲儿,才在熙熙攘攘的羊群里,看到一个比羊高不了多少的小女孩。她顶多四五岁年纪,以至于当玄奘第一眼看到那一头深棕色的卷发时,还以为是一头别的品种的羊呢。 小牧羊女显然不想让她的羊群到这湖边来——湖水是咸的,湖边植被又少,过来干什么?她奔跑在羊群之间,跌跌跘跘,不停地吆喝着,想把羊群赶到别处。只可惜她的年纪太小,又似乎没多少经验,这么一吆喝,羊群反而散得更开了。 玄奘忍不住走上前,帮她把四散的羊群稍稍聚拢起来。小牧羊女朝他甜甜地一笑,又奶声奶气地说了一句什么,大约是感激之类的话吧。 玄奘听不懂她的话,只觉得这声音嫩嫩的,像糯米一样柔软甜香。又见她年纪幼小,模样极为惹人爱怜,便蹲下身,试着用自己所知的各种语言与她交谈,向她询问这里是什么地方。 可惜的是,小女孩说的话既非吐火罗语系,也非粟特语系,不管玄奘说什么,她都只是睁着两丸大大的眼睛,无辜地看着他。 无奈,玄奘干脆重复她说的话,再配上手势。小牧羊女咯咯地笑了,明媚的小脸极为欢畅。 这小姑娘定是附近村落里的。玄奘一面想,一面站起身来朝四处张望,这一带全是崇山峻岭,看不到一户住家,这么小的孩子,总不会是从很远的地方跑来的吧? 刚想到这里,后面又传来一声清脆的童音,那个小牧羊女欢呼一声,撒开两腿跑了过去。 玄奘回头看时,却见小牧女的身边多了个小姑娘,正歪着脑袋,用一双神秘的蓝眼睛看着他——她大约十二三岁,一张圆脸儿红扑扑的,细碎的散发蓬在额头,显示出天然的美丽和质朴。颈项上套了一串木质珠链,紫红色的珠子,映着高原的阳光,荧荧闪光。 跟在她身后的,同样是一群绵羊,黑白两色,活像滚动着的绒球。 前面那个四五岁的小牧女已经跑到了她的身边,一张小嘴咭咭呱呱地说个不停,眼睛还时不时地朝这边看,玄奘知道她们是在说自己。 那新来的女童再次打量了玄奘一眼,接着便走过来,又叽哩咕噜地问了一句话。 看她那一脸好奇的样子,玄奘猜想,她一定在问:你是谁?为什么会在这里? 虽然还是个孩子,但玄奘依旧合掌答道:“贫僧是个过路人,在这里歇息一下。” 他说的是吐火罗语,这种语言他现在已经能够很熟练地使用了,可惜这个小姑娘和那幼女一样,一脸茫然的样子,显然没有听懂。 大葱岭有着辽阔的疆域和谜一般的历史,其中最令人晕头转向的就是其繁纷复杂的语言和文字了。 既然吐火罗语在这里不管用,玄奘又试着将刚才的话用不甚熟悉的粟特语说了一遍——这是西突厥的官话,雪山中很多国家都用的,他想这个女孩儿大一些,说不定能听懂。 果不其然!这一回,少年牧羊女听懂了,她上下打量着身上还带着冰凌的玄奘,仿佛见到了怪物。 “你是从,山那边……过来的?”小姑娘闪动着明亮的蓝眼睛,改用生硬的粟特语问,“那儿很冷,是不是?” 显然,这也不是她的母语,她说得很不自如。 “是啊,”玄奘感慨地回答,“那里很冷。不过,更难受的不是冷,是头痛病。” 小女孩纳闷地看着他,突然想起一事:“不对!突厥大可汗,封锁了商道。商人,过不来!你?怎么来的?难道……难道……” 她看着远处的雪山,目光中充满了敬畏。 玄奘点点头:“不错,我就是从那座雪山上翻过来的。” “不可能!”女孩儿说道,“山上有暴龙,没人可以翻越!” 玄奘道:“我现在在这里,就已经证明,这座山是可以翻越的。” “你是……暴龙的,朋友?”小姑娘带着几分敬重几分好奇打量着他。 “不是,”玄奘道,“我没有遇见暴龙,上山前倒是听人说起过,我在雪山上走了七天,始终没有真正见到它。” “所以,你活着,”小牧羊女走过来,看着他肿得像馒头一样的手背,认真地说道,“你头痛,是暴龙在做怪。没有人见过暴龙,从来没有。见过的都死了。你没遇到,是幸运!” 西域的女孩子颇为大方,远不似中原女子那般扭扭涅涅,何况这牧羊女年纪又小,丝毫不懂得什么男女之妨,她在湖边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开心地踢着两只脚,很自然地同玄奘聊了起来。 “我天天都在这里放羊,以前,老有人从那边过来。他们都是商人,做生意,挣钱,很忙很忙。别的事,不感兴趣。你和他们不一样……你也做生意?为什么是一个人?” “我不是做生意的,”玄奘答道,“我是个僧人。” “僧人,是做什么的?” 玄奘鄂然,这小姑娘居然没见过僧人!显然,这湖区一带并不信奉佛教,而这孩子从小到大又一直没离开过这里。 “你为什么不说话?”牧羊女歪着头问,“怎么了?僧人都是你这样的吗?” 玄奘有些沉默,一时想不起该如何向她解释这个概念。 先来的那个幼女在他们身边天真地跑来跑去,顺手采摘着野花。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了女儿国,想起那个不通世事的小女王——也不知道现在的她怎么样了? 眼前这个少女比迦弥罗还要小两三岁,又在这山野之中与世隔绝,因而显得更加不通世事。 “我叫比拉姆,”少女似乎并不怎么在乎答案,开始自报起了家门,“就是那种,两头尖尖,往上翘的小船,巫医给我起的名字。” “很好听的名字,”玄奘道,“巫医是从外乡来的吧?” “你怎么知道?”比拉姆惊奇地问。 “我猜的,”玄奘道,“你说比拉姆是那种小船,这是粟特语的说法。你的粟特语也是跟他学的?” “是哥哥教的,”比拉姆道,“你也没有猜错,巫医是外乡人,信摩尼教。他教我们村的男孩儿,写字,讲粟特话,哥哥学了,回家教给我。” “阿弥陀佛,”玄奘合什道,“巫医功德无量。对了,他是突厥人吗?” “不是,”比拉姆道,“他说,他的国家叫,叫……飒……飒……” “飒秣建国?” “对!”比拉姆高兴地说,“飒秣建国!你也是那个国的人,是吗?” “不是,”玄奘道,“我是大唐人。” “大唐?”比拉姆显然没听过这个地名,茫然地问道,“在什么地方?” “在东方,”玄奘随手朝凌山的方向一指,“在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 说到这里,玄奘不禁有些感慨,离开故国已经一年多了,佛国却还远在天边,也不知自己何时才能完成西行求法的心愿,重归故国? 第十九章 就叫它热海吧 “嘿!”比拉姆突然推了玄奘一下,把他的思绪拉了回来。 “你经常这样,呆呆的,想事情吗?”她奇怪地问。 “不常这样,”玄奘笑道,又指着那个跑来跑去的幼女问,“她是你妹妹?” “不是,”比拉姆说,“我们是一个村的。她叫哈兰,她太小,我要照顾她。” 这时,小哈兰已经采到了一大捧野花,编成一个花环,蹦蹦跳跳地跑了过来,淘气地爬到玄奘腿上,将花环套在他的脖子上。又用手指着那个大湖,跟比拉姆说了一句什么,两个女孩“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玄奘伸手将小哈兰抱在怀里,问比拉姆:“她刚才说的什么?” “她说,她见你喝湖里的水,她问你,好喝吗?” 比拉姆一边问,一边自己先笑起来,样子显得稚拙可爱。 “你跟她说,一点儿都不好喝,”玄奘笑着回答。 比拉姆跟小哈兰一说,怀里的小姑娘再次笑得身体发颤。 玄奘却把目光再次投向那青黑色的湖水中:“这湖真是奇怪,这么冷的天,居然也不结冰。” “这是圣湖!”比拉姆说,“从来不结冰。再过些日子,我们会来湖边,举行祭礼,祈求风调雨顺,草长得好,牛羊多多。” 小哈兰坐在玄奘腿上,挥舞着两只小手,又咭咭呱呱地说了起来,比拉姆则替她翻译:“她说,这是一座神湖,是天上的神女,梳妆用的镜子。” 一边说,一边比划了一个梳头的动作。 “是雪山神女吧?”玄奘笑问。 比拉姆把他的问话说给小哈兰听,小哈兰用力地点着头,又接着往下诉说…… 比拉姆翻译道:“夜晚,湖底有星星,和天上的一样多。那是神女撒下的珍珠。湖底还有行宫,是神女沐浴用的。她们身上披着真正的夜明珠,缀饰着璎珞,所以,湖底永远都是明亮的。还有很多美丽的花朵,谁要是能摘到,神女就会保佑他,终生吉祥如意,没有灾难……” 小姑娘美好的叙述,在苦行僧的心中激荡起无比的欢欣,驱散了旅途中的所有疲劳。再看那个神湖,只觉得水面上斑驳的光影,似乎都涂抹着一层神秘如梦幻般的色彩,显得更加迷人…… “但愿我没有惊动湖神。”玄奘略带几分歉意地说道。 “惊动也没有关系,”比拉姆道,“我们的湖神,对外乡人,很宽容。你家离这儿,远吗?” 玄奘点头:“很远很远。” “走了那么远,就在这里歇歇脚吧。”比拉姆热情邀请道。 玄奘笑着摇头:“不,我还要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 “你还要走?”小姑娘有些郁闷,“去哪里?” “去天竺学习佛法。” “天竺?离这里,远吗?” “很远很远,”玄奘道,“天竺是佛陀诞生的地方。” 比拉姆并没有再追问佛陀是什么,她说:“既然还很远,你就在这里多住几天,陪我说话,好吗?” 玄奘愣了一下:“没人陪你说话吗?” 小牧羊女点点头,脸上露出落寞的神情:“这里人很少,小时候,我还有姐姐,还有女伴儿。现在,她们都嫁走了。只有哈兰陪我,她太小,什么都不懂。有时候,山外面会有商人来这里,我就和他们说话,他们中间有好玩的,会讲很多外面的故事;有的就很闷,只知道做生意,挣钱。” 玄奘笑了:“商人么,当然要做生意挣钱了。” “太闷了,”比拉姆说到这里,又大人似的叹了口气,“现在,大可汗封锁了商道,就算是那种很闷的商人,也见不着了。” 听到这里,玄奘心里一动:“比拉姆,你可知大可汗为何要封锁商道?” “不知道,”比拉姆道,“这件事,和我,没有关系。” 她眨眨眼睛看着玄奘,又带了几分调侃的味道说:“你若想知道,就住我家里,等他到这儿打猎,你自己问他。” 玄奘并不理会这小姑娘眼中狡黠而又热情的目光,又问:“大可汗经常到这一带来打猎吗?” “是,”比拉姆张开两只小手比划着,“我们这里野物多,圣湖边,有老虎,还有很多,那么大的野牛、山羊!还有,兔子、獐子、狍子、狐狸……还有,成群成群的狼,巫医说,这里是猎人的天堂!大可汗每年都来,就这个时候,他带着军队来,好多好多的人马!” 说到这里,她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 “怎么了?”玄奘问,“想是大可汗带那么多兵马来,打扰了你们的清静?” “不是,”比拉姆闷闷地说道,“前年,大可汗来这儿,他身边有个官儿,看上了我的姐姐依若姆,大可汗带着人马,到我家里,说要把姐姐带走。那么多马,踢踢踏踏的,声音震得耳朵痛……大可汗手里有刀,很亮很亮。阿妈害怕,不敢说话,他们就把姐姐带走了。现在,两年过去了,我们没有再见到她,阿妈常说,也不知依若姆,现在,过得怎样?”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暗自溃叹,只能安慰她道:“既然是个突厥官员,你姐姐嫁过去,至少不愁吃穿。” “是的,”比拉姆道,“阿妈,也这么想。” 玄奘心里却是另一种想法,真是赶得早不如赶得巧。这样看来,不需要到可汗浮屠就有可能见到那个突厥可汗了?若是一切顺利,在这个地方便可得到那位草原霸主签发的关文,以后的路程也不至于再多遇障碍。如果有可能得话,凭他出色的口才,说不定能说服可汗开放商道,也省得那些可怜的商人们困在龟兹动弹不得。 怀里的小哈兰见他不说话,又奶声奶气地来了一句。 “她问,你在想什么?”比拉姆转诉完毕,又叫起来,“你不会真的想去问大可汗吧?别犯傻了!我跟你说,大可汗很厉害,他身边的人,都像恶狼!你别,别往前凑,当心他们不高兴,砍了你的脑袋。” “你放心吧,”玄奘笑道,“在没有到达婆罗门国之前,贫僧会好好爱惜自己这颗脑袋的。” 说罢拍拍自己的头,两个女孩儿都笑了。 “到我家去吧,”比拉姆已经跟玄奘混熟了,热情地发出了邀请,“就在那边,山脚下。刚挤的羊奶,搀在青稞面里,做出来的热粑粑,好吃得很!” 这真是一个难以抵挡的诱惑!玄奘也不知自己已经有多久没有进过热食了,只记得在雪山上的那段日子,他一直啃着怀里冰冷坚硬的馕饼,啃得咽喉肿胀,嘴巴都起泡了。 犹豫了一下,他终于还是压住了诱惑,摇摇头:“我还要赶路。” 这话虽不是假话,但也明显是托词。按说出家人是不该拒绝施主的好意的,这也是一种结缘。可比拉姆毕竟只是个年幼的小姑娘,还不知她家里都有些什么人,是否方便接待游方僧人,因此想想还是推掉比较好。 比拉姆不高兴了:“晚上不赶路!” 看到玄奘微笑摇头,显是不打算改变主意,小姑娘美丽的小脸上顿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 但毕竟年纪还小,只过了一会儿她就又开心起来:“你现在不赶路?我们不回家,陪你说话。” 说罢,她又对小哈兰说了句什么,小哈兰很高兴地点了点头。 看来,常年在这里放羊,她们也确实太寂寞了些。 玄奘苦笑,没再拒绝。他素来坦荡,并非迂腐不堪之人,何况跟这小姑娘交谈,还可以练练粟特语,这样以后见了西突厥的叶护可汗,语言上会更方便一些。 不过,想到自己九死一生,昨天还在风雪中挣扎,今日就跟这么两个异国孩子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倒也是一桩奇事。 此时已过正午,美丽的圣湖在蓝天下呈出一片沉静的碧蓝,透明得让人难以置信。阳光明媚,平滑如镜的湖面上雪峰倒映,正反两幅画面令人几乎难辩真假。而当清风吹来,碧波卷起银色浪花层层推进,汪洋无际,又像一幅巨大的青蓝色丝绸。 玄奘抱着小哈兰站起身来,默默凝望着这个圣湖,波浪簇拥着天光云影,水气氤氲成淡紫色的雾岚,看上去如梦如幻。远处,几十条河流汇入其中,水流迅急,犹如百川入海。 突然,一条鱼儿正从湖里跳了出来,溅起一小片涟漪,很快水波便消失了。 “你看什么?”比拉姆问。 “贫僧在想,这圣湖冬天不结冰,定然有它的理由,”玄奘沉吟道,“这水看起来很深……” “当然深,”比拉姆道,“去年,有个远方来的商人,什么都不懂,就到圣湖捕鱼,说要……烧着吃。吃鱼也可以吗?鱼龙难道不会,发脾气?那个人后来,掉下圣湖,淹死了。”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这湖里不是女神的宫殿吗?怎么还有鱼龙?” “当然有!”比拉姆道,“鱼龙,是圣湖的守护神。女神不在的时候,它就在这里,维持湖里的洁净,保护湖中的生灵。所以,我们这里的人,都要向鱼龙祈祷,求它赐福。你们这些外乡人,千万不能到这湖中,游水,也不可以抓湖里的鱼。” 如此看来,托生在这里的鱼可有福了。玄奘欣慰地想。 “你家乡,也有这样大的,湖吗?”比拉姆很感兴趣地问。 “有啊,”玄奘道,“大唐有很多非常大的水域。” “那里面,也有鱼龙吗?” 玄奘笑着摇头:“鱼龙没有,不过有龙。” “龙?”比拉姆想了想,“是不是,跟鱼龙一样?” “不一样,”玄奘道,“在我的故乡,龙可不是什么守护神,它是水中的王,就像人间的帝王一样。” “就像,大可汗?”比拉姆问,“你见过龙?它长什么样?” “我只见过画上的龙,”玄奘道,“它长着鹿角、蟒身、鹰爪,双目如电,能腾云驾雾、翻江倒海,确实很威武。不过,我从未见过真的龙。” “有人见过真龙吗?” “大概有吧,”玄奘道,“传说,从前有个姓叶的人,非常喜欢龙的样子,于是在家中的墙上、柱上画满了龙。有一条真龙被他所感,于是飞去见他,差点把他给吓昏了。” 比拉姆“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们这里的鱼龙,是可以看到的,”笑了一会儿,比拉姆得意地说道,“如果,你在湖边住下,就会见到。它会在水面上,一跃而出。” “檀越的意思是说,鱼龙有时会跃出水面,就像那条鱼一样?”玄奘指了指水面,刚才正好有条鱼从那里跳出。 “嗯,”比拉姆点着头,张开手臂比划着,“我见过一回,鱼龙,很大很大!” 玄奘想,才见过一回,看来这里的鱼龙也不是经常出来。 比拉姆依旧兴致勃勃地提议道:“你住在我们村,每天来这里,就能见到。” 玄奘苦笑着摇头:“这主意不错,可惜我等不起,我还要上路。” “又要上路……”比拉姆嘟起了嘴,“你刚才说,要去天……天……天上?” “不是天上,是天竺。”玄奘笑道。 “天竺——”怀里的小哈兰抢先重复了一遍,发音极其精确。 “真聪明。”玄奘夸了她一句。 “天竺,”比拉姆也喃喃地说,“在什么地方?” 玄奘往西一指,道:“从这里,一直往西,一直往西……慢慢就走到了。” 其实对于天竺,他的心中也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自打出了长安,他一直都是往正西方向走的,在他看来,佛国当然是在西方。 “再往西,你会碰到突厥人!”比拉姆叫了起来,“你不能过去,他们会把你,当猎物,射成……刺猬!” “放心吧,”玄奘笑道,“我小心一点,不会被射成刺猬的。” 看到比拉姆担忧的神色,玄奘干脆岔开了话题:“这圣湖有没有名字?” “就叫圣湖。”比拉姆奇怪地答道。 玄奘摇摇头,笑道:“圣湖也该有自己的名字。不然若有人问起,哪个湖是圣湖?你怎么回答?” “圣湖……就是圣湖,”小牧羊女被玄奘绕晕了,皱着眉头不解地问,“它应该有……名字?” “当然。人中也有圣者,他们也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给它,起个名字,好不好?”比拉姆来了兴趣。 这小姑娘真是有趣!玄奘心想,我一个过路的外乡人,起的名字怎能作数? 但看到这女孩热切的目光,显然是把这当成了一件大事。于是想,反正这湖也没有名字,自己随便起一个,就算在别人那里不作数,至少这小姑娘暂时是承认的。 这么一想,便说道:“我刚才数了一下,总共有九十多条河流汇入这个湖中,恰如百川归海一样。这湖从不结冰,就叫它热海吧。” “热海,”比拉姆高兴起来,“好,就叫热海!” 随即又用自己本族的语言,把圣湖的新名字告诉了小哈兰。 小哈兰高兴地挥舞着小手,嘴里还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 “她问你,海,是什么?”比拉姆说。 玄奘心想,这怎么跟你们解释呢? 想了想便说:“海,就像这个湖一样,只不过更大,更深,大得望不到边,深得探不到底,有时大风来了,掀起几人高的巨浪,冲到岸上,整个一个村庄都会被它淹没。” 他一面说,比拉姆一面翻译给小哈兰听,待听到这里,这个小牧羊女忍不住叫了起来:“海,太危险了!没有人,敢住在它身边!” 玄奘想说,有些渔民就住在海边,但想想还是不说了。 太阳渐渐下山,夕阳的红光披洒在山峦上,几朵粉色霞云飘逸地发着瑰丽的光,碧蓝的湖水与高高的雪山相互依衬,雪峰碧水,交相辉映,美不胜收。 真是个美丽的地方!玄奘感慨地想。没有了遮天盖日的风雪,没有了随时可能陷落的冰谷,也没有了那时不时出现的马贼,有的只是这蜿蜒的群山、秀丽的湖泊、可爱的女孩,要是西去的路上都是这么美的地方该有多好! 一念及此,玄奘意识到自己实在是太贪心了,不由得苦笑一下,低宣一声佛号。然后让自己的心宁静下来。 第二十章 草原上的突厥大军 告别了这对可爱的小姑娘,玄奘背着行囊继续向西而去。 热海的水不能用来饮用,他只能绕着湖走,从那些不断注入湖中的冰川河流里补充水源。 这些河流周围植被茂盛,绿意盎然。没有了高原反应和暴风雪,又有了充足的水源保障,再加上风景如画,因此玄奘一路走来颇为轻松惬意。 春风熙熙,莺飞草长。莽莽高原,把浓浓的绿一直铺向天际。偶尔从草丛中蹦出一只兔子或几只黄羊,打破了这令人心醉的宁静。 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半了,这段日子以来,玄奘一直都是在荒漠、雪山以及高度的精神紧张中度过的,鞍马劳顿,疲惫不堪。眼前的美景,真让他有了一种置身极乐净土的感觉。平日里总是拼命赶路的他,这会儿也放慢了脚步,似乎不愿意放弃这难得的享受。 再往下走,攀越连绵起伏的莽莽群山,涉过弯弯曲曲的河川细流,终于,辽阔的中亚大草原出现在他的眼前! 太阳已经沉落到雪山巅峰之后,天幕上只留下变幻不定的五彩的霞光,这彩色的光泽竟让人感到恐惧,好像这是非人间的某一个地方才有的。 可是,眼前弯弯曲曲的牧道,星星点点的帐篷,袅袅的炊烟,散落的羊群,以及隐隐传来的牧羊人惬意的歌声,却又那么真实不虚,所有这一切都在提醒他—— 他又回到人间了! 在一棵树下躺了下来,玄奘头枕着手臂,望着远处那座白中透着蓝的雪山。 他要好好梳理一下自己的心绪。 从雪山上刮来的风带着丝丝寒意,但玄奘却觉得颇为舒畅,毕竟,他现在是躺在松软的草地上,比在凌山上爬冰卧雪不知要强多少倍了。 轻轻默诵了一遍《心经》,竟是毫无阻滞,玄奘释然地笑了,这么熟悉的经文怎么可能会忘记了呢?所谓忘了《心经》,估计只是在行进过程中的一场噩梦罢了。 夜色中的雪山发出暗蓝色的微弱的光,镶嵌在巨大的镶满钻石的黑色夜幕之下。玄奘看了一会儿,长长地打了个哈欠,连日来的疲惫仿佛一下子从骨头缝里钻出来,很快便进入了梦乡…… 清晨,玄奘被从雪山上吹来的晨风冻醒,睁开眼睛,白色的雾气就在他的身边环绕着,恍若置身仙境。 不远处,高耸的数百颗榆林刚刚长出新叶,细长的枝桠互相交叠,向四处远远伸展,如千百只利箭直刺苍穹,让缕缕初日的娇嫩红光透射而出,向漫天扩展,刹那间,天地万物都被浸染成一片艳丽的奇红,如早春的桃花,似羞涩的少女。 被眼前的景色所感染,玄奘不由得停下身形,双手连连搓动,驱走丝丝寒气,再揉揉被风吹红的面颊,驻足观赏。 以前也曾多次见过清晨日出,却没有一次这般让人震撼,红日从山峦密林间突然冒出,大如天斗,绚烂非常,那磅礴而出的气势,让人不禁心折,暗自感叹天地自然的无穷神奇。 经过一夜的酣眠之后,他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舒爽,静静地站在阳光下,任暖暖的红光洒满他的僧袍和面颊,刺骨的寒气顷刻消散,把周身熏得暖洋洋的,仿佛泡在温泉中洗浴一般,全身毛孔尽数张开,吸收着这让人迷醉的暖意。 在这个明媚的春天里,一切都是如此的美好,除了手背和脚趾痒得让他发狂之外,再没有别的好抱怨的了。 “要是道诚他们在就好了……” 玄奘突然想到他的那些高昌弟子们,以及那些忠诚的手力们,他们现在很可能都在龟兹,在为他的安危担心,可惜没有办法告诉他们,自己已经平安地翻过凌山,正站在这么美的地方思念着他们。 现在,他唯有替他们念上一段经咒,保佑他们平安、愉快。念完后,他便踏着晨露继续前行了。 走不多久,眼前突然出现了一汪泉水,大约一丈见方,水中央正汩汩地往外冒着泡,上面还有一层白色的水汽。在这片山地之中,这汪泉水简直就像是一只明亮的眼睛。 玄奘径直走到泉边,喝水、洗脸,他知道这里的泉水大都来自雪山,应该是很清冽,甚至冰冷的,特别是上面的那层白汽,应该是冷气吧?他已经做好了这样的思想准备。可当他将水伸进那活泼的跳动着的泉水时,不由得呆住了,这水竟是热的! 他知道很多地方都有这种天然热泉,在前往龟兹的路上就曾遇见过一个,那时,他的那些弟子和手力们尽情地下水洗澡,打水仗,玩得不亦乐乎…… 唉,怎么又想到他们了?玄奘摇了摇头,将袖子卷起,向更深处探去,并没有感觉更烫,他又在其它几处地方试了试水温,确定没有问题后,不禁在心里感谢佛祖,令他在经历了沙漠的酷烈,冰山的寒冷后,给了他这么一处洗去一身征程的地方。 合掌祝祷了几句后,他便脱去衣衫,慢慢下到水里,连头一起埋在了温泉之中,如同婴儿回到了母体。微烫的泉水抚摸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一身的疲乏顿时减轻了不少。他伸出头,舒服得叹了口气,那颗冰冻的心也变得开朗起来。 这里没有人烟,头顶是纯净湛蓝的天空,蒸汽裹着他的身体,枭枭上升,像流动着的白色的浮云,却怎么也遮掩不住天空浓艳的蓝。硕大的兀鹰,平展着翅膀,悬浮在透明的大气中。 斑斓如锦的空旷的高山草甸上,不见一个人影,只有成群的牦牛和野骆驼在草地上自在地出没,因而显得异常宁静。几条小河蜿蜒回转的在草地上静静地流着,注入远处的热海。 对于玄奘来说,这里真是一个神奇的地方,他几乎要在水中睡着了。 总算他的头脑还有些清醒,知道这里风景虽美,并非没有危险,还是早些上岸的好。 洗干净一身的风尘,再换上一件干净点的衣服,玄奘便站在山坡上,出神地望着远处青翠的松林——松林以上便是皑皑的雪线,而山顶白色的岩石却被下午的阳光映得通红一片,这绿、白、红三色界限分明,煞是好看。 而在山下的草原上,遍地是正在吃草的野牛群,色泽艳丽的麋鹿群,欢蹦乱跳的羚羊群。 玄奘感慨,自己当初怎么就没有注意到这般美景呢? 疲乏再一次朝他袭来,他从行李中取出一条毛毡,寻了块较为平整的草地,将毛毡铺在上面,然后躺下,让温暖的阳光洒在身上,一种久违的安全感涌满全身。 他准备就着刚刚洗过热水澡的这股暖和劲儿,舒舒服服地睡上一会儿再动身。 但是这次,老天不想让他再睡了,一阵震耳欲聋的声音就在这时传了过来。 山下那片草甸,原本是野生动物的天下,此时却是人喊马嘶,尘土飞扬,一支军队如漫过雪原的洪水,自天而降的狂飚一般,席卷而来。 咚咚的战鼓,声震四野;熊熊的烈火,映红千山;闪光的戈矛,好象严霜遍地;王者的旗帜,如同云霞蔽空。在这片群山环绕着的翡翠般的肥沃草原上,到处张起了天罗地网,四下布满了千军万马,所有的将士均严阵以待,好像正面临一场真正的战争。 跑在最前方的是一匹铁红色的骏马,马上的男子已经有了白发,却依然精神矍铄,只见他身着绿色锦袍,丝带束额,正摧马追赶着一头野牛。 看看离得近了,他取下背上硬弓,双臂拉满,一箭射出,只听“嗖——”地一声破空之声,长箭飞出,正中牛腹! 那头野牛狂吼一声,原地蹦了起来。 锦袍男子摧马上前,竟然超过了野牛,回马就是一箭,直贯牛耳! 紧接着,又是不容喘息的几箭连发,那头野牛再也支撑不住,庞大的身躯重重地倒在地上,积起一地的尘土。 紧紧跟随在后的队伍里骤然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欢呼声! “大汗!大汗!大汗!”上万人的呼声如滚滚的惊雷,直冲霄汉。 那锦袍男子将手中弓箭高高举起,望着前方的野牛群,高声叫道:“射中者有赏!” 众人再次发一声喊,一时间,刀枪并举,弓箭竞发,鹰犬四出,人兽相搏。上千匹战马嘶鸣着奋勇向前,追逐着那些惊惶失措的猎物。只搅得江河波涌,山岳风生,好像河神山灵都在为这次大猎助威。野兽的鲜血好像河水在流淌,飞禽的羽毛如同雪花在飞舞…… 这支亢奋的军队并不知道,就在距离他们不远处的一座山坡上,一个年轻的僧人正坐在一块山石上,出神地看着这一切。 雄浑的杀伐之声,战马的嘶鸣声,猎物们绝望的吼声……所有这些声音交汇在一起,显得惊心动魄。 玄奘已在这里看了很久,他首先注意到的是那竿耸立着的金色狼头大旌旗,这是西突厥大可汗的旗帜,显然,那个神采飞扬的锦袍男子就是那个久闻其名如雷贯耳的西突厥可汗——统叶护! 一个念头在他的心里转来转去:要不要去见见这位大可汗呢? 这其实是不需要犹豫的,早在出关之前,玄奘就对西域和中亚的情况做过仔细的了解,很清楚谁才是那里的老大。事实上,在被麹文泰“强行”请到高昌之前,玄奘原本就打算从伊吾直接往西北,穿过西域前往可汗浮屠。因为他知道,只有得到西突厥可汗的公验,西行之旅才能顺利进行。 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高昌王的横插一脚彻底打乱了他的安排。 不过错有错着,麹文泰为他的西行提供了人力、物力上的帮助,特别是那二十四封信,更是让玄奘清楚地认识到这些马背王者的重要性,也更坚定了前去拜会统叶护可汗的决心。想要顺利到达佛国,取得这位西突厥可汗的帮助是一个必不可少的条件。 也正因为如此,玄奘选择了通往突厥汗庭最近的一条路——离开跋禄迦国后直接穿越凌山。 可是,玄奘万万没有想到的是,他刚刚翻过凌山,就遇到了打猎的统叶护可汗,这还真是“来得早不如来得巧”啊! 想想也不奇怪,突厥是一个以游牧为主的草原帝国,他们居无定所,逐水而居,逐草而眠。每逢春夏季节,很多突厥部落都会率部众到这里来度夏,因为这个地方水草丰美,适于放牧和打猎。而到冬季来临,天寒地冻,大雪纷飞的时候,他们又会移居到气候温暖的南方。 玄奘当然知道突厥人有多么危险,单看他们的历史传说,就知道这些马背上的家伙有多凶悍了。 关于突厥族的起源,玄奘听说过两个传说,都与狼有关。 一种说法是,突厥本是匈奴的一支,后被邻国所灭,当时有一个十岁的小男孩,士兵见他年纪小,没忍心杀死他,便将他砍去双脚扔到荒原上。小孩被一只母狼救去,长大以后同母狼结合。邻国国王听说这小孩已长大,怕有后患,便派人将他杀了,那只母狼逃到高昌北部的山洞里,生下了十个男孩。他们逐渐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繁衍后代。当地人称其为突厥。 另一种说法是,突厥原在匈奴以北,其部落首领有兄弟十七人,其中一个叫伊质泥师都,是狼的孩子。泥师都有四个儿子,长子名叫纳都六,后来被推为部落首领,定国号为突厥。纳都六死后,他的十位妻子带着自己的儿子们来到大树下,约定所有的孩子向大树跳跃,谁跳得最高,谁就是首领。结果是,小儿子阿史那年幼敏捷,比所有的孩子跳得都高,遂被推为首领。这一说法,也说明突厥族为狼所传。 与狼相连的民族传说,不仅中国有,外国也有。相传罗马城就是两个母狼带大的孩子建造的,但那只是人类的孩子吃狼奶,而像突厥这样,干脆说自己的祖先就是狼的孩子,实属罕见,也难怪中原人要称他们为“狼崽子”了。 自从隋文帝杨坚利用计策,将大突厥分割成东西两个部分,东西突厥就开始各自为战,走上了不同的征服道路。 当颉利可汗在中原的漠北地区四处劫掠的时候,统叶护可汗却在向西用兵。 统叶护的势力范围原本已经遍布葱岭的东西两侧,其主要活动区域在中亚一带的阿姆河、锡尔河流域,再往西去,就是赫赫有名的萨珊波斯王朝和东罗马的拜占庭王朝了。 他一直无暇东顾,却多次入侵西亚的波斯萨珊王朝,并且与东罗马帝国建立了联系。东罗马的希拉克略皇帝就是在他的支援下,发动了对萨珊波斯的战争,两人曾在第比利斯城下会面。 在这场空前浩大的西部战争中,统叶护可汗一战成名,帮助东罗马帝国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 突厥原本就是由无数部落组成的草原帝国,结构极其松散。那些部落首领个个精明,他们的处事原则就是,谁强大就跟谁。东突厥强大了他们就跑到东突厥,西突厥强大了他们就跑到西突厥。 不光是突厥各部,丝路上的其它国家也是如此,就连李渊都曾经向突厥人称臣,更不要说那些墙头草似的小国家了。 原本东西突厥实力相仿,颉利可汗甚至以为自己更强大些,毕竟,他享受着大唐皇帝李世民的供奉,还时不时地率部南下,抢劫些中原王朝的财物和人口,至少能在经济上超过统叶护。殊不知,统叶护可汗已经控制了整个丝绸之路,为了巩固突厥人在中亚的霸权,他将几乎所有的西域王国都纳入到他的军事行政体制内,授予“俟利发”的官号,派吐屯一名驻扎监视,坐地收税。 这些国家可不仅仅是葱岭以东沙漠丝绸之路上那些以农牧业为主的小国家,还包括葱岭以西草原丝绸之路上的很多纯商业和手工业国家,甚至包括西亚的萨珊波斯王朝和欧洲的东罗马帝国,都在向他交税! 此外,统叶护又将汗国的政治重心西移,置新牙于石国的千泉,直接控制战略要地碎叶川和丝绸之路的热海道。 在这种情况下,原本在颉利可汗手底下的薛延陀部、回纥部、拔野古部等部落和那些丝路属国纷纷跑路,离开东突厥倒向西突厥,也就毫不奇怪了。 不过,也正因为如此,东西突厥之间矛盾重重,其仇恨远甚于外族。 第二十一章 跟你开个玩笑 武德六年四月,统叶护可汗曾遣使向大唐求婚,裴矩等大臣认为,当此东突厥威胁中原的情况下,应当许婚,“以威颉利”,也就是采取远交近攻,分化离间东西突厥间的关系。 唐高祖李渊采纳了这个建议,派遣高平王李道立出使西突厥,以宗室之女与统叶护结亲,缔结共同对付东突厥的盟约。不久,统叶护派真珠统俟斤随李道立来唐迎娶公主,并献上万钉宝钿金带和五千匹良马。 颉利可汗得知此事后,立即派人威胁统叶护,声称:“你要迎娶唐公主,必须从我东突厥境内过!”统叶护很担心,最终未能成婚。 眼下,正是统叶护实力最强大的时候,所谓“北并铁勒,西拒波斯,南接罽宾”,他的统辖区域幅员极其辽阔,其势力从东部的高昌一直到西部的拜占庭,乃至南部的天竺。号称有控弦之士数十万,骑兵百万,武功之盛极于一时。他麾下全民皆兵,富有马匹,成年男子长年身穿甲胄,个个骁勇野蛮、长于骑射。更要命的是,即使已经拥有了如此辽阔的版图,他拓疆扩土的雄心却远未停止,始终将目光望向东方的中国,梦想占有其古老的文明与财富。 因而,他也是大唐的劲敌! 而此时的大唐王朝,还在应对来自东突厥的威胁。 玄奘还清楚地记得,早在他启程的前一年,百余万东突厥人悍然向中原挺进,他们穿越北方的高原,长驱直入,要求唐朝皇帝称臣纳贡,否则就血洗长安。 正是那一事件促使李世民下决心应对突厥人的挑战,并颁布了禁边令,致使玄奘不得不采取偷渡出关的方式西行,险些把一条性命留在边关。 玄奘并不认为皇帝当时的做法有什么错,他知道,天子的这一政策的确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还知道,太宗皇帝对突厥人采取的是远交近攻、各个击破的战略——第一步,首先征服经常在河西走廊上出没的东突厥,解除长安的压力。为此,皇帝需要对在遥远的大葱岭一带活动的西突厥采取怀柔政策。 然而统叶护毕竟不是傻瓜,他当然清楚中国皇帝玩弄的手段,他会采取什么样的应对措施呢? 当玄奘被大雪困在龟兹的时候,就听到李世民派遣大将李靖、李绩、柴绍等率领十万大军北上的消息,唐军兵分六路,打算一举攻灭东突厥。此时此刻,估计双方的军队正在大草原上厮杀。 统叶护可汗显然已经意识到了唐军的危险,于是封锁凌山商道,这同当初太宗皇帝封锁边关的做法异曲同工。 而玄奘恰于此时路过西突厥的领地,正是这场殊死决战中最为微妙的时刻。 统叶护并不信佛,高昌王的礼物又在艰难的旅途中损耗一空,身为唐人,又是僧人,他会怎样对待? 看着远处草原上那支黑色的洪流,那在杀伐与追逐中显得过于亢奋的军队,玄奘皱着眉头,犹豫着…… “或许这个时候,避开他们才是正确的做法?”他默默地想着。 事实上,如果他当初离开龟兹后选择继续南下,从疏勒进入中亚,便会与统叶护失之交臂,根本用不着去考虑什么躲避的事。在如此广阔的中亚大地上,想要寻找到四处狩猎行踪不定的统叶护可汗,本身就是件比登天还难的事情! 可问题是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庙!从这里出发,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南,一路各国,都是西突厥的属国,那些国家未必信佛,却知道大唐是突厥的敌人,也知道大唐目前的力量还够不到葱岭以西,他们很有可能会毫无顾忌地拿住大唐来的僧人,作为向西突厥大汗示好的工具…… 如果真到了那一步,自己可就被动了,不仅西行之路障碍重重,求法大业难以实现,还有可能给自己的国家带来意想不到的麻烦。 想到这里,玄奘站起身来——与其被西突厥的属国拿住,被当作礼物送到统叶护可汗那里,倒不如自己现在就主动去见大汗,请他发放文牒,做个护法! 夕阳西沉,燃烧的火球似乎要融化群山的皑皑白雪,浸染出湖中一片瑰丽的光华,连那水中雪白的水鸟也被通体染成了红色。 打猎的队伍终于停歇下来,累了一天的马匹们不停地喷着白气,马蹄踢踏着,驱赶着那些被活捉的兽群。 统叶护扬起马鞭,大声地下达命令,要求整顿队伍。他打算结束今天的大猎,暂时回转了。 “大汗您看!那边好像有一个人!”一位身着锦衣的官员朝远方指了一指。 统叶护眯起眼睛,果然看到,从遥远的地平线处走过来一个人——他孑然一身,没有骑马,在这空旷的大草原上显得极为弱小,然而他的脚步却极其沉稳潇洒,就那么一步一步的,施施然走了过来…… 统叶护可汗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盯着那个从远处走过来的人,眼见那人越走越近,已经可以看清楚他手中的木杖和身后背负的远行的竹箧,从这身装束上隐隐可以看出,这是一个来自东方的游方僧人。 “不会是玄奘法师吧?”可汗喃喃地说了一句。 他也不知为何会突然想起这个名字,只记得在决定闭锁商道前的那几个月里,他派人打探大唐与东突厥的战争情况,那些探子除带回最新的消息外,还带来了许多关于一个大唐的神奇僧人的故事。 提起那些故事,还真是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比如说,这位年轻的高僧不顾大唐皇帝禁令偷跑出关,这件事本身就已经很神奇了。更有甚者,唐皇为了抓他几乎惊动了全国,派出快马名捕围追堵截。按说凭大唐边关的力量,抓到这样一个文僧又有什么难的?可事实偏偏就那么神奇,据说每一次追兵看到他的时候,都会被他在眼前奇迹般的消失; 再比如说,在高昌的火焰山,有人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亲眼看到这个僧人用手中的竹杖往地上一顿,地上立刻就有清亮的泉水冒出来,说得有鼻子有眼的,不由得你不信; 又比如说,有人看到这位高僧独自一人走在动物迁徙的路上,兽群看到他,都会自动朝两边让开,有时实在太拥挤了,让不开,这时候天上就会出现一股神奇的力量,让这些兽群干脆从他的头顶上飞过…… 这些故事越传越神,人们对此津津乐道,竟无半点怀疑。 统叶护可汗也是如此,他对自己的力量拥有绝对的自信,却从不怀疑这世界上还有许多异能之士,只不过他觉得这样的人跟他不会有多大关系,平常也就不多想罢了。 这一次,突然看到那个远远朝他走过来的僧人,也不知怎么的,统叶护竟立刻想到,这定是人们口中那个有着无数神奇故事的玄奘! 随着那人越走越近,这种感觉在可汗的心中越来越强烈,因为他发现,这僧人身上有一种独特的气质,一种天人合一的气质,与他身周的这片草原,竟是极为和谐。 终于,僧人走到这支队伍跟前十余步处,站住了,他在统叶护可汗的马前双手合什,用颇为纯正的粟特语问讯道: “唐沙门玄奘,见过大汗。” 听到僧人自报家门,这支勇猛无比的队伍突然骚动起来,人们开始“嗡嗡”地议论起来。 统叶护可汗朝身后挥了挥手,军士们立即安静下来,每个人都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眼前的僧人。 他果然是那位传说中的高僧!虽然他身上的衲衣破旧褪色,却有着一股说不出的高贵气质。 最令人惊异的是,他孤身一人,看上去又文弱纤瘦,却能够用纯净坦然的目光,面对统叶护,面对他身后那支全副武装的军队。 “尊敬的法师,”统叶护可汗开口了,“欢迎你的到来。我听说,你在龟兹过河的时候,河水会自动朝两边分开?” 玄奘怔了一下,他知道这个在马背上长大的男人掌握着自己接下来的命运。因而对于这次会面,他思虑了很久,各种问题,能想到的都想到了,却唯独没有想到,统叶护可汗见到他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看着对方鄂然的神色,统叶护的脸上露出了笑容,继续问道:“我听说,大唐皇帝派遣了十万大军与颉利作战,法师对此有什么看法吗?你觉得谁会赢?” 虽然他在用尽量温和的语调说话,然而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有些刺耳,就像是一把刚刚用冰雪擦尽血迹的刀。 “阿弥陀佛,”玄奘合什道,“贫僧是个出家人,不懂这些。” 统叶护可汗哈哈大笑,甩蹬下马,走到玄奘跟前,一把拉住他的手臂,说道:“法师可是我的贵客啊,来来来,随我回行宫,我们大醉一场,庆贺颉利完蛋!” 说罢回身喊了一嗓子:“答摩支!给法师牵匹好马来!” 玄奘感觉到统叶护可汗对颉利的命运有些幸灾乐祸的态度,难不成他希望大唐赢?有这个可能,东西突厥恩怨纠缠,一时还真说不清楚。估计两位大汗相互看不顺眼已经很久了,巴不得对方败亡。 但是,从统叶护那鹰隼般的目光中,玄奘感觉,这家伙恐怕更希望颉利与大唐两败俱伤吧? 他默默打量着面前的可汗——这位游牧部族的首领年近六旬,阔面碧眼,双目如电,看上去一身煞气。他身着一袭绿色的绸缎外袍,足蹬乌皮战靴,花白蓬松的头发编成数条长辫垂在脑后,一条丈许长的帛练,裹住额发,两端飘散在身后,一直下垂到腰间。 在他的前后左右,有战将数百员,都身着锦锻质地的华丽服饰,拖着辫发,骑在马上朝玄奘欠身行礼。 而在这些人身后,是乌压压的骑兵队伍,士兵们反穿着精致的毛皮服装,佩着长矛和弓弩,从四面八方不断地涌来,长长的队列一眼望不到尽头。 过凌山之前,玄奘曾见过一群突厥马贼,足有两千骑之多,单从数量上看,简直堪称是一支军队。可惜,那是一群真正的乌合之众,仅仅是内耗就足以将他们的战斗力消除殆尽,这种先入为主的印象曾使玄奘对突厥军队的组织力和战斗力一度有些怀疑。 不过,这种怀疑现在已经完全消除了,眼前这支队伍强大的军容和令行禁止的状态终于让他明白,西突厥盘踞中亚和西域多年,是有道理的。 这时,那个叫“答摩支”的官员已经为玄奘牵来了一匹马,通体呈赤金色,四蹄蹬踏,粗壮健硕,看上去颇为神骏。 玄奘这一路西行,可说是全地形用马,因而对马的好坏特别敏感。他一眼就看出,这是一匹大宛天马,也就是传说中的汗血马,性子颇烈。心中很是喜爱,立即走了过去。 统叶护的眼中露出几分捉狎的神情,玄奘觉得奇怪,难不成他要捉弄自己? 看到对方做了个“请”的手势,玄奘含笑致谢,左手抓住马缰,右手一按马背,很轻松地上了马。 谁知尚未坐稳,胯下的赤金马便长嘶一声,忽地人立起来,两只前蹄踢腾两下,后腿猛然发力,“嗖”地一声就射了出去!这特别的起跑方式吓了玄奘一跳,忙不迭地伏身抱住马颈,总算没有被摔出去。 在统叶护可汗刺耳的大笑声中,赤金马犹如风驰电掣一般,沿着这支骑兵队伍的边沿,眨眼便奔出了四五里路程。 玄奘的手心里霎时间全是冷汗,双腿夹紧马腹,身体紧贴在马背上,只觉得耳朵里灌满了风,夹杂着突厥部众的惊叹声和叫好声。 这马也不知是从未被驯服过,还是专门驯来折腾人的,跑了一阵子就开始做怪,时不时地前蹄腾空来个人立,或者把头一低,后蹄腾空来个倒立,再不就是侧身打旋,反复折腾。好在玄奘这一路已经骑惯了马,对马的习性已经相当了解,身体也还算灵活,双手紧紧抱住马颈,口中不住地念佛…… 赤金马显然被激怒了,干脆直接滚到地上,玄奘只得跳下马,待这马翻身起来的瞬间,再次抓住马鬃重新上马…… 统叶护万万没有想到,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竟有如此好的骑术,不禁“咦”了一声,脸上的神色由嘲弄转为惊奇,随即露出几分赞赏之意。 赤金马折腾了一阵之后终于变得正常起来,开始展示自己的速度,沿着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骑兵部队奔跑…… 统叶护这次出猎也不知带了多少人,玄奘只觉得黑乎乎的人马从自己身边“刷刷”掠过,前方似乎到了尽头,一道壕沟横拦,看起来不窄,赤金马跑发了性子,长嘶一声,居然直接就要跳过去,玄奘惊得一颗心都要跳了出来,正想着怎么叫它停下,忽觉身子一轻,紧接着就听到一阵如雷般的欢呼声! 令玄奘崩溃的是,这疯马跳过了壕沟之后居然还不减速,又连续越过了一排山石和几棵倒树,转了一个大弯,这才满意地奔回到统叶护的面前,安然停下。 众骑兵哄然叫好,统叶护上前抓住马缰,笑眯眯地问道:“法师啊,这马怎么样?” 马上的僧人已全身汗湿,脸色苍白,精神头却还好,抬起头冲着面前的统叶护笑了笑,又伸手拍了拍湿漉漉的马颈,轻轻说了声:“好马……” 好马都通人性,当你制服不了它时,它便百般刁难你;而当你降服了它时,它便会对你俯首听命。 骑在已经顺从的赤金马身上,与满载而归的统叶护可汗并骑而行,玄奘的心情一下子变得轻松愉快了许多。 他们此刻正行走在通往素叶城的碎叶河谷中,一路上马嘶牛叫,粪味冲天,骑兵们吆喝连天,却偏偏显出几分热气腾腾的人间景象,同冰冷的雪山截然不同。 “想不到玄奘法师竟有如此好的骑术,”统叶护丝毫不掩饰自己的感佩之念,“难怪敢独自一人上路西行。” “多蒙菩萨护佑,”玄奘淡淡地说道,“贫僧险些就要粉身碎骨了。” 统叶护哈哈大笑:“开个玩笑而已,法师莫要见怪。” 有这么开玩笑的吗?玄奘心中有些不悦。 统叶护笑着岔开了话题:“听说法师这次西行竟然是私渡,一个人从铁桶一般的大唐边关跑了出来,当真不是凡人呐!” 玄奘道:“这是佛陀的庇护。” “佛陀?”统叶护再次大笑,“我们突厥人也有神,是善神阿胡拉·玛兹达,还有火神,光明神……法师觉得,他们的法术比佛陀如何?” “这是两回事,”玄奘简洁地回答,“佛陀从不以法术为能。” 统叶护显然听不大懂这句话,也不是太介意,他感兴趣的始终是现实问题:“法师是如何跑出大唐边关的呢?是凭着过硬的骑术,还是因为那边关本身就漏洞百出?” “都不是,”玄奘依然是那句话,“全赖佛菩萨保佑。” 统叶护无奈地摇头,眼前这个僧人儒雅清秀,甚至有些文弱,偏偏说话却又是如此的滴水不漏。 第二十二章 用佛法来佐酒? “法师请看,那里便是我的牙帐,”可汗用手中的马鞭遥遥一指,“答摩支,快去准备一下,今晚我要在牙帐内宴请玄奘大师!” “是!”答摩支立即摧马而去。 远处的地平线上,隐隐出现了几个白点儿,再往前走走,白点儿越来越多,那是数千顶圆形的毡帐,星星般散落在大草原上,组成一个巨大的营地。而在营地的正中间,被千百顶毡帐簇拥着的,是一座毛毯蒙成的镶嵌着金色丝带的大穹庐,看上去宏大无比。显然,那便是叶护可汗的牙帐了。 遥望着那片越来越近的营地,玄奘心中百感交集,离开长安已经一年半了,经历了数不清的艰险,现在,他终于踏上了这片绿色的大草原,见到了这片草原上的王者,并暂时取得了他的信任。下一步,自己又将会面临什么呢? 他忍不住又想起正在万里之外的漠北草原上进行的数十万大军的对决,也不知这场战斗最终的结果如何,能否彻底解决中原王朝百年来的大患,双方会不会有太大的伤亡,玄奘对此一无所知,他只能在心中默默祈祷。 抵达营地时,太阳已经落山。未等他们靠近,巨大的营地已是火把通明,数百只牧羊犬扑了过来,朝他们高声吠叫。突厥士兵们哈哈笑着,纷纷将猎获的一些小型动物扔给它们,然后便饶有兴趣地看着它们争相撕咬。 看到这种血腥的场面,玄奘赶紧将目光避开了。 “法师,请!”统叶护跳下马,朝中央大帐一伸手,爽朗地说道。 “大汗请。”玄奘道。 留守营地的人们好奇地看着这个与大汗并肩而行的僧人,这两个人看上去是那么的不同,一个高大威猛,性情粗犷,神色剽悍,令人不寒而栗;一个则文静智慧,目光澄澈,翩然出尘,让人不自觉地感到亲近。 人们小声议论着,心里觉得非常奇怪,为什么一向桀骜的大汗在这个看似文弱的僧人面前,就像一只被驯服的鹰? 突厥人的毡帐,帐门一律朝东开,以敬日出。 中央大帐的骨架是用交错的粗树枝捆扎而成,骨架顶端是一个小圆圈,以纯金包裹,圆圈以下用厚重的白色毡皮覆盖,固定在骨架上,中央镶嵌了一条两尺宽的金色丝带。帐外高悬白底金绣的狼头大纛,在风中猎猎作响。毡帐的门框也用粗树枝扎成,下端绑着一条横木作为门槛。 进入大帐后,玄奘才发现,这个临时搭建起来,从外面看还算朴素的王帐,内部简直可以用“金碧辉煌”来形容!篷顶有如穹庐一般辽远,数十盏牛油大灯,将整个大帐照得透亮,白毡上金线装饰而成的各种鸟兽、花木的图案光芒灼目,显得极为华贵。帐幕的中央设有一个精美的神龛,供奉着一些奇奇怪怪的神祗,前面则摆满了各种牛羊供品。 地上铺着厚重华贵的地毯和动物皮毛,却没有床榻和桌椅,这是因为突厥人信奉拜火教,因木中含火,为防止亵渎火神,给草原带来损失,所以不用木制的桌椅器具,只将厚草席铺在地上,上面置上毛皮,所有人席地而坐,以示礼敬。 大帐内摆起了长筵,足可容纳五六百人,附近部落的小可汗、设、特勤几乎都来了,他们身穿皮甲,面色肃然,在地毯上整整齐齐地坐成两排。 统叶护显然是注意到了突厥的一个重要问题——由各部落和部族组成的军事联盟,大小官吏都是由军事贵族担任。他们平常为了放牧的需要而分散驻扎,占据着大片草场,彼此间离得很远。这种情况导致了其在政治上极度的不稳定。为了不至于形成分裂、割据的局面,每年移居夏宫的时候,统叶护都要求这些小部落的首领们集结起来,为他送行。这些人各自带着数百随从和牛羊礼物,致使整个行宫热闹非凡。 一进牙帐,统叶护就甩去了外袍,大咧咧地走到中央,在厚厚的兽皮垫上坐下,裸露出来的古铜色手臂虬筋盘结,仿佛充满了无穷的力量。 两队全副武装的士兵鱼贯而入,站在可汗的身后。 见此情形,玄奘也不得不承认,这个统叶护虽是个“穹庐之君”,也正尊贵非凡。 帐篷的门再次打开,只见答摩支指挥着四名士兵,将一把沉重的铁交床抬进大帐,放在统叶护的旁边,又在上面铺上一层厚厚的裘皮坐垫。 做完这一切后,那四名士兵向大汗和答摩支分别欠身行礼,退了出去。 “法师请坐。”统叶护微微欠身,指了指那把铁床道。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想不到这位突厥可汗竟然粗中有细,虽因事火而不能使用木器,却专程为他这个僧人准备了铁床,足见对他的尊敬了。 宾主落座后,玄奘从怀中取出高昌王的国书,呈给可汗。 但凡雄主,最开心的事情莫过于四夷宾服、海内来朝了,统叶护自然也不例外。高昌国距离这里已逾万里,中间还隔着茫茫雪山,麹文泰的来信本身就已经令人高兴,而信中那谦卑的近乎卑躬屈膝的措辞更是让这位以勇武和扩张闻名的突厥大汗欣喜若狂,以至仰天大笑。 “来人哪!”统叶护站起身来,高声命令,“传我号令,呈酒奏乐!” 早已等在帐外的乐师们听到号令,怀抱着各种乐器走进大帐,演奏起西域最闻名的龟兹乐。 然而美妙的音乐终究抵挡不住外面的狂欢,这几天打猎收获颇丰,将士们也都点起篝火,烫酒烧肉,唱歌角斗,玩得不亦乐乎。 统叶护的心也不禁痒痒起来,对玄奘道:“这帐中气闷得紧,法师,不如我们也到外面开阔地里开怀畅饮吧!” 客随主便,玄奘自然没有意见。 看到大汗出帐,将士们再次欢呼起来,有人敬上刚刚烫好的马奶酒,统叶护递给玄奘,玄奘笑着摆手,可汗也不在意,一饮而尽,随后便命人整治斋食,款待远来的法师。 仲春的草原之夜有着特殊的美感,统叶护带玄奘和各路来宾来到营地中央的空地上坐下,整只烧烤好的羊羔、牛犊端上来,这些马背上的男人们便团团围坐在篝火旁边,弹琴唱歌,豪饮大嚼。 一把大铜壶在篝火上“扑扑”地冒着热气,散发出阵阵清香,侍卫满满地倒了一碗,敬给玄奘。 “法师尝尝这个,”统叶护热情地招呼道,“这可不是普通的砖茶,是来自中原的花茶啊,名贵至极!” 原来是中原茶,难怪与西域地区那些又苦又涩还带着草腥味的砖茶大不相同呢。玄奘心中暗想,看来这位西域游牧部落的首领根本就没见过真正名贵的茶叶,把花茶都当成宝贝了,而且敬茶的动作也像敬酒一样豪情,全没有半分雅气。 不过,在这遥远的蛮荒之地,居然能喝到来自故乡的茶,还是令他颇为激动。 又有一群侍卫过来,将特制的斋食逐一送上,有果饼、米糕、葡萄浆、酥乳、刺蜜和各种瓜果,摆放在玄奘的面前。 除玄奘外,其他人都端着烤熟的牛羊肉狼吞虎咽,整个营区遍布着烤肉、烧酒和燃烧的畜粪的气息。 宰好的牛羊及群兽,除了当晚在火上烧烤,让大家吃得尽兴外,大多数肉都要拿来盐腌、冷冻,然后在寒风中吹干,留待以后再吃。 在那些篝火没有照到的黑暗地方,奴隶们正在干着这样的活儿——剥下的牛皮用烟熏成半透明的角质,用草木灰或加盐的奶渣子鞣制成皮革,再用拌了牛奶和酸油脂的腐烂的羊肝擦抹。这些皮革可以被制成皮靴、皮袋、皮罐子和皮鞭、皮甲、皮盾牌,或者储存起来以备日后食用。 羊皮也要熏干、鞣制,做衣服时使用。羊毛用来织成毡布,零散的羊毛和驼毛则要收集起来捻成绳索。 宴会还在愉快地进行着,突厥士兵们坐在羊皮垫子上,传递着滚烫的酒水,谈论着各种各样的话题。这个时候,也是他们互相抬杠拌嘴、逗笑取乐的时候—— “你们知道吗?有人路过帕米尔,看见那里的胡杨树高达二三十丈,樱桃树要两三个人才能合抱,橡树一年能长一丈高;可桦树、椴树却矮得像矬子,枝桠曲里拐弯,绕成一团;槭树和山楂树枝长成三角形,上面全是孔,一年四季流黄水。” “你说的那个不稀奇,”旁边立刻有人接口,“听摩咄说,他曾在沙漠里遇到过一种人,既无语言,腿部也无关节,如果不小心跌倒,没人帮忙就再也别想起来。但他们特别聪明,如果受了箭伤,只需在伤口处放一撮草,就能飞快地逃走。” “你听摩咄那小子吹牛!”一个士兵不屑地说道,“若信了他的话,公牛也能下犊子了!” “为什么不信他的?”先前那人道,“他去的地方多得数不清,连遥远的唐国都去过!再说了,这么有意思的事情,就凭他那个笨脑瓜子,能编得出来?!” “这话倒也有理。”一个年纪大些的说道,“我记得上次他还说,西边有个狗面国,那里的女人生下来都是人形,而男人则呈狗形。遇到外敌入侵,哪怕是隆冬天气,都一齐跳进河里,起来后在尘埃中打个滚,身上就会结成一层厚厚的冰甲,刀枪不入!” “嘿!要真有这样的人,把它们抓来,补充到我们的军队里,打起仗来可就天下无敌啦!” “说得轻巧,你抓得来吗?” 有几个士兵喝多了,拿着酒袋站了起来,边喝边唱,伴随着不太合拍的舞蹈: 让我们吆喝着各饮三十杯, 让我们欢乐蹦跳, 让我们如狮子一样吼叫, 让忧愁散去, 让我们尽情欢笑…… 他们喝着,唱着,脚下原本踉跄的舞步越来越好,双臂斜斜地张开,双肩开始耸动,像山谷里盘旋的鹰,翻手转身,脚尖踏地,歌声悠长而陶醉。 众人击掌呼喝:“唷喝——唷!唷!唷!” 统叶护哈哈大笑,豪爽地往嘴里灌着酒,对玄奘说道:“今天大家这么高兴,正需要一点佐酒之物。你是个沙门,就给大伙儿讲讲佛法吧!” 这个要求令玄奘颇感意外,他看了看自己面前的可汗,这位草原上的强者还在开怀痛饮,方才说的话该不会是在开玩笑吧? 突厥人全民信奉拜火教,崇拜的最高主神是阿胡拉?玛兹达,意为“智慧之主”,一百多年来,从未请过异教徒在自己的王庭散布“异端邪说”。 大约六十年前,中国僧人道判等人路过此地,当地人根本不供给粮食蔬菜,企图将这些外来的异教徒饿死,幸有他国使者告诉可汗:“此佛弟子也,本国天子大臣敬重供养,所行之处能令牛羊孽多。” 可汗听后非常高兴,于是每日供给他们四头羊,但他们却按照佛律将羊放生。可汗大怒,将他们痛责一番,遣送回长安。 如今,这位统叶护可汗如此热烈地欢迎玄奘的到来,专门为他这个僧人预备了素斋茶水,这待遇同当年道判等人受到的冷遇相比,简直是云泥之别。玄奘已经觉得万幸,至于讲经说法的事,他想都没想过。 何况听这大汗的口气,这佛法居然是用来佐酒的? “大汗想听什么呢?”沉吟片刻,玄奘问。 “法师就给我讲讲,究竟应该怎么做,才能够征服四方?”统叶护眯着眼睛,洋洋自得地说。 玄奘顿时觉得无语了。 “征服!我要的就是征服!”统叶护被烈酒熏得热血沸腾,用力挥舞着问,“你们佛教里讲过这些吗?” “讲过,”玄奘轻轻呷一口花茶,平静地说道,“佛门不崇尚战争,一个明智的君王,会把百姓的利益放在第一位,并且用仁爱来治理国家,这样,国家才能强盛。” 这番话就像是一瓢冷水,将统叶护一脑门的兴致浇灭下来。 “强盛了不还是会被他国征服吗?”他冷冷地问,“我是要去征服别人!” 玄奘微微一哂:“颉利和你想的一样。他对内政令严苛,对外杀伐成性,年年发动军事进攻,掳掠周边各族,只弄得天怒人怨,灾害频频。他总是用抢劫的方式解决问题,抢劫自己的兄弟,抢劫自己的邻居。于是众叛亲离,兵势削弱,辖下百姓也遭受冻饿之苦,只弄得怨声载道,人口逐年减少。他伤害了百姓,伤害了邻居,也没有给他自己带来任何好处。殊不知,如果他能发慈悲心,以善法治理国家,举国百姓都能得其护佑,其效果要比抢劫强上无数倍。大汗须知,善的征服才是真正的征服!” 统叶护沉默了,显然,玄奘的话说到了他的心里。 玄奘见他闭口不言,又接着说道:“所以,佛家不讲征服,讲博爱。只要遵守五戒和八正道,博爱众生、尊重生命,便能求得解脱。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才是真正的征服,征服人的心比征服人的身体更重要,也更难。” “法师所说或许有些道理,”统叶护又喝了一口酒,方方正正的脸膛呈现出紫红色,“现在本汗想要做些功德,法师你看哪种功德来的最灵最快呢?” 玄奘一愣,怎么还有如此露骨地想要功德的? 不过这样也好,跟这种胚子讨论佛法,原本就不需要多深奥,干脆利落效果更好。 看了看身后笼中那些被猎来的大批动物,玄奘缓缓说道:“《大智度论》云:诸余罪中,杀业最重,诸功德中,放生第一。唯有放生,功德最为无量,最为殊胜。” “好!”统叶护可汗对玄奘的这番话竟是深信不疑,当即一拍大腿,毫不含糊地说道,“传我命令,今日所猎之物,凡尚未宰杀的,尽数放生!” 可汗下了命令,下面的军士自然是问都不问缘由,只管不折不扣地执行,一时间,所有的绳索箱笼都被打开,只见群兽奔突而走,场面蔚为壮观。 “法师,我这个功德做得还不错吧?”统叶护得意洋洋地问道。 玄奘淡淡一笑:“还可以吧。这些众生原本就是可汗抓的,现在放生,也只是免除了这份罪责。” 这话却是必须要说清楚的,否则,这家伙以为只要放生就好,就有功德,干脆每次都来个先抓后放,岂不反害了生灵? “原来只是免除罪责啊,”统叶护有些失望,“那我如何才能行纯粹的放生之德呢?” 玄奘合掌道:“大汗乃是一国之领袖,一言一行都可令无数生灵涂炭。若大汗能持五戒,行十善,减少征伐杀戮,则功德无可计量!” “这个嘛……”统叶护沉吟不语。 第二十三章 爱吹牛的达官 玄奘平静地看着这位明显有些喝高了的大汗,不再多说什么。他是个头脑非常清楚的人,知道统叶护可汗向他请教佛法纯粹只是出于一时的心血来潮和猎奇心理,而自己要他放生也不过是随缘行善,过不了多久,他还是会带领军队再次狩猎的,也绝对不会停止征战。 事实上,对于一个马背上的民族来说,让他们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根本是不可能的事情。 果然,统叶护似乎想起了什么,胀红着脸问道:“难道大唐的皇帝不行杀戮吗?他现在不是正在征伐颉利吗?” 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眼中的混沌全然不见,只余那鹰隼般的锐利。 玄奘正色道:“颉利的骑兵经常到我大唐边境劫掠,所过之处人烟灭绝,村庄化为废墟,边民乃至京畿一带的百姓苦不堪言。在前朝末年,他们扶持各路豪强相互厮杀,致使中原民不聊生,自己坐收渔利。大唐建立后,每每与他们签定盟约,但是一转眼他们就撕毁盟约,要么继续到边关抄掠,要么扶持叛贼反唐。天子为保护百姓而起兵讨伐,实属迫不得已。一个君王,若是连本国百姓的死活都不顾,又哪里算得上慈悲?国家又岂能强盛?” “法师说得不错,”统叶护可汗又恢复了一腔豪气,“我带兵四处征伐,也是为了本国的百姓!我希望突厥人能有更多的牧场,过更好的日子,这难道不对吗?” 玄奘淡然一笑:“也对。当年,隋炀帝派兵四处征伐,也说是为了百姓。这话说得很好听,可百姓却并不领情,因为他们已经流离失所,十室九空。可汗当知,这两种战争完全就不是一码事。就如同一个家庭,一家之主当然应该保护家人不受欺凌,但若真正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却应该怀抱一颗仁慈之心,做正经行当,日子总会越过越好;若是为了一己之私利,鼓动家人去当强盗,四处劫掠,杀人放火,就算一时兴盛,只怕也不长久,最终会为家族带来毁灭和灾难。须知杀人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杀;抢人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人抢。” “你说什么?!”统叶护的眼中已现怒气。 “大汗不必动怒,”玄奘意识到自己的话有些多了,赶紧往回收,“大汗想从玄奘这里了解大唐天子,可惜玄奘所知有限,只记得陛下曾经说过的一句话。” 统叶护轻哼一声,但毕竟对唐王天子的兴趣压倒了一切,于是忍着气说:“法师请讲。” 玄奘道:“那句话是这样说的,‘民为水,君为舟。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统叶护可汗虽是在马背上长大,毕竟是位了不起的政治家,将这句话在口中反复念了几遍后,竟心悦诚服地点了点头:“大唐天子了不起啊!中原皇帝很少有西征的魄力,这一次,我相信颉利在劫难逃,他的败亡只是个时间问题。看来我将凌山商路封上是对的。” “大汗差矣,”玄奘道,“据贫僧所知,突厥境内商侣众多,封上商道,断绝商人的正当财路,对大汗又有什么好处呢?” “突厥人一向骑马放牧,哪有多少商侣?”统叶护不以为然地说道,“不封商道,若是唐军打将过来,岂不更加糟糕?” 玄奘不禁哑然失笑。 “你笑什么?”统叶护的脸上又现出怒色。 玄奘摇头道:“贫僧一向以为,大汗乃是草原上的雄鹰,却不知为何竟做此鸡婆之举?” “啪!”地一声,统叶护将一只酒碗掼在地上,摔得粉碎!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原本热闹的篝火旁竟出现了难得的安静。 玄奘优雅地品了一口茶,轻轻说道:“大汗不必动怒,愿听玄奘讲讲为何不该封路吗?” “讲!”统叶护怒气冲冲地说道,心中却想,若再惹恼我,我可不管你有多大的神通,也不管你头顶上有多少神仙菩萨,管教你尝尝我马刀的威力! 玄奘看了看统叶护可汗因喝多了酒而充血的眼睛,心里很清楚他已动了杀气,他尽量用和缓的语气说道:“可汗为防大唐军队而封商道,此举只怕对大唐无甚影响,反而勒住了自己的脖子。” 统叶护怒哼一声道:“法师怎说得如此肯定?” “贫僧这么说,自有道理,”玄奘平静地说道,“大唐以农业立国,百姓一向安土重迁,愿意背井离乡去外国做生意的人极少。即使有那么几个做小买卖的,也只到伊吾、高昌等地,像龟兹这样的地方都很少有人去了,何况是葱岭以西?反倒是西域国家,商侣众多,对商道的被封极为敏感。” 统叶护不再说话,狠狠地喝了一大口酒。 玄奘接着说道:“诚如大汗所言,突厥人喜欢骑马放牧,做生意的也不多,但周围的属国却未必都是如此。比如高昌,据玄奘所知,就有很多人以经商为业。即使是一些安居的葡萄园主,也同时拥有自己的商队;至于其他国家的商人,就更多了。他们带了货物,跋山涉水千里迢迢走到龟兹,却因商道被封而不得不在山下滞留,早已急得死的心都有了。他们大都臣服于大汗,大汗却断绝他们的生计,他们会怎么想?这能说对突厥没有影响吗?” 统叶护又哼一声:“我不管他们怎么想,敢与我做对的,都是死路一条!” 玄奘摇头叹道:“人生在世,暴力取胜,虽然表面上赢得胜利,其实输了胸怀,输了品行,最终是为一木而弃森林,实在是不可取。” “法师是在责骂我吗?”统叶护可汗脸上的怒色越来越浓。 “不敢,”玄奘道,“大汗既然觉得自己没有做错,玄奘自也无话可说。此次西来,王兄原本为玄奘预备下许多礼物,其中包括两车果味,五百匹大绫,要献给大汗的。可惜由于商道被封,过凌山时连东西带马都摔下了山崖,实在可惜啊。” 听到这里,统叶护不禁耸然动容,五百匹大绫可不是一个小数目,在高昌或许不值什么,但在中亚地区却是很值钱的,眼下突厥正是用钱用人之际,带不来确实可惜。 更何况,对于属国进贡的东西,不论多寡,君王们一向都是很在意的。 玄奘道:“贫僧言尽于此,大汗若还是觉得不忿,尽可杀了玄奘,玄奘自是无怨无悔。” 统叶护目不转睛地盯住眼前的僧人,对方没有躲闪,平静地与他对视着。 难道,我真的错了吗?封死商路,最终只是害了自己? 终于,他无奈地哼了一声:“法师说得固然有理,难道我的做法就没有一点道理吗?” 玄奘叹道:“每个人做每件事情都有自己的道理,但有道理并不等于就是对的。” 看着统叶护依然梗着脑袋的样子,玄奘悠悠地说道:“其实大汗应该知道,唐乃礼仪之邦,只要大汗不像颉利那般主动招惹欺凌大唐百姓,唐军是不会来进攻的。” 统叶护继续往嘴里灌着酒,虽然不说什么,却已经在心里接受了玄奘的说法。只不过要他收回自己刚刚下达没几个月的命令,就等于要他自己否定自己,实在是一件很艰难的事情。 “我非……重开商路……不可吗?”他有点喝高了,舌头都不太听使唤。 “大汗,”玄奘望着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一个人可能遭遇的最大麻烦往往不是敌人,而是自己。明知自己错了,却还将错就错,其带来的损失,便是仇敌只怕也无法做到啊。” 没来由的,统叶护竟出了一身冷汗,酒也醒了大半,他看着眼前的僧人,笑了起来:“玄奘……法师……你……你,真行!好,好……你……跟我……干一碗……我叫他们……重开……商路!来人哪,倒……倒酒!” 旁边立即有人拿着一只漂亮的酒袋,将两只酒碗倒满。 “来……”统叶护举起酒碗,“我们……干!” 周围的人也都共同举杯:“喝!” 玄奘看着面前的酒碗,有些犹豫,酒乃佛家大戒,自己长这么大,从未沾过一滴。可他也知道,可汗虽在自己的劝说下勉强答应重开凌山商路,心里却是不爽的,这个时候,自己决不能再在其它事情上激怒他。 “法师……”统叶护脸涨得通红,身体也有些摇摇晃晃,“怎么……不……不拿酒……” 玄奘只得将酒碗端起来,跟可汗的碰了一下。 统叶护又说了一声“干!”便自顾自地仰起头,“咕嘟嘟”一通狂饮,顷刻之间,那碗酒就见了底。 他一把将空碗掼在地上,对身后的官员说了声:“传……我的……命令,撤了凌山……商道上……的……兵马……” 刚说完,便重重地倒在地上,不醒人事。 几名亲兵赶紧过来,架着醉酒的大汗回帐去了。 玄奘终于松了一口气,看了看自己手中依旧满满的酒碗,轻轻放在地上。 那些还在龟兹的酒店里借酒浇愁的商侣们,你们可以出发了。 “法师,”一个怯怯的声音突然在他的耳边响起。 玄奘回过头,却是一个突厥人,齐发露顶,额头上绑着一条彩色丝带。满脸的褐色胡须,看年纪也就二十多岁。一身干净的毡袍,与那些反穿皮衣的突厥武士并不相同。 “檀越有事么?”玄奘问。 那人憨憨一笑,小声道:“大汗给法师的酒,法师还没有喝……” 玄奘皱了皱眉,这儿的其他人,可没人管这份闲事。 “法师不要误会,”那人见玄奘神情不悦,赶紧陪笑道,“小人决没有责怪法师的意思,小人只是在想……嘿嘿,这酒,不喝可就浪费了,实在可惜。如果法师不想喝的话,能不能……赏了小人?”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这家伙是来讨酒喝的!他也不多说什么,伸手将地上的酒碗拿起,递给此人。 “多谢法师!”那人大喜,忙双手接过,一饮而尽。 看着他一脸满足的样子,玄奘不禁来了兴趣:“今晚的酒不是管够吗?檀越怎么跑到贫僧这儿来讨酒喝?” “管够是管够,”那人抹了一把嘴上的酒水,笑道,“但酒跟酒不一样啊。这么好的酒,却是只有大汗和立了大功的勇士,才有福气喝到。” 他放下酒碗,轻轻叹了口气道:“只可惜,小人不是武士,平常就在外面跑跑腿,没机会立什么战功。” “哦?”玄奘看着他,“敢问檀越尊名?” “小人名叫摩咄,摩咄达官。” 摩咄?这名字怎么这么耳熟?玄奘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他不就是那些突厥武士口中走的地方多,见多识广又爱吹牛的那个摩咄吗? 至于“达官”二字,那是突厥人对外交使臣的称呼,看来这摩咄虽然喜欢吹牛,倒还算是个人物。 “摩咄达官,咱们聊聊好吗?”玄奘指了指旁边的空地。 “好,好。”这摩咄倒也爽快,一屁股坐了下来。 “听说,你去过大唐?”玄奘问。 “在长安呆在几年,”摩咄答道,“那是十几年前的事儿了,当时大唐刚刚开国,上万美女载歌载舞,别提多热闹了!” 玄奘一愣,十几年前?大唐开国?不正是自己刚从洛阳逃到长安那会儿吗?那时的长安,久历战火,破败不堪,各种势力在其周边地区拉锯一般,唐皇忙着应付战事,连教化都顾不上,哪里还能弄出上万美女搞什么庆典? 早听说这个摩咄爱吹牛,可是朋友,牛皮不是这样吹的! 当第一缕阳光照耀在凌山山尖上的时候,整个世界寂静无声。 凌晨的雪山显得格外美丽,云自山腰缓缓游动,就像少女披上的轻纱,山下繁花似锦,山间松涛阵阵,恍如置身于梦境之中。这是一个宁静得没有一丝风的高原的黎明。 统叶护可汗留玄奘在行宫歇了几天,处理国事之余,便是与玄奘促膝长谈。玄奘为他讲解了四圣谛、十二因缘、五戒十善以及波罗蜜多解脱之业等佛法知识和基本的修行方法,统叶护初时不以为然,慢慢地竟听得入了迷,对佛教竟似有了些兴趣。 偶尔,他也会问些与现实有关的问题,比如中原文明与游牧文化之间的差异,甚至于安民治国的方略,玄奘也很乐意结合佛法与他探讨一番。而一旦他言语中稍稍涉及到李世民,涉及大唐军政、涉及边关和一些西域国家,玄奘便会以一句“贫僧是出家人,不懂这些”来搪塞过去。 统叶护对玄奘越来越敬重,竟有一种英雄相惜的感觉,很想把他留下来。 “其实要我说,法师根本不必去什么印特迦国!”他对玄奘说道,“听说那里的天气会热死人,十月天比这里的五月还要酷热难熬,像法师这般文质彬彬的人,到了那里只怕要被晒化了。那边的人大都又黑又丑,粗野无礼,一点儿威仪都没有,没啥好看的。你就留在我身边,要什么有什么,比去哪儿都强!” 玄奘一怔,高昌王、龟兹王留他也就罢了,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并不信佛的突厥可汗竟然也要留下他! 无奈,他只得合掌回复道:“玄奘欲往天竺,只是为了朝拜圣迹,取经求法,任何煎熬我都不怕,又何论酷暑严寒?请可汗不必为玄奘担心。” 听玄奘这么说,叶护可汗倒也无法可想,他是个粗人,做不来强留的事情,便邀请玄奘一同前往素叶水城。 素叶城在热海西北五百余里处,是统叶护可汗的夏季行宫。队伍行进的速度不快,玄奘骑在赤金马上,几乎是信马由缰地走在草原上,呼吸着带着青草气息的空气,心情十分舒畅。 大雪封山的日子终于过去了,草原上一片绿意,在风中摇摆的青草中全是牧人的肥美生计,一些牛和马散落在草地上低头吃草,羊群则在远处移动…… 微风席席的山道上,隐隐传来驼铃的叮咚声,凝目远望,一支驼队从山崖的转弯处摇摇晃晃地转了出来,每一峰骆驼上都捆扎着如山的箱包。 显然,这是一支商队。 看到统叶护可汗的队伍,商人们显得有些惊恐,隔得老远便跳下骆驼,跪伏在一边。 统叶护骑在马上,仍不紧不慢地走着,走到那商人身边的时候,随口问道:“从素叶城来的?” “是,”领头的商人伏在地上说,“听说大汗重开了凌山商道,小人感激不尽,这就打算往龟兹去。” “动作还挺快的,”统叶护笑道,“都带了些什么?” “都是些地毯、酒壶之类。”商人答道。 “哦?从波斯买来的?” “是,大汗。” “那也卖不了什么好价钱,”统叶护笑道,“还要再往东去些才好。” 商人也不知可汗这话是什么意思,低着头不敢答话,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 统叶护却没有再说什么,大笑着策马而去。 直到整支队伍过去,那商人才擦着脸上的汗水站起来,重整骆驼,再次上路。 玄奘心中感慨,这个统叶护可汗果然拥有极高的威势,以至于商人见到他竟会吓得那般厉害。但他和他的军队并没有动那商人的骆驼和财物,只此一事,便可知他的确是这一带的领袖人物,而非土匪强盗。 第二十四章 粟特文字 “法师说得不错,”统叶护骑在马上,对玄奘说道,“重开商道确实对西域各国都有益处。”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能够收回自己先前所下的命令,足见是一位勇者。” “哦?是这样吗?”可汗的眼中露出笑意。 “贫僧不打妄语,”玄奘道,“在战场上征服百万雄师,远不如战胜自己。能战胜自己的人,才是最伟大的征服者。” 听了这话,统叶护可汗再次爽朗地大笑起来。 “法师果然是有学问的高僧,听你说话就是舒服!”统叶护喜孜孜地说道,又用马鞭往前一划拉,“法师看我这素叶一带怎么样?” 玄奘点头:“是个好地方。” “当然!”可汗又得意起来,“本王每年夏天都来这里避暑打猎,东来西往的商人也喜欢在这里交换货物,这儿什么都有!若是法师肯留下来讲讲经,那就更好了。” “多谢大汗,”玄奘道,“弘扬佛法,原本就是我出家人份内之事。” “好!”统叶护见他答应,顿时眉飞色舞,“本王会多派些人手服侍。另外,法师需要什么,只管开口。我叫几个得力的大臣过去帮助法师。” “玄奘没有什么需要的,出家人更不要人服侍。只是对前路不甚熟悉,若可汗要派大臣来,就请派那个摩咄达官来吧。” “摩咄?”统叶护哈哈大笑起来,“他算什么达官?不过是个爱吹牛的小子罢了。” 周围的人也都大笑起来,答摩支边笑边说:“大汗从未封过那小子达官,法师千万莫上当啊。” 原来如此!玄奘想,怪不得觉得那个摩咄有些古怪呢,西突厥那么大的势力,其外交官怎么可能会是个吹起牛来不着调的家伙呢? 答摩支见玄奘沉默不语,以为他心中不悦,忙说道:“法师不必理会那小子。我们这里有能力又识路的大臣很多,保证派一个让法师满意的。” “不,还是叫摩咄来吧,”玄奘道,“他虽喜欢吹牛,但的确走过许多地方,见多识广,又会说各种语言,特别是会说汉语。玄奘再往前要走的地方都很不熟悉,需要从他那里多了解一些。” “既是这样,那就让他跟随法师好了,”统叶护道,“其实那小子勉强也算是个贵族出身,虽说远了点儿,以他的身份也足以封个小官了,他脑子又灵,又见多识广,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只是摇了摇头。 玄奘笑了笑,接道:“可惜他爱吹牛,实在不像个达官。” “没错,”可汗道,“他说的话,十句中有九句都不真,我可不愿意封个这样的达官。法师与他相处,也不要太信任他,否则被他卖了都不知道。” “多谢大汗提醒。”玄奘笑道。 此时前面的地平线处已经露出一段土墙。统叶护高兴地举起马鞭,朝前一指,道:“看!素叶到了。” 素叶是一座土城,树木零星稀少,城池也不大,方圆不过六七里地,是个典型的高原城市。这里的气候寒冷多风,虽是晚春季节,人们依然披着兽毛织成的毡子,还有的人身穿粗麻衣。城外稀稀拉拉种植着一些糜子,城内商胡杂居,城门关防不严,来自中亚各国的骆驼队进进出出,扬起漫天的尘土。 这么一座西域名城,无论是规模还是繁华程度,都远远无法与中土的城市相提并论,甚至无法与高昌、龟兹等国的都城相比。然而,统叶护可汗就是在这里,控制着辽阔的疆域,指挥着数十万能征善战的骑兵。 除此之外,他还通过错综复杂的联姻,像一张坚固的大网般将他势力范围内的各个国家牢牢连接在了一起,使得这些国家全部听命于他,受他的支配和奴役。 当然,这并不意味着他的统治高枕无忧。 玄奘刚进素叶,就见两座营寨间的空地处围了不少人,有的徒步,有的骑马,相互吆喝着大打出手,一股浓浓的血腥气弥漫空中。 “大汗,是胡禄居阙啜和阿悉结阙俟斤,两位设为争夺草场起了口角,率部众在此相斗。”有人过来小声禀报。 见大可汗来了,多数人停止了打斗,但还有十几个不要命的,什么都不管地继续械斗,形同拼命,地上已经有了数十具尸首。 统叶护脸色铁青,将手一挥,身后上百名骑士冲入场中,手起刀落,将那些还在械斗的人尽数斩杀! “法师不必介意,”统叶护回过身,满不在乎地冲玄奘笑道,“孩子们玩闹罢了。” 玄奘没有说话,“玩闹”玩到了尸横遍野的地步,也算罕见了。 这是一个扩张与内耗同样严重的民族,他们的体内始终燃烧着狼的血液,各部落间的仇恨与矛盾已经到了白热化阶段,只消一点点火星,就会着起来。 玄奘一进素叶就被安排住进了城中最好的馆驿,摩咄也被派往馆驿中照顾法师。 一向喜欢猎奇的摩咄没有想到,大汗竟然将自己派到了玄奘身边,这可真是磕睡碰上枕头了!他本就是个很健谈的人,这会儿心里一高兴,更是滔滔不绝—— “法师要去天竺,我陪你去!”他兴奋地挥着手道,“从素叶城出发,无论是往西还是往南,一直到羯霜那国,有几十座大大小小的城池,这些城池我都去过!” “那太好了,”玄奘道,“贫僧正需要有人指路呢。对了,那些城池都是西突厥的吗?” “算是吧,”摩咄道,“在那条道上,一座城池就是一个国家,也都有属于自己的君主或酋长。他们相互隔绝,互不服从,却都臣服于大汗。” “可是玄奘听说,有些城邦的君王就是可汗的族人?” “这话没错,看来法师知道的事情还真不少!”摩咄不失时机地拍了句马屁,“从这里先往西,再往南,再往东,有个叫活国的地方,那儿的特设就是大汗的长子!” 活国?听到这个名字,玄奘不禁以手抚胸——他的怀里还有高昌王那二十四封信中的最后一封,就是写给活国国王的。记得当时麹文泰告诉过他,那个国王被称作呾度设,是统叶护的长子,娶了他的妹妹。 “可惜活国在南边,”记得当时,麹文泰颇有些遗憾地说道,“如果是在西边,法师就可以直接去找呾度设了,他定会帮助你的。” 玄奘当时笑道:“世事难料,岂能尽如人意?” “不错,世事难料,”高昌王点头道,“法师西行,路途太过遥远,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所以文泰也给我这妹夫写了信,万一机缘巧合,法师到了那一带,也可请他帮忙。” 玄奘心中感动,合掌称谢。 现在听摩咄说,要去活国,得从这里往西,往南,再往东,看来,这封信是不大可能起作用的了。 “摩咄,”玄奘将思绪收拢回来,他现在需要多了解一些将要去的地方,“突厥大大小小的官吏都是军事贵族吗?” “可不是?”摩咄道,“若非如此,怎能当上官吏?” 说到这里,摩咄告诉玄奘,突厥可汗,一向是由阿史那家族世袭。可汗的子弟称为“特勤”,即亲王,所领兵本部称他为“设”,有时又叫“察”。非可汗族属的贵族,是没有资格当“设”的,但可以当“阿波达干”。 “打个比方说吧,”摩咄举了个例子道,“我知道有一个叫阿史那思摩的倒霉蛋,是东突厥颉利可汗的族人,但他小子没被生好,一张脸长得像波斯人,怎么看也不像突厥人,以至于被人怀疑不是阿史那族类,历经两代可汗,他也只当到夹毕特勤,终不得典兵为设。” 玄奘点点头,继续往下听—— “不过,特勤的日子也不是都不好过,”摩咄喝了口酒,接着往下说道,“我们这儿有一个特勤,名叫阿史那摩那,是大汗的侄儿,立过很多军功。那小子,到处沾花惹草,偏偏大汗还喜欢他!他看上了谁家姑娘,大汗总会把那姑娘弄过来给他。我的年纪跟他差不多大,却连一个媳妇都没有。法师你说这公平吗?” 玄奘微微一笑:“各人有各人的缘法罢了,或许,你还没见着有缘人。” “谁说我没见着有缘人?”摩咄瞪着眼说,“前年,在凌山脚下的圣湖边上,我见着了一个牧羊女子,那叫一个漂亮!当时我就想,这辈子就娶她了!谁知又被摩那那个混蛋给看上了,跟大汗一说,大汗立即带兵上她家去,把那女子带了出来,送给了摩那!” 摩咄说到这里,咬牙切齿,愤愤不平。 玄奘心里一动:“你说的那个牧羊女子,可是叫依若姆吗?” 摩咄一愣:“是啊,法师也见过她?” “没有,”玄奘道,“贫僧来的时候经过圣湖,无意中见到了她的家人,她们跟贫僧提起过此事,说很挂念她,不知她现在怎么样了?” 摩咄叹了口气:“不用挂念了。” “怎么?” “她已经死了。” 玄奘不由得怔忡了一下,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怎么可能出嫁两年就死了? “说起来,这也怪我,”摩咄一边往嘴里灌酒,一边叹息道,“有一回,在月神庙里,她去拜祭月神,拜着拜着就哭了起来。我见她哭得伤心,就过去劝了几句。 “那天她大概喝了点酒,话就多了些。她跟我说,摩那那个混蛋老是打她,把她打得浑身是伤。她想家,想亲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回去。她边说边哭,哭得我好生难受…… “说来也巧,第二天我就见到了摩那,我好言劝他不要打女人,谁知摩那这个混蛋,听了我的话大发雷霆,竟然说我勾引他的女人。我一听也火了,什么叫我勾引他的女人?若不是他横插一杠,那就是我的女人!于是便跟他吵了起来,我跟他说,依若姆多好的女子啊,你若是不喜欢就放她回家,折磨女人算什么汉子?就这样,我们两个越吵越凶,最后,最后……” “最后怎么啦?”玄奘冷冷地问。 摩咄一拳砸向桌案,“最后那个混蛋把依若姆叫了来,当着我的面,一刀砍死了她!” 其实玄奘已经猜到了这个结局,但听了摩咄的诉说,还是忍不住叹息道:“摩那是个混蛋没错,不过答官你也够混帐的。” 摩咄长叹一声,不再说什么。 玄奘想起了比拉姆,那个可爱的牧羊女孩,她还在热海边上想她的姐姐吧?她和她的母亲都以为依若姆一定衣食无忧,哪里想到她已经不在人世了呢? 众生皆苦,或许,真正的佛法可以帮助她们解除苦难? “唉!不去想这些恼人的事了!”摩咄用力摇了摇头,“我还是接着给法师讲讲这一路上的国家,法师了解得越多,走起来越方便。” 玄奘沉重地点头:“你刚刚提到的那些地区,既然都听命于突厥,他们平常说的是突厥语还是粟特语?” “大部分都说粟特语吧,”摩咄张开手臂道,“整个那一大片地区,统称窣利,原本就是粟特商人居多,所以讲粟特语的占多数,就连突厥人也是如此。不过法师您也知道,这条道上还有别处来的生意人,再加上几代大汗四处征伐抓来的奴隶,以至于那些城池里,什么地方来的人都有,说的语言也是五花八门。不过,大部分人都说粟特语,使用粟特文字。” 说到这里,他看了沉思的玄奘一眼:“法师,我觉得您的粟特语说得就很好,通过那一带是没什么问题的。” 玄奘笑笑:“谢谢你,摩咄。我想学一学粟特文,你能帮我弄到一些书吗?” “没问题!”摩咄拍着胸脯道。 粟特人是丝绸之路上的第一道批发商,因而留下了许多粟特文字的商业文书,全是写在硝制而成的羊皮卷上。第二天,摩咄就抱来了一大捆。 玄奘看着书中奇特的字母文字,一共二十二个字母,相互之间排列组合,推演派生,发展成为越来越丰富的词汇,用来表达各种不同的意思。 摩咄站在一旁,向他解释说:“这些文字都很古老了,粟特人读书,都是师徒之间依次传授,一脉相承,不令间断。” 说罢,指着书上的文字,从左至右,依次读了出来。 玄奘记性极佳,特别是对文字上的东西尤为敏感,一经过目,历久不忘。听摩咄读了两三卷后,剩下的书卷便能自己读诵。由于粟特文字是横行排列,玄奘看着很不舒服,索性将其转了个角,改为从上至下的竖行文字,看起来果然顺眼多了。 “法师这样看书,真是奇怪。”摩咄笑道。 玄奘道:“居士不是去过大唐吗?难道不知唐人读书都是竖读的?” 摩咄有些尴尬:“去是去过,不过那是很多年前了,很多事情都忘了。” 玄奘知他吹牛,也不说破,继续埋头啃着那些古怪的文字。 从这些文书中,玄奘看得出来,这条道上的生意都是分段做的,沿线各地均从中获益。中亚的粟特人把从东方收集来的丝绸运到萨珊波斯、大食等地,而那些西亚商人们再把货物运到更远的西方,层层加价,以至于到了罗马,这些经过长途跋涉后的丝绸等货物,已经堪比黄金了。 “怎么全是做生意的?”玄奘翻看着这些羊皮卷,“没有佛经吗?” “有是有的,”摩咄道,“不过全是用吐火罗文和梵文记载的,粟特文的只有摩尼教和祆教经典,法师你要看吗?” 玄奘点点头。 由于叶护可汗撤回了封锁商道的命令,这段日子,素叶城内热闹非凡,商人们都行动起来,要把失去的时间抢回来,他们整理了从波斯等地买来的毛毡、玻璃器皿等商品,准备拿到东方出售。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要去东方收集更加值钱的丝绸和玉石。 所有人都知道,必须要赶在盛夏来临之前进入大唐,否则,沙漠的烈日会将一切生机隔绝。因此,玄奘抵达的这几天里,至少有五六支大型驼队正整装待发。 这些商人来自不同的国家和地区——深目鹰鼻的波斯商人、浓眉虬髯的大食人、金发碧眼的罗马传教士……他们在这座高原土城里呆的时间显然不短,都学了一口或流利或生硬的粟特语。 玄奘每天都抽空上街,从各国商人那里购买西行需要的给养,并用粟特语同他们交谈,了解前路的情况。虽然摩咄自称自己了解那些地方,就像了解自己的手指头一样,但玄奘并不能完全相信他的话。 这里还是以粟特商人居多,他们大多身躯魁伟,但禀性怯懦,行事也显得有些诡诈。绝大多数人嗜利贪财,哪怕是父子间也要斤斤计较财帛的得失。 另外,粟特人的贵贱是以财富的多寡来论定,越是有钱人越是尊贵。但是从外表上却又看不出多大差别。即使是家财巨万的富人,吃的也是粗砺饭,穿的也是粗陋衣。不像中原地区,在各个方面都要展现出良贱之别。 粟特人信仰的宗教五花八门,有佛教、拜火教、摩尼教、景教,还有许多各式各样的本土宗教,光是一个不大的素叶城里,就供奉了几十路“神仙”——偶像的神殿,月和日之灵、光明神、祖先神殿以及许多供奉上天的神殿,比比皆是。 对于这些宗教,玄奘都抱着尊重的态度,偶尔进入神殿,也是双手合什行问讯之礼。加上他口才极佳,说话做事彬彬有礼,因而很快便取得了各路商人的信任。 第二十五章 师徒重逢 在与商人们的交谈中,玄奘的粟特语说得越来越流利,也了解到了越来越多的东西—— “西边在打仗,法师现在过去,只怕有危险吧?”满月的夜晚,在一个供奉月神的神殿前,一个商人这样跟他说。 “打仗?”玄奘有些鄂然。 “粟特人信奉摩尼教,一向与飒秣建国的那些事火祆教徒不和,今天你打我,明天我打你,已经很多年了。” “那么,这样的争斗何时才能结束?”玄奘问道。 “哪有结束的时候?”商人望着空中那一轮满月道,“我来的时候曾经问过月神,战争何时结束?我何时才能再往东去?月神给我的启示是,想去就去吧,战争一时半会儿是不会结束的。法师您知道,月神的眼睛一直在天上看着呐,人间的一切,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当然很清楚,那些人不打到两边都绝了种,是不会罢休的。” “这就是了,”玄奘道,“檀越能来,玄奘也能去。” “可你是一个人啊,”商人道,“你该多招些雇兵,路上也好保护你。” 玄奘摇摇头,这一路之上,已经死了很多人,既然前面仍旧危险重重,就不要再把无辜的人牵扯进来了。 “法师,你可回来了!”一回到馆驿,摩咄就快步过来,拉住马缰道,“有个龟兹来的商人,一定要见你,昨晚上等了一夜!” “哦?”玄奘初时有些奇怪,转念一想倒也不足为奇,既然是龟兹来的,那肯定是要往西去的,打听到这里有个僧人也要往西,便想约了同行。 这在信仰佛教的商队中是很普遍的事情,带上一个僧侣,而且是个出名的法师,花费不算太大,途中可以为生者祈福,为死者超度,更重要的是,可以让每一个商队成员在艰苦的旅途中保持一颗安定的心。 “他在哪里?”玄奘边往里走边随口问道。 “我让他在客堂里等着,”摩咄说到这里,眼中流露出古怪的神情,小声说道,“法师,我瞧那小子不像个商人。” “怎么?” “年轻面嫩,而且……”他顿了一下,声音压得更低了,“还带了他的老婆来!” 见玄奘的目光有些惊讶,摩咄又补充了一句:“一个年轻漂亮的女人!” 玄奘越听越奇,不过想想,这摩咄说话一向没根,也就无所谓了。 来到客堂门前,一眼便看到里面有一个身着蓝衣、头包布巾、身材瘦长的人,此人背对着门站着,正专注地看挂在墙壁上的织毯,在他身旁还有一个褐色头发的女子。 单看背影,玄奘就觉得这两个人好生熟悉。 “道信?”他试探着叫了一声。 听到这声呼唤,那人的身子猛地激灵了一下,转过身,果然是那个在女儿国还俗的道信! “师父!真的是你!”道信惊喜地喊了一声,随即便伏倒在地。 朵耶跟着躬身行礼。 “快起来,”玄奘伸手将弟子挽起,“真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你们。这段日子还好吧?” “佛祖保佑,一切都好,”道信直起身子道,“我和朵耶组建了一支商队,准备到撒马尔罕去!” “好啊,”玄奘喜道,“这样我们就能同行一段路了。只是,为师记得你曾经说过,要带商队去东方的,为什么又往西了?” “一开始确实是要往东去的,”道信回头望望妻子,笑道,“可是那帮女孩子胆小,不敢走远,我们光为去哪个地方就争执了一个多月,最终决定,还是先去龟兹。我想也好,到龟兹还能见到师父呢,就同意了。” 玄奘觉得有些好笑:“去龟兹把黄金换成商品,带回女儿国也就是了,怎么又到这里来了?” 道信叹道:“要说女孩子家就是麻烦!光收拾东西就又耽搁了许久,好容易到了龟兹,人家说,师父已经走了。我们在龟兹呆了几天,朵耶她们几个倒好,迷上了那里的歌舞,成天跑到歌坊里去听,怎么摧她们都不走。没多久,钱就花得差不多了。弟子好言相劝,可她们就是不听。” “听歌舞又不是坏事,”朵耶在一旁插口道,“龟兹歌舞那么美,你怎么都不懂得欣赏?” “那么美的歌舞是要金子的!”道信忿然道,“我们是商人,是出来挣钱的,不是花钱的。” “挣钱不就是为了花吗?”朵耶振振有词地反驳。 一直站在门外的摩咄“哈”地一声笑了出来。 道信无可奈何地摊了摊手:“师父你看,她们就是这样,每次都气得弟子不行,好在过了几天,弟子也就不生气了。” “这就对了,”玄奘笑道,“佛门弟子万事随缘,嗔心是最要不得的。” “师父说得一点儿不错,”道信喜孜孜地说,“弟子就随缘在龟兹住了几日,竟遇到了从雪山上下来的师兄弟!” “道诚道通?”玄奘喜出望外,“他们还好吧?” 自从在凌山分别,玄奘便一直为这些弟子们担心,不知他们能否平安回到龟兹,这回从道信口中听到消息,怎能不激动万分? “好,他们都好,”道信笑道,“就是小师弟有些冻伤,而且不知怎么回事,眼睛都看不见了。” 玄奘的神色黯淡下来。 “师父不用担心,”道信赶紧说道,“龟兹国王请了一位名医,给他治好了眼睛。现在已经不碍事了。” “当真?”玄奘心中一喜,颤抖着问。 “弟子怎敢欺骗师父?”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什,感激地念了声佛号。 道信接着说:“弟子在龟兹,还见到了索戈、赤朗、普巴尔他们,于是干脆也不急着走了,在龟兹多呆了一阵。” “哼,”朵耶在旁边噘嘴道,“要不是我们在龟兹耽搁,你还见不着你那些师兄弟呢!不感谢倒也罢了,还怪我们!” “后来我不就不怪你了嘛,”道信哄着妻子,又转头对玄奘说,“前些日子,听说突厥可汗重新开放了凌山商道,大师兄就撺掇着我过来。” “道诚当真胡闹,”玄奘道,“你现在是商人,到这里来做什么?” “大师兄说,撒马尔罕可繁华了,还说我来了之后,一定不会后悔的!” 玄奘苦笑着摇头:“他们现在还在龟兹?” “师父是在问大师兄吗?”道信的眼中露出狡黠的光泽,“他现在就在我的商队里!” 玄奘再次吃了一惊。 这支奇特的商队一踏进素叶城,就引发了一场骚动,路人们奔走相告,纷纷朝那条街道涌去。 说起来,商队的规模倒是不大,只有不到三十人,二十几峰骆驼,十余匹马。这种规格的商队在素叶城,简直多得让人提不起精神!然而它的奇特之处在于,不足三十人的队伍里,却有近十对夫妻!为防风沙,那些女子都用织巾遮住大半张脸,可从那露在外面的灵动的眼睛却可以看出,她们个个模样俊俏,惹得路人纷纷驻足观看。 商队来到馆驿前停下,玄奘早已迎出门来。 “师父!”队伍后面的两个年轻沙弥甩蹬下马,疾步上前,长跪顶礼—— “弟子道诚拜见师父!” “弟子道通拜见师父!” 玄奘心中一热,伸手将他们搀扶起来,口中唤了声“道诚,道通……”便再也说不出话了。 玄奘与两个弟子聊了整整一夜,大致了解了他们这段日子的情况。道诚告诉师父,从雪山上折回后,由于担心路遇盗匪,他们先在跋禄迦国住了两天。可惜这个国家缺医少药,以至于道通和阿合身体上的冻伤曾一度恶化,高烧昏迷,几度垂危……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忍不住一阵痛楚。虽然没有亲见,虽然道通现在已经好端端地坐在自己面前,他依然可以想象的到,当时这些弟子和手力们的境况是何等的凄惨。 “后来怎么样了?”他问。 “后来,弟子跟索戈、赤朗他们商量了一下,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就去求见跋禄迦国的国王,希望他能帮助我们。” “你们做得不错,”玄奘赞许地点头,“国王的帮助有时是很起作用的。那么,跋禄迦王见你们了没有?” “见了,”道诚说,“而且,我们竟在跋禄迦国的王宫中遇见了龟兹来的使臣!师父您说巧不巧?那使臣见到我们,也吃了一惊,得知我们的困境后,他说他这次带来的那些护卫中就有懂医术的,请我们住进他的馆驿治疗。后来,我们又同那个使臣一起回到龟兹。” “阿弥陀佛,”玄奘不禁合掌道,“这真是佛陀慈悲啊。” “我们的归来惊动了国王,国王亲自迎出王城,向弟子打听师父的情况,弟子便将过凌山的事情都说了,国王听得唏嘘不已,落下泪来。他把我们安置在王宫里,找来城里最好的医生给道通他们医治,伤势很快便控制住了。”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甚是喜慰,感激不尽:“龟兹王真乃善士也,看道通的身体恢复得这么好就知道了。” 道通嘿嘿一笑,道:“国王不光叫人给我们治伤,还给索戈封了官,让他们一家人住进城内。” “赤朗、阿合、普巴尔他们,也都安排了事情做。”道诚接着说道。 “这样说来,他们现在都很好,”玄奘心中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由衷地合掌道,“感谢佛陀!这样我就放心了。” “可是弟子们不放心师父啊。”道诚说。 “我们特别想念师父,”道通接着师兄的话,眼圈儿红红的,“师父,您以后可别再赶我们走啦。” “师父当然不想赶你们走,”玄奘感慨地说道,“当时只是没有办法,道缘已经死在了雪山上,如果不让你们走,你们也会没命的。” “师父,”道诚突然跪下,目光中透出几分坚决,“以后,就算天蹋下来,弟子也绝不离开师父了!” “弟子也是一样!”道通赶紧起身,跪在师兄的旁边。 玄奘扶起两名弟子,心中涌起浓浓的暖意。 “师父,叶护可汗信不信佛?”道通坐在师父对面,天真地问。 “不信。”玄奘道。 “那他为什么还供养师父?”道通觉得有些奇怪,“来的时候听人说,大汗可敬重师父了,连重开商道这么大的事情,都是因为听了师父的话才做出的决定,为什么?” 玄奘笑了笑:“因为我告诉他,这么做,对他是有益的。” “来生有益?” “不,现生就有益。”对于统叶护这样的人,提现生比提来生有效得多。 “师父,”道诚突然说道,“统叶护对您这般敬重,师父倒是可以趁机向他宣扬佛法。” “对呀,”道通也兴奋起来,“说不定您会让他会成为整个西域的护法圣王呢!” 听了两个弟子的一唱一和,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 这段日子应统叶护之邀,他的确到宝帐中讲过几次经,虽然每次可汗都听得津津有味,但也看得出来,这位西突厥大汗对功德和灵验的兴趣要远远超过对自我完善和普渡众生的兴趣,他是中亚地区最强大的统治者,其征服世界的欲望如岩浆一般炙烈,听经学法只不过是为了让佛陀保佑他顺利地完成征服罢了。 “怎么了,师父?”道通见玄奘面色凝重,有些不安地问,“难道,弟子说错了吗?” “你没有说错,”玄奘叹道,“只是,想要改变这个,不是为师一个人的力量可以做到的。” “我们可以帮师父啊!”道通一拍胸脯,响亮地说道。 玄奘有些感动地看着两个爱徒:“道诚,道通,你们要知道,一个人不可能同时踏上两条道路。选择了其中一条,就要坚持走下去。人命如露,节外生枝很容易一事无成。” 道通似乎懂了:“师父的意思是说,您先选择了取经这条道,就不能中途更改。可是弟子觉得,统叶护可汗的势力那么大,他一句话就能莫明其妙地封了山路,再一句话又能打开,一点儿道理都不讲。劝化他的作用说不定会更大。” 玄奘淡然一笑:“你说统叶护的势力大,他比得上大唐天子吗?” 道通摸了摸脑袋,笑了:“师父说得对!大唐天子打败了东突厥,活捉了颉利,真的很厉害!” “还有这回事!”玄奘惊奇不已,“是最新的消息吗?为师竟不知道。” “弟子也是昨天才听到的消息!”道通兴奋地说道,“说是李靖大将军率骁骑三千,夜袭定襄。唐军斩首三万,俘虏十万,活捉颉利!东突厥被灭了!” 他是高昌人,从小就知道高昌受东突厥的凌辱挟制,青年男子常被强行征去,替他们打仗,因而觉得,大唐皇帝此举实在是大快人心。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中原人的噩梦总算是终结了,此番大捷足可保大唐三十年的平安……” 说到这里,他又沉默了——东突厥被平灭,大唐与西突厥的关系可就更加微妙了。 虽然武德年间的那场和亲终因东突厥的阻道而搁置,但是,双方毕竟建立起了一种相互援助的关系,成功牵制住了东突厥汗国,使其处于两线作战的境地,减轻了唐朝正面的压力,从而得以迅速勘平内乱,统一全国。 更重要的是,这种互援关系建立之后,原属东突厥的各个部落逃亡得更多了,漠北草原上的暴动此起彼伏,客观上为埋葬东突厥汗国创造了条件。比如这一次唐军北上讨伐颉利,就有九姓铁勒的配合。 但是,唐与西突厥的这种结盟关系,是以东突厥汗国的巨大威胁为前提的。随着东突厥的灭亡,这一基础不复存在,双方的同盟关系也将随之终结,以后随着双方目标的矛盾,势必转变为敌对关系。 估计这会儿统叶护也在考虑这个问题吧。 第二十六章 随我去漠北吧 “师父,你在想什么?”见玄奘长久不语,道诚关切地问道。 “我在想,颉利败亡,接下来我们该如何面对统叶护。”玄奘轻捻佛珠,缓缓说道。 “师父不必担忧,”道诚倒是很轻松,迅速回到了刚才的话题中,“以师父之能,教化统叶护这等蛮人根本不是问题,最多需要些时间罢了。” “我们没有这个时间,”玄奘叹道,“再说突厥是马背上的民族,其生活方式与佛法多有不合。就算统叶护勉强接受了我们的教化,他,还有我们,百年之后,也还是会有所改变。你们知道,现在流行的经卷,其本身正确与否都成问题,若是再被他们自行修改,天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我们的初衷是宣扬佛法,若最终的结果却是使佛法蒙污,岂不罪过?” 听了这话,两个弟子一起点头。 “你们记住,”玄奘对两个弟子说道,“我们不需要强行改变谁的信仰,因为强迫是不能持久的。但我们可以做到的是,让他对佛法有好感。这样,在他到处杀伐的时候便会有所顾忌,他和他的数十万骑兵,也不会成为我们西行路上的羁绊。要知道,这位突厥可汗的一句话、一道命令,就足以使我们平安通过整个大葱岭地带。” “师父给可汗讲经的目的就是这个,是吗?”道诚问。 “也不完全是,”玄奘道,“为师是想,在他的心田里随缘播下一颗佛法的种子,然后,时间会让其慢慢生根、发芽……” 第二天一早,摩咄就来了,并且带来了最新的消息。 “又打起来了,”他坐下来,一边喝着茶一边说道,“今天一早,莫贺咄部、葛逻禄部、弩失毕部还有铁勒部,都相继出城,大队人马就在城外的荒原上打了起来,死者上千人!大汗也被惊动了,率军出城弹压,又死了一千多。莫贺咄设当场跟大可汗翻了脸,最后不欢而散。” 玄奘有些惊讶,他知道莫贺咄是统叶护可汗的叔父,曾经经历了四代可汗,是西突厥的一个重要人物。此人一向脾气暴躁,心胸狭隘,与统叶护之间的关系也不是太好,只是在众人面前维持表面的和睦罢了。这一回突然撕破脸是何缘故? “你知道是因为何事吗?”玄奘问。 “听说是为了东进争夺草场的事情,闹起来了,”摩咄道,“莫贺咄设指着统叶护的鼻子大骂,说他的心都偏到魔鬼那里去了。” 玄奘恍然大悟,东突厥覆灭,唐军在漠北一带又扫清了许多小部落,使得那一大片广袤的地区突然空置下来,统叶护显然是看到了时机,便叫他手下的部落率军东进,去抢占那些空下来的地盘。 这还真是个无本万利的好买卖啊,几乎不用死一个人,一匹马,就能占据一大片的草场和子民,这样的机会可不是经常会出现的。于是西突厥各部落是摩拳擦掌,纷纷东进。 不过统叶护显然也有他自己的打算,他只允许与自己亲近的部落出兵,对其它部落却是百般刁难,不肯放行。估计莫贺咄部就是其中之一,这才有了今早的这一幕。 想明白了这一层,玄奘不禁摇头苦笑——人性啊人性,所有的一切都是基于人性中的贪嗔痴,说的更白一些,这都是利益闹的。 另外他心里也觉得奇怪,这帮家伙如此肆无忌惮地争夺漠北那片原属于东突厥的草场,真当大唐不存在吗? 不错,中原是农耕民族,对于不能长出庄稼的土地一向缺乏兴趣。但是鉴于颉利造成的惨痛教训,大唐君臣对漠北地区还是很重视的,那可是一道安全线。可以说,防止漠北建立强大的游牧政权,彻底解除来自北方的威胁,一直是大唐君臣梦寐以求的目标。现在颉利败亡了,这个目标便有望实现。在这个节骨眼上,西突厥各部落都疯了似的跑过去抢地盘,就不问问大唐是否同意? 玄奘感觉头有些大了,统叶护这一东进,意味着大唐与西突厥将在漠北直接对峙,双方从此将成为敌人。 而这,又意味着新一轮的生灵涂炭,可他对此竟是毫无办法。 骑马走在清晨的薄雾中,一切都是那么的美好、和谐,然而玄奘的心中却有些沉重。 他现在带着两个爱徒去见统叶护可汗,打算向他辞行。 路上,他看到各部落兵马来来往往,一些士兵身上带着血,嘴里骂骂咧咧,还有的肢体受伤,倒在路边呻吟,也不知是不是清晨的那场战斗造成的。 玄奘突然想到葱岭以东那些依附于西突厥的绿洲国家——高昌、阿耆尼、龟兹……统叶护在这些国家设立吐屯,坐地收税,垄断丝路贸易。国王与百姓虽心有不满,奈何国小力弱,无力反抗。而一旦西突厥与大唐为敌,他们又将面临可怕的选择…… 这其中,高昌是最接近大唐的,也是最危险的。麴文泰如果够聪明,这时候就应该立刻驱逐吐屯,转投大唐。至少不能与大唐为敌,方可实现自保。 但愿自己的那位便宜义兄可不要在这个关键问题上犯糊涂。 统叶护依然神采飞扬,丝毫没有刚刚杀过人的煞气。 见到玄奘,他非常高兴:“本王正打算派人去请法师,想不到法师就到了,可真是神人啊!”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汗找玄奘有事吗?” “有两桩好消息要与法师分享,”统叶护兴奋地说道,“第一桩,颉利完蛋了!这家伙狂妄自大,居然以为唐军不敢进攻,直到李靖突袭了他的老巢,他才着急忙慌地弃城逃跑,没想到半途又遭到李绩的夹击,听说最后跟在他身边的人只剩下了数十骑,真是可笑至极!法师,此番东突厥,是彻底地覆灭了。” 听到统叶护如此绘声绘色地描述这场战争,玄奘感慨不已。 道通听不懂粟特语,不知道统叶护为什么这么高兴;道诚勉强能听懂一些,对于这位突厥大汗的幸灾乐祸,很有些不适应,他原本以为,颉利的败亡,至少会使统叶护生起兔死狐悲之念的。 一向敏感的统叶护没有错过这个沙弥脸上细微的表情变化,当即问道:“这两位小师父是谁?怎么好像没有见过啊。” “是贫僧的弟子,”玄奘一面说一面回头,“道诚道通,快来见过大汗。” 两个沙弥弟子赶紧上前,合什参拜。 统叶护有些怀疑:“记得初见法师的时候,法师就一个人,什么时候多出了两个徒弟?是在素叶收的吗?” “不,是在高昌收的,”玄奘道,“我这两个弟子,一路跟随玄奘从高昌走到龟兹,艰辛劳苦,难以备述。可惜攀越凌山时不幸染疾,不能前行,只得暂时回龟兹医治。此番多亏大汗重开商道,我们师徒才得以再次相见。” 统叶护哈哈大笑起来:“如此说来,法师不顾性命地劝我重开商道,倒也存了些私心啦?” “惭愧。”玄奘合掌道。 其实他劝说统叶护可汗的时候,脑子里想到的,只是那些在龟兹的酒馆里借酒浇愁的商旅。行走西域这么久,他非常清楚这条道路的艰难,对于那些走过了无数险恶路途却被阻于雪山的商人的心情,他感同身受,如有可能,总希望能尽力帮助他们。至于与弟子们重逢,却是想都没有想过。 只不过这种事情就没必要解释了。 对于玄奘的“私心”,统叶护不仅不生气,反倒高兴异常:“这才是人之常情嘛。对了法师,龟兹派来使臣,为谢我重开商道,特意进贡了一批龙驹!” 玄奘心中暗叹,这龟兹王,到现在还是脚踏两条船,只怕早晚有一天要付出代价。 统叶护哪里知道这位大唐法师在想什么,眼前的荣耀以及凌驾于各国之上的征服感使他神采飞扬:“明日法师便随我去马场看看,我要给法师挑一匹最棒的马!” “多谢大汗,”玄奘顺手拍拍身后的赤金马道,“这匹大宛天马已经很不错了。” 统叶护呵呵笑道:“赤金马自然送给法师,也算是为本王的那个玩笑陪罪。另外我再送给法师一匹龟兹龙驹,法师轮番骑乘,可以节省些马力。本王不日就要北上,届时法师可与我同行。”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汗盛情。玄奘此番前来,是向大汗辞行的。” “辞行?这么快就要走么?”统叶护有些扫兴。 “玄奘在素叶,已经耽搁半个多月了。” “半个多月算什么?”统叶护道,“法师啊,依我看你就别去那个印特迦了,随我去漠北,看看颉利的草场不好吗?” 玄奘立即摇头:“大汗,且听贫僧一劝,人最重要的是知足,您现在拥有的草场和土地已经够多了,就不要再去漠北了,那里对您不吉。” “不吉?”统叶护哈哈大笑,“本王从不相信有对我不吉的土地,总有一天,我要把全世界都变成我的牧场!” 玄奘彻底无语了,眼前这个家伙已经疯了,哪里还能听得进劝? 也罢,反正自己已经尽力,剩下的,就交给天道和因果吧。 “那么,还请大汗赐予文书,准许玄奘继续西行。” 统叶护深深地看了这个僧人一眼,久久无言。 他心里是很希望玄奘能够留下来的,这与信仰无关,他只想借助于这位高僧在西域超强的影响力,来达到他的目的。 但是现在看来,这显然有些困难。 这个和尚很聪明,没有直接拒绝他的邀请,反而劝他放弃漠北。嘿嘿,自己当然不能听他的劝了,但是似乎也不好再逼他同行了…… “你这个和尚,还真是有些麻烦!”统叶护摸了摸脑袋,突然问道,“你说,如果我杀了你,会不会给我带来灾祸?” 玄奘正色道:“杀人总是有罪业的,不管杀的是谁。” 两人四目相对,都不再说话,现场气氛一时有些压抑。 统叶护突然笑了,笑得肆无忌惮。随后他又无奈地摇了摇头道:“我不逼你,玄奘法师。这样吧,明天我带你去马场挑马,就算是本王对你的供养。别的事情以后再说。” 这时他注意到旁边那个年轻沙弥充满敌意的目光,有些不自在:“我说法师啊,本王还有很多话想跟你说,你能不能让你的徒弟先回去啊?” 玄奘点了点头,回身对道诚说:“你们两个这几天也累了,先回馆驿歇息去吧。” 道诚犹豫了一下,终于合掌领命,带道通离开了。 两个小沙弥信马由缰地走在回馆驿的路上。 道通问道诚:“大师兄,你能听懂他们说的话吗?” “能听懂一点儿。”道诚说。 “那,师父跟那个统叶护都说了些什么?”小沙弥好奇地问。 道诚笑了:“我觉得你真该学学粟特语了,不然,后面这一路怕是会把你活活闷死的。” “所以才要师兄讲给我听嘛,”道通倚小卖小地说道,“师兄慈悲,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师弟被闷死吧?” 道诚肚里好笑,道:“其实你师兄我也强不到哪里去,很多都是连猜带蒙的。” “那师兄就蒙给我听听。” 于是,道诚凭着记忆,将白天师父与统叶护可汗的对话翻译给师弟听。 听着听着,道通就叫了起来:“你是说,那统叶护对师父起了杀心?!” “嘘,你小声一点,”道诚两边看看,见没有什么人,这才说道,“统叶护可汗想要挟持师父北上,师父自然不会同意。至于他会不会杀师父,我也不能确定……” “那师父现在不是很危险吗?”道通急了,“我们应该留下来保护师父的。我虽然没什么能耐,但是大师兄你的功夫很高啊!” “拜托,你大师兄不是神,”道诚无奈地看着小师弟道,“统叶护可汗控弦数十万,他想杀我们,比宰几只羊还方便。功夫?你以为功夫是万能的吗?” “那,那怎么办呢?” 道诚叹了口气:“我们是没什么办法的了,只能听师父的。师父要北上,我们就北上;师父要西行,我们就西行。便是师父要下地狱,我们也陪着就是。” 道通想想也只能如此,反倒放下心来,不再为此事烦恼了。 随即又扁起了嘴:“龟兹王害怕突厥人,进贡就进贡好了,还说什么谢他重开商道?要不是这个统叶护可汗莫明其妙地封上商道,咱们又怎会吃那么多苦?更不用说跟师父分开那么久了。还有道缘师兄,就是因为这个,才死在雪山上的。或许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与他相见了……” 提起道缘,道诚的心情也很沉重,默默地垂下了头。 而在另一边,两个小沙弥一离开,统叶护就眯缝着眼睛,看着玄奘道:“本王说过有两个好消息要与法师分享,颉利败亡算是其中一件,另外还有一件,法师不打算问问吗?” 玄奘微笑:“大汗不说,玄奘不敢乱问。” 闻听此言,统叶护更加开心:“这个消息必定会令法师欢喜,大唐派使臣来了!” “什么?!”玄奘顿时睁大了眼睛,颉利刚败,大唐使臣就到了素叶,这也未免太快了吧? 统叶护哈哈大笑:“我就知道法师会有兴趣,来给你引见一下吧。” 第二十七章 唐使刘善因 大唐使者为鸿胪少卿刘善因,沿丝路北段从疏勒过来的,那是一条更加成熟的道路。 他万万没有想到,在长安销声匿迹一年多的玄奘,竟然成了西突厥可汗的座上宾。而且很明显,统叶护可汗对玄奘的礼遇,远远超出了他们这些使臣。 “法师啊,你可不知道,在长安僧侣和百姓的心目中,你已经是一个叛逃者和疯子了。”刘善因微笑着说道。 玄奘苦笑摇头,自己在国内的名头,算是彻底毁了。 他现在正在大唐特使的住处,这是一间干净的土屋,室内打扫得非常整洁,两人在羊毛坐毡上相向而坐,坐毡的正中摆放着一只中原特有的红泥小火炉,上面咕嘟嘟地烧着一壶水。 刘善因显然深谙茶道,他用松塔做燃料,动作优雅地向玄奘展示了一番高深的茶艺。 玄奘用欣赏的目光看着大唐特使的动作——宽衣博袖的刘善因跪坐在坐垫之上,一丝不苟地进行着烹茶的各道工序,他的动作优美、古朴而又庄重,充满了对天地的敬畏…… 这才是唐人特有的品味和才情啊! 釜中汤花薄密,余香隽永,刘特使一边用竹夹分茶,一边摇头叹息道:“这是今春刚刚采摘的新茶,茶香浓郁,实谓上品。只可惜这荒蛮之地的水又冷又硬,有点糟蹋了啊!” 玄奘双手接过对方捧上的茶盏,看着里面那淡绿色的茶水微微晃动着,芳香四溢,散发出幽幽的香雾。 放在鼻下轻轻一嗅,不禁心中叹服,轻呷一口,更觉滋味无穷,同那统叶护招待自己喝的所谓中原花茶相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真是无双妙品,”他忍不住赞叹道,“没想到在这异国他乡,竟能品尝到来自故乡的新茶。” “法师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吗?”刘善因问道。 “打算?”玄奘微笑道,“贫僧能有什么打算?自然是继续西行。” 刘善因摇了摇头:“法师啊,本官走了这趟西域才知道,您现在的名气实在是了得,西域三十六国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啊。就连不信佛的统叶护可汗,居然都对您礼遇有加,着实令本官佩服不已。罢了,这回你我相见便是有缘,法师饮下这盏清茶,便随本官回长安吧。” 玄奘险些将一口茶喷了出来,许久才回过气来,苦笑道:“刘大人,您的使命是出使西突厥,并不是追拿玄奘吧?” “当然不是了,”刘善因笑道,“我此番出使,只是为了牵制住西突厥,不对大唐的军事行动造成障碍就行。谁料想颉利这老小子太不争气,我还没到,他就玩完了,弄得本官都不知道该干嘛了。没成想竟然在这里碰到了法师,也算是意外之喜了。来之前陛下可是跟我说了,若是路上碰巧遇到那个私渡出关的和尚,就把他带回大唐。法师你若随我回去,就算我这趟不虚此行。” 玄奘松了一口气,慢慢放下茶盏:“不会这么‘碰巧’吧?” 刘善因一愣,随即笑道:“法师啊,出家人不打妄语。” 玄奘抬头道:“刘大人可知何为妄语?” 刘善因道:“妄语嘛,当然就是说假话了。” 玄奘摇头:“所以说大人并不懂得佛法。妄语是指乱说话,而不是说假话。在有些情况下,不说谎才是犯戒的。” 刘善因微笑着看着玄奘:“比如……” “比如,有人拿刀追人砍杀,”玄奘举例道,“跑过来问你,那个人去哪儿了。你心里知道,该不该跟他说实话呢?” 刘善因笑道:“这个嘛,得看那个被追杀的是不是好人了。” “好人恶人您如何界定呢?”玄奘追问,“总需要时间来判断吧?但是现在他就要杀人,当然也有可能因对方的反击而被杀。这种情况下,说真话才是妄语,因为你害了两个人,被杀的人和杀人的人。你骗他,虽然不是真话,却不是妄语。” “法师举的这个例子不太适当,”刘善因依然面含微笑,“陛下说了,你若现在回去,就免了你的私渡之罪。” 玄奘摇头,恳切地说道:“大人,玄奘这一路走的不容易,您就大发慈悲,让我继续走下去吧。” “我让你跟我回去才是慈悲,”刘善因轻抿茶汤,悠悠地说道,“眼下大唐灭了颉利,我们与西突厥之间的关系就有些微妙了。这葱岭以西各大小国家,都唯统叶护的马首是瞻,法师您在这一带行走,实在危险得很。倒不如跟本官回长安去,可以减少很多麻烦,我想陛下也是此意吧。” 玄奘沉默片刻,方才问道:“陛下又不信佛,何必在乎一个僧人呢?” 刘善因道:“陛下或许不在乎,可西域三十六国在乎。法师您这么大的影响力,一旦出事,陛下也丢不起这人不是?” 这话倒也不假,李世民是个爱面子的人,什么都可以丢,面子不能丢。 玄奘看着刘善因,缓缓问道:“大人是担心玄奘被统叶护挟持吧?” “法师果然聪明,”刘善因笑道,“却不知在法师心里,那统叶护可汗是个什么样的人?” 玄奘想了想,道:“有勇有谋,性格狠辣,急功近利,但同时也还算是个淳朴、易于相处之人。” 刘善因乐了:“本官知道了,法师的意思是说,他有点傻,比较好骗。” 玄奘没有说话,显然是默认了。 “那么,如果西突厥与大唐为敌,法师觉得会如何呢?”刘善因又问。 玄奘苦笑道:“玄奘一介沙门,哪懂这些?” “非也,”刘善因笑道,“所谓当局者迷,旁观者清。何况法师心境澄明,非一般人能及,有些事情或许看的更加真切也未可知呢。” 玄奘道:“贫僧只知,这两天有很多部落都在出城北行,械斗也比以往更多了。” 刘善因呵呵一笑道:“是啊,颉利一亡,西突厥对漠北之地就起了觊觎之心,两国间的矛盾就在眼前。” “西突厥决不是大唐的对手。玄奘只希望,能够少死一些人,特别是无辜者。” 刘善因自动过滤了玄奘的后半句话,却对前半句感到奇怪:“西突厥不是大唐的对手?法师何以如此肯定?” “因为他们的内耗,”玄奘道,“统叶护的政权很不稳定,统一的帝国与松散的部落、辽阔的疆土和浅薄的文化、强大的武力同简单的结构,所有这些都是他们难以逾越和克服的矛盾。” 刘善因缓缓点头:“法师果然明白。可是这些矛盾,其它胡人政权也有啊。” “所以他们速盛速衰,”玄奘道,“所谓胡运不过百年,玄奘以前不太理解这句话,现在有些明白了。何况西突厥的情况更加复杂,大葱岭一带民族众多,文化各异,信仰杂乱,各城邦国家虽然役属于突厥人,毕竟存在很多差异,根本不能够实施有效的统治。” 刘善因再次点头:“你说的对,不过统叶护看上去依然很强大。” 玄奘微微一哂道:“不过是外强中干罢了。大人知道西突厥有多少小部落吗?玄奘来素叶的第一天他们就打起来了,那时颉利败亡的消息尚未传到这里。统叶护说,他们只是在玩闹,可是当时满地都是死尸。今天一早,莫贺咄便率部出城,与葛逻禄部相对,与九姓铁勒相对,甚至与统叶护相对。很显然,统叶护已经很难控制住局势了。” 刘善因恍然大悟:“所以他要通过征伐来解决问题,这走的还是颉利的老路。如此说来,西突厥内乱不远矣!” 玄奘慨叹:“人心真是个可怕的东西,能令世界倾覆,众生陷入轮回难以自拔。如果没有东突厥留下的大片土地,或许西突厥还能够按照自己的步伐再发展一阵子。可是现在,贪婪与嗔恨会让他们堕入地狱。” “所以,他需要你这个大唐高僧啊,”刘善因笑道,“把你挟持去漠北,争夺那里的宗主权。就算是要下地狱,有个高僧垫背也爽快得多。” 玄奘摇头,淡淡地说道:“我是不会随他去的,这两日我便起程西行。” 刘善因奇道:“这能由得法师吗?当年吕光挟持鸠摩罗什大师东进,似乎也没征求他本人同意吧?” 玄奘慨叹道:“我现在能够理解什公的无奈了,不过什公原本就有向东弘法之念,吕光不过是无意间做了一场助缘罢了。何况我是玄奘,不是鸠摩罗什大师。” 刘善因一脸惊讶地看着他。 “玄奘想过要阻止统叶护,可惜没有成功。我劝他放弃漠北草原,可他不听,只想一翼孤行。唉,可能是我太自不量力了。” 他望着窗外,深深地叹了口气,声音中透出几分疲惫:“因果是很难改变的,能改变的只有人心。” 刘善因愕然半晌,点头赞叹道:“法师胆子倒是不小,居然在统叶护的面前玩这种以攻代守的把戏。只是那统叶护一直将漠北之地视为禁脔,焉能听你的劝?你就不怕他对你动杀心吗?” “他已经动了杀心了,”玄奘无奈地说道,“生命真是个脆弱的东西,有时就系在几个人的心上。偏偏这些人没有修习过禅定,以至于心怀不稳,善念被压制,只有那无穷无尽的贪婪、嗔恨和愚痴,颠来倒去,于是众生的命运也便跟随着他们,载浮载沉,无有了期。” “是啊,”刘善因道,“这世间事皆是如此,就连本官的性命也捏在陛下手里呢。法师身为高僧,有可能改变这一切吗?” 玄奘缓缓摇头道:“对这娑婆世界而言,玄奘只是个匆匆过客,唯盼此生能够抵达佛国,取到真经,以拯救这世道人心。别的哪敢有什么奢望?” “法师这个奢望已经大过了天了,”刘善因苦笑道,“居然想凭着一己之力,解决这个世间所有麻烦的根本。当今天下,还有谁比你的野心更大?” 玄奘默然不语。 看着眼前这个面容清癯,甚至有几分憔悴的僧人,刘善因不自禁地深生敬意,劝说道:“法师能活到现在实属不易,下官真不想让你把这条命送在路上。西域好歹都是佛国,即使偶尔有不信佛的国家,也受佛教影响。但是在这大葱岭地带就不好说了,先不讲统叶护可汗待你如何,就说这一带的古老部落就又多又杂,各个部落都有自己的信仰,崇尚鬼神,还有非常神秘的巫术。” 说到这里,他压低声音,对玄奘道:“听说那些巫术神乎其技,能在无形之中致人死命!” 玄奘淡然一笑:“巫术能压制佛法?我却不信。” 刘善因见他心无畏惧,也只能叹口气道:“反正该说的我都说了,法师执意不回,下官也无法可想。只是我该如何向陛下复命呢?” 玄奘道:“陛下也就随口那么一说,西域这么大,大人又身负出使之命,若是再让您去捉拿一个僧人,岂非强人所难?我想陛下定然不会如此。” 刘善因无语了,苦笑着说道:“罢了罢了,谁叫我跟法师投缘呢?就当我从来没有碰到过你吧。” 又是一个晴朗的早晨,草原深处的马场上弥漫着一层淡淡的薄雾,统叶护与玄奘并骑而来,身后是一条长长的护卫队伍。 马场官员急慌慌地出来拜见,又命十几名骑兵从栏中牵出三四十匹马,带到统叶护的面前。 “这些都是从龟兹进贡来的龙马,刚刚编完号,打过烙印。请大汗过目。”马官半跪在地上说。 “嗯,”统叶护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给唐使的马匹挑好了吗?” “都挑好了,”马官回答,“是唐使亲自带人挑选的,已经牵走了。” “好,”统叶护挥手叫他退下,又回头对玄奘道,“这些马,法师尽可随便挑拣!” “多谢大汗。” 看着眼前这些高大骏逸的龟兹龙驹,玄奘心中竟涌起一丝难过,凌山上被冻硬的人马尸体又浮现在他的眼前——那些马也都是龟兹马啊。 他到这里并不是来选马的,只是希望能够说服统叶护可汗,放他西去。 正思量间,忽听一阵“哗啦啦”的马蹄声从远处传来,且越来越近,越来越响,似有千军万马正在朝这个方向奔来。 玄奘抬起头,凝视远方,透过越来越薄的晨雾,他看到西边的山坡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马群! 这马群足有四五千匹,毛色以枣红、金黄、黑色为主,身上既无鞍鞴,也无烙印,它们从山坡上漫延下来,如潮水一般,蹄声震天动地。 玄奘不禁看得呆了。 “法师在看那些野马?”注意到玄奘眼中的惊叹之色,统叶护不禁得意地问道,“感觉怎么样?” “好漂亮的马!”玄奘赞叹道,“贫僧以前见过的最好的马就是大宛天马和龟兹龙驹了,它们大都耐力惊人,长于奔跑。这里的野马于健硕上似乎有所不及,但却更加英挺俊逸。” “法师说得一点儿都不错,”统叶护见玄奘居然识马,心中更喜,“法师的赤金马便是大宛天马,是从飒秣建国进贡而来的,若是喜欢,我叫人再牵几匹过来。” “不必了。”玄奘赶紧说道,目光依旧不离那个野马群。 这么大的马群,实在是太壮观了! 第二十八章 白马银踪 统叶护手捋须说道:“这些野马是从波斯那边跑过来的,也有人说是大食马。我这素叶、千泉一带水草丰美,它们乐得在此处过活,不回去了。马是好马啊,四肢修长,皮薄毛细,步伐轻盈,我手下的一些勇士曾在这里挑选自己喜欢的,试着驯服它们,那帮小子还为此打了赌赛。最终,只有两个得了手。怎么,法师也看上它们了吗?” 玄奘尚未答话,前方突然传来一声悠长的马嘶,这嘶鸣高亢激越,似有一种异乎寻常的穿透力,挟着威严凛冽的气势在薄雾中回荡。 随着这声嘶鸣,原本闹哄哄的野马群顷刻间安静下来,马儿们先是支棱起耳朵,把头齐刷刷地转向一个方向,接着此起彼伏地叫了几声,像是回应那声嘶鸣,然后便四散开来,各自溜达着吃草。 玄奘有些诧异地朝那个方向望去,却见一匹身形俊美、长鬃飘扬的白马正站在山坡上。跟其它野马比起来,它并不十分健硕,然其体形轻细优美,颈部弯曲,站在那里,显得十分高贵出众,别具风姿。淡淡的晨曦包裹着它,竟构成了一幅绝美的画面。 玄奘情不自禁地下了马,屏住呼吸,朝那个画面走去…… 统叶护万万没有想到,这个文质彬彬的僧人居然敢孤身进入野马群!难道,他也同那些勇士一样,想要驯服一匹野马? 他知道玄奘的骑术很不错,但是,眼前这个野马群足有四五千匹,一旦跑起来可不是闹着玩的,非给践踏成烂泥不可! “法师,别过去!”答摩支有些担心,大声喊道。 玄奘朝身后摆摆手,示意他不要说话,答摩支还想再说什么,被统叶护可汗用手势制止了。 玄奘的脚步不停,他与那匹白马的距离越来越近,而在他身边,野马们自顾自地吃着青草,偶有抬头看他一眼的,也没有更多的反应,就又把头低了下去。 现在,他已经可以清楚地看到那双又大又亮的眼睛了,那双眼睛也正在看着他,带着几分超然和轻松。 “小白龙……”他喃喃地叫了一声。 这是一匹真正的白马——通体雪白,有着粉红色的嘴唇。这显示出,它既不是被人们称作“白马”的灰马,也不是毛色后来变白的老马。 在西域走了那么久,也见过或大或小的野马群,像这样纯粹的白色野马还是头一回见到。 玄奘当然明白这是为什么,在广袤的大草原上,白色的毛皮实在是太亮太显眼了,极容易招致食肉猛兽的青睐,所以,就算有白色野马,能够活到成年的也是凤毛麟角。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存活下来的白马一定是极其优秀的,不仅要力量大、速度快、耐力强,更重要的还得有智慧,才能让它在猛兽的追击下一次次死里逃生。 眼前这匹白马就应当具备这样的素质,问题是,它会像小白龙、赤离一样,成为自己最贴心的异类朋友吗? 凭直觉,玄奘认定这匹马同自己有缘。 现在,他距离马头只有两步远了,这匹马不但没有躲避的意思,反而睁着大大的眼睛,带着孩子般好奇的神情,看着他。 多像小白龙啊!玄奘想,唯一不同的地方是,小白龙身体虽白,四蹄却是黑的,而这匹马却连蹄子都是白的,以至于玄奘已经在心里给它起好了名字——“银踪”。 又向前跨了一步,玄奘终于伸出一只手,去抚摸银踪的鼻梁,这一次,银踪居然把鼻子伸了过来,去嗅他的肩,玄奘又把另一只手搭在马背上,这一举动似乎使白马意识到了什么,它的脊背猛地一抖,俊美的眼睛露出几分恼怒,身体向后掉了个头。 然而就在银踪扭身的同时,玄奘搭在马背上的那只手顺势朝下按去,身体凌空一跃,便稳稳地端坐在马背上! 银踪显然吃了一惊,只见它仰天一声长嘶,奋起四蹄,箭一般地蹿了出去! 身后,除统叶护可汗外,所有人都惊呆了。 草原上的人都知道,想要驯服一匹野马绝不是件容易的事情,这位大唐法师看起来文弱单薄,又一向理智平和,怎么会突然间做出这种危险的举动? “看来,这匹马跟法师有缘啊,”听着马蹄声渐去渐远,一直待在统叶护身边的答摩支呐呐地说道,“连个蹶子都没撂,很少有野马对第一个坐在它背上的人这么好的。” “只怕我们都看走眼了,”身后一个武士道,“这马可能不是什么好马,也没什么烈性。” “不,是匹好马,”统叶护肯定地说道,“有些事情不可以常理度之,玄奘法师不是一般的人,成千上万的野牛群都要给他让道,一匹马算什么?” “大汗说得是,”后面的人一起附和,“我们也不必太担心了。” 伏在马背上的玄奘自然听不到众人的议论,他的耳朵里灌满尖锐的风声,呜呜作响,两边的山崖飞快地后蹿,直欲飞了起来。 这酣畅淋漓的速度令他陶醉,自打离开长安之后,他已经很久没有这种感觉了。 事实上,打从与赤金马交手的那一次后,他便对这种速度极快的烈马产生了兴趣。 他知道这么做很疯狂,长这么大,他从未驯过野马。赤金马性子虽烈,毕竟算不得野马。而在西域这片广袤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人为驯服心仪的野马而致死致残。 他只是从银踪那双孩子般的眼睛里看到了小白龙的影子,就不顾一切地凑了上去。 现在看来,情况似乎比想象中要好得多,玄奘心中略感欣慰。他知道有的野马会玩人立、倒立,赤金马就做过这种事情;有的马会原地狂颠,直到把人颠下去;还有的马会突然卧倒,甚至在地上打滚……相比之下,银踪只是稍稍有些恼怒,它的奔跑,倒更像是一种显示,显示自己非凡的速度和耐力。 银踪会是小白龙的转世吗?从时间上看,似乎不太可能。小白龙死了才一年多,而刚才玄奘专门看了看银踪的牙,差不多四岁半了,接近成年。可它又是那么像小白龙,以至于这念头竟像魔障一般侵入他的脑中。 如果它不是小白龙,作为一匹尚未被驯服的野马,它为什么能够容忍一个陌生人骑在他的背上?它只是在拼命地奔跑,并没有试图把他摔下去,这实在有些不合常理; 如果它不是小白龙,这是不是说明此马的性子并不刚强呢?难道自己看走了眼? 但银踪确实跑得飞快,就如狂飙一般,这种腾云驾雾般的感觉是以前的玄奘没有体验过的。赤金马也有这个速度,但由于那是统叶护的一个残忍的“玩笑”,当时他的心中只有紧张和恼怒,并未细细品味这种淋漓酣畅的速度感。 银踪狂奔了将近一个时辰,连续跳过几处沟涧和路障,仍丝毫不见减速的迹象,玄奘开始替它担心起来,毕竟是一匹尚未成年的马,这样下去,万一跑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没有缰绳,怎样才能让它停下来?玄奘觉得自己的脑子被风吹得有些迟钝了,实在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只能用双手牢牢地抓住马鬃,手心里满是汗水。 像这样没命地跑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玄奘咬咬牙,只能胡乱试一下了。 他吃力地腾出一只手,伏下身,轻拍银踪的脖子,口中用汉语念叨着:“银踪,停下,停下来……歇一会儿吧。” 没想到,那马似乎能听懂他的汉话,竟然逐渐放慢了脚步。 玄奘大奇——阿弥陀佛!不管它是不是小白龙,这都是一匹有佛缘的马。 玄奘又拍了拍它,在它的耳边柔声说道:“咱们回去吧。” 银踪十分听话地掉转身子,朝来路上轻快地跑去…… 远处山坡上出现了零零星星的野马身影,接着,大群的野马出现了,依稀可以看到统叶护等人的身影,意外的是,大唐特使刘善因也在…… 看到同类,银踪突然兴奋起来,再度加快了步伐。玄奘的心情很放松,他一手抓着马鬃,一手朝远处向这边张望的统叶护和刘善因挥手。 谁知乐极生悲,就在这最为放松的时候,疾速奔跑的银踪却突然把头一低,一个急停! 正沉浸在浓浓喜悦中的玄奘毫无防备,一下子从马背上飞了出去,在人们的惊呼声中,身体重重地摔在了草地上! 银踪得意地嘶鸣一声,人立起来,似乎在庆祝自己的恶作剧得手。接着,它便摇头晃脑,绕着玄奘撒开了欢儿。 远远看到这一幕的人们都吃惊不浅,统叶护和刘善因各自带着骑士,快速地朝这边跑来。 草原上,银踪围着地上的僧人不停地转着圈儿,连蹦带跳,活像一个天真的孩子! 玄奘摔得不轻,只觉得眼前金星乱冒,满身的骨头几乎散架,一缕温热的血从额上流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地翻过身来,望着湛蓝的天空和刚刚升起的太阳,心满意足地闭上了眼睛,虽然头上的血还在流…… 一股热气喷在他的脸上,他睁开眼,银踪正用它那宽大的鼻孔嗅着他。 玄奘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白马的脸颊,充满爱怜地说道:“你不是小白龙,也不是赤离,你是银踪,是未知多少劫以前蒙佛授记的生灵。现在,我要去践履佛陀的足迹,你愿意陪我走完下面的路吗?” 银踪伸着修长的脖颈,用嘴巴轻轻啃了啃他的肩。玄奘的脸上不觉露出了笑容,他知道,这是马认可同类的典型动作,它认了他这个朋友了! 回去的路上,统叶护感慨地对玄奘说:“好马都是自己找到主人的,这匹马找到了法师,真的是跟法师有缘啊!” 刘善因办完了事,即将回唐,便来到玄奘的住处,回访兼辞行。 玄奘正在喂马,刘善因看着银踪连连称叹:“真是匹漂亮的小马!法师一介文僧,居然敢冒险驯马,倒是让下官大吃一惊啊!” “惭愧,”玄奘道,“这马让玄奘想起以前的一个朋友……” “他也有这么一匹白马?”刘善因问。 “不,它也是一匹白马。” 刘善因愣了一下,随即乐了:“法师还真是性情中人,你真不是故意做给统叶护看的?” “什么意思?”玄奘问。 刘善因笑道:“突厥人最尚英雄,在他们看来,能够驯服野马的都是勇士。现在,连统叶护都开始佩服你了!” 玄奘苦笑:“贫僧求的是佛,哪里知道这些事情?再说这世间众生平等,便是马儿也知道谁待它好,谁待它不好。银踪不是我驯服的,是它宿积善根,自愿跟随我的。” 刘善因沉默片刻,拱手道:“法师是个睿智之人,我现在相信你能够实现你的宏愿了。在下恭祝法师一路平安!” 送走了唐使,玄奘再次向统叶护辞行,索要关文。这位西突厥可汗虽然对大唐有些戒慎,但想到玄奘取经毕竟不是受唐王指使,刁难一个取经人也没什么意义。何况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也开始真心敬佩玄奘,乐意为他做个顺水人情。 于是修下国书,发下关文,任他西行。 摩咄穿着一身新衣,神采飞扬地踏进馆驿大门,他的身后还跟着两个人,牵了七八匹马进来,马背上捆扎着几只驮包。 “摩咄达官,又要出使他国了吗?”玄奘正同两个弟子捆扎行李,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口问道。 “法师别再取笑我了,”摩咄笑道,“其实法师早就知道,摩咄以前干的虽是跑腿的活儿,却并不被大汗信任,我说自己是达官,那是吹出来的。” “是吗?贫僧以前可不知道,”玄奘冲他笑了笑,“看你这身打扮,显然是要出远门了。不知这次是去哪里?说不定咱们还能同行一段路呢。” “能同行很长一段路,”摩咄兴奋地说道,“这次法师去哪里,摩咄就去哪里。” 看到玄奘奇怪的神色,摩咄得意地笑了起来,从怀里取出一只羊皮卷,递给玄奘:“这回摩咄可是沾了法师的光了!大汗真的任命我做了达官,要我作为突厥使臣,将法师送到天竺。” 玄奘心中略觉疑惑,他打开羊皮卷,同弟子道诚一起观看,里面果然是用粟特文写就的任命状。 摩咄终于实现了自己的心愿,难怪他看上去这么开心了。 “阿弥陀佛,”玄奘打心眼里替他高兴,同时也为有了这么个健谈的旅伴而欣慰,不禁合掌道,“如此说来,这一路之上,倒要辛苦你了。” “不辛苦不辛苦,”摩咄连连摆手道,“反正我东奔西走的也习惯了,何况这次有那么多人同行。”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多少人的,除了你和我,也就这两个沙弥弟子了。至于那支商队……”他指了指在馆驿外整顿行李马匹的道信夫妇以及他们的商队,解释道,“他们是去飒秣建国的,只能与我们同行一小段路。” “还有他们呢,”摩咄朝后一努嘴,两名牵马跨刀的突厥军士已经走了过来,跪伏在地。 “弟子阿克多,拉卡纳,拜见法师!我等奉大可汗之命,护送法师西行。” “他们是大汗派来的,”摩咄向玄奘解释道,“大汗还给法师准备了些法服和绫娟,权作供养,都在这些驮包里。还有这几匹马,送给法师驮行李。另有五十名骑兵做护卫,都在院外待命,” 玄奘沉默片刻,合掌道:“那就多谢大汗了。” 其实对他来说,并不太想接受统叶护可汗的供养,当初之所以冒险来见这位既不信佛又可能与大唐为敌的可汗,是因为他知道前面的道路上布满西突厥的属国,他要的只是一个安全方面的保证。 如今看来,可汗所做的,显然超过了这些。 西突厥风云激荡,各部落间相互倾轧,暗流涌动,更有周边大国在此搅动,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出现大厦倾覆的场面! 统叶护不是傻子,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问题,就不知他将如何应对了。 “师父,”道信走过来说,“我们的商队已经准备好了,现在启程吗?” 玄奘回头看了看道诚和道通,两个沙弥都在点头,表示准备好了。 于是他说道:“那就启程吧。” 第二十九章 汉家苗裔 这次出行最大的特点就是马匹多,光玄奘自己就拥有两匹好马。考虑到银踪还是“青少年”,玄奘便骑了赤金马,叫银踪随行。 阿克多,拉卡纳这两名低等军官,率领五十名突厥骑兵,将他团团围护在中间。道信的商队则跟在后面。这样一队人马跑起来,竟有几分浩浩荡荡的感觉。 刚出素叶西门,眼前便出现了一大片全副武装的军队! 答摩支策马来到玄奘面前,甩蹬下马,合掌恭敬地说道:“法师,大汗有请。” 玄奘下马还礼,跟随答摩支去见可汗。 统叶护显然是专程在此等候的,原本他没有这个计划,一个游方僧人,匆匆而来,匆匆而去,这在草原上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可不知怎的,从今天早上起,他的心就开始狂燥不安,仿佛即将失去一件很重要的东西。 当他终于明白,自己的不安是来自那位大唐法师时,二话没说,立即点兵派将,来到西城门外守候。 “大汗是在等候贫僧吗?”玄奘走上前施礼道。 “是啊法师,本王忘记了一样东西,”这位中、西、南亚地区最强大的统治者从怀里取出一块玉石令牌,对玄奘道,“法师持此牌行走,向西至萨珊波斯,向东至迦毕拭国,都不会有人为难法师的。” 答摩支走过去,从可汗手中接过玉牌,毕恭毕敬地递给玄奘。 玄奘伸手接过,淡绿色的玉牌上雕刻着一匹昂首向天的狼,这是西突厥的图腾。 “多谢大汗。”他合什致谢,想到统叶护带了这么多兵马到这里,竟是专程来为自己送这块玉牌,心中不禁颇为感动。 “法师不必客气,”统叶护的脸上露出几分自负的笑容,“可惜法师来得早了些,这东西可用的地域还不甚广大。若是再晚些年来,此牌将送法师到达世界的任何一个地方,畅通无阻!” 听了这话,玄奘皱了皱眉,同情之心一扫而光。统叶护可汗若是没有那么强的征服欲,或许还可以同他,同大唐成为朋友,若果能如此,大唐、突厥,以及这沿途许多国家的商旅,都可以在没有战争阴影的环境下互通有无,丝绸之路也将成为坦途,那该有多好! 只可惜,人性是复杂的,许多看起来很美的设想偏偏无法实现。统叶护显然不会停止其征伐的脚步,即使他的统治已经笈笈可危,各部落的矛盾越来越尖锐,他也坚信可以通过征伐来解决问题。 他敬重玄奘,是希望籍此来保佑自己,保佑他的征伐更加顺利。然而我佛慈悲,是绝不可能保佑他这个的,一切都要靠他自己。 要说敬佛拜佛,梁武帝比他虔诚不知多少倍!但即便是那样一位“虔诚”的皇帝,最终还是把他的所谓“功德”用在了征战上,他贪图功利贸然北伐,水淹寿阳城,这赤裸裸的杀戮如何能够获得保佑?等待他的只能是灭亡。 大唐与西突厥的战争不可避免,统叶护将为自己的狂妄付出代价,只可惜了沿途各国的百姓,都将因此而遭到一场刀兵劫了…… 对于这注定要发生的一切,自己能够改变什么呢?恐怕唯有快些到达佛国,取到真经,方可解除众生的苦难吧?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道:“大汗专程前来,赠送玉牌,玄奘实在是感激不尽。前路遥远,就此告辞了。” “我送送法师。”统叶护可汗道。 自打离开长安,玄奘的取经队伍还从来没有出现过这么多人——统叶护带着他的贵族大臣和骑兵部队,一行数千人,浩浩荡荡,一直向西送出百余里。 “大汗请回吧。”玄奘心中很不过意。 “不急,”统叶护好整以暇地说道,“我把法师送到屏聿再回。” 七八天后,他们的周围出现了一片森林密布、泉群纵横的高原绿洲。恰逢暮春时节,林中树木遮天蔽日,清凉湿润,不时出现一些大大小小的湖泊,倒映着树木花草,风景宜人,美不胜收。 “屏聿到了,”统叶护向玄奘介绍说,“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做千泉。每年夏天我都要到这里来避暑打猎。” 玄奘向四周环视着,看得出,这片绿洲南靠茫茫雪山,呈扇形向东西北三面展开,山下森林茂密,是由耐寒的松柏冷杉组成的丛林,枝叶繁茂,一片葱绿。大草原上点缀着很多的湖泊、泉水,星星点点,水深碧绿,如宝石一般。树木倒影映衬湖面,风景十分清新雅致。 这样的湖泊足有千余座,“千泉”这个名字大概就是这样得来的吧? 见惯了荒漠戈壁,眼前忽然出现这么一片天然绿洲,确实倍感亲切。 玄奘不禁感叹:“真是天工造化啊!” 话音未落,远处再次传来环铃之声,越来越近,莫非又有一支商队过来? 正想到这里,却见十余头鹿跑了过来,径直来到一个泉池边饮水。它们有老有小,有的脖子上还挂着铃铛,跑起来“丁当”作响。这些鹿像是被人养熟了的,故而在千军万马中气定神闲,毫不害怕,而可汗的兵马也没有向这些鹿群发起进攻。 “法师瞧这些鹿,多么可爱,”统叶护用马鞭指了指那群鹿,得意地说道,“这些都是我心爱之物,我让人给它们挂上铃饰,以做辩认。并且命令群属,不得加害这些戴了铃铛的鹿,让它们都能在这片草原上得终其寿。若有加害,有诛无赦!故而这些鹿一点儿都不怕人,每次本王打猎回来,它们都会在附近出现,迎接我们。”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叹,“大王此一念善行,功德无量。望能泽及一切生灵。” “一切生灵可不行,”统叶护哈哈大笑道,“我只保护我喜欢的!” 玄奘没有再说什么,虽说根据自己的喜好,给动物也分出个三六九等,并不合佛家“众生平等”之本心,但酷爱征伐的统叶护可汗居然喜欢温驯可爱的鹿,倒也是奇事一桩。这里的人由于担心误伤系铃之鹿而获罪,便干脆连不系铃的鹿也不打了,如此看来,可汗的这一命令,至少是泽及整个鹿群了。 问题是,一个对鹿都这般仁慈的人,为何对人却不仁慈呢?玄奘实在有些想不明白。 远处隐隐约约又出现了其它的动物,有羚羊、野牛之类,统叶护的那颗喜爱狩猎的心又被勾了起来,一时心痒难耐,他对玄奘说道:“本王就将法师送到这里,前面路还很远,法师多多保重。” “大汗保重。”玄奘合掌谢了,便招呼弟子和商队,继续往西而行。 “对了法师,”统叶护突然想起了什么,冲他喊道,“由此向南,穿过铁门要塞,有个叫‘活国’的国家,那里的国王呾度设是我的长子,他的妻子便是高昌王麴文泰的妹妹。如果法师去找他,他会为你提供帮助的。” “多谢大汗。”虽然知道自己不会去那个国家,玄奘还是颇为感动。 “那么,就此告辞了。”统叶护说到这里,仰天打了声呼哨,身后的数千骑兵立时呐喊起来,在战马的嘶鸣声中,这支队伍便如一片云般飘向远方,转眼消失在草原深处…… 从千泉往西又走了三日,玄奘等人来到呾逻斯城,此城的情形与素叶大抵相同,城周八九里,城内杂居着各国商胡,显然颇为繁华,热闹。 他们在城中马店歇宿了一夜,第二天一早,玄奘对道信说:“我们可能要分开走了,你去飒秣建国要往南折,为师则要继续向西。” “弟子也继续向西!”道信爽朗地说道,“这些货物运到波斯、大食也是不错的!” 玄奘哭笑不得:“道信,你既然还俗做了商人,就该像个商人的样子,像你这样把目的地改来改去,岂能做得生意?” “做生意本来就是要灵活变通的嘛,”道信笑道,“弟子听说,波斯的毛毯又细又滑,去那里运一些回来,说不定能赚大钱呢!” “那么你妻子可能同意?” “朵耶不管这些的,”道信更加开心,笑眯眯地说道,“她只要能陪着我东奔西走,就满足了。” 玄奘摇了摇头,这样的商队能赚大钱,才真是见鬼了呢! 出城往西南方向行了十余里,迎面又出现了一座城堡。 “这一带的城邦倒是不少,”玄奘看着城堡,沉吟道,“不知那又是一座什么城?” 摩咄以手遮额,看了一会儿,喃喃说道:“大概到小孤城了。” “小孤城?”玄奘觉得这名字有些古怪,“呾逻斯城离此仅十余里,它可不算孤啊……为什么叫这么个名字?” “这我也不大清楚,”摩咄道,“只听说,名字是城中居民起的。” “弟子知道,”阿克多突然插言道,“这座城里住的都是汉地之人。” “中原汉人?住在这里面?”玄奘更加觉得不可思议。 “弟子年少时曾随商队到过这一带,”阿克多解释道,“那时就听人说,这里的中原汉人不服大汗管辖,占领了这座小城,和汗国对抗。大汗一直很生气,只因这些年来忙于其它战事,无暇顾及这里罢了。” 玄奘虽是高僧,到底凡心未泯,听到这里竟然有故乡同胞,不禁心头发热,喃喃自语道:“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他们如何到了这里?” “弟子不知。”阿克多道。 见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那座城堡,摩咄在一旁笑道:“法师,我看咱们就不必进去了。反正今天一大早才从呾逻斯城出来,眼下又不需要再补充什么。从这儿往西,再走四五天路程,就到白水城了,那座城市比呾逻私城更加繁华,咱们直接往那里走便是。这小孤城巴掌大的地方,没啥好看的。” 玄奘摇摇头:“这里既有故乡之人,岂有不去拜望之理?不过达官说的也有道理,我们这么多人,都去确实不便。这样吧,玄奘带道诚前去,你们与商队先到白水城等我们。” “那样也好。”摩咄倒是无所谓。 玄奘将叶护可汗赠送的礼物打开,取出几匹上好的绫绢放在马上,准备作为送给城中同胞的礼物。 “我也跟师父去!”道通突然说道。 道信走过来,拉住他的手道:“你又不是中原人,跟着凑什么热闹?不如跟二师兄先去白水城,师兄有好玩的给你看。” “什么好玩的?”道通立即被吸引了。 这小孤城的城门不大,两边各站着一名守卫,他们身着突厥人常穿的短褐,手执弯刀,看上去亦军亦民。 见此情形,玄奘有些犹豫——摩咄说过,这座小城正在与突厥人对抗,不知会不会允许陌生人进去? 正思忖间,一个牵骆驼的老人从他师徒身边擦身而过,这老人虽然身穿窄小的毡衣,却是面白目平,胡须疏短,一看便知是中原地区的人。 玄奘上前施礼,用汉语问道:“请问老檀越,这里便是小孤城么?” 老人闻言一怔,停了片刻,方才用粟特语答道:“你是哪里来的沙门?我听不懂你的话。” 玄奘温言道:“老檀越莫怕,贫僧是从中原来的。” 老人又将玄奘师徒细细打量了一番,目光中露出几分惊讶:“你们是中原汉人?可是,中原距此万里之遥,你们怎么能走到这里?” 玄奘笑道:“凡是有人的地方,中原人都走得到。” 老人愣了一下,又问:“莫非,你们是游方僧人?” “正是,”玄奘答道,“贫僧是东都洛阳人氏。” “洛阳……”老人身子微微一颤,用不甚流利的汉语喃喃说道,“听祖父说,那儿可是世所罕见的繁华之地啊……” 说到这里,脸上已现出神往之色。 见这老人果然是中原苗裔,玄奘不禁心生亲近之意:“贫僧法号玄奘,这位是小徒道诚。敢问老檀越尊姓?” “小老儿姓陈,”那老人道,“单名一个清字。” “阿弥陀佛,”玄奘双手合十,有些激动地说道,“不想老檀越与贫僧还是同宗。” “原来大师也姓陈,”陈清惊喜道,“这可真是天大的缘法了!但不知大师为何要离开中原繁华之都,到这个荒凉的地方来?” 玄奘答道:“贫僧是去天竺求经的,路过此地,听人说起这里有故乡人居住,心中欢喜,便想到城中拜望,惊扰之罪,还请勿怪。” 陈清垂泪道:“大师说哪里话来?我们自祖辈被突厥人掳掠来此,至今已历数代,虽然生长他邦,无不心怀故国。今日上天垂怜,竟能在此遇到故乡之人,怎不令人感怀啊!” 说到这里,泪如泉涌,玄奘也不禁潸然泪下。 停了一会儿,老人用衣袖擦了擦眼泪,道:“大师既然到此,理应到家中稍住,也让小老儿尽一尽地主之谊。” 玄奘赶紧说道:“不敢惊扰,只求老檀越伴我们师徒在这城中游览一番,我们还要赶路西去。” 于是,陈清便向城门守卫说明情况,将玄奘师徒带入城中,并带他们游览全城。 “这里原是座荒城,不知多长时间无人居住了,”陈清边走边聊起这座小城的历史,“听祖父说,当初他们被掳来时,受尽突厥人的欺凌压榨,稍有反抗,就遭杀戳。后来实在是忍无可忍,就集中起来,想一道还乡。谁知走到这里,又遭遇到突厥骑兵的阻隔,幸好那些家伙人数不多,我们的祖辈才得以占了这座荒城,取名小孤城,自成一国,以三百户汉人孤零零地存活于群胡之中。” “那么突厥可汗后来就没有再派兵来吗?”玄奘觉得有些奇怪。 “有是有,但人数很少,”陈清道,“祖父说,那些突厥人野心勃勃,他们有更大的地盘要占,顾不上我们这些小鱼小虾。我们这三百户汉人也在城中做了些防范,这些年来,虽偶有突厥兵前来骚扰,倒也没造成多大伤害。只是小老儿自幼生长在这小孤城,如今已过花甲之年,还从未见过中华之土,怕是日后也难见到了。” 玄奘心里一动,从怀里取出一个褐色的小布包,对老人道:“贫僧当初离开长安时,取了这包关中之土,随身携带,以慰思乡之情……” 话音未落,就见陈清身体一振,双手接过布包,便去解那上面的丝带。他的手有些发抖,因而费了很长时间才解开。 看着包中的黄土,老人不禁泪如雨下,扭头对路上的行人喊道:“你们快来看啊,这便是中华之土!” 第三十章 折向南行 自从进了城,玄奘一直留心注视着路上来往的人——他们身上穿的都是突厥服饰,以毛毡、粗麻、毛皮为主,头发也都剪得很短,有的编成辫子,有的额上束带,但看面目都是汉人,彼此间说着汉话,也有的在汉话中夹杂着各路胡语。看到玄奘师徒从旁经过,也都注目观看,只当是外国来的游方僧人。 如今,陈清老人的一声呼唤,惊动了这些路人,他们迅速围拢过来,抢着看这包黄土,有的人用鼻子嗅,还有的人甚至用舌头舔…… “别抢!一个一个地看……”道诚感到有些不安,伸过来的手实在太多了! 可是那些人哪里听他的?争抢之中,本就不甚结实的麻布小包被骤然撕裂,里面的黄土洒了一地! 人们顿时呆住,一片寂静。 道诚又气又急:“我叫你们别抢!你们……” “道诚,”玄奘制止了弟子,“出家人,何必为物所伤?” “可是师父……”道诚还是做不到不为物伤,但他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只得蹲下身去,拾捏那洒在地上的土屑。 这个动作提醒了周围的人,人们纷纷蹲下去,跟他一起拾。 “不必拾了,”玄奘先将陈清老人扶了起来,又对道诚说道,“这包黄土,就留在小孤城里好了。” “大师,”陈清很不过意地说道,“你刚才说,带上这包关中之土,是为了于长途跋涉中稍慰思乡之情。现在,这土被我们……唉,大师思乡之时,又拿什么……” 玄奘淡然一笑,声音温和而又平静:“玄奘原本以为,带上这包故土可以稍慰我思乡之情。后来才知道,其实不能。不管有没有它们,思乡之情都不会变淡的。” 听了这话,周围的人俱都点头。 “要我说,突厥可汗既然暂时顾不到这里,咱们倒不如趁此机会还乡!”一个年轻人突然说道。 这一提议受到了另外几个青年的赞同。 陈清摇头叹息道:“你们这些后生想得倒好,我们祖辈来此已历数代,要回中原,一来路途迢迢,山河阻隔,欲归不得;二来归也无家,只怕到时候连个安身之地都找不着啊!” 看到那几个后生诅丧地低下了头,老人有些伤感地说道:“唉,这也是命中注定,我们的子孙再也踏不上那中华故土了。” 说到这里,不禁又落下泪来。 “老檀越不必难过,”玄奘道:“待贫僧取经回来,便带你们回乡如何?当今天子圣明仁德,定会接纳你们,给你们一个安身之地的。” “好哇!”一个青年喜道,“大师何时取经回来?” “这个……”玄奘愣了一下,无论是在长安还是在路上,他都曾向很多人打听过去天竺的路程,但始终没人能说得清,到底有多少路,需要走多久。 “玄奘真的不知道,”他轻轻说道,黑亮的眼睛变得有些黯淡,“或许……要很多年……” “无妨,”陈清慨然道,“大师既有此心,不管多少年都没关系。就算小老儿活不到那时,也要我的子孙回去!” 听了这话,人们都兴奋起来,他们邀请玄奘师徒到道旁一座石塔里小坐片刻。玄奘见这石塔虽然不高,却是很明显的佛塔样式,想必里面会有出家人,因此便欣然踏了进去。 进到塔里一看,出家人倒是没有,但这是一座佛塔却是无疑的了,塔的正中供奉着一尊佛像,像前香炉里烟气缭绕…… 焚香参拜后,玄奘便在众人的簇拥下席地而坐,回答他们那些五花八门的问题—— “大师来自中华故国,又说当今天子贤明,可知天子姓什么?”一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问。 玄奘答道:“姓李。” “这可真是奇怪,”那人捋着胡须说道,“只听从东方来的胡商说起中原,有说姓李的,有说姓杨的,还有说姓程、姓王的,老夫也不知到底谁说得对。” “他们说得都没错,”玄奘道,“十余年前,中原处于战乱之中,各路诸侯竟相称帝,一时竟有四五十人之多,那些胡商想是去的地方不同,听到的天子姓氏也不同。” “噢,”陈清老人恍然大悟道,“记得幼时祖父也曾跟我们说起过,当年来西域之时,中原也是战乱频仍,不过那时的天子既不姓李也不姓杨。” “那姓什么?”玄奘笑问。 老人道:“姓马。” 玄奘觉得奇怪,他自幼遍读史书,也不记得历史上有姓马的皇帝。停顿片刻,突然想了起来,便问老人道:“是姓司马吧?” 陈清肯定地说道:“是姓马。” 玄奘想,这定是代代口口相传,以至于传讹了。想来他们祖上到此正值魏晋之时,那时中原还是司马氏的天下,由于中原人复姓较少,年代又久远,几代传下来,就把天子的姓氏也给省略了。 这种事情自然没什么好争论的,因而玄奘只是平静地说:“现在的天子已经姓李了。” 众人又聊了一会儿,玄奘环顾了一下塔壁,又问:“这既是座佛塔,不知你们这城中可有寺院?” “没有,”陈清叹道,“有寺院就得有出家人不是?我们这小孤城只有区区三百户人家,还要防备突厥人的入侵,若再有人出家,怕有人丁不足之患啊。” 玄奘点点头,表示理解。 那位书生模样的人接着陈清的话说:“我们这里虽无寺院,却是家家敬奉佛陀,大家合伙起了这座塔,供上佛祖,每月初一十五来此烧上一柱香,保佑这小孤城平平安安足矣。”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虔心向佛,必有善报。只是,这里若有僧宝,哪怕只有一个,便三宝具足,岂不更加完备?” “说的也是啊,”旁边有人小声说道,“三宝少了一宝总不是个事儿。” “那么大师留下来吧,”陈清恳切地说道,“我们在这塔旁专为大师造一座寺院,供养大师!” 周围立即有人点头称是。 玄奘苦笑摇头:“多谢诸位盛情,但玄奘是要去佛国取经的,岂能半途而废?” “大师欲往佛国取经,怎么走到这里来了?”一个商人模样的人不解地问道。 “这里难道不是西行之路吗?”玄奘反问。 “大师绕路了,”那商人道,“佛国在此东南方向。” 玄奘有些吃惊:“那么再往西去是什么地方?” “是一些很奇怪的地方,”那商人道,“从这里往西,一直到波斯、大夏,整条路上全是外道,他们信一些奇怪的神祗,很多人把佛当成魔,对佛门弟子肆意凌辱。” 把佛当成魔并不稀奇,玄奘想,远的不说,到龟兹前所见到的阿提拉一伙儿,不就是这样吗? “我倒是听说,那边也挺好玩的,”一个年轻人突然说道,“在极西之地的海上,有一座奇怪的岛屿,鸟上生长着一种奇怪的树,树上长着身高六七寸的婴儿,见人就笑,手舞足蹈。” “后生子瞎说什么?”陈清不满地说道,“哪有这么古怪的东西?” “是真的!”那年轻人信誓旦旦地说道,“我有很多朋友去过那里,他们都说看见过那东西!” “你那些狐朋狗友的话,也能信的?”陈清冷笑道。 “大师还是不要再往西去了,”先前那位商人劝玄奘道,“小人当年曾因贩卖玉石往那边去过,整条道上就遇到了一个沙门,说是从梵衍那国来的。他说他去过佛国,从他的故乡往南,穿越大雪山,便是佛国了。” 听了此言,玄奘沉吟不语,他听说过梵衍那国,知道那是大葱岭南部的一个山国。在龟兹的时候,木叉鞠多也曾跟他说起这个国家,那时他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头,再联想到统叶护所说的“那里热得要命”的话,莫非佛国果然在南边? 他自幼诵经,心中的佛国理所当然是在西方,以至出长安后便一路往正西的方向走,哪里想到还有别的方向? “既然佛国在梵衍那国的南边,那位沙门为何却要往西去呢?”思忖片刻,玄奘提出了新的疑问。 “大概是想西去传法吧,”那商人道,“当时我们结伴往西,一路上听他宣讲佛法,倒也并不寂寞。谁知一日来到沙漠边缘,遇到一伙外道邪众,不由分说地将我们绑了,东西抢光了不说,还剥了我们的衣服。当时,那沙门好言劝他们放下屠刀,勿造恶业,那些家伙竟将他绑在架子上用火烧。唉,我看着他在火中诵经,看着他的肉身一点一点变成焦炭……当时的情形实在是太可怕了!” 说到这里,商人的眼睛里露出恐惧的神色,显然,当年的那一幕深深刺激了他。 莫非是拜火教徒? 玄奘的眉头拧了起来。 又聊了一会儿,眼见日头偏西,众人邀请他们师徒在小孤城中住上一晚。玄奘挂念道通等人,婉言辞谢众人,并将带来的几匹绫绢分送给大家,以做纪念。大伙儿见留不住,只得收下礼物,谢了玄奘,并与他们师徒挥手告别。 无边无际的大草原上,两骑飞驰,玄奘拉着缰绳纵马疾驰,道诚在他身后数十丈处,紧紧跟随。 自别了小孤城后,师徒二人依旧向西,由于没有了行李的负累,两匹马跑得飞快。玄奘欣慰地想,不出意外的话,很快就能追上摩咄、道通、阿克多、道信等人。大家会合后,便可一起南折,前往梵衍那国,相信那个国家的人定然知道佛国的具体方位和路径。 想到要往南折,玄奘的脸上竟露出一丝微笑,他想起那个还俗的弟子道信,只怕这次又要改变商队的行程,跟随师父一同往南,到飒秣建国去了。这回看他怎么说? 转眼三天过去,师徒二人行了两百多里,终于看到白水城那高高的城墙,却一直未在路上见到先行的那支队伍。 “不可能啊,”道诚勒住了马,“就算突厥骑兵速度快,可道信的商队行李多,又有很多女子,怎么可能走这么快?” “定是我们走得快,与他们错过了,”玄奘猜测道,“咱们先进城看看,若是他们还没到,便在城里等他们好了。” 于是,师徒二人进了白水城,连问了几个驿官,都说没见着那么一支有骑兵护卫的商队,于是干脆先在城里住了一夜。 直到第二天晌午时分,这支奇特的队伍才浩浩荡荡地踏进城门,道诚赶紧策马迎了过去—— “你们从哪里过来的?”他问。 摩咄等人吓了一跳,抬头见玄奘正在道诚的后面,笑吟吟地望着这边,全都松了一口气。 “师父!”道通跑过来,“你走得好快!居然走到前面来了。” “是你们太慢了吧?”玄奘笑道。 队伍重新聚合在一起,大家都很高兴。玄奘向众人说起了小孤城那位商人的话,并说佛国的正确方向很可能在南方。道通听得惊讶万分,摩咄却显得很平静,慢悠悠地说道:“我早知佛国不在西边,以前我去过活国和迦毕拭国,在那里见过很多来自印特迦国的僧人。” “你早知道为什么不早说?”道通不满地说道,“害我们绕远道。” “我这不是不太确定吗?”摩咄小声道。 “什么不太确定?”道诚笑道,“用我们中原话讲,你这叫做‘事后诸葛亮’!” 摩咄脸上无光,回身向两个军士小声道:“你们两个来过这里,难道也不知道佛国在什么方位吗?” “达官大人,”拉卡纳一脸无奈地笑道,“我们真不知道。” “是啊,达官大人,”阿克多也说,“我们不是达官,也不是僧人。” 商队那边,最高兴的是道信,他策马跑到玄奘身边:“师父折向南行,这可太好了!弟子也不用改变去飒秣建国的计划了。” “不去波斯买毛毯了?”玄奘笑问。 “买毛毯也用不着去波斯啊,”道信振振有词地说,“在撒马尔罕,这些东西还会少了不成?” 玄奘淡然一笑,心里却颇为感动。 出了白水城,队伍便折向南行,四五天后到达恭御城,这是一座仅有五六里的小城,城市周围的原野和沼泽却非常肥沃,覆盖着郁郁葱葱的树林。 玄奘等人在恭御城中住了一夜,就又出发了。 大葱岭的春天极为短暂,几乎就是那么一闪,便到了夏季。阳光从头顶上倾洒下来,本是十分温暖和舒适的,只可惜道旁时不时冒出几具腐烂的尸首,实在有些煞风景,更不要说空气中还弥漫着一股奇特的味道…… 除尸首外,他们还不时地遇见躲避战乱的人和行而复返的商旅。 “那边在打仗!”商人们从这支队伍身边经过时,都心有余悸地提醒道,“你们人少,别再往前面去了。” 玄奘觉得奇怪:“这里不都从属于西突厥吗?谁跟谁打仗?” “摩尼教徒和拜火教徒!” 果然有些麻烦。玄奘不禁想起在素叶城郊的月神庙里,那个信奉月神的商人对他说过的话:“那些人不打到两边都绝了种,是不会罢休的!” 他忍不住轻叹一声,有时候,佛法真的是无能为力的,但自己却不能因为前路危险,就停下求法的脚步。 回过头,看看道信和他的商队,道信满不在乎地朝师父笑笑,那意思很明显——师父不回头,我也不回。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放弃了说服他们的想法。 将近天黑,终于在半山坡上看到了一个小村庄,这村庄由一些高低错落的小石屋组成,在夕阳的照耀下显得清悠宁静。 “好漂亮的村子!”朵耶高兴地说道,“咱们进去看看,最好直接把货卖给他们,也省得带一大堆东西跑路了。” “好!就是这样!”道信双腿一夹马腹,加快了速度。 谁知刚一进村,迎接他们的竟是狂吠的狗和手拿火把、木棍的村民,骑兵们哪里受过这份气,正要抽刀,被玄奘及时制止,带领自己的人马狼狈逃出。 夜晚,他们这支队伍不得不露宿在荒郊野外。骑兵们坐在篝火旁,都有些悻悻然,道通说道:“看来,住在这里的,都是些可恶的外道。” “道通,”玄奘制止他道,“外道也是道,我们出家人,不要随随便便就对他们横加指责。” “可是师父,他们这般不问青红皂白……” “他们是被战争吓怕了。”玄奘叹道。 毁灭一切的战争仍在激烈地进行着,战火蔓延到这支队伍的北方、东方和西方,一路上,他们不时发现燃烧的村庄和天空中飘浮着的阵阵黑烟。 看着那些烟与火,道通开始理解先前经过的那个村庄的反应了。 “住在这里,也真不容易,”这个小沙弥叹息道,“可我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不搬家啊?” “师弟说得可真轻巧,”道信道,“再艰难也是故园,哪能说搬就搬?” “是啊,”道诚也说,“所谓开弓没有回头箭。一旦搬了,再想重返故园,可就难了。” 说到这里,他心情沉重,显然是想到了自己——我的故园在大唐,何时才能回去呢? 第三十一章 找龙王要水 越往前走,路边的景象越是凄惨,缺首断肢的尸体时不时地出现在眼前,更有甚者,一日之内他们竟碰上了六七股盗匪!好在统叶护的力量在这混乱的地方依然管用,玄奘出示了玉牌,匪徒们见这和尚不仅有大可汗的印信,居然还有一队骑兵做护卫,都不敢造次,冒个头就又缩了回去。 这样下去终究不是个事儿,万一遇到大股的马贼,不买统叶护的帐,谁知道还应不应付得了?因此第二天,玄奘当机立断,离开了大路。 一行人穿过岩石嶙峋的荒坡,专拣冷僻的小路,缓慢而又谨慎地行走。 “到了飒秣建国,应该就没事了吧?”道通的双脚走出了血泡,他吸着气说。 “小师父千万别这么想,”摩咄道,“那个地方只怕更危险!” “为什么?”道通鄂然问,“那里也在打仗吗?” 摩咄尚未回答,骑在马上的朵耶便抢着说:“哎呀,要是打仗可就糟了。” “大将军,”商队中另一女子说,“你不是一直不怕打仗吗?” “我自然不怕啦,”朵耶道,“只是我现在是个商人,是去飒秣建国做生意的。万一那里也在打仗,我们的东西不就卖不出去了吗?” “别担心,”道信扭头冲妻子笑笑,“要是在飒秣建国卖不掉,咱们就卖到迦毕拭国去!再不行,就干脆卖到天竺去!” “好啊好啊!”朵耶开心地说,“这样我就不担心了,又能挣钱又能玩儿!” 在商队里呆过的阿克多摇摇头,嘟囔了一句:“这什么商队啊?做生意?不怕人被卖掉吗?” 这一带依旧是高原地区,而且是壮阔无比的大葱岭地带,一路上谷深路险,地势高高低低,起伏不平。人马在崎岖的山道上呼呼直喘。偶尔可见獐狍鹿猪,狼熊狐兔立在远处,或惊、或逃、或尾随队伍,流连而行;时而惊起觅食的雉鸡、山雀,鸣叫着飞向远方。 令玄奘感到欣慰的是,随着脚下道路的延伸,战火渐渐被抛在身后,路途中偶尔还能见到几支零星的商队,众人阴郁的心情也都明朗起来,转而开始欣赏起山间的美景来—— 盛夏七月会把沙漠变成地狱,却是高原的黄金季节,被漫长的冬季禁锢了半年多的植物们争先恐后地迸发出生命的异彩,山坡向阳处,一棵棵不知名的小花小草在风中婀娜摇摆,经风一吹,花瓣簌簌成云,飘于山溪之上,引得五彩蝶儿,翩跹追逐。 道信的商队里有六七个年轻女子,她们对这些花花草草有着超乎寻常的热情,纷纷下马,采摘花束,扑捉蝴蝶。会玩的朵耶还将一两茎小花编成花耳环,戴在耳朵上,惹得其她女子纷纷效访。 玄奘带着摩咄和两个弟子,在骑兵的护卫下走出一段路,进入到一处无名峡谷,周围尽是绵绵群山,遮住了后面的商队。 “道信他们还没有跟上来吗?”他勒住马问。 道诚笑道:“刚才,我见那些女子在采花扑蝶,道信师弟拼命摧促她们上路,可她们就跟没听见似的。” “既如此,我们等他们一会儿吧。”玄奘说着便下了马,带众人找平整处休息。 不歇下来不知道,眼前的美景的确令他惊异——群山间竟有一大片绿茵顺着开阔地,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点缀其间的是一片片金黄色的小花,它们成片成簇地在嫩绿的草坪上构成千姿百态、美不胜收的各种图案。靠近些才发现,其实这些花每一株都很娇小,大多高不足寸许,花径还没有小指甲盖那么大,更没有枝相托,叶相依,但却成簇成堆地从地面上跃然而出,举出金灿灿的喇叭状花朵。它们怒放着,那般灿烂,那般充满激情,那般不顾一切,甚至将原本茂密的绿草都遮盖住了,构成了草原上形态各异、令人目不暇接的金色图案。 “这地方比刚才那个坡还好看,”摩咄评论道,“等会儿她们过来,又不知要在这里玩多久?” “唉,可怜的二师兄!”道通忍不住发了一句感慨。 “师父,”道诚站起身道,“像这样耽搁下去,不知何时才能到达佛国。不如弟子折回去告诉他们一声,就说我们先走一步,让他们在后面慢慢行。” “这样最好!”道通拍手道,“我就说这段日子走得太慢了。” 玄奘犹豫了一下,点了点头。 分开走也好,省得道信总为自己改变行程。一个商队不像个商队的样子,他总觉得是自己的原因,心中颇为不安。 道诚策马回头,玄奘则带着其余众人继续向前行进。 山坡上,女孩们竞相对比着谁的花耳环更漂亮,一时叽叽喳喳,热闹非凡。道信与其他几名商队男子摧了几次,她们总说“再玩一会儿”,就是不肯上路。 道信有些焦急地看着远方——已经看不见师父他们的影子了。 “道信哥哥!”朵耶像一头小鹿一般跑了过来,她的头上、脖子上都戴着花环,“看我好不好看?” 虽然做了大半年夫妻,她依然习惯地称丈夫为“道信哥哥”。 “好看。”道信无精打采地说了句,眼睛依然看着前方。 “你担心什么?”朵耶嘟着嘴说,“玄奘哥哥有你师兄保护,又不会有事!” 每次听到“玄奘哥哥”这几个字,道信都觉得很不舒服,这次终于忍不住说道:“朵耶,你也该学着讲讲礼貌了。玄奘法师是我师父,你是我的妻子,应该跟我一样叫师父才对!” “好吧好吧,”朵耶倒也不与他争执,“等我们玩好了,就跟你一块儿追师父去,我最喜欢骑快马了!” 看着她一脸天真烂漫的样子,道信简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拜托!谁都喜欢骑快马,可商队的货物怎么办? 一阵马蹄声从前路传来,朵耶手搭凉篷看了看,笑道:“是道诚哥哥!” 道信郁闷地摇了摇头,怎么才能让她改掉管所有的青年男子都喊“哥哥”的坏习惯呢? 这时,道诚已经来到近前,翻身下马,道信迎上去问道:“师兄,你怎么回来了?师父呢?” “师父就在前面,”道诚说,“我回来是想跟你们说一声,我们先走一步了。” “好啊好啊!”朵耶飞奔过来,抢着说,“这样我们就不用担心玄奘哥哥,不,玄奘师父在前面等我们了。” 见道信垂着头不作声,道诚叹道:“这里离飒秣建国已经不远,到时总是要分开的。早分开还是晚分开,又有多大的区别?师弟还是顺应自然吧。” 就在这时,一片乌云飘来,蔚蓝的天幕霎时间变成了灰色,刚才还骄阳似火,晒得人皮肤发痒,转眼间就被冷飕飕的风吹得直打寒颤,又过了片刻,雪花便随风飘落。 “下雪了,”朵耶惊喜地伸手去接,“这里真有意思,七月还会下雪!” “我不跟你多说了,”道诚翻身上马,“我得去陪师父,你多保重。” 说罢,策马而去。 “师兄!”道信冲着他的背影喊道,“多保重——” 一言未了,眼泪便流了出来。 他想鱼与熊掌兼得,既不离开师父,又有娇妻作伴,现在看来,实在是太贪心了。 风渐渐地止了,雪花却越来越大,竟然变成了鹅毛大雪,转眼间,天地间银装素裹,使人怎么也难以相信眼下正是盛夏七月。 娇嫩的花朵该不会冻坏了吧?玄奘伏下身细看,却发现小小的花朵轻盈地托起晶莹的雪花,正怒放着一朵朵鲜艳和美丽。冰雪覆盖下,那些金黄的、艳红的、鲜蓝的、莹紫的各色小花争奇斗艳。 玄奘身处奇境之中,浑然忘却了自我。 自从进入高原,他便与冰雪结下不解之缘,除了寒季的漫天雪花,暖季里的大雪纷飞也很常见。五月飞雪、六月晶莹、七月飘洒,常带给他莫名的惊奇和喜悦。 而更令他感动的,便是这些高原的花朵,她们犹如高原一般沉寂,很少有娇媚奇异、姹紫嫣红,而是悄悄地,静静地将小小的花朵奉献在蔚蓝天界下的寂寥高原。即使无人欣赏,仍然不遗余力地努力绽放着,为她们短暂的一生留下最美丽的一刻,哪怕这一刻仅仅是瞬间。 “师父,”道诚不知何时回来了,将一袭毡袍披在了他的肩上,“下雪了,当心冻着。” 玄奘微微一笑,回头问:“道信怎么样了?” “他很好,”道诚说,“他让我们多保重。师父,他们商队人多,你不用担心。” 玄奘欣慰地点头:“那好,我们上路吧。” 走出这片峡谷,雪也停了,眼前是一片雾气蒸腾的丛林,林中不时传出野兽的叫声和各种稀奇古怪的恐怖声音。 “这地方你以前走过吗?”玄奘问摩咄。 “走过,”摩咄肯定地说道,“这片林子不大,两三天就能过去。” “里面有野兽吗?”道通听着里面传出的叫声,不禁有些紧张。 “当然有了!”摩咄道,“上次我命好,没碰上,法师福泽大,又有骑兵护卫,应该也不会碰上吧?” “碰上了也没关系,”阿克多插嘴道,“这里的野兽胆子很小,只敢在夜间向人进攻。白天,你就是跟它们打个照面儿,也是它们逃。” “那就好办了,”道通道,“晚上派些哨子,轮班守夜也就是了。” “也不用守夜,”阿克多道,“这里的野兽都不会爬树,晚上睡在树上,就没事了。” 听了这话,摩咄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这里面居然数他最紧张。 他们放心地踏进这片丛林,阿克多和拉卡纳带领军士轮流在前面砍树开路,玄奘等人牵着马跟在后面,晚上,把马匹赶到避风的地方聚拢起来,数十人就在大树之间结索而眠,呼噜声竟超过了野兽的吼声,果然一夜无事。 两天后终于走出丛林,前面又出现了一片沙碛,绵绵延延,一眼望不到边。 “必须过了这片沙碛,才能到达飒秣建国。”摩咄道。 玄奘手搭凉篷望着远方,自打出了小孤城,他们已经行了千余里,此时时令已到炎夏,那无边无际的戈壁滩像煮沸了一样冒着热气,被阳光烤得油亮的戈壁沙石在一闪一闪地发着光。 “这沙碛之中有水源吗?”他皱着眉头问。 “有,”摩咄道,“至少在五百里之外。” “我们必须在这里取足了水才能上路,”玄奘放下手,转身问道,“摩咄,你可知这附近什么地方可以取水?” 摩咄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从这里往西,大约一里路的样子,倒是有一个大水池,这一带的人都称它为龙池。池中水质清甜,正可饮用。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玄奘问。 “那龙池有龙守着,”摩咄为难地叹道,“法师您知道,龙的脾气是很大的,一旦触怒了它,轻则兴风作雨,重则洪水泛滥,让人不得安宁啊。” “如此说来,这龙池之水不好取?”玄奘笑问道,“除此之外,这附近还有没有别的地方可以取水?” 摩咄摇头:“没有了。” 玄奘又将目光投向阿克多与拉卡纳,两名突厥军士也在摇头。 “没有水,是不能过沙碛的,”玄奘沉吟道,“贫僧当初过凌山时,也曾听说那山上有暴龙守护,遇人则兴妖作怪,但是直到下山,也没见到暴龙的模样。想来龙虽易怒,对待沙门还是有所忌惮。不如这样,你们暂且在此守候,我一个人拿水囊前去取水,说不定,佛法的力量可以使它归入善道呢。” “那可不行!”摩咄连连摆手,“怎么能让法师一个人去涉险?” “师父说得对,”道诚走上前道,“龙对沙门有所忌惮,我陪师父前去取水。” “依弟子看,还是一起去吧,”阿克多道,“人多,胆子也大些。” 于是,大家从行装中取出水囊,同往龙池去取水。摩咄在前面引路,一行人曲曲折折地走了一柱香的工夫,果然远远看到一片水域,清亮诱人。 “那……那就是龙池……”摩咄心里害怕,反而放慢了脚步。 “你们就在此处等候,”玄奘对众人道,“我和道诚去取水。” “我也去,”道通说,见大家都在看他,他又补充了一句,“我也是沙门。” 玄奘微笑点头。就在这时,一颗大水滴突然掉在头上,紧接着又是一滴,却原来下起雨来。 这里的雨来得极快,转迅之间就变成倾盆大雨,摩咄吓得脸色苍白,连声说道:“坏了坏了!触犯神龙了!我说不要来不要来,你们非要来!现在怎么办?” “达官怎知是触犯了龙?”玄奘奇道。 “这不明摆着的吗?”摩咄的声音都抖了起来,“这一带很少下雨的。现在我们刚刚接近龙池,就突然下这么大的雨,不是龙发怒又是什么?” 身后的突厥骑兵们居然深以为然,也都跟着点头。 “可我们并未到池中取水啊,”玄奘思忖道,“贫僧倒是觉得,这龙王深具慧根,见我们来,便想做点功德,因而降下这清净之水,供我们取用。” “师父的意思是说,它这么做是好意了?”道通擦着脸上的雨水问。 “自然是好意,”玄奘道,“雨水难道不是水吗?我们又有什么理由当它是恶意呢?” “可是,可是……”摩咄依旧有些不放心,“龙看上去很凶恶,它也会有好意吗?” “小僧早知达官见多识广,却原来连龙都见过。”道诚看着摩咄笑道。 “我没见过真龙,总见过画上的龙吧?”摩咄道,“那些龙,全都是凶神恶煞的样子!” “达官怎知,它们不是恶相佛心呢?”玄奘笑问道:“佛曾说过,这世上有四件事是不可思议的——众生的生死不可思议;世界的生成始终不可思议;龙的意念不可思议;佛的清净境界不可思议。所以,我们还是不要去猜疑这里的龙是好意恶意,也不必再往前去了,接了雨水就走吧。” 听了这话,众人都觉有理,于是取水囊接满雨水,玄奘合掌谢过神龙,便从原路折回。 往回走没几步,雨就停了。摩咄感慨地说道:“法师果然有些道行,连龙都要给你送水。”玄奘淡然一笑。 第三十二章 梦中的龙王 七月的戈壁燥热难耐,空中无一丝云朵,似烈火在燃烧,烤炙得人无一丝劲头,昏昏然。 玄奘已多次走过大漠,对沙漠的残酷早有准备,此时虽然浑身都已被汗水浸透,他还是一身长袍,并且在头上包裹了厚厚一层麻布,尽量减少暴露在空气中的皮肤,这也是沙漠里生存的要点之一。 五十余人牵了六七十匹马,这队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只是在这滚烫的沙碛中走了半日,人马均已疲乏不堪,只得停下来,躲在一座沙丘后面休息。 玄奘将身体半埋在沙中,靠着沙层下面的凉气,合目入睡。 天渐渐黑了,寒气一股股袭来,风吹沙鸣,声如怪兽,又如鬼号,令人毛骨悚然。玄奘在睡梦中被这股声音吵醒,他盘坐起来,默默地诵起经咒,为这沙碛中的鬼魂亡灵超度…… 突然,一个惊恐的声音传来:“还你的水!还你的水就是!” 玄奘睁开眼睛,却是摩咄在说梦话,只见他闭着眼,身体剧烈地抽动着,双手在空中挥舞,显得惊恐万状,口中不停地喊着“还你的水!”声音越来越大。 “摩咄,你怎么了?被靥着了吗?”玄奘来到摩咄身边,轻轻推了推他。 谁知摩咄被这一推,竟顺势爬了起来,直奔堆在沙丘后的行李而去。 玄奘以为他醒了,想出发,便说:“再睡一会儿吧,等大家都醒了再走。” 摩咄并没有理会他的话,而是径直冲到行李堆处,取出水囊,将囊口解开,把满满一囊水都泄在了沙地上! 玄奘大惊失色,惊喝道:“摩咄,你做什么?!”一面扑过去阻止他。 谁知那摩咄如同中了魔一般,泄完一囊水,又去解第二只水囊。玄奘紧紧抓住他的手,不让他解,怎奈自己的力气没他大,已经控制不住他了,急得直喊:“道诚!道诚!快过来!” 睡梦中的道诚听到师父的呼唤,一个翻身跳了起来:“师父,怎么了?” “快,帮我抓住他……” 这时,道通和周围的军士们也被惊醒,众人一起上前将摩咄抱住,此时他手中的第二只水囊已被解开,囊中之水也泄出一半,还在往下流着。玄奘忙将水囊提起,总算救下了半囊水。 这边摩咄在道诚的双臂环绕下,连蹦带跳,就是挣脱不开,他急得面红耳赤,口中还在大喊大叫:“你们别拦我!别拦我!龙王逼我要水,我已经答应把水还它了!” 玄奘疲惫地喘了口气,将手中水囊扎好,小心地放入行囊之中,又回身对道诚下令:“把他按在地上。” 道诚依言用力,将摩咄按坐在了沙地上。 摩咄急得大叫:“龙王来过了!我非还它的水不可!如不还它,它还要来的!” 道通笑道:“这家伙怎么还没睡醒?大师兄你给他一拳,看他醒不醒?” “不可,”玄奘赶紧阻止道,“他中了魔靥,强行叫醒会伤着他的心脉。” “那怎么办?” 玄奘皱眉思索,一时竟无法可想。 这时,阿克多走了过来:“法师,可以让弟子试试吗?” 玄奘看着这个年轻的突厥人,点了点头。 阿克多大大咧咧地坐在摩咄面前,故意用粗嗓门对他吼道:“摩咄!你在这里乱喊乱叫些什么?连龙王来了都不下拜?” “啊?”摩咄大吃一惊,赶紧跪下磕头,“龙王,你可来了!不关我的事!是他们,是他们不让我还你的水!” 玄奘有些吃惊,看着这家伙演戏。 “好了好了,”阿克多将手放在下巴上,做了个捋胡须的动作,“我知道你很好,你还我一囊水就够了,余下的,就留给大唐法师喝吧。” “是,是……”摩咄连连叩头。 见阿克多如此威风,拉卡纳和周围的骑兵们差点笑出声来。 “但是!”阿克多又吼了一嗓子,“你给我记住,这剩下的水囊不许你动!” “是,是……”摩咄还在不停地叩头。 “好了,好了,不用磕头了,”阿克多摆着手道,“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 摩咄确实累了,听了这话如蒙大赦,整个人松驰下来,躺在沙上一动不动了。 玄奘不放心,走上前察看,见他呼吸平稳,已经睡去了。 道通也走过来探头探脑,玄奘小声道:“好了,不要惊动他,让他睡一会儿吧。” 阿克多走到拉卡纳面前,得意洋洋地问:“怎么样?” 拉卡纳伸手给了他一拳:“你这小子!居然这样对达官说话。” “他算哪门子达官?”阿克多不屑地说道,“一个喜欢吹牛的家伙罢了。” 玄奘检查了一下水囊,还好,数十只水囊除了被摩咄泼了一囊半,其余的都没问题。心中略略松了一口气。 这时,阿克多走过来说道:“法师,您别怪弟子,弟子要是不打妄语,只怕他不听。” “贫僧知道,”玄奘道,“你冒充龙王,以梦解梦,救了他的心,这是莫大的功德,不能算是妄语。只是,你为何不让他喝这水囊里的水?” 阿克多笑了笑:“达官现在满脑子都是怕龙王来讨水,今晚制住了他,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弟子不许他动这水囊,是防备他以后再把水给泼了。” 玄奘点了点头,回头见摩咄已睡得很安稳,便叫大家也各自去睡了。 凌晨,天尚未亮,众人便都起身拔营,抓紧这凉快的时间赶路。 道通边收拾行李边问摩咄:“你昨晚可做了什么噩梦吗?” 摩咄大吃一惊:“小师父,你怎么知道?” 道通哈哈一笑,也不回答,径直跑到师父身边去了。 摩咄孤疑地看了道通一眼,又走到玄奘面前,心有余悸地说道:“法师啊,昨夜可真吓死我了!我梦见龙王来问我要水,我不还它,它就不依不饶;我要还他,这两位小师父又不让,真叫我左右为难啊!幸好法师道行高,龙王也敬佩,跟我说,把这水留给法师喝,他不再跟我讨要了。” 道诚等人听了这话,全都暗暗发笑。 玄奘淡淡地说道:“梦里的话不必太在意的。” 摩咄急道:“怎么能不在意?我在梦里答应还它的水,已经把两囊水都还给它了!法师要是不信,可以去看,如果囊中的水没有少,那就是我的梦不真;如果囊中的水少了,那就是真的了!” 玄奘道:“我们已经查看过了,少了一囊半。” 摩咄赶紧说:“那就是被龙王要回去的!” “胡说!”道通忍不住插言道,“分明是你半夜偷喝的,却谎说什么龙王要去的。” “我怎么会偷喝?”摩咄急了,脸涨得通红,“我才不会干那种事……再说,就算偷,也偷不了那么多!” “谁能证明不是你偷的?”道通一本正经地问,“这又热又干的地方,就是有十囊水,我也能一口气把它给喝干了。” 摩咄受了冤枉,急得面红耳赤,偏偏不知该如何来反驳她,只得冲玄奘救援:“法师,您是能知善恶的智者,一定知道我是冤枉的,那水,明明是被龙王讨去的!” 玄奘看着他,缓缓说道:“这么说,达官的梦是真实的了?不过达官是否知道,我们生活在这娑婆世界上,起心动念,一举一动,无不是梦。梦也是梦,真也是梦,梦本非真,真亦非真。” 摩咄听了这一段话,不禁有些发呆。玄奘知他不明白,便说道:“以后你就明白了。现在,我们上路吧。” 一行人在朦胧的晨光中又出发了,在这片五颜六色的戈壁滩上,一排小小的黑点在悄然的行进,一个紧跟着一个,一言不发,因为在沙漠里,哪怕是多说一句话,都会损耗自己的体力和水分。 只有摩咄边走边嘟囔:“什么梦啊真啊的,昨晚我没被龙吃掉,也算是万幸了……” 骑兵们跟在他的身后,忍不住偷笑。 玄奘骑马走在前面,听他反反复复地说自己差点被龙吃了,便淡淡地说道:“就算被龙吃了,也不过是个噩梦而已,有什么好怕的呢?” “说是噩梦,其实是真。”摩咄坚持道。 玄奘见他这般执著,不禁回头道:“达官,贫僧问你,如果你在梦中遇到老虎,要吃你,你需要找人帮你打老虎吗?” 魔咄一愣:“当然不需要。” “为什么?” “因为本来就没有老虎嘛!拍醒不就没事了?” “这就是了,”玄奘道,“就算你在梦中被龙吃了,早晨醒来,不还是好端端的一个人吗?” “嗯,”摩咄点了点头,“法师说得倒也有理。只是那些水好端端的怎么没了?这不正说明梦也是真的吗?” “那些水明明是你……”道通正要说“是你偷喝的”,却见师父正朝他瞪眼,只得吐吐舌头,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玄奘叹道:“就算不是梦,是真的被龙吃了,也不过是一场更大的梦罢了。” 摩咄再次愣住:“真吃了也是梦?” 玄奘道:“《圆觉经》里说: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花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花,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花生处,由此妄有轮转生死。这段话,达官可明白吗?” 摩咄茫然地摇了摇头。 玄奘道:“一切众生从无始以来,就像是一个迷路的孩子,错认了方向。众生以为,这个由四大和合的身体是自己;以为由眼、耳、鼻、舌、身、意构成的思维感受,就是内心。但其实,他们看到的种种都是不真的,就好比得了病的眼睛,看到空中本来不存在的花朵,又或者看到多了一个月亮。因为自己的错认而导致了更多的问题,这些问题使我们生出更多的疑惑,疑惑这个虚空中的花是什么时候生长的?什么时候凋谢?其实这些问题根本没有意义,因为这是错误基础上的错误,是头上安头。 “众生妄认了身心,同样会生出很多问题,有生有死、有轮回、有六道、有来去。因为这个最初的错误,导致我们在一个虚妄的轮回中来来回回,没有停歇。 “既然这是一个根本的错误,它便没有什么真实可言,更没有具体的形象,就如同做梦一般,你觉得梦中的一切都是真的,在梦中你会出汗,在梦中你会与他人争斗,甚至,在梦中遇见恶形恶像,你会心惊胆战,一点儿也不认为这是在做梦。 “但是梦就是梦,它由无明造就,本来虚无。我们把它当作了真的,是因为这一切看上去都那么真实。 “一旦梦醒了,梦里的故事也就没有了,梦里的一切也都不存在了。众生也是一样,一旦无明消灭,自然身心俱空,到那时,真如本性便显现出来了。” 说到这里,玄奘看了看越来越茫然的摩咄,温言道:“你觉得有龙来过,还差点吃了你,就像是病人看到了空中本来不存在的花朵。龙不见了,你不能说:他怎么走了?就如同眼前的花朵消失了,也不能说:这个花怎么死了?不是的,本来就没有生过,又何来死?本来就没有来过,又何来去呢?” 摩咄被他绕得有些晕了,再加上昨夜没休息好,只觉得脑袋隐隐作痛,忙说道:“法师,咱们还是不要再说梦和龙了,快赶路吧。” 又走了一天,已深入沙碛之中,头顶的毒日毫无遮挡地照射在沙石上,晒得人马都没有了脾气,马背上的驮包和水壶时不时地发出撞击的声音,有一下无一下地刺激着已经走得麻木的人群。 “阿克多,咱们该不会迷路了吧?”拉卡纳有些紧张,边走边小声地问。 “你瞎担心什么?”阿克多斜很鄙夷地瞅了他一眼,“法师智慧广博,又有神佛护佑,你就放心吧。” 玄奘一面信马由缰地走着,一面说道:“贫僧原先走莫贺延碛道的时候,也曾迷失方向,是靠死人引路才走出去的。” 摩咄惊叫道:“法师道行真高!连死人都会替你引道。” 玄奘摇摇头:“这沙碛之中多有死人遗骨,都是前人留下的印迹,跟着他们走,方向就不会错。从前在莫贺延碛,玄奘就是用这个法子,才走出大漠的。” “这的确是个好办法,”阿克多点头道,“弟子年少时帮一些商队做事,走沙漠辩不清方向的时候,也常用这个办法。” 是啊,这是个有效的办法,但这也是个令人心痛的办法。玄奘望着远处灰黄的天空与灰黄的大漠相接处,有些无奈地想。 然而摩咄却有不同的想法:“靠死人来引路,最后的结局不是会跟他们一样吗?” 同伴们对他的乌鸦嘴实在是无语得很,除了玄奘,其余的人都懒得理他。 “你说的也有道理,”玄奘疲惫地说道,“那么,我们就换一种方法来认路吧。” “换什么方法?”摩咄问。 “比如,看这个沙堆,”玄奘道,“你有没有注意到,它的迎风面和背风面是完全不同的,我们只要沿着风吹过来的方向走,就绝对不会走错。” “这不太靠谱吧?”摩咄有些怀疑,“风的方向是不一样的。” “你不信吗?”玄奘道,“那么你仔细看,你脚下的这个小沙丘,和远处的那个大沙丘比一比,是不是一模一样?只要有两个小沙丘,就能确定你的方向,一定不会错。” 摩咄一连看了四五个小沙丘,发现它们虽然大小不同,形状却是大同小异,甚至一模一样,终于点了点头,承认法师说的有理。 这天傍晚,他们仍在沙碛中解装露宿。大漠空气干燥,宛若一个天然的大暖窠,吸足了热量的沙子仿佛将空气都凝结在了一起,人们甚至感到,每一次呼吸都需要花费很大的力气。 口渴难耐的人们纷纷取出水囊喝水,只有摩咄坐在沙地上一动不动。 玄奘招呼他道:“摩咄,过来喝口水吧。” “不,不……”摩咄赶紧往后缩,“我不要……” “怎么啦?”玄奘看着他,“你不渴吗?” “渴是渴,”摩咄眼馋地看着玄奘手中的水囊,干裂的嘴唇抖动着,“自打昨晚在梦里见到龙王,我就没喝一口水,现在,嗓子都快要裂开了。” “那是渴极了,”玄奘道,“喝口水就好了。” “不,”摩咄把头摇得像拨朗鼓,“龙王跟我说,这水是给大唐法师喝的,它……它……它不许我喝。我怎么敢违逆龙王的意思?我宁愿渴死,也不要被龙吃掉!” 听了这话,拉卡纳再也忍耐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第三十三章 事火的国家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一个人的无明烦恼一旦形成,总是难以消除啊。 不过他不再操之过急地给这位达官讲经了,只是微笑着说道:“这水是龙王给玄奘的吗?那好极了,既然他给了我,那便是我的了,现在由玄奘来送给你,想来龙王是不会追究的吧?” “这样啊,”摩咄的眼睛亮了起来,随即又扭捏起来,“不过……得麻烦法师亲手递水给我,我是不敢自己取水的,万一龙王跟我算帐,也有话说……” “好了好了,”道通听他缠杂不清,再也忍耐不住,插口道,“龙王吃饱了撑的,净跟你过不去?” “小师父,你怎么敢骂龙王?”摩咄的脸变白了。 “骂它怎么了?”道通不屑地说,“就算它有法术,还不是畜生道里的?” “道通,”玄奘倒了一钵水,递给摩咄,又对小弟子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你一个出家人,不可口出恶言?” “是,师父。”道通赶紧认错。 摩咄喝了一钵水,只觉痛快之至,连连称谢。这一夜大家睡得都很安稳。 这样晓行夜宿,一连走了七八天。摩咄不敢自己取水喝,每当他想要喝水时,都让玄奘给他取,日日如此。阿克多心中暗悔:“这小子,倒要法师服侍他!”却又不敢说什么。玄奘担心摩咄再做噩梦将水囊倾空,考虑到大家的安全,也始终没去揭穿这个谜。 沙漠在他们脚下不断变换着地形地貌,一些四脚蛇时而在脚下出没,还有伏在流沙中移动的沙蛇,据说毒性很强…… 玄奘轻提马缰,小心翼翼地避开这些两栖动物,远处的沙丘上,隐隐传来几声沙狐忽高忽低、单调凄厉的怪叫声,接着便像被扼住了似的戛然而止,而那些沙蛇等物似乎也在惊惶失措地躲避着什么。 玄奘有些诧异地抬起头,顺着它们的来路,竟看到远处有一条曲曲折折的小溪! 海市蜃楼!这是他的第一个念头,因为那条小溪是黑色的,且滚动着,径直朝他们而来! “法师小心!”阿克多的脸色变了,“那是食人蚁!” “你说什么?”玄奘尚未弄明白怎么回事,已被道诚扶上了马背,数十匹马撒开蹄子猛跑,远离了那个蚁群。 跑了一段后,看看身后再也没有蚂蚁的影子了,阿克多终于勒住马,抬手擦了一把粘满沙粒的汗水,心有余悸地说了声:“好险!” “蚂蚁有那么厉害么?”玄奘也停了下来,他还是有些不太明白。 “法师有所不知,”阿克多喘息道,“这一带以前有虎豹狼群,后来全都没了,就是因为有了食人蚁!它们的数目多得可怕,成群结队,就像黑沙暴一般,所过之处,多么繁华喧闹之地也会变成一片死亡的世界!所以,在沙漠中宿营,头一件事,就是要避开蚂蚁。至于那些四脚蛇和沙蛇,反倒没什么可怕的,我小时候,村里人还拿它们当食物呢。” 玄奘轻舒一口气:“谢谢你,阿克多。这一路之上,我每天都能学到新东西。” 阿克多的脸上露出明朗的笑容:“法师太谦逊了。弟子知道,法师曾独自一人走过大漠,有些地方应该比弟子知道得更多,原本用不着弟子多嘴的。” “不,关于食人蚁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玄奘说到这里,又叹了口气,“贫僧的确走过沙漠,但对沙漠的了解还只是皮毛,独自一人出大漠,倚仗的是菩萨的保佑。” “那么,法师对于沙漠,都知道些什么?”摩咄竟对此产生了兴趣。 玄奘道:“我只知道有些地方可以挖出湿沙来,把脸贴上去,会舒服很多。这是当初那匹聪明又有善根的老赤马教给我的。” “法师说得极是,”阿克多道,“弟子还知道,沙漠中有一种曲曲弯弯的植物根,黑色的,挖出来后,使劲儿拧,就会挤出奶白色的汁来,当然很苦,但可以降温止渴;另外,摘下红柳的碎叶来,使劲地嚼,也可以降温止渴……” 他们相互交换着行走大漠的经验,竟觉得眼前的环境不那么可怕了。 这天傍晚,看到地上陆续出现了干枯的植被,玄奘轻轻舒了一口气:“我们终于走出沙碛了。” 中亚草原地带,只要没有沙碛,气候大多是很宜人的。这支小小的西行队伍在这片广阔地带纵马前行,微风拂面,满眼碧绿,时时可见羚羊野鹿从身边蹦跳而过,只觉得神清气爽。 越向前,人烟越稠密,沿途的市镇村寨鳞次栉比,居民点像满天的星星一样散布在大平原上。 “这里已经是飒秣建国的领地了。”摩咄坐在马背上说。 道通的心情立刻变得明朗起来:“二师兄他们就要到这里来做生意,说不定我们还能碰上他们呢。” “你做梦去吧!”道诚笑道,“就道信那支蜗牛队伍,不是师兄我小瞧他,只怕我们到了天竺,他们也未必能走到撒马尔罕!” “那咱们就在这儿多呆些日子,等等他们呗,”道通说到这里,扭头向玄奘道,“师父,弟子听说这里繁华得很。” “这里可不光是繁华,”玄奘愉快地说道,“还是康僧会大师的故乡。很多年前,这里的佛法非常鼎盛。” “师父说的康僧会大师,也是个高僧吗?”道诚竟从未听说过这个名字。 玄奘道:“你们都应该知道这位大师。他本是粟特人,父亲便是这飒秣建国的商人,由于商业贸易的关系,大师跟随其父碾转来到中原。当时的中原还是三国鼎立时期,大师来到吴国都城建业,在那里翻译了许多佛经。大师称自己的故乡为‘康国’,他的名字‘康僧会’的‘康’字,就是取之于此。当时,凡冠以此字的译经僧,一般都是粟特人。康僧会大师虽没有什公那么出名,却也是一代大德,功德无量。” “太好了!既然是一代大德的故乡,这里的佛法想必兴盛得很啦!”道通满怀希望地说。 “那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玄奘淡淡地说道,“为师听说,如今这个国家从国王到百姓均事火为道,不敬佛法,咱们住在这里多有不便,还是补充些食物草料就离开吧。” “那好吧。”道通扫兴地垂下了头。 飒秣建国算是他们这一路之上经过的一个比较大的国家了,这里方圆一千六七百里,东西长,南北窄,境内土地肥沃、树木繁盛,气候温和宜人,盛产花卉水果和上等战马,统叶护送给玄奘的赤金马就出自这里。 经过几个村庄后,马队终于在一个凉爽的早晨踏进了都城撒马尔罕。 善于经商的粟特人把撒马尔罕建造成了一座美仑美奂的都城,城中居民很多,四方的珍宝奇货往往都向这个国家汇集。从汉代丝绸之路开通起,这座城市就成为沟通波斯、印度和中国的重要枢纽。 走在繁华的街道上,眼尖的道通很快便发现了熟悉的东西:“师父快看!那里有座寺院!” “还是座大寺呢!”道诚也兴奋起来,“师父,咱们今晚就到那里投宿吧。” “好。我们先到寺里,把马匹行李安顿好,然后再去见王。”在这个信奉拜火教的国家居然能看到佛教寺院,玄奘的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这座建于繁华都城,本该钟磬悠然、香烟袅袅的寺院竟是一片荒凉破败,寺门上的扁额破旧褪色,玄奘站在门前看了许久,才依稀辨认出那上面用粟特文写的“劫布迦那寺”几个字。 踏进山门,只见寺内人影全无,到处野蒿疯长、狼狐出没,殿堂各处的雕梁画栋结满了蛛网,禅林中栖落着成群的野鸽子。 望着断墙残垣、满眼凄凉的景致,众人原本轻快的心情不禁又变得沉重起来。 玄奘慢慢踏进破旧的大殿,芒鞋落在满是灰尘和鸽粪的地上,留下一串清晰的足印。 这里的佛像是用红色裸岩雕刻而成,有三四丈高,依稀还可看出当初的庄严气象。遗憾的是,佛像的大半个身体都已变成了黑色,有些地方甚至被利器敲落,显得斑斑驳驳。 道诚不禁有些忿然:“师父,这佛像是被火烧成这样的,这里的外道太野蛮了!” “不要这么说,”玄奘抬头看着黑色的佛像,缓缓说道,“所谓外道,只是心外求道。你们莫要看不起外道,其实他们也是修行者,也有‘道’,我们不该随意贬低人家。” “那他们也不该烧佛像!”道诚气愤地说道。 玄奘没再说话,只是朝着那残破的佛像合掌礼拜。 道通站在一旁,不解地问道:“师父,这佛像看上去如此破败,您还拜他做什么?” “你只看到了破败,没有看到庄严吗?”玄奘反问。 道通摸摸脑袋,一脸的不解之色。 玄奘依旧合掌,面对着石佛像轻轻说道:“《金刚经》云,见相非相,即见如来,拜佛若是执着于相,就无法见到真正的佛陀。” “噢——”道通点了点头,他有那么点儿明白,却还不甚明白。 这时,摩咄与阿克多、拉卡纳走了进来。 “法师,”阿克多说道,“弟子方才带人检查了一下禅房,有一间还算完整,法师暂且住在里面,其余人等在院子里面搭营帐。” “不,”玄奘转过身,平静地说道,“我们找客栈住。” 撒马尔罕方圆二十多里,城池坚固、地势险要,城中不但云集了从各地运来的无数奇珍异宝,其精湛奇巧的手工技艺,在中亚也是首屈一指。 但对于玄奘来说,这里没有僧人,没有佛法,便如沙漠一般得不到甘霖的浇灌。突厥人也信拜火教,但他们对佛教徒还算尊重。而这里的人却视佛教为邪恶的化身,必欲驱之而后快。 玄奘让阿克多、拉卡纳与五十名骑兵暂时住在马店里,自己带着摩咄和两个弟子去见国王。 该跟国王说些什么呢?他骑在银踪的背上,一面翻看着手中的玉牌,一面蹙眉深思着。 有了统叶护的玉牌,是否就能安全通过这个国家?记得可汗说过,在中亚这条道上,飒秣建国是极具特色的,这里的民风勇猛暴躁,国王豪迈武勇,麾下兵马强盛,邻国都不得不顺从听命,就连西突厥都不敢轻易与之开战。 “师父,那边有卖面果子的!”道通突然喊了一声,打断了玄奘的深思。 玄奘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果见远处的街道两旁有几个小贩,面前摊位上摆满了各种形状的面果子,花花绿绿的煞是惹人喜爱。 很长时间没吃这种新鲜东西了,道通不由得咽了声口水。 玄奘微笑道:“等为师先去面见国王,出来后,再带你们买。” “那恐怕得等到明天了。”道通小声说道,脸上尽是失望的神情。 道诚不满地看了小师弟一眼:“你怎么跟道缘似的,净想着吃?” 刚说到这里,旋即便住了嘴,因为他看到师父神情黯然。 玄奘默默地闭上眼睛,苦涩地想道:道缘虽然贪吃些,可是直到他死在雪山之上,又吃过什么好东西呢? 一想起那个胖乎乎的弟子,玄奘便觉得心中有愧。 “道诚,你带道通买果子去吧,”他转过身,温和地说道,“有摩咄达官陪我去见国王就行了。” “是,师父,”道诚应道,“这里的国王不信佛法,您多加小心。” “为师知道,”玄奘道,“你们也要小心。” 道诚合掌拜别师父,带着道通,直奔市场而去。 玄奘与摩咄二人继续朝王宫的方向走,边走边观察着道路两旁的建筑,他看到很多祆教的火庙,一些拜火教徒以麝香揉苏,涂须点额,还有的甚至在耳鼻等处也涂满了这些红色的东西。 不过令他感到意外的是,除了火庙,他还在道旁见到两座摩尼教的神殿,看来,飒秣建国并不只有事火袄教,摩尼教也非常兴旺。 再走一段,他甚至看到了一帮信奉摩尼教的少年和另一帮信奉拜火教的少年在打群架,其中有几个已经被打得鼻青脸肿,却是越战越勇,不肯退后。 接近王宫时,他们通过了一个广场,广场的中央是一只巨大的火坛,里面的火苗还在熊熊燃烧。 这便是祆教的圣火,每年仲春时节,人们便在这里燃烧圣火,虔诚地崇拜和颂扬火神。当然,也聚到一块儿吃喝玩乐。他们认为,这是为了驱逐产生于冬天的寒冷和黑暗,温暖的传播将驱散世上一切会伤害到植物的攻击。 终于来到王宫前,玄奘向守候在这里的官员行礼,请求面见国王。 那官员很是傲慢,见问话的是个僧人,便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神色,直到玄奘出示了统叶护的玉牌,这才勉为其难地说了声“等着!”,然后入内通报。 趁着等待的时间,玄奘细细打量着那些从相貌到妆扮都很面熟的武士。 这不是赭羯族人吗?玄奘想,阿提拉的军队里大部分都是他们。 看来飒秣建国中有很多赭羯族人,难怪民风如此彪悍,这些被称为赭羯武士的战士性情暴躁,打起仗来不顾性命,因此所向披靡。再加上有一位骁勇善战的国王带领,所以邻国都不得不顺从于它,纷纷学习飒秣建国的举止礼仪,不论它们离飒秣建国有多远。 我能否影响这位国王,至少让他和他的国民对佛教不那么敌视呢? “你就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国王大大咧咧地坐在宝座上,看着站立在丹樨前的僧人,傲慢地问道。 “正是贫僧。”玄奘合掌答道。 “本王听过你的很多故事,”国王一面说,一面好奇地打量着他,“听说你会神通法术,又有神佛庇佑,今日能否在这里展示一番呢?” “大王,”玄奘合掌道,“玄奘并不会什么神通法术,佛家讲的是明心见性,是自心的开悟,与神通并无多大关连。” “没有神通,你如何能从大唐走到这里来?”看着眼前这位长身玉立,略有些文弱的沙门,国王一脸的不信任,“你可听说,在我们飒秣建国,沙门都是用来祭祀火神的?” “贫僧不曾听说。” 这沙门的声音里竟然没有丝毫的畏惧,国王不禁有些奇怪,他看着玄奘,玄奘也看着他,一双墨黑色的眼睛清澈如水,如圣湖般深不可测……那些关于他的传说都是真的吗? 第三十四章 佛法如灯 国王轻咳一声,心中竟莫名地有些忙乱,忙用言语来遮掩:“你方才讲什么明心见性,这便是佛法的宗旨吗?这样吧,你给本王说一说,如果说得好,就饶了你;说得不好,嘿嘿,莫怪本王无情,就叫人把你绑上祭坛,去祭我们的火神。” 话说到此,立在国王左右的卫兵,全都“刷”地一声亮出了刀剑,刺目的刀光使摩咄的脸色变得惨白。 看着这个一见面就动了杀机的国王,玄奘的心中不免有些悲凉。世间之人有不同的信仰,原本无可非议,何至于要以性命相迫? “好吧,”他说,“我给大王讲讲因果吧。” 国王点头道:“你讲吧,我听着。” 玄奘道:“因果,就是对一切事物的运行规律所做的概括和描述,世间的事物都是依照这个规律来运行的。” “哦?那么,如若本王不信呢?”国王冷冷地问。 “不管你信不信都是如此,”玄奘道,“每一件事情都有它产生的原因,这些原因集合在一起就产生了结果。因果就是这么简单。贫僧今日给大王说的因果就是描述这个规律的,如果大王理解了这个规律,就会从一个不一样的角度去看待这个世界,从而真正做到事半功倍。 “打个比喻,因果就好比庄稼的生长,我们播下去一颗种子,在合适的温度、土壤中它就会生根发芽,如果配合相应的阳光、雨水,那么种子就会成长,最终结出谷物。我们播下的种子是因,阳光、泥土、雨水是缘,因缘和合,种子发芽、成长、结实,这就是果。而在这些果中又包含有大量的新种子,那是新的因。 “我们的人生就如同一片无尽的因果森林,里面有庄稼,有杂草,也有参天的大树,它们长出的果实有善果,有恶果,还有的是毒果。有的大树结成果实后逐渐死去,有的却始终生命力顽强。 “我们遇到的各种事情,有苦有乐,都是各种因、各种缘聚合在一起产生的。每一个因都在不同方面影响着我们的果报,而这些果报相互影响,相互叠加,共同作用,产生了我们目前的境遇。 “因果说起来很简单,运作起来却是万分复杂的,而且没有什么神祗在控制,也控制不了,这是一种完全客观自然的规律。 “好比今天我与大王您的相见,这个结果是由多少因素聚合在一起才产生的呢?如果您推导一下,就会发现太多了,大到您的国家、您的身份、您的经历,小到您昨天的睡眠和心情,都与此息息相关,更不用说,这里面还有我的国家,我的身份,我的经历,也都与此息息相关。而我们这次相见又可以作为因,产生很多新的果报。这里的因素太多太多,复杂到不可想象。 “《华严经》里说:于一业分别知无量诸业种种缘造。如一业。一切诸业亦复如是。就是说,从单单一个业力来认识,就可以知道我们大家的无量业报、果报,都是由种种因缘的聚合而成。就和这一个业力一样,我们自身的一切业力、果报都是如此的。 “所以说,因果是事物的一种运行规律,哪怕你不相信前世来生,它依然在你的生活中运行。它不是某个人、某个神、某个佛为你定下来的规矩,也没有谁能够控制并决定它。” 玄奘一席千言,只听得国王目眩神迷,张口结舌了很久,方才说道:“依法师这么说,我们根本就无法掌握因果,那你跟我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呢?” 听到国王这明显不痛快的声音,摩咄的额上不禁滴下了汗,身体竟有些发软。 玄奘道:“大王,虽然我们还无法完全掌握因果运行的一切细节,但我们却能够从佛法教导中了解因果运行的大致规律,从而了解自己该怎样创造因、创造缘,创造出更好的果报来。” “哦?你倒是说说看。”国王竟似来了兴趣。 玄奘道:“要知道我们平素所有身语意业的造作,都会导致一个结果——善业、善因导致好的结果,恶业恶因导致坏的结果。我们每做一件事情、每说一句话、每动一个念头,都是一个因,一个种子。这个种子如果遇到了合适的土壤、水分、阳光就会发芽,成长,开花结果,而果实还会提供更多的种子。 “我们在因果运行中始终会造出新的因、新的果。我们在生活中的各种行为、习惯就是如此。一种行为习惯必定会导致很多方面的影响。那就是果报。如果我们播下的是善因,或许一时半会儿结不出善果来,须待机缘成熟方可因缘和合;但若我们播下的是恶因,则肯定结不出善果来。 “很多人做事冲动、不考虑后果,这是不懂得从因果的角度去看问题。知道考虑后果,便是了解因果的一种标志。而一旦你习惯于从因果的角度去考虑事情,就会迅速摆脱很多困扰你的问题。所以世尊教导我们说:诸恶莫作、众善奉行、自净其意、是诸佛教。就是要创造好因,好缘,从而得到好的果。 “那么,如何避免不好的果报?很简单,避免那个因就可以了。比如说大王您有些胖,这通常都是贪食造成的。如果您能够节制自己的饮食,就可能会使身体更好、更灵便一些,这是最简单的因果法则。 “贫僧之所以向大王介绍佛法。就是希望大王能够通过了解真正的佛法智慧,令自己的生活、自己的未来发生好的转变。佛说:转转增胜。就是越来越好的意思。” 国王冷笑了一下:“说到底,这因果不过是些唬人的玩艺儿,你说佛法会让我转转增胜,那么你能不能先告诉我,佛,究竟是什么?” 面对国王越来越浓重的杀气,玄奘并无惧色,相反,他从对方略带迷茫的眼睛里得知,国王已经开始信服他的话了。 “佛,是一盏生活的明灯,使我们向善,”玄奘语气舒缓地说道,“简单地说,诸佛菩萨的品质主要是两种,即无限的慈悲与智慧。” “慈悲与智慧?很多人不都有吗?”国王问。 “那不一样,”玄奘道,“佛所说的慈悲,也不同于世人有分别的爱,而是‘无缘大慈,同体大悲’;佛所说的智慧,也不是世间有限的知识,而是透视人生真相,穿透烦恼痛苦的能力。具备这种能力,烦恼就无立足之地。” 国王又问:“何为无缘大慈,同体大悲?” 玄奘答道:“就是我同情你,不是因为你是我的亲人,也不是因为你与我有缘。这种慈悲就是把众生和自己视为不可分割的整体,没有任何附加条件,对方需要就给予。真正的菩萨不会舍弃一个众生,也不会有丝毫的亲疏之分。” 国王微微一哂:“不分亲疏的同情和怜悯,众生是否需要呢?” 玄奘道,“大王,慈悲并不是我们通常所说的同情或怜悯,‘与乐曰慈,拔苦曰悲’,把众生从苦中救出来,给予真实的快乐才是慈悲。” “那也不过是嘴巴说说罢了,”国王不以为然地说道,“你说佛家智慧可穿透烦恼,那么,如何得到这种智慧?” “自然是通过闻听经教,如理思维而来,”玄奘道,“佛家非常重视理性,如果没有正见,就不可能开发真正的般若智慧。” “是吗?”国王懒洋洋靠在靠背上,问,“僧人讲四大皆空,这是智慧还是慈悲?一切都空了,何谈慈悲与爱?” “这只是世人断章取义的说法,”玄奘道:“很多人以为,佛家所说的‘放下’,就是什么都不去做,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是空,就是大自在。这其实是错误的,佛家的‘空’,是说一切都不是常住的,一切都是变化的,而不是一切都是没意思的,一切都不应该珍惜的。 “其实,但凡大德高僧皆炽爱弥深,他们爱的是生命、是世人、是世界。《普贤行愿品》中说,一切众生而为树根,诸佛菩萨而为华果,以大悲水饶益众生,则能成就诸佛菩萨智慧华果。我们想要成就佛菩萨那样的智慧,就要毫无保留,彻底无我地利益众生。若还有我在,就仍是凡夫。” 可是国王依旧不服:“就算他们爱世人,可他们能像我们祭拜的火神一样,给世人带来好处吗?若是世人得不到好处,这佛法又有什么用呢?” “好处?”玄奘淡淡一笑,看着国王道,“敢问大王,贵国事火又有何好处?” 话题既然转到拜火教上,国王便稍稍坐直了身子:“火是至明不暗的,无论什么黑暗的地方,经它一照就亮了。这难道不是好处吗?” “大王的话不错,”玄奘道,“火至明不暗,但火能照亮人心中的黑暗吗?” 国王闻言不禁一愣。 玄奘道:“佛法无边,他的光芒可以照彻人内心深处的黑暗。一个人,如果能够领悟到佛法,心地就会光明快乐,诸邪不侵,这才是真正的至明不暗。” 国王呆了一呆,他注意到这个沙门的眼睛里跳动着琉璃般的亮光,仿佛已经照彻了他内心的阴暗。 这种感觉令他猛地打了个激灵,他恼火地甩了甩头,继续说道:“火还有一个好处,便是至公无私。不管贫富贵贱,它都一般地照耀,给以温暖。佛法也可以做到吗?” 玄奘道:“佛法更加无私,因为佛说,一切众生本来平等,都有佛性,皆可成佛。菩萨以智上求佛法,以悲下化众生。这才是真正的至公无私,施与人心灵的温暖。大王说,火是至公无私的,不论贫富贵贱,它都一般的温暖,但是,它能温暖人的心灵吗?它能给人终极的温暖吗?” 国王沉默了。 玄奘接着说道:“佛祖释迦牟尼曾言:我诸弟子辗转行之,即为如来常在不灭。亦如一灯燃百千灯。瞑者皆明明不绝。也就是说,佛法如灯,燃百千灯,灯灯相续,从而照亮这个世界。” 国王突然觉得有些无力,心灵深处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对他说:这个沙门已经说服了你。 他勉强问道:“佛法如灯,岂不是与火一样?” “不完全一样,”玄奘侃侃言道,“佛法的灯,不仅能够照亮有形的器世界,还能够照亮人的本心。另外,佛法又如渡人舟,一块石头扔到水里肯定会沉下去。能不能让石头浮在水面上不沉下去呢?很简单,只要将石头放在渡船上就行了。那么,什么才能保证我们的心不会在生死之海中沉沦呢?当然也是船,是佛法的船,是诸恶莫做,众善奉行。是用其善心,善用其心。” “听法师这么一说,佛倒是辩才无碍,很会说话啊。”国王心里已经有些钦佩了。 玄奘摇头道:“语言不过是一种方便法门罢了。其实在我们生活中,最美妙、最神奇的感受,只能靠心灵去感受;而人类最微妙的东西,正是心灵的体验。” “法师能再说得具体些吗?”国王的语言不由自主地客气起来。 “好的,大王,”玄奘平静地答道,“比如,我们在现实生活中常常会遭遇苦痛,那是因为我们无法认识心的实相,无法恒久地保持那份温暖与平静。当我们被炽热的情绪燃烧时,就化成贪婪、嗔恨、愚痴的烟气,看不见自己的方向;当我们被冷酷的情感冻结时,就凝成傲慢、怀疑、自怜的冰块,不能用来洗涤受伤的创口。所以,我们才总是觉得自己处于苦痛之中。 “佛陀的伟大正在于此,他不是水,却比水更柔;他不是火,却比火更烈。他不否定现实的一切冰冻、燃烧、痛苦,而只是开启我们的本质,教导我们认识心的实相,心的如如之状,使我们不因这现实的寒冷、人生的烦恼、生活的波动,而忘失自心的温暖与清净。” “可是本王还是有些不明白,”国王道,“飒秣建国以前也曾有过僧人,他们曾跟我说过,成了佛,或者证了阿罗汉果,就可以成就无上智慧,且不入轮回。本王向来不信他们的!世间圆寂或往生的僧人居士不在少数,佛家的时间又是无穷无尽的,就算某一段时间成就得少,经过多少万亿劫之后累计起来就会很多了。这样一来,岂不是轮回的众生越来越少?” 对于这个问题,玄奘只是淡然一笑:“大王您说天上的云有几朵?是越来越多了还是越来越少了?” “这个……”国王愣了一下,“云毕竟不是众生吧?” 玄奘道:“众生是无有边际的。经典中说,在一切众生中,如果人的数量是一,那么畜生道的众生,就如同天上的繁星一般多;如果畜生道众生数量是一,那么饿鬼道的众生数量就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如果饿鬼道数量是一,那么地狱众生就如同天上繁星一般多。 “众生在六道中轮回,其中有四道我们是看不到的,即使是畜生道我们也只是看到一小部分而已;即使是人道我们也只是看到娑婆世界的而已。 “娑婆世界以外呢?佛说三千大千世界,我们所处的娑婆世界不过是虚空法界整个轮回中很小的一个点,在佛的眼里,这个点就如同飘浮在宇宙时空中的一粒微尘。 “所以大王,从久远劫以来,众生成就佛道的的确越来越多,过去诸佛如恒河沙,每一佛所度化的众生,成为阿罗汉或者成为不同阶位的菩萨,都是难以计量。 “但是,‘虚空界无有穷尽,众生界无有穷尽’,出三界的圣贤再多,相对于‘无量’而言还是极为稀有难得;众生就算是越来越少,相对于‘无量’而言也还是不见减少。” 听了这番话,国王心中暗暗折服,眼前这位来自神秘东方的沙门实在是辩才无碍、学识过人且气度不凡,令人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 “大师讲得真好,”国王真切地说道,“看来,本王以前是误解了佛法,现在情愿回头,皈依我佛。” 听了这话,玄奘长长地舒了口气。 “阿弥陀佛,”他合掌躬身道,“大王有此一念,实为飒秣建国众生之福。” “大概也是本王之福吧,”国王兴致颇高地说道,“法师觉得我该如何修行呢?” 玄奘尚未回答,宫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闹之声—— “师父!师父!”道城一头撞了进来,一大群侍卫跟在他的身后,却阻止不了他。 “怎么回事?!”国王“腾”地一声站了起来,玄奘也缓缓起身,心中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师父!”已经力竭的道诚终于被宫中侍卫扑倒在地,他气喘吁吁地喊道,“快,快去救道通!” “怎么了?”玄奘问道。 “有好多人,抓了道通,要烧死他!” 第三十五章 风波骤起 玄奘心中一紧,朝国王合什拜了一拜就快步下殿,朝宫门外而去。 国王也急了,不停地朝侍卫们喊:“备车!快给本王备车!” 原来,玄奘入宫见王之时,道诚与道通这两个沙弥径自去买了点心,然后便想找个地方边吃边等师父。可是去什么地方呢?王宫门前怕被人撵,回马店吧,又远了点儿,何况这么点果子不够分的。于是道通很自然地想到离此不远的那座破旧不堪的劫布迦那寺。 “虽然破破烂烂,可在山坡上居高临下,可以看到师父什么时候出来。”道通兴奋地提议。 “好是好,”道诚有些犹豫,“可师父提出不住寺院,定然有他的理由。你知道,这个国家不喜欢僧人的。” “师兄你怕什么?”道通有些不屑地说,“他们喜不喜欢是他们的事,咱们本来就是僧人,僧人到寺院去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吗?只要不干涉别的教门,他们又有什么理由管咱们?师兄你若是害怕,干脆换件俗家人的衣服穿好了。” 这番话说得有理有据,以至于道诚都觉得自己太胆小太婆妈了,心中羞愧万分,当即同意。想想也是,那座寺院已经残破不堪,就算这个国家不欢迎僧人,谁又会去注意一座破庙呢? 于是,师兄弟二人有说有笑,直奔劫布迦那寺而去。 寺院里没有法床之类的坐处,两个沙弥先到大殿上礼了佛,又将佛前那张破旧的供桌擦干净,从新买的点心中挑出几个漂亮的摆放在桌上供佛,然后便坐到殿前的丹樨上,边吃边聊。 “可别都吃完了,”见道通吃得开心,道诚提醒道,“给师父和达官他们留一点儿。” “知道!”道通爽快地说道。 就在这时,一群人举着火把冲了进来。 其实他们早就应该想到,这座寺院从院墙到佛像,到处都是焦黑一片,不就是用火烧的吗?这个国家视佛教为邪恶的象征,认为只有用火才能驱走邪恶重归光明,是以见到僧人进入寺院,便烧你没商量。 看到这伙杀气腾腾的拜火教徒,道通初时还不觉得怎样,只是笑嘻嘻地站起身,合掌问讯道:“诸位檀越,小僧只是路过此地,见这里有座寺院,就进来歇歇脚,拜拜佛,明日就走。” 谁知这些人并不理会,只是齐刷刷地瞪着他们,道通摸了摸脑袋:“看来他们听不懂吐火罗语,大师兄,还是你跟他们说吧。” 话音刚落,就见一个似乎是首领模样的人把手一挥,数百人举着火把朝两个沙弥扑来! 道诚见势不妙,说一声“快跑!”拉着道通就往后院奔去,那些拜火教徒高举火把在后面紧追不舍。 两人翻过断壁残垣,回头一看,不得了,后面追赶的人竟越来越多了! “我,我跑不动了!”道通觉得自己肠子都快跑断了,弓着腰直往下蹲。 “不行!他们追上来了!”道诚急道,“快跑!” “我实在跑不动了!”道通捂着肚子说,“师兄你会功夫,把他们打跑吧。” “不行!他们都是普通国民,打伤了怎么办?”道诚不由分说,一把将道通拉了起来,继续跑。 谁知道通脚下打滑,竟“扑通”一声摔倒在地。 道诚凭着惯性又往前冲了几步,一回头,却见道通已被人按在了地上。 “放了我师弟!”他立即折回,手中长棍一甩,将跑在最前面的两个大汉敲倒在地。 “这和尚还敢动手!”更多的人冲上前抓他,道诚舞动长棍,又放倒几个,却发觉自己与道通之间,隔的人越来越多。 “师兄快跑啊!”道通被压在地上动弹不得,口中只是大喊,“叫师父来救我!” 道诚一怔,他知道,凭他一个人的力量,是无论如何也没办法从这么多人手中救出道通的,若是一不小心打死了人,自己还理亏。眼下只有先去找师父,再做打算。 想到这里,他一咬牙,“啪啪”又是两棍,将已经欺到身边的几个人放倒,然后撒开腿,直奔王宫而去。 玄奘出宫门后便直奔马棚,快步跑到银踪身边,解开缰绳,一翻身上了马,喊声“快跑!”那银踪便如一道闪电般冲了出去。 在他身后,道诚、摩咄也分别上了马,道诚冲摩咄喊了声:“你去马店喊人!”便径直追了过去。 “你们快点!给我备车!”在他们身后,国王一迭声地喊道。 破旧的劫布迦那寺里,人潮涌动,火光冲天,十六岁的道通被剥光了衣服,张开双臂,赤条条地捆在一根木架上,火把的光映在他惨白的小脸上。 数十名拜火教徒站在旁边,饶有兴致地看着这个光溜溜的少年:“小和尚别急,你很快就可以见到你们的佛祖了。” 说话的人鼻青脸肿,显然是被道诚那几棍摔得不轻,他冷笑着,将手中的火把凑近道通。 只听“嗤”的一声,赤红色的火苗舔上了少年光洁的身体,空气中顿时弥漫着一股皮肉焦糊的味道,道通痛得惨叫起来。 那人仰天大笑:“小和尚皮光肉嫩,烧出来的味道还挺好闻。查卡,你也来试试。” “好啊,萨里西,”旁边一人笑着上前,让火苗燎着少年的一条手臂,饶有兴趣地欣赏着这因疼痛而剧烈颤抖的身体,“好久没这么开心过了,要是另外一个也抓到就好了。” “放心!”萨里西想起自己被拌的那一跤就恼火,咬牙道,“会抓到他的!” 一面说,一面将火把往这少年的胸背、大腿等部位烧去,随着“嗤嗤”的响声,他扭曲的脸庞在白烟中时隐时现…… 虽然还相距甚远,但玄奘已经能够听到道通声嘶力竭的惨叫声,他手提缰绳,双腿紧紧夹着马腹,催促着银踪朝劫布迦那寺跑去。 道诚的马没有银踪快,他急得直喊:“师父——等等我!” 玄奘理都不理,策马狂奔,耳鼓里装满了道通的叫声。 道通,你一定要坚持住!师父就来了! “小和尚,要不要烧烧你的小鼻子啊?”两个拜火教徒各拿一枝火把,一前一后逗着这个少年。 “不要!不要啊!”道通拼命摇头,他的额头上全是汗水,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哭喊着,“师父啊——” “你师父不会来的!”萨里西狞笑着,一面说,一面拿着火把一点一点耐心地烧,“来了也一样会被我们烧死!” 道通身上的皮肤已经被烧烂了一层,里面红色的肉也被烫起了火泡,他痛得昏死过去。 这么多年来,飒秣建国难得碰到一个沙门,今日好容易碰到两个,还逃了一个,而且逃走的那位手中棍子邪门至极,竟拌倒了他们数十个人,至今还觉得腰酸背痛,这更激怒了这些人。见这小和尚昏迷过去,忙命人取过一桶水,浇在他的脸上。 道通睁开眼睛,身体微微颤抖着——他已经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了。 “算了算了,”人群中终于有人看不下去了,“他还是个孩子,别再折磨他了。” “是啊,给他个痛快的吧。” 查卡看着道通:“小和尚,你想要个痛快的?” 道通无力地点着头,他已经痛得受不住了,只想快点结束这一切…… “好,成全你!”查卡一挥手,旁边便有人上前,将一大桶酒倒在他的身上。 浓烈的酒精刺激了伤口,道通再一次嘶声惨叫起来。 “别担心,小和尚,再过一会儿就不疼了。”萨里西说着,便将火把凑了上去……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住手!” 道通猛地抬起头来:“师父——”他再也忍耐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一匹雪白的马呼啸着冲进人群,尚未停稳,马上的僧人已经跳了下来,叫一声“道通!”便扑到木桩前,去解那少年身上的绳子。 “师父……”道通抽抽嗒嗒地哭着。 玄奘心中愤怒至极,他看到这孩子的手臂、大腿、胸背都已被严重烧伤了,这些人怎么可以这样对待一个孩子! “好!又来了一个和尚!”萨里西与查卡狞笑着,一左一右,伸手便去抓玄奘。 谁知他们的手尚未触到这沙门的衣角,突然斜刺里伸出一根长棍,“啪!啪!”两声,分别打在两个人的腿上。 其实这棍子的厉害他们两个早已知道,也在心中暗暗防备着,想不到还是没能躲开,只听得“扑通!”“哎哟!”两声,一个摔了个狗吃屎,一个摔了个背朝天! 两人艰难地抬头,正看到道诚手持长棍,一脸寒霜地站在他们面前。 玄奘终于解开了道通的绳子,小沙弥一头扑到师父怀里,紧紧搂住他的脖子,哭喊道:“师父——” 他的脸上又是泪又是汗又是水,一肚子的委屈都涌了出来。 玄奘抱着这个遍体鳞伤的弟子,也不禁落下泪来,一时不知该如何安慰他才好。 这时,他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是从道通身上发出的,熏得他有些头晕目眩,看来,只消再晚来一会儿,这孩子就将在烈焰中化为灰烬了。 一念及此,心中便后怕不已。 这时,萨里西和查卡已从地上爬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快!把这几个和尚给我抓起来!” “是!”旁边上来几个人,手中拿着刀棍绳索等物,扑了上来。 道诚将手中长棍舞动起来,稍稍靠近点的,都被拌倒在地。现场霎时间变得一片混乱。 就在这时,忽听远处传来一声:“大王驾到——” 骚动的人群安静下来,人们自动让开一条通道,赭羯武士们站成两排,簇拥着国王走了进来。 “怎么回事?”望着地上那些东倒西歪的人,国王皱眉问道。 “禀大王,”萨里西跪下道,“来了几个野和尚,败坏我国教化,还打伤了我们的人!” 国王又将目光转向玄奘,而玄奘根本就不理睬这问讯的目光,他全部的精力都在道通身上。 这小弟子伤势沉重,在师父怀里哭了一会儿,就又昏迷过去。玄奘拾起地上的僧衣给他遮体,看到身上那些触目惊心的烫伤,滚烫的泪水不住地滴落下来。 “大王明察!”几个被道诚摔得鼻青脸肿之人一齐跪下,“抓住这几个和尚严惩,替我们作主啊!” “大王,”道诚见师父也不辩白,只得踏前一步,合掌道,“我们是远来的僧人,师父进宫见王,我与师弟二人在此等候师父,说起来也是贪图此地清净,并无任何越礼之处。不想这些人突然冲进来,不问青红皂白,就要烧死我们,若非小僧使棍拌倒他们,只怕现在我们师兄弟二人都已经化为焦炭了。” 这时,摩咄也带着阿克多、拉卡纳以及五十名突厥骑兵匆匆赶到,一见眼前情形,立即嚷道:“大王您也看到了,这位小师父是玄奘大师的弟子,看被他们烧成了什么样子!” 国王走到近前,看了看道通身上的伤,他脸色铁青,大喝一声“来人!” 数十名武士应声赶到。 “把这两个狗才给我捆起来!”国王指着萨里西和查卡道。 人群中顿时响起一片“嗡嗡”之声。 “你们,去召集全城百姓到这里来,本王有重要的政令要宣布!”国王又对身边的两个内侍吼道。 内侍领命而去。 看到国王脸上的怒气,所有的人都不说话了,人们不知道国王想要干什么,哪敢再开腔说话? 除了风声,破庙前再无半点声响。 “达官,”玄奘回过身来,对摩咄小声说道,“道通伤势严重,不宜拖延。你先带他回马店去,延医治疗。” “是,法师。”摩咄轻声答应一声,便招呼身后的军士一起去抬道通。 “不,我不走!”刚刚清醒过来的道通又紧紧地搂住玄奘,“师父,别离开我……” 玄奘心中一酸,俯身道:“道通莫怕,你先跟达官回去疗伤。放心,不会再有人伤害你了。过一会儿,师父就回去看你。” “那,师父你快些回去……”道通恋恋不舍地松开了手。 “好。”玄奘含泪点头。 摩咄与几名骑兵带着道通走了,这时城中百姓已陆陆续续来了千余人,在寺前空地处站成一片。 国王携着玄奘的手,走到石阶上,向众人宣布道:“自今日起,本王决定放弃拜火教,皈依佛陀!” “哄”地一声,底下的民众顿时炸开了锅。一个国王,见到一个僧人,就改变了自己遵循多年的信仰,这实在太令人意外了! 国王双手往下压了压,制止了下面的喧嚣,接着说道:“这位,是大唐来的玄奘法师,本王刚刚接受了法师的授戒,成为他的弟子!” “哗——”底下的声音更大了。玄奘的名字在西域和中亚地区已经非常响亮,人们纷纷打听—— “这就是那个能让野狼听法,能令河水倒流的玄奘法师吗?” 这时,国王威严的目光已经扫向地上那两个被捆绑的人:“可是这两个狗才,居然敢对法师的弟子无礼,不问青红皂白就施以火刑,火神也容他们不得!今日,本王要将他们的手砍掉。你们——可有不服的吗?” 下面的人群第三次大哗,一片“嗡嗡”之声,有说应该的,怎么可以烧玄奘法师的弟子?有说不服的,以前不都是见了僧人就烧吗?凭什么这次就要处罚得这么严厉? “刷”地一声,国王抽出身上的佩刀,随着他的这一动作,周围一众赭羯武士也都把刀抽了出来。 现场再一次鸦雀无声。两个被捆之人都瑟瑟地发起抖来。 “大王,”玄奘双手合什,平静地说道,“毁人肢体,如此严酷的刑罚实在有违佛门慈悲为怀的本色,大王既已是佛门弟子,还请三思。” 国王看着玄奘:“那位小师父现在生死未知,法师居然还为他们求情?” 玄奘伤感地垂下双眸:“道通不幸,玄奘心中自是痛楚万分,可像大王这般处罚,只不过是又增加了几个不幸之人,并不能减轻道通的痛苦。” “是吗?”国王笑了笑,“是不是在佛门看来,做了坏事的人都不应该受到惩罚呢?” “当然不是,”玄奘答道,“但佛门会给人留下忏悔改过的机会。断人肢体,这惩罚实在太过了。” “机会?”国王冷笑道,“这些人如此无礼,法师还给他们机会!” “大王,”玄奘合掌道,“每个人都需要更多机会,尤其是在做错事的时候。神佛如果不给人机会,茫茫人海,有资格活下来的,又有几个呢?” 这话一出口,周围的人都频频点头。玄奘的宽仁与气度,让众生切切实实地感受到佛法的慈悲为怀,台下的百姓心态渐渐平和下来,全场一片肃然。 第三十六章 你今晚必死! 玄奘双手合什,再次恳求道:“还请大王以慈悲为念,放过他们吧。” 国王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许久,才回转身,对着那两名瑟瑟发抖的主犯道:“好吧,看在玄奘法师的面子上,本王这次就放过你们……” “多谢大王!多谢法师!”那两个人赶紧叩头。 “不过,”国王话锋一转,“死罪可免,活罪难逃,给我每人痛打三十棍,赶出城去!” “大王且慢!”一个威严的声音突然传来。 玄奘回转身,只见三个身着锦袍的老者在人群中走了过来。 被绑在地上的萨里西一见到这三个人,立即大喊起来:“大祭司救命,救命啊!” “原来是三位祭司到了。”国王将一只手放在胸前,恭敬行礼。 领头的大祭司只是冲国王点了点头,鹰隼般的目光便盯住了玄奘:“这位,便是大唐来的法师么?” 玄奘合掌施礼,并不答话。 “这位确是大唐玄奘法师,”国王替他回答,又对玄奘介绍道,“这三位都是我国中的祭司。这位是大祭司达什特,这两位是祭司库赫,库尔。” “贫僧玄奘,见过三位祭司。”玄奘合掌道。 达什特锯傲地看着他,目光中隐隐透出一丝意外,喃喃自语道:“居然这般年轻……” 他轻哼一声,又回头面向国王:“大王只是见了这沙门一面,就要放弃拜火教而皈依佛门,这是大王自己的选择,臣自然不敢多说什么。只是,这沙门迷惑大王,伤我拜火教弟子,大王总该先让我们看看他的成色才好!” “那么,依祭师之意?” “很简单,”达什特盯住玄奘,眼睛里似能冒出火来,“只要他能够在那间死屋里呆上一夜,我们就皈依佛门!” “这……”国王有些犹豫,他以前曾听过关于玄奘的很多传说,又亲眼见他智慧广博,气度恢宏,不由自主地心生敬意,很不希望他出事。 达什特踏前一步,冷冷地问道:“大王莫不是怕这些突厥骑兵吗?” 这话一说,国王顿时感到一阵羞辱:“我飒秣建国还不需要听命于大可汗,莫说只有这区区几十人,便是几百人上千人,也管不到本王的头上!” “那么大王就让这个沙门接受我们的挑战,这也是为了飒秣建国的荣耀。” 国王点了点头,他提出皈依确实有几分心血来潮,此时听大祭司这么一说,倒也被勾起了好奇之心,心想也好,正可借此机会,看看这位大唐法师究竟有没有法力神通。 想到这里,他便转向玄奘道:“法师,我国祭司向你挑战,你看——” “可以,”玄奘平静地说道,“是今天晚上吗?” “是今天晚上,”达什特依旧盯着他的眼睛,“不过,你现在需要先到广场的圣火坛那里去,我们有一个仪式。” 广场上聚集了很多,圣火热烈地燃烧起来,火苗蹿起三尺多高,映着周围人的各色面孔,这些面孔有激动、有惊诧、有狠毒、有担忧…… 玄奘清容肃穆,端坐于坛前,闭目合掌,默念《心经》。三位祭司则分站在他的前方、左后方和右后方,一群拜火教徒围着他们施法,随着他们嘴里念念有辞,坛里的火焰也越来越旺。 弟子道诚站在外围,紧张地看着处于祭司包围中的神色安祥的师父。 “今天晚上,你必须到死屋里去!”站在正前方的大祭司达什特用一根手指指着玄奘道。 玄奘没有说话,佛陀的经文在胸中如轻云般飘荡,荡出一个宽广无垠的空间。 “你今晚必死!”达什特长长的手指依旧指着他,声音中透着阴冷,“我已经向你施了诅咒!” 周围的教徒跳得更厉害了。 玄奘心中一阵好笑,在中原,也曾听说过巫蛊之术,但那都是偷偷摸摸,见不得光的。怎么这里居然于光天化日之下对人施以诅咒? 他睁开双眼,默默地看着面前的火坛——金红色的火焰上下跳动着,多像一朵盛开的莲花啊! 又过了一会儿,徒众们似乎跳累了,动作逐渐慢了下来,火坛里的圣火看上去也小了许多。 “仪式结束了吗?”玄奘抬起头,平静地问道,“贫僧要先回去看看受伤的弟子。” 没有人回答他,于是玄奘站起身,招呼弟子道诚牵马,飘然而去。 “法师何必对他们那么客气?”回客栈的路上,阿克多恚恚地说道,“直接叫大伙儿冲上去也就是了。” “正是,”拉卡纳也说道,“我们虽然人少,但毕竟国王已经被法师劝化,只需出其不意,制住那三个祭司,就什么事都解决了。” 玄奘摇头道:“国王并没有真正被劝化,动武不仅会伤及无辜,还会使事情变得更糟。何况我佛门弟子以善为先。” “师父你跟他们讲什么善?”道诚恨恨地说道,“这帮家伙,简直就是一群恶棍!” “为师知道,”玄奘平静地说道,“可是我们不是恶棍啊。” “所以师弟被他们伤成那样,师父还替他们求情!”道诚越想越觉郁闷。 “道诚,”玄奘看着弟子道,“有时候,原谅别人也是为了自己,不肯原谅别人的人,就是不肯善待自己。” “师父啊!”道诚有些焦躁地说,“难道你没有看到那个大祭司恶毒的眼神吗?你以慈悲心对待他们,我怕他们不会以慈悲心对待我们啊!” “你说的这些也只是猜测,”玄奘道,“就算不幸被你说中,你宽容待人,别人不领情,甚至恩将仇报。但是,如果你对别人不宽容,别人也一定不会对你宽容的。” 道诚无奈地叹了口气。 回到客栈,玄奘径直去看道通的伤势。 这孩子伤得很厉害,周身找不到一处完好的地方。玄奘坐在榻边替他敷药,虽然动作很轻,但道通还是痛得直打哆嗦。 “都是师父连累了你……”玄奘伤感地说道,“师父无德无能,不能保护自己的弟子,实在是惭愧得很。” “不,师父!”道通忙道,“是弟子不好,要不是弟子非要去买面果子吃,也不会出这个事。现在弟子受了伤,耽误了行程,还让师父烦恼,实在是该死!” 说到这里,又哭了起来。 “傻孩子,别这么说,”玄奘伸手替他拭去脸上的汗水和泪水,安慰他道,“咱们正好要在这里休整几日,你只管好好养伤,别想太多的事,过几天就会好的。” “是,师父,”道通的眼泪依旧在不停地往下流,他哽咽着说道,“师父,如果国王要惩罚那些恶人,你不要替他们说情好吗?” 玄奘看着他:“你怎知师父会替他们说情?” “因为我是师父的徒弟,”道通小声说,“我知道师父慈悲,一定会说情的。” 玄奘轻叹道:“既然知道,为什么还要劝呢?再说,他们也不是恶人,只是不小心犯错的糊涂人。” “他们就是恶人!”道通喊道,“我看到他们的脸,凶神恶煞,被一层白烟包裹着,就像地狱里的鬼怪一样!师父,为什么好人总会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受到很重的惩罚,而坏人做了坏事却总是会被原谅?这个世界公道吗?” 玄奘抬起头,轻轻叹了口气:“道通,你闭上眼睛,好好休息,听师父给你讲一个故事。” “是,师父。”道通果然乖乖地闭上了眼睛。 玄奘的目光看着远方,悠悠地说道—— 某一日,一个比丘路经一座莲花池,嗅到了莲花的香气,他感到非常舒畅,不知不觉便停了下来,陶醉在这花香之中。这时,池中的莲花神突然现身,严厉地斥责他说:“你一个修行人,为何这般贪婪,偷吸我的花香?” 比丘闻听此言非常羞愧,连忙忏悔。 这时,又走来了一个人,看见池中的莲花,便伸手采摘。他动作粗重,把莲花、莲藕连根拔起不说,还把整个莲池弄得乱七八糟。待到玩得够了,甩甩手便走了。 比丘期待着莲花神会现身制止、斥责或处罚那摘莲花的人,但是池畔一片静默。他充满疑惑地问道:“莲花神呀,我只不过谦卑虔诚地吸了花香,你就严厉地斥责我,刚刚那个人采了所有的莲花,毁了整个莲花池,你为何一句话也不说?这公道吗?” 莲花神平静地说道:“你是一个修行人,就像一块白色的丝帛,一点点的污点都很明显,所以我才提醒你,赶快去除污浊的地方,千万不可因一时的贪婪而误入歧途,坏了你的修行。而那个人不同,他本来就是个恶人,浑身上下都是罪恶,我已经帮不上他的忙,只能任他自己去承受恶果,所以才会保持沉默。比丘啊,如果你有缺点还能被人看见,看见了还愿意纠正教导你,表示你的帛还很洁白,值得清洗,你该为此感到欢喜才对。” 讲到这里,玄奘轻叹道:“道通啊,当你抱怨这个世界不公道的时候,你是否想过,可能这正是一种公道呢?” 道通睁开眼睛,小声说道:“师父,弟子懂了。” 这时,门外传来摩咄的声音:“法师。” “进来吧。”玄奘道。 摩咄面色忧郁地走进房间,关上门,回身便对玄奘说道:“法师,阿克多他们跟我说,你今晚要去死屋,是吗?” “是的,”玄奘道,“再过半个时辰,我就该走了。” “法师你千万不能去!”摩咄急道,“那个大祭司法力通神,他当众诅咒了法师,法师进去后非死不可!你千万别去!” “诅咒真的管用么?”玄奘奇怪地问道。 “至少,那个大祭司的诅咒是管用的,”摩咄道,“我以前是经常吹牛,但这一次绝不妄语!这条道上有关那个大祭司的离奇故事可是不少,其中一条便是,凡是受到他诅咒的人,无一例外都会死亡。” “为什么会这样?”玄奘皱起了眉头,很是不解。 “这还用说吗?”摩咄道,“定是有妖魔在帮那个家伙!” 玄奘微微一笑:“魔由心生,祸自心来,一切外貌都是表象的,更惶论什么妖魔鬼怪?” “可是的确有很多人看到过妖魔鬼怪!”摩咄急道。 “那些都不过是自己内心的阴影罢了,”玄奘道,“只要自己心中无病,一切妖魔鬼怪都会逃遁得无影无踪。” “可是传说中,真的没有一个人能在他的诅咒中活下来!”摩咄不甘心地说道,“难道所有人的心中都有阴影吗?” “你又怎知,那些传说不是捕风捉影呢?”玄奘平静地问道,“有人还传说,贫僧有能力令河水倒流,你也信么?” 摩咄被问住了,以前他确实信,但这一路上玄奘已经给他否认过这件事了,是以他无话可说,房间里一时变得极为宁静。 “师父……你别去……别去……”道通虚弱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玄奘回过身,温和地问弟子:“道通,你相信佛能战胜魔吗?” “弟子……相信……” “那么,你相信师父吗?” “相信……” “那你还有什么好担心的?” “可是……师父……”道通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 玄奘环顾四周,收到的都是担忧的目光,他无奈地摇了摇头,问道诚:“今天在他们的仪式中,你注意到那盆火焰了吗?” “弟子注意到了,”道诚忧郁地说,“那火焰有些邪气,能随着他们的舞蹈变大变小,就像……就像……地狱之火!” “是吗?”玄奘不解地说道,“怎么我看它,却像是一朵跳动的莲花呢?” 道诚望着端坐榻上的师父发愣。 玄奘话锋一转,又问:“你们知道吗?佛陀早年学道的时期,也曾接触过拜火教。” “真的?佛陀那个年代也有拜火教?”摩咄有些惊异地问。 “当然是真的,”玄奘道,“这种教派在古天竺很有势力,佛陀时代拜火教的教主名叫‘优楼频罗迦叶’,他们兄弟三人,手下有无数信徒,修为和能力也十分了得,佛陀要去度他们。” “佛陀是怎样度化他们的?”摩咄很感兴趣地问。随即便接触到阿克多、拉卡纳鄙视的目光,显然是怪他这时候了,还想着听故事。 玄奘却微微一笑,他的思绪飞到了佛陀的时代—— 从弟子口中得知佛陀来了,一向沉稳的迦叶,心中竟然惊恐起来。他想:早听说释迦族的悉达多已经证得无上正觉,成了佛陀,难道他这次来,是要把我的信徒们都拉走? 他忐忑不安地见了佛陀,佛陀却并没有向他宣扬佛法,更没有要他皈依佛门,只是说,要在拜火教的总部借宿一晚。 迦叶答应了,他的心中生出了一条毒计——我要试试这个“佛陀”的成色! 他把世尊安排在一间喂养着巨蟒的屋子里。 整整一夜过去,世尊所住的那间房屋无声无息,谁也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第二天,迦叶心中没有了底,万一此人真的是圣人,我杀害了他,岂不是做下无边罪业? 不行,得赶快去看看! 当迦叶和他的教徒们心急火燎的打开屋门时,却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只见巨蟒盘起来偎依在佛陀脚下,十分安静。世尊安然端坐,毫发无伤。 看到迦叶等人一脸错愕的样子,世尊面带微笑,小声说道:“这条巨蟒正在忏悔它往昔的业障。” 这句话话中有话,迦叶又怎能不知?但是他后悔的心立刻又被无明蒙蔽,复又刚硬。 吃饭的时候,迦叶邀请世尊一同就餐,此时的迦叶客气了很多。 世尊说:“教主,我去给你拿几样东西,你尝尝。” 说完后,佛陀踪迹不见,不多时,佛陀手中拿着许多新鲜的水果回来了,并说:“我刚才行数万里,在阎浮树上摘下了这些果实,很好吃,你们尝尝吧。” 迦叶等人不得不佩服,世尊神通盖世,我们比不了。 但是,迦叶心中的“我慢”心立刻生起——虽然你能力无比,但怎么能比得上我这个“阿罗汉”? 迦叶的心思佛陀又如何不知?他悲悯地说道:“迦叶,你并不是阿罗汉。阿罗汉已经断尽‘贪嗔痴慢疑’五毒,但是你一样也没有断掉,怎能称得上得道之人?你一直都在轮回中辗转,却不知道该如何跳出轮回,真是可怜可悯呀。” 迦叶到此时才对佛陀心服口服,他纳头便拜:“尊贵的佛陀,请原谅我的无知和罪业,我愿意皈依佛门,聆听教诲。” 佛陀郑重地说道:“迦叶,你已经百岁高龄,又有很多信徒,许多国王和贵族都皈依了你,你此刻贸然皈依佛门,还是应该先向大家道个别,说个明白。” 于是,迦叶将他的五百弟子和两个弟弟召集起来宣布:“我苦修多年,没有得道,心中一直十分惭愧。今日有幸亲近佛陀,实在难得,我已决定放弃拜火教,皈依佛门,你们今后要照顾好自己。” 没想到,迦叶的威信很高,众人又都听闻佛陀是大觉圣人,竟然纷纷跟随迦叶来见世尊,请求出家。 听完这个故事,道诚和摩咄均赞叹不已。 玄奘道:“佛陀成功降伏迦叶三兄弟和五百拜火教徒,很令人赞叹,是不是?可是你们发现没有,佛陀在这个故事中连续用了数次神通,这在其他故事中是很少见的。” 道诚点头道:“不错,佛陀一向不喜欢使用神通,却不知为何这次使用了这么多?” “这有什么奇怪的?”摩咄道,“有神通不用,岂不是浪费?” “神通毕竟只是细枝末节,能不用就不用,”玄奘道,“从这个故事中佛陀多次使用神通这一点,就可以看出,早期佛教的发展是极其艰苦的。佛陀若不是一个大雄大力之人,绝无可能在那个婆罗门为主,外道横行的地方白手创立一个宣扬‘众生平等’的教派。” 听了这话,二人均心悦诚服地点着头。 第三十七章 死屋 “师父,”道通担心地问道,“那间死屋里会不会也有一条吃人的巨蟒?” “哪里会有那么多的巨蟒呢?”玄奘笑道,“你们不用担心,那不过是一间土砌的屋子罢了。大祭司使用的也不是巨蟒,而是诅咒。” “诅咒是无形的,比有形的巨蟒更难对付吧?”摩咄依旧担心。 “你说得也有道理,”玄奘道,“诅咒使用的是心灵的力量,一个人如果不能战胜自己,就会为其所伤。” “弟子明白了,”道诚说道,“弟子相信师父!” 太阳下山了,玄奘告别道通、摩咄等人,在弟子道诚的护送下,前往那个神秘而又诡异的“死屋”。 他自认自己没有去晚,却想不到国王与三位祭司比他到得更早,还有很多看热闹的百姓,小小的土屋四周聚满了人。 道诚皱起了眉头:“这么热闹!也不知国王和那些老百姓是盼着师父死呢,还是盼着师父活?” “你说呢?”玄奘含笑反问。 这时国王已经在侍卫的簇拥下走了过来,玄奘上前合什行礼。而在他的身后,三位祭司带着弟子们围绕着一团火焰继续作法。 国王神情木然,只将手臂一伸:“法师请!” “大王请。” 玄奘在暮色中走了几步,又回身对跟在后面的道诚说:“你回去吧,好好休息一晚,明晨来接为师就行了。” “是,师父。”道诚合掌道。 祭司的仪式结束了,两名士兵走上前打开了房门,门两旁站了两列武士。 道诚站在不远处,看着师父缓步朝那两列武士中间走去,他青色的衣袍在风中鼓动飞扬。道诚眼睁睁地看着师父踏入门内,在房屋的正中盘坐下来。接着,那扇门便被关上了…… “那几个祭师也真可笑,我师父是再世佛陀,有着无穷无尽的福慧和无人能及的定力,岂是他们这些乱蹦乱跳的巫师能奈何得了的?”道诚骑在马上,边走边想。 虽然对师父很有信心,虽然不停地这样对自己说,但那种从未见过的古怪仪式和大祭司尖利刻骨的诅咒声还是让他觉得有些心慌意乱,他信马由缰,带着一颗不安的心回到马店,连门外多了几十匹马都没在意。 “请问这里有干净房间吗?”一个熟悉的声音恰于此时传来。 道诚诧异地抬起头,正看到老板在跟一位年轻商人比划什么。 “道信!”他大喊了一声。 “大师兄!”道信看到了他,兴奋地跑了过来,“啊哈!我就知道你们没走远,原来真的滞留在这里!还说我们走得慢,你们又快到哪里去了?” “我们……” 道诚犹豫了一下,正想说什么,道信已经一把拉住他的胳膊,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什么都别说了,快带我去见师父!” 道诚勉强朝师弟笑了笑:“师父不在这里,你明早再见他吧。” “别逗了,”道信一脸不信的神色,“师父不在这里,你小子却在这里?你不是一直跟师父寸步不离吗?” 道诚郁闷地低下头,一言不发。 玄奘结跏趺坐于“死屋”正中,清容肃穆,举身安稳,默默入定…… 他仿佛坐在一朵清净的莲花上,身边是无尽的透明的虚空,层层佛光包裹着他,明亮而不耀目,令他感到安然自在,一种难以言喻的法喜充满胸中……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突然,一个阴森的声音穿透了这片虚空,直接刺进他的头脑—— “是——时——候——了!” 这声音极其诡异,一下子便将他从禅悦之中拉回现实,睁开眼睛看了看周围,夜澜人静,除了浓浓的黑暗,什么都没有。 难道,这是从心灵深处传出的声音? “看来,那个大祭司有点门道啊。”玄奘带着几分自嘲地想。 他闭上眼睛,想要继续入定,一时却难以收束心神。 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情。不知怎的,他竟想起了秣和城里的那间小木屋。 当然,眼下他身处的“死屋”与达米拉的小木屋完全不同,达米拉只是养了一群蝎子,刺人肉体。而这位大祭司却使用强大的诅咒,攻击的对象直指人的心灵。 可惜,他找错了人。这种心灵攻击对于一个拥有独立信仰的人来说,真的还不如一群蝎子管用。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要使用这么复杂的诅咒仪式?是算定心灵的伤害要超过肉体么? 玄奘默默地想,一个人的肉体和心灵,到底哪一个更脆弱? 《金刚经》云:凡所有相,皆是虚妄。就是说,凡有相显示,都不是真实的,都是虚假的,包括那个曾经给了他无数苦头的肉身。佛说法四十九年,却说自己未曾说过一字,便是此意。对虚幻的众生说虚幻的法,只不过是方便而已。 连佛法都只是虚幻,只是方便,更惶论一个巫师的诅咒呢?从某种意义上说,这看似强大的诅咒又何尝不是一种语言游戏? 玄奘的心渐渐明澈起来,他的眼前似乎出现了一大片明亮的空间,那是心灵的空间,广阔而又温暖……他知道,虽然佛性是无可言说、无相可表的,但是,如果离开了语言文字的表达,人们又怎能了解和认识佛性呢?又如何修持证果呢?所以,虽无所说,却又不离言说、不废言说。 但是,虽然有说,还是无说。因为诸法皆空,无有二性,皆不可得,以不住相故,不执著故。 从前,须菩提尊者在山洞里静坐,诸天雨花供养,赞叹须菩提善说般若。须菩提说:“我于般若未尝说一字,云何赞叹?” 天帝说:“如是。尊者无说,我亦无闻。无说无闻,是真说般若。” 可见真正的般若是“大音希声”的,是一般人无法领会的。 佛陀所说一法不立,一无所得,一丝不挂,一尘不染。倘若有丝毫东西,他都是不究竟的。因为这个无相的实相,是容不得一点点东西存在的。犹如我们的眼睛,即使是一粒金屑,一粒钻石,再贵重的东西,放到眼睛里,也会消受不了,非排斥出去不可!要真正证得这个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来不去、不增不减的佛性,就要一切放下,无所得、无所证,才与妙体相应。 心清净了,彻底空了,真性方能显露,才能显发出广大的妙用。 想到这里,他不禁又忆起当初在长安同道士们辩论的情形,那时的自己还只是执著于名相,玩一些文字游戏罢了,现在想来真是羞愧! 其实,“有得”与“无得”才是外道与佛教的根本区别。佛教一无所得,不于心外取法,无修、无得、无证,一法不立;外道有法可修,有神通可得,心外取法,终不究竟。 玄奘在这殊胜的经文体悟中渐渐入定,只觉得心灵的空间越来越广大,大到无边无垠,大到无内无外,充满了柔和的光明…… 天还没亮,取经队伍的成员就都来了,包括五十名突厥骑兵和道信的商队。这家伙禁不住道通的软磨硬泡,干脆用一辆马车,把这个伤势还很沉重的小沙弥也给拉了过来。 国王带着大臣和武士,也来到了死屋前。 三位祭司和他们的弟子们站立在王宫队伍的两侧。 远处,则是数千名好奇的市民,他们都想看看,那个传说中的高僧,能否打破大祭司神秘的诅咒。 几千双眼睛,怀着各种各样的心思,紧张地盯着雾霭中的那栋房屋,那扇木门。 时辰快要到了,大祭司达什特来到门前,祝祷、念诵、舞蹈,一番仪式之后,他带领弟子们站在两旁,示意士兵们前去开门。 国王紧紧地盯着这一切,握紧的手心已经冒汗了。 数千市民大气都不敢出,现场竟出现了一种诡异的安静…… 屋门终于打开,人们看到,那个东方来的僧侣依然端坐在房屋的正中,他阖着双目,象牙般的肌肤在晨光中发出淡淡的光泽,如一尊佛像般,不染片尘。 还是没有人说话,弟子们的心全都提到了嗓子眼里。 隔了一会儿,玄奘仍是一动不动。 大祭司冷笑一声,踏步上前,想看看这个沙门究竟是死是活。 刚走到门口,玄奘突然睁开双目,双眸中清澄流动,微笑着问他:“天亮了吗?” 这声音不大,却将达什特结结实实地吓了一跳!在他身后,沙弥和手力们先是一愣,随即欢呼起来,接着便是那些被奇迹惊动的市民,他们从未见过有人从死屋里走出来过,一时间,呼喊声、惊叹声震天动地。 太阳从苍苍群山之后露出几道金光,随即将消逝的黑夜交融,汇成贯通天地的曙光。 玄奘身披一身晨露,潇潇洒洒地站在“死屋”门前,向众人合掌致敬。 道信带着商队成员前来拜见师父,玄奘微笑点头:“道信,你走得可真快。” “弟子还是来迟了,”道信愧疚地说,“要是道信能走得再快些,小师弟必不至于受伤。” 玄奘心中难过,黯然不语。 国王却满面春风地说道:“法师你还说自己没有神通,实在是太谦逊了!现在连死屋都奈何法师不得,这不是神通又是什么?看来,本王皈依佛门,是选对了。” 达什特脸色铁青,走上前道:“大王不要操之过急,这个沙门受了我的诅咒,就算他有魔力护体,暂时不死,也绝对活不过三天!” “这……”国王看着玄奘,有些犹豫。 “我说大祭司啊,”道信实在忍耐不住,走过来慢悠悠地说道,“你出了题目,我师父也应了。他能不能活过三天另当别论,至少这个晚上他是活过来了。那么现在,是不是也该轮到我们出题了呢?” “不错不错,”摩咄也回过味儿来,“总不能都是你们出题,我们也想看看大祭司的成色!” “道信,摩咄,”玄奘制止道,“佛门弟子,得饶人处且饶人吧。” “弟子知道,师父,”道信回身合掌道,“可是您没见大祭司还不服气么?再说小师弟被他们害成那样,总不能就此罢休。” 玄奘一时无语。 “好吧,”达什特傲慢地说道,“你们有什么题目,只管说出来!” 道信笑道:“如果我请大祭司去摘天上的月亮,大祭司定然办不到。” 达什特大怒,正要开口,却被道信伸手制止住了:“我们佛门弟子都是讲道理的,断不会出那种谁也办不到的题目去刁难人。这样吧,我只出一个我自己能做到的让你们做,大祭司会不会心服口服呢?” 达什特冷哼了一声,心想我活了这把年纪,还从未见过佛教沙门显示什么神通。何况你连沙门都不是,只不过是个商侣居士,能有什么了不起的法术?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傲然地说道:“好!你出吧。” 道信笑道:“我这题目非常简单,绝对用不着等三天才能见分晓。” 达什特又是一声怒哼,道信也不理他,接着说道:“待会儿我做一个动作,只要大祭司也能照样子做出来,就算通过了。” 看着道信惫懒的神色,达什特冷哼一声道:“该不会是什么不雅的动作吧?” “阿弥陀佛,罪过罪过,”道信合掌道,“有大王和我师父在此,道信便是有天大的胆子,又怎敢做出什么不雅的动作呢?” “那你就做吧。”达什特据傲地说道。 国王与在场的全体国民都睁大了眼睛,想看看这个年轻商人玩的什么花样,做的什么动作。 道信一笑:“这个动作其实很简单,就是反手从背后摸自己的后脑勺。” 说罢,他自己做了一下示范,并且原地转了一圈,让所有方向的人都能看清楚他的动作。 达什特哈哈大笑:“就这个?这还不简……” “单”字还没出口,他的脸色就变了,因为他的手向后一伸,距离自己的后脑勺还差一大截子,他努力将脖子后仰,依旧差得很远。 道信笑着摇头:“大祭司可千万小心,当心扭断了脖子。至于腰腿扭了,那倒还是小事。” “哎哟!我的脖子要断啦!”身着男装的朵耶夸张地叫了起来,用小手在身后够啊够的,同样摸不着头脑。 在场的一多半人都在尝试着做这个动作,可都无一例外地做不到。他们不禁纳闷地看着道信——这个年轻商人除了瘦一些、高一些以外,也没觉得有什么特别之处啊,难道他的胳膊格外的长? 看着那么多人都在努力做着这个动作,玄奘也不禁宛尔,他不用试就知道,自己也是做不到的。 道信又做了一遍,轻轻松松,还挠了挠痒痒。 达什特的脸顿时变成了猪肝色。 国王哈哈大笑:“大师身边果然能人异士辈出啊!本王现在已至诚皈依,今后任何人不得毁佛逐僧。来人,去把那座劫布迦那寺收拾干净!” 有人领命而去,国王又将目光转向周围的市民:“明日,本王要在劫布迦那寺里铺设金狮子座,恭请玄奘法师登坛讲经!” 第三十八章 撒马尔罕的瓜 破旧的劫布迦那寺被收拾一新,里面打扫得干干净净,玄奘便带着他的西行队伍搬回寺院来住,一来拜佛修行方便,二来也好准备明日的讲经。 第二天一早,道诚便在大殿上焚起了浓浓的香,香气熏染着前来听经的每一个人,这些人一直拥挤到大殿前的台阶上。 身披木棉袈裟的玄奘从佛殿中走出,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原本的好奇变成了低低的惊叹—— “这大唐法师还真是英俊啊。” “是啊,昨天我都没觉得,他居然如此年轻……” “你别瞧他看上去年轻,说不定已经几百岁了。” “是啊,真正的高人都是这样的,要不然,也不会显得那么出尘脱俗。” …… 此时玄奘已经站到了金狮子座前,他面容祥和,清华肃穆,目光中看不见一丝波澜,浸满天地的灵气。一身桔黄色的僧衣衬着他修长的身材,厚重的深紫色袈裟轻轻垂下,在风中舞动。 他站在台上,目光朝台下轻轻一扫,立即便引起了一阵小小的骚动,很多人心里直纳闷,一接触这清澄如水的目光,为什么就有了一种五脏六腑都被看透了的感觉呢? “这法师的眼睛真是奇怪,有一种奇异的光彩。”有人叹服着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另一个人附和着说,“好象能看透到人的心里去。” “我觉得我的心事都被他给看穿了。”又有一人声音颤抖地说。 “难怪大王会被他给说服,他是一个有大智慧的人。” …… 周围的人都不禁点头,人们开始认可这一点,也开始认可他的信仰。 玄奘先向这些民众讲解最基本的三法印—— “三法印就是诸法无常、诸法无我和涅槃寂静。《大智度论》云:通达无碍者,得佛法印故,通达无碍,如得王印,则无所留难。问曰:何等是佛法印?答曰:佛法印有三种:一者、一切有为法,念念生灭皆无常;二者、一切法无我;三者、寂灭涅槃。 “这是佛法最基本最重要的教义。佛教允许在谨守三法印的价值与教义上,对其他方面进行方便性变动、改变、变化,即是不违反三法印,可以用各种方式传教、修行。凡符合此三原则的,便是佛正法,有如世间印信,用为证明,故名法印。 “‘诸行无常’是说,一切世间法无时不在生住异灭中,缘聚则有,缘散则无,刹那生灭,前后变异。有为诸法皆是无常,众生执以为实,认假作真,而起诸妄想,不识‘亘古不变’,仍不免‘刹那生变’。了悟变化无常乃是生命的特征,于一切境,随遇而安,在悲智双运中,得见生命之究竟义。 “‘诸法无我’是说,在一切有为无为的诸法中,并无我的实体。世间诸法,无论有为、无为,皆是缘起幻有,并无恒常不变、独立存在之实体或主宰。世尊殷勤嘱咐,应于二六时中观照‘无我、无我所’。此色身乃四大假合之幻躯,凡我之物皆是为我所用,非我所有。若真有我,何以我之心绪、生死皆非己能掌控?足见‘我’无从主宰‘我所有’,有‘我’即生对立,而我执则为一切众生之通病,唯有放下我执,方可觅得真我。 “‘涅槃寂静’是说涅槃的境界,由于认识到法性的无常、无我,非实有、自性空,因而断绝了执为实有的‘无明’,息诸烦恼,得到寂静安乐。这是不生不灭,身心俱寂的解脱境界。未入正信者,每以涅槃为死亡,此为严重误解。倘如其所言,则死亡又为另一生命之开端,岂非生死未了?众生长处轮回之苦,乃是受业力所牵,做不得主。唯有佛陀为究竟涅槃,以其死即不复再生,不生则不灭,打破无始无明,彻见本来面目。 “那么,什么是无明呢?《圆觉经》说:云何无明。善男子。一切众生。从无始来。种种颠倒。犹如迷人四方易处。妄认四大为自身相。六尘缘影为自心相。譬彼病目见空中花及第二月。善男子。空实无花。病者妄执。由妄执故。非唯惑此虚空自性。亦复迷彼实花生处。由此妄有轮转生死。故名无明。 “世尊在这里说了几个比喻:一切众生本来无此身心境界,但因为错误的执着、严重的误会,才导致了虚妄的生生灭灭,轮回不息。这便是无明,它就像裹住明珠的泥土,浮在镜上的灰尘,是我们恢复本心,成就佛道的唯一障碍……” 太阳渐渐升到了头顶,穿过大殿的重重阻隔,照在了殿中每一个人的身上。玄奘庄严肃穆的脸上就像镀了一层金。 下面寂然无声,连咳嗽的都没有,所有的人都被法师口中所宣的妙理折服了。 一段经文讲完,玄奘照例留出时间来给大家提问。 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说:“法师,我们都不太懂佛法,就是想知道,法师为什么会在死屋里活下来?” “是啊,是啊。”其他人也都点头,眼巴巴地看着玄奘,显然,这是他们最想知道的。 玄奘道:“所谓死屋的诅咒只是一个虚幻不实的影子,凡夫的毛病就在于把影子当成是真实的东西,于是妄想执著,最终害了自己。要知道影子就是影子,不管它看上去多么像真的,它也不是真的。只有镜光才是真常不易的妙体。明白了这一点,便会守住自己的本心,任它生生灭灭,而不动其心,自然也就无惧于祭司的诅咒了。” 听了这个解释,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似乎明白了,有的仍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样子。 这时,又有一个年轻人站起来,自作聪明地说道:“我知道,法师是有定力的,很多圣贤都有这种定力,数息,持咒,一心不乱,外邪就奈何不得了。” 玄奘摇头道:“佛法之中有一个标准,就是十善业道。十善业道做好了,你的心里就只有善,没有恶,身心自然清净,可得一心不乱,五通具足,哪里会有不定的道理?否则,戒没有做好,定就不可能成就。试想,一个人若是连五戒十善都还没有做好,又怎么能做到一心不乱呢?便是做到了,只怕也是邪的,不是真正的智慧。” “难道火神也是邪的吗?”有人突然问道。 “当然不是,”玄奘道,“火神是六道中的天人,天人的神通是怎么来的?同样是从十善业中得来。” 那人又问:“既然火神也是善的,他应该也有定力了,为何他的诅咒伤不了法师?莫非法师的善业和定力超过火神?” 见问题绕了一圈又回到了开头,玄奘温和地说道:“我们说火神是善的,并不是说,利用火神诅咒他人的行为也是善的。诸位要明白,火,绝不是用来伤害众生的。作为天人的火神,必定会行十善业道,用他的神通给众生带来光明和温暖。说到诅咒,如果有人用这个来伤害无辜,那么此人即使拥有神通定力也必定是邪道。 “世间最大的问题莫过于人心,最可怕的也是人心,所以《骂意经》中有这样一句话:作百佛寺,不如活一人;活十方天下人,不如守意一日。人得好意,其福难量。一个人的心若是正的,自然会得定,小小的诅咒又怎么能伤得了你呢?” 这话听起来通俗易懂,众人频频点头,最初提问的那个青年当场说道:“法师之言令人心悦诚服,我想在法师这里皈依,可以吗?” “我也想皈依。”又有人喊道。底下的人纷纷起身上前,将法师团团围住。 “善哉!”玄奘合掌诵道。 一位老者挤到前面,兴奋地说道:“法师啊,我以前也是个佛教徒,飒秣建国常年不见高僧讲经,我还以为佛法已经湮灭了呢,想不到今日又见到了。” “阿弥陀佛。”能在这个不信佛教的国家见到佛教徒,玄奘自是极为喜悦,合掌施礼。 “法师可知道烈火涅槃吗?”那老者又问。 玄奘怔了一下:“听说过。” “法师觉得,那是不是拜火教与佛教的结合呢?” “不是,”玄奘回答道,“那只是一种附佛外道。” “不不不,”老人摇头道,“法师此言差矣!老汉我今年已经一百多岁了,想当年飒秣建国佛法昌盛的时候,我亲眼见过有高僧主持的烈火涅槃,火光冲天,说不出的庄严神圣啊!法师您是远来的高僧,佛法高深,我祈求您为我主持烈火涅槃,如何?” 玄奘吃惊地看着这位老者:“老檀越,您的身体还很健康,为何要这么做?” “因为我曾经发过愿,有朝一日我也要像那样离开人世,”老人说到这里,浑浊的眼睛里闪烁出异样的神采,“祈请法师帮我解除这尘世的烦恼吧!” 玄奘摇摇头:“对不起老檀越,贫僧不能答应你。” 老人脸上立时现出失望的神情:“为什么?” “因为佛门弟子不能做恶业的帮凶,”玄奘耐心地解释道,“所谓烈火涅槃,只是附佛外道,并非真正的佛法。人身难得,偏偏又如白驹过隙般短暂,用这宝贵的时间精进修行尚且不及,又怎么可以自戕生命呢?” “你胡说!”老人突然发作起来,指着玄奘厉声喝道,“你这小子才多大年纪,就敢妄论什么佛法不佛法的?我看你才是附佛外道!你你你,你会为此付出代价的!” 说罢,气冲冲地转身而去。 玄奘目光忧郁地望着他的背影,他第一次感觉到了佛法的无力…… 正值三伏天,凶狠的太阳蒸烤着大地,每个人都出了一身的汗。特别是道通,虽然有师父和师兄无微不至的照顾,还是觉得痛苦异常,不停地呻吟着。 道诚对玄奘道:“师父,弟子看寺后院落里有几株高大的树木,浓荫蔽日,又有微风吹过,不如把小师弟抬到那里去纳凉如何?” “也好。”玄奘点头道。 于是,道诚唤来几名军士,在后院树荫下铺上毡毯,又将道通背过去,放在毡毯上。 凉风习习,道通微闭双目,看上去平稳多了。摩咄等人也全都跑到了树荫下。 “果然有风!”摩咄抬手擦着汗道,“要是有什么消热解暑的东西,吃上一口就更好了。” “那里不是有口现成的水井吗?”玄奘指了指不远处——那里果然有一口古井,深达三丈有余,井水清凉得像放了冰块。 阿克多和拉卡纳抢先上前,提出一桶井水,玄奘取出滤网,慢慢过滤,然后喂给道通喝。 “师父!”远处传来道信欢快的声音,“你们居然躲在这里享福,看弟子带什么好东西来了?” 说着手一挥,后面一个十七八岁的少年赶着一辆牛车走了过来。 牛车上有十几个筐,分别装着西瓜和甜瓜,每一个瓜都足有两尺多长。道诚赶紧上前,帮那西域少年将瓜筐一个个地搬到地上,不大的院落里顿时飘起一股甜香。 “好大的瓜!”道诚惊叹道,“你从哪里弄来的?” 道信哈哈大笑:“这就是撒马尔罕的特产啊!你们来得比我早,难道竟不知这里有此等神仙之物吗?” “这段日子事情多,没顾得上嘛。”摩咄和两名军士也凑了过来,眼馋地看着筐里的瓜。 “现在你们有福了,”道信顺手抱起一个西瓜拍了拍,笑道,“我实话告诉你们,这里的瓜不仅个头大得惊人,而且甜得让人欲仙欲死!” “我说师弟啊,”道诚轻拍道信的肩道,“师兄知道你还俗了,可好歹你还是个佛门居士不是?吹牛也悠着点儿。” “谁吹牛了?”道信将师兄推到一边,“我说的可是我真实的感受!算了不说了,你们尝尝就知道了。” 玄奘走上前,向那位满头大汗的少年行礼:“檀越辛苦了。” “没什么没什么,”那少年赶紧摆手道,“这些瓜都是小人家里种的,要是知道是供养玄奘法师的,小人就不要钱了。” 道信过来,拍了拍那少年的肩膀:“我说你客气什么?咱们可都是商人,商人就要像个商人的样子。对了师父,这位是奥多拉,他有个哥哥是经商的,今天一早,把我们的货物一扫而空不说,还请弟子上他家吃了顿瓜。师父别看这奥多拉年纪不大,种出来的西瓜却是又大又沙又甜,简直出神入化!” “听你们说得这么热闹,我可馋了,来切了啊。”摩咄自告奋勇地操刀上前。 “你急什么?”道信伸手将这个年轻达官拨拉到一边,然后麻利地挑了十几个瓜,用绳子拴牢,吊放在那口深达三丈有余的水井里,“就这样,冰它一顿饭的工夫,再取出来,就是神仙也享受不到的美味了。” “想不到你还挺会吃的。”摩咄悻悻地说。 这时,却听那个叫奥多拉的少年讷讷地说了声:“小人告辞了。” “别急,”玄奘对他说,“檀越陪我们坐一会儿,吃了瓜再走。” “不,不……”奥多拉显然没怎么见过生人,有些紧张。 玄奘笑道:“贫僧还有一些话想问。” “那,那好吧,”奥多拉坐了下来,“法师想问小人什么?” “奥多拉,”玄奘想了想,问,“贫僧记得各地的拜火教都只有一个祭司的,何以你们国家会有三个祭司?” “我们国家原本也只有一个祭司的,”奥多拉说,“后来,又来了两个,他们相互间争啊斗啊,最后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三个祭司分别管理三牲。” “三牲?” “我们飒秣建国的主业就是三牲,”提到这个,奥多拉兴致勃勃地说,“国王还有个古怪的爱好,就是喜欢看那些牲畜互斗,有时还在宫门前的广场上举办斗兽会,看哪个牧场的畜生最厉害,国王就会赏赐他们很多的金币。大祭司达什特专管骆驼,二祭司库赫管马,三祭司库尔管牛,飒秣建国所有的牧场主都听他们的。” “难怪他们叫这样的名字呢,”玄奘道,“估计不是本名吧?” “我想也不是,”奥多拉说,“不过,我们这里谁也不知道他们的本名叫什么。” 日头逐渐偏西,天却越发地闷热了。骑兵们和商队成员也都聚集到院子里,在众人的摧促下,道信终于将泡在井里的西瓜一个个地提了上来,瓜皮被水一浸,更加鲜艳喜人,碧绿的花纹看上去生动极了!让人怎么也看不够。 玄奘心中暗暗纳罕,这细细的藤,碎碎的叶,怎么就能结出如此饱满,如此壮硕的西瓜来? 随着几声清脆的“咔嚓”声,西瓜被切成了一片一片,分到每个人的手里。道通靠在师父身上,轻轻咬了一口,瓜瓤未到嘴里就立刻化作了一团红雾,那份甘甜与清凉令他精神一振,伤势也似乎好了许多。 “二师兄说得没错,”他说,“这瓜吃起来,果真让人欲仙欲死。” “那还用说?”道信得意起来:“我跟你说啊小师弟,要找好东西,还得靠我们这些商人。只可惜这些瓜不能放,要不然我就买些带到女儿国,保管卖个好价钱!” “师父,”道诚笑着对玄奘道,“你看道信现在钻钱眼儿里去了,越来越像那个赛里兹了。” “喂!说什么呢?”道信不高兴了,“我可是正经做生意的,你怎么把我跟那个奸商相提并论?” 众人都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玄奘对道信说:“其实飒秣建国的工巧技术堪称绝妙,你可以买些小玩艺儿带回去。” “果然还是师父有眼光,”道信赞道,“弟子也觉得那些东西很有趣,朵耶这几天一直吵着要买呢。” 众人再次大笑,朵耶娇憨地推了他一下,又说要吃甜瓜。于是道信亲自操刀,又一声清脆的“咔嚓”声,甜瓜也被切成了两瓣儿,绿茸茸的宝石般质感的瓜肉拥抱着黄澄澄的瓜子,在阳光下显得一片灿烂。而那醉人的瓜香,更是飘得满院都是。 第三十九章 山谷里的马群 “果然是好瓜!”玄奘吃了一口,忍不住赞叹道。 “法师再在这里住上几个月,就可以吃到金桃了。”奥多拉边吃边说。 “金桃?是一种桃子吗?”玄奘问。 “不是桃子,也是一种瓜,”奥多拉说,“这一带只有我们飒秣建国才有这种金桃,名气大着呢!” “如此说来,倒真值得一尝,”玄奘道,“只可惜我们在这里不能耽搁得太久,只能留待日后有缘再吃了。” 天渐渐黑了下来,凉风习习,瓜香阵阵,醉得人有些醺醺然,一轮明月当空,更增添了几分撩人情趣。 奥多拉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道信自告奋勇去送他:“我会中原功夫,有我保护你,路上就不怕碰上强盗和野兽了。” 道诚不屑地“切”了一声:“你那也算中原功夫?” “怎么不算?”道信说,“看我昨天把那大祭司搞得多狼狈?” 众人想起昨日大祭司的样子,都不禁笑了起来。 摩咄竖起了大拇指:“我走过很多地方,道信居士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 听了这句恭维话,道信顿时得意起来。 玄奘将奥多拉和道信两人送到寺门外,却见有几个人正朝这里走来。 “法师,大祭司有请。”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快步上前,行礼道。 玄奘有些意外:“这么晚了,请我何事?” 那人道:“大祭司说,他钦佩法师的才华与风骨,对自己从前的做法深表歉意,希望能陪同法师游览穆库山石窟上的佛教遗迹,以弥补自己的过失。” “善哉!”玄奘合掌道,“玄奘到达飒秣建国已有多日,还未去瞻礼古圣遗迹,想不到倒要大祭司提醒,实在是罪过。” 那人道:“法师最近杂事缠身,一时顾不上也是正常的。我们大祭司说,明日一早,他在那片石窟遗址处等候法师。法师只须沿着泽拉夫善河往上游走,穿过一片峡谷,便可看到一座屏风般的石崖,那就是穆库山石窟了。” “阿弥陀佛,”玄奘欣慰地诵了一声佛号,道,“檀越请代玄奘谢过大祭司好意,就说玄奘到时一定前往。” “那么,小人这就去回报了。”那人说完,又施了一礼,便带着另外几人躬身退去。 “法师,”奥多拉看着那几个人的背影,小声说道,“刚才那人所说的山谷我也去过,那里又长又狭,最窄处不足十尺,山崖松动,经常有石头落下来,砸伤人畜,祭司们把那个山谷叫做片吉肯特峡谷,我们这些牧民却喜欢称那里为‘夺命崖’。” 道信吓了一跳:“师父,大祭司要你经过那里,只怕不怀好意。” “是吗?”玄奘笑道,“你的意思是说,为师走到那里,刚好会有大石头落下来?” “很有可能。”道信一本正经地说。 玄奘哈哈一笑:“你就放宽心吧,就算有石头落下来,为师又不是死人,难道不会躲吗?” “有些事情是防不住的,”奥多拉插口道,“两个月前,我们村有个猎人追赶一只黄羊,无意中跑到那里,再也没有出来。” “可能他的心思都在黄羊身上,没有防备吧。”玄奘道。 “师父……”道信还要说什么,被玄奘挥手打断—— “道信,圣人看人,人人都是圣人。我们虽然算不上圣人,却也不必把人都想得那么坏。” 道信默然无语。 玄奘道:“天色已晚,你还要送奥多拉,就早些走吧。路上点上火把,可以防备狼群。” “弟子明白,”道信说,“师父您也早些休息,明日您要去那片石窟,一定要多加小心,最好叫师兄陪您同去。”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道信啊,你怎么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 道信也觉得自己有些多虑了,想起师父一向吉人天象,不禁笑了笑,合掌拜别。 玄奘目送他二人的身影远去,这才转身回寺。 凌晨时分,玄奘带着弟子道诚在大殿上做了早课,又回禅房给道通换药喂药,忙完这一切,天已微明。 “师父,您去歇一会儿吧,小师弟就交给弟子照顾好了。”道诚说。 玄奘替道通搭了脉,只觉脉息平稳,伤势正在转好,他放心地点了点头:“为师今日要去寻访圣迹,你就留在寺里,好生照顾道通。” “寻访圣迹?”道诚愣了一下,“师父您一个人去吗?” “一个人可以早去早回,”玄奘起身背上斗笠,又宽慰弟子道,“你放心吧,那里距离此地不是很远,过了晌午我就回来了。” 道诚虽然还是有些不放心,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眼睁睁地看着师父提起一根竹杖,独自一人出了寺门。 撒马尔罕的西北部是沙海茫茫的克齐尔库姆沙漠,这片狭长的沙漠夹在锡尔河和阿姆河之间,两条河都注入热海,而弯弯曲曲的泽拉夫善河则消失在这片沙漠之中。 距离峡谷不远的地方是一片很大的牧场,茫茫雾霭中,玄奘一眼便认出,那个正一捆一捆往畜栏里抱草料的牧主人,正是那天请求自己帮他主持烈火涅槃的百岁老人。 老人也看到了他,往地上“呸”了一声,狠狠地骂了一句:“你会付出代价的!” 玄奘无奈地叹了口气。 沿着泽拉夫善河上溯,玄奘终于踏进了那片峡谷。两边的赤色山体越来越直,植被越来越少,在经历了成百上千年的风吹日晒之后,这些山峰已经被雕刻成了陡峭的绝壁。 这样的地方,头顶是高耸入云的陡峭山崖,地上则时时可见深不见底的幽暗地缝,一不留神的大意中,短至瞬间的一刹那,就会有死神悄然而至,将生命掳入冥界。 生与死,原本差之千里的两个概念,在这里的差距竟薄得如同一张纸。 走着走着,原本晴朗的天突然阴了下来,头顶上乌云翻滚,像倒扣着一只巨大的铁锅,黑沉沉的,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莫不是要下雨了?”玄奘一面想着,一面将背在身后的斗笠戴到头上。 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一个可怕的声音—— 那是一种闷雷般的声响,仿佛从天边传来,却又越来越近,越来越大,直如排山倒海一般,震得他耳膜都痛了起来。伴随那声音的,是大地传来的沉闷急骤如鼓般的震颤。 玄奘心头一紧!这种憾人心肺的声音他以前是听到过的,那还是在翻越凌山之前,在西域广袤的土地上,他曾见过数十万头兽群的迁徙,那种景象蔚为壮观,令他终生难忘,而那些兽群奔跑起来发出的沉闷如鼓的声音,就是现在他听到的。 他下意识地抬起头——两边的山崖笔直向上,很难找到踏脚的地方。 好在玄奘少年时便出入蜀道,后又长年跋山涉水,身体早已锻炼得极为灵活。此时听得那声音越来越大,简直就到了耳边,危急之时,来不及细想,看准一处稍稍凹凸不平的地方,手脚并用,攀了上去。 刚向上攀了几步,一股劲风便从身下吹了过来,成千上万匹马、牛、骆驼凶猛地从他的脚下冲过,一时间峡谷内烟尘弥漫,扬起的沙土灰尘几乎迷住了他的眼睛,剧烈的震动让他抠在崖壁上的双手抖动起来,几乎难以把持…… 突然,他的手指一松!握在手上的石头从山体上脱落下来,玄奘只觉得自己的身体像一片树叶般飘然而落! 绝望中,他只来得及念一声“阿弥陀佛”——这副肉身看来真的要葬送在这里了,弟子们是不会找到他的,因为他会在落地后的一瞬间,被千万头牲畜践踏成泥,没入大地。 然而,就在这危机时刻,一只毛耸耸的手抓住了他的手臂,接着又是几只,玄奘的大脑一片空白,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被一股力量提了上去,放在一棵从崖壁上伸出来的孤树上。 死里逃生的玄奘转过身,想对这救他性命的人道声谢,却惊讶地看到,救他的竟是一群猴子!这些聪明的生灵显然世世代代生活在岩间,它们灵巧的身体在这悬崖峭壁间上上下下,如履平地。 自古以来,猴子都喜欢模仿人的行为,这回大概是第一次见到一个模仿它们的人,好奇之中自然产生了亲近与好感,不仅把玄奘救上来,还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试图跟这个笨手笨脚却还想像它们一样攀登岩壁的家伙交流。 “谢谢你们……”玄奘喘着气说。 在他的身下,马、牛、骆驼群还没有通完,沉闷的回音不时地把岩壁上的石头激下来,使他觉得身下的小树随时都会从崖壁上脱落似的。他将身体紧紧贴着崖壁,感受着剧烈的震动,身上的僧袍被劲风鼓起,飒飒作响,直欲将他的身体带下悬崖…… 他自然明白是谁要置他于死地,可心中并无丝毫愤怒之念,只是感慨,为什么人们的嗔恨心就这么强呢? 距离峡谷出口不远处,便是屏风似的穆库山了。大祭司达什特正惬意地靠在山前的一块巨石上。他的身后是一溜石窟,那些赤岩雕刻而成的佛像默默地注视着他,而他却浑不在意,只是盯着不远处的山谷出神。 就在那片山谷里,畜群的嘶鸣声和踢踏声越来越响。达什特侧耳倾听,脸上露出残忍的笑容——那个讨厌的大唐法师已经不存在了,不仅他的灵魂已离开了这个世界,包括他的肉体,他的衣服,此刻都不会找到哪怕是一星半点的痕迹了。 半个时辰后,他看到大批的畜群从峡谷中跑出,有些牲畜身上还带着血迹,不禁满足地眯起了眼。 再歇一会儿,就回去…… 国王自然会问起此事,这太好回答了——那个沙门受到火神的诅咒,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不幸,就这么简单…… 他做梦都没有想到,玄奘居然会完完整整地出现在他的面前! “让檀越久等了。”来自远方的沙门单掌立于胸前问讯,漆黑的双眸注视着面前的达什特,那目光平静得像波澜不惊的湖水。 达什特一下子跳了起来——这怎么可能? 从撒马尔罕城到此,只有通过峡谷那一条路。当然,这个沙门也可以选择从山上翻过,但那样的话,走一整天也未必能到达这里。 最重要的是,另外两位祭司已经飞鸽传书告诉他了,他们亲眼看到玄奘进入峡谷,这个傻和尚不仅没带一个人,甚至连马都没有骑,然后,他们便依照计划,命人打开了畜栏…… 可是现在,看到玄奘活生生地站在他面前时,达什特竟有了一种恍惚的感觉。 “法师是从……那个……谷地……过来的?”达什特咽了口唾沫,艰难地问。 “贫僧刚刚离开那个谷地,”玄奘的面容依旧从容平静,“那里有些地方极为窄迫,宽不过丈许。不知是哪家牧主人,让大群的牲畜从峡谷中通过,难道就不怕有损失吗?” “是啊,是啊……”达什特讷讷地说,“法师这么说,莫不是看到了损失?” “是的,”玄奘道,“贫僧经过那些狭窄处,见到有很多被挤踏而死的牲畜,足有上百头,它们的死状极为凄惨,真是罪过……” 说罢,合掌轻轻诵了一声佛号。 “这太不幸了。”达什特说,额上已经冒出了冷汗——眼前的人太过神奇,竟让他觉得有些敬畏。 “贫僧是来朝礼圣迹的,”玄奘接着说道,“还要替那些不幸的生灵超度,烦请檀越指引路径。” “啊,对,对,我倒忘了。”达什特擦了一把脸上的汗水,赶紧将玄奘引入洞窟…… 直到傍晚时分,玄奘才回到劫布迦那寺,却见寺内的气氛很是压抑,军士和商人们正在无精打采地收拾行李。 “阿克多,拉卡纳,”玄奘叫了一声道,“你们在做什么?” “法师!”两名军士先是一愣,随即大喜过望,“法师回来了!” 寺院里顿时炸开了锅。 “师父!”道诚像一头豹子一般冲了过来,“你可回来了!弟子还以为,你回不来了……” 说到这里,声音竟哽咽了起来。 “谁跟你们说,我回不来了?”玄奘哭笑不得。 “两位祭师说的,”阿克多抢着说道,“说法师一大早去了那片通往牧场的谷地,不幸出了意外,被畜群践踏而死。他们跟国王也是这么说的。” “国王下了命令,要我们明早以前必须离开这里。”拉卡纳接口道。 “难怪你们在这儿收拾行囊呢。”玄奘边往里走边随口说道。 “那个糊涂国王啊,”摩咄跟在后面,摇着头说,“昨天还说要广兴佛法呢,今天听说法师出了事,立刻就改了主意!翻脸比翻书还快,你们说,这什么国王啊?” “也不能全怪国王,”阿克多说,“那两位祭师说,法师是因为受到火神的诅咒,才死得这么惨的。国王信了他们的话。” 玄奘心中苦笑,我是否真的改变了国王的信仰?还是他根本就是在敷衍我? “师父,”道信慢慢地走了过来,玄奘吃惊地发现,他的脸上竟有几块青紫的淤痕。 “这是怎么回事?”玄奘看着他,“撵你们走也就是了,怎么还把你打成这个样子?” “不是他们打的,”道信不好意思地垂下了头:“是师兄……” “道诚?”玄奘颇觉意外。 “你说你该不该打?”道诚依旧忿忿不平,“昨晚明明听到师父要去那么危险的地方,居然不跟任何人说,也不保护师父,就那么没事儿人似的走了。打你怎么了?我还嫌打得轻呢!” 道信委屈地转到了一边。 “好了,”玄奘一摆手,“现在为师回来了,你们就不要再吵了。对了,道通现在怎么样了?有没有按时吃药?” “小师弟都哭晕过去了,一整天都喂不进药去……” 玄奘立即分开众人,进到禅房里,却见朵耶守在道通的身边。 “怎么样?”他小声问。 “玄奘哥哥!”朵耶站起身,眼睛里闪着亮晶晶的光,“我就知道你死不了!” “他怎么样了?”玄奘边说边走到道通身边,坐了下来,顺手将两根手指搭在弟子手腕上,只觉脉息比早晨虚弱得多了。 “烧得很厉害,”朵耶轻声说道,“道信逼我守在这里,我又不懂医术,也没办法救他。玄奘哥哥你总算回来了,不然明天我们一上路,这位小师弟只怕也难活。” “师父……”昏睡中的道通迷迷糊糊地叫了一声。 “道通,师父在这里。”玄奘握住弟子滚烫的手,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 第四十章 佛与魔 可能是师徒之间有些感应,当玄奘喂药时,道通虽在昏迷之中,竟然乖乖地将药吃了下去。玄奘松了一口气,便叫朵耶去休息,由自己来照顾道通。 道诚、道信探头探脑地往屋里看,见朵耶出来,忙小声问:“怎么样了?” 朵耶摆摆手,和道信一起走了。 一个时辰后,药劲上来,道通的烧退了许多,呼吸、脉搏也都平稳些了。玄奘累了一整天,到这时也觉困乏,便坐在道通身边打坐。 道诚来了几次,他不敢打扰师父静修,回去睡觉吧却又睡不着,就这么坐立不安地折腾了一个晚上。 第二天一早,道信便起来了,他一面急急地去找师兄道诚,一面吩咐朵耶赶紧给师父送茶。 此时道通已经醒来,正乖乖地吃师父喂的粥,朵耶见了,不禁喜道:“玄奘哥哥,你果真有些法术!” “这可不是什么法术,”玄奘道,“对了,道诚道信呢?还没起来?” “他们都在门口,没有您的吩咐,他们可不敢进来。”朵耶笑道。 玄奘点点头:“我现在要给道通身上擦些药,你先出去,唤他们两个进来。” “好的。”朵耶轻快地飘了出去。 道诚道信进来时,玄奘正小心地替道通解开衣服,一僧一俗两个年轻弟子赶紧过来打下手。 “等一会儿,为师要到宫中去见王,”玄奘一面给小弟子上药,一面说道,“你们两个留在这里照顾道通。” “师父,”道信有些不放心地说,“那个国王反复无常,不是什么好东西。您现在去见他,他会不会害你?” 道诚也有同样的担心,眼神中流露出几分焦虑。 玄奘没有回答,只是默默地给道通擦完药,又小心地替这孩子盖上薄被,这才徐徐说道:“人病,以百草医治;苍生有病,我辈当如百草之一叶,以草芥之力翻宇宙之志。佛门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 “师父……”道通叫了一声。 “道通,你听着,”玄奘温言道,“如果以后再有人跟你说师父死了,你不要相信他的话。师父不会死的,就算师父离开了这个娑婆世界,也是去兜史罗宫听菩萨讲经去了。” “弟子记住了。”道通说。 “可是师父……”道诚毕竟是个成年人,可不像道通那么好哄,想到这些日子发生的事,总觉得有一千个不放心。 “别再说了!”玄奘站起身,严厉地说道,“为师这是入宫去见国王,又不是去下地狱。你们两个,给我好好地呆在这里,守着道通,不准再听风就是雨了!” “是,师父。”两个弟子垂下了头。 阿克多替玄奘牵来了马,不解地问道:“法师昨天出去的时候,怎么也不骑马?” 玄奘叹道:“我听说那个峡谷中有些地方太过窄迫,便以为马是通不过的,所以才没有牵。现在想来,也幸亏当时没有骑马,不然,银踪很有可能会死在那里。” 说到这里,他伸出手,轻抚着银踪白亮的鬃毛:“玄奘自上路以来,已经不知道牺牲了多少匹好马了,但愿银踪能陪伴我走完全程。” “法师你就放心吧,”摩咄凑趣地说,“银踪看起来就有福相,活脱脱就是普贤菩萨的白象转世,一定能驮法师到达佛国的!” “借达官吉言了。”玄奘笑了笑,一跃上马,出寺而去。 国王大发雷霆——这两天,他已经数次出尔反尔了,他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反复无常的小人! “库赫,库尔!”他压抑着心中的怒火说,“你们不是说,大唐法师死了吗?你们不是说,连尸首都找不到了吗?你们不是说,火神的诅咒很灵验吗?现在怎么说?” “大王息怒,”库赫看了玄奘一眼,哆嗦着说道,“臣的弟子确实看到大唐法师走进那座峡谷,紧接着又看到大批畜群,所以,所以……” 国王冷哼一声:“你的弟子平常从不到那里去,昨天去做什么?莫非是要暗害法师?” “不不……不是的,大王……”两位祭司显然从未见过大王发这么大脾气,声音也有些颤抖起来。 “不是什么?”国王越想越怒,“你们的心事本王难道不知?你们不想看到大唐法师破了死屋的诅咒,所以他必须死!是不是?” “大王……”库赫、库尔被说穿了心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脸色也变得一阵红一阵白的。 就在这时,殿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 “怎么回事?”国王问。 “禀大王,”一个侍卫跪下道,“宫外来了很多牧民,他们说,他们的马全都莫明其妙地害了病!” “莫明其妙?”国王的脸顿时黑了下来,“带几个上来!” “是!”侍卫退了下去,不一会儿,就带了几个牧民上来。走在最前面的竟是那个自称自己是佛教徒,要求玄奘为他烈火涅槃的百岁老者,显然,他在这里面年纪最大,因而人们推举他走在前面。 牧民们跪下参拜国王,国王冷冷地问:“你们的马怎么了?” “回大王,”那位老者颤微微地说道,“小人养的马,昨天早上还活蹦乱跳。当时,三位祭司派人来打开畜栏,说……说要对付那个……可恶的异教徒……” 说到这里,他偷眼看了看玄奘,眼中竟流露出几分恶毒的光。 国王怒哼一声,看了仍伏在地上的库赫、库尔一眼,两位祭司不禁发起抖来。 “说下去!”国王道。 “是,大王,”那老者道,“小人当时……当时……也不敢阻止。谁知过了晌午,这些马匹倒是回来了,可惜少了十几匹,还有几十匹受伤的。这且不说,更要命的是,没多久,就有几匹马上吐下泻,小人给它们的饲料里拌了些药,可不但不管用,又传染了许多。到今天早晨,一多半马匹都染上了恶疾。” “小人的马也是这种情况。”旁边一个中年牧人说。 “还有小人的也是……”后面的几个人七嘴八舌地说。 “行了!”国王怒道,“马病了,找人医治也就是了,跑到这里来做什么?难道我这王宫是专管医马的吗?” “大王啊,”那老者苦着脸说,“小人一早就请人医治了,咱们飒秣建国擅长医马的人都说不出是什么病,也不知道该怎么医治。小人想,以前飒秣建国虽然常有陌生人来,但从未有人像这次这般带来古怪的思想,也从未有畜群大规模发瘟之事,不知这次会不会是天遣,所以才……” “放肆!”国王一拍桌案,那老者赶紧把头低了下去。 “大王,”一位大臣走了出来,“臣觉得,就算是天遣,也不是大唐法师造成的,反而有可能是因为有人要陷害大唐法师。” “你说得不错,”国王冷冷地说道,“本王也是这么认为的。” 说到这里,他冷眼看着那些牧民,又将目光移到一直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库赫、库尔身上,脸色越来越难看——飒秣建国毕竟是个草原国家,牧业是国家的命脉,若是一下子损失大量马匹,不但经济上遭受巨大损失,只怕还有亡国之虞。 “你们干得好事!”国王冲那两个祭司怒喝一声,“来人,把这两个畜牲给我捆起来,扔到那个峡谷里!本王倒是要看看,你们被万兽践踏之时,有没有本事逃脱?” “大王!”恐惧使这两个人再也忍耐不住,喊了起来,“这真的不关我们的事,全是大祭司的主意啊!” “这个你们不用操心,”国王咬牙道,“本王已经派人守住各个路口,务必抓住达什特!但是,你们也要受到惩罚!”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这般处罚他们,太过残酷,还请收回成命。” “本王偏不收回成命!”国王怒道,“他们陷害法师,欺骗本王,现在很多牧民的马都生了病,显然是佛陀发怒,降罪于此。本王若不让他们付出代价,只怕还会有更大的灾祸降临撒马尔罕!” “大王差矣,”玄奘道,“马群染病,定然另有原因,决不会是佛陀降罪。佛陀慈悲,怎会降罪于无辜的马匹?” “那便是护法天神降罪了,”国王道,“反正都是一样的!” 玄奘苦笑着摇头:“大王现在是佛门弟子,应该知道,菩萨道的修行是在利他中进行的。菩萨发愿度化一切众生,并对一切众生施予平等、无限的慈悲。大王已经皈依受戒,怎能用这般残酷的方式对待犯错的众生?” “慈悲?”国王冷哼一声,“本王现在就很慈悲,这就度化这些魔鬼到极乐世界去!” 玄奘叹道:“大王此举,与魔鬼又有何异?” “你说什么?!”国王眼中的怒气更盛,“法师若是愿意同这些魔鬼为伍,本王也可成全,不管是下地狱还是去往极乐世界,法师都可陪伴他们,去度化他们!” 殿上所有人都已看出,国王经过这几次出尔反尔,自觉在臣民中出尽洋相,心态变得极为焦躁,杀气炽盛。再有一点点火星,就可能把玄奘同这两名祭司一起杀掉。 然而玄奘并无畏惧之色,只是合掌问道:“大王口口声声说什么魔鬼,可知魔与佛真正的区别是什么?” 国王不耐烦地说道:“本王初涉佛门,哪里知道什么佛与魔的区别?但既然一个是佛,一个是魔,那便是一正一邪,区别自然大得很了。” “大王所言极是,”玄奘道,“其实,佛与魔最重要的一条区别便是,佛有慈悲心,魔有嗔恨心。” “大胆!”国王怒道,“本王也有嗔恨心,你莫不是在说本王是魔?” “贫僧不敢,”玄奘道,“其实这个世上,很多人都有嗔恨心,也就是魔心。但有魔心并不等于就是魔,就如同有佛心的人也不等于就已经成佛了。依我们平常看到的,人的习性似乎更接近于魔性,其实不然,人的生命是佛魔、善恶的共同体,只不过有些人佛性多一些,有些人魔性多一些罢了。” 国王点点头:“本王总算是明白了,因为佛陀慈悲,所以马群生瘟不是佛陀降罪。那么,方才那位长者说,是因为有陌生人带来了古怪的思想,这话倒是很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看了那老牧民一眼,而那老牧民阴郁的目光却始终望着玄奘。 玄奘见这国王杀机炽盛,不禁叹道:“有时候,魔并不可怕,被魔所摄才真的可怕。” “是吗?”国王冷哼一声:“你说魔并不可怕,莫非你见过魔?” “正是,”玄奘平静地说道,“这个世界上有魔心的人很多,他们并不都是穷凶极恶,至少不像我们想象得那样可怕可恶。有些魔只是太固执于小我,以至执著于牛角而已。用大乘佛教的眼光看,魔也有佛性,魔转过身来就是佛。” 说到这里,他默默地看了一眼那位一直注视他的老牧民。 “佛性?就凭他们几个么?”国王用手一指两个祭司,“能想出用畜群杀人的主意,这样的人也能转身成佛?” 玄奘道:“经云: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况且他们虽为幻相所惑,却并未真正伤过贫僧的性命。还请大王慈悲为怀,宽恕他们吧。” 不知怎的,听了这番话,国王一颗暴虐的心倒有些平静了。他看着玄奘,缓缓问道:“法师的意思,是拿定主意要给他们求情了?” “正是,请大王三思。” 国王依旧觉得不可思议:“法师你应该知道,他们虽没有伤着你,并不是他们不想伤你。即使今天法师以慈心替他们求情,只怕异日,他们却不会以慈心来对待法师。到那个时候,岂不是悔之晚矣?” 玄奘道:“贫僧相信,佛陀度化众生的心行是圆满的,众生本具的佛性也是圆满的,至于何时转身,何时得度,不过是各人的缘法罢了。” “法师的意思是——” “贫僧的意思是,若将来有一天,果然被大王不幸言中的话,那也是玄奘自身的造化和果报,”玄奘平静地说道,“佛度众生,重的是发心和行为,而非结果。” “好吧,”国王无力地说道,“说起来,他们在飒秣建国当祭师已有多年,也不是无功之人。这样吧,每人打二十棍,剥去职位,赶出城去。从此不得踏进飒秣建国半步!” “多谢大王,多谢大王!”库赫、库尔两人死里逃生,忙不迭地磕头。 国王并不理这二人,只是看着玄奘:“法师你看,本王这样处置如何?”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此举甚善。” 他知道不能再劝,不管怎么说,国王的威势也要保全。 第四十一章 马的情义 草原上的牧民,最怕的就是牲口闹瘟了,简直比人生病还令人心焦。人生病好歹还是一个一个的,而牲口闹瘟,则动辄一群一群的。有时,一场瘟疫袭来,几千匹马的马群,可以在数日之内,全部死亡。 玄奘陪同国王巡视了几个牧场,那些横卧在地上,看上去奄奄一息的马匹,使他的心里也不由得为之难过。 “听说法师医术高明,可看出这些马得了什么病么?”国王问。 玄奘轻叹道:“贫僧只学过给人看病,却不知如何给马看病。” “这么说,这些得病的马只能等死了,”国王的心情糟糕极了,“这可不是个小数目啊。” “大王也不必太过心焦,”玄奘安慰他道,“还是赶紧叫牧民们把生病的马同健康的马隔离,这样也好减少损失。” “也只有如此了,”国王仰天长叹一声道,“难道,是天要亡我飒秣建国吗?” 对于牧民们来说,想要把马匹隔离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为几乎所有的马都无精打采的,有一些马根本看不出来是否生病。牧民们个个欲哭无泪,束手无策。 回到寺院,玄奘依旧有些郁闷,他从少年起就东奔西走,骑过很多马,因而对马匹极有感情。想起那些病马无助的目光,心中就难过至极,偏偏又搞不清这场瘟疫的缘故,以至于一筹莫展。 “师父,你怎么了?”道通睁开眼睛,见师父正坐在自己床前出神,不禁开口问道。 “没什么,”玄奘回过神来,冲这个小弟子淡然一笑道,“你现在觉得怎么样?还痛不痛了?” “弟子好多了,”道通说,“弟子自己惹出麻烦,连累师父没日没夜地操劳,真是该死!” 玄奘叹道:“怎么能说是你连累我呢,应该是为师连累了你才对。你,还有道缘……唉!” 一想起那个死在雪山上的弟子,玄奘就不由得心中铰痛。这会儿,他甚至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孩子懂得该怎么养马,要是他还活着,说不定能应付马群的瘟疫。 “师父,”道通又叫了一声,“弟子好多了,您就不用再替弟子操心了。” “师父知道,”玄奘感动地说,“师父刚才是在想别的事情。” “我知道师父在想什么,”道通小声说,“二师兄都跟我说了,这里的马闹瘟疫,师父在为这件事情烦恼。” 说到这里,他轻轻咬了咬下唇,说话的声音更小了:“弟子知道那些马是怎么一回事。” “哦?”玄奘的眼睛里立刻放射出光芒。 道通接着说:“那些马是受了惊吓,所以得病。” “不是吧?”玄奘孤疑地说道,“受惊的马为师也见过,不是那个样子的。” “其实,也不只是受惊吓……”道通小声说道,“最重要的是,它们觉得自己伤害了同类……” “你说什么?”玄奘吃惊地问。 道通的声音更轻了:“弟子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对。听二师兄说,那些马在通过峡谷的时候受了惊,于是拼命跑,拼命跑……那谷里有些地方很窄,它们又发了狂,结果相互践踏……” 玄奘闭上眼睛,道通所说的这一惨状他是亲眼目睹的。 “弟子记得三师兄活着的时候,曾跟我说过,马是很奇怪的生灵,跟牛、骆驼什么的都不一样,它们同类之间的感情是很好很好的,特别是同一群落里的,更是像兄弟姊妹一般。如果它们自己不小心伤了同类,就会忧郁成疾,甚至死去。” “原来是这样……”玄奘喃喃自语。 “三师兄还说,当初他阿爹养的马就是碰上了这种情况,马群在一个山谷里受了惊吓,然后相互挤踏,很多马死了,活着的也得了重病。” 多么重情义的生灵啊!玄奘心中感慨万分,想到同类的惨死,想到这些同类是死于自己蹄下,这份痛苦的煎熬,使它们的生命都承受不住了。 可为什么很多看上去那么聪明那么高贵的人类,却要将自己全部的聪明才智用到对付同类中去呢? “师父!”道通又唤了一声,将玄奘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师父走神了,”玄奘歉意地笑笑,“道通啊,照你这么说,这些马其实并没有得病,只是由于悲痛抑郁了无生念,才会这样……” “不,它们的确是生病了,”道通说,“抑郁成疾也是疾,不治也是会死的。记得三师兄当时跟我说过,他阿爹用了一种草熬汤喂马,那些生病的马喝了几天就全好了。” “哦,是什么草?”玄奘问。 道通垂下了眼脸,默不作声。 “道通……”玄奘轻轻唤了他一声。 “师父,”道通的目光又抬了起来,“弟子不想帮那些坏人,他们太坏了,不仅拿火烧弟子,还把那么多马放到峡谷里,差一点踩死师父……还有那个号称自己是佛教徒的,一把年纪了,自己想死也就罢了,还让师父帮他死。师父你好心劝他珍惜生命,他就冒出那么多恶毒的想法来,还帮着大祭司去害师父……他们的马病了,是护法天龙对他们的惩罚!师父……我们不帮他们好吗?” 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变小了,语气中居然带着几分祈求。 玄奘爱怜地看着这个弟子,点头道:“好,我们不帮他们。可总得帮帮那些马,它们敏感多情,因误伤同类而痛不欲生,这份情怀难道不值得我们敬重吗?” “可那些马是坏人的。”道通执拗地说。 “好马是不会喜欢坏人的,”玄奘道,“既然它们都是好马,它们的主人想来也不会是坏人,顶多是被坏人利用的糊涂人罢了。” 道通闭着嘴巴不做声。 “道通,”玄奘轻轻说道,“你都出家这么久了,应该知道,宽恕是结束痛苦的最直接最有效的方式。懂得原谅和宽恕的人,才能时时快乐。否则,只能苦了你自己。” “弟子确实不快乐,”道通流泪道,“弟子就觉得他们是坏人。佛法何必要度坏人?” 玄奘道:“佛心广大,普利众生。如果不把坏人度好,好人也难安乐。”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笑:“其实,就算是坏人,也不是生来就坏了。他的本性还是好的,只是颠倒了,不知修善,妄造恶业。所以我们要用佛法去感化他,让他转无明开智慧,不仅不再害人还能利益众生。” “弟子不信他们还能利益众生,”道通道,“师父你说,像大祭司他们那样,也有机会转无明开智慧吗?如果他们在峡谷中害死了你,他们也能转身成佛吗?” 看来,这个小弟子还是参不透啊,玄奘不禁叹道:“道通,师父给你讲个故事,你或许就明白了。” “好的,师父。”提到听故事,道通当然没意见了。 为了弘扬宇宙人生的真谛,佛陀带着一千多名弟子,在五天竺的大地上不停地云游教化。 原野苍茫,道路漫长,这支出家人的队伍在烈日下艰苦跋涉,默默行进。然而,他们个个神态安详坚毅,使得这一群体愈发显得富于佛性的庄严和圣洁。 当他们行进到一条小河边时,和一支庞大的商队相遇了。商队里有很多大象,它们将原本清澈的小河搅动得浑浊不堪,整条河流顷刻间变成了泥浆。 比丘们涉过小河后,进入一片丛林,此时天色将晚,佛陀决定就在这片丛林中过夜。 阿难立即表示反对,他的理由是这里没有水源,比丘们将无法洗涤一天的征尘,更不能解除口中焦渴。 佛陀说:“我们不是刚刚经过了一条小河吗?距此并不遥远。” 阿难说:“可是世尊,那条小河已经被商队的大象踏成了泥河,无法再使用了。” 佛陀不再说什么,而是取出瓦钵,让阿难去小河边舀一钵水回来。阿难刚想表示异议,佛陀摆摆手,催他快去。 阿难捧着钵向小河边走了一半,中途又折了回来。佛陀问他怎么没去,阿难说:“世尊您一定是口渴了。可是那条河已经变得污浊不堪,饮用那里的水会生病的。所以,还是让我到前面远方的那条大河去给您取水吧。” 佛陀道:“你固然是好心,怎奈远水不解近渴。” 阿难说:“就算是这样,我也不能让世尊喝下不清洁的水。” 佛陀不与他争论,只是问道:“阿难,你走到那条小河边了吗?” 阿难说:“没有。” “既然没有,你又怎么知道河水不洁净呢?” 阿难回答得理直气壮:“刚才我们在河边与商队相遇时,那情形,世尊您也亲眼看到了。” “可是,刚才不是现在啊。”佛陀好像是在咬文嚼字。 阿难无奈,只好再次向河边走去。 来到小河边的阿难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刚刚还浑浊不堪的小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清澈!河水晶莹透亮,甘醇甜美,让人直想冲进去痛痛快快地开怀畅饮…… 阿难感到不可思议,他想,佛陀没有到小河边,他一定是用天眼通的神通观察到水质又变清了。 看着从小河边取水回来,满脸诧异之色的阿难,佛陀笑着说:“阿难,我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那条小河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清澈和纯净,因为那才是它的本来面目。河水是流动的,就像众生的心性,就算被外来的污染搅浑,也只是暂时的。只要我们的心是灵动的,就能够得到净化,回复我们本来的面目。” 阿难有所醒悟:“噢,正因为如此,所有的人,哪怕是十恶不赦的人,都能觉悟,都能得道成佛。因为他们的自性是清净的,只是暂时被污染了而已。” “如是阿难。河水由清变浊,由浊变清,说明世界上所有的事物,都处在一刻不停的变化中,就连佛法也是一样。所以,我们要时时刻刻用灵明不昧的心,去感知事物和人的变化异常,去把握它的迁化。只有这样,我们才能契入宇宙的真谛。” 讲到这里,玄奘道:“道通你看,这世间的每一个人其实就像这河水一样,原本是至清的。之所以由清变浊,是因为被世间的某些东西污染了。但只要河水本身是清的,总有一天,它还是会由浊变清。你说,是不是这样?” “是,师父,”道通信服地点点头,“弟子明白了。” 道通将需要的药草名称告诉玄奘,玄奘又告诉了那些牧民,一时间,所有的牧民都忙着采摘、熬制草药,并将碧绿的汤汁喂到病马嘴里,牧场上一时热闹非凡。 大祭司达什特一直没有回来,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回来不仅无济于事,还可能受到严厉的惩罚,因而悄悄跑掉了。 国王余怒未消,命士兵到边境地带四处搜索,务要将其抓回来。 “其实大王没必要这样的,”玄奘劝说道,“或许大祭司意识到自己错了,想换个地方清修。” “本王可从来不信狼会变成羊,”国王道,“法师这般宽宏大量,只怕反而害了自己。” 玄奘淡然一笑,也不多话。 三天之后,所有的病马都恢复了健康,牧场上一片欢腾。 国王阴郁的心情也明朗了许多,专程带了礼品,到玄奘所住的劫布迦那寺中道谢,又给道通带来了很多果品礼物。玄奘则借花献佛,把奥多拉供养的西瓜放入井水里冰了,用以招待国王。 大家边吃边聊,玄奘趁机向国王详细讲解了佛法中的因果定律和十善道,希望国王以后能心态平稳,爱护百姓。国王听得频频点头。 “另外,玄奘来飒秣建国已有些时日,不日就要重新上路,特向大王告辞。”玄奘道。 “何必急着要走?”国王心中竟有些恋恋不舍,“法师佛法精湛,人品高洁,实为人天之表。日后便留在撒马尔罕传法如何?”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道,“只是玄奘本意是要去婆罗门国求法,真的不能再多耽搁了。” 国王知道难以挽留,只得说道:“那么,法师需要什么物品,尽管说出来,本王也好替你准备。” “玄奘只是个行脚僧,行李越简单越好,什么都不需要。” “怎么能什么都不需要?”国王急道,“法师为我飒秣建国做了那么多,本王贵为国君,难道就不能为法师做些什么?” 玄奘想了想,道:“玄奘倒的确有一事相求。” 国王赶紧说:“法师请讲。” 玄奘道:“这次解除牧场马疾,弟子道通当居首功。可惜他重伤未愈,只怕难以随我上路,玄奘有意将他留在这里养伤,还望大王日后多多照拂。” “法师尽管放心,”国王诚恳地说道,“道通小师父在我国受伤,本王也有责任,就让他留在撒马尔罕弘扬佛法吧,本王向法师保证,我国百姓定会像佛一样尊敬他,视他为师。” “如此,贫僧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一片嘈杂之声。 “又出什么事了吗?”国王起身问道。 一个侍卫跑来说:“禀大王,有数百人来到寺院门前,请求剃度出家。” “哦?有这等事?”国王颇觉意外。 玄奘欣慰地说道:“大王您看,恶念只能使事情更糟,而善的力量却出乎人的意料!” 听了这话,国王不禁叹服道:“法师气度过人,本王不得不服啊。” “要在飒秣建国广兴佛法,确实需要剃度一批僧人,这些人既有此意,就请法师多留几日,亲自为他们剃度如何?”国王与玄奘相携走在王宫的丹樨地上,边走边说道。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度僧传戒乃功德无量之事,玄奘焉有不肯之理?” “好!”国王一拍手,“那么,七日之后如何?” “那太仓促了,”玄奘道,“度僧是件大事,不可草率行事。贫僧必须先向求度之人讲解佛法、出家人的威仪以及沙弥戒律,另外,还需要考察求度人的心志,以决定其可堪出家。求度人自己也需要一段时间,慎重考虑是真的决定舍离凡俗、出家修行,还是仅仅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另外,这样大规模的度僧传戒还需要专门的戒坛,否则就是儿戏了。” “这个不难,”国王道,“那么依法师之意,需要多长时间准备呢?” 玄奘想了想,道:“至少需要七七四十九日。” 国王大喜,他原本就在发愁留不下法师,现在玄奘自愿多留四十九日,正是求之不得之事。立即对身后的侍卫下令道:“去告诉那些求度之人,要他们安心在家诵经等候,待到七七四十九日后,玄奘法师将会亲自为他们剃度传戒!” “是,大王!”侍卫应声而退。 玄奘心中欢喜,对国王道:“以后飒秣建国便有了常住僧人,传扬佛法也便有了依凭。万望大王能善始善终,奉行五戒十善,定可使国家昌盛,百姓幸福。” 国王哈哈大笑:“法师莫不是不放心我吗?那就留下来,时时提醒我好了。” “不敢。”玄奘赶紧说道。 第四十二章 三宝具足 这天晚上,玄奘照例给道通治伤换药,道通已能坐起来吃药,他恳求道:“师父,弟子的伤快好了,就让弟子继续陪师父上路吧。” “别说傻话了,”玄奘叹道,“受那么重的伤,怎么可能这么快就好?再往前行,全是高山雪岭,上上下下,只怕找不到安稳的地方疗伤。这里还算清静,你就好好呆在这里,把伤养好,也免得再让师父挂念。” “师父你说过,人的身体本来就是一付臭皮囊,又何必执著?”道通嘟哝道。 “可是如果没有了这付臭皮囊,你拿什么学道呢?”玄奘问。 “我……”道通被问住了。 “道通,我问你,你被强盗用刀砍伤了,然后你给伤口涂了药,又用布巾认真地包扎好,是因为你喜爱这个伤口吗?” 道通摇摇头。 “对啊,”玄奘道,“你照顾它,并不是因为你喜爱这个伤口,相反,倒是为了让这个伤口早些消失。一个善于照顾身体的修行者,也并不是因为执着于自己的身体,而是为了早日了生脱死,真正摆脱这付臭皮囊。佛陀当年不也是食过粥之后才得悟的么?” “师父,弟子懂了,”道通说,“弟子会爱惜自己的身体,直到真正悟道的那一天。” “这就对了,”玄奘欣慰地笑了,“中原有句话:磨刀不误砍柴工。佛法的学习也是一样。” “可是师父,你们都走了,这里就剩道通一个人了,”小沙弥有些担心地问,“没有师父的指导,道通何时才能开悟呢?” 玄奘道:“智慧的开启有时非从人得,更多的时候是由缘而得。道通你要记住,在浩渺的宇宙里,无边的虚空中,最大最有力量,或者最小最卑下的,都是自己的心。没有人可以让你更庄严,也没有人可以使你更卑下,除了你自己的心。” 道通年纪虽幼,毕竟跟随玄奘一年多了,听了这话,竟似若有所悟。 “另外,这里并非只有你一个人,”玄奘接着说道,“国王正派人整备戒坛,要在飒秣建国度僧,到时,你便同这里的同修们一起修行,共同参证。还有……” 他顿了一顿,对正在旁边煎药的大弟子说:“道诚,你过来。” 道诚走了过来:“师父有何吩咐?” 玄奘叫他在自己身边坐下,道:“刚出家的僧人只能受沙弥戒,出家满一年且年及弱冠的沙弥,被法师证明品行高洁无破戒行为的,方可受具足戒。为师不可能在这里耽搁一年之久,飒秣建国有了常住沙弥,却无律师传他们大戒,终究不甚圆满。” “师父的意思,是要道诚去周边某个国家找一个戒律师过来吗?”道诚问。 “不,”玄奘摇头道,“周边国家有很多不是佛国,何况要找到一个合适的戒律师并不容易。” 道诚皱起了眉头:“这倒有些麻烦……” 玄奘看着这个弟子,竟将话题岔开了:“道诚,自打你在高昌剃度出家,跟随为师上路以来,至今也一年有余了。这一路之上,多亏你保护,为师真是感激不尽。” “师父说哪里话?”道诚赶紧说,“弟子侍奉保护师父,难道不是应该的吗?倒是弟子太过愚鲁,空有一身武艺,却让师父吃了很多的苦,实在是惭愧。” “你不必惭愧的,”玄奘看着他的眼睛说,“道诚,你跟师父说,愿意受具足戒,做一个真正的比丘吗?” 道诚吃了一惊:“师父,您的意思是说……要我……要我……” 玄奘默默地点头,如星般的目光看着这个弟子,一字一句地说:“为师要你领受具足戒,留下来住持劫布迦那寺。” 道诚看着师父,没有说话。道通半靠在禅床上,一会儿看看师兄,一会儿又看看师父,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依着他的内心,当然希望大师兄能留下来,自己也有个熟悉的伴儿。可要是那样的话,师父不就剩一个人了吗? 禅房内一片寂静。 “怎么了道诚?”玄奘温和地问道,“你不愿意么?” “弟子当然愿意,”道诚费力地开口道,“可是师父,弟子和小师弟都留下来,您一个人……” “你们不必担心为师,”玄奘道,“为师从长安出发,曾孤身独行万余里,穿越沙漠到达西域,不也没事吗?何况现在还有摩咄他们陪伴,你们又有什么不能安心的呢?” “摩咄就知道吹牛,”道通嘟囔道,“那两个手力还可以,但他们也不如大师兄,他们不会功夫。” “师父,”道诚抬起头来,目光中闪动着坚定的光,“弟子愿受大戒,愿留在飒秣建国传播佛法!” “师兄,”道通小声提醒道,“你不保护师父了?” “道诚相信,有佛陀的护佑,师父定能够逢凶化吉,遇难呈祥。” “善哉道诚,”玄奘欣慰地点头,“如此,飒秣建国三宝具足矣。” 其实,如果单单只是度僧,传沙弥戒,固然需要一定时间的准备,却也用不着七七四十九天。玄奘之所以跟国王说,需要那么长时间,完全是因为道诚——劫布迦那寺一下子多了上百名沙弥,没有一个受了大戒的比丘在此住持是不行的。而具足戒不比沙弥戒,一定时间的戒期必须要保证。 随后的日子里,国王忙着叫人整备戒坛,玄奘每天用半天的时间给求度人讲经说法,解释沙弥律仪,其余时间则选择一间小禅房,与道诚相对而坐,将具足戒一一传授给弟子。 他的手中并无戒本,因而采取的是口传心授的方式:“佛陀临入灭时,曾嘱托弟子阿难说:佛涅槃后,汝等以波罗提木叉为师,依之修行,能得出世。波罗提木叉便是‘戒’的意思,由此可知,在无佛的时代,戒律就是我们的导师了。” 道诚点头,表示明白。 玄奘接着说道:“佛陀为什么要讲‘以戒为师’呢?因为戒是佛法的基础,离开了戒就不能成就。从另一个方面讲,比丘以僧宝的身份住持世间,接受信众供养,若是行止没有威仪,没有养成能够住持佛法、成为人天师范的僧格,正法又怎能久住?故而佛陀制定了大量的戒条,希望比丘们能藉由戒律的规范,提升一己道德,对教团负起应负的责任,这些戒条种类繁多,计有二百五十条。” 道诚大吃一惊:“这么多啊!” 玄奘道:“《大智度论》中说:‘大恶病中,戒为良药;大恐怖中,戒为守护;死暗冥中,戒为明灯;于恶道中,戒为桥梁;死海水中,戒为舟船。’是故,戒体清净,妄心不起,狂心息处,自然得定。对于比丘而言,身戒较易,心戒尤难。须知身由心动而有造作;心由身作而生暗昧。因此,戒身尤先戒心,心净则体安,心宁意自定。” 道诚合掌道:“弟子受教。” 玄奘正要继续往下说,忽听门外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一瞥之下,隐约看到有几颗脑袋晃来晃去,他站起身来,过去掀开门帘,果然是道信和朵耶,这对小夫妻自己好奇也就罢了,竟把道通也扶了出来。 “你们也要受具足戒吗?”玄奘的目光从他们身上扫过。 “不,不是,”看到师父身披袈裟,威仪整肃的样子,道信竟有些紧张,忙不迭地摆手,“师父,弟子只是觉得小师弟这段日子总呆在房间里,太过憋闷,所以带他出来散散心。” “要散心的话,后院比较凉快。”玄奘平静地说。 “是,是。”道信合掌施了一礼,三个人赶紧开溜。 关上门,回到道诚面前坐下,玄奘轻叹一声,缓缓说道:“受具足戒,严格地说,要经过三师七证,可惜这里只有为师一个人……好在,戒律最重要的是内心的受持,至于外缘,倒不必太过执著。这段日子都是你的受戒期,为师先将戒律教给你,至于‘五篇七聚’之类,则需要你花费多年时间慢慢研读。” “是,师父。” 除比丘戒外,玄奘还给道诚系统地讲了《俱舍论》、《婆娑经》等西域各国流行的经论,并希望他日后为这里的僧俗界讲经说法。他告诉弟子,飒秣建国佛法之所以这么凋零,固然有很多原因,但这其中,没有真正的法师讲经说法是最重要的一条理由。 道信虽说很想陪师父再行一段,但他毕竟是个商人,为了商队的利益,就不能在这个地方耽搁太久。在其他成员的摧促下,他不得不采买货物,准备打道回府了。 “要是能既陪师父,又陪朵耶,那该有多好!”跟玄奘告别时,道信带着几分遗憾说,“人世间偏有那么多不如意事。” 玄奘叹道:“缺憾有时比圆满更美,就连菩萨还要留一丝有情在人间呢。道信,你要知道,菩萨之所以比声闻缘觉更动人,就因为他们在乎,在乎一切的有情,追求事事圆满反倒不是菩萨的志向,菩萨的志向是恒常保持一个有希望的点,生生不息。” 道信点头道:“要是朵耶也知道这些道理就好了,她就像个长不大的孩子,只要自己快乐,别的什么都不管。” 玄奘笑道:“没有人不喜欢快乐,人们都追求快乐,但快乐也不是靠一些表面的形式来获得或者判定的,快乐其实来源于每个人的心底。生活中的情趣是靠心灵去体会的。去掉繁杂,我们的心会更简单,会得到更多的快乐。生命短暂,找到自己的快乐才是本质。” “可是弟子弃道行商,实在是罪孽深重,只怕日后也很难找到真正的快乐了。” 玄奘道:“你陪着为师走了这一路,又请我做开示,便是没有弃道,何来罪孽之说?其实,在家出家,从修行的意义上说,没有胜劣高下。人有智愚,遂有净浊之分;心有善恶,遂有极乐地狱之别。在家人行善,火宅变红莲;出家人作恶,黄金变秽土。道信,你只须明白,‘息心自如如,寂灭唯常乐。’也就是了。” 道信喜道:“师父,这些道理,我可以向朵耶宣说吗?” “当然可以,”玄奘道,“人以亲缘为爱,爱便为系缚之本;若以法缘为亲,则现无我大慈。对于你来说,朵耶既是亲缘,又是法缘。” “多谢师父开示!”道信合掌道,“弟子谨记于心。” 到了正式度僧的日子,已是秋高气爽。那一天,撒马尔罕一大半的居民都赶到了劫布迦那寺,观看多年未见的度僧仪式。寺院内外幡幢飘扬,钟鼓齐鸣,人流如潮。 国王也带着他的卫队,浩浩荡荡赶来观礼。他先依佛制上殿拜佛散花,然后便在戒坛的一边坐了下来。 围观的人群静静地肃立着,等候法师的到来。 随着几声钟响,玄奘出现在众人面前,人们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依旧是象牙般皎洁的脸,依旧是被一袭宽大僧袍包裹着的颀长的身材。民众们在那条通往戒坛的小径上洒满了鲜花,玄奘赤足从这些浸满朝露的鲜花上缓缓通过,一步步地踏上戒坛。 头一天刚刚受了具足戒的道诚,站立在师父身旁,手中托着一个漆盘,里面是一把崭新的剃刀,协助师父度僧传戒。 求度者依次走上戒坛,玄奘从漆盘上拿起剃刀,替他们一一除去三千烦恼丝。他的动作熟练而又庄严,他的目光高贵而又疏离,每个人心中都不由得生发出无限的温暖和慈悲。 人们屏息静气,诺大的会场一时鸦雀无声,秋日温暖的阳光洒在法师的肩上,使他看上去仿佛包裹在一层金色的佛光之中。 “自今日起,你们便是飒秣建国劫布迦那寺的常住僧人,”玄奘对这些新戒沙弥们说,“飒秣建国这些年来佛法凋零,你们要以戒为师,精进修行,帮助人们重建信心。须知人身难得,六道苦轮回。智慧学佛,是唯一的解脱之道。” “弟子谨尊师命。”沙弥们一起顶礼道。 一个新戒沙弥突然问道:“师父,佛法到底应该如何去学?我如何才可以做到一心不乱,战胜火神和死屋呢?” 玄奘道:“这个问题佛陀早在经典中就为我们指出来了,《楞严经》中说:所谓摄心为戒。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是则名为三无漏学。学习佛法的原则很简单,就是‘戒、定、慧’这三个字,‘因戒生定,因定发慧’,摄心为戒,不犯恶业,这是戒律,有了戒律就会出生禅定,由禅定就可以产生智慧。” “但是,总要有个方式吧?”这沙弥道,“是念佛比较好,还是持咒、坐禅?要坐多久?” 玄奘默默注视着这个年轻人:“我来问你,你要到一个地方去,是首先考虑骑马、坐车、步行这种方式呢,还是首先考虑行进的方向?” “呃,应该是方向吧。”那个沙弥说道。 “这就是了,”玄奘道,“你所问的这些都是修行的方法,不是修行的原则。我们根本没有必要在这些问题上困扰。修行的原则是‘以戒为师’,只要把握住这一条,你总有一天可以成就。而如果你忘记了这条原则,却过于关注那些细枝末节,就如同忽略了你要行进的方向,很难真正到达目的地。” 看到这沙弥一脸不以为然的神色,玄奘又接着说道:“你用什么方式来学佛,那是你个人的因缘。念佛、持咒、坐禅,这些都只是方法。事实上,我们不可能一天到晚地去念佛、持咒,也不大可能整天都闭关打坐。摄心为戒是要我们把自己修正到一个正常的状态,远离恶业痛苦。我们学佛的基础和基石就是这一条,没有了这一条,你用什么样的方法也不可能有所成就。” 说到这里,他把目光投向所有新戒沙弥:“我要告诉大家的是,学佛的第一步不是去琢磨着怎样得定,怎样得到神通感应,然后去战胜什么火神。因为福报也好,智慧也罢,无不是由戒产生的。一心不乱是定,定由戒而生,如果身口意的恶业不断,想要一心不乱,那只能是缘木求鱼。 “佛陀把这个‘因戒生定,因定发慧’的原则称为三无漏学,也就是没有缺憾的、圆满的佛法。学佛无不是通过‘戒、定、慧’这个阶梯而成就。佛陀是大医王,以持戒治贪欲,以禅定治散乱,以智慧治愚痴。乃至种种染净邪正,生死涅槃对治之法,皆悉明了通达。我们不要想着去走捷径,应该踏踏实实按照佛陀指出的这个原则来修学佛法,也唯有如此,才会得到真实的佛法利益,获得安乐受用。” 听了这话,沙弥弟子们合掌礼拜:“谨依师命。” 第四十三章 昭武九姓 这天晚上,玄奘带着道诚道通在大殿上礼佛,巨大的佛像俯视着这师徒三人,点点烛火摇动着,为他们的裟衣镀上了一层红光。 “为师已经跟国王道别,明日就走,”玄奘转过身,看着两个弟子道,“我把赤金马留给你们。往后,这里的一切都要靠你们自己了。” 道通轻轻抽泣起来,道诚则请求道:“师父,弟子今夜想陪师父在佛前打坐一宿,以结殊胜法缘。” “我们已经有法缘了,”玄奘笑道,“不过你已受了大戒,练练定力也好,你就坐在那里吧。” 他指了指佛前的一个蒲团。 “是,师父。”道诚忙在蒲团上结迦坐好。道通也走过去,坐在了师兄旁边。 其实,这几个沙弥自剃度以来也曾跟师父练过“不倒单”。特别是道诚,自幼习武,坐上几个时辰原本不成问题,只是这练功打坐与佛家的坐禅毕竟完全不同,除非是白天已经睡过,否则夜里坐上一阵就会觉得困倦不堪。 玄奘从不勉强弟子,只是告诉他们:“躺着睡与坐着睡,其实并无不同,对于修行者来说,这些究竟只是外相皮毛。你们想坐便坐,困了就睡,这也是一种修行。” 于是,几个小沙弥试了几次便都知难而退,只有道诚常试着陪师父打坐,一直坐到起了昏沉,倒头睡下。而师父却稳坐在那里一动不动,直到天亮。有许多次,道诚半夜醒来,见师父依然端坐于蒲团,鼻息如游丝一般,似有似无…… 不过这段日子似乎有些不同,学了比丘戒后,道诚自觉自己的修为也提升了许多,以前师父讲经时有些不明白的地方竟然豁然开朗,很多事情不再过于执著。比如师父明天就要走了,今后是否还有机会相见,实在是不得而知,要说难过是肯定的,但和从前比起来,或者和师弟道通比起来,他已经看得很开,知道一切随缘了。 这样不知坐了多久,道诚感到旁边有了些动静,睁开眼睛,却见夜色正沉,大殿上烛光摇曳,巨大的石佛像悲悯地看着自己,似在责备自己心念不空。再看旁边,师弟道通躺在一块毡毯上睡得正熟,身上盖着师父的裟衣,而师父则坐在道通身旁,就着殿上的烛火专注地看书。 想到师徒一场,如此温暖清净的日子以后不知还有没有了,道诚心中不由得涌起一丝伤感。 不知是不是师徒之间有什么感应,玄奘恰于此时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微笑道:“打坐可不光是身体端坐在那里,而是要在身体端坐的同时心不散于外境,不受外境干扰,心也跟着身体坐下来,这才是真正的坐。你明白吗?” 道诚脸一红:“弟子愚鲁,心神失守,让师父操心了。” “无妨,”玄奘宽和地说道,“身为凡夫,我们的心无时无刻不处于烦恼的浮躁状态中,导致看不清自己的本质。我们只有保持平静、透明、清澈的本性状态,才能真正认清自己。唯一能让我们进入清净舒畅、透明的本性状态的方法,就是禅定。” 道诚合掌拜谢,随即收慑心神,继续禅坐。渐渐的,那些天马行空般的念头变得平淡起来,直至如云雾般消散,心底升腾起一片光明…… 清晨,早课结束,玄奘笑着对道诚说:“你看上去精神不错。” “弟子觉得神清气爽,”道诚合掌道,“一夜没有倒单,这在弟子还是头一回,原本以为定然会困倦。谁知不仅不倦,竟比以往还要精神。” 玄奘欣慰地点头,口颂一谒道:“若人静坐一须臾,胜造沙河七宝塔。宝塔毕竟化为尘,一念静心成正觉。” 道诚喜道:“真的吗师父?仅靠坐禅也可成正觉?” “久坐必有禅,”玄奘对这个弟子说道,“《楞伽经》云,今世后世,尽十分诸佛,若有一人不因坐禅而成佛者,无有是处。如今看来,你已找到适合自己的禅修方法,为师也可以放心离去了。” 听了这话,道诚才意识到师父真的要走了,顿时觉得恋恋不舍:“师父走后,弟子在修行中若遇阻滞,那时苦无明师指引,该如何是好呢?” 玄奘摇头道:“道诚,你不用担心没有明师,在我们修行的道路上,往往不是徒弟找师父,那是很难找到的。而是师父找徒弟,只要你认真修行,机缘成熟了,明师自然会出现在你面前。” 道诚茫然地看着师父:“是这样吗?弟子原本还担心会退失信心呢。” “道诚,你忘了佛典上是怎么说的了吗?”玄奘安祥地说道,“有六万恒河沙数的大菩萨在护持我们修行,我们一点一滴的菩提心都会使他们欣喜若狂,他们时时刻刻用极其微妙的善巧方便引导和教化着我们。佛在《楞严经》中说,我灭度后,敕诸菩萨及阿罗汉,应身生彼末法之中,作种种形,度诸轮转。只要我们愿意修行,就一定会得到佛菩萨的护念和帮助。我们又怎么会退失信心呢?” 道通不知什么时候也醒了,正呆呆地听着师父跟师兄说话,玄奘轻抚他的头说:“我们今生能够进入佛门,能够学习佛法,那一定是百千万劫难遭遇的,当怀感恩之心。而报恩之道,莫过于修行与弘法。《未曾有因缘经》中说:唯有一事,能报佛恩。何谓为一?常以慈心,以其所解,一切善法,展转开化,乃至一人,令其信心成就智慧,展转教化,无有穷尽。所以,道诚啊,用你的智慧去宣扬佛法吧,哪怕你只能教化一个人,你也报了佛恩了。” “弟子明白了。”两个弟子合掌答道。 玄奘欣慰地点头,迈步出殿,道诚道通追了出来。 “师父,”道诚转到他的面前,跪下道,“弟子此生能够见到师父,得闻佛法,实在是莫大的福缘。师父,您再为我们做个开示吧,如何才是开悟之道?” 望着这个弟子虔诚的目光,玄奘缓缓说道:“开悟不是求来的,它是觉性的自然而来。感觉世间之苦,有出离之心,羡慕觉者,喜爱真理,实修正法,奉行爱与宽容之道,这些都能让你自然而然地走向开悟。佛陀在菩提树下所说的‘离苦’,就是开悟之道,你们慢慢就会明白。” 告别了两个弟子,玄奘同摩咄达官和阿克多、拉卡纳等一众突厥护卫离开了飒秣建国。 秋天的高原是极美的,天高云淡,满目皆是金红相间的丛林和牧场。一行人向西南方向行了三百余里,到达屈霜尼迦国。这里地肥水美,民风纯朴,佛法昌隆,路旁红褐色的山体间随处可见巨大的佛窟。 再走数日,到达笯赤建国,这是一个由一百多个城镇组成的松散的国家,分布在大葱岭地区。每个城镇都有各自的城主,可自行决定各自活动和与外界的往来,谁也不用听从其他城镇的号令。各城都有明确的界划和分野,但是总称仍然叫做笯赤建国。 这个国家土地肥沃,瓜果之类生长茂盛,尤其是盛产葡萄。 “瞧这里的葡萄,多好看!就像珍珠一般。”摩咄骑在马上,一边拨开那挂满串串果实的葡萄藤,一边赞叹道。 “再过几日,这些葡萄就该成熟了。”在他身后的阿克多说。 “这里很像高昌。”遍地的葡萄园使玄奘想起火焰山下那位执著的义兄,心中颇有几分感慨。 “既是如此,我们便在这里住上几日如何?”摩咄兴致勃勃地提议道,“等这些葡萄成熟。” 玄奘微笑摇头:“这一带风光如此优美,又崇信佛法,看来咱们很快就要到达佛国了,还是不要多做耽搁了吧。” 于是他们继续前行,行走了二百多里到达赫时国。此国也被称作“石国”,东西窄,南北宽,周一千多里,西临叶河,也算是葱岭一带的大国了。这里的土质、气候与笯赤建国相差不大,国中百姓半牧半耕,也有几十个城镇,各城有各自的君长,却没有总的首领,全部臣属于西突厥。 听说西突厥使臣护送大唐高僧前来,这些君长都亲率城中百姓出城迎接,并将玄奘等人接入城中款待。 玄奘想起在瓜州收的俗家弟子石槃陀就来自于这里,不禁有些感慨。 他没有在这些城池多做停留,而是加快了步伐赶路,满心希望能快些到达天竺,却不知这里距他的目的地还差得远呢。 连续赶了一千多里路,他们到达了怖捍国。 这是一个奇怪的山地国家,说它奇怪,是因为这里的语言迥异于这一路的其它国家。居民的性格勇武刚健,外貌却长得丑陋不雅。这里群山环抱,气候寒冷,土地肥沃,花果众多,又适合繁殖羊马,原本是个不错的地方。可惜由于国中没有能够统辖全境的君王,各部酋长和地方豪强彼此争强,互不相让,几十年来打斗不休,他们凭借着河流和天险来划分各自的势力范围,而在这些地带,玄奘等人时时可见战死的尸首。 一行人马不停蹄,晓行夜宿,这一日来到窣堵利瑟那国。 这个国家周围一千四五百里,东临叶河,与赫时国相对,国土面积却比赫时国更大。叶河发源于葱岭北部,水流浩瀚浑浊,十分湍急。这里的土质、居民的风俗与赭时国相仿,只是因地处高原,草场遍地,国内百姓多以牧业为主,四处迁徙,居无定所。 窣堵利瑟那国倒是有自己的君王,不过也臣服西突厥。国王与僧众听说玄奘一行到此,十分恭敬,热切期望法师能留下来讲经弘法,与国中僧俗广结法缘。但玄奘想到这一路之上已经耽搁太久,不愿多做停留,只在寺院内讲解了一天《般若经》,便又上路了。 再往西南,便进入了昭武九姓国的境内。 “何为昭武九姓?”摩咄显然是第一次听到这个名称。 玄奘道:“听说这里的国王来自葱岭东部的月氏国,本姓温,旧居中原祁连山北的昭武城,后来被匈奴破围,举家西逃,过葱岭,在此地建立了月支国。隋朝时,此国又分裂成九国,各自独立,他们的国名依次是:康国、东安国、中安国、西安国、发汗、米国、史国、何国、乌那曷、穆国和漕国。由于都姓昭武,因而又被称作昭武九姓。” “奇怪啊,”阿克多搔了搔头,“我以前也曾来过此地,怎么没听说过这些名字呢?只知道前面有喝捍国、捕喝国、伐地国、曲双尼加国什么的。” “你说的这些就是昭武九姓国里的,”玄奘解释道,“喝捍国便是东安国,捕喝国便是中安国,伐地国便是西安国,曲双尼加国便是何国。同一个国家,中原地区同西域地区叫起来并不相同。” “原来是这样。”阿克多恍然大悟。 摩咄回头问道:“既然这些国家的国王都是中原苗裔,法师可要一一拜访?” 玄奘摇头道:“那要耽搁多少时间?还是赶路要紧。” 他们迅速通过了这一连串的小国,天气渐渐转寒,前方又出现了一个叫霍利习弥加国的国家,该国又称火寻国,地连咸海,是玄奘西行所经过的最西边的国家。 从火寻国开始,玄奘不再往西南行,而是取道东南。 这一日他们渡过缚刍河,南行五百里,抵达货利习弥伽国。 自打离开飒秣建国,众人已经马不停蹄地行走了两个多月,人马俱已精疲力竭,因而摩咄提议,在此歇息数日。 玄奘叹道:“我知道你们都很辛苦,我何尝又不想歇息几日?只是时令已至深秋,如果不能趁着现在天气还好多赶些路,冬日一至,大雪封山,路便难行了。” 摩咄想想也是,于是便不再坚持,一行人在货利习弥伽国仅停留了一宿,便又向着东南方向进发了。 再行三百余里,经羯霜那国,便进入乱山丛中,四周峰峦重叠,像波涛起伏的大海一样,蔚为壮观。山间白雪皑皑,绝少人行。奇怪的是,脚下却有一条弯弯曲曲的小道向前延伸,不知通向何方。 众人在这艰险的小路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走了十几天,也没能走出这群山的迷魂阵。沿途既未发现人烟村落,又缺少水草干粮,着实感到疲累难支了。 “这是什么地方?”面对夕阳下的群山,玄奘以手遮额,自言自语道。 “谁知道这是什么鬼地方?”在山区走了那么久,脚掌都磨烂了,还没走出去,摩咄也不禁有些心浮气燥,“对了阿克多,你去过的地方也不少,可知这是什么地方吗?” 阿克多想了想,道:“弟子猜想,快到铁门峰了。” “啊哈!我知道了,”摩咄一拍手,“过了铁门关,就是睹货逻国的地界了,那里可是人烟绸密的繁华之地,而且当地的人虔信佛法!” “可是,我们不知道能不能顺利到达铁门关,”阿克多并不乐观,“这一带地形太复杂,很容易迷路。我也只在多年前走过一次,记得前面有个山谷叫什么黑豹之口的,上面的栈道年久失修,极为险恶,行人稍有不慎,便会掉落下去。” “喂!我说你小子别吓唬人好不好?”摩咄不满地说道。 玄奘抬起头来,太阳已经完全落山,头顶迅速聚拢着翻滚的乌云,巨大的阴影仿佛遮住了全部的天光,周围越来越暗,浸着寒意的山风让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 “快下雨了,”他说,“我们就在这里宿营,找个不易被山洪冲到的地方。” 阿克多等人也都有此意,回身招呼士兵们迅速下马,取出简易的帐篷,选择了一处高地安营扎寨。 谁知这里的雨来得极快,没等帐篷搭建完成,雨水便夹着冰渣劈头盖脸倾泻而下,将每个人从里到外浇了个透,露在外面的脸和手被刀子般的冰渣划得生疼。 黑夜迅速降临,山谷里弥漫着扰人心绪的雾霭,数丈开外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枝蔓横行的树枝上布满苔藓,在黑暗中看起来犹为恐怖。 一通手忙脚乱,总算搭建好了营地,大伙儿赶紧带着马匹缩进了帐篷里。 夜晚的降水很快便将帐篷浇湿,好在风不甚大,每个帐篷里都拢起了一小堆火,上面架上陶罐烧着热水,拉卡纳又往火里扔了几块石头,大家聚在一起烤火聊天。 “这鬼天气,去飒秣建国之前还热得要死呢,怎么突然间就变得这么冷!”摩咄将手缩在袖筒里,骂道。 拉卡纳笑道:“达官不要着急,再过一会儿,等石头烧热了,就暖和了。” “是啊,”阿克多道,“怎么说咱们还有帐篷呢。” “幸好如此。”摩咄不再抱怨,把手伸出来,放在火上烤着。 望着眼前金红色的火苗,玄奘不禁想起了飒秣建国,想起了圣火坛中的火焰,想起了拜火教的祭司们,于是轻轻说道:“温暖,其实是对严寒的一种宽恕。”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担忧——已经进入九月天了,一路之上时有降雪,也不知何时才能走出这高山地带,若是等到大雪封山还走不出…… 过凌山时的惨痛情景顷刻间又浮现在脑海里。眼下,他只有在心中默默地祈请佛陀保佑。 第四十四章 从铁门到睹货逻国 第二天一早,雨似乎小了些,一行人收拾起行李又匆匆上路了。 冷硬的风使地面结了一层薄薄的冰,马踩在上面溜滑难行。不久,雨又变成了雪,且越下越大,所有人都冻僵了一般伏在马上,通红的手机械地抓着缰绳。 接近正午,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半冻半淌的小河,弯弯曲曲,直伸向莽莽苍苍的原始森林。此时头顶风雪正酣,古道上一片沉寂,冰封的河面上风雪漫卷。西行的队伍牵着马匹,踏着冰面上的积雪,小心翼翼地顺河前进,不久便钻进了浓林密布的森林。 一行人在这片原始森林里深一脚浅一脚地走了一整天,天快黑时,居然看到一座废弃的古庙。古庙房舍尽毁,只余下一间大殿还算完整,可以挡风遮雪。 骑兵们率先欢呼起来,忙着将马匹牵进殿去。 玄奘和摩咄则在古庙周围捡拾了些枯树枝子,然后就在破旧的大殿内化雪煮饭。 一口热汤下肚,每个人身上都暖和了许多,摩咄伸了个懒腰,预备休息时才发觉,这座破庙的地上全是冰碴子,显然不可能躺上去睡觉,不禁皱起了眉头:“今晚睡在哪里呢?” 拉卡纳哈哈一笑:“还记得道诚小师父怎么说的吗?久坐必有禅。咱们都跟法师学学打坐吧。”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一乐,这个道诚,我让他弘法,他倒弘得挺快。 摩咄苦着脸道:“法师是无所谓,可以打坐。我可没有坐着睡觉的能耐,这些日子急着赶路,累得腰酸背痛,怎么可能不躺下来睡觉?” “达官不用担心,”阿克多笑道,“我就不信这么大的森林,还弄不到一张床?拉卡纳,保护好法师,我带兄弟们找床去!” 玄奘觉得奇怪:“森林里哪里有床?就算用木料打制,一来咱们没工具,二来这一夜的时间只怕也不够用。不如将这大殿打扫一下,铺上毡毯,在马腹下睡上一觉不也很暖和吗?再不行就搭起帐篷好了。” 阿克多摇头道:“法师说得固然不错,只是这些日子露宿在外,好容易得了这么个遮风蔽雨的好所在,若再不睡得舒服点儿,岂不亏待了自己?” 玄奘道:“有这么个所在就不算亏待了,你们还是不要出去的好,天都这么黑了,外面风大雪急,当心出事。” “不会出事的,”阿克多道,“法师只管宽心,我们很快就回。” 说着,便带了二十几个士兵一起出了破庙,顶着风雪钻进了森林。玄奘无奈,只得闭目诵经,替他们祈祷。 半个时辰后,就见他们拖着四棵碗口粗的枯树回来了,玄奘立即明白过来,赶紧上前帮忙,将树上的枝枝岔岔砍了下来,摩咄又用小刀在墙的四边分别挖了小洞,众人齐心协力,把枯树干往洞里一塞,把树枝剁巴剁巴,并排铺在上面,就成了两个又暖和又舒服的大通铺。 这个夜晚,他们就躺在这张大通铺上,舒舒服服地睡到天亮。 一转眼,玄奘等人在这深山峡谷中已经穿行了半个多月,居然连一个人影都没有见着。眼中所见,尽是山川峡谷和无边的森林、雪原、草地、河流,中间时有雨雪天气,甚至还遭遇了一次山石滑坡,好在这些人都是经验丰富的旅行者,总算是有惊无险地渡过了难关。 再往前去,便是阿克多所说的,被称作“黑豹之口”的深谷了。 众人站在山巅之上往下看,只见山谷中雾霭成烟,深不见底,山间有一条悬空的栈道,宽不过尺许,栈道边上竟无绳索相栏,只有一个挨一个的木橛钉在崖壁上。 对于在凌山上走过冰栈道的玄奘来说,眼前的木质栈道似乎算不上有多险。不过细细打量,这些组成栈道的木板由于年久失修,在这里风吹日晒的,有一些确已朽坏、断裂。更要命的是,由于刚刚下过几场小雨夹雪,栈道上覆了一层薄冰,走在上面极易打滑。 大伙儿割了一些草,绑在马蹄上和自己的靴子上,尽管如此,仍需一步一步,小心谨慎地行走。 他们用了一整天的时间,直到天完全黑下来,才算过了这个“黑豹之口”。踏上对面山梁的时候,每个人都发觉自己紧张得快要虚脱了。 玄奘擦了把额上的冷汗,强笑道:“中原有句古话,叫做‘如临深渊,如履薄冰’,现在咱们不是‘如’了,是真的走在上面,果然是战战兢兢。” 摩咄也笑了:“莫非法师的家乡也有这样的路?” 玄奘道:“在中原,有个地方叫蜀地,那里的栈道与此处可堪一比。不过,那里修路的人会在栈道两边围上绳索,以做扶手。” “好聪明的做法!”阿克多赞叹道,“那样就安全多了。”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担心,”拉卡纳边走边说,“像法师这样的人,走在哪里,都会有神灵相助的!” “你说的对,”阿克多道,“还记得大森林里的那座破庙吗?那鬼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却有一座古庙,不是太奇怪了吗?若不是神佛护佑法师,化现出来的,谁又能相信呢?” “如此说来,我们跟着法师,也能沾些光了。”摩咄笑道。 听了这些话,玄奘心中既感动又难过——无论多么艰难,这些伙伴们都有这般乐观的心境,不仅不认为是我这个沙门将他们带到如此险恶的环境中,相反,他们执著地相信神灵的存在,并且认为我会给大家带来好运。 问题是,我真的可以吗? 一行人相扶相携,翻山越岭,不知过了多少难关,终于有一天,阿克多指着前方屏风般的山峰喊了起来:“法师快看,那里定是铁门关了!” 玄奘精神一振,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见群山环绕,云雾蒸腾,通往那山上的是一条细细长长的栈道,仅容一人通行,而且崎岖险峻,栈道两侧的石壁断崖如刀削一般。 “怎么没看到关门?”他奇怪地问。 “弟子猜测,那关门定在山顶险峻之处。”阿克多说。 玄奘点了点头,认可了他的说法。 于是,西行的队伍牵马连成一线,在狭窄的山道上艰难行进着。 望山跑死马,他们沿着崎岖的山路又行了三百余里,终于来到铁门峰下。 两名突厥士兵上前拦住了他们:“你们是什么人?” 这是自进山以来,他们见到的第一波活人,摩咄等人都不由得长舒了一口气,心中都有一种重回人间的喜悦,就连那两名士兵望向他们的凶恶眼神也觉得顺眼得很。 玄奘出示了叶护可汗给的玉牌,两名士兵吃了一惊,果然毕恭毕敬地让在一边:“原来是玄奘法师,请——” 玄奘举头望去,只见这一带山形奇特,地势险要,两边悬崖峭壁,怪石峥嵘,山间栈道变得更加狭窄,曲曲弯弯地一直伸向云端。 “沿着栈道走,便可出关了吗?”他问那两个士兵。 “正是,”一个士兵答道,“栈道的尽头便是铁门关隘之所在。” “这个关隘好险啊!”玄奘感慨地说了一句。 “要不怎么又叫塞铁门呢?”摩咄插言道。 一个士兵冲他们一笑:“我们这个铁门关可是这片高原地带最险要的关塞了!南来北往的商客都要从这儿经过,所以,这里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法师您看这山,天生铁质,故而又名铁山。山上多有悬崖峭壁,易守难攻得很呐!” “如此说来,这里是西突厥的门户,”玄奘沉吟道,“关外便是睹货逻国了吧?” “好像是的,”那小兵不太肯定地说,“法师沿着栈道出铁门,再往南去,全都是些小邦国,算不算睹货逻地界不清楚,因为他们虽然也听命于大汗,可毕竟路途遥远,多少年不通音讯了。” 玄奘点点头,谢过那两个士兵,便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提起衣襟,顺栈道朝上走去,摩咄和骑兵们牵马跟在后面,顺次而过。 再往前去,地形更险,两旁石壁陡峭险峻,色黑如铁,高插云天,刀劈斧砍一般,无人敢攀,一条蜿蜒曲折的山路,一面倚着峭壁,一面临着深谷,直通关门,让人心惊。也难怪西突厥汗国将其视为西界,羯霜那国也以此为屏,果真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 走不多远,果然看到前方石壁下有一个大大的缺口,可以容得下驼马出入,显然,这里便是铁门了。缺口下又有七八个西突厥士兵把守,他们看见玄奘一行人马接近关门,立即上前,喝令停止前进。 玄奘再次出示玉牌和通关护照,守关验证无误,挥手放行。 众人来到关塞前,果见这关上有两道铁门,门板上铁钉数十枚,个个都有拳头大小。玄奘朝里面探了探,却见里面光线昏暗,顶部岩石相合,不见天日。此时正值深秋,山上狂风呼啸,通过铁门时,发出的声音犹如万马奔腾一般。 一行人马不敢久留,迅速通过了铁门要塞。回头望,见有几十个铁铃悬挂在铁门之上,铁门开启时,铁铃叮当,声音远播。 过了铁门关,玄奘与摩咄等人继续南行,随着地势的逐渐降低,天气也渐渐暖和起来。三天后,他们终于抵达睹货逻国地界。 这睹货逻国,旧名吐火罗,原是西亚的一个大国,东扼葱岭,西接波斯,南临大雪山,北据铁门,东西三千里,南北一千多里。阿姆河自东而西,流贯国境中部地区。中原王朝将其称为“大夏”,汉朝时臣属大月氏国,后来改为厌哒国,隋代时又改称睹货逻国。由于其是西亚、天竺、西域诸国和中国西部的交汇处,又是波斯文化、天竺文化和中原汉文化的交融混合地区,因而一度国力强盛,无人敢欺。 然而那毕竟是很多年前的事了,近百年来,睹货逻一带酋豪力竞,各种势力纷纷立起自己的君长和首领,依川据险,竟将一个诺大的国家,分成了二十七个小国。如今的睹货逻国早已是王族绝嗣,新成立的这些小国虽然画野区分,势力却是大不如前,只得全部臣服于西突厥,受其役使和欺凌。 睹货逻的兴衰让玄奘感叹不已,一个统一的国家是多么重要。他和摩咄等人走访了其中几个小国,见这里的居民大都身着毛皮衣服,皮肤被高原的阳光晒得黝黑透亮,五官长相也异于诸国,语言竟不是大葱岭一带通用的粟特语,反倒与玄奘在高昌、阿耆尼等地听到的吐火罗语颇为相似,但又有所不同。 好在这里的人也信奉三宝,人们略略懂得一点信义,不喜欢欺诈,因而民风颇为淳朴。 沿阿姆河的北岸顺流而下,道路变得平坦起来,玄奘与众人策马急奔,不久就到达呾蜜国。 此国东西长,南北狭,有伽蓝十余所,僧徒一千余人,是睹货逻一带佛教最为兴盛的国家。 当晚他们投宿于一座较大的寺院里,寺中有数座窣堵波,寺僧告诉玄奘,这些窣堵波以及佛尊像,多有神异和灵鉴。 但玄奘更感兴趣的却是这里的藏书——不仅有众多梵文贝叶佛经,还有很多地方俗志。玄奘随手取下一部,发觉里面的文字很奇怪,是用一种类似于吐火罗文的斜体字母写成,数了数,总共二十五个字母交相排列,书籍也都是从左至右横读的。 再取另外几部看,也是如此。 “这是吐火罗文吗?”他一面翻阅着这些俗志,一面问旁边的僧人。 “当然是啦。”寺僧一副理所当然的口气。 玄奘取出纸笔,写下了“南无阿弥陀佛”这几个字,递给寺僧。他用的是在西域诸国学的吐火罗文。 寺僧接过看了看,皱紧了眉头:“法师所书,既非吐火罗文,又非粟特文,更非梵文,不知这是……” “这就是吐火罗文字。”玄奘道。 “看着倒有点像,但肯定不是,”那僧人笑道,“我是睹货逻人,还能不认得自己国家的文字吗?” 玄奘也觉困惑难解,称谢而出。 睹货逻地区气序温暖,因而瘟疫疾病也非常多,每年冬末春初,霖雨绵绵,从这个地区往南,一直到滥波以北的各个地方都流行各种瘟病。大寺院中的僧人们平常也替信众看病,玄奘也加入其中,用针灸治好了几位,寺僧们惊异万分,不明白这小小的银针何以能够治病? 玄奘简单地向他们解释了针灸的原理,当地人依然弄不明白,只当是神佛护佑,个个敬佩不已。 西行队伍在此住了几日,便又上路,寺僧们依依不舍,直送出十里开外。 “法师来得也算凑巧,”一个僧人边走边说,“若是再迟来两个月,我们便要进入雨安居了。” 玄奘觉得奇怪:“雨安居不是在夏日吗?” “我们这里与别处不同,”那寺僧道,“夏天是没有雨的,反倒是每年的秋末冬初,雨水下个不停。所以这里的僧徒每年以九月十六日入安居,腊月十五日解安居。” “原来如此,”玄奘赞叹道,“据其多雨而更改安居之日,这也算是设教随时啊。” 告别了热情的寺僧,玄奘与他的队伍继续向前,他们出了呾蜜国,策马往东行进,依次经过赤鄂衍那国、忽露摩国、愉漫国、鞠和衍那国、镬沙国、珂咄罗国,到达拘谜陀国。 这是睹货逻旧地一个较大的国家,据于大葱岭之中,国王是突厥人,境内还有一个不大的沙碛,一条大河自东向西穿越其间——这便是阿姆河。此河源起帕米尔高原,自东向西流,辗转千里,流向咸海,始终不涸。 此时玄奘等人正沿着阿姆河,在群山环绕间行走,在他的眼里,阿姆河是一条与佛教的宇宙观联系紧密的河流——佛说世界以须弥山为中心,分四大部洲,我们所居住的南瞻部洲的中央,有一“无热恼池”。周围有四条河分别绕池一周后,向四方流出。 这四条河分别是恒河、信度河(印度河)、缚刍河(阿姆河)、徙多河(叶尔羌河)。 想想也不奇怪,在这峰峦重叠的群山之间,最先出现并逐渐贯通的当然是水道——那便是佛经中经常提到的恒河、信度河、赫尔曼德河、阿姆河、徙多河……循着这些滋生并哺育了文明的大河上溯,最终都可以在葱岭高原的千山万壑间找到宗源,找到每一条最不起眼的溪流。 高原终年不化的积雪提供了充足的水源,长年经流,剥蚀着巨大的山体,加上上游那些随水游走的河沙不断淤积,于是,高山的沟谷间便有了最先形成的河漫滩,以及由此诞生的河畔开阔地,这使得大葱岭一带很早便有了以农牧为业的人类,并逐渐向外拓展。 玄奘边走边想象着经文中提到的那些地方——我们所生活的这个世界当然属于南瞻部洲,那么,所谓“无热恼池”是不是就是指大葱岭呢?这里终年积雪,当然没有“热恼”了。 他突然想起,中原及中亚、西域一带几乎所有的大江大河都源于葱岭,其中,徙多河注入塔里木河,潜入罗布泊地下,从积石山流出,成为黄河,与中国传说中“河出昆仑”的说法是一致的。 这样一想,心中本能地对这座号称“万山之祖”的大葱岭产生出一种浓浓的敬仰之情。 第四十五章 麴文泰的妹夫 从阿姆河北岸东渡,便到达摩悉铁帝国,再往南去,依次经过了钵铎创那国、淫薄健国、屈浪拏国、呬摩呾罗国、钵利曷国、讫栗瑟摩国、曷逻胡国、阿利尼国、瞢健国,除了夜晚投宿外,玄奘等人始终未做停留。 这些国家都属于山峦起伏的大葱岭地带,有的只隔一座山头,语言和文字就大不相同。 这些日子走下来,玄奘觉得整个世界就只剩下了山,山的尽头还是山,总也走不出去似的。真不明白,上苍怎么会在这一带创造了如此多的高山?又怎么会有这么多不同的文明诞生于这千山万壑之中? 大葱岭上融化的雪水滋养了那些零星的、数量却相当可观的河漫滩草甸,牧人们依据草情的变化在这些草甸间往复游走。千百年倏忽而过,于是,高原中的沟谷间布满了密如蛛网的牧道。后来的征战和大规模的迁徙又将这些牧道大大拓展,使之成为丝绸之路过往客商的必经之路。 玄奘现在就行走在其中的一条通道上,沿着这条通道,可以看到各个年代的军事设施——驿站、卡伦、堡垒,无声无息地向他诉说着岁月的沧桑…… 这天,往南登上一座山巅,极目远眺,玄奘的眼前再次出现了一座诱人的城池——整座城池建在山上,城壁看上去厚重坚实,中间最高处有一座深灰色的城堡,在夕阳的照射下,显得极为雄壮。 “那又是个什么国家?”玄奘站在山巅上,看着那座城池问。 “如果我们这一路没有偏离方向的话,那便是活国了,”阿克多一面说,一面用手一指,道,“法师你看,最高处的那座城堡,就是活国王宫!” 听了这话,摩咄顿时兴奋起来:“活国国王呾度设是我们大汗的长子,被大汗委派到这个地方来做国王的!另外,他还娶了高昌王的妹妹。对了法师,听大汗说,高昌王是您的义兄,他有没有跟你说起过他有这么个妹夫?” “说过,”玄奘道,“义兄还有书信,要我呈送给活国国王和国后。” 说到这里,他轻轻舒了一口气,伸手按了按怀里高昌王麹文泰的那封书信,这是那二十四封书信中的最后一封。在西域,部族间相互结亲是巩固盟友关系避免战争的重要外交手段,呾度的婚姻便是一例。 细想一想,世间的因缘还真是奇妙,玄奘出长安后一路向西,原本以为自己根本不可能经过这里,可还是到了。 “太好了!”摩咄大呼小叫道,“我们大汗也有书信给特设,这一回的供养定然差不了!我说法师啊,咱们前段日子赶路赶得实在太急,人马都累得很了。如今好不容易到了这里,就多呆上几日,好好休整一下吧!” 阿克多和拉卡纳也都点头:“是啊法师,连日赶路,就算人能承受,马也受不了了。” 玄奘微微一笑,道:“既然如此,便依你们好了。” 身后的骑兵们都欢呼起来,众人摧马朝那座活国城池跑去…… 然而事不凑巧,当玄奘等人来到那座城堡状的王宫前,请求见特设的时候,却被告知,特设身体不适,请他们过一段时间再来。 摩咄对那位负责引见的官员说:“我是摩咄达官,奉可汗之命,护送大唐来的玄奘法师西行求法。这位大唐法师乃是可汗的座上宾,在素叶倍受尊崇礼敬。另外,他还是高昌王的义弟,有高昌国王的亲笔书信,要面呈特设。” 那官员听到玄奘的名字,已经听了一惊,又听说有叶护可汗和高昌王的书信,忙将他们引进馆驿。 “法师请在此稍事歇息,我去禀告特设。”那官员恭敬地说道。 “麻烦大人了。”玄奘合掌道。 没多久,那官员便去而复回,神态愈加恭敬:“法师请——” 玄奘被领进了城堡,一直来到特设的房间里,一位宫女轻轻挑开帐帘,冲着里面小声说道:“特设,大唐法师来了。” “快请他进来。”帐内传来一个有气无力的声音。 玄奘走到帐前合掌施礼:“贫僧玄奘,见过特设。” 斜倚在床上的呾度设挣扎着坐了起来。他的年龄刚过四十岁,却已经显得非常苍老,比他的父亲统叶护可汗更显老态。整个身体病弱不堪,一条细裘裹住腰际以下,须发凌乱,面色焦黄,高耸的双颊隐现潮红,两眼半睁半合,也不知是迷梦初醒,还是恹恹欲睡。就连说话的声音也显得有气无力。 “法师请坐……” 玄奘来到榻前坐了下来:“特设身子不适,贫僧还来打扰,实在惭愧。” “无妨……”特设道,“法师远来至此,本王原该亲自迎接的。唉,都是这身体……法师一定见过高昌王了?” 玄奘便将自己与高昌王的情谊以及他们如何结为兄弟之事简单地说了一下,又道:“大汗与义兄分别写有书信,托贫僧带给特设。” “在……在哪里?”呾度设看上去很是急切。 玄奘从袖中取出两封书信,交到侍卫手里,那侍卫又转呈特设。 呾度先看父亲统叶护可汗的,看了一会儿便放在一边,又拿起妻兄麹文泰的书信,谁知刚看了几句,突然间悲从中来,痛哭不止。 “特设……”玄奘觉得有些意外。旁边服侍的宫女侍卫们全都变了脸色,紧张不已。 “妻兄他……向……公主……问安……”呾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看来……他是还没有……接到……讣告……” 讣告?玄奘心中一紧,看来,又是无常。 “我的……爱妻……”呾度依旧呜咽不止,“她……前些日子……刚刚……过世……” 果然如此。玄奘轻轻叹了口气,又见呾度设哭得如此伤心,心中不禁有些黯然。 世事无常,就连王宫贵族也不能免啊。 于是他不再劝说,只是静静地坐在一边,等呾度哭完。 过了好一会儿,呾度才终于止住了哭泣,躺在榻上呼呼地喘着粗气,宫女赶紧奉上茶汤。 玄奘趁机说道:“人死不能复生,还望设节哀顺变,顾惜自己的身体。” “弟子明白,”呾度喝了一口汤,总算平静下来。回身问宫女道,“可贺敦呢?怎不见她来?” 宫女欠身答道:“王妃与特勤王子都在佛堂,为特设祈福。” “难得他们有此心意,”呾度欣慰地说道,“本王觉得好多了,叫她来见见法师,对了,叫王子们也都来。” “是,特设。” 过了一会儿,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呾度喜道:“他们来了!” 宫女上前掀开珠帘,外面的人便鱼贯走了进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二十岁出头的年轻女子,她披着一头卷曲的褐色长发,头上戴一顶白色毡帽,上面斜插着三根色彩斑斓的雉翎。一袭大红丝裙,更衬得其面似芙蓉眉如柳,肌肤胜雪,鲜红的嘴唇微微上扬,好一个绝美的女子。 而在她的身后,是一个二十三四岁的青年男子,身材颀长挺拔,留着一脸浓密的黑色胡须。 再往后,则是两个十岁左右的锦衣少年。 四个人一起向呾度设礼拜。 “你们起来吧,”呾度设道,“法师啊,这位便是我的新王妃可贺敦。来,见过大唐玄奘法师。” “见过法师。”可贺敦欠身向玄奘行礼。 玄奘合掌还礼:“阿弥陀佛。” 抬起头时,不禁吃了一惊——这位年轻王妃正用一双淡蓝色的眼睛看着自己,那目光就仿佛是冬日里映着蔚蓝天空的薄冰,自然而然地流露出摄人心魄的魅力。 几乎是下意识的,玄奘将目光移开了。 呾度设接着往下介绍:“这位是我的长子特勤。” “弟子见过法师。”特勤上前行礼。 玄奘还礼道:“王子不必多礼。” “这两个孩子……便是我那死去的……爱妻……留下的……”说到这里,呾度又忍不住伤感起来,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而在他的旁边,可贺敦很不高兴地撇了撇嘴。 “特设不必太过伤感,”玄奘道,“两位小王子看上去灵气逼人,正是特设之福啊。” “法师也这么认为吗?”呾度止住了泪水,满怀希望地问玄奘。 玄奘认真地点了点头,却没注意到旁边的特勤已经拉下了脸。 呾度颇感欣慰地对玄奘说道:“这两个孩子一个叫阿塔,今年十三岁;一个叫赫迪,十一岁。无论是读书还是骑射,都超过其他王子同龄时,就像他们的母亲一样聪明颖悟。我对他们的期望很高。” 玄奘见呾度说起这两个小儿子,面容虽然疲惫而又伤感,情绪却好了许多,不禁心中一宽,正想再说几句宽慰的话,无意中瞥见特勤的脸拉得老长,显然极不满意。 玄奘回过味来,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在王宫之中,面对的不是普通百姓的人伦之爱。特设有好几个儿子,若是厚此薄彼,只怕会牵涉到宫廷之争,自己一个出家人,这种事情还是不去掺和的好。 想到这里,他双手合什,将话题岔开道:“玄奘此行,要去婆罗门国求法,希望特设能够发放关文,更换马匹。玄奘感激不尽。” “法师不必那么着急,”呾度设道,“父汗在信中告诉弟子,他很敬重法师,命弟子务必好生供养。说起来,弟子也是与法师有缘,看到法师,便觉眼前一亮,精神振奋,好像见到亲人一般,身体也似乎好了许多,这可真是佛陀的护佑啊!更何况,法师还是文泰兄的义弟,弟子怎能不尽力而为呢?” “如此,贫僧多谢特设……” 玄奘尚未说完,呾度便摆了摆手,接着说道:“关文马匹的事情,法师就不必操心了,先在敝国多住些日子,待弟子病体康建,再亲自派遣人马送法师到婆罗门国,法师你看如何?” 玄奘怔了一下,知道盛情难却,只得合掌道:“多谢特设美意。既然特设身体有恙,还请好生休养,玄奘告退。” 回到馆驿,玄奘将呾度设的话转诉给了摩咄和阿克多、拉卡纳等人,大家都很高兴,摩咄兴奋地说道:“这下可好了!呾度设不仅是个国王,还是可汗的儿子,他能派军队护送法师,人数一定不会少!法师后面的路程基本上就可以高枕无忧了。” “对了法师,你不是会医术吗?你的那些小针神奇得很,可以给特设也扎上几针,让他早点好起来啊。”阿克多说。 玄奘淡然一笑:“特设并没有让贫僧给他看病,贫僧怎好插手?再说单看气色也知道,特设的病并无大碍,只不过是感染了一点风寒罢了,任何医师都可治愈。就算没有医师,只要调养得当,也可自愈。” “那就是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可以在一支国王卫队的保护下出发了?”拉卡纳兴奋地问道。 玄奘点点头,心中也觉欣慰,他原本从未奢望会有一个国王亲自将自己送到佛国,现在看来,情况竟是出奇地顺利。 “这都是佛陀的护佑啊!”他双手合什,感激地说道。 于是,大家都安心地呆在馆驿里,一方面休整身心,另一方面等候特设病愈。 这个国家信奉佛法,城内外有十余所伽蓝,僧徒数百人,大小二乘兼习。玄奘利用这段难得的空闲时光,遍访这些寺院,礼佛习经,并从寺僧那里借了些贝叶经读。 摩咄是个闲不住的人,住了两天,便开始在城中闲逛,每天都要到很晚才回来。 这些晚上,见玄奘还在挑灯夜读,摩咄不禁笑道:“法师这样读书,实在太累。何不去找个高僧请教,岂不是省事得多?” 玄奘淡然一笑:“读书自有读书的滋味,与向人请教不同。况且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不熟,又怎知哪里有高僧?” “法师早说啊,”摩咄得意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弟子知道,城外的大寺院里就有一位高僧,葱岭一带人人称其为法匠!” “是吗?”玄奘对这位达官有些不太信任,听他这么说,也就随口问道,“敢问那位大德名号?” “他叫达摩僧伽,”摩咄道,“我听说,他早年曾经游学天竺,回来后,在葱岭以西各国备受推崇,那些从疏勒、于阗等地来的僧侣,无人敢与之对谈。” “既是葱岭一带的法匠,为何从未听人说起呢?” “法师天天坐在屋里看书,当然不曾听说了,”摩咄道,“再说这位达摩僧伽脾气有些古怪,只喜欢自己修行,平常极少进城,更不与人交往。” 看来是个清修者,玄奘想,不管这摩咄所说是真是假,去见上一见总不会有错的。 想到这里,玄奘说道:“多谢达官提醒,玄奘明日定当前往拜谒。” 第二天一大早,玄奘果然出城来到大寺院,请求拜见达摩僧伽大师。 “你便是大唐法师?”一个中年僧人上下打量着玄奘,“来见我师父做什么?” “听说大师曾游学天竺,学识广博,玄奘特来请教。” “那是自然,”中年僧人傲然一笑,“法师跟我来吧。” 年过六旬的达摩僧伽在自己的禅房内迎接玄奘,两人面对面地坐在蒲团上。 玄奘想,这位大师既然被称为法匠,想来也是个有大学问的人,自己有心向他讨教,只是佛法广大,浩如烟海,不知他学的是哪一派?万一说到对方不熟的地方,岂不尴尬? 他不希望木叉麴多的事情在这位老僧身上重演,于是试探着问道:“敢问大师能解哪些经论?” 站在达摩僧伽身边的弟子们听了这话,脸上皆现怒容。 达摩却浑不在意,只是笑道:“我尽解。法师可随意问。” 又是一个“我尽解”!玄奘不禁摇了摇头——这西域地区的僧人,怎么都这般自负? 既然“尽解”,那就是说,什么都可以讨教了?但是玄奘心里明白,这一带流行的都是上座部佛教,达摩僧伽估计也没有学过大乘佛法,否则定会在活国宣扬大乘,而不会躲在大寺院里只顾自己清修。自己若是问一些大乘经典的内容,只怕这位老僧会有尴尬,况且也没这个必要。 他一来天性宽厚,二来今日本就是抱着求教之心来的,于是仅就小乘教中婆娑等论中自己不解的地方,向达摩提问。 这些问题都是困扰玄奘很久的,达摩听了顿觉头痛,勉强答了几条,自己也觉得不满意,脸上不觉现出惭愧之色。身后的门人也渐渐收起了傲慢之气,认真倾听他二人的讨论。 “想不到,法师对婆娑等论的研究已经这么深了,”达摩僧伽感慨地说道,“老僧万万不及。” “大师千万不要这么说,”玄奘道,“大师的回答已经让玄奘受益匪浅了。” 达摩僧伽很喜欢这个年轻僧人的博学与谦逊,想到自己仅仅是因为曾去天竺游学,便自认为无所不通,无所不解,实在是井底之蛙,浅陋得很。当即放下身架,也将自己不明白的地方提出来,与这位远来的僧侣共同探讨。 不知不觉日已西斜,玄奘起身告辞,达摩僧伽竟有几分恋恋不舍,他已经很久都没有和同修这般深入地讨论佛法了。玄奘也有意犹未意之感。于是,两人相约,明日接着讨论。 第四十六章 古堡里的阴谋 这之后的几天里,玄奘每天都来大寺院请教,达摩僧伽也很欢喜地站在寺门前迎接他。两人在禅房里谈佛论经,一坐就是好几个时辰,双方均从对方身上学到很多,也都觉得有所进益。 玄奘常对摩咄等人说,自己实在是幸运,尚未到达佛国,便遇到一位善知识,不必担心时光虚度;而达摩僧伽也常在弟子和香客们面前夸赞玄奘,称这位大唐法师学问广博,远在自己之上。 这样平静地过了一个多月,呾度设每日只叫人送些丰厚供养到馆驿中,却始终没有再召见玄奘。 这天一早,玄奘再次骑马出城,穿过繁茂的花果树丛,边走边想:这段日子以来,每日同达摩僧伽大师探讨佛法,身心愉悦,倒忘了自己还要去天竺求取真正的大乘佛法,怎么能在这里一直耽搁下去?特设说,要我在此耐心等候,待他病愈,会派人直接把我送到天竺。如今过了这么久,为何还一点儿动静都没有?他的病只是普通风寒,按说早该好了。莫非,是我看走了眼,特设还有别的什么病不成? 一阵冷风吹来,玄奘不禁打了个寒战,望着远处已经落尽叶子的树木,心中暗暗着急——严冬即将到来,眼见得天气越来越冷了,却还不知何时才能重新上路,我是不是应该立即向特设辞行,不要再等了呢? 来到大寺院,达摩僧伽一眼便注意到玄奘脸上的忧郁之色,微微一笑,道:“法师今日心绪不宁,不知所为何事?” 听了这话,玄奘立即收束心神道:“玄奘记挂取经之事,所以心不安宁,实在惭愧。” “这没有什么好惭愧的,”达摩僧伽笑道,“既生娑婆,又哪能无事挂怀呢?” “多谢大师开示,”玄奘合掌道。随即又自言自语,“设的病按说不重,已经过去了一个多月,也不知怎么样了?” “这个法师不必担心,”达摩僧伽道,“老衲听说,半个多月前,有人将一位梵僧引见给设,说是从佛国来的。此人擅长咒术,居说颇有效验,这些天,设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已经可以自由走动了。” “如此,当真是特设之福了。”玄奘欣慰地说道。 两人照例坐下来谈经论道,不觉又是几个时辰过去。看看天色已晚,玄奘便辞谢达摩僧伽,回到馆驿整理行李,为出发做准备。 又等了数日,仍不见王宫中有任何消息传出,看着墙角已经收拾好的行李,就连摩咄也开始着急起来。 这天一大早,他便背着双手,在闭目端坐的玄奘面前走来走去,不停地发着牢骚:“这特设怎么回事?说好了派人送法师去天竺,这都多长时间了?屁都不放一个!” “没准儿特设只是一时兴起才这么说的,现在后悔了。”阿克多坐在行李边上,猜测道。 “这倒也是,”拉卡纳道,“生病的人有时是会说些胡话的。” 玄奘睁开眼睛道:“我看那坦度设重情重义,又是一国之君,应该不是巧言令色、朝令夕改之人。他待我们又一向很好,各种供养也不缺乏,我们没有理由不相信他。” “法师啊,”摩咄停下了脚步,“其实弟子倒不在乎他是不是个巧言令色之徒。就算他不打算兑现承诺,也没什么,但至少也该跟我们说一声,发放关文让我们走路。这般不声不响的,不是要急死人吗?” “达官不必着急,”玄奘安抚他道,“听达摩僧伽大师说,一个来自佛国的僧人正在宫中给他治病,我们就再耐心地等上两日,或许就有消息了。” 阿克多却没那么乐观:“就算特设的病还没有完全康复,至少也该上朝理政了。” “可不是?”拉卡纳道,“如果他上朝理政,就不可能不过问法师的事情。” 话音未落,就听外面传来一阵混乱的马蹄声。 十几匹马呼啸着冲进馆驿,领头的是一个将领模样的人,尚未停稳便飞身下马,也不跟驿官打招呼,急如风火般地冲进了房间。 “你是谁呀?怎么乱闯啊?”阿克多和拉卡纳立即跳起来,挡在玄奘的面前。 那将领随手拨开他们,然后踏前几步,合掌冲玄奘施了一礼,道:“法师,我等奉新设之命,检查一下馆驿中是否进来可疑之人,万望法师勿怪。” 说罢将手一挥,一群士兵便在房间四周搜索起来。 摩咄的眼睛立即瞪得溜圆:“你说什么?新设?特设怎么了?” 玄奘也从蒲团上站了起来,合掌问道:“敢问将军,到底出什么事了?” “法师有所不知,”那个将领答道,“昨天夜里,特设突然因病暴亡。一些王公大臣推举特设长子为新设。法师您也知道,宫中一向有很多谣言,百姓无知,只会推波助澜,让事情越闹越大。现在听说,有人居然想造反了,因此新设发布命令,全国进入非常状态。法师乃远来的高僧大德,对我国中情况并不了解,新设担心有些居心叵测之人会图谋于此,因而专程下令,命我等过来查查有没有可疑人士藏在这里。” 听了这番话,玄奘心中大为震惊——特设暴亡?依上次所见,不至于啊! 他尽可能不露声色地问道:“不是说,设的病快好了吗?” “这还不是那个只会念咒的梵僧说的?”那将领忿然道,“谁知昨晚设的病情突然恶化,想是他的咒语不灵,只知行骗,新设已经将他赶出国境了!” 说罢又冲手下那群士兵喊道:“法师的安危不容忽视,你们可要查仔细了!” “有什么好查的?”摩咄在旁边忍不住说了一句,“这里是玄奘法师下榻之处,有大可汗调派的骑兵护卫,怎会有什么可疑之人?” 那人道:“达官所言甚是。可这是设的命令,有没有,查了方知。” 过了一会儿,那些搜索的士兵已经回来了,向他们的将领汇报,没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 将领再次向玄奘施礼道:“让法师受惊了。这段日子城内城外均不太平,还请法师不要随便走动才好。” 说罢出门上马,一挥手,便带着那些士兵扬长而去。 玄奘走到门前,望着远处山头上那座灰暗的城堡,默然无语…… 这天晚上,玄奘独自一人来到马棚,给银踪加一些草料。 养马的人都知道“马无夜草不肥”的道理,特别是好马,不仅喜欢在夜里加餐,还喜欢主人亲自来喂,这样人与马可以亲热一会儿,天长日久,感情便会越来越深。 大概是玄奘对马匹有些宠腻,同别的马比起来,银踪还养成了一个奢侈的习惯——喜欢吃水果。在活国的这段日子,玄奘常将特设供养他的水果拿来喂马。 抚着银踪那身银练般的鬃毛,玄奘不禁感慨道:“银踪啊,我原本一直以为,你今世托生为一匹马,没有机会读经修行,实为一大憾事。现在看来,其实做一匹马也没什么不好,至少你不用像特设那般,死得不明不白。” 银踪摇晃着大脑袋,一副很自得很享受的样子,也不知它听明白了没有。 玄奘凄然一笑:“众生皆苦,连国王都不能免,也难怪佛陀当年要放弃宫中生活而出家修行……算了,不跟你说这些了,看看我今天给你们带什么来了?” 说罢,他从袖中取出一只小金瓜,放到银踪的唇边,爱怜地说道:“吃吧,吃完了,咱们明天就上路。” 银踪将那小金瓜衔在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着,金瓜的香气弥漫得满棚皆是…… “咕嘟!”一声轻微的咽口水的声音从马棚一角的草料堆里传出,虽然声音很小,却还是被玄奘捕捉到了。 “谁?”他抬头问道。 马棚里寂然无声。 玄奘觉得不对,径直朝那个方向走去。 “法师,是我们……”随着一个怯生生的童音,草料堆里冒出两颗小脑袋。 玄奘大吃一惊:“小王子?怎么会是你们?” 这两个孩子正是高昌公主所生的王子——阿塔与赫迪。 “法师救命!”大一点的阿塔跪在厚厚的草料上说,“特勤和可贺敦要杀我们!是他们害死了父设,还要害死我们!幸好两个好心的官员把我们放走……法师,你救救我们吧!” 说罢,两个孩子一起磕下头去。 玄奘伸手搀住他们:“快起来。你们是什么时候到这里来的?” “今天一早……”阿塔低声说道。 难怪白天会有一帮士兵过来乱翻一气呢!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说什么保护我的安全,敢情是新设怀疑我收留了这两个小王子,特意着人过来搜寻的! 他又把目光投向这阿塔和赫迪,正值初冬季节,两个孩子衣衫单薄,看上去脸色发青,冻得瑟瑟发抖。 “跟我来吧。”他轻声说道。 玄奘将这两个少年带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又取出一点吃的给他们。两个小王子在马棚里躲了一整天,又冷又饿,什么都顾不上了,只管狼吞虎咽起来。 玄奘坐在一边,默默地看着他们,直到两个小王子吃得慢了下来,这才开始发问:“你们怎知是特勤害死了设?再怎么说,他也是你们的亲哥哥啊。” “他不是我们的哥哥,他恨不能害死我们!”赫迪嘴里塞得满满的,以至于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含糊不清。 倒是阿塔说得明白些:“法师您不知道,那个特勤平常一向对我们凶得很,不是什么好东西!” 玄奘哑然失笑:“凶只是脾气大,与他本人是好是坏没有关系,与他杀没杀设更没有关系。” “他不光对我们凶,还老惹父设生气,”赫迪急急地说道,“父设一点儿都不喜欢他!” “是啊法师,”阿塔道,“特勤老骂父设偏心,说父设总想着立幼不立长。” “他还背地里咒过父设早死!”赫迪又来了一句,“这个很多人都知道的。” 听着这两个小王子一唱一和,玄奘一时无语。从呾度设因高昌公主之死而痛哭流涕看,他夫妻二人感情极好,那么爱屋及乌地疼爱幼子也是有的。回想起初次见面时,呾度设便对自己说,他对这两个幼子寄托了很大的期望。这样看来,说不定他真的流露过要把王位传给幼子的想法,致使身为长子的特勤气不忿。这样的事例中原很多,没想到在这遥远的西域也有。 可这又能证明什么呢? “就算你们说的是真的,”玄奘捏着佛珠,缓缓说道,“特勤诅咒过你们的父设。可能在他心里,也真的盼着特设早死,但这仍然不能证明就是他杀了特设啊。” “就算不是他杀的,也是可贺敦那只狐狸精杀的!”阿塔忿忿地说道,“听宫里人说,昨天晚上,她给父设烧了一碗汤,亲手喂给父设喝的。没多久,父设就吐血而亡了。” “可贺敦总是跟特勤在一起,”赫迪补充道,“他们肯定事先串通好了的!” 玄奘心中暗叹,一碗汤就要了一个君王的命,这西域地区的人搞起宫廷政变来,果然比中原人要简单得多。 问题是,虽然简单,却也不容易对付。何况自己的目标是去佛国求法,根本无意参与到活国的宫廷变乱中去。 再说,这种事情,谁对谁错又有谁能说得清呢?或许,特勤与可贺敦早就两情相悦,是被呾度设仗势拆散的也未可知呢。 宫中的事情,向来都是乱七八糟的,自己一个出家人,又何必掺和进去惹一身腥? 可现在的问题是,这两个小王子怎么办?玄奘不由得皱起了眉头——别的事情他无法肯定,有一件事却是完全可以肯定的,那便是稚子无辜,这两个孩子绝没有死亡的道理。 更何况,他们还是义兄麹文泰的外甥,保护他们也算是责无旁贷。 可是,自己又有什么能力保住他们的性命? 看着两个孩子求助的目光,玄奘不禁有些难过。 “二位王子,”他沉重地说道,“你们来找玄奘,是没有用的。玄奘只是一个外乡人,在活国人生地不熟,根本就没有能力保护你们啊。” “不,法师你一定有办法的!”赫迪一把拉住了玄奘的衣襟,“很多人都说,法师是有大法术的人!” 阿塔也在一边用力地点头。 玄奘苦笑:“我没有什么法术。不过二位王子既然来了,就请暂住在玄奘房里,不要到处乱跑。明白吗?” “明白,法师。”阿塔和赫迪一起点头。 幸好,白天那些士兵已经检查过馆驿了。玄奘想,眼下,除了走一步看一步,他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办法来了。 夜已深沉,整个王城陷入沉寂,城外的狼群开始肆虐,篝火冲天燃起,整座城市陷入到烟熏火燎的无边热焰中,令人心烦意乱、又绝望无奈。沙与火的巨大牢笼,就这样把这座城市的全部生机死死地围困其间。 第四十七章 可贺敦 特勤继位后,立刻娶了呾度的妻子可贺敦,这个事实更为他杀父篡位的传言增加了一分可信度。很多人开始为呾度莫明其妙地死亡感到蹊跷,各种各样的消息不住地从宫中传出—— 有人说,早在呾度设娶新妻时,特勤就看上了年轻貌美的可贺敦,寻找一切机会与之亲近。可贺敦本就不喜欢年老体衰还总想着高昌公主的呾度设,看到与自己年纪相仿又身强力壮的特勤送上门来,正是求之不得。于是两人便常常厮混在一起。后来,他们厌倦了这种偷偷摸摸的日子,为了能够光明正大地呆在一起,干脆在药汤中下毒,害死了呾度设; 有人说,其实特勤野心勃勃,阴谋篡位已久,这次眼见父设病情日益加重,想到自己就要成为一国之主,心中正暗暗欢喜自得。突然又见父亲的身体一天天好起来,不禁又是恼怒又是不甘。于是,他找到呾度设的新妻可贺敦,将一包毒药塞给她,这个女人将毒药放在呾度设的汤碗里,呾度饮后中毒身亡; 有人说,呾度设活着的时候,最想立的是高昌公主所生的儿子阿塔,为此常与长子特勤发生口角。呾度死后,活国的官员们也大都想依特设遗愿,立阿塔为新设,但是特勤和可贺敦收买了几位官员,软硬兼施,让他们支持自己。又悄悄命人杀死了阿塔和赫迪,终于使自己顺利成为新设; 还有人说,其实阿塔和赫迪并没有死,他们被不满特勤的官员所救,现在不知藏到了哪里…… 这些话越传越远,不久便尽人皆知,要求彻查特设死因的声音也越来越高涨,还有人叫着让阿塔王子当新设。特勤整日忙着摆平国内各种势力,又秘密派人去调查阿塔和赫迪的下落,忙得焦头烂额,玄奘的事情早被他抛到了脑后。 而玄奘这边的日子也不好过—— 国境被封,西行再次受阻,这倒也罢了,偏偏身边还有两个烫手的山芋不知该如何处理,虽然这段时间没人到馆驿中来骚扰,但夜长梦多,谁知以后会怎样? 没有办法,玄奘只能每日向佛陀祈祷,希望两个小王子能够平安度过此劫。 “法师您必须尽快把这两个王子送走,”一日在给马添加食料的时候,阿克多悄悄对玄奘说道,“这些日子,特勤一直都在派人找他们。他知道法师您是高昌王的义弟,也知道法师从高昌王那里带书信给呾度设,一定会对法师加意防备的。何况这里还有驿官,弟子看他最近这几日常借故在法师房前探头探脑,想是已经有所疑心了。” “此事贫僧何尝不知?”玄奘轻抚银踪头上的鬃毛,叹道,“可又能将他们送到哪里去呢?至少这段日子并没有军士前来骚扰,出了城可就难说了。活国信奉佛法,特勤自然也会受些影响,阿塔和赫迪怎么说也是他的亲兄弟,说不定过上几日他良心发现,不再对自己的兄弟赶尽杀绝了也未可知。” 说到这里,他苦笑着摇了摇头,对于这一乐观的想法,自己都不相信。 “法师可千万别这么想,”阿克多急道,“他要真是个信奉佛法的人,又怎会干出杀父篡位的事情来?眼下他不派人前来骚扰,可能只是还没有想到这里,也可能是有什么阴谋。” 玄奘知道阿克多的话是对的,他的眉头皱了起来:“你想,他会有什么阴谋呢?” 阿克多正要说什么,忽听门外有人喊道:“特设有请摩咄达官!” 摩咄从屋里出来,满腹孤疑地问:“特设找我?有事吗?” 那官员道:“特设说,前些日子刚刚继位,杂事太多,没能设宴招待达官,实在失礼。今日特备下美酒礼物,相请达官,还请达官万勿推辞。” 摩咄不知特勤打得什么主意,下意识地朝玄奘这边看了一眼。 玄奘想,摩咄怎么说也是统叶护可汗亲封的“达官”,料想那特勤也不能把他怎么样。当下轻轻点了点头。 摩咄来到特勤那里,深施一礼:“摩咄见过特设。” 特勤忙起身还礼道:“达官不必多礼,快快请坐。” 宾主落座后,特勤悲哀地说道:“父设暴病身亡,将这个混乱的国家交给我来管理,本王实在是诚惶诚恐,惟恐一些事情做得不周。今日相请达官,就是希望达官回朝后能告知大可汗,我定会像父设一样,效忠可汗陛下。” 摩咄赶紧说道:“特设不必难过,摩咄回朝后,一定将特设的话转告大可汗。” “如此,多谢达官了。来!本王先敬达官一杯。”特勤说着,举起了酒杯。 两人对饮了几杯之后,特勤又命人抬出两箱珠宝,恳切地说道:“这是送给可汗的,活国国小力弱,区区薄礼不成敬意,还望达官早日代我送交。” 摩咄愣了一下,带上这么两箱珠宝,我还怎么陪法师去佛国呢?此事还是推掉的好。 想到这里,他立即说道:“多谢特设信任。只是摩咄受可汗委托,要护送大唐法师去婆罗门国,这些礼物,还请设另派他人送交可汗吧。” 特勤叹了口气:“本王何尝不知此事?只是贸然派人去见大可汗,恐可汗不信,反生事端啊。所以,万望达官不辞辛劳,跑上这么一遭。” 摩咄苦笑道:“摩咄不敢推辞,只是这一路之上劫匪甚多,摩咄身边又没带什么人,带着这两箱珠宝,路上恐遭贼寇。” “原来达官担心的是这个,”特勤哈哈大笑道,“达官仅带两名手力,不是也将大唐法师护送至此了吗?既然来得,难道去不得?” 见摩咄沉默不语,特勤又从旁边取出一只精巧的盒子,对摩咄道:“这个,还请达官收下。” 摩咄孤疑地接过盒子打开,不禁吃了一惊!只见里面金光耀眼,盛满了珠宝。 他也不知这特勤打得什么主意,赶紧将盒子盖好,放回案上:“多谢特设,只是摩咄不能收。” “达官莫非是嫌礼物太轻吗?”特勤笑道,“不管怎么说,这总是本王的一个心意,还望不要推辞才好啊。另外,我会给达官准备两辆上好的马车,再配上最好的车夫,这样,达官回去的时候就不用那么辛苦地走路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摩咄自然不好再说什么,只得道了谢,收下这些礼物。 回到馆驿,摩咄立即带着盒子去见玄奘。 “弟子原本打算将法师送到佛国,至少也要到迦毕拭国再折返,现在看来是不大可能了,”摩咄叹息道,“可汗长子丧命,特勤继位,又要我送两箱礼物给可汗,还说要终身效忠大可汗。不管他是真心还是假意,此事都是我突厥国中的大事,弟子必须尽快返回素叶的可汗王廷,向大汗禀报。” “达官请便,”玄奘道:“只是达官携带这么多的珠宝回素叶,途中可有护卫?” “没有,”摩咄叹息了一声,“特勤说,给我两辆车。还说我既然能护送大唐法师到这里来,就一定能护送礼品回素叶去。” 玄奘想了想,温言道:“看来,达官只有将阿克多,拉卡纳以及那些军士们带上,这样途中才好有个照应。” “弟子也是这么想的,”摩咄小声说道,“正好可以趁此机会把两位王子带出城。” “好主意!”坐在一旁的拉卡纳忍不住一拍大腿道,“这段日子我们都不能离开馆驿,正愁那两个王子没地方去呢,送到突厥汗庭,再好不过!” “不行不行,”阿克多却反对道,“我们都跟达官走了,这里岂不是就剩法师一个人了吗?” 这不就是特勤的意思吗?玄奘心想。 但他还是很轻松地对他们说:“无妨,反正玄奘一个人也习惯了,何况此地距佛国已经不远,你们不必为玄奘担心。” “法师!”阿克多急道,“特勤这么做,肯定是有阴谋的!我们不能离开法师。” 玄奘淡然一笑道:“他的所谓阴谋只是针对两位王子,而不是针对玄奘的。我猜想,他定然同你们一样,以为玄奘会趁此机会让你们把阿塔、赫迪带走。” “原来他是这个心思!”阿克多恍然大悟,“幸亏法师想得周到,不然岂不是上了他的当?” “这个,我们中原有一句话,叫做‘欲擒故纵’,”玄奘笑道,“所以达官,你不必担心这些珠宝会无人护卫的。” “可是,”拉卡纳皱紧了眉头,“如果我们不带两位王子走,法师一个人在这里,又如何照顾他们呢?” “是啊,”阿克多接口道,“特勤只需找个理由将法师叫到宫中,就可以派人彻底搜查馆驿了。” “那两个小家伙生性好动,法师不在,他们肯定会在馆驿内到处乱跑,到时候非让特勤抓个正着不可!”摩咄也忧心忡忡。 “贫僧已经想出了办法,”玄奘说到这里,将声音压低了…… 三个人听了玄奘的主意,都不禁面面相觑。玄奘叹道:“这是贫僧唯一能想到的主意,至于是否能够顺利实施,就要靠他们两个自身的造化以及诸位龙天护法的加被了。” “弟子觉得应该可行,”摩咄犹豫着说道,“只是我们走后,法师一定要多保重。” “我知道,”玄奘道,“你们也多保重。见了可汗,请代玄奘问候。” 送走摩咄后,玄奘孤身一人回到馆驿,却被告知,特设有请。 “真巧,”玄奘笑道,“贫僧正要去辞行呢。” 来到王宫中,玄奘合什行礼,对特勤道:“贫僧在活国已经耽搁了两个多月,今特来祈请特设发放文谍,以便西行。” 特勤一笑道:“法师莫急,前段日子父设生病,不久又有国丧,各种事情忙得不可开交,着实怠慢了法师,本王心中实在不安。如今好容易安定下来,法师又何必急着走?不妨再多住些日子,也让本王能有机会一尽地主之谊。” “是啊法师,”在特勤身边的可贺敦也柔声细语地说道,“这两日有飒秣建国的使臣来奔国丧,带了好些金桃来,法师还没有尝过吧?” 玄奘合掌道:“多谢特设美意。只是玄奘西行心切,急盼能早日赶往婆罗门国,还望特设不要阻止。” “法师干嘛这么心急?”可贺敦不满地说道,“反正两个多月的时间都呆了,还在乎再多呆这几日吗?” 玄奘不禁皱起了眉头,这女人怎么老插话? 特勤见玄奘神情不豫,哈哈一笑道:“法师可是得道高僧,既然执意要走,我等凡人又怎么敢阻拦呢?只是本王有一些佛法问题想要请教,法师今天晚上能否就留在宫中?”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弘扬佛法,正是出家人的本份,玄奘自然无有不从。” 特勤见玄奘很痛快地接受了邀请,不禁大喜。他想,要么是那驿官所报有误,玄奘并未藏起那两个小王子;要么就是将他们两个藏在了摩咄的车上。所以才能这般从容地离开馆驿到宫中讲经。嘿嘿,这一次,我定要亲自抓住他们,以除后患! 就在这时,一个侍卫进来报告说:“大王,卫队已经集结完毕。” “好!”特勤神采飞扬,起身对玄奘道,“本王有事离开一会儿,还请法师勿怪。” “大王请便。”玄奘合掌道。 特勤走到门口,又对可贺敦说:“你留在这里,替我好好招待玄奘法师。” “是,设。”可贺敦一面柔声细语地应着,一面朝玄奘飞了一个媚眼。 两辆马车和一队骑兵在城外的土路上奔驰,摩咄坐在第一辆车上,轻松地望着道路两旁飞驰而过的土丘。 “达官你看!”在他旁边策马而行的拉卡纳突然指着前方说道。 摩咄顺着他的手指看去,却见前面有一个狭窄的山口地带,一支数百人的队伍立在那里,将路口堵得严严实实。骑马站在最前面的,赫然正是特勤! “玄奘法师当真是有大智慧的人,”摩咄将身体轻松地向后一靠,笑道,“他说得一点儿没错,我们这一路之上,根本就不用担心无人护卫。” 马车一到跟前就被拦住,卫士们“忽剌”一下上前,将众骑兵和这两辆马车团团围住。 “原来是大设,”摩咄下车行礼,“有什么事吗?” 特勤将一只手放在胸前还礼:“昨日听达官说,担心路上会遇到强盗,本王思来想去,觉得很不放心。便亲自带了卫队过来,希望能护送达官北回突厥。” “原来是这样,”摩咄谢道,“大设想得真是太周到了,下官何以敢当呢?” 这时,阿克多也从后面赶了上来,特勤将手一挥,几个士兵上到车上,开始搜索。 “敢问特设,”摩咄笑道,“这些人在车上翻来翻去的,不知在做什么?难道,怀疑我们在活国偷了东西不成?” “达官不要误会,”特勤陪笑道,“本王只是担心有什么可疑的人藏在车上,危害达官的安全。” “特设说的可疑之人,莫非是指两位小王子?”阿克多站在一边,很轻松地笑道,“原来特设是在怀疑玄奘法师啊。” “本王没有那个意思,”特勤赶紧说道,“本王是真的不放心你们,派卫队过来护送。” “行了阿克多,”拉卡纳将一只胳膊肘放在同伴肩上,笑道,“咱们可别误解了特设的好意。” 两辆车都很平常,没有多少可查的地方,士兵们很快退了下去,向特勤做了个“什么都没有”的手势。 特勤心中略觉失望,他想,难道是我猜错了?难道那驿官纯粹是在瞎猜疑?那两个小家伙根本就没有跑到玄奘那里去躲藏? “特设,我们该上路了吧?”摩咄提醒了一句,将特勤从思索中拉了回来。 “好,”特勤无奈,只得回头命令道,“卫队留下一支,护送摩咄达官回素叶!” “是!”后面的卫队响亮地回答。 特勤一直目送那支几百人的卫队护送着两辆马车远去,直到他们消失在遥远的地平线上。 “报——”两匹马从城内的方向跑来,马上的骑士用力一勒缰绳,战马长嘶一声,喷着气停了下来。 “我等奉特设之命,带兵彻查大唐法师住处,没有发现什么可疑的地方!”一个骑士道。 特勤皱紧了眉头,这两个小家伙,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第四十八章 你总是猜得这么准吗? 特勤当然不知道,其实今天一早,玄奘确实将阿塔和赫迪藏在了马车上,并将一封信交给摩咄,信是写给达摩僧伽的,因而众人一出城门,便直奔大寺院而去。 在达摩僧伽的禅房内,摩咄向这位大雪山一带著名的法匠说明缘由,并取出玄奘的书信,恳请他帮忙保护这两个王子。 佛门弟子原本就慈悲护生,何况达摩这段日子与玄奘谈经论道,心中早生敬意。不仅立即收留了两位王子,而且以最快的速度给他们剃了光头,换上沙弥的服饰。 这边特勤带兵拦截摩咄的马车,那边达摩僧伽便派几名弟子去他国化缘,两位小王子加入到这支游方僧的队伍里,被直接送到了睹货逻国。 其实玄奘心里明白,这么做实在是有几分赌的意味,赌特勤不会一大早就派人在城门口拦截,而是会选择城外五十里处那个狭窄的山口地带;另外,也赌达摩僧伽大师一定会帮助他。 在玄奘看来,阿塔和赫迪若能同那些西域僧人一起,辗转去到高昌,自然是最好的结局;或者干脆出家修行也不错。至于两位小王子今后的命运到底如何,则全凭他们自己的业力和造化了。 当两位小王子已经走在去睹货逻国的路上时,玄奘正坐在活国的宫殿中,为他们诵经祈福,希望诸天护法保佑他们一路平安。 这是一间金碧辉煌的宫殿,壁上披挂着色泽鲜亮的锦绣,桌案上烛光闪耀,两只雪白的玉盘中,一个放置着精致的茶壶茶碗,另一个摆放着几只金桃,铜炉里则烧着名贵的香料。茶香、桃香,以及焚香的味道交织在一起,整个房间里香气氤氲,令人心弛神荡,甚至浑身发软。 年轻貌美的可贺敦就觉得自己已经软了,她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镶有金丝边的红纱罩衣,一袭淡紫色绸料的紧身长裙,裙摆下露出白皙的双脚,别有一番诱人的味道。她一步一步走到案前,对那个正端坐诵经的僧人柔声说道:“法师,喝盏香茶吧。” “多谢王妃。”玄奘合十行礼,却并没有动。 可贺敦提起案上的双耳铜壶,斟了一盏清茶。这些茶叶显然是从中原带来的,因而一入碗中,立时茶香四溢。 年轻的王妃用两根玉指拈着茶碗送到玄奘面前,白色的水汽裹着她纤长白嫩的手指,煞是好看。 “法师请——” 玄奘只得伸手接过茶碗,轻轻放回到案上。 可贺敦饶有兴致地盯着眼前这个英俊的男子——早在他刚来的那天,她就注意到他了,那双漆黑的眼眸,空灵得如同通透的水晶。很可惜,这迷人的眼眸现在却是朝下看的,长长的睫毛垂下来,就像一道黑色的纱帘,遮住那纯净而又深邃的目光。 “法师为何不理人呢?”她忍不住问道。 “贫僧正在做功课,”玄奘答道,“僧人接受四方供养,怎能不精进努力?” 可贺敦“咯咯”地笑了起来,声音清脆动人,一对圆滑的肩膀有节奏地抖动着,她把身体轻柔地靠在玄奘身上:“告诉我,你的佛法会控制别人吗?” “不会,”玄奘躲开了她的身体,“佛法只是教化。” “可我怎么觉得,你控制住我了呢?”可贺敦嘟了一下嘴唇,那双魅惑的蓝眼睛里满是笑意,“也不知是怎么一回事,我一见到你,立刻就有了一种奇异的感觉,觉得我现在的生活一点儿意思都没有。你说,我这是怎么了?嗯?” 玄奘叹道:“那是因为你害死了自己的丈夫,心中有愧,所以才会觉得生活没有意思。” “法师又怎么知道,是我害死了他?”可贺敦依然微笑着,一点儿都没有被人指证犯罪的恐慌感。 “玄奘瞎猜的。” “你总是猜得这么准吗?”可贺敦笑得更加迷人,双手在他身上慢慢摩娑着,“真是个奇特的本事。我对法师可是越来越有兴趣了。” 玄奘觉得尴尬万分,他起身避开了这个妖冶女子的纠缠,朝门外走去。 “法师别走啊,”可贺敦上前拉住他的衣襟,娇怯地说道,“特设临走时,特意让我招待法师,若是法师就这么走了,我如何向特设交待?” “这个房间的香味太浓了,”玄奘道,“贫僧想到外面去透透气。” “是吗?”可贺敦笑道,“这可是从印特迦国买来的最正宗的檀香,我原本以为法师会喜欢这种香气呢。不过没关系,我叫人把香炉拿走就是了。” 说罢,她果然喊了两个宫女进来,将香炉拿了出去。 “这样可以了吗?”她抬头看着玄奘,甜笑着,松散的发髻下露出线条优美的颈部曲线。 玄奘无奈地回到坐垫上,他不知道这个女人想干什么,只能以静制动。 “我知道法师在想什么,”可贺敦幽幽地叹了口气,“实话跟你说吧,呾度就是个混蛋,他本来就该死,不管我害不害他都一样。他每天只想着那个死去的高昌女人,却还要娶我。哼,法师是没见过他在晚上的那份丑态,他娶我,完全是为了满足他的兽欲。” 玄奘心中暗叹,宫廷里果然乱七八糟,哪个国家都不例外。 “就算是这样,你也不该杀他,更不该伙同特勤去杀阿塔和赫迪,稚子无辜,那两个小王子并不该死。” “我不杀他,如何逃脱他的魔掌呢?”可贺敦看上去有些无奈地说道,“至于那两个小家伙,是特勤要他们死,关我什么事?我才懒得去操那份闲心呢。” 这倒也是。玄奘想,她毕竟只是个弱女子,很多事情是身不由己的。 见玄奘不再说话,原本疏离的目光无意间流露出伤感的眼神,似乎飘到了很远的地方……可贺敦微微一笑,又靠了上来,用薄薄的胸衣在他背上摩擦着:“是法师把那两个小家伙藏起来了吧?” 玄奘再次躲开她的手:“王妃刚刚说了,不想操这份闲心的。” “我只不过是好奇,”可贺敦说到这里,笑得更甜了,“如果你跟我说了,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 “阿弥陀佛,”玄奘闭目合掌,“生命宝贵,不可贱卖。” 可贺敦有些无奈,软软地叹了口气道:“唉,像法师这样的人实在是令人着迷……你就要上路去天竺了,是吗?” “是的,”玄奘道,“就在这一两天。” “你带上我吧,”她恳求道,“我愿意跟法师走。” 这个要求实在太滑稽了!但玄奘没有反驳,只是淡淡地问道:“你是个王妃,如何能跟贫僧走?难道特设会同意吗?” “我不需要经过他的同意,”可贺敦神情慵懒地说道,“我不爱呾度,也不爱特勤,他们父子二人一个是大混蛋,一个是小混蛋,都不值得我爱。不过,和呾度比起来,特勤至少年轻一些,健壮一些,晚上可以把我侍候得更舒服一些。最重要的是,没有什么死鬼女人可让他想的。就这么回事儿。如果法师能接受我,我也可以为你,杀了他!” 说到这里,她淡淡的蓝眼睛转瞬变幻出别样的神采,残酷中却又透出一份掩盖不住的矜贵气质。 玄奘心中却觉得一阵嫌恶,这是一个完全沉沦了的妖媚的女人,她所拥有的只是无休无止的欲望和为满足这些欲望而对别人进行的无情打击。 “你怎么又不说话了?”可贺敦把手放在僧人的肩头,问。 “贫僧不能带上王妃,”玄奘冷冷地说道,“也请王妃别再妄开杀戒了。特勤固然不是什么好人,王妃其实也一样。” 可贺敦有些恼怒:“不许把我跟那个愚蠢的混蛋相提并论!我随便想个点子就可以要了他的命。而且,还能让他在临死的时候对我感恩戴德,呾度就是这样。” 玄奘摇摇头:“总想着对别人耍手段和玩伎俩,并且用这种方式来显示自己的所谓高明,其实恰恰是最愚蠢的。” “为什么?” “因为在这个世间,没有人会把无耻当作聪明,也没有人会喜欢貌似聪明的无耻。” 可贺敦大怒:“你这和尚,居然敢辱骂我?” “玄奘不敢。” “好吧,”年轻的王妃居然立即收敛了怒容,懒洋洋地说道,“我知道自己不是什么好人,不用你说我也知道。可你刚刚不是说,佛法是教化吗?我希望接受法师的教化,这总可以了吧?” 她一边说,一边慢慢坐到他的腿上,顺手勾住了他的脖颈。 玄奘猛地站起身来,可贺敦像一条蛇一样滑到了地毯上。 “说到教化,王妃首先应该学会自重,再学别的。” “何必那么死板呢?”可贺敦悻悻地坐了起来,却也没显得多生气,“我跟着法师,就算不会念经,但我可以念佛,念佛也是修行,是不是?” “念佛自然是很殊胜的行为,”玄奘道,“但对于王妃来说,还是要身体力行才好。否则,念的是佛,行的是魔,只怕有百害而无一益。” 可贺敦看着他:“那你倒是说说看,我该如何身体力行呢?” “首先,王妃应该有一颗慈悲之心,不可随便妄动杀念。” “然后呢?” “不要耍坏脾气,不要传递坏情绪,不要示人以坏心情。” “就这些吗?” “能做到这些,王妃就是菩萨了。” “这样看来,做菩萨似乎并不难,”可贺敦笑道:“只是我不杀别人,别人却要杀我,我该怎么办呢?” 玄奘摇头道:“贫僧是个外乡人,初到此地,并没有看到有谁要杀王妃。” “我是说,如果,”可贺敦媚笑道,“很多人怀疑我杀了呾度,包括法师你。如果有人要杀我,替呾度报仇,也很正常啊。到那个时候,法师能替我想一个不需要杀人又能保住性命的好主意吗?” “贫僧并没有什么好主意,”玄奘直截了当地说道,“任何人的生命都是宝贵的,如果你杀了呾度,就要接受因果法则带来的后果。” “我要是不接受呢?”可贺敦笑着说道,“我可不是圣人,对于我来说,只要能保住自己的性命,杀多少人都在所不惜。” 玄奘淡然道:“自出长安,这一路之上,想杀玄奘的人有很多,其中不乏有人想出各种自以为聪明和高明的手段,玄奘却从未动过杀他人之心。结果,起杀心的人有很多都死了,而玄奘却活到了现在。” “那是因为法师有佛护佑。”可贺敦笑道。 玄奘摇头道:“佛陀说,当一个人动了慈爱之念,对方尚未得到你慈爱的利益时,你自己就先得利了;反之,当一个人起了怨恨之心,对方尚未受到伤害,他自己就先受伤了。” “我倒是宁愿自己受伤,也不愿让那些讨厌的人得了便宜。”可贺敦幽幽地说道。 玄奘微微一哂:“王妃不是想修行吗?若总是想着害人,那便离修行之路越来越远了。” “我只想做一个事事如意的修行人,”可贺敦道,“可不想做一个事事吃亏的傻瓜。” “正因为如此,所以这世间才会有智者和庸者,”玄奘道,“智者有数不清的幸福,庸者有没完没了的烦恼。” “我知道,”可贺敦道,“可我又有什么办法?谁叫上天给了我那么多的不如意?” 玄奘耐心地说道:“王妃你要知道,投生到这个娑婆世界,没有人可以事事如意,唯有悲智双运的人,才能以如意的态度来面对世界。” “明明不如意,却偏偏要做出如意的态度来,这不是打妄语吗?”可贺敦问。 “若是‘做’出来的,自然是妄语,”玄奘道,“所以,真正的修行人不会‘做’出如意的态度,因为那样的话,他的心中并不如意;真正的修行人是不管外界如何,他的心本来如意。” “我却不信,”可贺敦笑道,“我每天都在烦恼,就是因为有太多的不如意。” “王妃想错了,”玄奘道,“你觉得烦恼,不是因为你不如意,相反,正是因为你有所得。须知,烦恼总是在有所得的时候最容易发生。” “是这样吗?”可贺敦嘻笑着,“法师的话总是那么与众不同。或许,这世间只有玄奘法师能有一颗本来如意的心吧。” 这女人劣性不改,说着说着,又想往玄奘身上凑。 这一次玄奘没有躲避,他平静地说道:“王妃能否坐好,听玄奘讲个故事呢?” “好吧,”可贺敦果然坐回到自己的坐垫上,柔声说道,“你这个和尚真是麻烦,不过我喜欢。嗯,我早就听说,玄奘法师是非常善于讲故事的。” 玄奘道:“这是我在瓜州听到的一个故事。” 他开始娓娓地讲述,可贺敦静静地听着——这位年轻法师的声音干净柔和,有着一份穿透人心的空灵,温温的如一杯暖茶,沁人心脾,温润人心…… 黑夜里,一人一骑在沙漠中赶路。当骆驼跨过干涸的河床时,突然有一个声音命令他停下来。 旅者翻身下了骆驼,那个声音对他说道:“蹲下去,抓一把沙石!” 这声音听上去极为威严,旅者不由自主地照做了。 那声音接着说道:“捧着它,继续上路。天亮的时候,你将会知道我为什么要你这么做,只是我却不知到了那时,你是高兴还是懊恼?” 旅者又是惊吓又是纳闷,于是握着那把沙石上了骆驼,那声音从此不再跟随。 他在黑暗中不知行了多久,终于等到了一丝曙光。 微弱的光线下,旅者赫然发现,手上握着的竟是一把耀眼灿烂的宝石! 一阵震惊过后,他本能地迅速用双手捧住原来漫不经心的“沙石”,手与心都在颤抖。 然而在兴奋、高兴之后,他却又无端地闪出一丝懊悔,并且这懊悔越来越强烈。 “真是奇怪,”可贺敦听到这里,想都不想地说道,“平白得了一把宝石,还有什么可懊悔的呢?” 玄奘淡然一笑:“也就是说,如果那个人是王妃,处于那种情况下,是肯定不会懊悔的了?” “当然不会……”可贺敦刚说到这里,又停了下来,显然把自己代入到这个故事中,“嗯,我想我还是会有那么一点懊悔的。” “王妃懊悔什么?” 可贺敦道:“那个河床上肯定都是宝石,早知道这样,当初为什么不多抓一把?” “是啊,”玄奘道,“除此之外,那人还在恨自己,恨自己只是漫不经心地握着沙石——上骆驼的时候,还有这一路的颠簸,也不知掉了多少颗?” “不过,也许还可以补救的,”可贺敦赶紧说道,“立即沿原路返回,或许还能找到那条河床,毕竟那里有数不清的宝石啊!” 说到这里,可贺敦的眼睛不由得发亮了,即使是贵为王妃,那些闪亮的宝石对她依然具有致命的吸引力。 第四十九章 前往“小王舍城” “王妃说的是或许,”玄奘道,“沙漠之中是没有路的,往回走,找到那个河床不是没有可能,但更大的可能却是迷失在茫茫沙漠之中。更何况,就算找到了,又能拿得多少?像这样耽搁时间,干粮饮水一旦耗尽,便有送掉性命之虞。命都没了,要宝石做什么?” “这倒也是,”可贺敦沉吟道,“唉!说来说去,当初就该多抓一些!真是越想越懊悔啊!” 玄奘看着她:“王妃现在的懊悔已经不是一点点了,是不是?” 可贺敦点了点头。 “这便是一个凡人的心路历程,”玄奘淡淡地说道,“握着手中的宝石,并不觉得兴奋,更没有感恩那个让他抓取宝石的声音,却立刻生出懊悔贪婪之心,人性之欲可见一斑。” 可贺敦呆了呆,随即忿忿地说道:“本来就是这样的嘛,那个声音想来是个神仙了?既然想帮人,为什么不让他得到得多一些?这般小气,还指望人家能感激他吗?” “那么,”玄奘问道,“王妃认为让他获得多少,他便可生出感激之心而非懊恼之心呢?” “很简单啊,”可贺敦想都不想地说道,“那个声音若是当时就告诉他,他脚下的河床上都是宝石,随他自己喜欢,想取多少就取多少。这样,人家肯定不会懊悔,还会对他生出感激之心。” 玄奘哈哈一笑:“如果是这样,那旅人固然不会再生懊悔之心,但恐怕他生出的也不会是什么感激之心,反倒是恨意了。” “为什么?”可贺敦鄂然问道。 “因为人性是如此的贪婪,”玄奘缓缓说道,“其实那旅人自己也清楚,他不可能将所有的宝石全部搬走。或许,他会犹豫究竟带走多少才好,而呆在那里不知所措;或许,他拿了一些之后,会想,再拿一点吧,直至将骆驼上所有的东西甚至干粮饮水都卸下来,全部装满宝石;或许,他保留了干粮和饮水,但由于总想着多带一点儿宝石,而致使骆驼的负重太多;又或许,他克制住了自己的欲望,带了适量的宝石,却总是放不下那里更多的宝石。于是,一路之上想尽一切办法做着记号,一边走一边回头,盼着有朝一日能重回这里……不管是哪一种,都足以使他陷入迷失而万劫不复……” 玄奘说的这些虽然都是假设,可贺敦依旧听得愣住了,她边听边想,我可能也会这样。或者,为此郁闷烦恼而生恨意…… “这大约就是人性的弱点吧,”玄奘略带几分无奈地说道,“当你得到的时候,烦恼也随之而至,得到得越多,烦恼就越多。一个贪婪的人,即使让他拥有了整个世界,他也不会觉得多,更不会觉得快乐。因为,一颗贪婪的心,永远比这个世界大。” 可贺敦喃喃自语:“就算能得到整个世界,我都不会觉得快乐。那么,还有什么能够得到快乐?” 玄奘道:“其实,想要获得快乐是一件很简单的事,人生本就是喜忧参半,如果你要快乐,你就一定能快乐;如果你想烦恼,你就一定会烦恼。” “我当然不想烦恼,”可贺敦辩解道,“是烦恼自己找上门的。” “烦恼又无腿脚,怎会自己找上门来?”玄奘反问道,“如果王妃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烦恼皆由自心生,因为你放不下。” “我放不下……”可贺敦喃喃自语。 “就像那个得到宝石的旅者一般。”玄奘平静地说道。 见可贺敦鄂然不语,玄奘轻叹一声,又接着说道:“其实,这个世界待我们很好,只要不过分贪婪,每个人都能寻找到内心的自足感。只要按捺住心底的狂暴与虚浮,整个世界都会为你安静下来。” 可贺敦摇摇头:“这样就可以没有烦恼了吗?我却不信。” “那么,就请王妃再回到那个故事中去,想一想,如果那位旅者第二天发现,手中的沙石仍是沙石,他会怎样?是否还会懊悔烦恼?”玄奘又提出了问题。 “这还用说吗?”可贺敦道,“他定会想,那个声音在搞什么鬼?害我握了一晚上的沙!又或者想,昨晚上我肯定是中邪了,听到了一个根本不存在的声音,才会做出这等傻事。” “然后呢?”玄奘看着她的眼睛问。 可贺敦茫然地摇了摇头。 玄奘道:“贫僧猜想,他定会将手中沙石撒向大漠,然后拍拍手掌,大笑着扬长而去。他不会因此烦恼,即使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失望,也如过眼云烟一般。他更不会懊悔什么,身心潇潇洒洒,坦坦荡荡,何等的自在!” 可贺敦一想,还真是那么一回事,不由得笑了:“这样看来,那个声音实在是不怀好意。” 玄奘叹道:“王妃为何总是觉得别人不怀好意呢?为什么不能认为,是自己的贪念引发了烦恼?其实,那个旅人手里握着的是沙石或是珠宝,真有那么重要吗?在沙漠中,沙石与珠宝又有何差别?对于生命,无论是沙石,还是珠宝,有哪个能给予他一丝一毫的滋润?作为沙漠中的旅者,这个时候最应该关心的是,哪里有绿洲?何处是彼岸?” “绿洲,彼岸……”可贺敦喃喃自语,这个法味十足的故事竟使她心有所触,她抬起头,正与玄奘目光相碰——清寒如水的目光浇灭了她心头的欲火,她不由自主地垂下了眼睑。 两个人都不再说话,可贺敦低垂着目光,注意到法师身上那件宽宽大大的麻布僧袍,一路上的风尘雨洗和日光曝晒使其早已褪了原色,有些地方甚至薄可透光,这同特勤身上那织锦华服形成了多么强烈的对比!可为什么自己会认为,眼前的苦行僧人看上去更高贵呢? 可贺敦突然觉得自己有些迷惑,不明白这些日子以来,自己一直在追求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她极力想从玄奘刚才的话中抓住些什么,却又什么都抓不住,一时心中茫然,竟连特勤回来的脚步声都没听见。 特勤站在门口,看到安安静静坐在玄奘对面的可贺敦,感觉有些奇怪:“你们在这里做什么,这么安静?” “特设,你回来了!”可贺敦立即从清幽的佛法中回到了现实,像一只鸟儿一般扑了上去。 “是的,宝贝儿。你想我了吗?”特勤抚着她的头发问。 “想又怎么样?”可贺敦娇媚地说道,一面将身体靠在特勤身上,“幸好这里有个大唐法师,我可以向他请教佛法打发时光。对了,刚才法师给我讲了个故事,可好听了,特设你想听吗?” “当然……想听了……”搂着可贺敦柔软的身体,特勤已经骨软筋麻了。 “那么,我今天晚上讲给你听……” “好,好……” 玄奘起身合掌道:“特设,玄奘就此告辞。” 特勤一摆手:“法师请便。” “那么关文……” 特勤此时全部的心思都在可贺敦身上,恨不能立即和她颠鸾倒凤,哪里还有闲工夫去签什么关文?听玄奘提起,随口说道:“法师不要急着走,从这里往西南,有一个弟子辖下的小国,名叫缚喝罗国,那里圣迹众多,居民虔信佛法,法师何不前去观礼一番呢?” 玄奘踌躇不决,可贺敦却拍手笑道:“也是啊!我听说大家都叫它做‘小王舍城’,想来佛法极盛了!那个国家的使臣刚好也在这里,法师可以把行李放在这里,随他们同去巡礼,回来再西行也不迟啊。” 玄奘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既是这样,玄奘告辞了。” 从特勤处出来后,玄奘立即去到缚喝罗国使者住的馆驿,却见一些侍从正在院子里收拾行李。 身着锦袍的缚喝罗国使者从室内出来,看见玄奘,忙不迭地跪下顶礼:“弟子阿赫伊,不知是玄奘大师法驾到了,未及远迎,还望恕罪!” “居士快快请起,”玄奘伸手将他扶起,然后合掌还礼道,“贫僧这次前来,是听说贵国有一些佛陀圣迹,想去参礼一番。” 说到这里,他看了看四周那些整顿好的行李,问道:“诸位居士这就要走了吗?” “是啊,”使者阿赫伊笑道:“法师您瞧这天阴的,说话就要下雪了。要是再不走,等到大雪封山的时候,可就走不了了。” “贫僧想与诸位居士同行,前往贵国参礼圣迹,不知居士意下如何?” “法师说哪里话来?”阿赫伊喜道,“我也是佛门弟子,一直苦于没有善知识指导修行。法师愿意同行,真是求之不得!我们缚喝罗国举国信奉上座部佛法,国内佛事极多,故而一向有小王舍城的美称。国内治安也是这一带国家中最好的,佛陀圣迹更是多得数不清!如果法师能到那里一游,弟子愿为法师作向导。” “既然如此,那就有劳居士了,”玄奘合掌道。 阿赫伊哈哈大笑:“有什么劳啊?倒是法师今日来得正是时候,我们这次到活国,一来是奔国丧,二来也是为新设上任祝贺,现在事情已经结束,正打算明天回国呢。法师若是迟一天来,只怕就要扑空了。” “如此说来,这倒是佛陀加被了,”玄奘道,“贫僧此行的目标本是婆罗门国,按说不该在路上耽搁太久的。好在这次去缚喝罗国只是参礼圣迹,不用带行李,希望能快去快回吧。” 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声。 “为何不带行李?”阿赫伊奇怪地问道,“从我们缚喝罗国到婆罗门国,有条捷径,好走得很。法师参礼完毕直接上路即可,又何必再绕回到这里来?” 玄奘听后心中一喜,他本来就不想再到这个国家来了,若能从缚喝罗国直接走,那当然最好不过。至于关文,反正这些使者明天要到宫中向新设辞行,自己到时候让他顺便签发关谍也就是了。话又说回来,从长安出来的时候自己身上就没有关文,不也走了这么远吗?这西突厥的关文又有什么要紧的?他爱签就签,若是不给签,不要就是了。 想到这里,他立即辞谢这位缚喝罗国使者,回到馆驿里简单地收拾了一下行李,又给银踪添了些新鲜草料,便闭目歇息,为明天的路程养精蓄锐。 第二天一早,玄奘同阿赫伊一起去向新设辞行。这一次,特勤没有为难玄奘,很顺利地签发了关文,于是,玄奘跟随缚喝国的使臣队伍离开了活国。 十几辆马车在一片苍莽无边、高坦寂寞的高原上奔驰,一路驶向东南方向。 阳光洒下一片光瀑,犹如长歌浩浩荡荡地流过莽原,流过雪峰戈壁,也流过这支不大不小的车队。 玄奘坐在其中的一辆车内,隔着车窗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空荡荡的,没有羊群、马群,也没有牧民帐篷的影子,有的只是远处被那光瀑映得发红的雪峰和头顶上那块奇丽的蓝天。 真美啊!他想,只有这种浑重却又持之以恒锲而不舍的堆积,才能铸造出这世间最高大最平坦也最寂寞的高原吧? 随着马蹄声声,玄奘觉得自己的全部身心已经融化在这大自然的柔情里,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激溢出心池,恍如儿时的企盼,走入梦的深处…… 这一带小国甚多,星星点点地点缀在高原之上。玄奘跟随缚喝国的使臣,一路经过缚伽浪国、纥露悉泯健国、忽懔国,皆是方圆不过五六里的城邦小国。这些国家都信奉佛法,因此他们晚上都借宿在当地的寺院里。 这样过了七天后,车队南下渡过阿姆河,阿赫伊告诉他,现在已经进入缚喝罗国地界了。 “小王舍城果然名不虚传,”望着道路两旁越来越多的村庄和环抱村庄的肥沃丰润的农田,玄奘不禁深深感叹道,“郊郭显畅,川野腴润。这是贫僧自西行以来,所见过的最富庶的国家了,当真是一块风水宝地。” 听了这话,阿赫伊极为得意:“法师真是好眼力!我们缚喝罗国,自古以来就很有名,不光土地肥沃,百姓富足,而且佛法昌盛,寺宇繁多,光是王城一地,就有伽蓝一百多所,僧众三千多人,城中路不拾遗,夜不闭户,您要是到了那里,定会更加赞叹!”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称诵,他相信阿赫伊没有吹牛,这一路之上,所见城邑内外僧侣众多,寺塔林立,且塔顶多饰黄金,太阳一照,光耀夺目。单此一项,便足以说明此国佛法之盛了。 “玄奘可以进寺参拜吗?”他提出了一个请求。 “法师不急,”阿赫伊忙说道,“要参礼圣迹,还是去王城西南的纳缚僧伽蓝吧,那可是我们国内最著名的寺院,当年由先王修筑,在大雪山以北的地区,只有在这座寺庙里,为阐扬佛义而撰述经论的各位大师的事业才一直代代相传,不见衰败。特别是寺中三宝,都是极为罕见的圣物。” “哦?”玄奘心中好奇,“是哪三宝?” “到时候法师就知道了,”阿赫伊居然卖起了关子,“弟子敢说,法师去了那里,定会觉得不虚此行的!” 所谓“客随主便”,玄奘听他这么说,自然也不再多问。 一行人接近王城,却见城外不远处还有两座小城,一座在西北方向,一座在北部。每座城中隐隐露出一个塔的尖顶。 阿赫伊告诉玄奘,这两座小城一个名提谓城,一个是波利城,皆是属于国都的附城,别看城小,却也有佛迹可寻。 “法师您看到的那两座佛塔都是有典故的,虽然都只有三丈高,却是最早的佛塔。” 玄奘很是惊讶:“最早的?” 阿赫伊点头道:“相传当年佛陀成道后,从菩提树起身前往鹿野苑的途中,有两个商人,一个叫提谓,一个叫波利,见到了佛陀的威仪神采,便一路追随着他,为他献上炒面蜂蜜。佛陀便为他们演说天人之福,于是这两个商人便幸运地成为了最早听到五戒十善之说的人。 “两个商人请求佛陀赐予佛物以便日后供养。于是佛陀就把自己身上的僧伽胝袈裟脱下,叠成四方形平铺在地上,接着又脱下上衣郁多罗僧,同样叠好铺在袈裟的上面,又脱下掩腋衣覆膊次僧却崎,铺在上衣的上面。随后又在三衣上倒覆食钵,竖立锡杖,依照这样的次序放置上述物品,就成了一座宝塔。 “佛陀又将自己的头发和指甲授予他们,教给他们礼敬的仪轨。二人受命,各自回到自己居住的城市,依照佛陀的教导修建高层建筑,用来存放佛陀的圣物,这就是最初的佛塔。” 说话间,马车已经驶入王城。这座城市方圆达到二十多里,果然是城廓宏大,建筑坚固,市况繁盛,人群如穿梭般来来往往。 街市上有许多卖花之人,这里的花卉之多难以列举,玄奘也顺手买了一捧,准备到纳缚伽蓝去做敬献。 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凄厉的声音突然传来:“有强盗啊!大人!你要替我们做主啊!” 第五十章 纳缚伽蓝的圣迹 几个蓬头垢面的商人跑到马车前面跪下,不停地呼喊。 刚刚在玄奘面前吹过牛的阿赫伊,脸上顿时有些挂不住了。 “怎么回事?”他不悦地问道。 “大人明察!”领头的中年商人说道,“昨天晚上,一个强盗团伙洗劫了我们的商队,把货物一扫而空不说,还杀了我们十几个人。其中就包括我的儿子……” 那商人说到这里,“呜呜”地哭了起来。 “我知道那帮家伙,”旁边看热闹的人群中,传出一个声音,“领头的好像叫什么科塔尔!上个月,王城内接连十几户人家被抢,就是他们干的!” “对!就是那个科塔尔,我也听说过他!”又有一人说道。 其余的人也都七嘴八舌,议论着那个叫科塔尔的大盗。 “好了好了,”阿赫伊不耐烦地摆了摆手,“科塔尔?哼,听这个名字就不像缚喝罗国的人!这帮强盗定是从别的国家来的!你们放心,待我禀报大王,一定会给你们一个公道的!” “多谢大人!多谢大人!”那几个商人又连磕了几个头后,便起身弯腰让到了一边。 “先去纳缚伽蓝。”阿赫伊对马车夫说道。 “居士,”玄奘赶紧说道,“既然强盗扰民,居士可自去向国王禀报,玄奘自己找寺院挂单也就是了。” “不不不,”阿赫伊道,“还是先送法师去纳缚伽蓝的好,反正距此也已经不远了。” 纳缚僧伽蓝位于大都城外西南方向,是方圆数百里内最为著名的佛寺,也是收藏佛宝最多的地方。整座寺院建筑雄伟,装饰华丽,大殿顶部涂金,太阳一照,金光四射。虽然相距还有数里,玄奘便已感受到那大殿的光彩夺目和庄严气象了。 待走到距离寺门尚有里许左右的地方,阿赫伊便同玄奘一起恭敬地下了马车,两人牵着马,步行来到寺门前,这时,两个面貌庄严的中年僧人从寺内走出,合掌问讯,阿赫伊忙上前顶礼道:“弟子拜见达摩毕利、达摩羯罗法师。” “阿弥陀佛,居士快快请起,”那两位僧人一面说一面将目光转身玄奘,“这位法师是——” 阿赫伊忙起身介绍道:“这位便是大唐玄奘法师,来缚喝罗国参礼圣迹的。” 又对玄奘道:“这两位皆是我缚喝那国中最著名的高僧,这位是达摩毕利大师,这位是达摩羯罗大师,乃是纳缚伽蓝之宗重,国中百姓极加敬仰。” “弟子玄奘,见过二位大师。”玄奘合掌施礼。 “阿弥陀佛,”两位纳缚伽蓝高僧合什还礼。 达摩毕利看着玄奘,眼中露出几分惊奇之色,“贫僧早听说到法师之名,今日一见,果然是神彩明秀,诚不虚也。法师请——” “请——”玄奘道。 在寺僧的引导下,玄奘先到大殿之上礼佛,将自己带来的鲜花敬献在佛像前,然后燃香礼拜。 他注意到,这里的佛像竟是用名贵的宝物营造而成,上面镶嵌着黄金珠宝,看上去金碧辉煌。 寺僧们注意到了他眼中的惊异之色,介绍说:“这不算什么,法师。佛像内的宝贝更多,有各种珍珠、玛瑙、琉璃、翡翠、水晶、珊瑚、琥珀等七珍八宝,以及各类佛法经典。” “法师您往上看,”另一个寺僧指着头顶的殿堂屋宇,得意地说,“这里面也装饰着各种奇珍异宝。”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之余,心中却觉得纳闷,这间寺院里的宝物如此之多,就不怕招来盗贼吗? 但这种想法也只是在脑中一闪,却没多问。 第二天,玄奘便由这两位纳缚伽蓝高僧带路,开始参观圣迹—— 伽蓝内北侧有七层宝塔一座,高二百多尺,上面相轮七重,涂金圆顶,看上去分外气魄;西南方则是一座精致庐舍,专门存放历代高僧涅槃圆寂之塔。 “这座精舍已经建立好几百年了,”达摩毕利边带路边向玄奘解释说,“各地的高僧俊才都喜欢来这里修行,其中进入第四禅天得成正果的,世世不绝,难以详举。这些罗汉虽证圣果,外表看起来仍如凡夫一般,并无神变,直到其行将入寂的时候,才会示现神通,众僧方知此为圣人,于是为其建塔,并注塔记存放于此,让人们记住他们。” 玄奘在精舍内转了一圈,果见这里的宝塔一座接着一座,足有数百座,彼此邻接,错落有致,足见历史悠久。 达摩毕利感慨道:“还有一些人虽然证成圣果,成了罗汉,但在入寂之前并没有显示神异,这样的人多达千人,对他们就没有做起塔的标记了。如今的纳缚伽蓝,也有僧徒数百,各以自己的方式精进修行,夙夜不懈,着实是凡圣难测啊!” 当然,纳缚伽蓝之所以出名,主要还是因为这里面的三个镇寺之宝——两位高僧将玄奘带到一座上了锁的佛堂前,达摩羯罗取出钥匙将大门打开,伸手做了个“请”的动作。 玄奘提衣进去。这座佛堂看上去极为清净,并无佛像香烛等物,只并排摆着三个楠木大案,上面摆放的便是阿赫伊提到的“寺中三宝”了。 其中最引人注目的,当属左边案上那只光彩耀目的大水罐。玄奘上前细看,见这罐高逾三尺,表面虽有些古旧,却是杂色炫耀,看上去非金非石,也不知是用什么材料制成的。看这水罐的大小,估摸着能装一斗水。 “这便是当年佛陀沐浴时用过的澡罐吗?”玄奘问。 “正是。”达摩毕利面对佛澡罐,恭敬地答道。 玄奘又往中间案上看去,这上面是一只透明的琉璃盒,盒中铺着一块黄色丝娟,上面摆放一物,长不足一寸,白中泛黄,晶莹纯粹,极有光泽。 玄奘想,这么小的东西却供奉在正中间,想必也是佛陀用过的东西,而且与众不同。却不知佛陀用它来做什么? 正欲开口询问,一旁的达摩羯罗却已经回答了他:“这便是佛齿,斋日之时常常放光。” 玄奘惊叹不已。 右边案上供奉的,却是一把扫帚,长约三尺有余,围可七寸,扫帚的柄上,镶嵌着各色珠宝饰物,煜煜发光。 玄奘奇怪地问道:“这也是佛陀的遗物?” 心里却想,佛陀当年四处游走,宣扬正法,怎么会使用如此珠光宝气的东西? “法师说得没错,”达摩毕利道,“这正是当年佛陀用过的扫帚,不过,这上面那些珍宝却是后人加上去的。” 原来如此!玄奘走到跟前细看,却见这扫帚洁白如新,上面没有半点尘土,颇为不解。 见他脸上露出疑惑的神情,达摩毕利立即解释道:“这扫帚是用迦奢草编扎成的,所以能洁白如新,不沾尘埃,虽历数百年而不坏。” 这样一说,玄奘心中的疑惑才解开。 “这些圣物,平常是不给人看的,”达摩羯罗在旁边补充说,“一般每逢六斋之日,四周法侣齐聚于此,陈设供养,这时才会开放一天,供僧俗瞻仰。那时节,来瞻仰圣物的僧俗百姓,成千成万。若是遇到礼拜虔诚而又有缘分的人,宝物还能够大放光明,发出异样璀璨的神光。今日法师到来,我们为法师破例启门,这样的事以前可从来没有过。” 玄奘感叹道:“贫僧万里来此,能得见圣迹,真是不虚此行了。” 说罢顶礼参拜。 从佛堂中出来,两位高僧又带玄奘去看另外一座佛堂。 “那里也有佛陀圣物吗?”玄奘边走边问。 “法师看了便知。”达摩毕利答道。 这座佛堂外竖着一座威严的毗沙门天像,达摩毕利走上前,合掌参拜,对玄奘道:“此天像灵鉴无比,冥冥中守护着这座伽蓝。大雪山北的僧俗人等,无人不晓。” 这时,达摩羯罗已打开门,玄奘进去一看,不禁大为惊异!只见这堂中雕梁画栋,壁上、几上,处处摆放着琉璃珠宝、翡翠珍珠、珊瑚玛瑙,显得光艳异常! 达摩毕利得意地说道:“很久以前,佛陀的一位弟子从天竺国送来佛祖释迦牟尼的佛齿、佛澡罐和佛扫帚,供养在此。邻近数十个国家的国王为了表达对佛陀的尊敬,都争先恐后地送来大量奇珍异宝,不仅有宝石、珍珠、玛瑙、翡翠、珊瑚等物,还有如白玉般洁白晶莹的海螺,更有价值连城的猫眼石和夜明珠。所有供物法器也都非金即银,除一部分用以装饰大殿中的佛像外,其余的都摆放在此,用以供佛。” “阿弥陀佛,”玄奘忍不住合掌问道,“这些国君的虔心固然可嘉,只是,如此多的珠宝置于一室,就不怕招来歹人祸事吗?” 达摩羯罗微微一笑道:“有毗沙门天冥加守卫,哪个歹人敢来?” “正是,”达摩毕利附和道,“法师不知,这里原有一段故事。” 三人走出佛堂,达摩羯罗依旧将门锁好,然后两个胡僧便在毗沙门天像前向玄奘说起了这个故事—— “自从有了佛陀圣物和各类供奉的珍宝后,纳缚伽蓝就出了名。每逢国家庆典或佛典之日,各国国王就带着他们的宠妃重臣来到此地,观瞻佛像、佛宝和各类珍宝。当然,这其中也不乏有想要攻打这座伽蓝,劫掠宝物的狂妄之辈。其中最近的一个,就是大可汗的儿子肆叶护可汗了……” “肆叶护可汗?”玄奘觉得惊讶不已。 “不错,”达摩羯罗微微一笑,“大可汗有许多儿子,这个肆叶护就是其中之一,就驻扎在大雪山的山谷之中,原本是要继承大可汗之位的,可惜他过于贪婪了。” 玄奘点点头:“大师请继续说。” 达摩毕利道:“这个肆叶护可汗,听到我们这个纳缚伽蓝的事情后,对这里的奇珍异宝非常动心。就在几个月前,他出动了他部落的全部力量,率领十万大军,奔向纳缚伽蓝……” 玄奘心中一凛,突厥人不信佛他是知道的,这样一支军队,突然袭击一座寺庙,显然是对寺里的珍宝志在必得,却不知纳缚伽蓝如何应对。 达摩毕利显然是个很会讲故事的人,他绘声绘色地继续往下说—— 肆叶护可汗很得意,他坚信他的铁骑不用费吹灰之力就能踏平纳缚伽蓝,那数千种奇珍异宝都将变成他个人的财产。 然而,就在大军即将出发的前一天,一个身披黄袍袈裟的中年僧人出现在他的面前,苦苦劝谏道:“可汗,请立刻收回您的大军吧,纳缚伽蓝的珍宝都是为了供奉佛祖的,是万万动不得的!” 肆叶护鄙夷地说道:“好个胆大包天的沙门,竟敢在我的面前大放厥词!来人,把他拉出去,斩首示众!” 几个身材高大、手持利刃的武士杀气腾腾地冲了过来,将这个僧人架了出去。那僧人边挣扎边叫喊着:“你肆意孤行,劫夺佛宝,你会后悔莫及的!” 肆叶护可汗气得浑身发抖,指着那僧人叫道:“把他的头挂到我的旗杆上!” 然而没过多久,那几个武士就像丢了魂似地跑了回来,跪在肆叶护的面前,战战兢兢地禀报说:“启奏大汗,方才行刑官一刀砍在那和尚的脖子上,他竟化成一道白光,不见啦!” “有这样的事?”肆叶护两条鱼尾样的眉毛几乎拧到了一起。 “可汗,我看兵取纳缚伽蓝的珍宝凶多吉少,”站在肆叶护身旁的官员凑近他的耳边,小声说道,“我听说,纳缚伽蓝出过很多证果的罗汉,焉知那僧人不是其中之一?再说,大可汗不是嘱咐过您,不要贪图纳缚伽蓝的珍宝吗?” “好哇,你也敢诅咒我!”肆叶护一拍桌案,“大可汗是自己想取佛宝,所以不让我取。哼!我看他已经老糊涂了,我绝不会守着他的昏话,眼睁睁地看着纳缚伽蓝的珍宝被别人夺去!” “大汗……” “不要再说了!”肆叶护不耐烦地吼道,“再敢多一句嘴,我就要你替那个和尚去死!” 官员含泪退下,肆叶护可汗命令击鼓进军,浩浩荡荡的十万大军如洪水般,向纳缚伽蓝冲去…… 听到这里,玄奘感叹道:“世间多少杀伐争斗,都源于人的贪欲。这贪欲蒙蔽了人的眼睛,使聪明的人变得愚痴。” “法师说得不错,”达摩毕利道,“那肆叶护可汗原本也算是聪明有为,但他被欲望冲昏了头脑,才不听劝说,做出劫夺佛宝的疯狂之举。” 玄奘默默地点了点头:“那么,纳缚伽蓝是如何保住这些佛宝的?请大师接着往下说吧。” “这全是靠了毗沙门天的护佑啊……”达摩毕利抬起头来,看着上方那尊威武雄壮的毗沙门天像,缓缓说道。 几天后,肆叶护可汗来到距纳缚伽蓝不远的郊野,并在那里屯驻了他的军队,准备第二天一举攻下这个伽蓝。 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梦,梦见一颗明亮的星星向他飞来,在即将飞到他身边的时候,那颗亮星突然化作一位威武的金甲战神,手持一根长戟站在虚空中,愤怒地看着他。 “毗沙门天!”肆叶护可汗惊呼道,“你来找我做什么?” 毗沙门天站在空中,用震天动地的声音怒喝道:“纳缚伽蓝珍藏奇珍异宝,乃是诸国国君供奉佛祖的一片心意。你身为国君,不知珍惜保护,反而妄动兵戈,倾军动众,妄图毁坏伽蓝,劫夺佛宝。你有什么能耐,敢做此大罪!” 说罢,毗沙门天将手中的长戟向肆叶护掷来,肆叶护见势不妙,转身就逃,却听得一声呼啸,那长戟已从他的后背刺穿,直贯前胸!他“啊”地一声惨叫,踉跄了两步,扑倒在地…… 从噩梦中惊醒后,肆叶护感到自己的内衣已经被冷汗浸透,胸口更是一阵阵难以忍受的剧痛。他挣扎着坐了起来,喘息良久,才逐渐平静下来,心中的欲火似乎也被一阵瓢泼大雨扑灭了。 他心惊胆战地回忆着毗沙门天在梦中对他讲的话,痛苦地大叫起来。 随他出征的重臣大将听到他的叫声,都赶紧跑来,战战兢兢地跪在他的面前,不知出了什么事情。 肆叶护把昨夜的噩梦讲了一遍,臣子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可汗捂着心口吃力地说道:“快,快派人……带着我的亲笔书信……去请……纳缚伽蓝的高僧,当面谢罪!” 可是来不及了,就在肆叶护可汗调派使团前往纳缚伽蓝,表达他忏悔、谢罪的心意的时候,他突然惨叫一声倒在地上,一命呜呼。 “从那以后,这纳缚伽蓝就出了名,再没有什么人敢打这里珠宝的主意了。” 达摩毕利讲完这个故事,玄奘不禁叹息了一声:“既然那个肆叶护可汗已经萌生悔意,并派出使团赶赴纳缚伽蓝谢罪,为什么毗沙门天还要要他的命呢?” 达摩羯罗笑道:“有因必有果,那肆叶护大动干戈,已经种下了恶因,无法不招致果报。” 玄奘对他的话不置可否,只是对着毗沙门天像合掌一拜。 第五十一章 转身真的很容易吗? 玄奘做梦都没有想到,没过几天,他竟然遭遇到了那个毗沙门故事的现实版。 那天一大早,天空就飘起了细小的雪花,天寒地冻,道路难行,玄奘索性哪也不去,独自坐在禅室里,守着火盆读经。 就在这时,忽听得寺门外传来一片嘈杂的声音—— “你们这些沙门,怎么这般没有礼貌?”一个洪亮而又陌生的声音用粟特语喝道,“问你们话都不答,还拦着我不让进!” “你……你先告诉我们……你来干什么?”达摩毕利问道,声音颤抖着,竟然带着从未有过的恐惧。 “大师怕什么?”那声音冷冷的,透着几分蔑视,“我又不是来抢劫你们的珍宝的。” “那你来干什么?”这是达摩羯罗的声音,已经听出有几分愤怒了。 “你们刚才没听清吗?我是来找玄奘法师的,他到底在不在你们这里?” 那人一面说一面走,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重。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他放下手中的贝叶经,起身来到门前,刚好与一个匆匆走来的大胡子中年人打了个照面儿,此人脸色黝黑,大冷的天,居然只穿了件无袖的毡衣,两条又黑又粗的胳膊裸露在风雪中。 “檀越是来找我的吗?”玄奘站在台阶上,轻轻捻动着手里的佛珠。 那大胡子的身体仿佛震动了一下,猛然抬起了头——眼前是一位东方模样的僧人,看上去年轻而又睿智,一双漆黑的眼睛好像晨星般明亮透彻。 玄奘也在打量着对方,这个奇特的不速之客有着一双深陷下去的浅褐色眼睛,那目光中有惶恐,有好奇,有挣扎,有躲藏,甚至还有那么几分理想主义,实在让人觉得很费解。 “你就是玄奘法师?”终于,大胡子喃喃地问。 “正是。”玄奘缓缓答道。 “那太好了!”大胡子的眼中露出喜悦的光芒,一把拨开拦着他的几个僧人,扑到玄奘面前跪下,“咚”地一声磕了个响头,声音响得令玄奘忍不住为他的脑袋担心起来。 “尊贵的法师,我叫科塔尔,今天是专程前来拜访您的。” 说罢,他又用手指了指旁边那些面呈土色的僧人道:“这些沙门的修为跟法师比起来,可差得太远了。” 玄奘没有留意他的后一句话,因为这个大胡子的名字实在太过耳熟,让他自动忽略掉了对方其它的话。 “檀越就是科塔尔?”望着这个满脸络腮胡子的家伙,不知怎的,玄奘竟想起了当初在瓜州收的弟子石槃陀。 “原来法师也听说过我。”科塔尔反倒有些释然地笑了,原本紧张的神情也变得轻松自在起来。 玄奘点了点头,目光依旧平静如水:“贫僧刚到缚喝罗国,就听很多人提起过檀越的名字。” “是吗?”科塔尔扭头看了周围僧人们一眼,满不在乎地一笑。 “不是他们告诉我的。”玄奘忍不住解释道。 话一出口,自己都觉得有些多余——这种事情有什么好解释的?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法师说不是就不是,”科塔尔的脸上依然带着笑容,“今日见到玄奘法师,或许从今往后,科塔尔会让他们觉得有所不同。”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若果真如此,便是众生之福了。” 说罢侧身一让:“檀越请进。” “法师!”达摩羯罗忍不住踏前一步,拦在了门口,“这厮不是好人,你,你要小心……” 玄奘尚未答话,就见科塔尔冷冷地说道:“你就别在那儿瞎操心了,我是不是好人,玄奘法师难道还不知道?” “法师初来乍到,自然不知。”后面的达摩毕利同样冷冷地回答。 玄奘冲这两位高僧笑笑,他的笑容宁静详和,令达摩毕利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科塔尔拨开达摩羯罗,大踏步地迈进玄奘的禅室。 “檀越今日是专程来找玄奘的吗?”宾主落座后,玄奘替他倒了一杯茶,然后便注视着对方,缓缓问道。 “是啊,”科塔尔喝了一口热茶,竟有几分腼腆地说道,“这两天,我到处派人打听法师的落脚地点。昨天夜里,一个手下告诉我,法师在纳缚伽蓝,因此一大早,我就赶来了。” “檀越是一个人来的?”玄奘觉得有些奇怪,他知道这个国家正在四处通辑这个著名的强盗首领。 “我必须一个人来,”科塔尔认真地说道,“虽然到处都是讨厌的官兵,手下也都跟我说,这样做很危险,但我想,危险点有什么关系?不危险还显不出诚心来呢。” 单身涉险便是诚心?玄奘觉得又是好笑又是奇怪:“还不知檀越这般诚心地来找玄奘,所为何事?” “嗯,是这样,这样……”科塔尔突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了,吱唔了一会儿,他突然起身离座,然后五体投地地俯在了地毯上,拼命地吻着玄奘的脚。 玄奘觉得有些意外,好在他毕竟走过很多国家,也知道西域地区常有的一些礼节,因而并没有躲避,只是伸出手,轻轻抚摸对方的头,安慰他道:“檀越如果遇到了一些无法解决的问题,不妨说出来。玄奘一介沙门,能力有限,或许帮不上什么忙,但可替檀越分担一二。” “法师您一定能够帮我!”科塔尔抬起头,恳切地说道,“弟子……弟子很敬佩法师,想拜法师为师,希望法师能为我剃度!” 说罢“咚”地一声,再次磕下头去。 玄奘心头一震,望着这个盗贼首领,他万万没有想到,对方孤身涉险来找他的目的竟是这个。 “檀越想出家?”他盯着科塔尔的眼睛问。 “正是。”科塔尔垂下了头。 “出家二字是不能轻言的,”玄奘徐徐说道,“贫僧知道,檀越心中有很多的烦恼和疑惑,这些东西谁都会有,就像山间的蚊蚋一样不易消除,它们会让人很不快乐。只有通过修行,找到断坏的途径,这一切才能够最终成为虚妄。但修行之路有千万条,并不是非出家不可。” “这个,弟子也知道,但是弟子已经想好了,非出家不可!”科塔尔竟很坚决。 玄奘淡然一笑:“那么,你能否告诉我,你为什么要出家?” 科塔尔轻叹一声,答非所问地说道:“弟子很早便听说了法师的名字和故事,却总是怀疑是真是假,现在看来,那些故事都是真的了……对了,法师是从高昌来的?” 玄奘摇了摇头:“我来自大唐。” “难怪,”科塔尔道,“我听说,大唐是个很神秘的国家。那里有像轻云一样的丝绸,还有薄得像树叶一般的瓷器。法师您知道,我是个马贼,常年在各国之间打劫商队,有时商队也会雇用一些佣兵,我常同他们打得你死我活,当然,大部分时候都是我赢……” 玄奘静静地听着,这一路之上,他跟太多的马贼打过交道了,却想不到在这里,一个著名的马贼首领竟会向他吐露心声。 “我知道我是有罪的,”科塔尔深陷的双目中露出几分忧郁,“很多年来,这些罪恶感一直缠绕着我,让我挣脱不开。我希望能找寻到一种解脱的方法,却不知该到哪里去找。直到前些日子,我听人说,有个东方来的玄奘法师住在了缚喝罗国,他们告诉我,这位东方法师拥有高尚的心灵和超凡的智慧,能知一切善恶,只要拉住他的手,就永远都不会迷路。” “你迷路了吗?”玄奘默默地看着他,像听一个神奇的故事。 “我想……是的……”科塔尔费力地说道,“所以,我便派人到处打听法师的住所,希望能从法师这里得知,到哪里才能找到解脱的道路?” “解脱的道路……”玄奘喃喃自语,“科塔尔,你根本不需要到哪里去找这条路,因为此刻你的心灵已经接近解脱,路一直都在你的脚下,而你所需的只不过是一个转身而已。” “转身?”科塔尔有些茫然。 “是啊,”玄奘轻轻说道,“善与恶便如一枚硬币的两面,转过身,恶便成了善。” “这道理弟子也明白一些,”科塔尔垂头道,“但是弟子转不过身来,因为弟子的心中有一个恶魔。” 玄奘摇摇头:“科塔尔,我没有看到你心中的恶魔。但我也不能告诉你,你心中所想的这些都是虚妄。其实,所谓魔不过是你心中的阴影,它不是实有之物,你不需要去过分地关注它。” “弟子不明白法师的意思。” 玄奘道:“贫僧的意思是说,魔由心生,如果你无法成为自己心的主人,这个身体便永远也不会真正属于你,你就会永远成为魔的子孙。相反,只要你肯转身,改恶向善,心中的魔自然就会变成佛。” 科塔尔看着玄奘,问:“转身,真的很容易吗?” “檀越到这里来见我,不就是在转身吗?”玄奘反问道,“檀越认为这件事情有多难?” 科塔尔认真思索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这也是弟子来这里的理由。自打听到法师的名字,也不知怎么的,突然就觉得以前所做所为很没有意思。弟子先前做下无数罪孽,心中实在无法安宁,因而希望,此生能在法师手中剃度出家,每日里诵经念佛,忏悔旧恶。” 玄奘心中颇为感动,同时又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一个强盗首领在没有外力强迫的情况下,突然间自己就想通了,想要改过自新了,这难道是佛法的力量? 也许,只有在这个拥有那么多佛陀圣物的地方,才会发生这样的奇迹吧。 科塔尔见玄奘只是默默地看他,知道他还是不相信自己,忙又跪下顶礼道:“弟子科塔尔,自今日起,真心实意皈依佛门,皈依玄奘法师,还请法师相信弟子!” “檀越请起,”玄奘伸手扶起他,“你说你皈依佛门,固然是一念善根,但是你的那些手下呢?他们会不会来这里找你?会不会扰乱寺院?” “不会,”科塔尔道,“他们不敢到这里来,因为他们害怕被官府抓到。昨天晚上我已经将手下之人尽数遣散,让他们去别的国家寻找生计。” 玄奘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相信科塔尔了,毕竟他是这个国家的通辑犯,如果真想在自己身上耍什么阴谋和手段的话,完全可以等自己离开缚喝罗国之后,再改个名字行骗。像这样不顾危险地来见自己,对他又有什么好处呢? 这样想来,便觉得自己没有理由怀疑他的诚意,于是徐徐说道:“善哉科塔尔,你有一念善心放下屠刀,贫僧焉有不成全之理?只是贫僧并非纳缚伽蓝的常住,不能作主剃度僧人,你若想在此出家,须拜纳缚伽蓝的常住为师。” 科塔尔摇头道:“弟子只想从玄奘法师手里剃度,这里的沙门都及不上法师。” 玄奘道:“科塔尔,你要明白,佛门僧宝都是一样的,身为佛门弟子,不可妄分彼此。” 科塔尔犹豫了一下,有些不甘地问道:“拜他们为师也不是不可以,只是,他们肯接受我吗?” 这倒是个问题。玄奘想,听刚才寺僧们恐惧而又厌恶的声音,显然是对这科塔尔一点好感都没有,想让他们接受这么个同修,确实需要点时间。 而更为重要的是,这家伙说要出家,也不知是真的转身,还是一时的心血来潮。他能持守佛门戒律呢?万一当了几天和尚就烦了,心魔重炽,做出败坏佛门的事情来,岂不真应了摩王波旬的那句诅咒? 想到这里,玄奘对科塔尔说道:“其实学佛不一定非要出家不可,贫僧可以为檀越授三皈五戒,檀越先做一段时间的居士,在家修行,若是过上几年道心不退,再出家不迟。不知檀越你可愿意?” 科塔尔问:“受了居士戒,我便是玄奘法师的俗家弟子了吗?” “正是。”玄奘点头道。 科塔尔大喜,把头一低,只听“咚”地一声,又是一记响头,响亮地说道:“那么弟子这就拜师啦!” 玄奘心中暗自欣慰,将科塔尔带到佛像前,替他授了三皈五戒,并一一解释这些戒律的来源与含义,科塔尔听得很仔细,频频点头。 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似乎有很多人朝这边跑来,隐隐听到达摩羯罗的声音:“就在这间禅室内!” 接着,门便被重重地推开了,劲风挟带着一篷雪花扑进温暖的禅室。 玄奘回过头,却见阿赫伊领着一队士兵,一阵风似地冲了进来,其中有几个士兵一眼便认出了科塔尔—— “大人,就是那小子没错!上次我们抓过他一次,被他跑掉了!” 刚刚受完五戒的科塔尔冲他们傲然一笑,这个表情更加激怒了那些士兵,大伙儿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这个贼头捆了起来。 “檀越不可!”玄奘赶紧上前阻拦,“这位居士是贫僧新收的弟子。” 士兵们都愣住了,他们面面相觑,看看玄奘,又看看双手已被反绑在身后,一脸平静的科塔尔,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法师想是被他骗了,”阿赫伊终于开口道,“这个人便是这一带有名的贼头科塔尔!” 他本以为玄奘听了这话定会大吃一惊,谁知玄奘面容平和,波澜不惊地说道:“玄奘知道他是科塔尔,但他真的是玄奘的弟子。” 阿赫伊先是一愣,随即便指着被绑缚的科塔尔骂道:“你这贼人好大胆子,居然连玄奘法师也敢来骗!” “居士误会了,”玄奘道,“科塔尔到这里来,确实只是想皈依佛门。他跟我说,他对他以前做过的事很是后悔,希望有生之年能够在佛前忏悔。” “是吗?”阿赫伊难以置信地看着科塔尔,脸上露出嘲弄的笑容,“这么说,狼也可以变成羊了?” “大人说错了,”这位曾经的贼头轻松地笑道,“科塔尔不是狼也不是羊,而是一头大象。从前不懂事,横冲直撞地伤了很多人,现在听了玄奘法师的说法,恍如醍醐灌顶,科塔尔明白自己以后应该怎么做了。” “你是明白了,本官却还不太明白,”阿赫伊冷笑道,“你还有好几个案子没有了结,你说,该怎么办呢?” “大人说的是那支被抢的商队吧?”科塔尔道,“那是科塔尔做的最后一桩错事了,昨天晚上,我已经将自己所有的财物都赔给了他们。” “那么,被你害死的人命呢?”阿赫伊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也可以用金钱来赔吗?” “这……”科塔尔迟疑不语,原本有些倨傲的目光也黯淡下来。 第五十二章 转身很难 看到科塔尔目光黯淡,玄奘倒有几分欣慰,看来,这个人是真的有悔过之心,不是成心来骗他的。 “居士,”他冲阿赫伊合掌施礼,恳切地说道,“人命是无论拿什么都赔不了的,就让科塔尔在这里为他们诵经超度吧。” “既然玄奘法师都这么说了,弟子又怎敢不允呢?”阿赫伊道,“不过弟子必须把他带到官府,等结了案,才能让他回来。这是弟子职责所在,还望法师成全。” “也好,”玄奘觉得阿赫伊这么说并无过分之处,于是对科塔尔道,“檀越方才说,你心中有罪恶感,以至于难以安心。那么就随大人去官府做个了断吧,等到檀越再回到这里,便可静下心来修行了。” 科塔尔合掌点头,恭敬地说道:“是,师父。” 阿赫伊等人将科塔尔带了出去,玄奘一直将他们送到寺门口。 阿赫伊扭头说道:“雪越下越大,法师请回吧。” 玄奘在寺门前停住了脚步,目送他们远去。 突然,科塔尔一个转身跑回几步,在雪地上跪了下来:“师父,弟子还有一个问题要问!” “请讲。”玄奘道。 科塔尔仰起头,原本那有些激动又有些惶恐的眼神忽然变得很迷离:“师父您说,佛家的解脱之术也会施与有罪的灵魂么?” 玄奘点头道:“一切施与。” 科塔尔似乎舒了一口气,迷茫的目光再次平静下来,他轻轻说了声“谢谢师父。”又庄重地磕了三个头,便起身而去了。 玄奘望着他的背影,不知怎么,心中竟隐隐升起一种不安…… 第二天一早,地面上已经积了一尺多厚的雪,天上依然霏霏不断,丝毫没有停的意思,玄奘想,索性等科塔尔的问题解决了之后,再上路吧。于是,他安心地在禅室内打坐诵经。 门被轻轻推开,一个年轻沙弥进来通报说:“法师,般若羯罗法师求见。” 玄奘以前从未听说过般若羯罗的名字,只知道这是佛国周边乃至西域地区的僧侣常用的法名,又听这个沙弥说得如此郑重,想来也是一位高僧了。 他放下经卷,随口问道:“这位法师在什么地方?” “就在门外等候。”沙弥回答。 玄奘起身出门,果然看见门口台阶下站着一位身材瘦长的年轻僧人,面容白晰,高鼻深目,一袭宽大的褐红色裟衣在雪地里显得极为醒目。 见玄奘出来,这位僧人立即上前,合掌行礼,操着一口流利的梵语,道:“磔迦国沙门般若羯罗见过大师。敢问大师便是从东方来的玄奘法师吗?” “不敢,”玄奘听他自报家门,竟是来自天竺佛国,不禁有些意外,也用梵语答道,“大师请到室内就坐。” 两人携手进入禅室之中,在火盆前相对而坐,一位侍者奉上热茶。 玄奘先开口问道:“大师方才说,是从磔迦国来的,玄奘对这一带地理并不熟悉,敢问可是北天竺境内的那个磔迦国吗?” “正是,”般若羯罗高兴地说道,“弟子听说,缚喝罗国有许多圣迹,便只身来这里参礼。又听达摩毕利法师说,有一位来自东方的高僧远道求法,也在本寺挂单,其佛法之精令很多国家的高僧大德都赞叹不已,弟子心中十分景仰,特慕名前来拜访。” “大师太客气了,”玄奘道,“那不过都是诸位高僧谦逊之辞。其实,玄奘离乡背井,就是要去佛国学习真正的经典,大师乃佛国高僧,正是玄奘之师。” 般若羯罗倒也豪爽,听了这话,哈哈一笑道:“那么弟子就与大师共同参研吧。弟子在磔迦国,读的主要是《阿毗达磨》、《迦延》、《俱舍》、《六足》、《阿毗昙》等上座部经论,这次到纳缚伽蓝,看到这里的《毗婆沙论》,竟是磔迦国从没有见过的版本,便打算在这里多留一段,细细通读此论。” “这太好了,”玄奘道,“玄奘这几天也在读《毗婆沙论》,正好与大师一同参究。” 于是,两人直接把话题转到了他们共同感兴趣的佛典上,此时玄奘的梵语虽然口音很重,但交谈完全不成问题。碰上这么个来自佛国的同修,正好可以把胸中积疑提出来,向他求教。 这般若羯罗年纪虽轻,却是天资聪颖,禀赋过人,对佛乘九部、四含,钻研极深。玄奘向他请教,发现般若羯罗解答得很是精熟,心中也不禁暗暗佩服。而般若羯罗对玄奘更是钦佩不已,不仅钦佩其精湛的学问,更佩服玄奘西行取经的胆识。 两人长谈短论,不知不觉已近正午,彼此发现对方正是自己最敬佩、最需要的那种道友,学问、品性竟都是十分相投。反正已是严冬,大雪阻路,难以前行,玄奘干脆做出决定,暂缓赶往天竺,就在寺内与般若羯罗共同研究《毗婆沙论》,切磋佛法。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似乎一下子来了很多的人。 “什么事情这么热闹?”般若羯罗毕竟是少年心性,起身朝窗外望去,却见有很多前来拜佛的居士正在大殿前指手划脚,兴致勃勃地说着什么。 “我们出去看看吧。”玄奘也起身道。 两人走出禅室,此时大殿前已经聚集了数百人,脸上的表情俱都是兴奋不已,仿佛遇到了天大的喜事。 玄奘随口向一个居士打听,那人口沫横飞地说道:“这么大的事情法师还不知道吗?那个最大的贼头科塔尔被抓住了,今天就要伏法!” 玄奘不禁一怔,科塔尔昨天下午才被带走,阿赫伊不是说,带他去官府了结案件,再让他回来修行吗?怎么就要杀他?更何况,死刑的判决应该极其慎重才是,怎么能昨天抓到,今天就执行? 那人见玄奘不说话,只当他被这个好消息震住了,接着说道:“要说这可真是佛法无边啊!那小子一向溜滑得紧,各国官府抓了他好几年,都没抓到,还是纳缚伽蓝的高僧厉害,一下子就把他给抓住了!” “他现在在哪里?”玄奘问。 “就在大都城西城门那边,”那人伸手一指,道,“那里可是专门处决盗匪马贼的地方。” 玄奘回身对般若羯罗说了声“少陪”,便匆匆赶到马棚,拉出银踪,上马而去。 “法师去哪里?”站在寺门外迎客的达摩毕利看到玄奘,忙问了一句。玄奘来不及答话,双腿一夹马腹,跨下的银踪踏起一溜雪尘,箭一般朝西城门跑去。 “真是个怪人……”达摩毕利嘟哝了一句,却见又有一匹红马从身旁掠过,带起一层雪雾。马上坐着的,却是昨天才来挂单的般若羯罗。 “哎——”达摩毕利刚喊了一句,就被扬起的雪雾迷住了双眼。待到雪雾散去,般若羯罗早已连人带马消失不见…… 其实玄奘自己也说不清去西城门干什么,难道是要去搭救科塔尔吗?凭心而论,虽然官府抓获科塔尔的手段完全是靠欺骗,虽然这种抓住就立即处决的做法也太过分了些,却也不无道理,科塔尔也必须为自己曾经做过的错事付出代价。可问题是,如果科塔尔不主动忏悔,主动就缚,他会被抓住吗? 难道说,曾经的坏人就必须永远坏下去才能够活命,而一旦他决定悔改,他就注定要走向灭亡? 玄奘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起昨天科塔尔走前问他的那一句话——“师父您说,佛家的解脱之术也会施与有罪的灵魂么?” 当时他的回答是:“一切施与。” 或许那个时候,科塔尔就已经知道,自己是去赴死的吧? 终于到了西城门,虽是大雪天气,这里依旧是人声鼎沸,跟赶集似的。 玄奘下了马,牵着银踪的缰绳,只管朝人最多的地方走。 果然,他看到了科塔尔,这个大胡子首领的尸体已经被悬在了城墙上,冻得僵硬的躯体上裹着一层硬硬的冰雪。 玄奘站在城墙下,注视着那张昨天才刚刚相识的面容,科塔尔泛着青灰色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一种终于获得解脱的微笑。 玄奘心中一阵酸楚,脑海里挥之不去的是科塔尔那句困惑的话——“转身,真的很容易吗?” 一股冷风挟着雪花扑面而来,玄奘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一动不动地站了很久了。 作为远道而来的异乡客,他第一次感到了深深的倦意,一种心力交瘁的倦意,深得如同死欲。他的头又开始痛了起来,像在凌山之上,身体剧烈摇晃了几下,若不是身后有一双手扶住了他,他几乎就倒下了。 “怎么了,法师?”那声音轻轻问道。 问话的是般若羯罗,这个来自北天竺的僧人还有些微微的喘息——银踪速度太快,要不是知道玄奘要去西城门,差一点就追丢了。 “没什么,”玄奘低低地说道,又抬头看了一眼城墙上的尸首,声音竟平静得出奇,“这个人,是玄奘昨天新收的弟子……” 说到这里,久久萦绕心底的情绪再次泛起,一下子变得不可抑制,只觉得喉间涌出一股甜意,一口鲜血喷涌出来! “法师!”般若羯罗吓了一跳,赶紧握住他的手,“这里风大,快回寺去吧。” 玄奘轻轻点了点头,扶住银踪的背,打算上马。谁知此时的他竟然浑身无力,试了几次都没能上去。般若羯多站在一边,将他扶上了马背。 骑在马上,玄奘再一次回头,最后望了一眼科塔尔,这个同他只有几个时辰师徒缘份的弟子…… 回到纳缚伽蓝,玄奘就倒下了,他浑身滚烫,病得几乎无力起身。 般若羯罗替他端来了药,打算喂他吃下,玄奘摆了摆手,轻声道谢。 “巫医说,你得了风寒,”般若羯罗道,“外面风大雪急,本不该骑快马的,何况法师出门的时候又没加衣服。” “不关快马的事。”玄奘闭着眼睛,轻轻说道。 般若羯罗也知道不关快马的事,他轻叹一声,在榻前坐下了来。 阿赫伊也来了,送来一些药材补品和金银布帛做供养,并向玄奘赔罪,解释自己处死科塔尔的不得已之处。 玄奘静静地听他解释,一句话也不插。 “法师初来乍到,不知道这个科塔尔是什么样的人,很多人说,他接近法师,只是为了名正言顺地进入纳缚伽蓝,好取得伽蓝内的佛宝。” “听起来好像有道理,”玄奘终于开口了,低低地说道,“但是你们有证据吗?” “这件事情没有证据,但他以前所犯的案子都是有证据的。” “那还是依据他以前的罪过判决的,玄奘无话可说,但请居士不要对他后来的善念妄加猜测。” 阿赫伊的心中有些不安,若说依照以前的罪过来判决,虽然也没什么,但毕竟那天他带走科塔尔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总是感觉有些理亏。 “法师……”他叫出了这一声,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玄奘疲惫地闭上了眼睛:“多谢居士前来探视,这些供养玄奘用不着,还请居士带回去吧。” “弟子,这也是一片供佛之意……”阿赫伊呐呐地说道。 “那就转送给纳缚伽蓝,也是功德一件。”玄奘轻轻说道。 阿赫伊看着玄奘波澜不惊的面容,也不知他在想些什么,只得说道:“法师不要生气,有些事,弟子真的是迫不得已……” “玄奘没有生气,”年轻的大唐法师淡然一笑,笑容中却带着几分苦涩,“玄奘只是自己心结太重,以至于不得解脱,实在不关居士的事……” 阿赫伊呆了一呆,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无法走进一位高僧的内心世界,只得告辞退去。 般若羯罗一直静静地听他们说话,直到阿赫伊离去,他才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其实,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呢?”他望着玄奘,劝慰道,“因果这个东西是很简单的,科塔尔既然做下了恶因,自然需要承担恶果,早报总比晚报好。法师乃是一代高僧,难道这道理都不明白吗?” “我明白。”玄奘依旧是低低地说道。 看到玄奘神色黯然,般若羯罗也不禁替他感到难过:“有时候,佛法真的是无能为力的。” “不,”玄奘凄然摇了摇头,“不是佛法无能为力,是玄奘的功德与修为不够。” “法师功德无量,”般若羯罗坚持说道,“难道法师没有看到科塔尔脸上的笑容吗?他去得并不痛苦,甚至很快乐,因为他解开了一直萦绕在心头的死结;法师再看那些民众,他们那么快乐,因为他们心中的恶魔死了,他们终于解除了覆在心头的阴影和恐惧。这样的结局,科塔尔感到满意,缚喝罗国的民众也满意,法师又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玄奘没有答话——是的,我有什么不满意的呢? “法师别想那么多了,还是吃药吧。”般若羯罗再一次端起药钵,劝说道。 这一次,玄奘没有拒绝,他从对方手中接过药钵,轻轻喝了一口,便又放下了。 “或许,真正的佛法会让这个世界有所不同,”玄奘喃喃自语,目光似乎穿透迷雾,到达很遥远的地方,“大师来自佛国,那么,请你告诉玄奘,佛国究竟在什么地方?” “佛国就在前面,”般若羯罗道,“离这里已经不远了。” “前面?”玄奘苦笑着摇头,“很多人都是这么跟玄奘说的,可是玄奘始终都没有搞明白,它究竟是在玄奘的脚步前面,还是在玄奘的年龄前面?两年了,我一直都在前进,可为什么佛国却离我越来越遥远?” 般若羯罗沉默不语。 玄奘转过头,望着这位来自佛国的年轻高僧,轻轻问道:“大师,请你告诉玄奘,在你的故乡,在佛陀的故乡,人们彼此之间是不是要宽容得多呢?” 般若羯罗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并不宽容。” “我想也是这样,”玄奘的脸上并没有多少失望的神色,却带上了几分凄凉,“玄奘原本以为,佛国就像极乐世界一样,天雨蔓陀罗华,人人安乐宁静。现在想来,如果真是那样,佛陀也不必化生人间了。” 说到这里,他再次端起面前的药钵,一饮而尽——在没有寻找到真正的佛法之前,他还不能放弃这个肉身。 第五十三章 跋涉大葱岭 玄奘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和般若羯罗一起学习了《毗婆沙论》,对于天竺地区的小乘佛法有了更多的了解。与此同时,他的梵语能力也突飞猛进,与般若羯罗的对话越来越流畅。 随着寒冬的降临,天气一天冷似一天,缚喝罗国已经连着下了好几场雪了,整座寺院变得一片银白,周围的群山也被大雪牢牢封盖住,一时商旅绝迹,纳缚伽蓝也冷清了许多。 玄奘并不着急,香火渐稀的伽蓝正是修行的好地方,既然大雪封山,就安心在这里读书,把这个冬天过完,再走不迟。 其实,只要能学到真正的佛法,在哪里不一样呢? 这期间,也有一些人冒雪前来请求拜师,玄奘都将他们推荐给了纳缚伽蓝的僧人,自己则屏除一切杂事,专心学论。 有时,他也会抽时间去礼拜佛澡罐等圣物,每次经过那座威武的毗沙门天雕像时,他都会默默地站立片刻,想着肆叶护可汗大声吼叫着把那个敢于劝谏他的僧人砍头,想着不可一世的可汗面对天神手中长戟时发抖的目光,想着长戟刺进可汗的心窝时的情景,内心百感交集——这个世界需要金刚怒目,需要像毗沙门天这样的护法神,这是不是就意味着,单纯的善的力量在很多时候无济于事呢? 正当玄奘在纳缚伽蓝专心研习经论的时候,他的名字却在相邻的一些国家不胫而走。缚喝罗国西南方向有两个国家,一个叫锐末陀,一个叫胡实健。他们的国王听说大唐法师远道而来,立即遣使至小王舍城,请玄奘到自己的国家去接受供养。 玄奘婉言谢绝,他来缚喝罗国本就不在计划之内,更不想再去别的国家耽搁行程了。 谁知这两个国王极其执著,接二连三地遣使来请。 新年过后,连着出现了数日的大晴天,天气暖和起来,山道中的积雪也开始消融,一些商旅又开始跃跃欲动,准备趁着早春季节上路,去积累他们的财富了。 此时的玄奘已经完成了《毗婆沙论》的学习,他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继续南行。 “法师真的不打算应锐末陀国和胡实健国之邀,去讲经说法吗?”看着玄奘认真地捆扎行李,般若羯罗随口问道。 玄奘点点头:“玄奘的目的地是天竺,可是自从离开长安,至今已有两年多了,尚未抵达佛国,心中着实感到不安。这一带国家太多了,如果都去一一拜访的话,不知还要耽搁多久?” “法师说得固然有理,但既然已经耽搁了那么久,又何必在乎再多几日?” 见玄奘还要再说什么,般若羯罗摆了摆手,继续劝说道:“我听说,缚喝罗国周围的许多国家佛事都很盛行,特别是邀请法师讲经的锐末陀国和胡实健国,庙宇众多,高僧无数,还有很多得自天竺的佛经善本,有些经书在佛国本地都已经散失了,却在这些国家有抄本存留。法师千里迢迢来一趟不容易,何不到这些地方看看,既能遍访高僧,又可广阅经藏,岂不是一举两得?”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怦然心动,这样做,虽说晚一些到天竺,但了解佛国周边国家的佛法传播情况,对自己深入理解佛法经藏也有帮助。 般若羯罗见玄奘有些松动之意,赶紧接着说道:“如果法师有意,羯罗愿陪法师一程。” 玄奘摇头道:“有大师相伴,自是求之不得之事,只是让大师辛苦,玄奘又于心何忍呢?” 般若羯罗笑说:“其实羯罗也想去各地礼佛,只是这一带地形复杂,劫匪又多,羯罗单身一人,心中总有些忐忑。如今有这么个机会,正好与法师同行,又有什么好客气的?” 玄奘微微一笑,对这位道友的心意,颇为感动。 于是,两人一起收拾行囊,向纳缚伽蓝的常住辞行。达摩毕利挽留再三,见他们执意要走,又赠送了一些珍宝礼物。两人坚辞不受,只携带自己简单的行囊,离开了缚喝罗国。 对玄奘来说,与般若羯罗结伴,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在这之前,他要么一个人走,要么跟随的都是弟子、手力、军士和外交官。他们尊重他,却未必能够理解他。处于那样的人群之中,他常有一种深深的孤独感。 而这一次却不同,般若羯罗虽是小乘僧侣,但与玄奘年纪相仿,性情脾气也极相投。最重要的是,同玄奘一样,他也是磔迦国中较早出名受人尊敬的三藏法师,拥有虔诚的心愿、浪漫的情怀和英雄的气质。对于佛教经典,他同玄奘一样痴迷。这使得他们之间有着太多的共同语言,甚至能从对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于是,两个年轻的法师便不再客气,他们彼此互称师兄,一路讨论着佛法。有时累了,也讲一讲自己国家的风土人情甚至小时候的故事,丝毫不觉得寂寞。 “师兄你知道吗?”晚上在篝火旁露营的时候,般若羯罗对玄奘说道,“自从离开了磔迦国,羯罗曾跟人结伴走过很多地方,只有和师兄同行的这段路是最轻松最不觉累的。” “玄奘也有同感。”玄奘用树枝拨动着篝火,笑道。 两人先到了胡实犍国,此国东西五百余里,南北千余里,国都周围山川河谷众多,居民们多牧马为生,因而这里也出产良马。 国王听说玄奘法师至此,大喜过望,亲自带人出城迎接。两人在王城中做了短暂的停留,给僧俗众人讲经说法,受到热烈欢迎。他们又去伽蓝之中拜访高僧,借阅经藏。这里的经书大都是梵文原本,玄奘与般若羯罗依自己所好各自抄了几部,两人都觉得受益非浅。 紧接着他们又访问了锐末建国,同样是讲经说法,拜访高僧。国王将许多金银财宝赠予玄奘和般若羯罗,两位年轻法师均婉拒不受。 锐末建国的西北方向是呾剌健国,再往西去便是波斯国界了。 玄奘与般若羯罗都不打算去波斯,于是两人折向南行,再次进入山岳地带。 这里依然属于大葱岭,是真正的万山之结,那些高大的山脉如同一根根粗大的绳索,在这里打了个结。如凌山般壮丽的雪峰重峦迭起,绵延起伏。大雪常常一下数日,天昏地暗,刺骨的风吹得人浑身发抖。 “这些地方,当地人一概称之为大雪山或积雪山。”般若羯罗喘着粗气,边走边介绍说。 “这么壮美的山,难道就没有名字吗?”玄奘觉得有些奇怪。 “雪山太多了,哪能一个一个地起名字呢?哦对了,羯罗记得,接近迦毕拭国的一些高山也被人称作黑岭或者黑山,算是名字吧。” 行走了一百多里后,两人到达揭职国。 这是高原上的一个强劲尚武的国家,国都看起来很小,气候酷寒,土地坚硬贫瘠,丘陵山岗连绵不断。国中有伽蓝十余所,僧徒三百多人,信奉小乘说一切有部。 在揭职国的东南部,依然横亘着层峦叠嶂的大雪山。 “这座雪山的东南麓便是迦毕拭国了。”般若羯罗告诉玄奘。 玄奘望着东南方向,似乎要将那些雪山看穿:“过了迦毕拭国,就是天竺了……” “话是这么说的,”般若羯罗道,“只是这段路并不好走,中间还要经过梵衍那国,要攀登高原,越过黑岭,才能抵达迦毕拭国。” “师兄走过这条路,感觉怎么样?”玄奘问。 “九死一生,”般若羯罗苦笑道,“羯罗来的时候正值盛夏,磔迦国热得要命,也就没有多带衣物。当时羯罗还想,这下好了,可以到雪山上避暑了。结果到了山上差点没冻死!现在是初春季节,山上积雪未化,只怕更加难走。” “玄奘去年就是在初春季节翻越的凌山,”玄奘沉吟道,“有很多同伴死在那里,这是因为我们经验不足的缘故。玄奘始终觉得那山不是不可翻越的,只要事先做好充足的准备,多预备些御寒之物,在山上控制住自己的心神,不要恐惧,不要大声说话,应该就能过去。” 说到这里,心中不禁感叹——时间过得可真快啊,不知不觉,距离翻越凌山已过去了整整一年。 般若羯罗看着远处在天光下略呈淡蓝色的雪峰,豪情万丈地说道:“师兄说得对!再说,还有佛陀保佑我们呢。” 于是,两个僧人在揭职国停留了一天,置买了厚实的毡袍、毡毯、靴子,还有一顶驼毛织就的帐篷,又准备了充足的干粮和柴草,然后便抓紧时间休息。 第二天,两人早早起来诵经做完早课,便再一次踏上艰苦的跋涉之路。 向东南方向行不多远,便来到大雪山的脚下。抬头看,眼前雪峰插天,崖壁耸立,风雪杂飞,山顶凝云聚气,霏霏不断,完全看不出路径。 玄奘不知道,眼前这座大雪山便是赫赫有名的兴都库什山脉,绵延一千二百多公里,山峰多在四五千米以上,峰顶终年被积雪覆盖,是中亚、西亚、南亚等沙漠地带主要的水源区之一,它不但是印度河与阿姆河的分水岭,也是一条重要的气候景观分界线。 这样的雪山是不能乱闯的,两人决定寻找当地人做向导。谁知竟然找不到。一位老者告诉他们,这一带山高谷深,地势崎岖,四季风雪不断,到处是树丛、岩石和填满冰雪的溪沟。以前常有牛羊和驮畜失足,或误和雪坑,或跌下斜坡,但尽管如此,还是挡不住人们行进的步伐,村里的人也常给商队做向导,挣些钱花。只是近些年来,山间盗匪越来越猖獗,专干伤生害命的勾当,已经连着抢劫了好几个商队,那些做向导的无一人回来,以至于没人再敢上山了。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忍不住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师兄说,去年盛夏来过这里,可曾遇到危险?”玄奘问他。 “时时处处都是危险,”般若羯罗叹道,“记得当时羯罗和几位同修一起上路,同行的那几个梵衍那国的向导跟我们说,这山中有很多的山神和鬼魅,时常出来逞凶作祟;还有一些专门从事劫杀的盗贼,成帮结伙地出没山间,弄得我们非常紧张。” “这么说,师兄见过这山间的劫匪了?”玄奘问。 “多亏佛陀护佑,劫匪倒是没有碰到。就是山上太过寒冷,盛夏时节也如冬天一般,冰封雪冻,积雪满谷。现在是初春,山下就这么冷,还不知山上是怎样一番情形呢。” “这个师兄不用担心,”玄奘为他打气道,“玄奘担心的只是劫匪,至于雪山本身,看起来虽然可怕,其实不一定难行。玄奘去年春天走过凌山,早已领教过了。” 般若羯罗听他说得如此轻松,不禁激起了心中豪气,简单地说了声“那就走吧。”便率先踏上山路。 走不多久,玄奘便发现,这翻越大雪山的艰难程度,竟是丝毫不亚于凌山!初时他们还可看到山下的村庄,透过雪幕朝下望去,往日那些看起来丑陋低矮的茅屋被一种诗意深深笼罩,田野在雪中苍苍茫茫、若隐若现,迷离成真幻难辩的传说。 再往后便没有了人烟,一路上山高谷深,峰陡岩险,地上的积雪常常深达数尺,崎岖难行。两个僧人相互扶持着走了一整天,也没能走出多远。 太阳照在雪地上反射着耀眼的白光,有几根枯草艰难地露出头,旋即便被鸟儿衔了去,装点它们的新居。野兔在雪地上趟出一条条雪沟,大概是饿极了,连头顶的老鹰都不顾了,只是努力寻找可以吃的草籽。 般若羯罗将一块黑色皮子割了个小口递给玄奘,嘱咐他戴在眼睛上。 玄奘惊讶地说道:“原来你也用这种东西!” “要过雪山都得用到这个,不然眼睛会出问题,”般若羯罗道,“去年我们过雪山时,有那不信邪的,不愿意戴,结果眼睛肿的跟桃子似的,什么都看不见,直到七八天后才重新看到东西。” 玄奘将这块破皮子放在眼前试了试,又取下来,从行囊中取出一块黑绢做的面衣递给般若羯罗:“师兄还是试试这个吧。” 羯罗戴上试了试,点了点头:“还是你们唐人的东西用着舒服。” 夜晚,两人在山间背风处搭起帐篷,玄奘吸收了在凌山帐篷被吹跑的教训,除了用木楔将其四角牢牢钉在地上之外,又找到几块大石头,将帐篷四壁紧紧压住,然后两人两马便一起窝在里面休息取暖,听着外面呼呼的风声,默默地祈求佛陀加被。 第二天一早,两个苦行僧被身旁马匹的喷鼻声弄醒,哆哆嗦嗦地爬起来收帐篷,继续赶路。 越往上走寒气越重,刺骨的寒风带走了身体上的丝丝温暖,厚重的毡衣此时却显得薄如蝉翼,根本不能抵御严寒。 般若羯罗从小生长在温暖的天竺,从未受过这般寒冷,只冻得嘴唇青紫,不停地抖动,但却并不抱怨。 好容易走到一处暖坡,阳光照在身上温暖了许多,却没有想到脚下的路更加难行了——这坡上的雪在昨天正午的阳光下融化了一些,到了夜间,寒冷使它们再一次凝结成冰,这使得那些晶莹剔透的积雪变得格外坚硬。两个僧人在自己的鞋上和马匹的四蹄上都包了毡布干草,尽管如此,踩在上面仍然滑得站立不住。 玄奘记起过凌山时的经验,在旁边找了块尖利的石头,拿在手上颠了颠,便用力朝雪坡上砸去。只两三下便砸出一个雪窝,一只脚踩上去站稳,再砸下一个雪窝…… 般若羯罗有样学样,也找了块石头跟着他一起砸。 就这样,两人轮流砸着雪窝,艰难地向上爬行了十余丈,眼看距坡顶已经很近,谁知般若羯罗一不留神没有站稳,竟“哧溜”一声向下滑去! 这一下变生不测,他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自救动作,脑海中只掠过两个字:“佛啊”,便绝望地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一刹那间,已经绝望的般若羯罗突然觉得颈上一紧,身体停止了下滑。他小心地睁开眼睛,却原来是被旁边的玄奘一把抓住了衣领,将他拉了上去。 他惊魂甫定,感激地吐出了一口气:“师兄反应真快,羯罗差一点就要把这副肉身留在这里了。” 玄奘笑了笑:“这里倒真是个留肉身的好地方。” 高山缺氧使得他们两腿发软,脚下无根,何况头顶的风如脱缰的野马,呼啸着奔腾过来,肆意蹂躏这两个不肯屈服的人。 玄奘已经十分虚弱,当初过凌山时,那可怕的酷寒和高山缺氧就已经伤害了他的身体,使他染上了严重的肺病。本以为经过这一年的时光也该好的差不多了,谁知到了这大雪山,病痛竟又找上门来,一时间,肺腑撕裂的痛楚让他难以忍受,好像吸进肺里的不是空气,而是冰冷的雪糁。 第五十四章 火焰与冰雪 傍晚时分,他们终于爬到了坡顶,来到一处相对平坦的地方,两个人均已筋疲力尽,喘息着将行李从马背上卸下,把马匹放出去,任由它们自行拱开积雪吃草、吃雪、打滚休息。然后便坐下来打开行李,取出干草、牛粪,燃起篝火,将瓦钵吊上去烧水喝。 几口热水下肚,身上总算暖和了许多。 般若羯罗的状态似乎要好得多,心情也很愉快,竟然开起了玩笑:“记得去年走此地时,那些梵衍那国的向导说,如果不找他们带路,铁定碰上山神和劫匪!当时我还当真了,这回我跟师兄两个没带向导,走了这两日,不也什么都没见着吗?” “他们真这么说?”玄奘虚弱地笑道,“居然把山神和劫匪归入一类,看来这里的山神名气不佳。” “所以说,以后千万不能再听当地人吹牛……” 话音未落,就听到不远处传来“嘿嘿”两声冷笑,玄奘奇怪地抬头,却见前面一座山屏后转过来十几个人。 这些人身披皮褐,手中执刀,各自牵着马匹。令他二人感到吃惊的是,银踪和般若羯多的红马居然也在其中! “你们是谁?”般若羯罗起身问道,“为何抢我们的马?” 这些人哈哈大笑起来,又将地上的行李提了起来,不容两个僧人抗议,一个人已经走到篝火前,将架子上的瓦钵摘下来,喝了一口,便骂道:“和尚真是抠门儿!不做晚饭也就罢了,连酒都不烧一口,真是晦气!” 说罢随手一扬,便将瓦钵丢到了山下。 至此,两个僧人已然明白,他们遇到了强盗,山下的村民们果然没有骗他们。 按说,对于出家人来说,钱财本是身外之物,被强盗抢去也没什么。可这里是大雪山,一旦失去了行李马匹,能不能走得出去,还真是一个问题。 玄奘不愿坐以待毙,不管佛法的劝化作用对强盗是否有效,都要试上一试。于是起身上前一步,合掌道:“诸位檀越,我们只是过路的沙门,这些行李马匹也不是什么值钱的物什,还请诸位行个方便,放过我们,也是一桩功德。” 这些人再次大笑起来,那个扔瓦钵的走上前道:“如果你们只是普通商旅,行个方便倒也没有什么。偏偏你们是沙门,要知道我们祭司最恨的就是沙门了。” 祭司?玄奘觉得奇怪,难道这些人不是普通的强盗? 这个疑问刚刚在脑海中闪过,他就看到三个熟悉的身影从人群中走了出来,一缕阴影登时从心头升起。 “多么令人惊奇啊,”走在最前面的那个人对玄奘笑道,“火神居然让我们在这个最需要火的地方见面了。” 般若羯罗奇怪地看看玄奘:“师兄认识这些人?” 玄奘黯然地点了点头,走上前合掌问讯道:“三位祭司别来无恙?” 原来这三人竟是从飒秣建国跑出去的祆教祭司达什特、库赫、库尔! “我们当然好得很!”达什特笑道,“法师是不是觉得很失望呢?” “当然不是,”玄奘道,“贫僧会为三位祭司祝福的。” “那倒不必了,”达什特走上前道,“法师能活到现在,真是令人惊奇,这或许就是火神在成全我们吧。” 说到这里,他轻松地一挥手,身后几个强盗便一拥而上,一把将玄奘身上的毡袍掀掉,又七手八脚地把他穿在里面的贴身衲衣撕扯下来,露出红润、结实的上身。 般若羯罗吃了一惊——倒不是因为这些人的行为,而是玄奘身上那层层的伤痕,令他触目惊心! 强盗们也觉得意外:“你这沙门看上去文弱干瘦,居然受过这么多的伤!” 嘴里这么说着,手上却不客气,用一根细藤条将他紧紧捆绑起来,缚在一块山石上。 般若羯罗赶紧冲上去阻拦:“你们不能这样!他是大唐来的高僧,连西突厥可汗都要敬他三分。你们怎么可以……” 话音未落,又有人上前将这个天竺僧人也拉了过去,一样扒了毡袍和裟衣,捆绑在山石上。 “大祭司,”玄奘无奈地说道,“你们只是恨玄奘一个人,还请不要殃及无辜。这位法师是玄奘在路上碰巧遇上的,与玄奘毫无瓜葛,还请大祭司放了他吧。” 达什特微笑摇头:“放是不可能的,如果他跟法师真的没什么瓜葛,那就只能怪他自己命不好了。” 冷风挟着雪花,像锥子一样刺扎着皮肉,般若羯罗不由得打了个寒颤,他用力挣扎了几下,可是越挣扎,藤条缠得越紧,只得坐着不动。 强盗们用他们携带的柴草重新架起了火堆,熊熊的火焰如莲花一般,将四周的冰雪都给烧融了。 “烧这么多的柴,真是浪费。”般若羯罗摇着头,喃喃自语。 他自幼生长在温暖的中天竺,从未经受过严寒,如今在这雪山之上,穿着毡袍都觉得难以忍受,何况是赤着上身被捆绑在风雪之中?只一会儿工夫,就冻得他浑身发抖,上下牙齿“得得”地打战,口鼻中呵出的水汽在眉毛上结成一层白色的霜花。 这时,却听达什特缓缓说道:“这两个沙门要去西天,咱们就成全他们,请火罗汉带他们去吧。” 强盗们像吃了兴奋剂,一起高声吼叫起来。 般若羯罗有些吃惊,小声说道:“师兄,他们想要烧死我们。” 玄奘早就明白,他看了一眼般若羯罗,难过地说道:“对不起,是玄奘连累了你。” “师兄说哪里话?”般若羯罗想到这次必死,反倒轻松下来,“佛门弟子,又何惧生死呢?何况我们不久前才刚刚说过,这大雪山是个留肉身的好地方。” 听了这话,玄奘心里很感动,但想到这样一位年轻有为的天竺高僧受自己牵连而死,终究还是不安,于是默诵经文,祈求神迹。 一轮明月在山间升了起来,月光、雪光和火光交相辉映,使这个夜晚看上去比白天暗不了多少。 强盗们的精神也似乎好得很,在他们的吼叫声中,达什特从火堆中取出一根燃烧的木棍,微笑着朝两位僧人走了过来。 玄奘知道他想干什么,在飒秣建国,那些拜火教徒就是这么对付道通的。 在这一瞬间,他的脑子里已经想到了十余个自救的方法,但每一个都被他自己给否决了。 在这阴冷的雪山之夜,自己和同伴的双手都被紧紧捆住,简直成了砧板上的肉,哪里有什么逃生的办法? 无奈,他只得垂下眼睑,默诵经文,等待着火苗的趋近。 达什特的动作很慢,似乎在做一件艺术性很强的工作,玄奘只觉得眼前越来越亮,也越来越暖,已经被冻木了的身体开始渐渐复苏,倒是有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可就在这时,忽听“哧”地一声轻响,紧接着便是一阵深入骨髓的灼痛! 达什特见这沙门的身体猛然抽搐了一下,眉头紧蹙,露出痛苦的神色,不禁大为解气,哈哈大笑着回转身道:“库赫库尔,你们两个不想玩玩吗?” 站在后面的两位祭司脸上现出几分为难的神色,但还是各自取了一支火把走上前。 玄奘看着他们,轻轻说道:“一念善则智慧生……放下屠刀,便可成佛……” 两位祭司愣了一下,他们当然记得,这是玄奘在飒秣建国国王那里为他们求情时说过的话。 达什特似乎猜到了他们两人的想法,冷笑道:“你们两个的屁股不疼了吗?” 的确,这两个祭司当初每人挨了二十棍,被赶出撒马尔罕,躺了将近两个月才能下地。即使是现在,冷风一吹,伤处还隐隐作痛。 一念即此,库赫、库尔那两颗本已有些发软的心,又重新刚硬起来,两支火把一起凑了上来。 火苗舔过之处,随着轻微的“哧哧拉拉”声,空气中弥漫起一股皮肉被烧焦的味道。 玄奘的身体剧烈颤抖着,额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他闭上眼睛,极力把自己的思绪放在经文上。 般若羯罗再也忍耐不住,大声喝道:“你们这样对待一位法师,难道就不怕下阿鼻地狱吗?” “对了,我忘了还有你。”达什特将手中火把转了个头,火苗立即燎到这位天竺僧人裸露的臂上,光洁的皮肤就像纸片一样皱缩起来。 般若羯罗本能地绷紧了身子,嘴里“丝丝”地吸着气。 “三位祭司,”玄奘虚弱地说道,“看在贫僧曾替你们求过情的份上,请你们……放过他吧。” “你要我放过他?”达什特哈哈一笑,道,“你凭什么让我放过他?” 说罢,火把再次朝般若羯罗烧去,般若羯罗痛得浑身发抖,他不想让玄奘为此担忧自责,因而紧紧咬住牙,强迫自己不再出声。 库赫、库尔拿着火把,脸色苍白地站在一边。 “你们两个怎么了?”达什特玩了一会儿,终于注意到在那里发呆的库赫、库尔,冷冷地问道。 “噢,没,没什么。”两位祭司应了一声,火把再次伸向玄奘…… 玄奘的上身几乎被烫了个遍,最外面的一层皮肤已经脱落,露出鲜红的肉,上面满是发亮的火泡……他痛得几欲晕去,嘴唇也被咬出了血,但心中的经文依然没有停止,他期望佛陀能够听到他的祷告,加以护佑…… 达什特手执火把,一会儿碰碰般若羯罗,一会儿又擦擦玄奘,玩得不亦乐乎。金红色的火焰舔在年轻的肌肤上,发出一阵阵焦糊的气息。看着两个沙门汗水淋漓痛不欲生的样子,达什特觉得心里说不出的过瘾和解气,不时地招呼面色紧张的库赫、库尔,让他们一起来玩。 般若羯罗自幼生长于崇尚佛法的北天竺,何曾受过这样的屈辱与折磨?初时他还竭力忍耐,但随着火苗与身体的一次次接触,身上的烧伤越来越严重,终于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玄奘也感觉麻木了,意识似乎也要离身而去……就在这时,他残存的意识突然感觉到一条手臂略略有些松动,本以为这是手臂被绑麻了出现的幻觉,勉强看了一下,却见那里的藤条有一处被火燎得仅余一丝,几乎快要断了。 玄奘的头脑有些发蒙,他想不明白,究竟是库赫、库尔故意要这么做,还是无意的。但他知道,此时的他还不能挣脱绳索,挣脱了也跑不掉。他只能紧紧咬住舌尖,勉强将神志提住,默默地等待机会…… “大祭司,”一个强盗突然喊了起来,“可烧的东西已经不多了!” 达什特回过头,那堆篝火果然小了许多。 “你们能干什么?”他大骂道,“连火都烧不旺!快加些柴,不怕火神发怒吗?” “可是,若是把燃料都用完了,我们……” “怕什么,”达什特道,“等会儿将这两个魔鬼烧成灰,我们就下山。” “可问题是,我们能在明天晚上及时赶下山去吗?”那强盗说道。 “是啊,”旁边一人附和道,“要是把燃料都烧完了,明天晚上我们自己就都要成了山神的祭品了。” 达什特不耐烦了:“我说能下山就能下山!你们要相信火神的话。” “大祭司,”库赫忍不住插话道,“就算把我们准备的燃料全用完,只怕也烧不掉这两个人。” 这话也是,烧人可不是件随随便便的事情。何况他们这次穿越大雪山,只带了一路取暖用的燃料,根本就没有想到会遇到这么两个人。 达什特看看四周,除了偶尔露出的几块黑色石头和山脊外,其余地方都是白皑皑一片,根本找不到可烧的东西。 他又回头看看那两个脸色灰白如同死了一般的沙门,轻哼一声,便去取他们的行李衣物。 “大祭司,这东西看起来挺值钱,可别烧掉啊。”一个强盗见达什特提起玄奘的毡袍,忍不住说道。 “一个苦行僧的衣服,有什么值钱的?”达什特不屑地说道。 “可这件毡袍真的很不错,”另一个强盗看上去颇为识货,“我猜这是西突厥可汗赐予那个沙门的,怎么可能不值钱?” 其实跟西突厥可汗没有关系,这是玄奘离开龟兹时,伊塔送给他的。这件毡袍用的是上等羊毛织就而成,丝络中倾注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全部深情,因而不仅厚重坚实,而且看上去柔软光亮,的确是件上品。兼之刚才般若羯罗又说过,西突厥可汗很看重玄奘,所以这个强盗才以为这毡袍是大汗赠送的。 旁边几位强盗想想也有道理,一个苦行僧的确不会有什么值钱的物什,这样的东西是可汗赐的无疑。 一个头领模样的赶紧走上前说道:“大祭司,弟兄们好长时间没打到这么好的猎物了,拿到山下能卖个好价钱,可别糟蹋了。” “对啊对啊。”强盗们齐声附和。 “对什么?”达什特怒道,“火神说了,今天我必须亲眼看着这两个魔鬼化成灰烬!” “火神在哪里呀?”那个头领模样的强盗不满地说道,“达什特,咱们尊重你,是希望得到火神的庇护,这没错。可自打你加入我们,弟兄们就没遇到什么好事儿。你这祭司到底是真的假的呀?” “可不是?”另一个人说道,“大祭司,我们可是忍你很久了,你除了由着自己的性子瞎使唤我们以外,还干了什么?” 达什特越听越怒,低声喝道:“你们什么意思?想造反吗?” “造谁的反呀?”那个强盗头儿显然是打算摊牌了,气定神闲地说道,“本来呢,你不在,兄弟们自己干得也挺不错,你来了才搞得乱七八糟。今天别的不说,燃料是不能再浪费了,还有这些行李衣物,都是弟兄们费心抢来的,不是你一个人的,不能你说烧就烧。” “如果我非烧不可呢?” “那就别怪弟兄们无礼了。” “你们不能这样,”库赫、库尔两人毕竟还是向着达什特的,但他们显然也看出了这情形于己不利,赶紧上来打圆场,“大祭司,您看这雪山之上,又冷又湿,确实也不宜作法。不如把这两个沙门带下山去,山下有的是东西可烧,场地又大,能够从容作法,而且还能保住这些值钱的物什。” “说得也有道理啊,”达什特的脸上露出了笑容,一步步朝那个强盗头子走去,“你觉得呢?” “如果是这样的话——”那强盗头子刚说到这里,达什特突然双手一伸,将他推下了山崖! 那个强盗头子“啊”地一声大叫,凄厉的声音在这雪山之夜传出很远…… 这一下变生不恻,所有的人都惊呼起来。 “跟火神作对,就是这样的下场!”达什特冷冷地扫视着周围,他显然认为,解决了这个头目,其他的人就会被震摄住。 然而他错了,那些强盗毕竟在一起相处数年,情同手足,又岂是他这个才来几个月的人能够镇得住的?首领的死只使得强盗们对火神仅存的一点敬畏也荡然无存,随着那强盗头子的惨叫声越来越小直至于无,众人发一声喊,一起扑了过来。 库赫、库尔大惊失色,他们三个人,又岂是这十几个人的对手?当下双足猛踢,扬起一团雪雾,遮住了对方的视线,然后高喊一声:“大祭司,快走!”便不由分说地拉住达什特的手臂,飞身上马,没命地朝山后逃去。 强盗们平白无故死了一个人,又想到这三个祭司平常的颐指气使,哪里肯放过他们?当下也纷纷上马,追了过去,只在背后留下一层腾起的雪雾…… 第五十五章 山洞里的道场 随着那层雪雾渐渐消散,玄奘终于长出了一口气,他咬紧牙关,将全身仅存的气力积聚起来,挣了几下,那个被烧得仅有一丝相连的藤条便“啪”地一声被挣断了。 “感谢佛陀……”玄奘甩掉断藤,挣扎着爬起来,一面帮般若羯罗松绑,一面轻声呼唤,“师兄,师兄……” 般若羯罗紧闭双目,身上的汗水和血水已经结起一层薄冰,冷得像个冰块,仿佛被冻僵了。 玄奘赶紧拣起地上的毡袍,拍去上面的雪,披裹在般若羯罗的身上,又从那堆尚在冒烟的篝火中抽出一根棍子,将冒烟的一头小心地凑近般若羯罗的鼻子…… 青烟进入鼻孔,刺激了天竺僧人,他终于醒了过来,一双褐色的大眼睛困惑地看着玄奘:“我……我是在……做梦吗?那些……人呢?” “他们走了,”玄奘轻声说道,“师兄感觉怎样?还能不能走得动?” “没事……”般若羯罗勉强笑了一下,“有……有人……替我占过……卜,我是不会……那么早……死的……” 说到这里,他喘息了几下,又道:“那些人……总算……还有点……善根……没……没烧死……咱们……就……走了……” 他们哪里有什么善根?玄奘难过地想,只不过是由于内讧,暂时顾不上我们罢了。 但是这个时候,他也不愿多做解释,只是指了指那条布满马蹄印的道路说:“他们从这里走了,咱们也必须赶紧走。” 说罢拣起自己的毡袍穿上,又去拾取地上的行李。 “行李好像……没少,”般若羯罗双手撑地,挣扎着站了起来,“可惜……马没了,仅凭这……两条腿,也不知……还要走多久才能……到达……梵衍那?” 话音未落,就见他们的坐骑慢慢挨了过来,两人登时大喜! 原来,刚才那些强盗和祭司们打嘴仗的时候,聪明的银踪就和那个同伴一起,悄悄地避在一旁。强盗们各自都有自己的马,也没注意它们。这回见人已远去,此地只剩主人,便赶紧跑了过来。 此时月亮已经退入西边的山梁,天也快亮了,两个僧人心里都明白,此地不可久留。他们收拾好行李,强忍伤痛爬上马背,离开了这个可怕的地方。 令二人感到担忧的是,除了爬上来的那个冰坡外,离开这个平台的道路只有一条,就是刚刚三位祭司和强盗们跑的路,他们要去梵衍那国,就不得不朝这条路走去。 “希望能有一条岔道,避开他们。”般若羯罗看着路上马匹踏过的痕迹,忍不住自语道。 “佛陀会与我们同在的。”玄奘咬住牙,坚定地说道。 般若羯罗想想也是,便放下身心,打起精神赶路。 走不多久,前方果然出现了岔路,在清晨的天光中,一条路上的马蹄印显得格外醒目,而另一条通往一个沟谷的道路,却是一片银白,上面什么痕迹都没有,简直就像是一条洁净的羊毛地毯,从脚下一直铺向遥远的天边。 “走这里,避开……那帮家伙。”般若羯罗身体极为虚弱,勉强指着这条洁净的道路说。 玄奘有些犹豫,这片沟谷太荒凉了,感觉有点吓人。 但不管怎么说,同大自然打交道总比同那些不可理喻的人类打交道要好一些,于是玄奘采纳了般若羯罗的意见,将马头拨上那片沟谷所在的路径。 雪从天上簌簌地落了下来,玄奘心里盼着能早些过了这片沟谷,因此摧马快走,谁知银踪的身体突然往下一陷,差点把他摔了下去! 幸好这里不是什么冰裂缝之类的地方,只是由于地处大雪山深腹,雪太深了——近四尺厚的积雪几乎没住了大半个马身。 “好厚的雪!”玄奘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想起上山之前,一些村民曾跟他说,大雪山积雪最深的地方,深达数丈,着实不可小觑。 两匹马都停了下来,它们比人更懂得危险,无论如何也不肯在如此厚的积雪中前行,两人只得下马挖雪,这样挖一阵雪,再勉强走一段路,累得气喘吁吁,筋疲力尽,汗水把身上的灼伤同衣服粘连在一起,痛得他们恨不能立刻死去! “其实,这副肉身……真的没什么……好留恋的,”般若羯罗又累又痛,实在支持不住了,双手扶着马背直喘气,“雪山……如此……清净……就像是专门……为咱们这些……修行人……预备的……真想……留在这里啊……” 玄奘心里难过,他望着远处光滑的山峦,声音虚弱但却坚定地说道:“不,玄奘还没有完成西行求法的心愿,不能留在这里。” 般若羯罗勉强笑了笑:“师兄把肉身……留在这里……识神……可以……直接升到……睹史罗宫……向……弥勒菩萨……求法……” “这个,玄奘也曾想过。但玄奘求法是为了普渡众生,不是自己解脱。”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沉默了片刻,叹道:“羯罗真是……幸运……此生……能够得遇……玄奘……师兄,让我……在菩提路上……不至于……退缩……” 他们在这片沟谷之中艰难行走了一整天,到傍晚时已是大雪纷飞,呼啸的山风挤进谷內,发出哭一般的低啸声,刺骨的寒气令两人直打冷战。 “师兄……”般若羯罗的眼睛已经有些睁不开了,手足也软得厉害,低低地说道,“找个……地方……搭帐篷吧。就算……人……受得了……马也……受不了了。” 玄奘何尝不是这样想?两天一夜没有休息,人和马都实在是太疲劳了。他强打精神朝四处张望,只见天地间一片苍茫,完全成了雪的天下,哪里能搭帐篷呢? “再走几步吧,”他说,“前面山梁下,有背风的地方。” 两个人积聚起体力残余的力气,顶着风雪奋力向前。头顶上风雪呼啸,风助雪势,雪仗风狂,密密的雪花似乎将整个宇宙都充塞得满满当当。 终于,两人二马穿过谷地,来到了那座山梁下,这里的风雪果然小了许多,两人累得恨不能直接躺倒在地上。好在作为高僧,他们总算还存有那么一点点理智,明白如果不先把帐篷搭起来,就只能等死了。 玄奘顺着山梁跌跌撞撞地走着,想找一处凸起的地方将帐篷固定住,却意外地发现了一个山洞! “不用搭帐篷了,”他回头对身后已经取下行李的般若羯罗低呼道,“今晚我们就在这里过夜!”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连滚带爬地过来,朝里面看了看,洞口很小,刚好可以容得一匹马进出,里面黑洞洞的,什么也看不见。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熠,点着了火,再一看,这洞约摸一丈见方,四周都是石壁,地面看上去也很干燥。虽然不大,但容纳他们两人二马却是绰绰有余了。 “感谢佛陀……”般若羯罗激动地说道,“今晚……我们可以有一个……安稳的地方……休息了。” 两人赶紧把马匹牵入洞中,又取出几块毡布把洞口堵住,以防风雪浸入,小小的山洞顿时变得异常密实,只可惜冷得像个冰窟。他们将行李中暂时用不着的东西都取出来占着,又拣了几块石头扔到火里。 石头烧热了,山洞也变得温暖起来,两人又将所有的衣物都裹在身上,躺在马腹下休息。 自打进山以来,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安稳觉了,如今得了这么个好所在,两人几乎是一闭上眼睛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突然被一阵强烈的剧痛惊醒——由于昨天赶路实在太累,几乎忘记了疼痛,现在睡了一觉后,疲劳感消除了大半,身上那些被火灼伤的地方就又开始作怪,若不是及时醒来,他差点就在梦里喊了出来! 人的肉身果然是个负累啊。玄奘躺在银踪的腹下大口喘气,一串冷汗顺着额头滚落下来。 他又情不自禁地想起了道通,这孩子当初被烧成那样,也不知是怎么忍受下来的?现在的他,应该大好了吧?道诚每天还在练不倒单吗?飒秣建国的那帮沙弥们可不好管,也不知他们在那儿过得好不好…… 山洞外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显然雪还在下个不停,现在的飒秣建国估计也该下雪了吧? 雪是最容易让人生出遐想的——遐想儿时的冬夜,故乡的老屋,屋中的火炉;遐想炉内劈里啪啦的声响和炉外的欢声笑语、低声吟唱;遐想母亲的怀抱、父亲的威严;遐想窗内世界的温暖和窗外雪花儿的模样…… 还有净土寺山前的那道石阶,雪天的清晨上面结了一层薄冰,冰上有雪,雪上有霜……少年时的他每天挑水走过那道石阶,总是小心翼翼,生怕滑倒…… 雪是冰冷的,冷得直入骨髓,但她的美丽却又让人难忘,虽然这美丽是那么的短暂。它在天空中成长,地面上消亡,变化在瞬间,而瞬间又有无穷的变化。世事这般,变易轮转。正如过去佛所说半偈:诸行无常,是生灭法。这无常的变化,在雪的生灭间,得到了经典的演绎…… 玄奘就这样想着,思索着,身上越来越痛,这个麻烦的肉身总是影响他的正念和思维……洞口被毡布封着,映不进雪光,地上的火堆也熄灭了,四周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寂静得仿佛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脑袋憋闷胀痛,仿佛要炸裂开来,而寒冷更像潮水一般阵阵袭来。 渐渐的,他觉得自己快要支撑不住了,实在无法可想,又怕发出声音惊动了般若羯罗,只得闭上眼睛,默念观音圣号,希望能够借菩萨的加被捱过去。 过了一会儿,忽听般若羯罗痛哼一声,接着便是挣扎起身的声音,显然也被痛醒了,这个天竺僧人迦趺而坐,双手结印,想靠咒语来镇住这种痛感。 两个年轻沙门各自用不同的方法折腾了一阵,终于无奈地放弃了。 “师兄……”听到玄奘粗重的喘息声,般若羯罗忍不住发问道,“你是怎么……认识那帮家伙的?” 玄奘叹了口气,把自己在飒秣建国的经历简单地说了一遍。他胸口憋闷得厉害,边说边喘,讲得磕磕巴巴,但般若羯罗还是听明白了。 “原来……是这样啊……”般若羯罗苦笑了一下,“我说那……两个祭司怎么……看上去……有些古怪呢,却原来是师兄……不计前嫌……不顾危险……替他们……求情……他们……良心发现了。” 玄奘听他边说边大喘气,心里有些难过,黯然不语。 停了一会儿,般若羯罗见玄奘不说话,于是又问:“师兄后悔了吗?” 玄奘摇了摇头。 “我就知道……师兄不会后悔,”般若羯罗凄然一笑,刚才的休息使他恢复了些体力,声音也连贯了许多,“可是师兄啊,你以慈心对待他们,他们终不以慈心来……对待你……” “佛法是宽容的,”玄奘轻轻说道,“玄奘原谅他们,只是希望给他们一个悔过的机会,并不指望他们能够回报什么。” “就算死在他们手里,师兄也不会后悔吗?”般若羯罗又问。 玄奘道:“世尊昔为歌利王割截身体,寸寸碎断,世尊于时,无有嗔念,玄奘亦如是。” 般若羯罗依旧有些不信:“可是我观师兄,神色黯然,好像……有什么心事。” “玄奘只是没有想到,此番竟会连累师兄受苦,心中实在不安。” “师兄千万别这么说,”般若羯罗笑道,“难道羯罗不是佛门弟子么?师兄心中无嗔无悔,羯罗亦如是。” “多谢师兄,”玄奘感激地说道。 “对了,师兄你身上那么多的伤,到底是怎么回事?能给羯罗讲讲吗?” 玄奘苦笑摇头:“真的没什么好讲的……” 沉默了一会儿,他又说道:“自打玄奘离开长安,踏上这条取经求法之路,这一路上不知有多少无辜之人付出生命的代价。唉,这世间如此之苦,不知何时方能消歇?但是无论如何,玄奘都不能愧对了他们。” 般若羯罗惊讶地看着他:“真想不到,师兄竟是个喜欢动情的人。” “众生待我有情,我又焉能无情?” “难道师兄不知道有情皆苦吗?”般若羯罗有些奇怪地说道,“若要世间无苦,除非众生无争;若要众生无争,除非众生无情。” 玄奘道:“师兄所言固然不错,但是有情皆苦,无情不乐。情之一物,便如劫火一般,火焚万物,亦生万物。” 说到这里,他双目低垂,神色悲悯,轻轻说道:“以有情故,方有此大千世界,光怪陆离,生灭幻化,有苦有乐。若众生无情,亦无此大千世界。” 般若羯罗摇头道:“依师兄之言,佛法究竟有情无情?” “玄奘不知。想来,佛法在有情无情之间,微妙难言,非深入其间者,不知其中滋味。” 般若羯罗依旧摇头:“羯罗不明白师兄所学。只是我们上座部佛教认为,一切人生的历程都是悲情,即使是一个修行者,也不能免于悲情。正因为这种悲情的不可逃避,佛陀才会在深夜离开辉煌的皇宫走向冷寂的雪山和森林,期望能解开这一团迷雾,从而离苦得乐,得到究竟的解脱。” “究竟解脱……”玄奘喃喃自语,“众生何时才能究竟解脱呢?” 般若羯罗道:“诸佛之心,知诸缘不实,颠倒虚妄,故心无所缘,一切众生自然获得拔苦与乐之益。” “师兄所言,不就是菩萨道吗?”玄奘看着他道,“菩萨以慈悲心视十方六道众生,如父、如母、如兄弟姐妹子侄,缘之而常思与乐拔苦之心。” 般若羯罗叹道:“师兄啊,你说的是圣言量吗?靠自己的推断去歪曲世尊的教导是要不得的。众生如何成就,还不是要靠自身的修行?一个人的福报是自己修来的,不是靠佛菩萨施舍的,更不是像师兄这样的大乘行者能够替代的。” “可是,玄奘难道不是众生之一吗?”玄奘道,“众生遭遇到的苦难,我也可能遭遇;众生流的泪,我也会流;众生感觉到的痛苦,我也感觉得到。如若没有众生的成就、缘的成就、慈悲的成就,大乘行者又怎么可能成就呢?” “师兄若这么说,就什么都放不下了,”般若羯罗道,“佛陀虽然一再讲因果、轮回,以及人生苦难的真实,但不是为了教我们束缚,而是教我们认识,然后一个一个放下它!” 这两个年轻沙门一个倾向于上座部,一个倾向于大众部,在各自领域里都有很高的才华和威望,眼下谁也说服不了谁,竟将这山洞当作道场,辩起经来。讲到妙处,早忘了身上的伤痛。 突然,洞外传来一阵“轰隆隆”的声音,像是有什么东西从山上狂奔下来,震得山洞都抖动起来。两人立即停止了辩论,凝神静听,只觉这声音时大时小,既不像猛兽,也不像盗贼,倒像是有无数器物被摔碎了一般。 第五十六章 高山之国梵衍那 “这是什么声音?”般若羯罗觉得奇怪,“怎么以前从未听过?” 玄奘倒觉得这声音很熟悉,却怎么也想不起来在哪儿听过,只记得那似乎是与一件极痛苦的事情联系在一起的。 这时,银踪也被惊醒了,长鬃紧张地竖了起来,喷了几声响鼻便欲起身。玄奘伸手安抚它道:“睡吧,没事的。” 银踪合上眼,又迷糊上了,玄奘的心里却越来越觉不安——究竟在哪里听到过这个声音呢? 外面的声音越发响了起来,简直震耳欲聋,般若羯罗道:“这声音,真是古怪,像是有千军万马从山上下来,难不成是刚才的那些强盗又转到这边来了?” 玄奘摇了摇头:“师兄你也知道,刚才那些强盗也就那么十来个人,怎么可能发出这么大的声音来?” “那便是另外一支,”般若羯罗道,“这大雪山周围一向不太平,盗匪横行。羯罗听说,有的马贼队伍足有上千人,比一些国家的军队还要壮大!” 玄奘道:“我碰到过那样的队伍,但不相信他们会出现在这里。这大雪山上人迹罕至,无粮无草,上千人的盗贼上来能做什么?难不成,他们打算抢劫山神?” “那么师兄认为是什么?”般若羯罗索性把问题抛了回来。 “大概是风吧,”玄奘沉吟道,“在西域,玄奘走过一些荒漠地区的魔鬼城,那里的风声比这可大得多了。” 般若羯罗又听了一会儿,摇了摇头:“我听着不像风,莫不是……我们刚才谈论佛法,惊动了山神鬼怪?” 说到这里,声音竟有些发抖。 玄奘哑然失笑:“师兄,我记得上座部佛教是不信鬼神的。” 般若羯罗沉默下来,他自出家以来就没有受到过关于鬼神的教育,这会儿之所以会突然想到这种东西,一是因为天竺诸国有这方面的民间神话,出家之前总是听说过的;二是离开磔迦国到中亚的这段时间,又听当地人讲了太多关于大雪山上山神鬼魅肆意作祟的故事,因而一听到这个怪声,就自然而然地联想到了那些传说。 他自知自己修为尚浅,虽然是个出家人,但身处娑婆世界,却还是不由自主地受到那些民间传说的影响。 玄奘见般若羯罗不说话,面色却很苍白,不知他是因为伤口疼痛还是因为害怕,便安慰他道:“其实,山神鬼怪也没什么好怕的。咱们的行囊里有经卷,就算它是妖,也做不了怪。” “师兄说得极是,”般若羯罗轻舒了一口气道,“方才羯罗就觉得奇怪,莫名其妙的,这里怎么会有这样一个山洞?现在看来,很有可能是进了妖洞。” 玄奘愣了一下:“师兄的意思是说,咱们无意中把妖怪的洞占了,妖怪进不来了,所以才在外面发怒?” 这话本是开玩笑的,谁知般若羯罗竟一脸肃穆地点头道:“也不是没这个可能……” 玄奘哑然失笑,心中却暗自喟叹,想不到一个人的无明烦恼竟是如此难消! 他想了想,对般若羯罗道:“这样吧,玄奘现在诵经,慑住它们如何?” 说罢结跏趺坐,开始默诵《心经》。 般若羯罗坐在玄奘对面,见这位方才还同自己辩论的道友这会儿却在镇定自若地诵经,顿时觉得有些羞愧,又想自己担心得实在没有道理,当下收慑好心神,同玄奘一起诵起经来。 说也奇怪,随着两个沙门的诵经声,洞外的怪声渐渐平息下来,许久没再出现,只余下时紧时缓的风声。 般若羯罗心中的愧疚越发浓郁,他想,在磔迦国,我也算是熟读经论,在上座部僧众中也算首屈一指的了,与那些高僧学者论辩,从来不落下风,正因为如此,才获得了很多人的尊敬。可现在看来,实在还差得太远,不说方才跟玄奘辩经时那种越来越吃力的感觉,就是山间的一点点怪声都能让自己心生畏惧,居然想到那些根本不存在的妖魔鬼怪,从而破坏正念,忘却世尊的教诲。佛家讲究闻、思、修,可叹我至今仍只在“闻”字上下功夫,而不求实证。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深深自责。再看对面的玄奘,却见这位大唐来的求法僧趺坐不动,呼吸若有若无,已然入定。 般若羯罗苦笑着想,论修为,我怕是连个普通的佛门弟子都不如,更惶论眼前这位无所畏惧的大唐法师了。 一股倦意再次袭来,般若羯罗终于支持不住,又沉沉睡去…… 第二天一早,玄奘从定中醒来,只觉精神一振,倦意全无。他欲拿掉塞住洞口的毡布,谁知试了几次都没拽得动,却原来那块毡布已被冻住了。 他从地上拾起一块石头,将洞口四周的冰雪刮掉一些,总算把冻硬的毡布拿了下来。却又惊奇地发现,洞口依旧是封蔽的,满满的全是白雪。 用力往外推了推,一些松软的雪块掉了出去,露出一个小小的洞口,透出外面的天光。 玄奘从这个洞口处勉强钻了出去,却见外面堆了厚厚的一堆冰雪。他呆了一呆,又抬头看着头顶几乎垮塌了一半的山梁,这才明白过来,原来昨晚发生了雪崩,这些冰雪都是从山上震落下来的。 难怪那声音听着很熟悉,却又怎么也想不起来呢,玄奘心中暗想。 凌山上的那次雪崩给他留下的记忆太惨烈了,以至于他本能地回避,不去忆想。 这时,般若羯罗也醒来了,看到外面那些亮晶晶的冰雪,又见玄奘静静地站在洞外,一动不动,不禁有些奇怪,忙钻出洞来。 玄奘指着那堆厚厚的冰雪对他说道:“昨晚的妖怪,就是这些。” 般若羯罗大吃一惊:“雪崩?” “正是,”玄奘道,“其实在过凌山的时候,玄奘就曾亲身经历过雪崩,其下落之势,有如冰瀑,一泻千里。当时有很多同伴因此而丧生。可惜昨晚,我竟没有想到是这个。” 般若羯罗心中羞愧,合掌道:“师兄定力惊人,羯罗真是佩服。昨天晚上幸亏有师兄诵经把我的心镇住,不然,只怕羯罗吓都要吓死了。” 玄奘淡淡一笑:“师兄何必过谦?还记得我们被那外道祭司绑住,要被烧死的时候,师兄不是还谈笑风生,一点儿都不恐惧吗?” “羯罗并不惧怕死亡,”般若羯罗认真地说道,“羯罗怕的是陌生的、未知的东西。” “陌生……未知……”玄奘喃喃自语,似有所悟。 般若羯罗点了点头:“这大概是上座部佛教徒共同的弱点吧?” “不,”玄奘摇头道,“玄奘偏好大众部佛教,可是刚出长安时,一样惧怕那些陌生的未知的东西。玄奘以前一直以为这是自己佛性太弱的缘故,今日听师兄这么一说,才明白自己怕的是什么。” “原来师兄也曾有过惧怕的时候。”般若羯罗竟似舒了一口气。 玄奘点了点头,将深邃的目光望向远方,似乎回到了自己刚上路的时候:“陌生的地方总是让人感到害怕,可偏偏每一个地方都那么陌生。直到后来,走的地方多了,陌生的人、陌生的事情也见得多了,便觉得它们与自己常见的并无太大区别,因而也就不再害怕了。” 说到这里,他随口念诵了一段《心经》里的句子:“心无挂碍,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究竟涅槃。” “师兄说得甚是,”般若羯罗佩服地说道,“无挂碍便无有恐怖。羯罗也曾走过很多地方,但愿有朝一日能像师兄一样,放下所有的挂碍,从而战胜自己心中的恐惧。” 这时,天上又飘起了点点雪花,玄奘忙回头道:“咱们赶紧吃点东西,也好抓紧时间赶路。” 般若羯罗却不着急:“这天一下雪,肯定走不了了,不如等雪停了再走。” 玄奘叹道:“师兄知道这雪什么时候能停?大雪山究竟不是久呆之地,走一程是一程。” 般若羯罗听他说得有理,也便不再多说什么。 两人重新钻回洞中,简单地用过早餐后,又齐心协力把洞口的积雪清除了些,好让马匹能够走出山洞,继续上路。 雪依旧下个不停,远远望去,山尖几与云天相接,风起云涌之时,眼前一片苍茫。 玄奘与般若羯罗二人,沿着山梁艰难前行,值得庆幸的是,他们没有再碰上达什特等人,也没有遇见其他强盗。 经过六百多里的艰难跋涉,两人终于穿越了大雪山,此处已过睹火罗国的地界,进入了高山之国梵衍那。 梵衍那是一个典型的山中之国,其王城位于大雪山腹地,国土东西两千余里,南北三百多里,整个国家被崇山峻岭所包围,行走其间,不是下坡过河,就是攀崖越涧,竟没有一点儿平坦之处。兼之山间道路崎岖,风雪弥漫,其艰险难行,并不比在沙漠、冰山之中好到哪里去。 “我们已经走了两日了,为何一个行人都没见着?”玄奘骑在马上,有些奇怪地问,“这里真是梵衍那国的领地吗?” “真是梵衍那国,”般若羯罗肯定地说道,“这个国家的山地就是这样,羯罗去年才刚刚走过。” “那么,还需要多久才能到达都城呢?”玄奘问。 般若羯罗想了想,有些为难地说道,“这个我可说不准,只知道要去梵衍那国的都城,最近的路便是从遇空峪过,偏偏这里的山都差不多,羯罗也不大记得路了。” “遇空峪……”玄奘喃喃自语,“听起来像个山涧。” “的确是个山涧,”般若羯罗立即说道,“而且很深、很长,上面有一座铁索桥。去年夏天,羯罗和几位同修跟随当地的向导一起从那里走的时候,那向导跟我们说,要通过那个山涧,须得一个人先过桥,到达对面山顶,起火为号,才能继续前行。结果我们刚过去了三个人,铁索桥突然断裂,可怜桥上的人全都丧命深壑。” 听了这个故事,玄奘心中叹息不已。 这天一早,玄奘与般若羯罗照例拔营启程,接近正午时分,两人来到一个深谷中,停下来歇息一会儿,吃了午餐,再行一段,突然看到前方出现了一个小小的村落,数十间木制房宅依山傍谷,随地势构建而成,远远望去,倒像是一排排错落有致的梯田。 “太好了,”般若羯罗舒了一口气,“走了这么久,总算见到人家了!” 走近一些,两个僧人终于看到了多日未见的同类——那些身着破旧毡衣和皮褐的村民,在山坡上牧马放羊;还有几位在村子周围相对平坦的地方稀稀拉拉地种了些青稞。劳作间隙,他们偶然抬头,蓦地见到两个面貌奇特的沙门从身旁经过,便都好奇地朝他们张望。 玄奘走上前去,合什问讯,向他们打听去国都的路途。 得知是远来的僧人,村民们热心地请他们进村休息,玄奘觉得天色尚早,有些犹豫,一位老者走出来道:“我们这个村子地处偏僻,难得有沙门前来,今日两位大师既然来了,便是与我们有缘,还请停留一两日,为大家诵经祈福,也让我们有机会供养僧宝,积累功德。” 听了这话,两人欣然应允。 这里的风土人情与睹货逻有些类似,人的体貌也相近,只是语言稍有差别,民风也比睹货逻诸国要淳朴得多,两个僧人分别走访了十几户人家,为他们诵经祈福,感觉这些村民性格淳厚,信仰虔诚,家家户户都有神龛,里面不仅供奉着精美的佛像,还供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不知名的神祗。 全部结束后已是傍晚,玄奘感叹道:“看来,这里的人也是‘见神三分敬’啊,上起三宝,下至百神,莫不竭诚敬奉。” “那是自然,”般若羯罗道,又似乎想起什么似的说,“对了师兄,呆会儿他们会在村中央的大屋里招待我们,到时候你可不要挑剔。” “为什么?”玄奘有些奇怪,“难道他们端上三净肉,我也要吃不成?” “师兄没见他们房梁下都悬挂着肉干吗?”般若羯罗反问,“这里地势高耸,气候寒冷,土地贫瘠,百姓们大都以放牧为生,不以羊肉马肉为食,又能吃什么?” 玄奘摇摇头:“这一路之上,玄奘到过很多以牧为业以肉为食的国家和部落,从未破过斋戒。若村民们有素食相待,自然最好;若是没有,不吃也就是了,难道还能饿死不成?再说佛制过午不食,这个时候本就不该接受供养。” “师兄说得倒是轻巧,”般若羯罗道,“你到人家家里,却拒绝人家的供养,岂非不敬?你觉得少吃一顿无所谓,可是有些地方,比如这里的人,就会觉得你瞧他们不起。师兄你不知道,这一带看似民风淳朴,其实这些村民的性情刚直粗犷,又好面子,你若伤了他们的面子,他们便会同你拼命!” “有这等事?”玄奘显然不信。 “师兄你别不当真,”般若羯罗道,“去年我从这山中经过的时候,向导领我们走的是另一个大村子,那里的村民比这里要多得多,他们同样是留我们住宿,又请我们诵经祈福,并以牛羊肉待客。我的一位同修是大众部教徒,不食众生肉,因而拒绝接受供养,结果惹得村民大怒,一顿棍棒把他打了出去。弄得我们其他人也很尴尬,只得匆匆离去。” 玄奘起身道:“既然如此,玄奘现在便可离去,也省得人家拿棍子赶,自讨没趣。” 正说到这里,就见那位老者领着一些村民过来,合掌谢道:“二位大师辛苦,请到村中上屋接受供养。” 玄奘赶紧合掌道:“檀越好意,贫僧心领,但贫僧赶路心切,这就告辞了。” “天都快黑了,还赶什么路?”那老者道,“就算是行路之人,这个时候也该找地方歇宿了。” “是啊,”后面的年轻人道,“法师莫不是嫌我们这里穷,瞧不起我们?” 般若羯罗见对方脸现不悦之色,担心事情闹大,小声对玄奘说道:“人家盛情相邀,我们总得先过去一下,不然岂不是太不给面子了?” 玄奘无奈点头,跟随村民们而去。 第五十七章 山涧上的藤桥 说是“上屋”,其实也就是位于村中央的一间大草棚,草棚四面无壁,棚内棚外都摆了宴席,全村人都集中到了这里,他们取出家中腌制好的肉干和自制的酒水,带过来招待远来的客人。 见玄奘面对席上的菜肴合掌不食,老人觉得奇怪,玄奘解释道:“吃三净肉,乃是渐教所开的例,贫僧皈依大乘佛法,不敢开荤。” 老人不明白什么是“大乘佛法”,有些茫然。村民们见玄奘不肯吃饭,不禁大为不满,几个年轻汉子脸上已现怒色。 般若羯罗担心出事,小声对玄奘说道:“师兄,佛制随方毗尼,有些情况下必须随顺众生,大开方便之门。何况我们单身在外,又怎能过于固执?” 玄奘道:“杀生可不属于随方毗尼的范畴,是决定毗尼,当体即罪,师兄所言,实在是给自己找理由。” “羯罗不需要找理由,”般若羯罗道,“这是三净肉,是村民家中事先腌制好的,又不是专为我们杀的。” “师兄也知,这里村民大都贫苦,他们腌好的肉是一家的口粮,若我们吃了,他们必然还会再次杀生,否则就没有饭吃。所以,就算这些肉不是专为我们而杀,这之后的众生却是因我们而杀。” 他两个用梵语小声讨论,那边村民们也在窃窃私语: “这两位大师怎么了?难道是怪我们招待不周?” “要不就是嫌我们这里的肉脏,有的地方的人就是这样自以为是。” “可不是?明明会说我们的话,却偏偏要用我们听不懂的话嘀咕,谁知他们在说些什么?” “看来是娇惯下的性子……” “他们瞧不起我们,就让他们走好了!” …… 般若羯罗见这些讨论的声音越来越大,直到群情激愤,忍不住对玄奘说道:“师兄这也不吃那也不吃,就该呆在家里,出来乱跑做什么?” 这时,那位一直看着他们的老者似乎明白了什么,朝身后摆了摆手,村民的声音渐渐停歇下来,然后他对玄奘说道:“法师所言大乘佛法,莫非就是大众部?” “正是。”玄奘道。 这老人显然懂得一些佛教知识,回身对村民们说道:“大师并非瞧不起我们,只不过各人有各人的规矩。大师远道而来,又替我们村子诵经祈福,咱们理应心存感恩,可不能破了人家的规矩。” 说罢,又朝身后面一个年轻人说了句什么,那年轻人飞奔而去,不一会儿回来,端了一盘青稞面饼来。 “大师,”老人恳切地说道,“我们这荒僻之地,能种出来的东西也就是青稞了,大师若不嫌弃,就随便吃些吧。” 玄奘心中感动,也知道到此份上,不能再行拒绝,于是合掌称谢。 般若羯罗也终于松了一口气,心想,去年夏天经过的那个村庄,人数可比这里多多了,却没人懂什么大众部佛教,客人不吃肉,就直接赶了出去。而在这个小村落里,居然碰上了一位了解大众部佛教又善解人意的老人,实在难得。看来这位大唐法师,果然有佛护佑。 第二天一早,那老人又拿了个包裹来给他们说:“二位师父远道而来,大伙儿都想做点功德,却又没有什么好东西供养。看你们身上穿得单薄,这两块粗毡就拿去御寒吧。你们别嫌粗陋,这可是我们当地的羊毛织成的,最适合本地气候。咱们这里天气严寒,变化剧烈,二位师父可要多多保重啊。” 听了此言,玄奘心中一阵温暖,二人接过包裹,谢过好心的村民,继续牵马朝前路进发。 山间阴霾密布,大雪一直在他们头顶纷纷飘洒,人马踩在两尺多厚的积雪中,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 “玄奘师兄,”般若羯罗边走边呼呼直喘,嘴里喷出一团团白气,“你还记得咱们在这山间走了多久了?这雪有没有停过啊?” “师兄是说从离开大雪山算起么?”玄奘苦笑,“总有三四天了吧,这里的天气玄奘以前从未见过,雪似乎就没有停歇下来的时候,不知道这里有没有夏天?” “当然有了,”般若羯罗道,“你忘了我曾来过这里?就是去年夏天,这地方的夏天可比磔迦国的冬天还凉快呢。” 玄奘不禁笑了起来,天气冷得刺骨,他们把村民给的粗毡披在身上,用藤条扎住,依然不是太保暖。行走山间,就像是走在没有边际的冰窟之中。好在两人都很年轻,一路说说笑笑,倒也不觉难捱。 又行了两日,前方隐隐有水声传来,顺着这声音往声,水声越来越大,直至震耳欲聋。 玄奘勒住马,回身问道:“师兄,是不是遇空峪到了?” “正是,”般若羯罗跟上来道,“听这声音,前面定是遇空峪了!” 随着他们的前行,咆哮的急流变得越来越响,转过弯,又上了一个斜坡,眼前蓦然出现一个巨大的山涧,而在山涧的对面,赫然是一座高大的城门! 这正是梵衍那国的国都罗兰城,此城居然建立在山崖之上,中间横跨一道峡谷,北面背贴着高耸的山岩,再往后便是巍峨的雪山,四周则全是悬崖峭壁。 这遇空峪其实属于巴缅河谷的一段,长六七里,河谷极深,两旁的崖壁如斧砍刀削一般,绝非人力所能上下。涧上只有一座绳索桥,劈开的利石,直插入桥上的网孔。除此之外,再没有其它的路了。 玄奘走上前,向下望了望,只觉得一阵晕眩。水雾使得下面一片苍茫,除了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什么都看不清。 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眼细看,这回总算看清了,激流沿山涧峡谷奔腾而下,大大小小的石块汹涌而过,他甚至可以听到石块之间的撞击声。 而在这激流的两边,隐隐有些残雪,河水两岸结了一层薄冰,中间未结冰的地方水流湍急,汹涌的波涛狠狠拍击着那些沙砾石滩,飞溅的水雾便像白云一般铺满山涧,他身上的衣服都被这些水雾打湿了。 “现在我终于明白一条河流究竟能产生多大的力量了。”他感慨地说道。 “真是奇怪,”般若羯罗走过来,惊讶地说道,“上次在这里看到的是铁索桥,这回倒变成绳索了。” “师兄不是说,那铁索已经断了吗?”玄奘问。 “是啊,”般若羯罗道,“想是有人在此换上了绳索。” 玄奘朝对面望去,却见这个山涧大约宽十余丈,两条相距两尺左右的长索,一左一右地悬在涧上,长索中间来回缠绕着麻草绳和藤条,这便是一座“桥”了。造桥的人很细心,在这座“桥”上方四尺处,还搭了一根细藤,显然是用来攀握,以防止行人滑落下去。整座“桥”被下面飞溅的水汽浸得透湿,又被冻得硬如铁条。 般若羯罗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看起来,还没上次那座铁索桥安全呢。” 玄奘也觉得有些奇怪:“如果通往都城的都是这样的桥,这都城安全倒是安全了,可市民百姓及官员使臣如何出城呢?” “师兄你有所不知,”般若羯罗解释道,“这座都城的东南方向有两座非常好的官桥,还有一些地方没那么高的崖,可以直接走过去。就是这个方向一直没有像样的通道。倘若师兄不怕绕路的话,我们可以沿着山涧往东走,大约走上七八天,就能绕到正门去。” 玄奘点了点头:“那我们走正门好了,虽然多绕了些路,毕竟更安全些。” 说着便去牵马。 “可是……”般若羯罗犹豫了一下,欲言又止。 “可是什么?”玄奘回头问。 般若羯罗犹豫着说道:“因为有很多北来的商旅都要绕路,这一带的劫匪便把这条山涧当作生财之路,他们平常就躲藏在崇山峻岭之中,官兵们别想找得到。而一旦有人经过,就跳出来打劫。这些人心狠手黑,劫不到财货就抢人杀人。师兄若真想绕路的话,就得做好准备,路上至少会碰上四五波匪徒。” 四五波?玄奘皱了皱眉,他身上的灼伤还痛得厉害,实在没有心情再去面对那些凶残的匪徒了。 无奈之际,玄奘只得将目光再次投向那座绳索桥—— “新造的桥,应该是结实的,”他自言自语,“只要心中不惧,再加一点小心,走过去没有问题,也省了绕路的时间。” “师兄说得倒是轻巧,”般若羯罗苦笑道,“人可以小心,只是马怎么办呢?” “马也可以办到,”玄奘说着,从行李中取出两根黑布条,“这是过凌山的时候一个聪明的向导教给玄奘的,遇到危险的路径只要用布蒙住马的眼睛,它们就不会害怕了。” 般若羯罗吓了一跳:“瞎马走这样的路?难道不会掉下去吗?” “师兄尽管放心,”玄奘道,“这桥好歹也有两尺多宽,玄奘相信马都是有灵性的,它们不会走偏。” 般若羯罗还是有些犹豫,他眼睁睁地看着玄奘蒙住了银踪的眼睛,然后牵着银踪走上绳桥。 绳索随着这个东方僧人的脚步上下左右不停地晃动,令人感到头晕目眩。玄奘一手牵着缰绳,一手扶住上面的藤索,尽量保持着身体的平衡,一步一步地向前走。扶藤上裹着一层冰,手很快就被冻得麻木了。 身后的银踪在发抖,玄奘感觉到了,却苦于腾不出手来去抚摸它、安慰它,只能在心里默默祈祷…… 现在,他已经走到桥中央了,脚下的绳桥颤动着,仿佛随时都会断裂。玄奘目视着对面的山梁,全身肌肉绷得紧紧的,不敢有丝毫的松懈,就这样一步一步小心地朝前走…… 突然,身上的灼伤剧烈发作起来,痛得他眼前发黑,险些摔了下去! 岸上的般若羯罗见玄奘突然间脚步踉跄,吓了一跳,眼睁睁地看着那座绳索桥像秋千般越晃越厉害。 玄奘闭目凝神,费了好大的心力,终于稳住了自己,又耐心地等待绳桥稳定下来。 也幸好银踪很懂事,始终将头靠着主人的身体,似乎这样就可以有安全感了,并不受惊乱动。 绳索终于平稳了下来,玄奘再次迈步,小心翼翼地朝对面走去。 十余丈长的“桥”,玄奘却觉得自己好像用了一年的时间才走完,当双脚终于踏在坚实的山崖上的那一瞬间,他甚至有了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 蒙着双眼的银踪也感觉到了脚下的坚实,不由得精神抖擞地喷了几下响鼻,玄奘抱住它,身体软得差点跌倒。 回身再看看对面的般若羯罗,有心想喊一声,却发觉根本喊不出来,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只得勉强抬起手臂,冲那位同修挥了挥手。 般若羯罗见玄奘平安到达,刚松了一口气,又见玄奘冲自己挥手,这才意识到轮到自己了。此时的他虽然紧张万分,但已经没有了回头路,只得咬咬牙,学着玄奘的样子,用布条裹住坐骑的眼睛,慢慢地牵马上了绳桥。 那座细细的桥再一次晃动起来,桥上的人马看上去那么渺小,渺小得像一片树叶,仿佛随时都会被风吹下山涧。玄奘的一颗心已经提到了嗓子眼里,他觉得看般若羯罗过桥竟比刚才自己过桥还要紧张。 眼看着般若羯罗走到桥中央,一人一马随着绳桥的晃动一颤一颤,玄奘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一颗心也跟着一颤一颤…… 等到般若羯罗也平安过了绳桥,天已经黑了下来。 “阿弥陀佛,”这位天竺高僧回望绳桥,喃喃自语,“真不敢相信,羯罗居然能从那上面走过来!” “是佛陀在护佑我们。”玄奘轻声答道。 一阵冷风吹来,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这才发觉,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层层浸透了。 两个僧人九死一生,终于站到了梵衍那国的国都罗兰城门前,向守城的卫兵通报身份。 梵衍那王虔信佛法,听说有大唐和天竺高僧前来,不禁大为振奋,亲自率领群臣与僧人们出城迎接,并将这两个衣衫褴褛的沙门请到宫中供养。 到得王宫之中,玄奘与般若羯罗脱下被山石树枝刮得破烂的毡袍,痛痛快快地洗了个澡,然后换上干净的僧衣,去参加国王为他们举办的宴会。 宴会上,两位年逾五旬的高僧坐在国王身边,看上去颇有几分庄严气象,显然是本地名僧。 国王见玄奘和般若羯罗到来,赶紧起身招呼,并介绍他们与自己身边的两位本地高僧相识:“这位是阿梨耶驮娑法师(汉译“圣使”),这位是阿梨耶斯那法师(汉译“圣军”),他们都是摩诃僧祗部的学僧,学问极其渊博,因而被本王聘为国师。这两位便是远道而来的玄奘法师和般若羯罗法师。” 玄奘与般若羯罗合掌见礼,而两位摩诃僧祗部的高僧却面带惊异地打量着他们:“两位同修面相不同凡响,绝非寻常之辈。” “二位不说,本王还忘了呢,”国王哈哈一笑,又转身对玄奘二人道,“我这两位国师都擅于观相,就请他们替我们远来的大师看看相吧。” 般若羯罗合掌道:“二位国师的这一奇能,小僧在路上就有耳闻了。” 玄奘却微微一笑,想不到这里的高僧还会观相,让他不禁想起了故乡的那位观星家何弘达居士。 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再次将目光聚焦到两位客僧的身上——这两个游方僧人看上去都不到三十岁年纪,俱都是身材颀长、面容清瘦。所不同的只是,一个是典型的北天竺僧人,面容白皙,高鼻深目,穿一袭褐红色裟衣,袒露右臂,一双深褐色的眼睛里散发出一股成熟而又忧郁的贵族气质,这是北天竺那些出身婆罗门的青年僧侣们身上所特有的气质——高贵不凡,又带着几分淡漠的疏离感;而另一位则是遥远的东方人的面孔——光洁清秀的脸庞,健康的麦色肌肤,着一袭中原样式的藏青色僧袍,宽襟大袖,随着身体的行止而微微拂动,显得潇洒而又飘逸。他的五官极其精致,特别是一双琉璃般的黑眸流光溢彩,透着温暖和纯净,细看之下却又如黑潭般深邃得望不到底。 “阿弥陀佛,”阿梨耶驮娑合掌道,“两位法师一个高贵,一个出尘,俱都不是凡品啊。” 国王哈哈一笑:“当然不是凡品,不然怎么走得了这么远的路呢?” 接着,国王又请玄奘与般若羯罗讲一讲他们一路之上的情形,般若羯罗讲了两人翻越大雪山的经过,国王与两位国师听得惊叹不已,连连叹服。 待听到两人曾在山间被落草为寇的拜火教徒烧伤,国王不禁感慨道:“弘扬佛法,果然不是易事。好在我这宫中备有伤药,治疗灼伤特别有效。来人,去御医那里,给两位法师取一些伤药来。” “多谢大王。”玄奘合掌道。 第五十八章 金光耀目的大佛像 很快,有人将药取来,送给玄奘和般若羯罗,两个僧人再次道谢。 国王道:“大雪山本就艰险难行,又有贼寇猖獗,难为两位法师能走到这里来。” 玄奘道:“大王,大雪山虽险,却比不过城北的遇空峪,那座绳桥实在是太难通过了,使得北方诸地商旅行人不得不多绕上七八天路程,方可进入罗兰城,途中还要饱受劫匪之灾。倘若大王能在那个山涧上修一座官桥,便是沿途行旅之幸事了。” 国王沉吟道:“本王一向认为,通往罗兰城的官桥有东、南两座也就够了,若是太多,一旦发生战争,只怕顾不过来。” 玄奘摇头道:“战争毕竟不是经常发生的,商旅百姓却是每天都要行走。何况如果国家强大,莫说多一座桥,便是再多三五座,也顾得过来了。而要国家强大,就不能太过封闭。” 听了这话,国王叹服道:“想不到法师不仅心地慈悲,学识渊博,还懂得治国之道,实在令人佩服啊。既如此,明日本王就叫人去遇空峪看看,能不能在那里修一条通道。”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能采纳一个远行僧人之言,足见是个明主,梵衍那国百姓幸甚。” 当国王的都喜欢听好话,何况玄奘夸得恰到好处,听得国王舒服不已,哈哈大笑:“法师过奖了!法师谈吐不凡,不计生死地远来求法,本王着实佩服。又怎会不采纳法师之言呢?对了,两位法师远来辛苦,今晚就住在宫中吧,本王也好随时请教。” “多谢大王盛情,”玄奘道,“只是出家人还是住在寺院里更方便些。” “那么,这位法师呢?”国王又将目光转向般若羯罗。 “贫僧自然与玄奘师兄一起。” “也好,”国王想了想道,“我们这罗兰城有伽蓝十余所,僧徒几千人,学的都是上座部佛法。王城东北有个大佛谷,那里的大佛像,气魄之大,无人能及。法师若要住寺,就请两位国师先带你们前去参拜观礼一番如何?” “好是好,”玄奘道,“只是这样一来,二位国师太过辛苦……” “法师说哪里话?”阿梨耶驮娑立即接口道,“能陪同二位法师观礼伽蓝佛迹,乃是莫大的功德,何辛苦之有?” “如此,玄奘先谢过二位大师了。” 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一起合掌道:“法师不必客气。” 方才,他们两位一直都在听玄奘和国王的对话,越听越觉惊讶——东土居然有这样一位名僧,自己以前竟从未听说,不由得心中暗自惊叹。所以,当国王提出让他们陪同观礼,两位国师正是求之不得。 梵衍那国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国家,拥有伽蓝数十座,僧侣数千人,大都信奉小乘佛教的说出世部。其中都城东部最大的一处寺院名叫石佛寺,乃是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的驻锡之地,寺中有僧五六百人。 两位国师将玄奘和般若羯罗带进这座寺院,阿梨耶驮娑向寺僧们介绍了这两位远来的同修,并盛赞他们的学问。寺僧们立即安排他们住在寺中,殷勤招待。 令玄奘感到奇怪的是,这座寺院居然也供奉天神!阿梨耶驮娑解释说,这是当地的传统,有时商贩们来往于这里,天神或向他们显示吉兆,或向他们显示祸变的征象,令他们祈求福祉。 原来当地的佛寺还做这种事情。玄奘也不多做置评,同般若羯罗法师在此住了下来。这里的僧人们研究学问都很精进,也由衷地佩服学问高的人,当天夜里来禅房找他们交流佛法的僧人络绎不绝。 第二天一早,阿梨耶驮娑和阿梨耶斯那便又来到禅房前,邀请两位客僧一起做早课,一同进斋。斋毕,又引领他们去参拜寺中的大佛像。 来此之前,玄奘从未见过一座寺院的佛像能有那么高大——寺东边的那尊铜铸的释迦牟尼佛立像,高一百四五十尺,上面刷着金粉,嵌着珍宝,其庄严厚重,令人惊叹。 但与伽蓝内的那尊佛陀涅槃像相比,这尊立像却又远远不及了。那尊像乃是整块山石雕刻而成,虽取佛入涅槃时的卧姿,却也有百尺之高,至于长度,更是超逾千尺,而且制造精细,栩栩如生,庄严微妙,不可胜说。一看便知是出自名家之手。 玄奘与般若羯罗如入宝山,一边巡礼参拜一边赞叹不已。 般若羯罗感叹道:“去年夏天,羯罗要去缚喝罗国参礼圣迹,也曾来过梵衍那,却只是在王城中住了一晚便走,根本不知这里竟有如此庄严的佛像,入宝山而空过,实在是罪过。” 阿梨耶驮娑笑道:“我国历代国君都非常礼敬三宝,这石佛寺里的佛像不算什么,山上石窟中有比这大得多的佛像。” 玄奘也知石窟中常有巨大的佛像,在中原地区便曾见识过,这一路之上更是走访了不少石窟。只是要说比这百丈长的卧佛石像还要大得多,却是闻所未闻,立即请求前往参拜。 两位梵衍那高僧带着两名客僧朝王城东北路的山麓地带而去,果见绵延数里的险峻山崖上,有一千多座石窟群。 阿梨耶驮娑一路介绍道:“大约两三百年前,佛法开始在梵衍那国盛行,自那时起,人们便在这山壁上开凿石窟,天长日久,竟陆续开凿了大大小小六千多窟。” 看着这些精美的佛像,玄奘不禁赞叹不已。 阿梨耶斯那说:“这些佛像多数是我们国家的一位先王建造的。这位先王喜欢布施,经常召开无遮大会。把他的全部所有,上自他的妻子,下至国库中的珍宝全部施舍出来,府库被舍空以后,君王又将自身施舍出去,再由百官群臣用重金从僧人那里将国王赎回,诸如此类的事情几乎成了他的正务。” 玄奘大吃一惊,这简直就是梁武帝的翻版嘛! 真不知道这些国王是怎么回事,要么不敬佛法,甚至敌视佛法;要敬起来又如此极端,徒惹讥嫌,就不能学学佛祖走中道吗? “后来怎样了?”他问。 “后来,先王舍报归西,这无遮大会也就停了。不过这些大佛像却留了下来。法师你看,就在前面!” 说着话,远远地便看到一座山崖金光晃耀,玄奘心中暗奇,朝那个方向看去,却见两尊大佛像巍然屹立于山崖之上。两佛之间相隔里许,看起来却似乎离得很近。佛身缀饰着各类珍宝,难怪隔着很远就感觉到五彩斑斓,炫人眼目。 其实现在的他们距离大佛还有六七里地的距离,但由于佛体实在太过宏大,大佛依旧是垂手低眉,如在眼前。 “那座佛像差不多有二十丈高吧?”玄奘惊叹着问道。 “法师眼力真好,”阿梨耶驮娑赞叹道,“确是二十余丈。” 般若羯罗赞叹道:“北天竺从未有过如此高大的佛像,真是太殊胜了!” 终于来到大佛像前,看得也更加清楚了——这两尊大佛一东一西,西大佛是石质的,东大佛稍小些,用黄铜铸成。与一路之上所见过的无任何装饰的石窟佛像相比,这尊佛像最大的区别就是身上贴满金箔,众宝严饰,看上去极为庄严。 阿梨耶驮娑边走边向两位客僧介绍说,东边石窟内披蓝色裟衣的铜佛名叫沙玛玛;西边石窟中披红色裟衣的石佛名叫塞尔萨尔。 玄奘先来到东大佛的石窟内,却见这佛窟为三叶形,里面的大佛像呈直立姿势,体态丰满,颈部粗壮,佛头略大,身体各部分比例匀称。蓝色的僧衣为通肩衣式,衣纹线分布均匀,看上去非常轻薄,上体衣纹线波谷在右臂与胸腹间,腿部衣纹线波谷在两腿间,两肘以下有垂落的僧衣边线。大佛两小腿和脚踝部较粗,跣足立于窟内地坪上,没有台座。 玄奘注视了一会儿,觉得有些奇怪:“石质佛像可依山而刻,再大些也不足为奇。只是不知这么大的黄铜佛像是如何铸成的?” 阿梨耶斯那笑着说:“法师有所不知,我们梵衍那国的工匠采用的是分身合铸的方式,将佛像身体的各个部位分开来铸造,然后再将其拼装组合在一起,便是完整的铜佛像了。” 听了这话,玄奘赞叹不已,上前瞻礼。 东大佛石窟内还有很多壁画,玄奘一一看去,见这些壁画虽以佛菩萨像为主,还有很多日、月、天、风神的形象,甚至还有一种后背长翅膀的飞天形象,看上去十分新奇有趣。 见玄奘面呈惊异之色,阿梨耶驮娑便对他说:“像这样带翼的飞天像,越往西去越多。” 玄奘恍然大悟,这其实是西方有翼天使的形象,他曾在一些来自罗马的货物中见到过这种形象。 又往西去,却见这西大佛的洞窟比东大佛石窟高大了数倍,石窟的形制依旧是三叶形。大佛为立像,脸型方正,头型浑圆。颈项垂直,略细于头部。肩部平直,胸部挺阔,两腿直立。头、颈、躯干和四肢略显粗壮。红色的僧衣有多重衣纹线,颈与胸之间的衣纹密集,构成了通肩衣式风格。 “雕凿这些流畅的衣纹线条很费工夫吧?”玄奘感叹着问道。 “正是,”阿梨耶驮娑道,“先要在岩石上钻孔,然后将木钉钉入孔中,木钉外绕上细绳,最后在绳与木钉上涂上灰泥,就形成了带波纹形状的衣纹。” 玄奘双手合什,虔诚而又激动地顶礼一拜。巨大的石佛庄严而又慈悯地注视着远来的求法者,眼睛半闭半开,既超然又遥远,仿佛冥冥的思绪在无垠的空间游荡,给人一种寂静、安祥和超凡脱俗的感觉。 西大佛石窟中的壁画也很多,主要是菩提树下静坐的佛菩萨像及伎乐天、供养天女等,壁画在人物布局、主次关系上都处理的十分协调。例如穹顶中间是一主尊大佛,两侧是千尊佛坐像,其间散布着供养天人和礼佛的国王和王后。大佛与壁画形成了彼此呼应的整体,众多的佛菩萨环绕着释迦牟尼佛,展示了佛国世界的庄严微妙。这种壁画布局也是玄奘进入葱岭以来,所看到的石窟壁画的主要风格。 观礼完大佛像,玄奘又看了几个石窟,却见一些窟内明显出现了有人居住过的痕迹。其中一处火塘,里面未燃尽的木柴还很新,像是刚砍下来不久。 “这些石窟也是来往旅客和朝拜者的临时住所,”阿梨耶驮娑在他的身后解释道,“有些商队就喜欢在这样的石窟寺内休息。” 玄奘点点头:“贫僧这一路之上,也常见有人住在石窟寺中。” 仿佛是为了印证他们的话似的,不远处的一个石窟外,果然拴着几峰骆驼。 一个西域打扮的中年商人从石窟内出来,给几位僧人顶礼。 “我一个月前就见过你,”阿梨耶斯那看着那商人道,“你不是本地人吧?在这儿住了多久了?” “回国师话,小人是从龟兹来的,已经在此住了一年多了,”那商人操着一口不甚流利的粟特语道,“听说这一路上不太平,去往龟兹的道路又被突厥大可汗封了,因此小人就一直住在这里。” “檀越指的是凌山商路吗?”玄奘问,“据贫僧所知,那条道路已经重新开通了。” “真的?”龟兹商人眼中透出喜色,“这可真是个好消息,可以卖个大价钱!” “消息也可以卖钱?”般若羯罗觉得奇怪极了。 “在诸位法师面前,小人不敢撒谎,”那商人道,“反正佛陀慈悲,也不会断了小人的财路。消息确实可以卖钱,小人在这里,就是靠贩卖一些消息给沿路的商队来过活的。” “可问题是,你从哪里得到消息呢?”般若羯罗好奇地问,“都是像今天这般,从过路的法师口中得知?” “有些是,但大部分不是,”那商人道,“来这里参拜的沙门大都是梵衍那国的,他们大都沉默寡言,拜完就走,想从他们口中得到消息是很难的。” “那……”般若羯罗迷惑了。 “当然还是从那些商队里啦,”那商人得意地说,“一些商队会住到这些石窟里,我和他们在篝火边儿上聊天,可以得到很多消息。然后等他们走了,我再把这些消息卖给下一支需要它们的商队。” “然后檀越再从下一支商队那里获得新的消息?”玄奘也觉得有趣,“这倒是个无本生意啊。” “法师说得一点儿不错,”那商人丝毫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脸上仍然是一副得意的样子,“反正这条道上很寂寞,商人们大都喜欢吹牛聊天。” “檀越就不怕他们说的是假话吗?”玄奘问,“很多商人都喜欢吹牛的。” “是啊,”般若羯罗也回过味儿来,“比如凌山商道重开这么重要的消息,之前怎么没人跟你讲过?” “这很正常,”那商人道,“不吹牛还能叫商人吗?就算他们不吹给我听,我还要再加上点料吹给别人听呢。商路上的消息,十成中有一两成是真的就很有价值了。” “既然如此,他们为什么要付钱?” “因为我是个陌生人,”那商人道,“和他们有着同样信仰的陌生人,他们喜欢跟我聊天,即使有人听不懂我的话。这也是我住在石窟中的原因。” 玄奘点点头,他终于明白为什么一些商人喜欢住在沿路的石窟寺中了——这里不仅是心灵的寄托场所,也是人生旅途的驿站,还是各国商队休息和交易的地方。寺庙、石窟毕竟是各类信息的汇总地,人们从遥远的故乡来到这陌生的地方,心中总会有些寂寞、伤感甚至恐惧,走进熟悉的寺院就会有安全感,在共同的信仰面前,人与人之间即使语言不通也能产生信任,彼此间很容易达成某种默契,也便可以放心地进行商业贸易了。 这恐怕才是他们心甘情愿给一个喜欢吹牛的陌生人付钱的真正缘故吧? 离开了这个石窟,阿梨耶驮娑对玄奘道:“从此东南行二百余里,翻过大雪山便可到达小川泽,那里是去往北天竺的必由之路,并且也有圣迹可寻,二位法师去了就知道了。现在我们先回城吧,免得大王久候。” 玄奘与般若羯罗合掌称谢。 回到挂单的伽蓝,玄奘在笔记中写道:“王城东北山阿,有立佛石像,高百四五十尺,金色晃曜,宝饰焕烂。东有伽蓝,此国王先王之所见也。伽蓝东有石释迦佛立像,高百余尺,分身别铸,总合而成。” 他记录的这两座佛像便是后来举世闻名的巴米扬大佛,这是世界上最高的立佛,历史上只有玄奘一人描述过巴米扬大佛的面貌。 玄奘大概做梦也不会想到,一千多年后的2001年3月12日,在坦克和火箭炮以及数千吨TNT炸药的轰鸣声中,巴米扬大佛惨遭炸毁,尘土和硝烟弥漫了整个山谷…… 第五十九章 重入大雪山 一连数日,国王在宫中设宴招待玄奘与般若羯罗,并邀请他们开设法座,为国中僧俗讲经说法。 弘扬佛法本就是沙门分内之事,何况般若羯罗早已跟玄奘商量好,在罗兰城里多住几日,将伤养好后再走不迟,国王的邀请正合了两位客僧的心意,于是他们欣然同意。 这之后的两个月里,玄奘与般若羯罗白天轮流为国王和大众讲经,晚上则在各自的禅房内精进修行。 玄奘从这里的寺院中借了一些梵文经典,每晚读到深夜,虽然这些大部分都是摩诃僧祗部的典藉,却也令他受益非浅。 与此同时,国王又请来御医为两位尊贵的客人疗伤。这梵衍那国的伤药果然有奇效,玄奘与般若羯罗擦了几日后,伤口处便开始结疤,夜间也能睡得安稳了。 两个月后,经文讲毕,两人身上的灼伤也好得差不多了,玄奘找到般若羯罗,商量着继续上路。般若羯罗也有此意,于是两人一起给国王上表请辞。 谁知国王听他们讲经正听得兴起,哪里肯放?两位客僧再三请辞都未蒙允。 这天一早,玄奘信步走到罗兰城外,坐在一垛孤零零的废城墙上看着东方日出,眼前是被渐渐升起的太阳俯照得如金子般灿烂的高原雪岭、河流村庄……那些曲折蜿蜒的小河在清晨的天空下闪烁着银蓝色的光芒,河边是宁静的村庄,牛被赶了出来,慢悠悠地走过村口的小路,身后拖着朝阳细长的影子,炊烟在白色的屋顶上悄然升起,飞舞着散开,溶化在漂浮着金沙的空气中…… 多么静溢的清晨!玄奘甚至觉得自己可以亘古地坐在这里,坐上一千年都不会觉得厌烦。 可是,真的可以这样吗?高昌王的盛情挽留没有留住我的脚步,女儿国和龟兹也没有,这个距离佛国已经不远的安静美丽的地方就可以留住我了吗? 本来,依着玄奘的倔强性格和取经求法的决心,国王给不给关文都可以走,根本用不着一而再再而三地请辞。只是这梵衍那王毕竟于自己有恩,这段日子要不是他安排御医疗伤,只怕自己和般若羯罗直到现在还在受着伤痛的困扰呢。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自己怎可不辞而别? “师兄你在这里,让我好找!”般若羯罗的声音从身后传来,“我还当你一个人跑了呢。” 玄奘淡然一笑:“玄奘倒是有这样的打算,反正也不是第一次了。” 般若羯罗明白他的意思,在他身边坐了下来。 “其实大王待我们真的很好,”天竺僧人喃喃地说道,“他确实是一心一意地想留我们在这里弘法。” 是啊,玄奘想,谁不是一心一意地想留自己弘法呢?还记得两年前的那个初夏,高昌王的诚心就如火焰山一般,是任何国王都比不了的,自己不一样决然而去了吗? 想到这里,他抬起头,看着薄雾中那些绿树的影子,自言自语:“夏天又快到了……” 般若羯罗转过头看着他:“如果师兄急于赶路的话,不如试着求助两位国师,毕竟他们是本地名僧,羯罗听说,大王对他们一向是言听计从的。” 玄奘心里一动,我怎么就没想到这个? 一个宫廷侍从站在国王的座前:“大王,两位国师求见。” 国王喜道:“快快有请!” 阿梨耶驮娑与阿梨耶斯那施施然走了进来,国王忙起身请他们入座,口中说道:“二位国师来得正好,本王正有一桩心事,想找二位国师商议呢。” “不知大王有何心事?”阿梨耶斯那恭敬地问道。 国王叹道:“这几天,玄奘法师和般若羯罗法师天天上表请辞,均被本王拒绝。但总这样也不是个事,二位国师看看,如何才能留住他们?” “我们也是为此事来的。”阿梨耶驮娑笑道。 “哦?”国王立即凝神细听,“请问国师有何妙计?” “妙计倒是没有,”阿梨耶斯那道,“但不知大王为何非要留住他们?” 国王道:“他们都是难得的圣贤,特别是那位大唐法师。本王想要供养他们,以结殊胜法缘。” “大王的圣心如镜可鉴,”阿梨耶驮娑道,“但那两位法师毕竟是沙门,他们不辞辛苦,远行至此,本意是为求法,大王身为护法居士,理应助扬才是,为何还要阻碍呢?” 国王一时沉吟不决。 阿梨耶斯那也跟着说道:“大王欲结法缘,眼下正是机会,若大王帮助大唐法师平安到达婆罗门国求法,这本身便是莫大的功德和法缘啊。” 听了此言,国王已知不能强留,只得长叹一声道:“如此说来,梵衍那国与这两位法师无缘了。” 第二天一早,国王便替玄奘和般若羯罗签署了关文,并将一些珍宝赠予他们,以做路上盘费。两位行脚僧坚辞不受,合掌向国王道谢告辞。 两位梵衍那国师一直将他们送出城外,又沿着山路送了一程,直到来到一座山梁上才停下了脚步。 玄奘站在高处,以手遮额,朝远方望去,目力所及尽都是高山峻岭,像云雾一般,影影绰绰,宛如几笔淡墨抹在天边…… “前面依然是大雪山,”阿梨耶驮娑道,“二位法师从这里一直往东南方向去,出大雪山后,可看到一个河谷,那便是小川泽,里面圣迹甚多,有佛齿及劫初时独觉齿。沿河谷再往南行,翻过黑岭,就到了迦毕拭国的地界,那里已经可以算作北天竺之境了。” 玄奘合掌谢道:“多谢二位国师指路。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况这山间风寒,二位国师还请留步吧。” 两位梵衍那高僧点了点头,目送玄奘和般若羯罗远去,山间雾霭沉沉,两个年轻沙门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浓雾之中…… 自打翻越凌山,这一年多的时间里,玄奘一直都在高原地带打转,以至于他都忘了夏天应该是什么样子的了。高原,这个按说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却是那样的清冷,这里的阳光最洁净、最纯粹、最明亮也最冰冷,那尖利的亮线如松针般射在行人的身上,厚厚的毡衣被刺穿了,可依然感到冰冷刺骨。 玄奘相信,这里的阳光本来是携带着温暖来的,只不过高原的风把阳光剥细了,细得只剩下一条条银线,不动声色地普照着大地。 “这一带有个传说,”夜晚,般若羯罗坐在篝火旁,望着深蓝色的天空缓缓说道,“说的是高原的夜空之上,有一只巨大的蓝色水囊,它在午夜时分悄然崩毁,无数股晶莹的蓝汤倾泻而下,浸泡着冰雪,浸泡着罡风,浸泡着山石上的苔衣和蚂蚁细小的眼睛……这蓝汤看起来很冷,然而这里的人和动物却离不开它……” 玄奘点头道:“这便是天地的慈悯之心。” 说罢抬起头,望着越来越暗的夜幕上那几颗孤零零的星星,若有所思…… 突然,一股劲风吹过,那几颗星星悄没声地隐没不见,篝火被刮得倾斜起来。 “师兄说的那只蓝色水囊破裂了。”玄奘笑道。 话音未落,大雨便倾泻而下,瞬间浇熄了篝火,两个僧人狼狈地钻进帐篷。 “真没办法,”般若羯罗拧着衣服上的水说,“我猜这山间掌管天气的一定是阿修罗,脸色说变就变,下雨下雪下冰雹全是随兴而为,也不分个季节时辰。行人至此,只能听天由命了。” 玄奘道:“阿修罗大都是恶相善心,这山间的百姓似乎很感激他们。” “这倒也是,”般若羯罗坐下道,“只是苦了我们这些行旅。” 巨大的雨滴打在帐篷上,发出“嗒嗒嗒”的声音,隔着门缝朝外望去,却见山谷中弥漫着又浓又厚的雾霭,数尺开外的东西全都变得模糊不清。帐篷旁边那些又粗又短、枝蔓横行的灌木枝上布满苔藓,在暗处看起来如同鬼怪一般…… 高原上的守护者就算不是阿修罗,也是个性格极为暴烈的汉子,山上积雪消融,本就极易形成山洪,而此时偏偏又赶上雨季,一夜之间大雨如注,同这些山洪汇聚在一起,挟裹着巨大的石块冲决而下,发出巨大的轰鸣声,肆意流淌,在山间谷地轰轰烈烈地走过。 帐篷内睡得正熟的行侣被这股巨大的声响惊醒,多年的旅途经验使他们心知不妙,赶紧跳起来,连帐篷都来不及收,就拉着马匹狼狈地逃往高处。 汹涌的激流从身下穿过,而那顶刚刚还给他们带来温暖和安全感的毡布帐篷就像是一张纸片,被浊流卷成一团带走了…… 玄奘同般若羯罗面面相觑,其实他们自己的处境也好不到哪里去,和帐篷比起来,这两个年轻的人类就更像是两片羽毛,随时都会被淹埋…… 而做出这一切的高原,对此却全然是一副毫不在意的样子。原本干涸的谷地被无数道浊流纵横切割,就连身形巨大的野骆驼和奔跑迅疾的黄羊也难以抵挡,稍不留意就会被洪水卷去,这两个人类对它而言,只不过是两粒微不足道的小石子儿,渺小得不值一瞥,只能任其用肆虐和暴戾蹂躏。 由于谷地被泥石流切割淹没,两个沙门只能牵着马,沿山梁小心翼翼地行走。雨后的山路泥泞不堪,马蹄时不时地打滑,有好几次险些摔下山崖。 玄奘以前常走险恶的山地,早已积累了很多经验,但此时却也无法可想,只能紧紧拉住缰绳,一步一滑地艰难行进。 就这样又行了一整天,随着天色转暗,脚下的路也越走越险,一边是悬崖峭壁,高不见顶,云雾缭绕;另一边则是空谷幽幽,深不见底,俯首一望,着实胆战心惊。 玄奘已累得浑身发软,全身上下沾满了泥苔,但他心里明白,这个地方是绝不能宿营的,除了继续前行没有别的出路。因而他用力拉着马缰,盼望着能在天彻底黑下来之前走出这段险路。 突然,身后传来“扑通”一声,回头一看,却是般若羯罗的马瘫在了地上,口吐白沫——疲劳和恐惧,使它再也走不动了。 再看银踪,虽然没有倒下,却也是目光黯淡,显然累得不轻。 “马快不行了。”般若羯罗蹲下身,抚着自己的坐骑伤感地说道,“我们不能再往前走了。” 玄奘闭上眼睛,心中没来由地升起一股辛酸——离别长安已经两年半了,一路风尘、一路艰辛,为什么总也看不到路的尽头?究竟还要再走多久,才能到达佛国? 一阵冷风吹来,脸上突然有了一种刺痛的感觉,抬头看,却原来又下雪了。 “下雪了,怎么办?”般若羯罗站起身,有些无奈地看着空中越来越密集的雪花,“这山里的雪一旦开始下,没个几天几夜是停不了的。怎么办?” 玄奘轻轻掉转脸颊向别处望去,他不希望般若羯罗看到这会儿泪水正从他的眼角溢出。此刻,他的心中也是一片空白,惟有眼前大雪飘飘。 两个僧人就这样站在山间,身上越来越觉得寒冷难耐,下意识地将毡袍裹紧,也无法抵御住这山中的冷气。 “我们不能在这里等死,”玄奘终于开口道,“师兄,你和银踪在这儿等着,我到高处看看。” 说罢,他鼓起残余的力气向远处的一个山包走去。 般若羯罗将身体紧紧靠在银踪身上,看着玄奘的身影蹒跚而去。他虽然走过这段路,但是,面对眼前的景象还是一筹莫展,甚至又有了想要放弃这付肉身的打算。 雪山,依旧是雪山,那无穷的空旷和逼人的窒闷,矛盾地交织着,简直能逼得人疯狂、崩溃! 玄奘大口喘息着,疾厉的风雪扑入口中,一阵紧似一阵,他觉得自己此刻就像一条被甩到岸上的窒息的鱼,在无助地挣扎。 但挣扎毕竟是有效的,他终于气喘吁吁地爬到了山顶,放眼望去,前面苍苍茫茫,目之所极,数百里外雪白一片,根本找不到前进的参照目标。 玄奘呆了一呆,又回头看了看下面的般若羯罗,心中一阵难过。 他很清楚他们两个现在的处境,刚离开梵衍那国的时候,曾遇见过一群山民,他们说,就在一个月前,附近的一位猎人进山打猎,返回时由于大风雪而迷了路,被活活冻死在森林里。当山民们找到他时,靠在大树上的猎人的身体已经和大树冻在了一起。 玄奘明白,此时此刻,决不能让般若羯罗意识到危险正向他们袭来,如果造成心理崩溃,那他们就会把肉身永远地留给这大雪山。 凛冽的寒风挟裹着雪粒打在他的脸上,倒让他清醒了许多,他想起那两位梵衍那国师说过,出罗兰城只需要二百余里便可走出大雪山,到达小川泽。二百余里差不多是三天的路程,现在,他们已经走了两天,这就意味着,如果没有迷路,再有一天时间就可以见到河谷和人家了。 这么一想,玄奘顿时振奋起来,他抓住树枝,爬上身旁的一棵大树,极目远望,终于在那片莽莽苍苍的银白世界中望见了一条亮带,那显然是一条河,河后面则是一片密密的森林。隐隐约约的,他看到河边有几缕白烟,莫非那就是炊烟? 不管那么多了!从树上溜下来,玄奘连滚带爬地跑了回去,对般若羯罗说:“远处有河,有人家!师兄快跟我走!” 银踪抖了抖背上的雪花,“呼”地一声站了起来,然而双腿麻木的般若羯罗却再也走不动了,一屁股坐在冰面上站不起身来。玄奘把他拖起来,谁知走了几步,他便又倒下了。 玄奘急道:“师兄,如果走不出去,我们就永远留在这里了!” 这时银踪走了过来,在他的身边伏下身子,显然是让他或者般若羯罗骑上。 玄奘犹豫了一下,终于摇了摇头:“谢谢你,银踪,但这条路太险,不能骑马。” 般若羯罗终于咬牙站了起来,两个僧人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朝前走着,银踪则乖乖地跟在后面。 “这下雪天倒也有一个好处,”玄奘边走边打气说,“雪光可以照亮,让我们看清脚下的路……” 然而他们很快就看不到路了,地上的积雪越来越厚,灌木丛却越来越多,时时划破他们的衣服。山道渐渐隐去,路越来越难走,一不小心便会踏入灌木丛中,动弹不得。现在,他们只能凭感觉继续前进了。 就这样一直行到天亮,也没有看到人烟,更找不到可以歇脚的地方。唯一能够安慰自己的是,他们已经走出了最险的山梁,可以骑马了。 但银踪此时的体力已不比这两个人强到哪里去,只见它低垂着头,两只眼睛直打架。玄奘知道,他们不能再失去这匹马,无奈之际,只能找一处山坳暂避风雪。两个人搂着银踪就地坐下,就这样人畜相依互相取暖,竟也睡了过去…… 第六十章 黑岭上的雪人 也不知睡了多久,玄奘在寒冷中惊醒,坐起身来,却见般若羯罗睡在旁边,身上盖满白亮亮的雪花,再看自己的铺盖,也深深地埋在雪中。白马银踪同两位主人挤在一起,马背上也都是积雪,鼻孔吁出一股股热气。 感谢佛祖,我们都还活着!玄奘合掌默诵了一卷经文,看看天色微明,他真不敢相信他们竟然在这里睡了一天一夜! 他从行囊中取出简易的文房四宝,在纸上写道:“……风雪相继,盛夏合冻,积雪弥谷,蹊径难涉。山神鬼魅,暴纵妖祟,群盗横行,杀害为务……” 这是关于中亚大雪山的记录,在玄奘看来,这段旅程是那样的漫长艰辛。离开凌山的大部分时间他都在帕米尔高原一带跋涉,这里的山动辄四五千米,虽没有凌山高,却比凌山更加艰险难行。 他在笔记中不禁感叹了一句:“涂路艰危,倍于凌碛之地。” 凌是凌山,碛是莫贺延碛,他感觉这里比凌山和莫贺延碛还要难走。 “凝云飞雪曾不暂霁。或逢尤甚之处,则平途数丈……” 天空永远是乌云密布,大雪总是下个不停,有些地方平地积雪可达数丈厚,一路上真可以说是险象环生。 然而玄奘依旧感到欣慰,不管怎么说,此时的他早已不同于刚出长安时那个青涩的青年僧侣了,他有了丰富的旅行经验,相信自己的智慧和能力,可以让他和他的伙伴走出大雪山。 收拾好纸和笔,赶紧叫起般若羯罗,生火烧水,胡乱吃几口干粮,继续赶路。 这已经是第四天了,路依然很不好走,两旁雪崖摩天,只留下狭窄的一条小道,而且坡度十分陡峭,必须俯卧凿冰而行。两个僧人缘索而上,费了很长时间才粗粗搭成一条索道,将马匹和行李拉上山腰时,天又黑了下来。 夜里,他们依然睡在马腹下,大雪继续下个不停,将这两人一马都盖了起来…… 到了第五天清晨,银踪费力地拱开雪堆,让两个僧人钻了出来,他们觉得自己似乎变得迟钝了许多,除了继续赶路的念头外,别的什么都想不起来了。 顶风冒雪又行走了大半日,眼看着天又要黑了,这雪却丝毫没有停的意思。脚下积雪没胫,他们不得不一边开路,一边前进,有时匍匐在悬崖峭壁之上,稍有不慎,便会跌落下去,粉身碎骨。 更麻烦的是,自打离开梵衍那国之后,他们已在大雪山上走了整整五天,虽然竭力节省,带的干粮还是用尽了。茫茫苍苍的雪原丛林,除了他们这两人一马,再难见到一个生灵。两个年轻人饿得有气无力,垂着头像幽灵一样走着…… 然而生命就是这样,愈是濒临死亡,生存的意识就愈加强烈。仿佛生命总是站在两个极端,要么脆弱得一触即溃,要么顽强得不可思议。 不知走了多久,也不知走了多远,但他们靠着信念始终没有停下脚步。 天色发白时,终于看到了那条小溪,从谷里流出,尾系高山雪原,将那融化的冰水,潺潺涓涓汇聚起来。而此时朔风锁溪,溪中凝冰半尺,形成一道弯弯曲曲的玉带。 两人打起精神,顺着小溪又走了几个时辰,眼前的玉带越来越宽,形成了一个大冰滩,那冰滩险象环生,般若羯罗走着走着,竟然一不小心掉进一个冰窟窿里!幸好那里有个突起将他卡住了,不然实在是不堪设想。尽管如此,玄奘和银踪还是费了好大力气才把他拉了上来。 第七天,他们终于走过了那个大冰滩,眼前是一座小小的沙岭,天色将晚,他们登上岭巅,只觉大风呼啸,侵肌泛骨,玄奘已经饿得头晕眼花,体能几乎耗尽,心中却想,到现在还没有走出大雪山,看来我们是真的迷路了,但不知如何才能找到吃的? 就在这时,忽听“扑”的一声,却是一只旱獭从他的脚下蹿出,卷起一层白茫茫的雪雾。 玄奘苦笑,现在的自己还不如这只自在的小生灵呢。 “你们两个是从哪儿来的?”听到这久违的人声,玄奘大吃一惊,回头一看,却是一个牧人,手执短叉,赶着一群瘦瘦的山羊朝这边走来,这些山羊边走边拱开积雪,啃着下面的草根。 玄奘和般若羯罗互望一眼,一时均觉得恍若梦中,两人一前一后,蹒跚着走了过去—— “这位檀越,我们是游方僧人,要去小川泽礼佛齿,谁知在这大雪山中迷失了道路,敢问还要走多久才能出去?” “你们已经出了大雪山了,”那牧人笑道,“这里就是小川泽。” “这里?”玄奘心中困惑,“那前面……” “前面那座山是黑岭,”那牧人道,“过了黑岭就是迦毕拭国了。” 玄奘大喜:“这附近有伽蓝吗?” “当然,就在附近的村庄上,”看着眼前这两尊“冰雪雕像”,牧人热情地向他们发出了邀请,“二位师父随我到村子里歇歇吧,前面的黑岭还要走几天呢。” 两个僧人心中感激万分,合掌时才发觉,冻伤的手已经肿得像松软的棉花…… 小川泽是雪山融水冲积而成的一个山谷,谷中泉池清澈,明亮如镜,树木繁茂,碧绿青葱。风中带着浓浓的畜粪味和草腥气,与终年积雪的大雪山形成鲜明的对照。山谷里居住着二百余户人家,大都以放牧和打猎为生。 在这雄峻而又美丽的山谷之间,一座古老的建筑物半露半掩,那便是小川泽僧伽蓝,是这一带居民的精神家园。 玄奘与般若羯罗来到这座僧伽蓝中挂单礼佛,常住热情招待了两位客僧,安排他们沐浴更衣,又以斋食款待。由于实在太过疲劳,两人足足睡了一日一夜,第三天清晨方才起身,到大殿礼佛后,常住便带他们去看圣物。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眼前这座僧伽蓝虽然不大,圣物却很多。常住先引他们看了佛齿及劫初时独觉齿以及金轮王齿,佛齿长约五寸,宽三寸多;金轮王齿长三寸宽两寸,俱都异于常人。 接着,他们又看到了大阿罗汉商诺迦缚婆所持的铁钵,此钵极大,可盛八九升水。 这三件贤圣遗物,全部用黄金缄封。 铁钵旁边有一金匣,常住将其打开,里面竟是一袭赤红色的九带僧伽胝衣。玄奘上前细细打量,见这僧衣是用设诺迦草的纤维纺织而成,看上去年代久远,已经有了朽坏的痕迹了。 “这是商诺迦缚婆的僧衣,”常住对他们解释道,“他是阿难的弟子,在他的前生,曾身裹设诺迦草衣。在解安居的那一天,他把这件草衣脱下来施舍给了沙门,由于这一行为的福力,在他后来五百世的即将投生和转世初生时,总是穿着这件衣服。在他最后一次转世时,胎儿就是穿着这件草衣降生的,而且以后随着身体逐渐增长,这衣服也随着逐渐宽大起来。 “后来他遇到了尊者阿难,被度出家为僧。当他剃度后,草的材质突然产生变化,他的草衣竟变成了法服;待他受具足戒时,法服又变为九带僧伽胝;当他即将圆寂的时候,他进入到穷极万物的禅定境界,以大智慧发下一个愿力,留下这副袈裟,希望袈裟能随同释迦的法教一起垂于永久,它要在佛法完全毁灭以后才会彻底坏掉。” 是吗?听了这个故事,玄奘既困惑又有些伤感地看着这件色泽深红的裟衣——它已经略呈变坏的迹象了,这是不是意味着佛法即将湮灭呢? 玄奘心中没来由地一阵战栗,一种强烈的恐惧感攥住了他,比在雪山沙漠身陷绝境时更为痛苦。 两个行脚僧人毕竟年轻,在小川泽僧伽蓝中休息了几天,便渐渐恢复了体力,于是开始收拾行李,为下一段行程做准备。 由于般若羯罗的马死在了大雪山上,因而两人又买了一匹马和一顶帐篷,然后便告别了这个热情的村庄,直奔黑岭而去。 凭经验,他们沿着河谷前进,身边是一条湍急的河流,越往上走越窄,远处,灰黑色的山脊一层套着一层,只有蓝天上的白云和覆盖山巅的白雪飘忽着,像一幅背景极深的画,色彩浓烈而又真实。冰封的雪山融化成清澈的水注入河中,哗哗作响,一路伴随着他们前行。 般若羯罗觉得这段路有些熟悉,于是牵马走在前面,玄奘拉着银踪的缰绳跟在后面,前后隔了一段距离。 这样走了大半日,两个人的身上都冒了汗,便停下来歇息。太阳逐渐向着西方沉落,气温也从这一天的顶点逐渐下降。山顶聚敛起厚厚的云气,然后逐渐延伸、扩大,眨眼间将整个天空罩住。 “佛陀保佑,千万别再下雪了。”般若羯罗忧心忡忡地看着天空,他已经被高原的风雪弄怕了。 玄奘没有答腔,心里却想,看天上这架势,不下雪才怪!反正出家人随遇而安,爱下就下吧。 正想到这里,山下突然传来轰隆隆的响声,仿佛从天界滚滚而来的雷声。 两人又往山上走了几步,然后站在高处驻足了望,夕阳之下,他们看到成群的大角盘羊被狼和野豹追赶逃窜,烟尘蔽日,久久不散。 “众生皆苦。”玄奘感叹着说道。 傍晚,天空开始零零碎碎地飘下雨滴,两人只得在一块巨岩后搭起帐篷,然后裹着毡毯躺在里面,就着外面忽急忽缓的风雨声酣然入梦…… 第二天,依然是般若羯罗走在前面。雨虽然不大,却始终飘个不停,天气阴冷潮湿,道路也变得泥泞不堪。两人各自盯着自己的脚下,小心翼翼地行走,不知不觉,竟隔开了数十步远。 这样不知走了多久,空中零星飘落的雨滴渐渐变成了雪霰,随着狂风扑面而来,转眼又变成了鹅毛大雪横飞,天地间一刹时尽被飘动的雪片所填充,甚至连数尺远的地方都看不清了。 风雪中,玄奘勉强抬了下头,向前望去,却见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哪里还有般若羯罗的身影?他心中一紧,暗想,我们只有两个人,在这大风雪中可千万不能走散!当下加快脚步,手中紧紧拉住缰绳,低着头,循着般若羯罗的脚印前行。 向前转过一道弯,玄奘发现前面的脚印分成了两行,一行向左,一行向右。他不由得停住了脚步,站在那里踌躇起来—— 般若羯罗只有一个人,怎么会有两行脚印?另一行是这山中的人留下来的吗? 再细细辩认,却怎么也看不出,哪行脚印是般若羯罗的。有心喊上一喊,又担心引发雪崩,一时竟无计可出。 雪越下越大,随着白毛风一起,密密麻麻地在眼前飞舞,直让人眼眯难视。这种情况是不能久站的,玄奘无奈,只得先循着右边的脚印走,他想,若能找到般若羯罗更好,若是找不到,再循着这脚印回来,走另一条路便是。 这样走了一程,仍不见般若羯罗的踪影,暮色渐浓,山路却越来越难行,并且前面已经没有了足印。 玄奘只得回头,却发觉自己来时的脚印,也几乎被大雪盖住,只留下一点点痕迹,勉强循着这痕迹往回走了一段,便再也看不到任何印记了。 这时,头顶上还在纷纷扬扬,四野的景物失去了本来的模样,变得陌生而又可怖,恍如可以随意变幻的怪影。山回路转,玄奘完全迷失了方向,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更辨不清东西南北,只有那冷硬的白毛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 玄奘心中一阵茫然,他觉得此时的自己就像是被遗留在荒寂中的一粒微尘,随时都会被雪山吞噬…… 夜已经很深,那雪依然下个不停。玄奘知道自己不能停下,只得牵着马匹,沿着山谷,深一脚浅一脚地摸索前进,心里想着,且找一处山凹中可避风雪的地方,暂时过上一夜再说。可是抬眼望去,但见漫山遍野,尽是一片银色世界,哪里分得清道路远近? 不知走了多久,雪地上再次出现了脚印,但显然不是般若羯罗的,因为这脚印很奇怪,像极了人的赤脚,却又比人脚大了两倍不止! 玄奘心中暗暗纳罕,他想,这荒山野岭若是有人经过,不是本地的猎户,便是做生意的商旅,又或者是像自己这样的行脚僧人。只是人的脚印怎么会大到这种程度?更何况天气如此寒冷,此人居然连鞋都不穿就在雪地里行走,着实令人不解。难道,这是个身强力壮的巨人? 正思索间,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嚎叫,声音极富穿透力,竟刺得他耳膜生疼。那声音来得极快,玄奘尚未明白怎么回事,几个全身长满棕色毛发,非人非猿的怪物便出现在他的面前! 这些怪物看上去高大强壮,虽蜷曲双腿,仍比玄奘足足高出两个脑袋!最前面的那个正用一双淡灰色的眼睛盯着玄奘。 玄奘见它们虽面貌丑陋,毕竟还是像人的地方多,当下定了定神,合掌道:“贫僧法名玄奘,从大唐来,请问檀越……” 话音未落,前面那个怪物已经上前一步,一把抓住玄奘的胳膊!它力气很大,尖厉的手爪像尖刀一样刺破了猎物的肌肤,血渗出来,染红了毡衣,而这股血腥气更加刺激了后面那群怪物,他们“嗷嗷”怪叫着冲上前来,轻飘飘地将玄奘抬了起来,有几只还叫着跳着跑到后面去抓马。 银踪可不是那么容易被抓住的,它的身上还有野马的基因,怪物们尚未上前触碰到它,它已经长嘶一声跑掉了。 玄奘松了一口气,很多人都喜欢与主人不离不弃的忠马,而他却更喜欢像银踪这样不吃眼前亏,懂得自救的聪明的马。 怪物们抬着玄奘爬山上崖、如履平地,它们兴奋地尖叫着,没有一点儿疲劳的感觉。只是苦了玄奘,那些尖利的手爪将他身上多处抓伤,凛冽的寒风也使他的身体越来越僵硬,几乎要被冻木了。 终于,怪物们进了一个黑乎乎的山洞,他们“嗷嗷”叫着,将猎物扔到地上。 玄奘被摔得眼冒金星,只觉得全身骨头都要散架了,过了许久才缓过气来。他躺在冰冷的地上,轻轻动了动手脚,还不错,这把骨头总算没被摔碎。只是这洞中腥臭扑鼻,也不知是什么东西,令他直欲呕吐。 黑暗中他闭了一会儿眼睛,再睁开凝神细看,却见周围散落着很多兽骨和人骨。 这些家伙居然是吃人的! 玄奘终于明白了自己的处境,用不了多久他就会被这些类人怪物吃掉,与洞中那些白骨为伴。然而此时的他根本无法可想,只得闭上眼睛,默诵经文,希望能够得到救助…… 第六十一章 山间猎户 外面又传来几声怪叫,里面的怪物出声应和,玄奘睁开眼睛,看到又有几个怪物拎着大角盘羊回到洞中,里面的怪物立即迎了过去,它们开始比比划划,一会儿指指盘羊,一会儿指指玄奘,看上去是在商量着分配食物。 “不,前面就是佛国了,我不能就这样死在路上!”玄奘以手撑地,慢慢坐了起来,感觉手掌下是一堆松软的干草。 这些怪物身上的毛发那么厚,又常年生活在雪山之上,想来是不喜欢火的吧?他一面想,一面迅速掏出怀里的火刀和火石,擦了两下,只见火星四溅,干草立即被点燃了。 突如其来的火光吓呆了这群怪物,它们跳了起来,看着蔓延起来的大火“哇哇”乱叫,抢着缩入洞子的最深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还有几个胆小的,则干脆闭上眼睛不敢再看。 这些怪物果然怕火!玄奘略略松一口气,顺手拾起一根木棒,将一头引燃,当作火把,朝洞口的方向退去。 怪物们谁也不敢上前阻拦,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这个到嘴的猎物逃出了洞口。 洞外的雪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一轮上弦月升到了头顶,同地上的雪光相互辉映,照得整个雪山如白天一般。只是那山风仍是不肯停歇,还在广阔无垠的星宇下旋舞。 玄奘踏着深雪,踉跄着走了几步,没有了马,没有了行李,他不知道自己还能走多久,只知道不能不走。 怪物们还在不停地叫,声音显得极度恐惧,玄奘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心神,不去理睬。 然而随着身后的叫声越来越急,越来越凄厉,他终于还是忍不住停住了脚步,回头一看,却见那洞口火光熊熊,不见那些怪物们救火,更不见它们往洞外逃。 “这群笨蛋!果然是畜生道的,”玄奘在心里替它们着急,“怕火却缩在洞里,难道这样缩着就不会被烧死了吗?” 他知道自己不该同情那些怪物,毕竟在洞中看到了人骨。但转念一想,上天既然生了它们,它们便有活下去的理由,至少,它们不该死在一个佛门弟子的手中。 玄奘一咬牙,转身又跑回洞口,扬起地上的积雪盖住那些越烧越旺的火苗,火太大了,一时扑不灭,却将他身上的毡袍烧得破烂不堪。 朦胧中,他看到那些怪物还龟缩在洞内一角,脸上被烟火熏得发黑,身上的毛也被燎掉了一些,显得狼狈不堪。这些家伙缩成一团,用惊恐的眼神看着玄奘,一动也不敢动…… 火终于被扑灭了,玄奘也累得快要虚脱,他抬手擦了一把脸上的汗,隔着青烟同那些怪物对视了一眼,便转过身,摇摇晃晃地走了…… 天快亮了,原本灰蓝色的天空变得一片湛蓝,无一丝尘埃,映着大葱岭的原始洪荒。 玄奘在雪地里摸索着继续向前,茫茫四野只有他一个人,被这里的荒凉裹胁着身体,也被这里的空旷挤压着思想。 他太疲劳了,只盼能找到一个干净点的山洞休息。别的,什么念头都升不起来。 转过一个山尖,他突然看到地上有一排马蹄印,拐入一片灌木后。 玄奘怔了一下,顺着马蹄印走了几步,果然看到银踪站在灌木丛的后面,背上还背着行囊,有些怯生生地望着主人。玄奘冲它笑了笑,这匹聪明的马儿立刻颠颠地跑了过来,跑到主人身边,还撒了个欢儿。 “银踪,真的是你,”玄奘爱怜地抚摸着银踪的毛发,虚弱地说道,“幸好你碰上了我,要是换上别的主人,只怕就不要你了。” 银踪享受地喷了几下响鼻。 要是搁在取经之前,玄奘肯定会怀疑银踪不是匹好马,但是经过这两年的风风雨雨,他已经明白,任何生灵都会有胆怯的时候。毕竟,那些怪物是他们以前从未见过的,而银踪怕的不过是这种陌生的感觉罢了。换了别的马,也是一样。 “你没有做错,”玄奘轻声说道,“遇到危险,你又没有能力救我,自己逃生也就是了。这样,至少不用让我为你担忧。” 此时太阳已经升起,阳光大度地照耀在这个衣衫褴褛的僧人和他的马儿身上,也使雪山镀上了一层金光。 玄奘一只脚踩住马蹬,双手一按,翻身上了马背。 “咱们走吧。” 银踪一溜小跑地沿山谷跑了过去。 从清晨走到傍晚,还是没有找到般若羯罗,玄奘又冷又累,越来越觉得难以支撑下去了。 他忍不住又想起了那些类人怪物,它们该不会是雪山女神养的宠物吧?但愿般若羯罗不会遇到它们。 想到般若羯罗,他心中的担忧越来越强烈,焦灼的目光竭力往峡谷深远处望去,试图穿透峡谷,寻找到那位道友的身影和踪迹。然而,这种努力很徒劳,峡谷间仍是云气汹涌,只有那奇寒而威猛的山风,犹如铁制的鬃毛,每一根都试图扫瞎他的双眼。 玄奘一时只觉得心力交瘁。身边的空气新鲜而又凛冽,像刚摘的梨一样清香甘甜。他却觉得那里面似乎有无数透明的吸盘,更像是一只硕大无比的章鱼,在贪婪地吮吸着他的每一次呼吸。一双看不见的黑手正紧紧扼住他的大脑和胸膛,使他难以思维,更使他的心肺和所有空腔,变成一只只漏水的皮囊——就像那只在莫贺延碛倾倒的皮囊一样…… 还是诵经吧,祈求佛陀的加被。他阖上双目,吃力地想着。然而这一次脑中闪过的不是熟悉的经文,却是一个少女天真美丽的面庞,那双湖水般深湛的眼波定定地看着他——是迦弥罗吗?他想,这个特别的小女王,脸上总是带着明媚而又天真的笑容,目光中却又难掩惆怅,显得既坚强又脆弱。在她的身上蕴含着一种罕见的信心和美,把生活的烦恼化成了生命的珍珠,人生的宝藏…… 嘿!你的脑子是不是被雪山弄坏了?都在胡思乱想些什么?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心底却涌现出一丝温暖…… 傍晚时分,他终于看到前方出现了一行人的脚印,整整齐齐的,从山谷中一路往上而去,显然,是有人从这里往上走了。 莫非这山谷之中有人居住?玄奘感到自己的脑子有些迷糊,他伏在马背上,轻轻拍了拍马头,聪明的银踪立即顺着这脚印的反方向往山谷里而去。 越往下去,雪越深,转过两道弯,忽然看到前面崖壁之下,有一间不大不小的木房,玄奘心中大喜,滚鞍下马,打起精神朝那间木房走去。 总算来到木房前,玄奘整了整已经破烂不堪的毡衣,伸手轻敲了一下虚掩的柴门,隔了好一会儿,里面也无人应声。向周围看看,才发现这房屋的周遭也没有什么东西,静悄悄的。于是他轻轻推开门,却见里面也是一样,除了墙角的一堆木柴外,空空如也,别说是人,就是什物也找不到一件。 玄奘轻呼一口气,回身对银踪说道:“看来这是间废屋,没什么人住,咱们今晚就住这儿吧,明日一早再继续赶路。” 银踪踢踏着两条长腿,跟随着主人走进木屋。屋子不大,也不严实,外面的风雪顺着木缝直往里扑,尽管如此,总算可以抵挡夜晚的寒冷和风雪了。 玄奘从怀里取出火刀和火石,又从墙角抽出几根木柴,忙着化雪烧水,又打开行囊,取出干草来喂马。 水烧开了,热气充溢着这间小屋,玄奘喝了几口,原本冰冷的身体终于暖和了许多。 此时夜已经深了,银踪累了两天,闭上眼睛很快就睡着了。玄奘心中始终惦记着般若羯罗,想着他这两天都在哪里,有没有地方过夜,会不会碰上那些怪物?就算碰不上,这两个晚上下来,只怕也要冻坏了。 这时,外面突然传来野兽的吼叫声,声音不大,却异常悲切,使人心中顿生一种莫名的苍凉感。玄奘身体疲惫至极,听着听着,不觉进入了梦乡…… 梦中,他仿佛又被怪物抓住,那些尖利的爪子刺进他的身体,痛得他喘不过气来,怪物们张着嘴,仿佛在等待着一顿美餐,他欲待挣扎,却动弹不得。这时,为首的那一个突然口吐人言: “你是谁?!” 玄奘大吃一惊,立即睁开了眼睛。 眼前是一张黑面虬须的脸,虽然也不好看,却比那些怪物顺眼多了。此人身穿皮褐,背上背了一只死豹,一手执弓,一手握刀,那刀正指着玄奘的脖子—— “你是谁?怎么会在我的屋里?” 原来是这木屋的主人!玄奘轻舒了一口气,站起身来,双手合十道:“贫僧玄奘,是个过路僧人,只因在山中遇到风雪,又与同伴失散,无奈在此住了一宿,用了些柴草。打扰之罪,还请檀越原谅。” “你说你是个沙门?”那人满面孤疑地盯着玄奘,“沙门怎么会是你这个样子的?” 我这个样子不像沙门吗?玄奘初时觉得奇怪,低头看看,不禁哑然失笑,自己身上的毡袍破破烂烂,上面满是烧焦的痕迹,也难怪这猎户不相信自己。 勉强整理了一下衣服,玄奘又从行囊中取出自己的戒牒,连同叶护可汗的文牒一起递了过去。 那人并没有接,只是摇摇头:“我不识字。” 于是玄奘将这些日子经历的事情简单说了一下,那人越听越奇,眼睛也瞪了起来:“你说的那些怪物我也见过,它们力气很大,能把人活活撕裂!你有本事烧死它们,为何又要救它们?” “我是个出家人。”玄奘道。 “原来真是个沙门,”那人终于放下刀,又将背上的死豹扔在地上,对玄奘道,“我是这山中的猎户,每年的大部分时间都在这黑岭之上打猎。这里离村庄太远,因而我搭了这间木屋做为临时住所。昨天晚上追这只豹子,走得有些远了,没来得及赶回来。师父若是无处可去,只管住在这里好了。” 玄奘听了这话,合掌称谢,这才注意到天已大亮,这猎户显然才回来不久,门还开着,外面的风雪一阵阵地往里扑。 那猎户回身过去掩上了门,又提起地上的死豹,麻利地将皮剥了下来。 玄奘从行囊中抓了把干草喂马,又取出干粮欲与猎户分食。 “不用这个,”那猎户笑道,“师父既然来了,就是客人,怎么能让客人吃自带的冷食?等我烧了豹肉,师父便跟着吃一些,也好暖暖身子。”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檀越好意。只是贫僧自幼学佛,微生不损,实在不敢领受。劳烦檀越指引前行的路径,便感激不尽了。” 那猎户见他不吃,倒也并不勉强,只是问道:“但不知师父要到哪里去?” 玄奘道:“贫僧要去婆罗门国。” “婆罗门国?”猎户皱了皱眉头,“那是什么地方?没听说过。” “那么,檀越可知去迦毕拭国怎么走?”玄奘又问。 猎人一听,大笑起来:“迦毕拭国我当然知道了!说起来我那个村庄也隶属迦毕拭国。不过,你既然要去那里,就没必要走到这里来。昨天傍晚我在路上也碰到了一个沙门,他的打扮和你不同,不过他也是要到迦毕拭国去的,如果你昨天碰上了他,就可以搭着伴一起走了。” 玄奘大喜:“那个沙门便是我的同伴般若羯罗法师,我们前天晚上不小心走散,却原来檀越遇到了他!” “原来是这样啊,”那猎人道,“我刚才还觉得奇怪呢,现在的沙门都喜欢一个人走路吗?昨天他也向我问路来着,我估计他现在也走不了多远。这样吧,我领师父去追他,咱们走一条小路,肯定追得上。” 玄奘闻言大喜,忙合掌道:“多谢盛情。”又将银踪牵过来,请猎人上马。 那猎人笑道:“师父不必客气,我自己有马,就在屋子外面。” 于是,两人收拾好东西,都骑了马,猎人在前面带路,直接插入到一条山间小路上。 此时天气晴朗,风也小了许多,银踪又是刚刚休息好,精神很足,走得特别快。不一会儿,两人就绕过了一座小山。 猎人在一个路口处勒住了马,对玄奘道:“师父先在这里等一等,昨天那个沙门或许还没有过去,我到前面看看,如果他已经过去了,我就叫他回来。”说罢,策马朝前奔去。 玄奘下了马,在路边耐心等着,心中暗暗替同伴祈祷。 过了一会儿,果然听到远处马蹄得得,接着便见一人一马转了过来,正是般若羯罗! 玄奘心中大喜,忙迎了上去。般若羯罗见了他,高兴地叫了起来:“玄奘师兄!你从哪里过来的?这两日不见你,让我好一通担心!” “一言难尽啊,”玄奘叹道,“对了,师兄这两日过得可好?在哪里过的夜?” “别提了,”般若羯罗苦笑了一声道,“羯罗在前面走着走着,一回头,就不见了师兄,等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影,我想着师兄的行李中没有帐篷,在这大雪天中如何过夜?便到处寻找,一不小心,行李被树枝刮下山去,干粮也没有了,没办法,只好继续前行。唉,这一路之上大雪纷飞,山谷中积雪太厚无法前行,不得已只好临时改道。途中风雪遮挡看不清道路,只好在山上宿营,可携带的帐篷根本抵挡不住这雪山上的寒冷。幸好天无绝人之路,被我找到了一处牧民废弃的羊圈,把帐篷搭在里面,这才胡乱过了一夜。半夜下起了大雪,几乎将帐篷埋在雪下。这些倒没什么,只是连着两天没有吃的东西,若再找不到你,就算不冻死,只怕也要饿死了。” 玄奘心中一酸,仿佛看到他蜷缩在雪地里瑟瑟发抖的身影,赶紧打开行李,取出干粮让他快吃些东西。 这时,猎人已骑马飞奔回来,见他们二人已经见面,不觉笑道:“我就说你走不了那么快的。” 两人一起拜谢猎人,那猎人摆摆手说:“不必客气。二位师父请看,前面不远有座高山,翻过了那座山,就可看到迦毕拭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城了。” “多谢檀越指点。” 两个僧人同猎户依依惜别后,便又朝着茫茫大雪中走去…… 第六十二章 迦毕拭国 眼看一天又要过去了,玄奘和般若羯罗终于来到了猎人说的那座大山山脚,只见满山琼枝玉树,点缀的如同琪花瑶草一般。从积雪的缝隙中可以看出,山上石多土少,而且这些石头大都是黑色的。 玄奘道:“想必这就是此山名为黑岭的缘故了。” 般若羯罗道:“方才听那猎人说,翻过这座山,不远处就有人烟。我看这山也不是很高,现在天又不晚,咱们与其在这里过夜,倒不如一鼓作气翻过去,到山那边找到人家再过夜更好。” 这话说得正中玄奘下怀,于是,两个年轻僧人打起精神,奋力朝山上赶去。 只是这黑岭的路实在是崎岖不堪,小路又窄又陡,石头上沾着冰雪,马走上去经常打滑,人走起来也是跌跌撞撞。两人牵着马,吃力地攀了大半夜,直到天快亮时,才总算到达山顶。 玄奘站在峰顶上,向下望去,但见山下村落城郭已隐隐可见,大雪过后,这些房屋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羊毛被,在清晨的天光中有一种说不出的美,不觉精神一振。 这时般若羯罗也呼呼喘息着上来,玄奘指着下面对他说道:“师兄你看,下面那么多村庄,还有座漂亮的城池,想必就是迦毕拭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了。” 般若羯罗苦笑道:“咱们还是快些下山吧,这山上风实在太大,都快把人变成佛像了。而且我也实在困得厉害。” 玄奘听了这话,赶紧牵马下山,两人直奔最近的村庄而去。 进入村庄后,一眼便看到村子正中那座两丈余高的佛塔。原来,这一带的村民都信奉佛法,民风又极淳朴,村民们集资起了这座塔,在里面供上佛像。 两个僧人早已是筋疲力尽,进塔后简单拜了拜佛,便不管三七二十一,在佛前倒头就睡。 他们是被一阵剧烈的震动惊醒的,大地震颤,塔顶上的沙尘落在身上,两人都忍不住咳嗽起来。 “怎……怎么回事?”般若羯罗困倦难耐,眼睛都睁不开,只管用手拨着面前的沙尘。 “好像是地震了,”玄奘赶紧从地上爬了起来,拉起般若羯罗就往外跑。 待跑到塔门外,却发觉震动已经停止了,阳光正在他们头顶上照着,身上也被晒得暖暖和和的很受用,而塔内,一尊佛像正半睁着慈目注视着他们。 “大白天的,什么地震呀?”般若羯罗睡眼腥松地甩开了他的手,“师兄你是在做梦吧?” “你看,村民的房子都塌了。”玄奘指了指几处半塌的房屋和坐在屋前聊天的村民。 般若羯罗揉了揉眼睛,仔细地看了一会儿,笑道:“这房子肯定早就塌了,只不过昨天你没注意罢了。如果刚才真是地震,震塌了房屋,这些村民怎么既不害怕也不着急,只顾慢悠悠地说话聊天呢?” 玄奘也有些糊涂,难道刚才真是在做梦?可是塔上被震下的灰尘还裹在身上呢,再看般若羯罗,满头满脸都是灰,估计自己也是一样。 就在这时,耳边再次传来隆隆的声响,身下的大地也震颤了起来,似有千军万马奔袭而来。 玄奘吃了一惊,牵上马匹朝村外而去,这时般若羯罗也终于清醒过来,一边牵马跟在后面,一边茫然问道:“这……这是兽群吗?” “听起来像是野马群,”玄奘凝神倾听,“咱们去看看。” 于是两人牵马出塔,却见村民们正各自干着自己的事情,似乎对这声音早已习以为常。 两人走到村口,循着声音的方向望去,却见不远处的山脚下有一座荒城,残垣断壁随处可见,隐隐还可看到人和动物的残骨露于衰草之中。而就在这座荒城的四周,一群雄健的野马正在崇山峻岭间奔驰,看上去足有上千匹! 般若羯罗佩服地说道:“师兄猜得真准,果然是野马群。” “不是猜的,”玄奘道,“我以前见过比这更大的野马群,银踪便是从那里面挑选出来的。” “难怪银踪看上去与别的马不同。”般若羯罗由衷地赞叹道。 两个僧人驻足观望了一会儿,看那野马群奔腾而去,蹄声隆隆,震动着江河大地,在山谷间卷起了漫天尘土…… 般若羯罗看了一会儿,便笑道:“这群野马,居然让师兄以为发生了地震。” 玄奘困惑地皱了皱眉头,他还是觉得,那把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大地震动,与眼前野马跑过的震动声是不一样的。可惜当时太困倦了,以至于现在回想起来,倒真的有点像做梦了。 天近正午,地面渐渐有了温暖的感觉,两人找到一条小溪,捧起清水洗了把脸。抬头凝目细望,眼前的大地烟气蒸腾,犹如无数透明的火舌在燎动。轻风拂面,让人遐想,而那个野马群早已看不见了。 “师兄,咱们走吧。”般若羯罗起身道。 玄奘点点头,两人上了马,顺着村前的小道,一路向南而行。脚下的道路越来越平坦,吹过来的风也越来越轻柔温暖——无论是大雪山,还是黑岭,都被他们甩在身后了。 黑岭是中亚与天竺的分界线,不过现实中的地理分界线并没有那么清楚简单,任何文明之间都会有一片缓冲地带,生活在缓冲地带的人们,身上往往带有两种文明的印记,而玄奘与般若羯罗现在所处的,就是这样一个处在两种文明交汇处的国家——迦毕拭国。 这是位于天竺西北的一个古老的国家,汉代称之为高附国,国周四千余里,北靠大雪山,东、西、南三面则被黑岭环抱,是中亚通向北印度的要冲之地,而西突厥的势力范围最远也延伸至此。 现在,出现在两个行脚僧面前的是一大片相对平坦的原野,茂密的树林遮天蔽日,一片片枣椰林散布路旁,林中还有许多飞禽走兽,像鹧鸪、鹌鹑等物更是随处可见,凉风阵阵,拂面而过,巨大的野驴群在他们眼前从容跑过…… 般若羯罗很轻松地骑在马上,边走边告诉玄奘,迦毕拭国之所以能够在中亚游牧民族与天竺诸国间立足,除了地势险要,更重要的是有着一位杰出的国王。 “这位国王乃是北天竺刹利种姓,智勇兼备,统属十几个部落,因而国家很大。更为难得的是,他不仅治国有方,而且敬奉三宝。受他的影响,那些部落也都信奉佛教。” “如此说来,这是个护法圣王了,”玄奘道,“我在素叶时,对这位迦毕拭王就有所听闻,听说他每年都要造一座一丈八尺高的银佛像,还要设无遮大会,将国库里的钱粮拿出来,周济贫苦百姓和鳏寡孤独者。” “正是这样,”般若羯罗道,“在中天竺,信奉佛法的圣王都喜欢设无遮大会,这位迦毕拭王不逊于他们。” 两人正说得热闹,前面的野驴群受惊般地奔腾起来,激起浓密的沙尘。透过这些沙尘,玄奘发现前方不远处出现了一队人马。 般若羯罗立即住了口,紧张地看着那队人马离他们越来越近。 “不会又是强盗吧?”他喃喃地说。 话音未落,两匹快马已率先飞奔到跟前,马匹喷着热气长嘶一声停了下来。 来人跳下马,边上前施礼边问道:“请问,来的可是玄奘法师吗?” “正是。”玄奘在马上合掌道。 那人立即跪下道:“我们是迦毕拭国的大臣,大王早已听闻法师之名,亲自带了诸僧,出城门来迎接法师。” 随着他的这番话,后面的大队人马也越来越近,果然看到了国王的车辇。 玄奘忙下马搀起那位大臣,又整理衣服,同般若羯罗一起上前见过国王。 国王见到玄奘,惊喜地说道:“本王很早就听到大唐法师西行取经之事,法师不避艰难,万里求法,普渡众生的壮举,实令本王佩服不已!这回一听说法师万里跋涉来到我国,当真是欢喜感动,说起来这也是我迦毕拭国与法师有缘啊!” 玄奘合掌称谢,又同国王身后的那些僧人见礼,国王笑道:“他们都是我国各个寺院里的高僧,听说法师来到此处,便犹如听到来了世外仙人一般,各各欢喜踊跃,要随本王一同前来瞻仰法师的形象。”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贫僧实不敢当。” “法师不必客气,”一位老僧说道,“说起来,法师来得也巧,再过几日便要进入雨安居了。” 果真很巧,玄奘想,若是路上再耽搁几日,这里可就一个僧人都见不着了。 迦毕拭国的一年分为六个季节,每年的五月十六日至七月十五日为雨季。按照佛教教义,僧人们必须在这两个月的时间内安居不动,减少出行。 佛教传播到不同地区,僧人的安居期也就不同,有些地区没有雨季,就在酷暑时期安居,称为“坐夏”,也有的地方选择严冬安居,称为“坐腊”,这都是不同地区的特殊风俗。 如今已经进入五月,再有半个月左右,就是迦毕拭国的雨安居期了。玄奘不禁暗自庆幸。 与国王和诸大臣、僧侣见礼后,大家便一起朝布路沙布逻城走去。 迦毕拭国的都城布路沙布逻位于一片冲积平原,四面被雪山包围,地上布满丰沃的土层,富含铁、铜、硫磺以及硇砂。在通过国都的道路上,玄奘看到,郊野之间种植着大量的谷子和麦子,以及各种花果树木,牧场上养着大群的健马,显然,这是一个富裕的地方。 进入布路沙布逻城后,玄奘更是看到城中到处开满了郁金香,花香馥郁。 “这些花大都是用来供佛的,”国王向玄奘解释道,“我这大都城中有寺院一百多所,僧侣六千多人,且大多信奉大乘佛法。” “善哉!”玄奘感叹道。他知道国王没有夸大其辞,自进城后,这一路之上,房舍之间随处可见高大轩敞的窣堵波,广博严净的僧伽蓝,阳光斜照着捧经苦读的僧侣;而在不远处的外道神祠,徘徊着露形和涂灰的教徒,还有的人头顶佩戴着用死人头骨缀连在一起的花环状颅饰。 迦毕拭国不仅是佛教和各种外道齐集,同时,这里也是个贸易的好地方,马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随处可见来自四方的奇珍异货——揭职国的坚豆、胡实健国的天马、高昌国的丝织品、缚喝罗国的水中奇花、滥波国的白毛布、那揭罗曷国的七宝小塔,还有一些他一路上从未见过的东西,比如精美的塑像以及雕刻着神秘花纹的盒子。国王告诉玄奘,这些东西附近的国家是没有的,它们来自遥远的极西之地。 “真是异方奇货啊。”玄奘合掌感叹道。 到达王宫时,天色已晚,国王给了两位远来的法师隆重的礼遇,并热情地邀请二位共进晚宴。 玄奘婉言谢绝,称出家人过午不食,不敢破戒。国王倒也并不勉强,同大臣及高僧们一起,陪着玄奘和般若羯罗聊天,又问他们途中情形。 般若羯罗便将这一路上的经历讲了一些,说起在黑岭失散迷路的事情,自己心中都后怕不已。天竺僧侣自幼接受因明学的训练,大都拥有极好的口才,何况般若羯罗又是他们中的优秀者,所说之事又是亲历,印象深刻,因而颇具感染力。 围在一边的僧俗二众越听越惊,他们之中有许多人常在高原行走,深知雪地露宿的寒冷,也知道在大雪飘飞、浓雾迷漫时行路的危险,更能够想象得到在这种情况下迷路时的绝望,一时都不禁惊佩万分。 玄奘却只是淡淡一笑,合掌谢过。 般若羯罗又讲到他们在城外村庄里夜宿宝塔,村外野马跑过,被玄奘误认为是地震的趣事,国王惊讶地说道:“玄奘法师并没有猜错,今晨大地震动,王宫之中也感觉到了。” “哦?”般若羯罗惊道,“原来真是地震!” “想来是因为圣贤到来,所以大地震动,也是有的。”一个大臣道。 周围人听了这话,俱都点头,赞叹不已。 接着,国王又问了几个佛法方面的问题,玄奘与般若羯罗一一为其解答,众僧也将心中所疑拿出来,同远来的客僧讨论,这样你一言我一语,不知不觉,已经快半夜了。 这时,一个中年僧人站起来说:“时辰已经不早,二位法师一路劳累,也该早些歇息才是。贫僧乃萨婆多部寺院的僧侣,就请二位法师到我寺中驻锡吧。” 话音刚落,另一位白头僧人便站了起来:“不妥不妥,你寺离王宫太远,我寺就在近旁,僧徒们一向修习弥沙塞部,应该叫二位法师到我寺中驻锡才好。” 中年僧人摇头道:“我寺虽远一些,却更适合远来求法的沙门。玄奘法师可曾听说阿梨耶伐摩法师之名?他便住在我寺。” 玄奘点点头:“就是一百八十二岁的圣胄法师吗?” “正是,”那中年僧人高兴地说道,“圣胄法师年轻时便修习禅定,又擅瑜伽之术,乃是这一带的法匠。” 玄奘早听说圣胄法师之名,正欲答应,却见那白头僧人不以为然地说道:“圣胄法师固然是难得的法匠,但不要忘了,大唐法师并非专习禅定,更多的是修大乘入世佛法,而在这方面的翘楚,非我寺高僧求那跋陀法师莫属。” 玄奘愣了一下,对于他这个求法僧来说,求那跋陀的名字同样如雷贯耳,此人的法名汉译为德贤,不仅是位高僧,且在迦毕拭国办学数十载,是人人敬重的大乘法师。 该去哪所寺院呢?玄奘不由得朝般若羯罗望了一眼,而这个北天竺沙门此时也有几分犹豫。 这时,坐在他们旁边的一个老僧笑着摇头道:“依老衲所见,这两座伽蓝都不合适。二位法师乃龙天之表,理应到最大最庄严的寺院驻锡,而迦毕拭国最大最庄严的寺院当然是我大乘寺。” 怎么又来了一位?玄奘起身合掌道:“多谢这位大师好意。只是贫僧远离故土,不是为了住高广庄严的寺院,而是要到佛地寻访圣贤问学求法。只要有圣贤,即使是茅草窝,也是难得而又殊胜的道场。” “圣贤当然有,”那老僧笑道,“大乘三藏僧秣奴若瞿沙法师,他曾是屈露多国的国王,后来放弃王位到雪山上修行多年,不知可算圣贤吗?” 玄奘大为惊讶:“大师所说的秣奴若瞿沙,便是如意声法师吗?” 那老僧哈哈大笑道:“正是正是!想不到玄奘法师虽来自边地,却知道这许多圣贤之人。”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赞叹。 这时,三位僧人又争论起来,能够邀请一位大唐高僧前往自己的庙里居住,对当地任何一所寺院来说,都是件非常有面子的事,何况这三所寺院都是国中大寺,平时就不分伯仲,此时更是谁都不肯让步。 第六十三章 质子伽蓝 国王坐在一旁,一时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只得回身对玄奘道:“法师你看……” 玄奘见此情形,不禁有些左右为难。而在他的身旁,般若羯罗也皱紧了眉头——这三座寺院虽然派别不同,但都是修习大乘佛法的,而自己是上座部僧人,实在不愿意到那些大乘寺中住。 正当众人争持不下之时,又有一位老僧站起身来,对大家说:“诸位请听我一言,我沙落迦僧伽蓝本是一所上座部佛寺,说起来也算不上什么名刹,位置也略嫌偏僻,眼下寺院残旧,又无圣贤可倚,按说不该参与此等争持。可我寺历代相传了几百年,乃是当年汉天子质子在这里时所建,因而又名质子伽蓝,是座汉寺。玄奘法师从中原来,若能到我们沙落迦寺驻锡,却也是难得的缘法。”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般若羯罗却似乎想起了什么似地说道:“原来这位大师是沙落迦寺的啊,弟子早先听说,迦腻色迦王曾把势力扩大到葱岭以东,并得到汉天子的儿子作人质。他在迦毕拭国建立了一座寺院,作为质子度夏之所。这便是大师所在的沙落迦寺吗?” “法师所言甚是,”那老僧道,“迦腻色迦王最终不能解脱自身,但这座质子伽蓝却保存了下来。若非玄奘法师同那位汉王子一样来自汉地,老衲也不敢开口相邀啊。” 般若羯罗扭头看了看玄奘,用目光征求他的意见——这迦毕拭国大乘寺院居多,而这个沙落迦寺却偏偏是上座部佛寺,正合他的意。 玄奘一直在听他们说话,思绪却纷纷扬扬,一时难以宁静。 迦毕试国地处中亚和印度交界处,离中原万里之遥,居然会有一位汉朝皇子在这里修建寺庙,这本身已经很奇怪了,更为重要的是,这座寺院的名字叫“沙落迦”,他知道这是中亚地区的国家对“洛阳”的称呼,这座距离中原万里之遥的寺院居然叫“洛阳寺”! 洛阳是玄奘的故乡,是他从小生活、学习、成长的地方。可惜,残酷的战乱使得那个曾经美丽繁华的东都变成了一座人间地狱。记得当年,年少的他怀抱着净土寺方丈的骨灰坛,跟随二哥长捷法师仓皇地逃离那座城市,先是赶往长安,后又辗转到蜀地,出蜀后又一直颠沛流离,四方游学……可是,直到他上路取经,也没能再回故乡看上一眼。 东都洛阳,你现在怎么样了?是否又恢复了往昔的繁华和美丽? “师兄,师兄,”般若羯罗的几声呼唤,将玄奘从浓浓的思乡思绪中拉了回来,“你在想什么?” “没什么,”玄奘摇了摇头,“沙洛迦是我的故乡,那位大师又说是汉质子所建,实与中原有莫大的缘法。既然如此,我们就到这座寺院去挂单吧。” 国王正没主意,听玄奘这么一说,立即顺水推舟地说道:“本王还真没有想到,玄奘法师是从汉地而来,理应到汉寺驻锡。” 既然国王和法师都发了话,其他僧人自然也没有什么可争执的了,纷纷起身向玄奘和般若羯罗告辞,并请他们有空到各寺讲经。 辞别国王从王宫中出来,玄奘与般若羯罗各自上马,由那位老僧引领着,一路朝远处的沙洛迦寺而去。 这沙落迦寺座落于布路沙布逻城东的北山下,距离王城约三四十里远,有三百多名僧人在此修行。那老僧一边走,一边对玄奘和般若羯罗讲述了本寺的来历—— “古时候,这一带属于犍陀罗国,大约七百年前,贵霜人来到这里,开始建立起属于自己的王朝,其第三代国王迦腻色迦是一位英武之王,他开疆拓土,武功卓著,使得四邻臣服,其强盛的势力一时遍及于葱岭以东。诸邻国由于惧怕,不得不纷纷派遣人质以求平安。这些人质大都是各国王子,其中有一位是从遥远的汉地来的,沙落迦僧伽蓝,便是那位汉质子在此度夏时居住的。” 玄奘对这个关于汉质子的传说很是惊奇,他自幼熟读各种文史典籍,却不记得在中国的文献中有过类似的记载。事实上,在那些史籍文献中,只听说过公主和亲,倒还没有听说哪一个统一的王朝往外邦送过质子呢。 按照中原地区史书的体例,对于天子所出诸子是必须列传的,不管这王子出名与否。比如汉书《文三王传》记载的是汉文帝的第三子,《景十三王传》记载的则是汉景帝的第十三子……如此等等,就是这类天子诸子的列传,何况把皇族之子送往遥远的异乡为质,这绝不是一件小事情,除非因为某种特殊情况,史书因讳言而删削,否则失于记载是绝不可能的。 “会不会是个西域王子呢?”玄奘骑在马上,喃喃自语。 这时他想起了一段发生在东汉安帝年间的记载,说的是疏勒王安国之舅臣磐,因有罪,“徙于月氏。月氏王亲爱之。”后来臣磐在月氏王的支持下归国为王。所谓“汉质子”有没有可能是臣磐? 除臣磐外,那时的河西还有窦融、隗嚣国,西域南道上还有于阗国,势力都十分孤弱。有没有可能是他们为了结交强大的贵霜帝国,派王子来这里呢? 要知道,从西汉时起,包括疏勒在内的西域诸国便在中国的羽翼控制下,河西诸地更是大汉的属国,到东汉时已有近二百年时间,所受汉帝国的影响全面而又深远,一个西域国家的王子被处于汉帝国控制之外的人称为“汉王子”,实在没什么好奇怪的。 不过,能够在万里之外的异国他乡看到一座以故乡城市命名的寺庙,玄奘的心中依旧是激动万分,因而也没多问,只是策马而行,恨不能立即看到那座“洛阳寺”。 到达沙洛迦寺时,玄奘心中的惊讶更甚——只见寺庙残破不堪、院内杂草丛生,就连佛像也是斑斑驳驳,有些地方甚至有所损毁。这哪里像个临近佛国的古寺? “阿弥陀佛,”他不禁下马问道,“迦毕拭国佛法昌隆,这沙落迦寺也算是一座历史悠久的僧伽蓝了,为何这般模样?” 老僧叹道:“法师有所不知,同那些身处王城又有王族香火的大寺相比,沙落迦寺地处偏僻,香火不盛,寺院年代又久,因此有些鄙陋。二位法师身份尊贵,屈尊来此,老衲实在惶恐。” “大师说哪里话?”玄奘道,“只要心中有佛,道场的华陋又有什么区别?” “法师不嫌弃就好,”老僧道,“其实我们这些常住僧伽又何尝不想将寺院好好修缮一下,一来可让前来上香的居士心生欢喜,二来也可吸引一些像圣胄、德贤、如意声大法师那样的圣贤。只是……唉,一言难尽哪。” 这时,沙落迦寺的住持在弟子们的簇拥下出来迎接两位远来法师,这是位年愈七十的长老,胡须雪白、双目深陷、慈眉善目。玄奘与般若羯罗赶紧上前行礼,住持长老合掌还礼,将他们请进殿堂礼佛。 沙落迦寺大殿上供奉的既非释迦,也非阿弥陀佛,却是燃灯古佛,佛像双肩上生出燃烧的火焰,背光周围有一周踞齿纹,圆形或椭圆形背光边缘雕饰着火焰纹。整个佛像看上去厚重朴拙、神态威严、身材短粗,衣纹以一种固定凸纹及阴刻线条刻画,像网绳一样垂挂全身。 看到这样的佛像,玄奘立刻想起了在梵衍那国的石窟中看到的那两尊巨佛,其身后的火焰纹饰和背光都惊人的相似。对了,那两尊大佛像据说是迦腻色迦王的杰作,而自己眼下所在的迦毕拭王城则是迦腻色迦王所建贵霜王朝的夏都,看来这种风格的佛像是贵霜王朝流行的样式了。 对于喜读各式书籍的玄奘来讲,迦腻色迦王并不是一个陌生的名字,这位既信奉佛教又崇尚武力的贵霜国王曾仿效过中国皇帝的“天子”之号,并将贵霜王朝引向全盛。 贵霜人是早年游牧于长城之外的月氏人的后代,后来被中原人驱赶,一路向西迁徙,并最终在中亚地区建立起了自己的帝国。贵霜帝国成立之后,便奉行征战扩张的国策,到了迦腻色迦王统治时期,更是达到极盛。这些月氏人一度占领了北天竺全境,其势力西达咸海,东抵葱岭,南及频陀山脉、印度河流域,北望中亚,定都布路沙布逻城,创建了自阿育王以后最为强大的帝国。 在此期间,贵霜帝国确与大汉王朝在西域有过直接的接触。当时的迦腻色迦王也曾派出使者前往东汉,于是一个汉皇子不得不离开洛阳前往陌生的国家为质,这就是沙落迦寺老僧口中所说的“汉质子”——有这样的可能吗? 拜完佛,众人来到客堂坐下,玄奘恭敬地问道:“大和尚,听说建寺的是一位中国王子,不知他出在哪个时代,姓甚名谁?” 住持答道:“听我师父说,王子是个汉人,在迦腻色迦王时代来到这里,距今已有六百多年的历史了。” 玄奖心中黙算,六百年前正是东汉光武皇帝时期,东汉王朝建都洛阳,而这个伽蓝又名“洛阳寺”,这样看来,那位质子倒真的有可能是汉代皇子。洛阳是那位皇子离开前生活的地方,所以才会将自己客居的寺院命名为“洛阳寺”,也算是聊表思乡之念了。 可问题是,为何不见史书上有任何这方面的记载呢?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于是又问:“请问这位质子名号?” 住持长老叹道:“我们只知建寺的是汉地王子,却不知那位王子叫什么。想是因为年代久远,已不可考了。” “那么,大师如何确认这位质子是从汉地来的?”玄奘提出了疑问。 长老道:“王子在时,便自称来自汉地。这个,沙洛迦寺的历代祖师高僧都知道。后来王子回国,祖师们为了纪念他,特意请人在墙壁上绘了王子的像。如今虽过去了六百多年,这些画像依然还在,服饰面貌均与法师相似。对了,法师你来看,就是这位王子。” 其实,玄奘刚一踏进寺门就注意到了,各室的屋壁上,到处都是一位俗家公子的画像,画面风格与平素所见的佛教故事画壁大不相同。当时虽然猜测是建寺的质子,却并未多加留意,这回听长老这么一说,再细细打量那画上公子——黑发覆额、身着汉服,看妆扮倒的确是一个东方人的模样,但面貌五官更像西域地区的人。 “这画上的王子,是从东方来的无疑,”玄奘肯定地说道,“但不是汉人。” 长老见玄奘见这么说,不禁有些惊鄂,在他看来,沙洛迦寺的存在本身就已经昭示了这位汉王子的存在,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呢?为何这位大唐法师要这样说? 他有些不满地对玄奘道:“法师初来乍到,怎能如此肯定王子不是汉地来的?我们这座寺院,就是这位王子所造,而且在造寺的时候,还在寺的东门南面一位金刚像下,埋了不少财宝,预备以后修盖庙宇用的。另外,这附近山上还有很多遗迹。王子当年长居于此,他也是一个信佛之人,因此在山上凿了不少石室,作为自己打坐修佛的地方。这些遗迹现在都还存在,真实不虚,法师有什么好怀疑的?” 玄奘听这位长老言辞确凿,也就不好再多说什么了。 辞谢了住持长老后,玄奘同般若羯罗一起回寮舍歇息。路上,他们发现这里的廊壁上也挂着质子的画像。 “真想不到,这里也有汉王子的画像。”般若羯罗笑道。 玄奘点头道:“看来,这位东方来的王子,为沙洛迦寺做了很多事啊。” “这是自然的,”般若羯罗道,“莫说这里,就是在我的国家,也有关于这位汉质子的传说。” “哦?”玄奘颇感兴趣地看着对方。 般若羯罗道:“传说我们那个地方,古代是没有梨和桃子这两种水果的,质子去了以后,将带去的种子亲手种植在那儿。因此,梵文将桃子叫做‘至那你’,意思是‘汉持来’;将梨叫做‘至那罗阇弗逻’,意思是‘汉王子’。用这种方式来纪念这位质子。” “至那”是“China”的音译,这也是很多西部国家对汉地的称呼。 玄奘的内心十分感动——古代的历史是渺渺茫茫的,这个王子于六百年前在异国他乡做了许多事情,赢得了很多人的尊重。可是现在却连他的姓名和家乡都考据不出来了,实在可叹。 “玄奘师兄,”般若羯罗突然说道,“你方才跟方丈长老说什么王子不是汉人,可我瞧这壁画上的面貌装束,一眼便可看出是来自东土汉地的人!师兄还有什么可怀疑的吗?” 玄奘笑着摇头:“师兄从未去过东土,怎能一眼看出东土人的相貌?” “这还看不出来吗?”般若羯罗将玄奘携至像前,“可惜这里没有镜子,否则尽可以做个比较,看看这位王子的容貌是更像我还是更像你。” “自然是更像我,他是东方人嘛,”玄奘笑道,“但这说明不了什么,师兄若是往东过了葱岭,便会发现,即使是东方人,不同地域也大不相同。” “是吗?”般若羯罗看看画像,又看看玄奘,“可我还是觉得很像啊,黑头发,黑眼睛,有什么不同的?” “那是因为师兄对东方不熟,”玄奘道,“其实,玄奘初涉西域之时,也觉得那些胡人长得极为相像,时间长了方可看出区别。这画壁上所绘的王子,单看穿着的确是汉代衣冠,但面貌更像南丝路上的西域人,比如于阗人。可惜我并未从南线上走,与那些国家之人见得很少,难以确定这位王子来自哪里。” 般若羯罗皱了皱眉头:“可是,这寺中长老说得这般确凿,难道是在打妄语?” “那倒不是,”玄奘道,“他们只是不了解汉地罢了。” 第六十四章 传说中的宝藏 此时,两人已经踏入室内,般若羯罗突然想起了什么:“如师兄所言,他们不了解汉地,所以难以传神地画出汉人。因而师兄所见这王子画像,容貌与中原人有别,这很有可能是画工的问题。” 听闻此言,玄奘愣了一下:“师兄这么说,倒也有理。画工除王子外未见过第二个汉人,将这汉王子画得接近自己常见的人也是有的。只是汉人宫廷之中、朝堂之上都有史官,帝王将相饮食起居都有记录,一个皇子远赴西域为质,为何不见半句记载?” “师兄怎知没有记载?”般若羯罗道,“兴许在别处有记载,师兄并未读到罢了。” “好吧,”玄奘点头道,“容貌的事情先不说,史家记载也暂且放过。此事还有一个疑点,当时的贵霜王朝固然强大,是否已经强大到与东汉王朝国力对等,需要交换人质的程度了呢?”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般若羯罗道,“迦腻色迦王时期,贵霜人的势力大得很,西域各国不得不纷纷派遣人质以示友好,汉王朝虽大,也有过动荡不安之时,未必能胜过当时的贵霜帝国吧?” 玄奘笑着摇头:“西汉末年,中原连年战乱,确实有过一段动荡不安之期。那场战乱之后,国都从长安迁至我的故乡洛阳,整个国家的重心也便跟着东移,对西域的控制和扩张自是不及西汉多矣。依玄奘所想,那个时候,采取一些外交方式来维持西域的和平也是有的,比如说和亲。但要说到派遣质子,却不大可能。” “为什么?”般若羯罗不解地问道,“东汉中原动荡,被迫放弃对西域的经营。而贵霜王朝却正好利用这段难得的机会,对西域诸国施加影响。” “那也只是一段时间罢了,”玄奘道,“再说,就算东汉王朝不再控制西域,迦腻色迦王乘虚而入,也仅仅是对西域有此强势,却还根本谈不上能对汉帝国本土有什么影响。他影响不到大汉本土,又如何能够得到大汉质子呢?” “可迦腻色迦王在西域极为强势,这对于大汉帝国来说,难道不算是个潜在的威胁吗?” “威胁是有的,但还到不了派遣质子的地步,”玄奘坚持道,“左不过是些西域小国出于国家安全着想,转而投向乘机而起的贵霜帝国罢了。如同二十年前中原战乱,致使很多西域国家倒向突厥。但这都只是暂时的,一待中原恢复稳定,重归西域是迟早的事。” “师兄如何说得这般肯定?”般若羯罗笑问道,“现在的迦毕拭国不还是听命于西突厥汗国吗?” 玄奘道:“中原有句老话,叫做‘看古而知今’。贵霜王朝在迦腻色迦王时期进入西域,一度非常强势,如同现在的西突厥汗国,但却始终没有在那里形成巩固的优势。二十年后,东汉国内大局已定,又重新开始经营西域,不过数年时间,就在汉将的征战经营下再度确立了对西域的控制,并就此持续了很多年。” 般若羯罗沉吟半晌,方才问道:“师兄说的这些,史书上都有记载吗?” “若无记载,玄奘又怎敢这么说呢?”玄奘道,“记得少年时曾看过一段记载,说有一回贵霜帝国提出想和大汉联姻,迎娶汉公主,谁知这一请求被当时驻守西域的班超拒绝,贵霜帝国便以此为借口发兵攻汉。结果,非但没有拣到半点便宜,还差点被班超搞得有去无回。由此大为震动,岁岁奉上贡品。师兄你看,当时的汉帝国连一个公主都不肯派往贵霜,又怎肯舍弃一个王子呢?” 般若羯罗仍有些不服:“照师兄这么说来,这位质子并非汉人,那他又是哪个国家的?又为什么会被称为汉质子呢?” “玄奘也不甚清楚,”看着墙上的画像,玄奘若有所思地说道,“我猜这只有两种可能,一种可能是,送质子的是当时河西地区或者丝路南部的一些小国,由于这些国家在当时都是大汉的封国,因而他们的王子自称‘汉王子’也是说得通的。另有一种可能……” 般若羯罗见他突然发起呆来,不禁问道:“另一种可能是什么?” 玄奘喃喃地说道:“东汉永平七年,汉明帝夜梦金人,于是派遣使臣十二人前往西域寻找。这些使臣来到月氏,见到了两位天竺游僧,一位是竺法兰,一位是摄摩腾,于是将他们请往洛阳,我中华大地从此始闻佛音……” “你在说什么?”般若羯罗奇怪地问,“这与汉质子有什么关系吗?” “我只是觉得很巧,”玄奘道,“汉明帝夜梦金人而遣使西行,是发生在东汉初年的事情,沙洛迦寺的建立也是在东汉初年,那时的月氏恰恰就在这一带建立起了贵霜帝国,偏偏沙洛迦又是洛阳的意思,而洛阳是当时东汉王朝的首都……” 说到这里,他突然激动起来:“师兄,你觉得有没有这种可能?来这里建寺的是汉人没错,却根本就不是什么汉质子,而是大汉使者!他们当年就是在这里,遇见了摄摩腾和竺法兰二位大师!于是,这座寺院就成了洛阳寺……” 般若羯罗苦笑不已:“师兄你还真会联想,大汉使臣怎会成为境遇凄凉的人质?” “或者有可能是讹传,”玄奘沉吟道,“毕竟,所谓质子的传说不是通过文字记载的。” 般若羯罗无语了,他说:“我宁愿相信你的第一个猜测,质子是西域地区某个小国的王子。” 玄奘没再说什么,他的目光望向墙壁上的画像,仿佛又回到了那个白马陀经的年代…… 第二天,住持长老又给两位客僧讲了好几个关于汉质子的故事,玄奘突然问道:“沙洛迦是座僧伽蓝,那位质子如何住在这里?莫非他出家做了沙门?” “没有,”长老道,“王子只是崇信佛法,平素里常在寺内清修。另外,他还在北天竺住过,法师不是欲往天竺求法吗?从这里往南,一直到中天竺的摩羯陀国,沿途还有很多关于王子的遗迹和传说,法师到时看了便知。” “原来这位王子也去过天竺吗?”玄奘很感兴趣地问。 住持长老笑道:“汉地王子虽是以人质的身份来到贵霜国,却与其他质子不同。迦腻色迦王就像迎接外国使臣一般,迎来了这位大汉的质子,并且给予了他特别的礼遇。” “哦?”般若羯罗惊奇地看了玄奘一眼,便问,“什么礼遇?” 长老道:“一年三季更换馆邸,象、马、车、步四兵护卫。生活上供应充足、赏赐优厚,致使其衣食无缺,另外,考虑到四季寒暑变化,又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建了三座行宫给他居住。冬季居天竺诸国,那里气序温暖,可避严寒;夏季居于迦毕拭国,地处雪山之间,凉爽宜人;春秋两季,则将其送往犍陀罗国享受鲜花。由于质子信奉佛法,因而在他所居住的三个地方,都分别建造了寺院。” “想不到一个人质的生活竟是如此优厚!”般若羯罗笑着转向玄奘道,“师兄昨天的猜测还真有些道理。” “什么猜测?”长老奇怪地问道。 玄奘没有回答,反问道:“质子总共在此住了几年呢?” “好像也没几年吧,”长老回答道,“只知道迦腻色迦王逝世后,王子便被迎回自己的国家。不过,王子人虽走了,却仍是念念不忘故居,虽有山川阻隔,也没有中断送来对佛的供养。我们这所伽蓝的僧人为了纪念王子,不仅画了他的画像挂满寺壁,用以瞻仰,且每逢入安居日和解安居日,都要大兴法会,大家一起念经祈祷,为王子祈福树善,企盼王子在天之灵平安。这个祈祷仪式一直传承至今,六百年来未曾间断。”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诵道,“善哉善哉。” 自己先前一直怀疑东汉朝廷为何要给这个万里之外的国家送人质,现在看来,那位王子如果是汉人的话,倒真的有可能是永平年间那支十二人的求法使臣之一,那时的很多大臣都姓刘,属于汉宗室,称为王子并不过分。估计他在离开故乡之前就已经信奉佛教,本身也希望能够前往佛学最为昌盛的北天竺求学,这才被汉廷派往贵霜国。 若果真如此,自己先前的很多疑问便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当晚回到寮舍,玄奘坐在法床上,却一时无法入定,脑中挥之不去的是那个建寺的汉质子,以及那个传奇的国王迦腻色迦,还有他同佛教之间千丝万缕的关系—— 其实,贵霜人早先崇拜的是波斯火神,只不过由于迦腻色迦王信佛,因而国中也同时信奉佛教。玄奘自进入迦毕拭国以来,这一路之上所见过的许多庄严无比的佛塔和寺庙,就是那个时期修建的。佛像实际上也是在那个时候首次出现。 迦腻色迦王信奉佛教,因而也极力保护佛典,加上他开疆拓土,开启了东西方文明的要道,使得佛教在各民族各部落间迅速传播,促进了大乘经典的编纂,也就是佛教史上的第四次经典结集。迦腻色迦王也因此与阿育王并称印度佛教史上的两大转轮圣王。 除结集经典外,迦腻色迦王还建造了许多佛塔,据《洛阳伽蓝记》卷五记载,迦腻色迦王曾在都城郊外建造了雀离大塔与迦腻色迦伽蓝。法显的《佛国记》中也提到了雀离大塔,他说,那是他平生所见的最为壮观的一座佛塔。 “既然到了这里,便是天大的缘法,定要找机会去拜谒这两处圣迹。”玄奘心中暗想。 第二天,玄奘与般若羯罗法师便开始为寺中僧众讲经,由于沙洛迦寺是上座部佛寺,因而两人讲的也是上座部经论。般若羯罗主讲《阿毗达磨》、《迦延》、《阿毗昙》等经论;玄奘则主讲《俱舍》、《六足》、《毗婆沙论》。 不过,令众人感到惊讶的是,玄奘在讲这些经论的同时,有时会穿插一些大乘佛法在里面,这令沙落迦寺的僧众倍觉新鲜与羡慕。 “沙洛迦寺的同修们从未听闻大乘佛法吗?”一日讲经完毕,玄奘不解地问一位法师。 那法师道:“按照规矩,迦毕拭国的僧众只能专修一种佛法,选择上座部佛法,就不许再修大众部佛法;选择了大众部,则不准再修上座部。兼修大、小乘两种佛法的尚无先例。” 玄奘点头道:“原来如此。” 他知道,中亚这一带清规戒律森严,派别斗争尖锐,虽然心中不以为然,却也不便发表评论、说长道短。 一转眼,玄奘和般若羯罗已在沙落迦寺住了五天。到第六日一早,两人同寺中僧众一起用过斋饭后,一位南来的特使将一封聘书交到了般若羯罗法师手中。 “原来我国老国王逝世,新王登基,聘我回去充任国师。”般若羯罗拿着手中的聘书,对玄奘道。 “那不正好顺路?”玄奘笑道,“我们这就去找国王辞行吧。” 就在这时,一位年轻僧侣走过来,冲着玄奘深施一礼,道:“大和尚有请法师进方丈内小坐。” 玄奘点点头,说声“请师兄稍候。”又回头对般若羯罗道:“如果要走的话,也须跟这里的道友们道别,师兄随我同去吧。” 两人到达方丈室时,这里已经聚了不少高僧,其中就包括将他们引入这所伽蓝的那个老僧。 住持长老来到玄奘面前,合掌施礼道:“老僧有一事相求,万望法师慈悲应允。” 玄奘一惊,赶紧说道:“长老不必多礼。只要是玄奘力所能及的,一定帮忙。” 住持点点头,请玄奘二人落座后,长叹一声道:“相传在这几间石室的地下藏有大量珍宝,法师可曾听说?” 玄奘愣了一下:“是关于质子宝藏的传说吗?前些日子,长老还曾说起过此事。说是质子当年带来一批财宝金钱,迦腻色迦王为其造寺时,他将这批宝物藏在寺院东门南面的一尊大神王像的右足下,希望在自己去世或回国后,可以用这笔财富来修缮寺庙。是这样吗?” “正是如此。”住持道。 “可传说毕竟只是传说,”玄奘有些不太相信地说,“莫非真有这批宝藏不成?” “这不是传说,而是一个众人皆知的秘密。”住持长老认真地说道。 见玄奘仍是满脸困惑,长老起身道:“法师请随我来。” 玄奘随长老离开方丈室,般若羯罗以及寺中其他僧众都紧紧跟随在后面。 众人一直走到佛院东门,果然看到东门墙上所绘壁画,竟是有关质子埋宝的故事。壁画上除了那位质子,还有迦腻色迦王,而在他们周围,团团围绕着很多药叉,看上去凶神恶煞。 门的南北两侧各有一尊大神王立像,其中南侧的神王帽子上还有一只雀鸟之像,看上去像一只鹦鹉,塑造得极为生动逼真。 长老指着这尊神像说道:“质子当年便是在此处埋下的珍宝,并且留有铭文。” 玄奘上前细看,果见这大神王像的右足踝上刻了一行小字:“伽蓝朽坏,取以修治。” “这么说,质子埋宝的故事是真的了?”玄奘有些难以置信地说道,“财富埋在这里,六百年来,难道就没有觊觎者吗?” “觊觎者什么时候都会有的,”长老道,“国王也知道这世间肯定会有贪婪的人,他为此专门制订了法律条文,禁止私掘佛宝。但事实上王法的作用却比不上天谴。” “天谴?” “正是,此事被复述于寺壁之中。” 说到这里,长老突然发起了感慨,长叹一声道:“唉,有时我想,佛陀虽然入灭了,但佛法的余力却散于各地的伽蓝之中,如同舍利、佛牙以及其他圣物一般,时间敛去了他们的光芒,但有些东西却是夺不走的。” “玄奘愿闻其详。” “其实,只要看看这些壁画就明白了,”长老缓缓走到画着药叉的壁画前,道,“这些药叉便是护宝者,如果有人前来盗取珠宝,它们就会发出各种声音,变出各种凶猛的怪兽或蟒蛇毒虫吓阻那些盗宝人。” 仅仅是这个?玄奘无论如何都难以相信,他想,除非是像缚喝罗国的纳缚伽蓝,那里的毗沙门天倒是个真正的护法天神,但也只是展示了一次。这里同纳缚伽蓝不同,寺院不大,没有国王保护,财宝又埋于偏僻之所,如果碰到要钱不要命的,哪能护得周全? 第六十五章 你欠我一个解释 长老看出玄奘脸上怀疑的神色,微微一笑道:“从前,邻国有一位贪婪凶暴的国王,闻此伽蓝藏有大量珍宝,于是出兵驱逐僧徒,想要从神像脚下抢夺宝藏。谁知刚刚开始挖掘,就见大神王顶饰中的大鹏金翅鸟像突然振翅惊鸣,发出的叫声极为凄厉恐怖,令人心惊胆寒。兼之大地也为之震动,那国王和他的士兵闻声僵直不能动弹,如中梦魇,想叫喊却又发不出任何声音,半个时辰之后,才战栗着如从噩梦中惊醒过来。惊恐万分的国王和士兵叩头谢罪后逃去无踪,大权神王的威名从始远播。” 玄奘点头道:“原来如此。” 般若羯罗恍然大悟:“对了!我们来的时候,在一个村落里曾经感受到了大地震动,莫不是当时刚好有人盗取珍宝?” “那倒不是,”长老笑道,“国王不是说了吗?那一次是因为二位圣贤的到来,感得大地震动,像这种造不成什么伤害的震动,在我们迦毕拭国也是常有的事情。” 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神王帽上的那只雀儿,心中暗想,这就是大鹏金翅鸟吗?看着倒像是一只鹦鹉。想不到这小小生灵,竟也同毗沙门天一般,是一个护法天神。 长老接着说道:“后来,又有一些居心不良之人前来掘取宝藏,同样被吓得难以得逞。另外,在寺院北面的小山上有几个石室,是汉王子修习禅定的地方,那里也埋有宝藏,由药叉守护。” “若果真如此,这可是护法天神的加被,”玄奘道,“又或者是当年质子在天之灵的慈悲护佑。这是好事啊,大师又为何愁眉不展呢?” “这当然是汉王子在保护这批财宝不被劫夺,老衲又何尝不知?”长老说到这里,长叹一声道,“问题是世事的发展着实难以预料啊。” “莫非又出了什么事?”玄奘不解地问。 长老注视着那只小小的金翅鸟,略带几分沉郁地说道:“有一天,寺中一座宝塔的相轮坏了,寺中僧人想要动用这批珠宝来修缮,奈何每次动土掘宝时大地都会震动,那大鹏金翅鸟照例发出吓人的鸣叫声,于是再也没有人敢靠近它,是以佛塔相轮也一直未得修缮。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沙洛迦僧伽蓝逐渐破败,成了法师今天看到的这个样子。” 玄奘听了长老所说,惊讶不已。再看旁边,整个寺中的僧人都站在那里,眼巴巴地看着自己。 “原来如此。那么,玄奘又能做些什么呢?” 长老道:“这几日,我与寺中长老们商议,众人皆说,法师乃东土神僧,又是王子同乡,不远万里来到此地,驻锡本寺,定然与本寺有缘。这是上天赐予沙洛迦寺的机缘啊!因此老衲斗胆烦请法师共赴神所,祷告神灵,以求打开宝藏,修复朽坏了的相轮。” 玄奘愣了一下,本想解释说,自己未必是质子故国之人,也未必有能力帮助他们取出宝藏重修寺庙。但见这沙落迦寺很多地方确实已经破败,急需修缮,僧人们又对自己满怀希望,显然不好就这么张口拒绝。 面对四周一大片眼巴巴的目光,玄奘鬼使神差地开口道:“那就……试试吧。” 一言既出,立刻就有几分后悔——我在搞什么?有没有宝藏还两说呢! 众人却已是大喜过望,簇拥着东土法师一起往神王立像走去。 玄奘净了手,来到神王像前焚香祷告道:“质子原藏此宝拟营功德,本意是为留于后人修补伽蓝,今相轮损坏,正是开取宝物之时。伏望大神明鉴众僧无妄之心,勿发雷霆之怒。如蒙许可,玄奘当亲自监督开放,称知斤数以付有司,按所需如法修造,不令虚费。唯神之灵,愿垂体察。” 祷毕合掌一拜,然后便回身道:“玄奘已将心愿告知大神和质子,长老可令人掘地取宝。” 僧人们面面相觑,合掌不动。其中一位上前问道:“法师连经都未诵上一卷,就这么祷告几句就取宝,只怕不会这么简单吧?” “是啊。”别的僧人也纷纷点头。 玄奘微微一笑:“大道无行。有智慧的人从不拒绝简单,因为简单意味着自然,而自然的往往是正确的。” 众人依然觉得有些不安,但最终还是决定相信这位远来的法师。于是开始寻找器具掘地。 四周风平浪静,神像帽顶上的大鹏金翅鸟始终没有发出鸣叫,现场也未出现任何异常状况。众人初时忐忑,很快便坦然了,手下的动作越来越快。 玄奘却有些不安,万一宝藏只是个传说,自己的所做所为岂不成了笑话? 终于,挖至地下七八尺深时,有人大声叫了起来:“箱子!底下有一个铜箱子!” 居然真有东西!玄奘惊奇万分,他还是第一次发现传说也可以变成现实。 但是紧接着,他开始隐隐感到有些不对。 收获总是令人喜悦的,何况是亲手从地下挖出宝藏!众人全都来了劲头,继续用力挖土,那铜柜并不甚大,很快便露出土面。寺中两个僧人跳了下去,将这铜箱抬了出来,放在玄奘的面前。 玄奘细细打量,见这铜箱的样式很普通,就是中亚地区僧伽蓝中常用的那种,上面并未上锁,也不知里面是什么东西,不禁朝旁边的长老望了一眼。 长老抑制住激动的心情,伸出手,朝玄奘做了个“请”的手势。 于是,玄奘走上前,将一只手按在箱盖上。 旁观众人俱都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这位年轻法师修长的手指,每个人都没来由地觉得紧张万分。 玄奘却微微一笑,手上轻轻用力,便将箱盖揭开—— 就在这一瞬间,只听得四周“啊!”地一声,玄奘但觉眼前金光耀目,而在这金光之中,隐隐还有更亮的银光在闪动。 此时旁观众人已是惊声一片,纷纷叫道: “真的,是真的……” “质子宝藏的传说果然是真的!” …… 一时间,沙洛迦寺沸腾了! 住持喜得合不拢嘴,同寺中其他长老一起,对挖出来的宝箱进行了清点,里面居然有黄金数百两,明珠几十颗! “东土法师,神人呐!”住持满面红光,激动地对玄奘说,“大师您看,咱们是不是先从这笔财富中取出一小部分,将沙洛迦寺从内到外翻修一新。其余的仍埋于土中,用于日后修缮寺院之用?对了,法师的酬劳自然也从这里面出……” 他只管絮絮地向玄奘提议,丝毫没有注意到玄奘的脸上已罩上了一层严霜。 “你欠我一个解释。”玄奘冷冷地说道。 正在兴头上的住持身体明显的一僵,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玄奘,却见这远来的法师也在注视着他,那双清澈税利的黑眸,仿如不染纤尘的明镜,映照出世间一切阴暗与幽昧。 “法,法师……”他勉强挤出一个笑容,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看到这不自然的神色,玄奘便知道自己猜对了,他没有再继续追问,只是拂衣离去。 当天晚上,住持带着几位长老主动来到玄奘的房间。 “法师,实在对不起,我们不是有意要欺骗你的。”住持一进来就合掌致歉。 “能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吗?”玄奘端坐佛前,面无表情地问道。 住持垂首叹道:“王子当年确实埋了这些财宝,说是用作将来修缮寺院的资金。但是法师您也看到了,沙洛迦寺并不是一座大寺,实在没有能力保护这笔财富啊!为了不让汉王子的供奉遭人觊觎,历代祖师费尽心机,只好编出护法天王的故事,用来吓走盗贼。” “既然如此,为何骗我来取宝?”玄奘冷冷地问。 住持苦笑道:“这些年来,沙洛迦寺确实已经很凋鄙了,仅靠那点微薄的香火钱并不足以修缮寺院。我们几位长老都知道寺中大神王像下有这笔财富,却又实在不敢动手挖掘,因为很多人的眼睛都盯着看呐!长老们为此争论了很久都没个结果。” “幸而法师来到这里,”一个长老开口道,“您是东土高僧,又是质子的同乡,由您出面来主持挖掘这个宝藏,所有的人都无话可说。” “那你们也该提前跟我说清楚,”玄奘坚持道,“出家人,怎可如此行事?” “我们是担心走漏消息,”另一位长老解释道,“毕竟人言可畏,万一有那俗人不相信我们,说我们自己早就私藏了佛宝,那可就说不清了!” “你们已经说不清了,”玄奘毫不客气地说道,“我就不相信你们,你们既然可以骗我第一次,就可能骗我第二次。” 听了这话,几位长老均面露羞惭之色,室内气氛一时尴尬万分。 玄奘接着说道:“按你们的说法,质子埋藏此宝已有六百多年,历代住持和长老们都知道这笔财宝的存在,外人知道的就更多,你们究竟是怎么保住这些东西的?就凭你们编出来的那些故事?” 住持轻咳一声,赦然道:“法师,您可是出家人,难道也不相信大神王之威吗?” “玄奘自然是相信的,否则就不会上你们的当了,”玄奘的语气很冰冷,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可是你们自己都承认这故事是编出来的,也就是说,没有大神王保护财宝这回事了?外面的盗贼未必都信佛吧?那些恶王也未必都把护法天神的传说当回事吧?他们是怎么被这种故事吓退的?莫说是他们,这六百年来,你们又是怎么防住家贼的?别告诉我在长达六百多年的时间内,沙洛迦寺从未出现过一个贪财之辈!” 一连串的问题,问得长老们冷汗直冒,诺诺不已。 住持苦笑着说:“法师天眼通透,什么都瞒不过你。不错,质子当年把这些财宝埋在大神王足下,结果当年就招来了盗贼。为了保住财宝,祖师们只好将其连夜起出,另行收藏。对外又宣称有大神王护卫,这才避免了损失。这些年来,沙洛迦寺历代长老,为了这些宝贝,也算殚精竭虑了。” 玄奘叹了口气:“如此说来,质子留下这笔财宝,实在是害了你们。” “法师说的是啊,”住持苦着脸道,“出家本为修行,哪里想到会有这些东西障道?很多僧人也是因为这个,才离开了沙洛迦寺。” “原来如此,”玄奘道,“这位质子若真是来自汉地的王子,他留下的宝贝绝对不止就这么一点东西吧?” 住持忍不住一哆嗦:“法师,这挖出来的东西可是满满一箱子……” 玄奘鄙夷地一笑:“汉地君王大都好大喜功,无论是王子出国还是公主远嫁,都是极尽奢华之能事,回国前若要留恩于此,也绝不可能只留区区几百两黄金和几十颗珠子。莫说是大汉王朝,就算是一个西域小国的王子,也不会这般小气。” 说到这里,他意味深长地扫视着面前的长老们:“我想,历代长老都有所获吧?” “佛陀呀……”住持突然泪流满面,伏地叩拜,“老僧向佛陀起誓,我只拿了一颗珠子,法师就不要再问了,不要再问了……” 玄奘仰天长叹,果然不再继续发问。 房间内的气氛一时变得极为压抑,只听到长老们低低的啜泣声和忏悔声。 “我明日就离开这里。”沉默良久后,玄奘终于再次开口。 住持流泪道:“法师要走,老僧不敢强留。只是白天法师在护法天神面前亲口说,要对质子留下的财宝监督开放,称知斤数以付有司,修缮寺院,不令虚费。要场的很多人都听到了,还请法师勿违此言,在迦毕拭国多留一些日子吧。” “是啊法师,”一位长老道,“这也是大王的意思。” “大王也知道这件事吗?”玄奘问。 “自然是知道的。”长老小声说道。 玄奘也觉得自己问的这个问题很可笑,一座寺院,怎么可能瞒着国王,搞上几百年的幺蛾子? 东土高僧自大神王足下取出宝藏,此事一出,立即轰动了迦毕试国,人们对这位远来的法师佩服得五体投地,从各地赶来的僧侣俗众挤满了沙洛迦寺。 玄奘却不想再提此事,好在他每到一处都要去参拜圣迹,便趁机向当地的比丘们打听雀离大塔与迦腻色迦伽蓝的方位。 “雀离大塔就在王城的东南方向,”一个比丘指着城外的方向说道,“若是骑马,不用半日就可走到。迦腻色迦僧伽蓝在雀离大塔西面,也不很远。再往西去,便是至那仆底了。” “多谢师兄。”玄奘合掌谢道。 正要离开,那比丘突然问道:“法师去那边也是为了监督挖掘宝藏吗?” 玄奘一愣:“怎么还有宝藏?” 那比丘道:“那边的山岭上有几间石窟,是质子当年修习禅定的地方。传说里面藏有大量珍宝,旁边有铭文,由药叉神守护。有人要掘取这些宝物,这位药叉神就会变幻异形,或变作狮子,或变作蟒蛇、猛兽、毒虫,总之是奇形怪状,盛怒难当,因此没有人敢于盗挖那里的财宝。” 看来跟沙洛迦寺的宝藏是一种类型!玄奘苦笑道:“贫僧只是去瞻礼圣迹,至于宝藏什么的与我无关。” 见玄奘兴致索然的样子,那比丘觉得奇怪,又问道:“法师,弟子一直弄不明白,为什么法师就可以感动护法天神挖出宝藏?难道真是因为法师是汉王子的同乡,王子的在天之灵在护佑法师吗?” “不,”玄奘摇头道,“贫僧能够打开宝藏,是因为贫僧只是个单纯简单的修行人。” 比丘很纳闷地看着他,不明白什么意思。 “法师说得好啊!”一声洪亮的声音传来,却原来是迦毕拭王,不知何时走了过来。 “阿弥陀佛,”玄奘上前合掌道,“贫僧见过大王。” 迦毕拭王合掌还礼,又向周围看了一圈道:“你们可知本王今日因何而来吗?” 众僧俱都摇头。 迦毕拭王哈哈一笑,道:“本王昨夜做了一个梦,梦见大神王于虚空中现出法身,并对本王说,这些年来,沙洛迦僧伽蓝中的僧徒们执著于声闻、缘觉之学,毁谤大乘佛法非佛所说,实在是离正法越来越远了,若非大唐法师敕令,这些宝藏终不能重见天日啊!”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啧啧称叹之声。 玄奘没说什么,他知道迦毕拭王崇信大乘佛学,也知道帝王之言多有虚妄,因而一言不发。 迦毕拭王伸出双手,向下一压,制止了众人的议论,然后对玄奘说道:“快到雨安居的日子了,本王特来恭请东土法师,暂留禅步,与我迦毕拭国的僧众共同结夏安居,广施法雨,为众生释疑度迷。” 第六十六章 佛法会湮灭吗? 原来还是为了留下自己!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心想你就是不留我,我也会在这里多住些日子的。 至于结夏安居,正是向诸位大德学习的好机会。虽然沙洛迦寺让他有些失望,但这个国家还有很多大乘寺院,其中也有不少的大德贤者可资请教。 更重要的是,那个神秘的汉质子留下的财宝侵蚀了沙洛迦寺的僧众,影响了他们的梵心,这令他很是不安。他很想帮助他们找回自己,明白人生在世,真正需要的是什么。 想到这里,玄奘合掌回道:“承蒙大王厚爱,玄奘愿与迦毕拭国众位道友一同结夏安居。” “好!”迦毕试王大手一挥道,“玄奘法师从万里之外来到这里,又从大神王足下取出宝藏,令沙洛迦寺的小乘徒众回小向大,实令本王欢喜无限。本王决定,结夏之日,将为法师设立法坛,辩经演法。届时,本王会邀请大小乘各部派的法师参加。” “多谢大王。” 玄奘决定留下来坐夏,般若羯罗却不能再等了,磔迦国新王登基,任命他为国师,他必须立即回国上任。 无奈之际,他只得与玄奘依依惜别,并邀请玄奘,到了北天竺务必去磔迦国一游。 两人分别之后,玄奘依然按计划去雀离大塔拜谒。 法显的记载没有错,雀离大塔果然壮丽威严,塔高高一百多尺,呈覆钵式结构,有些地方隐隐有烧灼的痕迹。 大塔的两侧,约有一百座小塔,犹如鱼鳞一般,紧紧地挨在一起。 “这座窣堵波原先可是众宝装饰的,”一个年迈的守护人陪着玄奘上塔,边走边说,“当年,大臣曷逻怙罗主持建造了它,并在此处供奉佛陀舍利,上面还有壁画记载此事呢。” “曷逻怙罗?”玄奘觉得有些奇怪,“这雀离大塔不是迦腻色迦王建造的吗?” “法师差矣,”那守护人笑道,“这不是雀离大塔,而是大臣曷逻怙罗所建的窣堵波,至于迦腻色迦王建的雀离大塔,早在多年前就已经毁于一场大火。”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原来如此。那么,迦腻色迦僧伽蓝还在吗?” “也不在了,”守护人道,“都成废墟了。如果法师往南边去,还可以看到一些红色的石头,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了。” 上到第五层,玄奘一眼便看到塔壁上有一行用梵文写的字:“如来悬记,七烧七立,佛法方尽。” 也就是说,佛陀曾在这里设下一个预言,这座塔要经过七次烧毁,七次重建,佛法才会灭亡。 看到这句话,玄奘忍不住望了一眼那些有烧灼痕迹的地方。 仿佛知道这位求法僧的心思,那守护人长叹一声道:“这座窣堵波已经着了三次火了。法师现在看到的,是第三次火劫后,国王布施了重金重修的,如今工程尚未结束。” 玄奘沉默片刻,再次朝壁上望去,这里有很多精美的壁画,其装饰精妙,构思工巧至极。有关于佛陀的生平故事,关于大臣曷逻怙罗造塔的故事,还有一个奇特的追逐故事:一个大臣模样的人怀抱着瓶子奔向佛塔,身后是狂追不已的国王御奴。 “他就是建此窣堵波的曷逻怙罗,”守护人指着壁画道,“他怀里抱着的,就是舍利瓶。” 见玄奘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幅画,守护人便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塔刚刚建成的时候,曷逻怙罗做了一个梦,梦中有人告诉他说:“你所建的这座窣堵波中未有舍利,明日早朝时,会有从佛国来的人向大王献上舍利,到时你可向国王请求,将舍利迎到此窣堵波中供养。” 第二天一早,曷逻怙罗进入朝堂,对国王说:“臣有一个心愿,斗胆向大王提出,还请大王勿以臣为庸昧。” 迦腻色迦王觉得奇怪,便问他:“你想要什么?尽管提出来。” 曷逻怙罗说:“过一会儿,会有佛国来的人献上舍利,望大王能将舍利赐于臣下,由臣迎请到新落成的窣堵波中供养。” 那迦腻色迦王只当他在说胡话,便一口答应了。 曷逻怙罗知道,大王虽然答应了,却只是随口的恩典,若真的见到舍利,必不肯舍。于是便伫立于宫门之外,向南瞻望。 不久,果然有一比丘捧着一个舍利瓶来到宫门前。曷逻怙罗上前问道:“大师手中所持何物?” 那比丘答道:“此乃佛陀之发舍利,欲留在迦毕拭迦国,永受供养。” 说罢打开舍利瓶,果然里面有一卷螺旋形佛发,拉开有一尺多长,一放手又缩回成螺旋形。 曷逻怙罗大喜,忙对那比丘说道:“佛舍利不该置于宫中,大王已经答应将此舍利赐于在下,供奉于城外的窣堵波中。现在,就请大师将舍利交给我,再去见王如何?” 那比丘也是个得道之人,头天夜里也曾于梦中得到神喻,这会儿听曷逻怙罗这么说,又看到远处的僧伽蓝和窣堵波隐隐透着祥光,立即将舍利瓶交给了曷逻怙罗,自己径往宫中见王。 果然不出曷逻怙罗所料,迦腻色迦王一听说真有人来献舍利,立即后悔了曾经答应的话,又听说舍利已被曷逻怙罗所截,赶紧派出御奴去追。 曷逻怙罗怀抱舍利瓶,一路飞快地奔向伽蓝,登上窣堵波,国王御奴则在后面紧追不舍。 曷逻怙罗非常紧张,由于至诚所感,他一到达塔顶,上面的石覆钵便自行启开。曷逻怙罗顾不得拜谢佛恩,匆匆安置了舍利,赶忙退出。国王御奴赶来的时候,塔上的石覆钵刚好合拢。 由于太匆忙了,合拢的石覆钵夹住了曷逻怙罗的衣襟。从那以后,这里的石隙间便常常流淌出黑色的香油,斋日时会大放光明,静夜里则时闻音乐之声。 听完这个故事,玄奘抬头望着覆钵状的塔顶,若有所思…… 站在高塔的最上一层,凝望着远处山头的云气,以及云气下那座被雾霭笼罩的伽蓝,玄奘的心中竟是一种从未有过的沉重与伤感。 “檀越所说的那场追逐早已堕入虚空,但石缝中仍然有黑色的香油流出。” “它离干涸也不远了。”守护人叹道。 “为什么?”玄奘不解地问。 “因为最后一个前来加油的阿罗汉即将进入寂灭。” 难道现在就没有阿罗汉了吗?玄奘想问,却没有问。 佛法会湮灭吗?他不知道,小川泽僧伽蓝中看到阿难弟子商诺迦缚婆的那袭破旧的九带僧衣;七烧七立的窣堵波;消失的阿罗汉……所有这些迹象都在向他表明,佛法会湮灭,而且这一天似乎已经不远了。 我还拥有一颗求法的心,并且相信这座佛塔可以解除我疑难中的一部分。但是更多的疑难怎么办?快要接近北天竺了,我仍未感觉到一种充沛的来自佛国的气息,佛陀似乎离我越来越遥远了…… 我已经答应迦毕拭王留下来结夏安居,我会在这里停留多久?两个月,还是三个月?而此时的天竺又在发生着什么变化?阿育王的时代早已一去不复返,马鸣、提婆、龙树、童受也相继进入寂灭,佛法已经开始衰微,沙洛迦寺的僧徒们被一堆财宝弄得梵心尽失,远离了修行…… 那么,是否还有硕果仅存的几位学者,能够回答我的疑问? 他们都在哪里学习?那些熟读每一种经卷的人,那些融会贯通、领悟力极强的人,那些坚持者,紧抱舍利瓶气喘吁吁朝目标跑去的人,是不是还在? “法师怎么了?”看着玄奘越来越沉重的面容,守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 玄奘没有回答,凝重的目光依然在云下的那座伽蓝上:“那便是曷逻怙罗僧伽蓝吗?” “可不是吗?”守护人见他开口说话,松了口气道,“法师您大概还不知道,王城西北那座大雪山的山顶上,有一个龙池。当年,迦腻色迦王经常命人在塔上观望云气,就站在法师站的这个地方。一见到山上黑云升起,就敲响钟鼓。人们向池水请求下雨或祈祷晴天,总是可以按人们的请求而实现心愿。” “原来这里也有龙的传说,”玄奘道,“只是为何要观云敲钟,这里面有什么典故吗?” “典故当然有,”守护人笑道,“这个故事比刚才那个更精彩,法师想听吗?” “玄奘洗耳恭听。” 于是,那守护人很高兴地又讲了一个故事—— 当初,犍驮逻国有一位罗汉,常受这个池中龙王的供养。每到该吃午饭的时候,这位罗汉就施展神通,坐在绳床上凌空而往。 侍奉罗汉的一位沙弥贪羡龙宫的供养,于是就悄悄躲在绳床下边,攀附着绳床的边缘潜藏起来,罗汉到了午餐时间又出发了,来到龙宫的时候才看到沙弥,龙王因此也邀请这沙弥在龙宫里进食。 龙王拿上天的甘露饭来供养罗汉,却另拿人间的饭食来招待沙弥。罗汉吃完饭,便为龙王演说诸般法要,沙弥则一如平时,为他的老师洗涤食具。食具上沾有吃剩下的饭粒,芳香四溢,沙弥对这种气味感到无比惊异,随之心中就产生了恶毒的念头。他是既怨老师又恨龙王,他希望自己往昔的各种福力一齐显现出来,用来断送龙王的性命,由他来做龙王。 在沙弥发这个恶誓的时候,龙王就开始感到头疼。于是,罗汉就说法教诲龙王,龙王谢罪谴责自己,而沙弥却心怀忿懑,不接受罗汉的教诲和龙王的谢罪。 沙弥回到寺庙之后,诚心诚意地发愿,由于福力的作用,沙弥当夜死去,变成一条大龙。他立即去池中杀死龙王,占据龙宫,把龙王的部属收归已有。由于他原来发誓的时候也要报复罗汉,所以他经常掀起狂风暴雨,摧折树木,打算毁坏寺庙。 当时迦腻色迦王对这件事情感到很奇怪,就询问罗汉,罗汉就把事情的本末告诉了迦腻色伽王。于是,迦腻色迦王就在雪山下立起寺庙,修建了宝塔,塔高一百多尺,一来是想弘教济世,二来也替那条龙种些善因。可是那龙王心怀宿怨,兴风作雨,使得寺庙和佛塔六建六毁。 到第七次重建的时候,迦腻色伽王终于不耐烦了,也为寺庙和宝塔总是不能大功告成而深以为耻,就想填平龙池。于是他大举出兵,来到雪山脚下。 见此阵势,那龙王深感震惊恐惧,他变成一位老婆罗门,阻挡住迦腻色伽王的乘象,劝谏说:“大王历来栽培善根,多种胜因,因此能够成为君王,没有人敢产生不服从的念头,今天为什么要跟一条龙过不去呢?龙本是畜牲,属于卑下恶劣的那一类,可是它威力很大,不是可以用力气战胜的。它可以乘云驭风,蹈虚履水,这都不是人力所能够阻止的。难道君王一定要为它而发怒吗?君王如今兴全国之兵,与一条龙较量,即使打胜了,你也没有慑服远方的威风;如果打败了,反倒要蒙受不能克敌的耻辱。为君王着想,你应当班师回军了。” 迦腻色伽王没有听从他的劝告,准备继续征发。龙立即回到池中,霎时间雷声滚滚,云雾四合,飞沙走石,狂风巨浪将树木连根拔起,国王的兵马感到惊慌恐怖。国王于是命众人皈依三宝,祈求佑护。他对天发愿说:“寡人素来多方培植福业,因此才能够当上一个国家的君主。不料今日竟然受制于这条畜牲,这诚然是我福分浅薄造成的,我发愿,希望各种福力,立即显现在我的眼前。” 话音刚落,迦腻色伽王的两肩升腾起巨大的火焰,龙随即退了下去,狂风止息,雾散云开。迦腻色伽王命令士兵每人肩扛一块石头,用来填平龙池。 龙王无奈,只得再次化作婆罗门,重新向国王请求说:“我就是这座池塘的龙王,现在由于害怕你的威力而归顺于你,希望得到你的怜悯,赦免我以前的过错。君王以化生育众,庇护天下生灵为已任,为什么唯独忍心加害于我呢?陛下若是杀了我,我就要和你一同堕入恶道,这样一来,陛下有戕害他命之罪,我则有结怨报仇之心。冤孽报应厘然不爽,谁善谁恶也是昭然分明的。” 于是迦腻色迦王和龙王当众庄严立约,如果龙以后再来侵扰,一定不再赦免。 龙说:“我因前世罪孽,转世受身为龙。龙的秉性是凶恶的,一旦萌发恶毒的念头,必然无法克制自己。君王如今要是再立寺庙的话,我绝对不敢再次摧毁了。还要再请君王派一个人长年守望在山巅上,如果看到有黑云升起,就赶快敲击犍椎之类的东西,我听到这种声音,就会警惕自己,平息邪恶的用心。” 于是迦腻色伽王又修建起一座寺庙,还修建起一座佛塔,并且派人守望云气。从此,龙王就在池中安居,不再出来为患,甚至还可满足人们的祈请要求。 “阿弥陀佛,”听完这个故事,玄奘合掌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此言当真不虚。贫僧现在可以去那山顶上游览吗?” “这个,”守护人犹豫了一下,答道,“雪山的山顶上,从来没有人去过,也不知那里的情形如何。山上倒是有寺有塔,但也已荒废多年,不成样子。何况那一带是垢浊种杂居之地,法师一个人去,只怕会有危险。” “垢浊种?”玄奘觉得有些奇怪,“那是什么意思?” “是这样的,”守护人解释道,“那里有好几座小城池,里面各种民族混杂在一起,他们的服饰、仪表、信仰各不相同,与迦毕拭国之人绝不混淆,人们称作边国泥犁车类,也就是‘垢浊种’的意思。” “是这样……”玄奘摇了摇头,他不喜欢这样把人分成三六九等,却也没说什么。 守护人见玄奘不说话,以为他在担心,于是说道:“不如法师就在这窣堵波中歇上一夜,待明日我替你找个向导,引道前去。” “多谢檀越,”玄奘道,“既然迦毕拭国之人不常来此,附近城池又都是‘垢浊种’,不知檀越到哪里去找向导?” “那雪山下有座城池,名叫至那仆底,那里的人倒是很好的,与其他民族不同。” “至那仆底……”玄奘喃喃自语,“好像是‘汉封’的意思?莫非,那里曾是东土的领地?” “这我就更不清楚了,”守护人道,“只知那里的人深敬东土。城外如何,却又不知了。法师若有兴趣,明早我便带法师去那里看看。” “如此,多谢檀越。”玄奘合掌道。 第六十七章 山也在长高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跟随那守护人来到至那仆底城。 至那仆底,即“Cīnabhukti”的音译,果然是“汉封”的意思。这里三面环绕着黑岭,气候温热,民风怯弱。谷物庄稼十分茂盛,国家财用丰裕富足。城中建筑虽是中亚风格,但隐隐却能看出一丝中原的影子。 由于特殊的原因,此国居民对东土十分敬重,玄奘走在街道上,常有路人上前合掌礼拜,询问是否来自东土,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们便惊喜万分,感叹着说道:“原来大师是我们先王本国人啊!” “先王是从东土来的?”玄奘奇怪地问。 “是啊是啊,”当地人兴奋地说道,“先王带来了中原的梨、桃等物,并由此往南,传往天竺各地。” 玄奘心里一动,难道这里的人口中所说的“先王”,便是沙洛迦寺的那位汉质子?这样看来,他根本就不是什么质子,而是被汉帝国派到这里,设立封地的。 玄奘只觉得眼前一片迷雾,拨散不开。 看来,有文字记载的历史虽说会有很多讹误,但历史还是有文字记载的好。 这小城不大,那守护人带玄奘在城中转了一圈,也只用了半日时光。一路看到了十座佛寺,八座天祠,看来,这里的居民也是信仰各别的。 他们找到了一个向导,让他带着玄奘去雪山下游览。 出了至那仆底城,向西北方向又走了三天,便到了雪山下的僧寺,这是一座破寺,看上去荒凉不堪。向导朝寺院里一指,说:“这就是当年迦腻色迦王降服龙王的遗迹了。” 玄奘进去转了一圈儿,发觉整座寺院破烂不堪,眼前除了破瓦断墙荒草,别的什么都见不着了。正欲离开,却意外地发现,后院里住着两个乞丐。 乞丐见来了人,急忙出来行乞,玄奘取出一些钱给他们,然后问:“请问二位檀越,这里就是当年迦腻色迦王降服龙王的胜迹吗?” “不是的,尊贵的法师,”一个乞丐声音沙哑地答道,“龙迹离这里还有四五箭路,往右转就可以找到。那寺边上还有一座高塔,听说,塔上还有舍利,但已经很久没人居住了,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样子。” “多谢二位。那么这里是什么地方呢?” “这里名叫抵达蕺秣苏伐那寺,就是森林的意思,”那乞丐道,“听说贤劫中的千佛都在这里召集神灵和百姓,讲演深妙佛法。如来也在这里讲过经,他涅槃后的第三百年,有个名叫迦多衍那的论师,在这里撰写了一部《发智论》。” “《发智论》?”玄奘吃了一惊,“那不是迦旃延论师写的吗?” “是叫迦多衍那。”乞丐坚持道。 玄奘想,可能只是发音有些不同,这个暂且不去管他,因为他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这里既然是诸佛圣地,怎么连个僧人都没有?” 乞丐道:“以前是有僧人的,我小的时候,这里有三百多个沙门呢,都是研习小乘说一切有部的。后来,据说他们有的被请去了迦毕拭国,有的去了天竺,还有的去了东方,总之都走了,这里慢慢就荒废了。” 沧海桑田啊!玄奘暗自感叹。 寺内有一座佛塔,高二百多尺,据那两个乞丐说,是阿育王建造。旁边还有过去四佛座位以及他们的经行遗迹。小佛塔、僧侣们打坐修行用的各个石室,犹如鱼鳞般的密密排列,不计其数。 “这些都是劫初以来证果圣人涅槃地点的纪念物,”那乞丐道,“如今,他们的齿骨依然存在。法师你要是到山上去,会看到成百上千座佛舍利塔!” 寺院后面的山岩下有一大片杨树林,林中还有一处泉眼,两个乞丐说:“这里就是当年佛陀用餐完毕,与罗汉们一起漱口、嚼杨枝的地方。杨枝嚼完后随手植根,如今已经长成一片茂林了。” 玄奘谢过这两个乞丐,与他们作别后,就同向导一起径直往山上走去。 一路上,他们又接连看到好几处破寺,却都无人居住。至于乞丐所说的“成百上千座佛舍利塔”,其实也只有几十座,且都已经废弃。 玄奘叹道:“此地如此荒凉,也不知胜迹究竟在何方,要是能找个人问问就好了。” 向导笑道:“法师,我们就算遇到人,也不会问到什么,就算他跟你说了,你也千万别信。因为关于胜迹,每个人的说法都不一样。即使是近在眼前的事,也是假多真少,何况是年代那么久远的事情呢?” 玄奘知道这向导说得不假,于是不再前行,只在这附近游览了一番,就返回了沙洛迦寺。 回到寺中,玄奘向寺僧们说起这一路游览的经过,寺僧们都道:“法师所见非虚,确实有过这种说法,说至那仆底的每一座佛塔中都藏有舍利。” “说起佛舍利,还有一个故事呢,”一个寺僧说道,“有一次一座佛塔着了大火,火非常大,烟焰蔽天,很远的人都能看到。这时候,那舍利子却自动飞到了空中,等火熄灭了它才落下。火灾过后,人们在它的旧址上又建了新塔,但因为年代久远,新塔也已经荒废了。” “也不光是那些塔里有舍利,王城西北有一条大河,河的旁边,原来有一座僧伽蓝,伽蓝中还有佛陀小时候掉的牙齿。” “法师去的地方,不光有那一处僧伽蓝有圣物,还有的伽蓝里有佛陀的顶骨和头发。在那座伽蓝的西边,还有一所伽蓝,是迦腻色迦王的王妃所建,里面有一座铜塔,塔中也藏有舍利。每月的十五日,塔中舍利便会放出光芒,照亮四周,直到天明才熄了光亮。像这类的胜迹还有很多很多。” “是吗?”玄奘喃喃自语,“听起来像传说一样。” 刚说到这里,脚下“轰隆”一声巨响,伽蓝也跟着摇晃了起来。 玄奘吃了一惊:“这是怎么回事?莫非是护法天神不允许我对圣迹有所怀疑?” “想来是这样的,”一个僧人紧张不安地说道,“我们这里的护法天神脾气不定,有时那外道毁僧谤佛他理都不理,有时却又因为一点点小事就弄得地动山摇、房倒屋塌。” “快别说了,赶紧跑吧!”早已跑到门外的僧人冲他们喊道。 待玄奘等人跑到伽蓝外,震动已经停止了。 沙洛迦寺虽然破旧,建得还算结实,并未倒塌,附近却有一些简陋的民居被震倒了,奇怪的是,从室内跑出来的居民们既不着急也不悲伤,各自抱着家中细软坐在外面聊天,这种情形倒让玄奘想起初到迦毕拭国时遇到的那次地震,当时的人们也是毫不惊慌。 “有没有伤到人?”玄奘走上前,不安地问道。 “放心吧法师,”一个坐在树下的老人笑道,“这里哪年不震上那么几次?大家都习以为常了,平时也做了些准备,不会伤着人的。” 玄奘松了一口气:“看这样子,不像是什么护法天神发怒,倒像是地震。” “不是护法神发怒,”老人摆手道,“也不是什么大地震动,是南边那座阿路猱山又塌陷了。” 玄奘一怔:“阿路猱山?它经常塌陷吗?” “可不是吗?”老人道,“阿路猱山就在我们这大都城的南边,那里还有一座大山,叫做呬罗山,与阿路猱山遥遥相望,两座山之间隔着一座霫蔽多伐刺祠城。说起这阿路猱山,还真是一言难尽呢。” “请老檀越给贫僧说说好吗?”玄奘坐到老人身边,合掌请求道。 老人笑道:“一般来说,年轻人都不喜欢听老年人讲故事,难道法师竟愿意听小老儿讲古吗?” 玄奘道:“每一个老人都是一部书,能够听一位老人讲古,是莫大的福气。怕只怕老檀越不肯讲,贫僧便没有这份福气了。” 老人哈哈大笑:“法师既然爱听,我哪有不肯讲的道理?是这样的,当初,有一位天神从很远的地方来到这里,打算停留在这座山上。山神大为震动,生怕天神占了自己的地盘,非常恐惧,把山谷摇荡起来。于是,天神就对山神说,我知道你是不愿意让我在这里居住,所以才摇动山谷。其实你只要稍许表示一下宾主之礼,我就会送给你无数的财宝;现在,我要去漕矩吒国的呬罗山了,在我每年接受国王、大臣祭祀贡献的时候,你不妨遥遥观望观望。 “从那以后,阿路猱山每年都要长高几百尺,可是,每当它长到与呬罗山的高度相仿时,便会自行崩溃塌陷。” “还有这等奇事?”玄奘听得惊奇不已。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骑上银踪马,直奔阿路猱山而去。边走边想:我这一路西来,倒也听到了很多离奇的传说,但像这种山会长高的事情还真是头一回听说。一座高山,每年长高数百尺?这也太奇怪了吧?我倒是要看看,这座神奇的山究竟是什么样的。 阿路猱山距迦毕拭都城大约七八十里,一人一马跑了一天,这才来到山脚下。玄奘发现,这座大山的山体果然异常的高峻挺拔,叠嶂危峰,参差万状;峡谷幽深杳冥,谷中套谷,一眼望不到底。要说这样的山上有山神居住,倒也不足为奇。 玄奘心情愉悦,放松了缰绳,信马由缰地走着。然而行不多时,银踪便停了下来,原来,前方被大量的崩坍物堵住了道路,路边的山崖上,裸露着黑色的岩石。 “这便是昨天发出那巨大响声的原因吗?”玄奘下了马,仔细看了看这堆数丈高的碎石,从石头上的灰尘和断口看,似乎不是新落下的。他摇了摇头,将马牵到一片灌木丛后,绕行而过。 一路上他发现,在一些崖脚和谷地里,到处都有这样的断崖和碎石,或新或旧,或多或少。 看来,这座山果然是暴烈异常,经常地动山摇,山体崩塌,引发大地震动,弄得居民们不得安宁。 玄奘又仔细观察了那些山石、谷地的地貌和植被,终于断定,这些的确是山体正在升高的迹象。由于整个山体上升导致河流强烈下切,当河流还来不及展宽时,山体又抬升了。因此,往往造成陡壁悬崖和谷中谷等地貌现象——这世间还真有不断长高的山! 牵马再往前行一段,眼前出现了一条山溪,溪水清澈见底,惹人喜爱。玄奘忍不住来到溪边,俯下身喝了一口,只觉清甜爽口,疲惫感一扫而空。 他直起身,目光顺着溪水往前看去,却见这山溪弯弯曲曲地流入一个谷地,那谷地里很难得的没有碎石,因而植被旺盛,一片生机。而在这浓荫掩映之中,隐隐露出几间小木房的檐角。木房的四周,还种了些谷物。 玄奘的心中升腾起一丝温暖,他万万没有想到,这样一座脾气古怪的山,竟然还有人类在此居住。 “天色已晚,我该不该去拜访一下那木屋的主人,顺便借宿一宿呢?”玄奘想了想,随即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就在那小木屋的主人平平静静地生活吧。 他来到溪边的一棵树下,用灌木枝和大树叶子搭了个小棚子。这个夜晚,人和马就在棚子里安歇,一宿无梦,睡得极为香甜。 谁知刚过了凌晨,一声“隆隆”巨响便将睡梦中人惊醒,大地再一次震动了起来! 玄奘暗叫一声“不好!”赶紧爬出棚子,又立即被倾盆大雨浇了个浑身透湿。 “原来下雨了,”他四处张望,“刚才那声音莫不是在打雷?不像啊……” 就在这时,大地突然震颤起来,不知从哪里再次传来一声巨响,比方才的声音更大。伴随着这个声音,对面一座数百尺的山峰轰然倒塌下来,建在山谷中的那几间小木房顷刻间没了踪影! 玄奘只觉得头脑“轰”地一声,隔着密密垂下的雨帘,看着还在不断往山下滚落的乱石和山谷间弥漫的尘土,一时竟有些不知所措。停顿片刻,这才赶紧上马,朝山谷中奔去! 谷中一片狼籍,那条溪流已被不断滚落的乱石截断,二十余丈长的河床被填平,河边那几间木屋全部成了四处散落的断板残片。而在不远处,一个中年妇人和一个十几岁的少年赤着脚躺在泥地上,他们浑身湿透,面容呆滞,身边还散落着一些被褥。 玄奘扑上前,把这两个人扶了起来,又分别替他们搭了脉。万幸的是,这两位都只是皮肉受了些轻伤,并无大碍,只是夜间突遭横事,目光有些怔忡罢了。 “你们是怎么出来的?”玄奘大声问那个少年,“这屋里还有人吗?” “我……我们在……睡觉……”少年光着膀子,喃喃自语,似乎还没从睡梦中醒来。 “睡觉?”玄奘看看四周,不禁感慨——睡着觉就能被甩出来,这对母子也实在算是命大了。 奇迹般逃过劫难的少年,怎么也说不清楚他和母亲是怎么在睡梦中从房间里被甩到外面的,他只能不停地说:“这……这是……菩萨……菩萨保佑……” “不好!”那个中年妇人突然叫了起来,“你父亲……你父亲还在里面!” 少年“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玄奘抱着挠幸心理,安慰他们道:“别哭,或许他也被甩出来了也未可知。” 说罢,他带着这母子二人,绕着木屋的废墟找了两圈,却始终不见一个人影。最终只能决定扒开倒塌的房子。 此时雨越下越大,山上的乱石还在往下滚落,玄奘叫这对母子离远些等着他,母子二人都哭着摇头,说要一起找到亲人。于是,玄奘同他们一起,用木棒,绳索等物撬开石块木板,用双手扒开土层。直到两个时辰之后,才终于在乱石下找到了一具早已辩不出面目的尸体,母子二人再次放声大哭起来。 玄奘将这母子二人带到自己临时搭建的简易的小棚子里歇息,自己则同银踪一起坐在棚外的矮树下,默默地等候雨停。 “看你的打扮,像是个沙门?”那妇人不知何时钻出棚子,开口问道。 玄奘点点头,轻轻“嗯”了一声。 “这个季节,差不多应该进入雨安居了吧?”那妇人又道,“你怎么还在这山上跑?” “我是个云游僧人,”玄奘道,“不过再过几日,我会回到大都城,与那里的僧人们一起进入雨安居。” “雨天安居不动,确实有利于修行,”那妇人道,“不过大都城离此太远了,法师不如就近去霫蔽多伐刺祠城,那儿也有伽蓝,也可安居。” 玄奘对此提议不置可否,回头问道:“二位檀越还有什么亲人吗?” “我还有一个大儿子,”妇人垂下了头,“他在霫蔽多伐刺祠城的伽蓝里,替那里的法师们做活。我已经很久没有见着他了。” “原来如此,”玄奘道,“檀越尽管放心,贫僧会将你们母子送到那里。” 妇人松了一口气:“那就多谢法师了。” 看看雨小了些,玄奘便即起身,请这母子二人上马,直奔山下的霫蔽多伐刺祠城而去。 迦毕拭国与北天竺的地貌已经非常接近,山间林木郁郁葱葱,地上开满各种鲜花,也算是一处难得的好地方了。 玄奘牵着马缰,边走边想:这么好的地方,要是不经常发生山崩、地震等灾难,岂不完美?好好的山里人家,说毁就毁了,真可谓世事无常,众生皆苦啊。 霫蔽多伐剌祠城距离阿路猱山大约三十多里,城市不大,只有一处伽蓝,玄奘带着那母子二人很快便找到了这里,见到了在此做活的妇人长子。母子兄弟相见,又是一阵抱头痛哭。那年轻人又禀报住持,将他母子二人安顿了下来。 看看事情进行得很顺利,玄奘也不禁松了一口气,他告别这一家三口和此地的僧俗,回到大都城布路沙布逻,准备同那里的僧侣们一起进入雨安居。 第六十八章 安居日辩经 听说玄奘归来,迦毕试王非常高兴,立即亲自上门拜见,并将玄奘请到都城内最大的大乘寺院里结夏安居。国中各个伽蓝知名的三藏法师也都来到了这里。 “这位是阿梨耶伐摩,圣胄法师,”国王指着座中几位长者,依次向玄奘介绍道,“这位是求那跋陀,德贤法师;还有这位,秣奴若瞿沙,如意声法师。” 玄奘早就听说过这些法师的大名,此时一见,心生欢喜,赶紧合掌参拜。 众人落座后,国王笑道:“本王一直想为大唐法师主持一场讲经论道法会。前两日不见了法师,倒让本王吓了一跳,还以为法师不肯留下来坐夏,偷着跑了呢。哈哈……”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贫僧既已答应了大王,又怎会食言?” “说得也是啊,”迦毕拭王道,“法师乃得道高僧,不该受到怀疑。本王一向笃信大乘佛法,那些小乘僧人只会作法念咒,又怎及大乘佛师经义宏通?这回之所以留下法师,就是为了在我迦毕拭国宣扬大乘佛法。” 玄奘道:“善哉,大王愿弘佛法,实为不易。只是迦毕拭国的大众部佛法已经非常兴盛。其实,无论是大众部还是上座部,皆是佛法,皆当弘扬。” 此番话一说,在座诸师俱都点头。 “法师训诫的是,”国王叹息道,“说起来,本王已经很久没有听到圣人们的训诫了。迦毕试国有数不清的神话传说和佛陀遗迹,本王也一直都在努力地宏扬佛法,可尽管如此,心中依然盘旋着许多疑问。本王知道,这些都是我自身的愚痴所致。” “善哉!”玄奘合掌道,“大王智慧仁德,又何必妄自菲薄?须知这世间有很多疑问都在自生自灭,甚至质疑者本身就是个疑问。” 国王若有所思地想了想,又摇摇头:“听说佛陀住世的时候,一切道理都纯明透亮,好像灯塔之于航船,光明之于行旅。佛灭度后,正法逐渐消失,疑问也便越来越多。如今在我的国家,除了各部派的圣人法师,几乎没有人关心一个疑问是否获得了真实而正确的解答。” “那么大王心中有什么疑问,能否说出来呢?”玄奘问道。 国王想了想,道:“本王想要知道的是,什么是国王的解脱?是与佛经中诸王的舍弃一样吗?而舍弃又是为了什么,又会造成什么?国王的解脱是否就是众生的解脱呢?” 玄奘摇头道:“大王,国王的解脱就是国王的解脱,与众生无关。但是,如果一个国王常将众生放在心上,最终是可以解脱自己的。” “那么,我能否率领这个国家的全体人民,一起登上解脱之舟呢?”迦毕拭王热切地问道,“尊贵的法师,您知道,我的时间越来越少,这意味着我将要失去一切权力。如今,天意让大唐法师来到我国,让我可以利用这几天的法会,聆听圣贤的教诲,以求脑中痼疾的解决。” 听到“圣贤”二字,玄奘回头看了看那些迦毕拭高僧,目光在最年长的圣胄法师身上停留了下来。 圣胄法师微微一笑,道:“老衲一直喜欢雨安居。迦毕拭国的夏天很清凉,雨水又多,正是静心修行的好日子。古代圣贤们都说,静虑可以使视觉进入从未涉足的领域,它能帮助我们辨清藏在想象后面的真实。” 国王的目光有些迷茫,不明白这同自己的疑问有什么关系。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师点化。说来惭愧,圣人们在雨天安居不动,能够令自己的修为更上一层,而玄奘却总是在安居日里心生疑惑。” 国王觉得奇怪:“像玄奘法师这样的人,对佛法还会有什么疑惑吗?” “不,大王,”圣胄法师接口道,“玄奘法师的这些疑惑并非源于佛法,而是出于未知。” “未知?”国王心中更奇,看向玄奘。 玄奘缓缓点头:“这一路上,玄奘看到和听到了许多关于佛法即将衰亡的事情。比如在梵衍那国,大雪山以东的小川泽僧伽蓝里保存有阿难弟子商诺迦缚婆的一袭九带僧衣,传说它要在佛法完全毁灭以后才会彻底坏掉。可玄奘看到它的时候,袈裟已经略呈变坏的迹象了;玄奘还看到了很多从前的东西——从前的寺院,从前的僧侣,从前的城垣、街道,从前的风土气韵,从前的文明和遗留下来的古迹,从前的一切一切,都遭到了破坏,一去不复返了。玄奘的疑惑便由此而生——佛法真的要走向衰微了吗?” 国王和法师们都沉默下来,这个问题太过沉重了。 像圣胄、德贤、如意声等部派法师,也都同玄奘一样,能够明显地感觉到佛法的衰微。他们均是德高望重的圣贤,却也只是精通一理,偏有所长,对圆融的佛学远未能透彻理解。至于其余众师,更是学不兼通,大小各别,因而各执一词,每个人都认为自己承传的是正宗佛学,各部派相互争论,难有宁日。 过了好一会儿,国王终于打破寂静,开口道:“玄奘法师说得没错,其实本王心里也清楚得很,我们这个国家现在遭遇到了各种问题,每个人都感到焦虑,浮躁,心不能安,就像一个庞大的疯狂的象群,难以控制。本王今日来到这里,就是希望能与诸位法师共同探讨,引导群迷,令正法久住。” 说罢,他热切的目光从每个高僧脸上掠过,僧人们却都沉默不语。 圣胄法师的目光望向玄奘,缓缓说道:“佛法或许会走向衰亡,但这与我们又有什么关系呢?” 玄奘没有接口,这句看似无理的问话让他若有所思。 “看来,大师不是一般人,所以能够获得解脱,”迦毕拭王叹道,“可是本王身为一国之君,又如何解脱?” 圣胄法师微微一笑:“老衲从未做过国王,又怎知国王该如何解脱呢?” 迦毕拭王一愣,道:“是了!如意声法师曾经做过国王,这个本王是知道的。那么,您能否告诉我,什么是国王的解脱?” “什么都不是,”如意声法师平静地答道,“所谓国王的解脱只不过是想逃离世间,或者说逃离现状罢了。” “如何逃离?”国王又问。 “当然是放下,”如意声法师道,“作为国王,逃离的方法应该有很多,但每一条都不离‘放下’二字。” “如意声大师所言甚是,”玄奘深有同感地说道,“很多年前,中原有一位君王,虔信佛法,数次舍身入寺,要大臣用重金去赎。却终因不能放下,而难以获得解脱。” “本王也曾这么做过,”迦毕拭王道,“每年都造一尊一丈八尺高的银佛像;延请远近的名僧,建立戒坛;还定时召开无遮大会,用自己的财富来周济国中的贫困者和鳏夫寡妇。法师认为,这样都无法获得解脱吗?” “所谓解脱,便是解除羁绊,”玄奘道,“可若是执著太多,不肯放下,等于自己又给自己增加了羁绊,岂非南辕北辙?” “正是如此,”如意声法师点头道,“老衲当年离开王宫的时候,始终不明白这个道理。当时,我在雪山上给自己筑了一座石屋,出门满目皆雪,不见一人,希望籍此来扑灭心中的烦恼之火,可是,很多年过去了,我却始终没有找到解脱的感觉。现在看来,我执著于这种寂静清寒和出世的体验,难道不是一种羁绊吗?” “那么,大师何时明白这个道理的?”国王茫然问道。 “直到有一天,我读了龙树菩萨的书,”如意声法师道,“龙树菩萨说,涅槃与空是等同的,但不是要出离世间,而是大彻大悟后对世间进行返观而有的新体验,是对世间、对一切有情的关注。” “这便是大乘菩萨的说法呀,”国王感慨地说道,“那么,涅槃究竟是如何界定的呢?” 几位法师沉吟不语,他们在想,该用什么样的语言向国王讲清这个概念。 经过片刻的宁静后,玄奘答道:“涅槃是我们的理想归趣。涅槃有三德,即法身、般若和解脱。无感不应是为法身;无境不照称为般若;无累不尽谓之解脱。所以涅槃即是世间,出世便是入世。” 看到国王在认真倾听,玄奘接着说道:“大王须知,真正的涅槃是离言绝相的,任何界定无非都只是譬喻而已,如同指月的手指,不可执著。除此之外,时间带给人的认识无非是一些世俗的经验,这些经验都是虚妄的感受,真正的解脱便是明白这一切皆是虚妄。” 听到这里,国王默默点头,若有所思。 这国王看来悟性很高,玄奘便试着同他讲起了唯识:“由于有了虚妄的感受,人们才谈论时间、自我,以及诸般事物。这些可以言说的东西都是依赖于识而变生出来的。识总共只有三种,其一为能异熟的识,其二为能思量的识,其三为能明了区别对象的识。而含藏和异熟一切种子的是阿赖耶识。” “这个本王知道,”迦毕拭王道,“在梵文中,‘阿赖耶’是储藏的意思。” “大王说得极是,”玄奘道,“阿赖耶识常与意识活动及意识的对象之间的关联与接触、警觉或注意、感受、思想、意志等五种心的属性相对应,但并不因此产生爱憎之类的情感感受。它本身的品性是没有染污的,也不会先决地确定善恶,它只是在无意识的状态下接受前六识对它的影响——接受善的影响,形成善的种子;接受恶的影响,形成恶的种子。五种心的属性也是这样,它使潜在的意识变为现行的意识,又使现行的意识变为潜在的意识。” “难道识都是不能思量的吗?”国王又问。 “能思量,”玄奘答道,“这样的识被称为末那识,它依仗阿赖耶识,并以其为意识活动的对象,思量是它的基本特征,这也是自我意识。” “原来如此。”国王若有所思地点头道。 玄奘道:“四种烦恼总是伴随末那识,因而末那识是染的,会障碍善的意识的形成,但它除了产生自我意识外,并无其它的行为,所以它本身是不定的。四种烦恼与生俱来,生而有之,只有到了能像阿罗汉那样取得灭定的精神境界和彻底超脱世界时,它们才不存在……” 听了这些理论,国王甚是欢喜,并且立即想到要与众人分享。于是,他决定召开法会,云集众僧,请大唐高僧登上法座,为众僧讲说佛法。 这样的场面,是玄奘再熟悉不过的了,不同的是,这里的佛法本就炽盛,与会众僧有很多是各国各部之权威,因而不需要讲什么基础佛法,玄奘选择了近日常习的“八识”一说,侃侃而谈—— “人有八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识和阿赖耶识。前七识都有产生、发展、毁坏和灭亡的时候,只有第八阿赖耶识的‘我’,是吾人的真心本性,它可以随着我们流转五趣六道、轮回天上人间,是永恒不会消灭的。 “阿赖耶识就像念珠的线,把一颗颗的念珠串起来;把我们一期一期、一阶段一阶段的生命衔接起来。它是生命真正的主人,生命的业力流转,丝毫不差。 “阿赖耶识含藏并转化为一切存在的现象,以得成五重观法,最后的目的是完成解脱的过程,即由有漏而无漏,由染而净,转识成智。随修证者由浅至深的实践,而有层次渐高的四种智慧:成所作智,妙观察智,成就平等性智,大圆镜智。一旦证得大圆镜智,至此则入佛位了……” 与会众位法师,有学大乘的,有学声闻、缘觉的,其中很多人也算是各地著名的僧界领袖,他们互有门户之见,学不兼通,大小各别。对于这位东土法师的说法,很不以为然,纷纷提出疑义—— “法师所讲的佛法,一会儿声闻乘,一会儿缘觉乘,一会儿又是大众部菩萨乘,法门也各自不同,这样的修行有何用?又如何能使人信服?”一位老僧起身问道。 玄奘道:“三乘法门皆是世尊亲口所说的经典,怎能说没有用?” “你这样混淆大小乘,声闻、缘觉,是为谤法!”那位老僧怒气冲冲地说道。 玄奘道:“经中有云,若有人说此法是,彼法非。如是说者,亦名谤法。” 老僧一愣,他知玄奘引用的是“圣言量”,心中不服,却也不知如何反驳,只得怒斥道:“照你这样说来,这诵经、持咒、念佛也可以同时修持了?” “贫僧认为这并无不妥之处。”玄奘平静地答道。 “你这叫夹杂!”那老僧更怒,“同时间一次修很多种法,心肯定是无法专一的。” “大师,佛经里从来就没有夹杂这种说法,”玄奘正色道,“只要依照经典来奉行,就没有问题。” 听了这话,众僧“嗡嗡”之声不绝,数人欲起来辩驳,一时间,法会变成了辩经大会,玄奘成了论主,各部纷纷向他发难置疑。 玄奘备谙众教,兼通大小乘,随人发问,应答如流,并且能针对各部的偏执之说,从各部自己的观点出发,娓娓道来。 如意生法师也开始提问:“法师是个行路人,理应明白,要到哪里去,当然是选择一条道路。难道还能这条路走走,那条路走走吗?” “我们的目的是到彼岸,”玄奘道,“因此,世尊所说的各种法门不是道路,而是我们的舟帆。如果我们只乘小舟,遇波翻浪卷之时就会翻船;如若只乘大舟,遇狭窄处就难以通过。” 佛国之人都喜欢比喻,听了这话,大多数人已经在频频点头了。 “依法师之言,弟子可以这几个法门一起修吗?”一个年轻沙门突然开口问道。 “当然可以!”玄奘很干脆地答道,“其实,所谓法门原本就是人们后来加的,皆由戒、定、慧为宗旨,也就是说,无论修何等法门皆应守戒持之,尔后观想入定,最后深入经海,最终都会成就。《圆觉经》上就有三个法门同时修的。” “莫要听了他的邪论,”先前问话的老僧道,“你若大小乘兼修,只会给自己惹来烦恼。” 玄奘摇头道:“弟子认为,学了一大堆不等于一定有烦恼;只学一种也不一定就没烦恼。大师现在不就被无明烦恼上身了吗?” 老僧听了这话,登时脸现怒容:“你这外乡人!是想用你的口舌之剑毁了迦毕拭国的正法吗?” “弟子不敢,”玄奘合掌道,“弟子绝非与各位法师辩论争胜,只是为了澄清见解。” “大唐法师果然辩才无碍,”圣胄法师缓缓说道,“但是世尊也的确说过‘一门深入’这样的话的,观自在菩萨就是个例子。” “世尊还说过‘法门无量誓愿学’,”玄奘道,“于少行生足,魔所摄持;受一非余,魔所摄持。” 众僧顿时被这句圣言量给噎住了。 玄奘接着道:“至于世尊所说的‘一门深入’,明明是指从六根门头找一个来深入,比如观自在菩萨是从耳根圆入,入三摩地。大师难道以为所谓的‘一门’是指法门的门?” 圣胄法师默默无语,他觉得自己竟快被对方说服了。 玄奘接着说道:“其实,所谓人天乘、声闻缘觉乘和菩萨乘均是凡夫通向圣果的修行之路。小乘是大乘的基础,而大乘的心量和境界则是小乘行者应该努力追求的目标。至于是一门深入,还是多门深入,则总以契机为妙!若是觉得自己一门深入很好,就认为别人都该如此,那就是典型的魔所摄持了,违反世尊所说的众善奉行之意。” 圣胄法师沉吟道:“法师此言倒也有理。” 其余众僧有很多也在点头,还有一些虽然心中仍有不服,一时却也想不出合适的语言进行反驳,只得沉默不语。 这之后,玄奘一连说法五天,国王及众僧都来听讲。那些部派法师们原本不以为然,但一路听下来,见这东方僧侣思路清晰,说理透彻,有条不紊,都不禁深深信服,出言反驳的人越来越少。五天后,很多人惊讶地发现,自己的心魔竟被不知不觉间破解,都不禁大为软服。 玄奘凭借自己卓绝的见识和精湛的修为,博得了各部僧众的一致敬重,国中一些年轻沙弥常来禅房求教拜师,甚至一些外道教徒也来求皈依受戒。 迦毕拭国国王对玄奘出众的表现钦赏有加,连连称叹:“我国中各部高僧云集,但像奘师这般众部精擅、学问渊博的,还找不出第二人呢。” 于是以纯锦五疋,作为供养礼敬奉上,希望他能够常留迦毕拭国,弘扬佛法。 玄奘婉言谢绝,对于他来说,这次雨安居和辩经法会只能算是西行途中的一个小小插曲,他心中的圣地只有一个,就是位于黑岭另一侧的佛国天竺。 不知不觉,到了七月十五解安居日,玄奘开始收拾行李,准备继续自己的取经求法之行。 一个叫圆觉的沙弥进来倒茶,他和他的同伴们都是玄奘在迦毕拭国收的弟子。 “师父明天就要走了吗?”看到地上收拾整齐的行李,圆觉忍不住问道。 “是啊,”玄奘道,“我走后,你们可依止圣胄、德贤、如意声法师学习。” “师父,让我跟您一起去吧。” “不必了,”玄奘微笑道,“等你把迦毕拭国所藏经书都读完了,再到佛国学习,不是更好吗?” “师父!”圆觉急道,“弟子小时候去过黑岭南边的滥波国,认得这条路,也知道那里的寺院和经书。让弟子陪您去,好吗?” 玄奘感动地看着这个弟子,终于点了点头。 第二天一早,玄奘带着圆觉向迦毕拭国王辞行,那国王苦留不住,只得赠了些衣服、干粮、驮马等物,又派了一个名叫阿提伐摩的使者,命他将玄奘师徒送到北天竺的犍陀逻国。自己则同六千比丘一起,一直把玄奘送出城外三十里,方依依道别。 “法师请看,从这里前行六百余里,过黑岭,就是北天竺之境了。”国王指着不远处的雪山,对玄奘说。 玄奘默默地眺望着远方——蓝天、白云、雪山……叠加成一幅美丽的画卷。 灵山在迩,佛国匪遥,我终于要踏上那片圣土了!那里是佛陀的故乡,佛教的起源,那里有深藏在龙宫,由散发着香气的大象守卫的佛经吗? 年轻的求法僧虔心诚意,回顾这一路上的艰辛跋涉,不禁百感交集。 第一章 《摩奴法典》与婆罗门国 滥波国,北天竺地区的一个很不起眼的国家,城垣方方正正,城门不大,城墙也不太高,城内隐隐露出窣堵波的尖顶,看上去同中亚地区的睹货逻各国并无太大区别,然而玄奘却在这里驻足良久。 “师父,这里就是北天竺了,”沙弥圆觉兴奋地说道,“弟子幼时,曾跟随父母到这里学习过。” “阿弥陀佛。”玄奘欣慰地合掌——三年了,从长安上路以来,到现在已经整整走了三年!这一路,经历了多少黄沙雪谷、激流草甸、峭岩绝壁、莽莽丛林,历尽千难万险,今日总算到达佛国了。 离开迦毕拭国后,玄奘便与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达摩一直在往东南方向走,再一次穿越冰雪覆盖的黑岭,经六百余里山路,终于在这个秋高气爽的季节到达北天竺的第一个国家——滥波国。 天近傍晚,城外少有人行,显得极其萧瑟,只有几个衣不蔽体的家伙缩在偏僻的角落里,腋下夹着扫帚,手里拿着圆木筒,时不时地敲击几下,显得有气无力。 莫非是清扫街道的人?只是这木筒不知是做什么用的。玄奘正想向本地人打听一下这城中有没有伽蓝,既然墙根下有人,他便想都不想地走了过去。 谁知刚近前几步,那些人的脸上就露出恐惧的神色,手中的木筒敲打得更快了,那“笃笃笃笃”的声音显得急促而又慌乱。看着越来越近的玄奘,他们连连后退,时不时地还拿扫帚将地上的脚印扫去,神色显得极为慌张。 玄奘正觉得奇怪,就听到旁边传来圆觉惊恐的声音:“师父你要做什么?!” 玄奘没有回答,径直向前,圆觉和阿提伐摩显然有些急了,立刻上前,一左一右地拉住他,带着他转到了一边。 “你们搞什么?”玄奘一头雾水地问道。 圆觉急道:“师父,你不能接触那些人,那是很不祥的!” “为什么?”玄奘奇怪地问道,“我只是想打听一下这城中哪里有伽蓝,这也犯忌讳吗?” 阿提伐摩道:“法师要问路,等进了城再说。千万不要去问道旁的旃荼罗,他们不洁,会玷污了法师。” “旃荼罗?”玄奘顿时呆住了。 他的脑中闪过法显大师的游记《佛国记》,那里面有这么一段记载: “旃荼罗名为恶人,与人别居,若入城市则击木以自异,人则识而避之,不相唐突。” 怪不得那些人手里拿着小圆筒在敲敲打打呢,原来是为了叫人回避! 记得当初看《佛国记》的时候,玄奘就对这一段很不理解,不明白那些人为什么要“击木以自异”,法显大师说他们是“恶人”,难道是指犯了罪的人?若果真如此,这种惩罚方式倒也奇特…… 想到这里,他立即问道:“他们是罪人吗?” “他们是贱民,是不可接触的人,”阿提伐摩解释道,“法师千万不可再靠近他们了,刚才他们的影子差一点就落到了法师身上!” “影子?”玄奘觉得有些搞笑,“进入滥波国境的时候,还有首陀罗帮我们搬运过东西,影子相互重叠,再正常不过。莫非他们会什么巫术,可以通过自己的影子施法?” “哎呀法师,他们怎能与首陀罗相提并论!”阿提伐摩急道,“首陀罗尚在四种姓之中,而他们根本就不在种姓之内呀!他们的祖辈有很多都是逆婚而生之人,最是不吉,不净!你若不小心接触了他们,那是很晦气的,要立刻寻找洁净的水源,举行净身仪式。” 玄奘顿时鄂然。 他终于明白法显大师所说的“恶人”是指什么了,原来不是坏人,而是指“惹人嫌恶的人”,嫌恶到只要稍稍触碰就会觉得倒霉的程度! 他早知道五天竺地区的人是分种姓的,在四阿含经等佛经中也有这方面的记载。 天竺又被称为“婆罗门国”,这个名称是有说道的。据说,婆罗门是吠陀仙人的后裔,是一切知识的垄断者,甚至可以通过祭祀与神直接沟通,得到神的保佑和赐福。因而在社会中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为最胜种姓。 除婆罗门外,还有以王者、贵族和武士阶层为主体的刹帝利贵族,他们要藉着婆罗门的祭祀而得到神佑,因而是第二种姓; 吠舍是第三种姓,主要是从事商业、农业和手工业的自由民; 第四种姓是首陀罗,主要是被征服的奴隶。 在此之前,玄奘对种姓制度的了解仅限于此,他一直以为,身为奴隶的首陀罗,命运是最悲惨的,万万没有想到,还有在首陀罗之下的旃荼罗,他们的地位低下到连奴隶都做不成! 阿提伐摩在一旁不停地给他解释:“旃荼罗是极恶极卑贱的贱民,被排除在一切种姓之外,从事的也是最卑贱的工作,比如屠夫、钓徒、戏子、娼妓、刽子手、搬运无主尸体、清除粪便之类的。四种姓的人绝对不能与他们交往,就连喝水都不能共享一口井,否则便是不吉!这些人所居之处都有特别的标志,如果要出门行走,只能躲在路边的阴影里,而且要击木,提醒别人注意回避……” 这苛刻的规定令玄奘感觉不可理喻,他忍不住又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那些被他“唐突”的人已经悄悄离开了…… “那么,如果我不介意他们的不吉,硬要与他们接触呢?是否我也会被认为是不吉的人?毕竟我是个外国人,也不在四种姓之内。” 阿提伐摩顿时瞠目结舌,话都说不利索了:“法……法师,您可是有名望的高僧,又是来这里求法的,何必自甘堕落?惹人讥嫌?” “也就是说,如果我真的那么接触了他们,也不会有人对我怎么样,是这样吗?”玄奘微笑着问道。 “不是这样的!”阿提伐摩道,“确实有很多人不愿意去管外国人的闲事,他们顶多认为你不吉,不与你交往也就是了,那样你的求法会很麻烦,也不会有寺院接纳你。但这是最好的结果;如果有人想管闲事,到婆罗门天祠或者王宫里告你一状,你也有可能会被判有罪;还有一种更大的可能,就是一些人看不惯你,认为你是在挑衅,他们也不去告状,只悄悄纠结在一起,杀死你。不会有人认为他们的做法是不对的!还有就是,不管别人如何对你,你接触的那个贱民都一定是有罪的,他会被烧死,因为他辱没了一个有名望的高僧……” 听了这番话,玄奘彻底无语了,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他万万迢迢来到佛国,却不曾想,佛国给他的第一印象,竟是人与人之间如此尖锐的不平等! 见他神色黯然,阿提伐摩颇有几分担心,又说道:“大王叫我保护法师,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做。法师喜欢看书,弟子觉得您应该看一看《摩奴法典》。” “就是婆罗门教的那个法典?”玄奘问道,“我是佛教徒,为何要去看别的教门的教规?” 阿提伐摩道:“虽是婆罗门的教规,但是这里的很多国家都奉行,它是这片土地上的人们的生活法规和基准,包括佛教徒和耆那教徒都不能轻易违背。法师好歹了解一些,以后行事就可随顺世俗,权巧方便。话说回来,就算您实在看不惯,不想随顺,一旦被人抓住,要烧要杀,也知道是为了什么。否则连自己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岂不冤枉得很?” 看着这位迦毕拭官员一本正经地说着这么残酷的话,玄奘不禁苦笑起来。 一行人终于进了城,这个周长千余里的国家是连接中亚和天竺的要道,因而商旅众多,市肆当途。大街小巷弯弯曲曲。房舍、平台、楼观,有的用木头制作屋顶,涂上石灰,盖上砖坯;有的则用茅草盖顶,形式与中国也差不太多。居民大都体形矮小,容貌卑琐,举止也显得轻挑浮躁。 滥波国的佛教显然不是很发达,这一点打从玄奘进入国境就看出来了——不管是在乡间还是城市,到处都是或简朴或富丽的外道天祠,大约有几十座,那些奇形怪状的异道们进进出出,熙熙攘攘,煞是热闹。 玄奘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这些异道——他们的服饰五花八门,裁制诡异。有的腰系孔雀尾羽,有的脖子上挂着人骨项链,有的只用草和木板掩盖身体,有的赤身裸身,有的全身涂灰,林林总总,不一而足。最正常的是那些身穿白衣或红衣的,看起来还算有些威仪。 相比之下,佛教寺院就少得可怜了,这一路他们只遇到了不到十所,且僧徒寡少。 不过这里的僧寺结构倒是颇为新奇,四角建有高楼,楼阁至少三层,屋椽和屋梁雕镂得奇形怪状。门窗和墙上绘有众多漂亮的彩绘。 寺院里就可以找到《摩奴法典》,玄奘嘴上说不看别的宗教教规,其实并没有太多忌讳。出门在外,多了解一些东西总是好的。 何况他也看出来了,在这块土地上,婆罗门教显然比佛教更发达。 同佛经不同,《摩奴法典》并非刻写在贝多罗叶上,而是用了一种皮不像皮革不像革的东西,估计是为了保存更久吧。 打开第一页,上面写的是:“始终为脱离爱与恨的有智识的善人们所衷心赞成和奉行的就是法,现在请你们学习它。” 法典共分十二章,2685谒。其中第一章就是创世说,讲述了梵天创世的故事,并且说明,此法典也是梵天所著,传予人类的始祖摩奴,由摩奴编纂完成,再由其后代波利故传到人间。 《摩奴法典》虽名为法典,却属于法经或法论的性质,里面有教律,有习俗,有礼仪,有神话,纯粹谈法律的部份不会超过三成。 “摩奴为任何人规定的任何法,全都是《吠陀》中的教示;因为《吠陀》包含一切知识。” 《摩奴法典》用大量的篇幅规定了四个种姓的权利和义务—— “专志于寻求达到最后解脱的坚持义务的婆罗门,要圆满遵守下面六种实践:诵读圣典,教人诵读,祭祀,帮助人祭祀,布施,接受布施……” “在一切物类中,生物为高;生物中,赖智慧以生者为高;人在智慧动物中最高;婆罗门在人类中最高。” “这个世界曾经因为没有国王,到处为恐怖所搅乱,所以,为了保存万有,梵天才从天王、风神、阎摩、太阳神、火神、水神、月神和财神等的本体中,取永久的粒子,创造出国王。” “吠舍在接受结束圣纽仪式并娶和自己同种姓的妻子后,应始终勤勉从事自己的业务,并饲养家畜。因为造物主创造了有用的动物之后委托吠舍来照管,而将整个人类置于婆罗门和刹帝利的保护之下……” “吠舍要熟悉宝石、珍珠、珊瑚、铁、布、香料和调味料价格的高低;要熟悉播种应该使用的方式和地质的优劣,要了解整套的度量衡制……保护商品应该采取的最好措施,和一切关于买卖的事宜。应该以合法方式大力增殖财富,并注意给予一切生物以食品。” “出身低贱的人无论用哪个肢体打击出身高贵的人,这一肢体应被切断。这是摩奴的命令。” “首陀罗不论是买来的或不是买来的,都应强制他们从事奴隶工作。因为他们是被自存神创造来侍奉婆罗门的。首陀罗虽被主人解放,但不能摆脱奴隶地位,因为这种地位对他是天生的,谁能使他摆脱呢?” “婆罗门穷困时,可完全问心无愧地将其奴隶首陀罗的财产据为己有,而国王不应加以处罚;因为奴隶没有任何属于自己所有的东西,他不占有主人不能夺取的任何所有物。” 《法典》中专门说明,前三个种姓可以诵读《吠陀》经并参与宗教祭祀,通过“入法礼”获得第二次生命,死后可再投生于世,因此被称作“再生族”。其中,婆罗门死时只须拜神诵经,即可归返宇宙本体之梵天;刹帝利及吠舍族,除诵经祭祀外,还须苦练修禅,方可生入梵天;首陀罗则没有祭祀与听闻圣典的权利,因而也就没有未来,他们永远不能获得“解脱”,故称为“一生族”。 “一生族”究竟是什么意思?是否意味着死后就什么都没有了,无法转世?玄奘百思不得其解,因为后面还有这么一段话—— “盲目服从精于圣学、德名卓著的婆罗门家长的命令,是首陀罗首要的义务,并给他带来死后的幸福。” 死后的幸福?玄奘觉得更加纳闷,既然首陀罗被剥夺了参加宗教仪式的权利,因而只能是“一生族”,在这种情况下怎么会有死去的幸福? 他接着往下看——“首陀罗身心纯洁、服从高等种姓的意图,出言温和,不骄不矜,主要依附婆罗门者,取得较高的转生。” 真是奇怪啊,玄奘心中暗想,身为“一生族”的首陀罗居然还有“较高的转生”,这是否矛盾?还是我的理解不对? 不管怎么说,这部书是以种姓制度为核心,这一点是毋庸置疑的了。虽然它的涉及面很广,个人、家庭和国家生活的各个方面,都包罗进去,然其最主要的内容还是论及各种姓的地位、权利和义务,规定了人们对违反种姓制度的行为的奖罚。 “旃荼罗”的出现就是惩罚之一,《摩奴法典》第十章关于“杂种姓”中就明确地说:诸杂种姓产生的原因在于诸种姓间的通奸、娶禁止娶的女子和放弃本业。 这其中,“娶禁止娶的女人”是最恶的行为,《法典》称,逆婚所生的杂种为“旃荼罗”,是最暴恶卑贱之人,触之不吉。 《法典》中还规定了各种姓的职业,允许高级种姓的人在不得已时从事较低种姓的职业以谋生,而严禁低级种姓的人从事高等种姓的职业。事实上,由于没有接受过教育,低种姓者也不太可能从事高种性的职业。 玄奘不禁又想到了佛陀,当年佛陀在恒河一带传教,宣扬众生平等、四姓平等。《摩登伽经》中就曾明确地说过,婆罗门与旃陀罗,并无任何区别。这样的说法用《摩奴法典》的标准看,是完全不能忍受的叛逆。但是当时似乎也没有人拿着《法典》来对付他,虽然佛教与婆罗门教的斗争很激烈,虽然佛陀也遭到了很多诽谤,但总的来说还算柔和。他是怎么做到的?除了佛陀超强的智慧和感染力外,还有没有别的原因呢? 继续看下去,他很快便找到了原因,书中第十章中说,那些曾经侵入印度的波斯人、希腊人、塞种人等都是堕落了的刹帝利。摩奴的时代怎么会有这些人?还“曾经入侵”?特别有趣的是,这里面竟然提到了东方的秦帝国! 玄奘不禁微笑了,《摩奴法典》假托是“世界第一人”摩奴所编,但其实它成书的时间绝不会早于秦朝,甚至不会早于汉朝,因为塞人入侵印度是发生在汉朝时期的事情。 而佛陀则是与春秋时期的老子、孔子同时代的人。这也就是说,佛陀住世的时候,这部所谓的梵天所著、摩奴所编的《法典》还没有问世呢。 将摩奴的名字置于书首,无非是为了宣示书中的内容具有最为悠久的来源,和最为崇高的神圣性罢了。 第二章 弥兰陀所问经 玄奘觉得,印度的婆罗门教与中国的儒家,在某些方面颇为相似。都是注重伦理和社会秩序的,并且将这种秩序纳入到全民的道德规范之中。一旦有人破坏了这种规范和秩序,便会成为整个社会的公敌。 相比较而言,佛教关注的却是个人,是对每一个具体的独立的人的终极关怀。无论是“轮回”,还是“业”,都是自作自受。正信的佛教是没有“报在子孙”这一说法的,所谓“报在子孙”只是佛教与中国民间信仰相结合的产物,在正信的佛教徒看来,父母与子女之间只有“缘”的纠缠,没有“业”的替代,与君王之间的关系就更淡了,佛教的“修行”与“业”都是纯个人的概念,因而与整个社会秩序关联不大。 这种纯个人化的体验更容易在不同民族和人群中产生共鸣,这就使得佛教在世界范围内具有一定的普适性,因而传播得更加广泛。相比较而言,无论是儒教还是婆罗门教,都很难真正走出国门,为其他国家的人所接受。 但在某个具体的国家中,佛教却又始终比不上儒教或婆罗门教这种拥有极其强大的社会基础教派。人毕竟是群居动物,不仅物质上需要社会的帮助,精神上也需要他人的认可,甚至会从其他人对自己的看法中获得快感。 因而在中国,当佛教与儒教在某些教义上出现矛盾的时候,民众往往更加倾向于儒教;在印度,当佛教与婆罗门教在教义上出现矛盾的时候,民众则更加倾向于婆罗门教。原因无它,这是他们生活着的真实的世界——至少看上去是真实的。 不过,由于这两种类别的教化所关注的重点毕竟不同,矛盾也仅限于几个点,完全可以求同存异。这就使得很多印度人可以一边信仰佛教一边接受婆罗门教;就好比在中国,很多僧人被称为“儒僧”,而很多儒生同时也是佛门居士一样。虽然儒家与佛家在某些点上有着极大的不同和矛盾,但却可以搁置在一旁,取其相融的部分来接受。 从《摩奴法典》中来看,婆罗门的地位确实极高,他们掌握神权,占卜祸福,报道农时,因而受到广泛的尊敬,拥有无限的权威。他们可以免交各种税;他们不得被判处死刑或任何类型的肉刑;向婆罗门赠送礼物的人会得到祝福,并且收获善报。最受欢迎的礼物是土地,它可以“解除赠送者的一切罪孽”,因而婆罗门占有大量土地,常常是整个村庄。 婆罗门种姓虽不是世俗社会的统治者,但却是世俗社会的立法者。因为只有婆罗门为大梵之神圣知识的拥有者,而世俗的社会生活只有依照《吠陀》圣典的核心精神来建立其规范,才有可能将神圣的精神领域与世俗的生活经验融为一体,生活才可能以其世俗的方式来呈现其内涵的崇高。 说到世俗生活,《法典》里面也并不都是沉重的话题,还有一些有趣的东西,比如—— “只穿一件衣服时不应用食,不应赤条条地裸浴,不要在路上、灰上或牝牛的牧场上大小便。” “不要独宿在无人栖息的家中,不要惊醒财富和学识比自己高的酣睡者。” “不要因动怒而抓取人家的头发,或打击其头部,或自己打击自己的头部,用油涂首后,不要用油接触任何肢体。” “打闪、打雷、下雨或流星到处从天陨落时,阅读应中止到第二天的同一时刻。摩奴就是这样决定的。” “应当知道启示即经典,传承即法典,两者在任何一点上都无可非议,因为义务的体系全部源出于它。” “正义的最高根据在于《吠陀》圣典,所以刹帝利首先必须诵读圣典,礼敬婆罗门。” …… “看来,要全面了解这些,我还得看一看《吠陀》。”玄奘喃喃自语道。 然而,当他向寺中僧侣提出这一要求时,却被告知寺中没有《吠陀》,只能到婆罗门教的神祠里去借。 玄奘也只是出于好奇,并没有想着一定要看,既然这里没有,也就算了。 看多了这种东西到底不太舒服,玄奘合上书,决定出去走走,散散心。 这座城市里最盛行的娱乐活动便是说书,讲的竟是佛教故事。正被《摩奴法典》弄得身心疲惫的玄奘听到当地人绘声绘色的说书,忍不住驻足倾听。沙弥圆觉和来自迦毕拭国的使者阿提伐摩也被这些故事吸引住了。 “从这里往西,在极西之地有一个地方,名叫巴克特里亚,”一个头缠白巾,腰扎泥嚩些那的小个子说书人坐在篝火旁边,眉飞色舞地讲述着,“大约一千年前,巴克特里亚出了位梅南德国王,你们一定听说过这个人吧?” 玄奘摇摇头,其它听众也都摇头。 说书人得意地一笑:“我想,你们一定知道他,佛经上把他称为弥兰陀王。” 玄奘恍然大悟:“就是《弥兰陀王所问经》中的那个弥兰陀吗?” “除了他,还有哪个弥兰陀呢?”说书人惊奇地看了玄奘一眼,接着说道,“此人也算是个圣王了,他学识渊博,智慧过人,对佛教又很崇敬,但同时又提出了许多问题和疑惑。比如他想知道像他这样未出家的人是否也能达到觉悟,如果能的话,僧人们为什么还要过禁欲苦修的日子?佛徒们只要虔诚供养佛陀的舍利,就能够往生西方极乐世界,可是为什么佛陀却告诫弟子们不要那么做?为什么佛教认为自我并不存在?涅槃是否是佛教徒所要达到的最高目标和所要实现的最终解脱?它的本质又是什么?法师既然知道弥兰陀王,想来也听说过这些故事吧?” 玄奘点头道:“弥兰陀国王所提出来的问题,后来结集成佛教的经典《弥兰陀王所问经》。它回答了人们,特别是那些刚刚开始接触佛教的人们对佛教的疑惑和不解,因此很受欢迎。贫僧幼时便读过此经。” “这就是缘法啊。”说书人感叹道。接着,他开始讲述经中的一个故事—— 大约一千年前,亚历山大率领他的东征军队渡过印度河,进入西北天竺,这片广袤的地区开始接受希腊人的统治。虽然亚历山大很快就退了兵,仍有不少希腊籍的军官留了下来,这其中就包括弥兰陀王的祖上。 又过了一百多年,弥兰陀王以舍竭城(巴克特里亚)为首府,建立起一个王国。这个王国的鼎盛时期,疆域从中亚一直延伸到西北天竺一带,包括迦湿弥罗及梵衍那。 随着说书人的讲述,玄奘的思绪重新回到了那部自幼便读过的经典之中—— 弥兰陀王继承了希腊哲人擅长思辨的传统,经中说他“聪明博通,事无不练;以己所知,谓无酬敌。”他派遣大臣,迎请天竺高僧那先比丘到舍竭城,将他所能想到的问题全部提出来,对佛教一一发难。 “那先”在梵文里是象的意思,据说那先与一头大象同日出生,他的父母便替他取名为那先,当他成为佛教徒后,有人说他是象王转世。 那先比丘是一位极具智慧的阿毗达磨论师,他用比喻的手法,轻而易举地解答了弥兰陀王提出的各种问题,把佛教中那些最微妙、最棘手的概念深入浅出地介绍给弥兰陀王。 比如,弥兰陀王诘责他说:“你跟佛陀不是同一个时代,也没有见过他,你怎么知道有没有佛陀这个人?” 那先比丘立即反问他说:“大王,您的王位是谁传给您的?” “我父亲传给我的啊!” “您父亲的王位又是谁传给他的?” “当然是我的祖父。” “那么祖父的王位又是谁的?” “曾祖父啊!” 那先比丘继续问:“这样一代一代往上追溯,您相不相信您的国家有一个开国君主呢?” 弥兰陀王正容回答:“我当然相信!” “您见过他吗?” “没有见过。” “没有见过您怎么能相信呢?”那先比丘又问。 弥兰陀王道:“我们的开国君主制定了典章、制度、律法,这些都是有历史记载的。所以,我虽然没有见过他,但是,我相信他一定存在。” “大王说的极是,”那先比丘微笑颔首道,“我们相信佛陀确有其人,是因为佛教也有佛、法、僧,有经、律、论,有佛陀制定的戒律和历史事迹,决不是虚构不实的人物。这个道理与你们有开国君主是相同的!” 弥兰陀王接着又问:“你们佛教徒常讲,人的第一快乐就是证悟涅槃,达到不生不灭的境界。那么那先比丘,你已经证悟涅槃了吗?” 那先比丘谦恭合十道:“我很惭愧,还没有。” 弥兰陀王得意地问道:“既然没有证验过,那么,你又怎么知道有涅槃这种境界呢?” 那先比丘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弥兰陀王:“大王,假如我现在拿一把刀把您的一条胳膊砍掉,你会不会痛呢?” 弥兰陀王勃然变色说:“当然会痛!哪有膀子砍断了不痛的!” 那先比丘追问:“可是大王的胳膊并没有被人砍断过,您怎么知道会痛呢?” “难道非要自己经历过才知道痛吗?”弥兰陀王觉得很不可理喻,“我看见过别人被砍断膀子的痛苦情状,这难道还不够吗?” “是的,足够了,”那先比丘微笑道,“贫僧也同样看到过别人证悟涅槃时候的快乐,所以我知道涅槃境界的美妙。” 弥兰陀王还是不服,又提问道:“你们佛徒常常劝人要修来生福,你们既没有经历过死亡,又怎么知道人死之后还有来生呢?” 那先比丘回答道:“这就好比柳柑,果实成熟以后掉在地上,果肉腐烂了,可是种子却埋在土壤里,一等到时机成熟,就会萌芽、成长,重新长成一棵柳橙树。人的身体只是四大暂时的假合,幻境破灭,躯体也就死亡了,可是业识的种子却能不断地在生死中流转,就像柳橙的种子一样在六道轮回中生生不息,不止有一个来生复苏,而是有无限个来生。” 弥兰陀王心有不甘,又提出第五个问题:“你们出家人爱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呢?” 那先比丘道:“身体只是四大五蕴和合的色身,我们出家人自然是不爱的!” 弥兰陀王听了,立刻反驳:“你说你们不爱自己的身体,但是,你们出家人一样要穿衣、吃饭、睡觉,还不是在保护这个色身?若说不爱,岂不是自相矛盾?” 那先比丘微笑着反问道:“大王,假如您的身上长出了一个脓包,您爱不爱它呢?” “脓包?那么肮脏的东西,谁会喜欢它?” “既然不喜欢它,为什么要把它洗干净、敷药,时时守护它,不使它恶化,每天看着它有没有好一点?若说不喜欢包,这种做法不是自相矛盾吗?” 弥兰陀王很不服气地辩驳:“我不是喜欢那个包,而是为了身体的健康才要保护它的!” 那先比丘点头道:“这就对了!出家人不爱这个身体,但是为了借假修真,也不得不暂时照顾这个空幻的身体啊!” 弥兰陀王紧接着又问:“佛陀能知道过去、现在、未来的三世因果吗?” 那先比丘点头道:“佛陀具足六通,当然能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他不把所有的神通教给你们,让诸弟子迅即知道过去、现在和未来的业障,那样你们不就通通开悟了吗?何必一点一点地让你们慢慢历练呢?” 那先比丘反问道:“大王,假如您是一个医生,是不是知道各种治病的方法呢?” “当然啦!医生对于什么药能治什么病,是通通都要知道的啊!” “既然医生知道百草药性,他能不能把所有的药都开给一个病人吃呢?” 弥兰陀王立刻摇头:“当然不能!治病要对症下药,病人才会好,怎么能胡来!” 那先比丘顺势道:“同理,佛陀传授佛法也要因材施教、对症下药,依照弟子根器的不同,一点一点逐步传授,这样才能如法得道。否则,偃苗助长,反而容易弄巧成拙啊!” 弥兰陀王面露赞叹之色,十分佩服那先比丘对答如流的智慧,紧接着他又提出了一连串的问题,一个比一个更难回答,但是那先比丘智识过人,胸有成竹,依旧微笑着一一开示。 《弥兰陀王问难经》中据说有304问,因经文散佚,仅存262问,全面回答了关于佛教的各种问题。 最后,这位以雄辩而自负的希腊君王被佛法的智慧深深折服,皈依佛教。 “至高的真理是无法用形象来形容的,”说书人向周围的听众总结道,“然而,没有形象,真理就无法展示自己,于是人们强设了一些形象来展示真理;最高的思想是无法用语言来描述的,然而,没有语言,人们就无法了解这一思想,于是人们勉强用已知的语言来解释这些思想。” 听到这里,玄奘心中暗暗点头,到底是在佛国,连靠讲故事吃饭的说书人,都有如此慧根,知道形象无法表达终极真理,但有助于人们最终领悟佛教之中那种只能意会、不能言传的觉悟的境界。 天已经很晚了,人群渐渐散去,玄奘同说书人聊了几句,得知他是本地人,名叫乌波摩格,刹帝利种姓,果然是个优婆塞。 “请问这里就是滥波国的都城吗?”玄奘问,“贫僧远道而来,想去见王,却没有看到王宫。” “王宫以前有,现在荒废了,”乌波摩格笑道,“这里的土著王族早已不存在,那些豪门大族相互之间争斗了几百年,谁也斗不过谁。所以现在,这里没有最高君主,最近才隶属于迦毕拭国。” 玄奘很惊讶,这么说,这个国家岂不是已经名存实亡了? “这种情况,可以由百姓推举王者呀,”他说,“很多国家都是这么做的。” 乌波摩格摇头道:“别的国家或许可以这么做,但滥波国不行。” “为什么?” “因为这里的百姓谁都不服谁,”乌波摩格解释道,“他们喜欢歌咏,喜欢安乐,彼此间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相互欺骗、讥嘲,谁都不愿意尊他人为首。” “原来如此。”玄奘觉得这倒挺有意思。 乌波摩格道:“其实这样也挺好的,大家过自己的日子,多个国王多麻烦呀!” “好是好,只是,既然嫌麻烦,又何必要隶属于迦毕拭国呢?那不还是尊他人为首吗?”玄奘笑问道。 乌波摩格顿时被噎住了,挠挠头说:“可能是因为,迦毕拭国的国王离我们比较远,人们不介意遵从他吧。人就是这样,宁愿以陌生人为首,也不愿意遵从自己的邻居和熟人。” 这大概就是人性的特点吧,玄奘心中暗想,中原不也有“外来的和尚会念经”这一说法吗? 第三章 这地方叫什么? 一个佛教居士见到远来的僧侣,自然会想到供养,做些功德。说书人乌波摩格也不例外,他盛情邀请玄奘三人到他家中坐坐。 对于这份好意,玄奘欣然领受。他初来乍到,也确实想从当地平民这里了解更多关于这个国家的情况。 天竺平民的房子,从外表上看都很俭朴,墙上刷着石灰,地上铺着干牛粪,上面还洒着零零星星的几片花瓣,虽然已经干了,隐隐还有香气。 但是一进屋,内部装饰竟是颇为奢华——地面上铺着柔软的细毛布,墙上挂着艳丽的装饰,各种金、银、铜、铁器皿擦拭得锃亮,给客人坐的绳床上竟然还镶嵌着珍珠。 女主人穿着艳丽的纱丽出来,奉上水果和甘蔗汁。她的个头比乌波摩格还要高一点儿,头戴花环,身上涂着香,脖子上佩戴着彩色璎珞,手臂和脚踝上挂了很多镯子,走起路来“叮当”作响。 “尊夫人不是本地人吧?”使者阿提伐摩突然问道。 “她是那揭罗喝国人,是我从那里把她骗过来的!”乌波摩格很得意地说道。 看来这乌波摩格虽只是个说书人,日子过的却很富裕。 相比阿提伐摩,玄奘更关注这个国家的佛寺和圣迹,于是便向乌波摩格打听。 乌波摩格告诉他:“这滥波国里的僧徒确实不多,学的大都是大乘佛法。” “这里已经是北天竺了吧?”虽然弟子圆觉已经给了他肯定的回答,玄奘还是想从当地人口中得到证实。更重要的是,他的心中一直有个疑惑,想要明确一下。 “天——竺?”乌波摩格明显觉得奇怪,“法师可能初来乍到,听音不准,这滥波国和邻近的那揭罗喝国同属于印特迦半岛的范畴,何来天竺之称?” 听了这话,玄奘终于证实了自己这一路之上的困惑和想法——在汉代的文献中,人们称天竺为“身毒”,《史记》里便是这么写的;还有的文献称“贤豆”,唐人称“天竺”,可是他一路西行,发现西域等地的人们却不这么称呼。 早在素叶城,玄奘就从统叶护可汗口中听到了“印特迦”这一称呼,后来行走中亚,一路上又多次听到这一名称——“印特迦”就是天竺吗? 原本他一直以为,以前人们所说的“天竺”,有口译之误,现在看来,这音译果然有点问题。 见玄奘双眉微蹙,乌波摩格忙又问道:“法师所说的天竺,便是印特迦吗?” “贫僧也不知要去的地方的确切名称,”玄奘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只知道那里是佛陀出生、得道、讲法和入灭的地方。那里有佛法,有圣贤,贫僧此行,便是来求法的。” “这就对了,”乌波摩格笑道,“这里便有佛法和圣贤。法师你从大都城往南行,便可看到一座小岭,岭上有塔,当年佛陀曾经从王舍城步行至此,那座塔便是为纪念此事而修建的。塔的南边就是我夫人的故乡那揭罗喝国,那里圣迹更多。法师若是继续南行,翻过一座岭,再穿越开泊尔山口,便到了。” 玄奘大喜,合掌谢过了乌波摩格,在这个热情的说书人家中歇息了一晚后,便带上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伐摩,继续南行。 走不多久,果然找到了乌波摩格所说的那座纪念塔,由于岁月的沧桑,上面已是斑斑驳驳。玄奘站立塔前,遥想当年佛陀也曾在此处驻立,不禁百感交集,顶礼膜拜。 从滥波国再往南去二十余里,便到了著名的开泊尔山口,这里属那揭罗曷国,最窄处仅十余尺,却是大雪山地区最重要的山隘,是由中亚进入南亚次大陆的唯一通道。波斯人、希腊人、大月氏人,以及历史上的诸多征服者,都曾从这个山口出入那片神奇的次大陆。 过了开泊尔山口,渡过岭济河,便来到群山环绕的那揭罗喝国。 这个国家比滥波国大了许多,也似乎更加富裕,一路上庄稼茂盛,花果众多,民风淳朴,行来十分愉快。 同滥波国一样,那揭罗曷国也没有最高君主,不过国都之中有一位城主。 听说一位东方法师远道而来,求法取经,城主非常高兴,忙派人将玄奘请入宫中,安排供养。 “法师不远万里,西来求法,真是世所罕见,”城主兴致勃勃地说道,“像法师这样的高僧一定能解答我心中的疑问。” “城主过奖了,”玄奘合掌道,“贫僧自己尚有疑问,又何敢为他人释疑?何况这里乃是佛地。但得与城主共参佛法,也便足慰平生矣。” 城主哈哈大笑:“法师说得极是,我国虽不是佛陀出生或得道的地方,却也有多处佛陀遗迹,大雪山以北的很多僧人都曾到过这里,法师可一一瞻仰。” 玄奘很高兴,自从翻越大雪山,渡过阿姆河,看到的“佛迹”便越来越多,那些看似普通的佛寺也因此有了灵性,使他强烈地意识到自己离佛陀越来越近了。 “多谢城主,”他恭敬合掌道,“只是玄奘初来乍到,不识路径,也不知贵国都有哪些遗迹?它们又在何处?” 城主道:“出大城往东南方向走一拘卢舍,有一座窣堵波,乃是阿育王所造。相传当年佛陀在行菩萨道之第二僧祇时,在此地遇燃灯佛,是他为燃灯佛敷鹿皮衣于地,更以自己的长发布地掩泥,让佛行过,以示敬意。燃灯佛因此当场为他授记。虽然历经劫坏,遗迹仍然存在,常有天人在那里散花供养。”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赞叹道:“布发掩泥的故事,玄奘早已听说,能亲自来到这胜迹瞻仰,实在是难得的机缘,玄奘一定会去的!” 走出宫殿后,玄奘立即找了个当地的吠舍做向导,又命圆觉和阿提伐摩在住处等着,自己则同向导一起,骑马往东南方向而行。 路上,玄奘边走边同这个肤色黝黑的向导聊天:“这五天竺是一座半岛吗?贫僧原先还以为这里只有五个国家,所以才叫‘五天’,现在看来,这里的国家数目比我想象得要多得多。” “五个绝对不止,”向导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涂红的牙齿,道,“这个半岛上有八万四千个国家。” 玄奘大吃一惊!八万四千个?国家?这也未免太夸张了些吧,就算一个村庄是一个国家,只怕也没这么多啊。 向导摇晃着脑袋,侃侃而谈:“法师您别看现在国家多,当年转轮圣王阿育王在位的时候,所有的国家都统一在了一处,那时的圣贤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样多,他们在地上留下了数不清的神迹,可惜现在圣贤没有了,就只剩下了遗迹。” 说到这里,他摇摇头,看上去很是遗憾。 玄奘心里一动:“当年,阿育王建立的统一国家叫什么名字?” “叫Sindhu。” “辛度……”玄奘喃喃自语,这个词的原义是“河流”,让他想起了“印特迦”这一说法,以及这一路之上听到的五花八门的称呼,比如,波斯商人称这里为Hindu,罗马人叫Indu,而龟兹人则干脆叫Indak,也就是统叶护所说的“印特伽国”。再加上以前在国内所看文卷中出现的“天竺”、“身毒”、“贤豆”、“乾笃”、“忻都”、“盈丢”、“欣都思”等称呼,与这些发音多多少少都有些相像,看来是由于方言的不同而导致的差异。 相比较而言,玄奘更喜欢Indu(印度)这个简洁明了的发音,恰好这个词在梵语里是“月亮”的意思。在玄奘心中,佛国就像天上的月亮一般皎洁明亮。这里的气候颇为炎热,虽然已经是深秋,阳光还如夏天一般炙烈,玄奘也希望,能借月亮来为这片土地上的人们带来一丝清凉…… 半个时辰后,向导突然指着远处的山岭道:“法师请看,我们到了。” 玄奘顺着向导手指的方向望去,果然看到岭上有一座石塔,高三百余尺,雕刻精美,颇为壮丽。 “那便是阿育王为当年布发掩泥的故事所建的塔了。”向导说道。 玄奘来到塔前,环绕礼拜,他的眼前时时闪过一件鹿皮衣的影子。 那是燃灯古佛的时代,身穿这件圣衣的善慧童子,见一王族女子拿着许多青莲花,他就花了五百钱买来五枝,奉献给燃灯佛。 燃灯佛行走时,善慧童子发现,前方的道路上有一滩污水。他想,佛是赤足行走,这污水岂不会弄脏了佛的双脚?于是便将自己身上的鹿皮衣脱下,覆在地上。 可惜鹿皮衣太小,不足以覆盖住全部的污泥。于是,年轻的菩萨便弄散了自己的头发,侧卧在衣服中间,长长的黑发均匀地在大地上铺开,遮盖住了道路上的泥泞。 燃灯佛从那长发上面踏过去后,便为他授记:“善男子,汝于来世,后九十一劫,当得作佛,号释迦文如来!” 许多年以后,阿育王来到这里,建塔留念,从此,那些泥泞表面的头发一直陪伴着这位充满传奇的王者,在他孔雀王朝的几案上与法典相衡。 层层气流中,玄奘仿佛看到,暮年的阿育王就站在塔前,在寂寞地礼佛,他金黄色的头发被风吹拂着,翻卷出一绺绺的银丝…… 一位老僧从塔中出来,看到玄奘在此驻足沉思,便上前打了个招呼,告诉他:“从这里往西南方向行五拘卢舍,也有一处圣迹,那里便是佛陀当年买花供佛的地方,同样有塔做标记。每到斋日期间,天上往往散落鲜花,黎民百姓竞相供养。” 谢过老僧后,玄奘提出了他的疑问:“布发淹泥和买花供佛的事情都发生在九十一劫前,世界早已经过无数次的成住坏空,火灾起时,连苏迷卢山尚且要化为灰烬,为什么单单这些地方还能存在?弟子知道佛不是妄语之人,那么,究竟是什么缘故,使得布发掩泥的故地,到现在还是湿泥呢?” 玄奘显然是敢于怀疑的,因为这样的问题对于一个佛教徒而言,便是想想都是有罪的。一个前来礼佛的僧侣居然敢提出这样的问题,老僧觉得颇为惊异,不由得多看了他一眼,这才回答道:“世界毁坏时,圣迹自然也是要跟着毁坏的,但是在本空之处,因为佛的愿力庄严,不被毁灭,仍如同原来的样子。当世界再成时,依着如来的愿力,圣迹又在原来的地方重现了。这就好比苏迷卢山,坏了还能重现,是不足为怪的。” 原来如此。玄奘接受了这个解释,毕竟苏迷卢山也还在。想起当年佛陀的虔诚作为,他不禁触景生情,感慨不已。 然而,所谓的圣迹毕竟都是过去的事情了,这个国家现在的佛法并不昌盛,伽蓝之中僧徒寡少,佛塔虽多,大都已经荒芜倾颓。 在都城内,玄奘就曾见到一大片石头基址,虽然只余底座,他还是一眼就看出,那是一座大佛塔的故基。 于是他向当地居民询问,多数人都不知道这个基址的来历,只有一个老人告诉他说:“这里确实是座佛塔,从前塔内藏有佛牙舍利,庄严华丽。据说这塔不是人力建成,而是从天而降,是天示祥瑞啊!如今佛牙已经不见,只剩塔基了,难为法师还能看出来。” 此情此景,令玄奘感伤不已。 告别老僧后,玄奘又往城西南参拜了另一座佛塔。 这时,向导告诉他:“从这里继续往东南方向走,过一个沙岭,便是酰罗城了。那可是一座很有名的城市,咱们这里的人,又称它为佛顶骨城。” “佛顶骨城?”玄奘喃喃自语,“就是说,那里有佛陀的顶骨舍利了?” “正是,”向导兴奋地说道,“法师到了城中,可看到一座多层阁楼,楼内有七座小宝塔,塔中供奉着很多佛陀使用过的遗物,其实最著名的就是佛陀顶骨舍利。这里的僧人和远来的信徒甚至普通俗众,没有未去过那里的。” “这是自然的,”玄奘道,“佛陀顶骨舍利是何等的珍贵和殊胜!既然到了这里,哪有不去拜谒的道理?” “法师说得也没错,”向导道,“不过,普通人到那里去,也不全是为了膜拜佛骨,而是为了取印。” “取印?是什么意思?”玄奘问。 “这便是佛顶骨最为殊胜之处了,”向导解释道,“通过一套仪式,人们可向佛顶骨拜求吉凶祸福,这便是取印。法师到时候也可以试试。” 玄奘心中纳闷,用佛陀的遗骨舍利来预测吉凶,这么做真的合适吗? 他思来想去,不明所以,只能把这理解为当地人的一种特殊风俗了。转念一想,若能亲身去瞻拜一下,不就什么都明白了吗? “但不知那酰罗城离此有多远?”他问那向导。 向导说:“也不算远。法师若走得快,抬脚就到了;若走得慢,则还有八万四千由旬。” 听了这话,玄奘不由得一怔,他初来乍到,还不太明白印度人的计数方式,就拿这“由旬”来说吧,他只知道这是当地人计算里程的单位,一由旬究竟有多长?他到现在也不是太确定。记得小时候读过《注维摩经》,里面有提到“由旬”这个概念:“僧肇曰:由旬,天竺里数名也。上由旬六十里,中由旬五十里,下由旬四十里也。”居然分上、中、下由旬,差别相当可观; 《那先比丘经》中说:那先问王:“王本生何国?”王言:“我本生大秦国,国名阿荔散。”那先问王:“阿荔散去是间几里?”王言:“去二千由旬,合八万里。”由此可见,这部经里的一由旬合四十里。 后来认识了般若羯罗,才知道所谓的“由旬”,正确的发音应该是“踰缮那”。般若羯罗曾跟他比划过,从哪儿到哪儿是一踰缮那。当时他的估计差不多相当于中国的三十里,虽不是经中所说的四十里,却也是相当长的一段距离;到了滥波国,按当地官员所指的长短,则只有十六里左右。 但不管怎么说,一由旬都是很长的距离,八万四千由旬要比从长安到这里还要长得多,这还不算远吗? 可是,看那向导的脸色,似乎丝毫也没有开玩笑的意思。 联想起前面他所说的印度有“八万四千个国家”,玄奘不禁有些怀疑,这向导是不是对自己不清楚的数字都用“八万四千”来代替? “那么,何时才能走到那里呢?”玄奘决定换一种问法。 “如果是骑马,只需一天就到了,”那向导说道,“如果法师要去那里,我可以继续为法师带路。” 这样听起来也不算太远,玄奘想,但那毕竟是另一座城市,且一去数日,总得跟城主辞行才好。而且拜佛骨取印这等殊胜之事,也该带上圆觉和阿提伐摩,让他们也能感受到些许佛光。 想到这里,他便同向导约定,第三天到酰罗城去,请向导也回家去做些准备。 第四章 神奇的佛顶骨 回到王城住处,玄奘问弟子圆觉:“你可知一由旬有多远吗?” “一由旬啊,”圆觉张开手臂道,“一由旬便是古之圣王一天行军的距离。”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玄奘只得再问:“那么,这一天行军的距离究竟有多远呢?” “这个,弟子也不甚清楚,”圆觉摸了摸脑袋说,“不同的地方都不一样。弟子只知道,在迦毕拭国,把一由旬分成八拘卢舍,师父应该知道拘卢舍吧?” “听说过,”玄奘道,“但还是不知道有多长。” “一拘卢舍就是大牛鸣声所能达到的最远距离。” 这又是一个模糊的概念,玄奘心想,牛跟牛不一样,不同的地方声音传播也不同,这大牛鸣声所能达到的最远距离又是多远呢?只怕各个国家又不一样吧。 “还能再细分吗?”他问。 “可以啊,”圆觉道,“一拘卢舍又被分成五百弓,一弓为四肘,一肘为二十四指,一指为七宿麦。下面还有虱、虮、隙尘、牛毛、羊毛,兔毫、铜水……再分下去就是细尘,把细尘分成七分,叫做极细尘。到了极细尘,就不能再分了,再分就空无所有,所以又叫做‘极微’。” 玄奘感叹不已,想不到印度人将长度单位分得如此之细,以前只知道佛经中的大数十分恐怖,比如无量、无边、无等、不可数、不可称、不可思、不可量、不可说……现在看来,这种微小的单位,也分得极其细致。 虽然仍没有弄明白一由旬到底有多远,但显然不短。 “照这样说,八万四千由旬岂不是要走到天边去了?”他自言自语地说道。 阿提伐摩恰好进来,听到这话,忍不住问道:“法师要到哪里去,需要八万四千由旬啊?” 玄奘将那向导的话重复了一遍,又道:“那个向导的话似乎不甚可信,他好像很喜欢用八万四千这个数字。” “这没什么奇怪的,”阿提伐摩笑道,“就是在迦毕拭国,也有人这样说。只有学过‘五明’大论以及‘四吠陀’的婆罗门和刹帝利才能计算出具体的数目,至于吠舍以下的普通平民,超过十以上的数字全是八万四千,法师千万别以为他们是在吹牛打妄语。” “原来如此。”玄奘恍然大悟。 印度高种性人家的孩子从七岁起便要系统地学习“五明”大论和“四吠陀”,他们的逻辑、文学、哲学与数学能力都非常强;而低种姓的别说受教育,就连识字写字都不被允许,如果发现一个首陀罗在写字,那是要把手给剁掉的。因为婆罗门祭司认为,文字是大神梵天创造的,是非常神圣的东西,绝不能被下等人肮脏的手给玷污了。 也正因为如此,那些低种姓者就显得浑浑噩噩,莫说是学问,就连语言词汇都少得可怜。 到了第三天早晨,向导果然来找玄奘,于是大家一起出发,前往酰罗城。 往东南方向行走二十多里,抵达一座沙岭,岭上有一座石砌的佛寺,殿堂高敞,楼阁重重,看上去十分雄伟壮观。 这样的寺院,玄奘自然不愿意空过,想进去拜佛。谁知叩了一会儿门,不见有人出来。轻轻一推,大门自动开启。走进去看,只见庙宇寂静,佛像蒙尘,竟无一个僧人在此居住。 玄奘心中有些失落,在佛国,佛法竟隐隐显露出衰微之相。 他不知道,这才刚刚开始,在他随后的路程中,这样的事情会一再出现,直至让他绝望。 度过这座沙岭,又走了十余里,便到了酰罗城。 这座城池方圆四五里,高峻险要,城池坚固,城中遍布花卉、林树、池塘、湖泊,风景秀丽,水色清澄。 城中果然有一座木制重阁,柱子漆红。一个身着白衣的婆罗门从里面走出来迎接他们,并将玄奘等人引入重阁之中。 婆罗门带他们上楼,边走边向玄奘介绍说:“这重阁之中圣迹甚多,不仅有佛顶骨,还有佛陀的檀木锡杖、佛的僧伽胝衣,不一而足。那块珍贵的释迦佛骨就供奉在这第二重阁的七宝小塔中。” 说着话,他们已经进入到那七宝小塔的面前,只见塔中央是一只锦盒,婆罗门告诉玄奘,如来顶骨就在盒中。 玄奘虔诚地走上前去,见这舍利盒上镶嵌着各种宝石,看来也是非常难得的至宝。 他深深地合掌一拜,请求道:“不知檀越可否开启宝盒,让玄奘一睹佛骨真容?” 那婆罗门道:“法师勿怪,我一个人是打不开宝盒的。” “这是为何?” “城主非常敬重佛陀顶骨,为避免遭人掠夺,专门从国中找了八个有声望的豪姓族人共同看护。每人都有一套印章和钥匙。每日清晨,必须八人俱到,各视其印,共同开启宝盒,取出佛顶骨来给大家瞻仰。过午之后,便又将宝盒锁上了。”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道,“这也是城主礼敬佛骨之意。如此说来,我们只能待明日再来瞻仰了。” 虽然觉得有些遗憾,玄奘还是乐意遵守人家的规则,他与弟子圆觉和使者阿提伐摩就在这重阁之中歇息了一晚。第二天一早,三人沐浴更衣,又来登阁,果然看到有八个婆罗门身着盛装,站在阁前,显然是在等候他们。 八个婆罗门各取其印相对,然后一起将盒盖打开,却见里面有许多层的厚锦包裹。 一个婆罗门走上前,将包裹重重揭开,玄奘这才看到置于香灰之中的佛陀顶骨。 这块顶骨呈黄白色,周长一尺二寸,其相状有些浅平,形相如同天盖,盛于宝函之中,骨上的发孔七窍历历分明。 玄奘双手接过宝函,看着里面的佛陀遗骨,一时竟有些情不自禁,连身体都在微微颤抖。 走过了千山万水,经历了千难万险,惟有此时此刻,我能与佛陀如此接近,佛的气息就这样静静地流淌在自己的身边…… 婆罗门丝毫没有注意到玄奘的动情,站在一旁提议道:“此圣物能卜吉凶,法师要不要试一下?” 玄奘没有答话,而是恭恭敬敬地放下宝函,虔诚顶礼,泪湿衣襟。 这时,守骨的婆罗门已经取来香泥和帛练,放在一旁。 阿提伐摩忍不住问道:“这便是占卜用的东西吗?请问如何占卜?” 婆罗门答道:“用此香研磨成沫,和水为泥,再用帛练裹住香泥,置于佛顶骨上,然后根据其人福德大小,帛练上就会留下不同形状的印记,可依此来预卜吉凶善恶。” 另一婆罗门道:“数年前,有北方大月支王,想知道自己来生的果报,便到这里来,用香泥取相,结果显示出马的形状,大失所望。后来,他又增加布施,积累功德,进行忏悔,再次用香泥取相,这次显示为狮子形,虽然位居百兽之王,终究还是畜类;他又全心皈依,增加布施、斋戒,这次才现出人和诸天的形像。这样,大月文王才心满意足地返回本国。这里有现成的香末和帛练,法师也可以一试。” 玄奘擦去泪水,起身合掌拜谢。上前取了香沫和泥,裹在帛练之中,轻轻印在佛顶骨上。 拿下来一看,上面显示出来的是一棵树的形状。 那婆罗门见了此印,惊奇万分,连声祝贺道:“难得!难得!这是菩提树,是难得的祥瑞之相,凡人是不可能得到此像的!法师印得此像,这意味着您终将得证菩提圣果!” 其余几位守骨的婆罗门,也都上前弹指散花,祝贺玄奘。 这时,沙弥圆觉早已跃跃欲试,上前说道:“师父,让弟子也取一印好吗?” 玄奘点头,让在一边,又对站在旁边的阿提伐摩说:“居士也可上前取印。” 两人大喜,各自上前取了香沫帛练,在佛骨上取印。 结果,沙弥圆觉得到的是一朵莲花,迦毕拭国使者阿提伐摩得到的则是一尊佛像。 “是不是很吉祥?”圆觉回过头,有些不太自信地问师父。 “当然,”玄奘点头道,“莲花和佛像都是十分吉祥而又殊胜的。” 那婆罗门上前道:“你们一行取的都是大吉印记,殊为难得,可喜可贺。至于玄奘法师的那个菩提树更是罕见之至,足见法师佛缘深厚,有菩提之份啊。” 玄奘听了这话,心中极感欣慰。他想,佛顶骨是无比神圣灵验的圣物,菩提树又是佛陀得道的印证,象征着功德圆满。因而就算那婆罗门说的“终得菩提圣果”之辞有些过誉,这个印记至少也昭示着自己的取经之旅会有一个非常完满的结果吧。 谢过守骨的婆罗门,玄奘再一次礼拜了佛顶骨后,便同弟子圆觉、使者阿提伐摩以及向导等人一起出了重阁。 婆罗门又引他们几位见了别的圣物,如状如荷叶盘的骷髅骨塔,色泽同顶骨一样,也用宝盒封装,放置在七宝小塔之中;还有佛的眼睛,形状有李子那么大,澄明洁净,皎然光亮;又有以白铁作环、紫檀木为杆的佛锡杖,置于宝箱之中;还有一领细毛布制成的僧伽胝袈裟,据说是佛陀当年穿过的,色泽黄赤,也放置在宝盒之中,由于岁月久远,已经略有损坏。 玄奘从每一件圣物面前经过,瞻仰,礼拜。 直到这时,一个婆罗门才告诉他,这五种圣物,同在一座城中,防守极严,如同传国之宝一样。这里的风俗规定,凡观看五种圣相中的任何一个,都要缴纳一枚金钱,用香泥取相的,需要缴纳七个金钱。 “如此说来,你们岂不是将佛的圣物当作宝物从中取利了?”圆觉不满地问道。 婆罗门道:“佛陀圣物本就是兴福之物,何足为奇?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又是奉了城主之命前来拜谒,我们这才全部开放,寻常之人便是有钱也见不到呢!” 圆觉怒道:“这是佛陀的顶骨和遗物,何等的殊胜!你们居然以此敛财,就不怕还不起这因果吗?” “因果?”婆罗门冷笑道,“因果便是佛陀为酰罗城留下了这殊胜之物,这也是我们八大豪姓的福报!” 玄奘制止了想要继续说话的圆觉,留下一袋金钱,礼拜称谢后,便要离去。 婆罗门跟在他的身后,笑着说道:“其实我们也并非敛财,只是为了避免喧闹。法师你想,这里毕竟是清净之地。而财物又为人所重,收取财物自然便会减少人数,这样就可以保持清净了。” 见玄奘对此不置可否,另一位婆罗门上前说道:“法师福德深厚,这五种圣物过去也曾被突厥人倚仗武力,强行夺去,运到突厥人的宫中,谁知仅仅过了十二天,就发现圣物丢失,于是再去寻找,却原来他们已暗中返还原处。可见这圣物能随缘或隐或显,颇有灵异,是不能由武力来决定的。” 听了这些话,玄奘也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什么,散放各色花朵后,辞拜而出。 离开了这个重阁,玄奘一直郁郁不语,看上去有些落寞。圆觉等人不知他在想些什么,也不敢说话,现场气氛一时显得压抑异常。 这时,向导突然指着远方的山岭说道:“法师你看,从这里再往西南走一段路,便是瞿波罗龙王的小石岭了。” “哦?”玄奘抬起头来,深邃的目光望向那片山岭,喃喃地问道,“当年,佛陀在那揭罗曷国降伏瞿波罗龙王的故事,就发生在那里吗?” “正是,”向导道,“原来法师也知道这个故事。” “玄奘在梵衍那国等地,曾听一些道友讲过。想不到此次能亲眼看到,定要前去拜望才好。但不知离此地有多远?” 问完这句话玄奘就后悔了,果不其然,那向导很认真地回答说:“有八万四千由旬。” 玄奘有些无奈,于是请向导带路,同圆觉和阿提伐摩一起朝小石岭的方向出发。 所谓的“八万四千由旬”也只走了半日,他们便登上了小石岭。这里也有一座佛塔,虽不高大,却多灵异,用手指轻轻一碰塔身,塔上的铃铛便响了起来,叮叮当当,十分神奇。 “这是怎么回事?”玄奘惊讶不已。 “这个塔是会晃的,”向导笑着说,“法师你一碰它,它就晃动起来,地基也跟着一起摆动,铃铛自然便会跟着响了。” 听了这话,圆觉和阿提伐摩也都觉得惊奇不已,于是不停地以手触塔,听那铃铛响个不停。 玄奘趁机绕塔转了一周,也没发现有什么古怪之处,倒是看到塔后岩壁处渗出的清泉,绕着弯儿流到了前面,注成一泓清水。 这是佛陀曾经饮过的泉水吧!玄奘蹲下身,伸手掬起一捧水,小心翼翼地用滤网过滤,喝上一口,只觉得甘美异常,心中烦闷一扫而空。 第五章 恶龙与佛影 回到城中,天色已晚,城主仍邀玄奘住在王宫中,两人禀烛夜谈。 城主趁机将自己心中的疑惑问了出来:“尊贵的法师,你说,佛家有能够摆脱死亡的方法吗?” 玄奘淡然一笑:“城主为何要追求摆脱死亡的方法?” “因为我老了,”城主无力地叹道,“我是一个城主,但我更是一个老朽的人,时间走得太快了,我害怕自己正在走向虚空。法师您知道吗?死亡就是虚空,而且是比虚空更大的虚空。” 玄奘轻舒一口气道:“城主是信奉佛法的人,应该知道,您所执著的一切都是幻相,色身自出生至死亡,每一刹那都在变化,死亡绝不是虚空,而是识与新的幻相相结合。明白了这一点,您就不会执著于这种幻相而感到恐惧了。” “法师的意思,是要弟子把死亡由实有减轻到幻识吗?”城主问,“年轻时,我曾经幻想着忘掉死亡,哪怕是避而不谈。可是现在,我老了,常常在梦里见到死去的人,他们在朝我打着手势……我说不清死亡是一场无明的黑暗还是彻底的无觉,法师您能告诉我吗?” 玄奘叹道:“城主,你对死亡的畏惧源自于误解。死亡带给人们阴影的一个重要原因是,人们丧失了前世的经验,担心意识在死亡之后消失,然而事实却并非如此。生死之间必定有一条界限,从界限的两边来看,一切都是真实存在的,生是一种境,死亦如是。” “也许是我误解了,”城主沉默了一下,随即又执著地问道,“法师您说,人的肉身真的不能永恒吗?” 玄奘点头道:“世间一切事物都要经历成、住、坏、空四个阶段,没有什么可以永恒,包括佛陀的肉身,包括佛法。” 说到这里,心中没来由地一恸,酰罗城中那几个拿佛顶骨来敛财的婆罗门又浮现在眼前。 这也算是一种无常吧,佛陀入灭不过一千多年,佛法竟已衰微致此。佛塔里面供奉的佛骨舍利,竟不是僧人而是婆罗门在守护,并且由世俗政权付予了他们拿佛骨敛财的特权,他们理直气壮地宣称,这是八大豪门的福报。 佛陀进入了涅槃,那么佛法呢?是否也需要在这世间轮回? “弟子不明白,佛家追求的涅槃又是什么呢?”那个迷执的城主还在他的耳边问道。 “涅槃是我们的理想归趣,”玄奘回答道,“涅槃有三德,即法身、般若和解脱。无感不应是为法身,无境不照称为般若,无累不尽谓之解脱。涅槃本来是离言绝相的,任何界定无非都是譬喻而已。在龙树菩萨看来,涅槃与空是等同的,所以涅槃即是世间,出世便是入世。” “那么,弟子的解脱又是什么?”城主追问。 “什么都不是,”玄奘回答道,“城主,您所谓的解脱只是想逃离世间,或者说逃离现状罢了。涅槃不是要出离世间,而是彻悟之后对世间进行返观而有的新体验,是对世间、对一切有情的关注。” “可是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当真存在着不朽的东西,”城主坚持道,“比如灯光城东南石窟中释迦的遗影,虽然只是一个影子,但已经存在了很多年。” 玄奘注视着他:“释迦遗影?” “法师难道不知道吗?”见他一脸不明所以的样子,城主反倒觉得奇怪,“酰罗城之所以能成为闻名北印度的佛教圣地,一是因为佛顶骨,二便是因为那佛影窟了。” 玄奘还是有些纳闷:“城主的意思是说,佛影窟中可以看到佛的影子?” “听说是这样的,”城主道,“在酰罗城西南方向,有一座灯光城,背靠群山,内有一座悬崖峭壁,下临深涧,涧水的西岸有一道瀑布;东岸的石壁上,则是一个大石窟,洞口正对着那道瀑布,佛陀的影子就在洞内。” “那个石窟,想必是佛陀当年的修行之所了?”玄奘猜测道。 “不,”城主道,“相传,那里本是一条恶龙的住所。” 玄奘吃了一惊:“又是恶龙?” “不错,”城主道,“这恶龙的前世是一个牧牛人,名叫瞿波罗。” 听到这个名字,玄奘更为吃惊,在酰罗城外的小石岭上,那向导不是说过,那里是瞿波罗龙王的住地吗? 他忍不住问道:“这一带有几个瞿波罗龙王?” “就一个,”城主道,“他放牧了很多头牛,每天都要为国王提供乳酪。可是有一天,他路上因事耽搁,来得晚了些,国王很不高兴,不由分说地斥责了他一顿。瞿波罗的内心极为愤怒,难以释怀,便用金钱购买鲜花,虔诚供养受记佛塔,发愿要变成一条恶龙,毁坏国家,杀掉国王。发愿完毕,他就奔向陡峭的石壁,纵身跳下,一头扎入涧中而死。”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摇头叹息道:“一念嗔心,便入三途。国王如此,那瞿波罗也是如此。” “法师说得极是,”城主道,“瞿波罗因其强大的愿力,死后果然转生为龙,占据了那崖壁上的洞穴。他为了实现当初所发的恶愿,常在这一带兴风作雨,人们称它为瞿波罗龙,对它极为恐惧。” 玄奘点点头,这个故事,果然同他在酰罗城外小石岭上听到的故事区别不大,都是有恶龙做祟,佛陀知道后,用佛法的力量感化了恶龙。类似的故事早在梵衍那国就已经听说过了,估计是同一个故事的不同版本。只不过由于时间久远,以讹传讹,因而故事发生的具体地点出现了歧议。 于是他不再接话,继续听下去—— 当时,佛陀已经在中印度得道,他听说了这件事后,非常怜悯这个国家的百姓,因为他知道,如果任由这件事情继续下去,这些人必定都会被这恶龙所害。 于是,佛陀来到这个石窟,向瞿波罗龙讲说佛法,劝他改邪归正。 说来也怪,瞿波罗龙一见到佛陀,便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欢喜和快乐,比报复那个国王还要快乐得多,心中的恶念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立即接受了不杀生戒,不仅不再害人,反而开始护卫众生。 从那时起,佛陀便经常前来,有时是一个人来,有时是和诸比丘弟子们一起来,他们与瞿波罗龙一起住在石窟内,为他讲经说法。 很多年过去了,有一天,佛陀又来到这里,对瞿波罗龙说:“我即将入灭,以后不会再到这里来了。” 瞿波罗龙急道:“尊敬的佛陀,请您留下来,接受我的供养吧!我是因为您的慈力,才收敛了恶心。您若离开,我怕我的恶心难以调伏,最终无法成道啊!” 佛陀道:“我可以为你在石壁上留下身影,如果你以后再起恶念,看到我的影子,就像看到我一样,你的恶念便会消失。在这一贤劫之中,即将降临的世尊,也会怜悯你,从而也都留下影像。” 佛陀说罢,踊身入石,洞中顿时光明大作,佛影嵌入石内,映现于外,栩栩如生。此后,每当瞿波罗龙起了忿恨之心,见到洞壁上的佛影,邪念就会自然而然地消失。 从那以后,这条龙再也没有出来给人们降什么灾难。 说到这里,城主叹道:“这个故事已经很久远了,也不知那条龙现在还在不在?只知道佛陀的身影至今还留在洞壁之上,远望可见,走近却又不现。据说早些年间,那佛影活灵活现,光彩焕发,诸天神佛都来供养礼拜,佛影甚至能在石中说法。等到我登位的时候,佛影已不是人人都能看得到的。即使能看到,也是影影绰绰,模糊不清。我年轻时,曾带领一支卫队前去瞻仰,但是很可惜,我是个无缘之人,未能亲眼目睹到佛颜。” 听了这话,玄奘对这个城主开始信任了,毕竟,作为一个城主,承认自己未能见到佛影,也是需要勇气的。 他不禁好奇地问道:“那么,近些年来,还有人见到过佛影吗?” “有,不过这样的人不多,”城主叹息道,“相传,只有佛缘深厚的人才能在洞里看到佛的影子,其它人都只能抱憾而归。近两三年来,由于道路艰险,去的人越来越少,更罕有听说见到佛影者。” “若果真如此,玄奘还真的要去礼拜瞻仰一番了。” 城主道:“那里距此地倒是不远,只是法师要去那里,却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这是为何?” 城主道:“那一带道路荒芜,无人能识。路上也不安全,经常有盗贼出没,杀人劫财的事情时有发生。因此,即使是识路之人,也不敢冒险引路前去。” 玄奘没有把这些危险放在眼里,对于一个一心向佛的求法僧来说,能够如此活灵活现地看到佛祖的形象,无疑是一件梦寐以求的事情。至于城主所说的危险,早被他自动忽略了。 然而,当玄奘把要去佛影窟参拜的决定告诉弟子圆觉和来自迦毕拭国的使者阿提伐摩时,却遭到了他们的一致反对。 “师父还是不要去那里吧,”圆觉劝说道,“弟子听说,那条道异常荒僻,又多强盗,很不太平啊。” “是啊法师,”阿提伐摩也劝道,“佛陀寂灭已有千年,佛影早变成了一个传说。近些年来,去那里礼拜的人少之又少,就是有去的,也很少有人能平安归来;就算有回来的,也是垂头丧气、无功而返的多。可以说,那里早已经无人问津了。” 玄奘摇了摇头:“就算是无功而返,也好歹是有去有回,怎么能说无人问津呢?” 圆觉在一旁急道:“师父啊,我们走了这几日,关于佛陀降伏恶龙的故事听到了不少,却从未听当地人说起过佛影之事,说不定,那真的只是个传说呢。” “你讲的是‘说不定’,”玄奘笑道,“可这里的城主说得很慎重,说书人也数次提到过此事。如来真身之影,亿劫难逢,玄奘既然到了这里,焉能空过?不管是不是传说,总该前去巡访一番才是。” “可是法师,您走了那么远的路,不就是为了求法吗?”阿提伐摩劝说道,“为什么要节外生枝呢?依弟子之见,法师还是赶紧到犍陀逻国去,找个有圣贤的寺院,拜师习经才是正经。待法师安顿下来后,弟子也可早些回迦毕拭国,向大王交旨。又何必冒那么大的风险去看一个影子?那里如此偏僻,且不说有盗贼,万一不小心再撞上个旃荼罗,岂不晦气得很?” “正是啊师父,”圆觉也在一旁敲边鼓,“我哥哥在犍陀罗修行,他熟悉这一带的圣迹,我们不如先到他那里去吧,他可以带师父看很多圣迹呢。” 显然,阿提伐摩是急于回国交差,不愿多生枝节;圆觉则盼着早日见到哥哥,也不想耽误工夫。这种事情是勉强不来的。 但玄奘还是决定孤身前往,他说:“我知道你们都不愿涉险,也不会勉强你们。只是玄奘远离故土,原本就是为了取经和朝圣,如今圣迹就在眼前,不能不去……” “师父……”圆觉刚要插嘴,玄奘挥挥手阻止了他。 “这样吧,”他说,“你们两人同这里的向导一起先行一步,到犍陀罗去。待玄奘去佛影窟巡礼之后,自会去那里找你们。” “师父!”圆觉还想说些什么,但接触到师父不容置疑的目光,只得将口边的话咽了回去。 阿提伐摩知道玄奘脾气倔强,违拗不得,也只得答应。 第二天一早,玄奘便进入王宫向城主告别。 城主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便无奈地摇头道:“我真不该告诉法师那里有佛影,倒让法师为此涉险,倘若路上出了事,岂不是弟子的罪过?再说,法师就算见到了佛影又能怎样?难道可以摆脱死亡的虚空吗?” 玄奘明白,在这个城主的潜意识里,对死亡的恐惧被放在了最重要的位置上,他的心灵已经被黑暗罩住,难以脱离。这大概就是一种宿命吧? 城主见他不说话,便又恳求道:“法师与其去寻找虚幻的佛影,不如留下来,指导弟子如何摆脱这虚空吧。” 玄奘苦笑道:“在面对死亡时,首先需要摆脱的是畏惧。死亡就像是进入一个陌生的国度,与降生并无多大区别。就好比一些花朵白天开放夜晚凋谢,另一些花朵夜晚开放白天凋谢一样,佛法便是使生死二境正常交流并沟通的特殊语言,除了用智慧的态度对待外,别无他路。城主实在没必要刻意地去摆脱什么。” 城主无力地摆了摆手:“法师说得固然没错,可是摆脱恐惧是多么难的一件事情啊!您说死亡就像是进入另一个国度,就像法师西行一样吗?说来惭愧,弟子至今无法理解,您跑那么远做什么?对于我来说,死亡是一条黑暗的通道,它无处不在。我经常同它对话,并试着与它沟通。年轻的时候,我渴望见到佛影,渴望修习到解脱之道,可是现在,就连王妃的脸上都有了皱纹,你不知道,她曾经是多么的美丽!我的时间不多了,我所有的一切,包括金钱、王权、疆土,以及解脱之术,都将不复存在。佛又是什么?他修行了那么久,终究还是要死亡。就算法师你见到了如来影像,又能怎样?” 玄奘摇头道:“佛不是死亡,是涅槃。究竟圆满一切智慧,是名大涅槃。这是诸佛的法界,是诸佛甚深的禅定,也就是‘常乐我净’的境界。城主,长生是一种执迷,死生只是这世间的一种相状,城主若能抛开这些相状,便会发现轮回之路的本质。” 然而城主依旧摇头:“我关注的不是‘常乐我净’,而是死亡本身。在我看来,死亡便是‘非我’的产生,轮回则是‘我’的不断异变,我不愿意接受轮回中的任何一个位置,我只想不死。” 玄奘心中叹息,这或许就是一种迷执?人的生命便是在这种迷执与恐惧中逐渐消亡的。就像这个城主,他不希望失去他现在拥有的一切,因而宁愿将他所剩无几的时间在恐惧中用完,带着对轮回的恐惧进入新一轮的生死漩涡……为什么这些站在权力最高层的人都会有这种摆脱不了的宿命呢? 当年,佛陀放弃王位走入森林,就是为了帮助众生摆脱这种宿命,可惜一千年过去了,世间之人依然执迷。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去拜一拜释迦遗影,希望智慧的佛陀能够为我,为众生,开启一条解脱之路…… 沙弥圆觉和使臣阿提伐摩早已扣好马匹,连同向导一起在王宫外面等候。天近正午时,他们终于看到玄奘从王宫中出来,赶紧牵马迎了上去。 “咱们犍陀逻再见了。”玄奘边说边从圆觉手中接过缰绳。 圆觉还是有些不放心:“天这么热,师父您一个人,千万多加小心啊。” “热吗?”玄奘戴上斗笠,冲他们笑道,“当初自打过了凌山,感觉整整一年多的时间都是在寒风暴雪里赶路,偶有热点的日子也是转瞬即逝。我这辈子都没经历过那么长的冬天,全身上下都快被冻住了。难得这里阳光明媚,正好暖暖。” 听他说的轻松有趣,圆觉和阿提伐摩都不禁乐了。 阿提伐摩道:“其实这里确实不能算热,何况已经是秋天。等到了中印度,法师就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热了。” “我是一定会去中印度的,”玄奘笑道,“或许佛陀准备再让我经历一个更加悠长的夏天也未可知。不过我现在要去瞻礼佛影,你们多保重。” 看着玄奘纵马而去,佛顶骨城的向导似乎想起了什么,冲玄奘大声喊道:“法师!前面便是灯光城,城外有一座寺庙,法师到了那里,说不定能找到带路的人!” “知道了,多谢。”玄奘回头挥了挥手,便连人带马消失在远方。 第六章 贼者人也 这一带林木茂盛,行走数里,一个人影都望不见,地面上铺着厚厚的落叶,遮掩了道路的痕迹,马蹄踏在上面,发出“沙沙”的声响。 过了正午时分,一人一马走出了这片林子,又行了一段路,果然望见一座城池,城门外有一所佛寺,几个香客进进出出。 玄奘下马上前打听,才知道,此处便是灯光城了。 进入大殿礼佛后,玄奘便去见寺中的僧人,向他们打听佛影窟的传说和方位。 僧人们告诉他,有关佛陀降伏孽龙留下佛影的传说由来已久,他们之中就有人进去过那个石窟,只是尚未有一人有缘看见佛影。 听了这话,玄奘立即说道:“弟子正要前去礼拜圣迹,只是苦于不知路径,不知哪位道友肯为弟子引路?” 众僧面面相觑,都摇头道:“法师从远方而来,不知这里的情形。这条道上盗贼猖獗,非得几十人,上百人结伴才敢走,单人匹马的没人敢到那里去。法师独自一人,想要找人带路,只怕是件难事。” 见僧人们不肯带路,玄奘只得转而去问那些大殿上的香客,希望能够找到一个向导。 谁知问了半天,不仅无一人敢应,有几个更是直截了当地劝他放弃:“前方盗贼出没,这些年到石窟拜谒的人几乎绝迹。再说佛影不是那么容易看到的,法师远道而来,实在没必要冒这么大的风险。” 无奈,玄奘只得转身出寺,心里思忖着,城主已将石窟的方向说得很清楚,我自己摸过去,应该不难寻到吧。 正暗自盘算,忽听身后一个童音问道:“这位法师,你刚才问的是那有影子的石窟吗?你去那里做什么?” 玄奘回头一望,见问话的是个小童,大约十一二岁,蓬头赤足,腰间围着一条短裙,身上沾满牛粪的碎屑。说的虽是梵语,却是一口北印度口音,显然是这附近村庄里的孩子。 “贫僧要去参拜佛影,”玄奘回答道,“小菩萨可知那佛影窟的方位吗?” “我当然知道了,”那小童走过来道,“我家离影子石窟很近的,如果你能给我一些钱,我便可以为你带路。” 玄奘见这孩子聪明伶俐,虽然面孔黧黑,却是浓眉大眼,心中很是喜欢,当即从袖里取出一只小口袋道:“这里面装的都是迦毕拭国的银币,比这里的钱更好用。你若肯为我带路,这些就全是你的。” 男孩大喜,赶紧上前接过口袋,打开袋口的细绳,从里面倒出二十余枚银币。这些银币果然是迦毕拭国的,一面是凸雕的迦腻色迦王的头像,另一面则是一位颈带项光、身着袈裟的立佛,左手握衣褶,右手举施无畏印,旁边还有一句梵文铭文——“与佛同一身份”。 “这些钱,够不够带路的?”玄奘问。 “够,够!”男孩连连点头,把钱袋系在腰上,又抬头看了看天,“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先带你到我家去住上一晚,明天就告诉你去那影子石窟的路。其实,你到了我们庄上,就知道路该怎么走了,很容易找的。” “那便有劳小菩萨了。”玄奘说罢,便将这小孩抱到马上,随着他的指点,一路前去。 路上,玄奘边走边随口与这小童搭着话:“小菩萨,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有父亲母亲,还有五个哥哥八个嫂嫂和两个妹妹,”小孩掰着手指头答道,“另外还有四个姐姐,都已经出嫁了。” “有这么多人啊?”玄奘感到有些惊奇,“都做什么营生?” “家里种了些地,除留下自己吃的,哥哥们带到城里去卖一部分,还有一些用来供养沙门。我到这里,就是来给这灯光城的伽蓝送菜的。” “阿弥陀佛,”玄奘赞叹道,“小菩萨行此功德之事,所以能够诸事平安。贫僧听说,这条道上有强盗,你一个人走路,不害怕吗?” “害怕什么?”小孩道,“这条路我不知走了多少遍了!强盗倒是见过,他们大都是从城里逃走的首陀罗,农忙时也替我们这些山里人家做活,我们村就有这样的人呢。你放心好了,他们不抢本地人的。” “阿弥陀佛,原来如此。” 说话间天已渐黑,两人穿过一片密林,便看到一大片开阔地,这里是一处村庄,一座座可爱的红泥小房子,房顶铺着大茅草,墙壁上刷着石灰,地上堆着牛粪,远处的庄稼地里稻谷飘香,花果繁茂,一群群野驴奔跑在草甸上…… 小孩蹦跳着跑向其中一座红泥房子,房子外面有几个女孩子正在往牛粪里面掺入碎麦秸,用手拍圆了贴在墙上,这东西晒干后就是很好用的燃料。看到那男孩子过去,其中一个朝屋里喊了一声什么,一个披着破旧沙丽背着婴儿的中年女子便从屋内走了出来。 男孩走上前,将手中那一袋银币交给中年女子,又转身指着玄奘,咭咭呱呱地说了好一通话。虽然他说的本地方言玄奘一句也听不懂,但从那孩子的语气和手势上,也可猜想到,他定是在向母亲介绍自己。 玄奘上前合掌问讯,那女子自是欢喜异常,赶紧侧身施礼,将玄奘让到家中,又命那几个女孩准备斋供,款待远来的法师。 没过多久,这房屋的男主人回来了,男孩引他与玄奘相见,此时斋供已准备好,主人便请玄奘共同用斋。 席上,玄奘趁机问起山间强盗和佛影之事,主人说道:“强盗都是本地的首陀罗,他们胆子很小,不敢得罪神灵的,对沙门一向是只抢不杀。如果他们知道法师远道而来拜谒佛迹,就更加不会为难你了。法师要去的佛影窟离此不远,今晚就先在我家里住下,明日再去吧。” “多谢檀越。” 于是玄奘便在这孩子家中住了下来,一宿无话。 第二天一早起来,玄奘做完早课,便牵了马,同那孩子一起上路。 这孩子显然对此间各处都极为熟悉,只见他手拿一根树枝在前面带路,一面走,一面随口道来,历历如数家珍。 前面出现了一条小河,河水晃晃悠悠、不紧不慢地流着,一些陈旧的叶子一沉一浮地被运走…… 孩子突然指着河边的一块石头对玄奘说道:“这块盘石,是当年佛陀在此浆洗袈裟的地方。你看,这石头上,还有佛陀留下的脚印呢。” 怎么这里也有佛足印?玄奘困惑地走上前,却见那上面依稀有脚印的痕迹,但不甚清楚。 “你怎知这是佛陀的足印?”他问。 “村里的老人都这么说!”那孩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接着,他又抬手指着岩壁上的一些山洞道:“那些洞穴,都是佛陀的徒弟们入定的所在。” 看到这些真假难辨的圣迹,玄奘感叹不已。 两人就这样一边说着话,一边往东南方向走。 转过一个山头,那孩子突然停下了脚步,指着远处的山谷说道:“影子石窟就在前面那个山谷里,你一路走过去就能看到了,我要回家了。” “那山谷里只有一个石窟吗?”玄奘决定还是问清楚一些,“我如何得知哪个是佛影窟?” “那里就一个山洞,”男孩道,“你一过去就能看到,洞口在东边,门朝西开,门口还有一个大水瀑,很容易找的。对了,你到了山洞里,先直走五十步,碰到东面的石壁后停下来,再往后退十来步,往正东看,便可看见佛的影子了。” “小菩萨看到过吗?”玄奘问道。 “看到过一回,”小孩道,“这影子很奇怪,有的人能看见,有的人看不见,得看运气好坏。” 恐怕,这也是各人的缘法吧。玄奘心里想着,合掌道:“多谢小菩萨了。小菩萨回去时,还请多加小心。” “你也多加小心,”小孩说到这里,突然想起什么似地问道,“对了,你身上还有钱吗?” 玄奘一愣:“没有了。昨天那一袋钱不是都给你了吗?” “这可糟了,”小孩抓了抓头,“你不是本地人,万一路上碰上强盗,身上一文钱都没有,只怕难以活命。偏偏我把钱都放在了家里……嘿,你也真傻,干嘛把整袋钱都给了我?我本以为你身上还有呢。” 原来如此!玄奘笑了笑:“谢谢你啦小菩萨,贫僧是出家人,本就不该带什么钱财上路。那一袋钱是用来请向导的,不是用来打发强盗的。咱们就此别过了。” 说罢,便牵了马朝远处的山谷处出发。 这是一条大而狭长的山谷,山深路阻,林木葱郁,绝无人行,那些树木大多有数十丈高,上面有黄色的、紫色的野果,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果实腐烂的甜香味儿。 一道河流从密林深处流过,大群的鸟儿时不时地飞到河面上饮水,它们的身体都很宽大,羽毛五彩斑斓。河中偶尔可见一两只鸟尸,扎着翅膀,华丽的羽毛处漾开一个个极小的漩涡,被一些宽颚的小鱼追逐着。 玄奘头戴斗笠,手牵缰绳,安详地行走在这片密林里,脚下杂草、矮树丛生,耳边则是一些泉声水声,和山鸟的鸣叫声,点点星碎的阳光透过头顶的树叶照在他的脸上,他不由得眯起了眼睛,心中感到十分惬意。树上的松鼠在他的身边跳上跳下,无拘无束,有的甚至站在了他的肩膀上。 “好美的景致啊,”玄奘感慨地想,“昨天经过的村庄民风淳朴,这林中又是如此的山青水秀,要是没有强盗该多好!” 这样走了数里,脚下的路渐渐平坦起来,玄奘上了马,一提缰绳,那银踪便撒开四蹄,快跑起来。 谁知跑了没多久,忽听道旁传来一声呼啸,紧接着,打林中转出五个黑瘦的汉子,正中间那位手里拿着把明晃晃的刀,其余四个执著木棒,一步步逼上前来。 果然有抢劫的,玷污了这么好的风景啊!玄奘勒住马,暗自喟叹。 不过他心中并无畏惧之意,从长安出发,这一路也不知遇到多少次劫难了,想当初,两千人的突厥马贼都没能把他怎么样,何况这区区五个毛贼? “把钱掏出来!饶你性命!”正中拿刀的强盗显然是个领头的,色厉内荏地喝道,其余四人也都跟着呐喊起来,似要壮壮他们这支小小队伍的气势。 玄奘冲他们一笑,非常潇洒地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露出刚刚剃过的光头。 那男孩的父亲昨晚对他说过,这一带受佛教影响很深,即使是那些奴隶出身的对佛法一知半解的强盗,也不会过于为难沙门。因此,僧人的身份还是很管用的。 自己身上的汉家僧衣与梵僧的僧伽祇衣样式不同,这帮家伙或许不大辨认得出,但是光头总该认得吧? 果然,强盗们看着头皮锃亮,手执斗笠,骑在马上冲他们微笑的玄奘,都不禁有些发愣。 原来是个沙门,却不知为何这般胆大,见了他们这些抢劫的竟是如此的气定神闲,连笑容都是暖暖的? 领头的强盗走上前,一把抓住马缰,大声喝道:“你耳朵聋了吗?把钱掏出来!” 玄奘稳稳地坐在马背上,单掌竖在胸前道:“诸位檀越,贫僧是个出家人,此身之外,别无它物。你们就行个方便吧。” 强盗们哪里肯信,一把抢过玄奘的经架,“哗啦”一声,便将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却只是几件旧衣服和纸笔文具之类,果然没什么值钱的东西。 见这些盗贼将自己的东西翻得乱七八糟,玄奘只能无奈地摇头:“阿弥陀佛……” 那强盗头子暗骂一声“晦气!”欲待要走,又有些不甘,于是抬起头,打量着玄奘:“你这沙门不像是本地人,是从哪儿来的?” “大唐。”玄奘答道。 “大唐?那是什么地方?离这儿远吗?”强盗问。 “在大雪山以北,”玄奘一伸手,指了指远处露出银色山尖的雪山,“山那边很远很远的地方就是我的故乡,离此八万四千由旬。” 听了这话,强盗们惊讶至极,他们对“八万四千”这个数字并不敏感,却对那座大雪山极为敬畏:“走这么远的路,又要翻越大雪山,到这里来干什么?” “取经求法。” 一个强盗忍不住嘟哝:“我们可没听说这里有什么经书。” 玄奘道:“印度是佛陀故乡,这里佛迹、经书很多,贫僧今日便是要前往佛影窟,礼拜圣迹。” “原来是去拜佛影的,”强盗头子再次打量了他几眼,“之前倒也有一些打算去参拜佛影的人,都是成群结队经过这里,却都被我们给收拾了。你这沙门怎么敢一个人从这里走?身上居然一文钱都不带,难道没听说这条路上有贼吗?” 玄奘觉得好笑,大千世界当真是无奇不有,居然还有自己说自己是贼的! “贼是什么?”他微笑着问道。 强盗一怔:“你这沙门不会是个痴呆吧?居然连贼是什么都不知道。今天教你一个乖,看好了,贼就是我们这样的,拦路抢劫的!” “错了,”玄奘摇头道,“贼者人也。你们难道不是人吗?” “我们?”强盗们顿时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 玄奘看着他们道:“贫僧为求佛法万里西行,虽猛兽盈衢,尚且不惧,何况诸位檀越都是人身呢?” 这话说得大气磅礴,强盗们不禁面面相觑——要知道以前就连笑着跟他们讲话的人都未见过,更不要说听到什么“贼者人也”这样的奇谈怪论了。这个世间,没有人把他们当作是人,他们自己也从没有把自己当成是人。 一段诡异的沉默后,其中一个强盗终于打破寂静再次开口:“你这沙门满嘴胡柴!佛法又不是什么宝贝,哪里就值得你无惧生死,万里而来?想必是在打妄语!” “正是!”其它四位也回过味儿来,“打妄语的沙门便不是真正的沙门!” 显然,这几个强盗并不懂得真正的佛法,只是畏惧神灵。眼前的沙门是个彻彻底底的陌生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性格都很古怪,应该不在神灵的护佑范围……当然,他们的内心还是不希望这次抢劫落空,于是,便想给自己找些理由。 “檀越差矣,”玄奘摇摇头,平静地说道,“佛法是能够超越生死的解脱之道,当然是宝。在我的故乡,有一位圣人曾经讲过,‘朝闻道,夕死可矣。’佛法乃是世间至宝,为求佛法又何惧生死呢?” “说得好听,”那强盗头子冷笑道,“只可惜你的佛法并不能令你解脱灾难,你若没有钱,就得把命留在这里!” “正是。”其它四位强盗也附和道,但语气明显已经不那么强硬了。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出家人便是吃饭也要靠募化而来,贫僧除了这副臭皮囊,再无他物。” 强盗们大怒,再次挥棍上前,玄奘赶紧摆手道:“檀越莫慌,贫僧虽然没有钱财,却还记得几个小故事,要不这样,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就权作买路钱如何?” “拿故事当钱?”这些强盗显然还是第一次听到这等新鲜说法,都不禁有些惊奇。 “贫僧的故事可是很值钱的,”玄奘道,“不是有缘人我还不讲呢。” 强盗们被他唬住了,心想这个古怪的僧侣既然有些古怪的思想,说不定也会有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他身上没钱,抢是抢不到什么了,便是杀了他也落不下什么好处,倒不如听他讲个故事,开心一下也不错。 于是一起说道:“你要讲什么故事?快快讲来!若是好听,就放了你,若不好听,嘿嘿……” 玄奘不待他们说完,便伸手一指前面带着雪尖的山岭,问道:“诸位檀越是本地人,一定知道此山的名字啦?” “当然知道,”那领头的强盗说,“这座山叫酰罗山!” “正是这座山,”玄奘点点头,从容下马,来到一块山石前站定,“贫僧要为你们讲的,便是发生在这座山里的故事。” 第七章 如来之影 听了这话,五个山贼赶紧收起刀具和木棍,围上前去。有那懂规矩的,去附近抱了些干草,放在山石上,敷成一个法座,请玄奘在上面趺坐下来,恭敬地听他讲故事—— 很多劫以前,在这酰罗山上有一位雪山童子,他抛弃了世间的一切来实践苦行,希望能体悟到生命的真实。 天帝释对此深表怀疑,他想,这个世间的求道者固然大有人在,却没听说有哪个成佛的人;肯发善心修行的人比比皆是,但通常稍微遇到点麻烦,心念就会退转。而一旦面临生死之境,善心就干脆消失得无影无踪。现在,虽说这雪山童子发心修道,但是还不能令人相信。我何妨试试他的决心,就可以知道他能不能得悟了。 于是,帝释天化身为一个凶恶的罗刹,降落到雪山上,口中诵念着过去诸佛常说的半句偈语:“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正在闭目打坐的雪山童子听到这半句偈,心中喜不自胜,他敏锐地意识到这正是自己所要追求的真理,立刻起身问道∶“这半句偈是谁说的?” 举目四顾,除了一位容貌凶恶的罗刹,再不见其它人影。 于是他来到罗刹的面前,合掌问讯道:“请问尊者,方才那半句偈语是不是您吟颂的?” 罗刹道:“正是!” 雪山童子请求说:“请尊者将下半句也告诉我,好吗?” 罗刹摇头道:“我现在正处于断食的状态。你知道吗?这些日子,我不分昼夜地到处觅食,却始终一无所获,在心烦意乱之下才说出那无聊的句子。你口口声声要那半偈,我那里懂得是什么意思?你不必再说什么了,我现在只想要食物!” 雪山童子道:“弟子还有些食物,可以奉献给尊者。” 罗刹哈哈大笑道:“你的食物我是不吃的,我要吃的东西,说出来会把人吓坏的。” 雪山童子道:“这里除了你我没有别人,而我是不会被你吓坏的,你需要什么,尽管说吧。” 罗刹道:“你知道我是个罗刹,我的道德很浅薄,除了人的新鲜血肉,我不吃别的东西。无奈这世上的众生福德兼备,有诸天护佑。所以,我不能以自己的力量去杀死他们,这才一直忍受饥饿之苦。你说,我怎么能吃你提供的东西呢?” 听了这话,雪山童子立即说道:“我明白了尊者!我愿意将我的肉身奉献给您,以换取那下半句偈。” 罗刹很惊讶地看着他:“为听半句偈语,而舍弃自己的肉身,你是在说笑话吗?” 雪山童子郑重地点了点头,说:“我的血肉之躯如果被虎狼雕鹫吞食,得不到一丝一毫的福报。现在我把它施舍给您,却能听到世间至妙的真言。还有比这更划算的事情吗?我绝不食言,愿大梵天、帝释天、四大天王、诸菩萨和十万诸神为我作证!” 罗刹应允了,雪山童子立即解下自己身上的鹿皮衣,在树墩上敷了一个法座,恭恭敬敬地对罗刹说∶“请尊者升座。” 然后,他合掌跪下,听罗刹诵出那后半句偈语: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雪山童子听到了完整的偈语,于刹那间恍然觉悟,欣喜若狂! 现在他需要兑现诺言,但他知道,这样一死,即使自己毫无怨言,对世人却没有什么好处。于是他着衣上树,将这首完整的偈子刻写在树上,让它永远流传于世上。 做完这一切后,他便按照约定,从树上纵身跳下! 然而,就在他的身体尚未着地之时,突然天空中瑞乐飘渺,天花缤纷,恐怖的罗刹恢复了帝释天的本来面目,稳稳地接住了他,将他轻轻放在地上。 诸天神都来到雪山童子的面前,稽首施礼,同声赞颂道∶“善哉!你才是真正的菩萨。你为了无量众生利益,在无明黑暗中点燃火炬。天帝释为考验菩萨而化作恶鬼,冒犯了你,请多多恕罪。日后你一定能够成就无上的佛果,济度众生!” 听完这个故事,五个强盗惊叹不已,瞪着眼睛看着眼前的沙门。 其中一个纳闷地问道:“只是一首很短的偈子而已,就值得抛弃生命吗?这首偈子是什么意思?真的具有如此价值?” 玄奘道:“这首偈子虽只有短短四句,却是三世诸佛所说的真言至道,能够普渡众生脱离苦海。它的完整意思是:世界上任何事物都不会永恒存在,任何物质终究要走向解体和灭亡。人们只有解脱了生死轮回,才不会再投身于痛苦之中,也才能获得真正的安心与满足,以及永恒的寂静和觉悟。” 这番话听得五个强盗晕晕乎乎,不明所以,却都不敢接口。 玄奘叹道:“我知道你们听不明白。世间芸芸众生,常被束缚在心识里,终身在邪恶中渡过,根本不肯去听过去诸佛所说的佛道,自然也就无法与之相应。但是修行者不同。想想看,众生在生死界中流转,不料有一位独醒的人,说出如此殊胜的偈语,将觉悟之光投射到修行者的内心,从而让他心中的莲花盛开,打开解脱三界的苦恼之门,领悟到无上奥妙的佛道。这难道不值得感激,不值得用生命去追求吗?” “雪山童子就是这样一个修行者是吧?” “正是,”玄奘道,“雪山童子既不为名声、利欲和财产,也不想做转轮圣王、天帝释或大梵天王,惟一期待的是,利益世间一切众生。仅此一念,而舍身于此,这是多大的功德呀!” 强盗们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他们的态度早已缓和下来,用敬畏的目光看着玄奘,似乎从这个沙门身上看到了雪山童子的影子。 其中一个突然问道:“这个雪山童子究竟是谁?是法师您吗?” 玄奘笑着摇头:“当然不是。这是一个佛本生故事,这个为了半句诗偈,而不惜舍弃性命的雪山童子,正是现在的世尊,也就是佛陀。” “佛陀?”强盗们相互对视几眼,便都小心翼翼地问道,“法师要去的佛影窟,就是你那故事中佛陀的留影之地吗?” “正是。”玄奘道。 “可是这件事情已经过去了八万四千年,一个影子怎么能够留到现在?”强盗头子挠着脑袋问。 玄奘摇头道:“佛陀入灭不过千载,哪里有八万四千年?再说佛影乃是佛陀大愿所成,就算真的经过了八万四千年,也未必不在。只是世人传说,惟有缘有福之人方可看到。” “法师便是这样的人吗?”强盗问。 玄奘道:“我希望是。福与缘也是可以自己争取的。” 强盗们深受感动,纷纷拜伏在地道:“法师虔诚高尚,令人敬佩。可怜我们这些年只知道拦路抢劫,圣迹就在眼前,却从来没去看过。请大师允许我们陪您一同前去,即使见不到佛影,参拜一下也是好的。” 玄奘心中欢喜,于是同这五个强盗结伴前行。 走不多久,果然看到一条深涧,四周石壁峭立,一道明亮的水瀑从山上跌下,水花四溅,形成轻薄的雾气,在水涧中升起。 涧的东南面石壁上,有一个石窟洞,坐东朝西,洞口处正对着水瀑,与那男孩描述的分毫不差。太阳顺着数十丈高的瀑布照进洞口,流光溢彩,万道彩虹。 显然,这便是佛影窟了。 玄奘伸手扯住一根藤蔓,沿着石壁小心翼翼地爬到洞口边,往里面望了望。 石窟内幽暗深邃,昏昏沉沉的什么都看不清。 玄奘回头看看那五个强盗,示意他们跟自己进去。谁知这五个人心中胆怯,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贸然进入。 于是玄奘不再等他们,一弯腰,独自钻进了洞窟。 这山洞的洞口不大,里面还算宽敞,就是太黑。玄奘手扶在冰冷潮湿的洞壁上,摸索着向下行进,只觉得洞内水气森然,时而听到“滴嗒,滴嗒”的流水声…… 大约走了五十余步,果然触着了石壁,伸手一摸,是一堵湿滑的墙,上面大概长满了苔藓,触手滑腻。 玄奘心下稍慰,他知道,这就是传说中佛影出现的地方了。 他闭了一会儿眼晴,让自己逐渐适应了洞中的黑暗。随后,便依照那男孩的说法,向后倒退了十来步。 狭小的洞隙中透进丝丝幽光,玄奘背对着这光线,轻撩衣衫,缓缓跪了下来。 洞壁上黑沉沉的,什么都看不见。玄奘收敛心神,虔诚礼拜。 站起,跪下,叩首,祈祷,再站起,再跪下……这样重复了一百多次,眼前仍是一片漆黑。 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到了那个让心灵处于黑暗之中的那揭罗喝城城主。 那个城主年轻时也曾率众人来此参拜佛影,说明他曾经设想过率领全体人民一起登上解脱之舟。可惜,他最终什么都没有看到,什么都没有得到。 我自己不也一样吗?身处娑婆世界,有着太多的执念和不安。业障之深,不亚于那个城主。 所以,佛陀才不肯现身见我。 “玄奘,你在想什么呢?”一个声音对他说,“难道不是因为你太执著了吗?要知道,永恒也有一个开端,就像一枚飞出去的箭,当你追赶上它的时候,它已经终止了。有形的实体尚且如此,何况那无形的影子呢?” “是的,我知道,”玄奘在心里回答,“从包含一切种子的阿赖耶识那里,由于各种因缘相互间的影响和意识的分别作用,从而产生出这样或那样的意识对象。佛影又何尝不是如此?但是,我为什么连这种虚幻的因缘和合都看不到?” 一念及此,玄奘心头一酸,悲从中来,眼泪竟险些落下。 他勉力控制住心神,继续诵念经文,至心礼拜、忏悔…… 又是百余拜后,玄奘只觉得头晕眼花,浑身发软,眼前的石壁开始摇晃,他知道那是一种虚幻,没有奇迹,什么都没有…… “佛陀,是玄奘的罪孽太深重了吗?”他喃喃自语着,“玄奘终究不过是一介凡夫,心中装着太多的烦恼和不安——想当初,我不顾一切地踏上这条西行之旅,只为解开自己心中的疑惑;在莫贺延碛,我不小心打翻了水囊,一时陷入绝望,竟回退了十余里;在凌山,面对那些死去的同伴,我是那样的后悔,那样的憎恨自己;我越来越接近佛国,心中却没有太多的喜悦,反而有着深深的不安,特别是,看到那些废弃的寺院,倒塌的浮屠,我痛苦过,怀疑过……现在,我孤身来到这里,只为借取您的一缕光芒,照亮我脚下的路。佛陀啊,您真的不肯现身见我吗?” 静谧的洞窟内,玄奘泪流满面,不停地礼拜着,祈请着…… 洞壁上隐隐出现了一团光晕,有钵盂大小。玄奘的双眸霎时爆发出喜悦的光彩!仔细看时,那点光晕却是一闪而逝,如同风中烛火,就此熄灭。 望着那团光晕出现的方向,玄奘一时竟有些恍惚。 是佛陀怜我一片赤诚,终于现身了吗?还是我拜得太久,以至于头晕目眩看花了眼? 生命是由连续的刹那组合而成,每一个刹那都是幻象,虚妄得如同我眼中漆黑的夜,于一刹那间可以升起无数个可能。 那么,方才为什么不可以是佛陀出现呢? 玄奘继续礼拜,洞壁上多次出现星星点点的光斑,又都很快散去。 佛影仍旧不肯长久停留,他在告诉我,沉下去,沉下去……只有到了无分别智被修习出来,在认识的对象方面毫无所得时,才能真正到达唯识的境界…… 好吧,那就继续。不见世尊之影,我决不会离开这里。 玄奘调整气息,整衣下拜,以手承足,顶礼不已。 这是佛门中的最高礼节——五体投地。 他一遍一遍地拜着,循环往复,不知拜了多少,直到那五彩斑斓的光影再度出现在洞壁上。 光斑在扩大、融合……渐渐融成了一片,变成了面盆大小,虽然仍是一闪即灭,但玄奘却看得清清楚楚,他知道这一次不是自己眼花,而是真实的佛影! 他不再去想别的,让自己的心继续沉下去,安静地沉下去……反复默诵的也只是《心经》里的句子:“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是故空中无色……” 这是净的种识的领域,这是解脱轮回者所达到的不可思议、善、常、安、乐的境界,这是伟大的释迦牟尼的佛法要义…… 山洞内突然现出一道强光,如同云开雾散,金山突现!紧接着一窟大明,将正在静心诵经礼拜的年轻沙门笼罩在一片融融的祥光之中,他茫然抬头,却见那如来之影皎然在壁,神姿融融…… 听说玄奘回来,那揭罗喝城城主异常激动,亲自到宫门外迎接,握着玄奘的手说:“自从法师走后,弟子真是寝食难安。如今法师平安归来,弟子的心也就放下了。” 听了这话,玄奘心中也颇为感动,合掌称谢。 城主又命设宴备斋,为法师洗尘。 席间,城主对玄奘道:“弟子一直在担心法师会不会为盗贼所害,现在看来,法师头上果然有佛陀护佑,所以才不会遭遇盗贼。” 玄奘笑了笑:“盗贼确实有,不过他们已经改邪归正,不再以劫掠为生了。” 城主惊讶万分:“有这等事?他们?那些低等的贱民……没有对法师不利吗?” “当然没有,他们还同玄奘一起参拜了佛影,受到佛光的感化,最终皈依我佛。” 城主更加吃惊:“原来法师当真见到了佛影,这可是殊胜至极的事情啊!” 是的,的确殊胜,是我此生从未见过的……玄奘想,他的思虑又回到了那大放光明的佛影窟…… 这是一尊完整的佛影,完整清晰得令人难以置信!佛陀披着赤金色的袈裟,自膝部以上,都异常清晰,那庄严慈悲的容颜就这么实实在在地展现在他的面前,只有莲花宝座以下稍稍模糊一些。 在佛陀的左右及背后,侍立着密密麻麻的诸天菩萨和圣僧,他们依次出现,身形影像清清楚楚,脸上带着超然的微笑。 玄奘激动得浑身颤抖,虔诚地望着这金色的光影,一动不动,只觉得内心一片宁静祥和…… 许久,他才突然意识到,应该把洞外那五个劫掠者叫进来,让他们同自己一起分享这殊胜的体验! 合掌再拜后,他起身跑到洞口,向守在外面的五人招手道:“诸位檀越,快快进来参拜佛影!” 五个强盗霍然起身,点起火把,随玄奘进了洞。 “佛影呢?”面对漆黑的洞壁,其中一人问玄奘。 “佛影是不可能让我们看到的。”另一个人沮丧地对同伴说,声音中透着深深的绝望。 “是的,只有婆罗门和刹帝利才可以见到佛影,像我们这样的‘一生族’是无缘得见的。”第三个人也似乎明白了什么。 这五个强盗都是从城里逃出来的首陀罗,按照婆罗门法典的说法,是无法转生的“一生族”。他们当然不认为自己有这样的奇缘可以看到佛影。 现场霎时间一片寂静,带着一股浓浓的压抑气氛。 “请诸位将火把熄灭好吗?”玄奘小声插了一句道,“我想,定是火光盖住了佛影。” 虽然不是太相信,五个强盗还是依言熄灭了火把,然后屏息静气地站在玄奘身后…… 第八章 香花之国 没过多久,石壁再次明亮起来,黑暗中这光亮越来越清晰、明亮,五个强盗惊讶地看着佛陀之影出现在面前,都忙不迭地扑倒在地,浑身战栗,一动也不敢动。 这样过了约摸有一顿饭的时间,直到玄奘焚香散花,礼拜完毕,佛光方才散去,佛影也旋即消失不见。 玄奘长久地静立着,直到眼前重新恢复到初来时的黑暗光景,这才合掌恭敬辞出。 同行的五个强盗还沉浸在见到佛影的震惊中,他们在此为盗多年,这等景象却是从未见过。 “我看到了什么?我看到了什么?佛影啊!佛的影子!!”一出洞门,一个强盗就手舞足蹈地大叫了起来,他兴奋得不知如何是好,直到被强盗头子按在地上,才明白要向玄奘礼拜。 那强盗头子也很激动,连连叩首道:“法师,我们,此生竟然有缘看到佛影,这实在是太稀有的事情了!这全是因为法师的一片至诚,方能如此。法师,请受我们一拜!” “法师请受我们一拜!”另外四位也都欢欢喜喜地磕头。 玄奘搀起他们道:“你们不必拜我,这也是你们自己的善根和佛性。” “佛性?”强盗头子有些茫然,“可是,我们是首陀罗,是‘一生族’,哪里有什么……佛性……” “没有一生族,”玄奘缓缓地说道,“这世间的一切生灵都在六道之中轮回不休,蝼蚁尚且不例外,何况你们是人?每个人都有佛性,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就是一个首陀罗。他原是宫中的一个理发师,与诸王子一同出家。他奉持戒律,无丝毫触犯,在佛陀弟子中以‘持律第一’闻名。他也是超脱生死的大阿罗汉,第一次结集经典时,优波离尊者诵出律藏,故为律藏传持之祖。” 强盗们面面相觑,又朝那山洞口看看,用力咽了口唾沫,这才问道:“那么……佛陀既然留影于此,为何那影子又不见了呢?” “因为佛影毕竟是空,”玄奘道,“凡所有相,皆是虚妄。佛影也一样。其实在这个世间,无论人、神、鬼、佛菩萨;无论婆罗门、刹帝利、吠舍、首陀罗;也无论莲池、苦海,俱是色相,此所谓‘色即是空’;若能‘悟空’,则能随心生相、随遇而安,以静生万动,以无相生万相,是为‘空即是色’也。” 见那五位强盗似懂非懂,玄奘又道:“此次我们得见佛影,实是殊胜的缘法,累劫难逢。希望诸位檀越以后亲近佛法,别再干这抢劫的营生了。贫僧还要去往犍陀逻国,我们就此别过。” 言罢合十施礼,转身便去牵马。 “等等!”那强盗头子突然跑到玄奘跟前,再次扑倒在地,“尊贵的法师,像我们这等低种姓的恶人,也可以皈依吗?” “当然可以,”玄奘看着他,平静地说道,“众生皆有佛性。假如你们信心坚固,从现在开始,守五戒行十善,心不退转。则不管你们以前是怎样的人,也可以即身成佛。” “我愿意改邪归正,再也不做贼了!”强盗头子说到这里,“咔嚓”一声便将手中的刀给折成了两半! 其余四位也都弃了手中的棍棒,上前跪下道:“我们也不做贼了!其实,做贼一点儿都不好。我们要跟法师学做佛,法师您能为我们授戒吗?” 玄奘看着他们的眼睛:“你们真的愿意皈依我佛,从此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吗?” “当然是真的!”强盗们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不会说假话,当着如来的面我们也不敢说假话!” 玄奘心中感叹,他知道这些强盗是受到了佛光的感化,大乘佛教的教义之一便是普渡众生,佛陀留影于世,只怕也正是此意,以虚治虚,当真是佛法无边。 于是,玄奘就在这佛影窟前,为这五人授了三皈依,并为他们讲解了五戒、十善等佛法,五人发誓从今往后弃恶向善,永不再做劫掠之事。 那揭罗喝城城主对玄奘极为钦敬,力邀他在宫中多住些时日。 玄奘辞谢道:“多谢城主盛情挽留,只是玄奘的弟子已经先行上路,去往健驮逻国,玄奘与他们说好在健驮逻国会面,又怎敢在此耽搁?还望城主见谅。” 听他这么说,城主只得放行。 玄奘单人独骑,沿喀布尔河谷继续向东南进发,翻越酰罗山,南行五百多里后,便来到了犍陀逻国的都城布色羯逻伐底。 健驮逻国,旧称干陀卫,意译为香花之国。这是一个东西长一千多里,南北宽八百余里的大都城,城内城外开满了鲜花,香气怡人,气候也是不冷不热,不干不湿,十分适宜,确是个很舒服的地方,难怪当年的贵霜王朝以此为都城。 在贵霜帝国的鼎盛时期,其疆域扩展到整个中亚地区,迦腻色迦王建立起一个西起伊朗边境,东至恒河中游,北起锡尔河、葱岭,南至纳巴达河的庞大帝国。 那时的印度堪称世界的中心,拥有着全世界最壮观的建筑:在巴米扬谷地,人们开凿了巨大的佛像;在帝国的首都犍陀逻,一座巍峨的白色浮屠伫立在山谷之中,远方的商旅们到达谷地时,首先看到的便是一顶巨大的华盖在风中转动,那长长的经幡如同一面面旗帜,诉说的不是佛法,而是帝国的强盛。 在这里,能够看到来自世界各国的人们——罗马人、波斯人、印度人,都在这里汇集,甚至偶尔能看到从中原、东南亚等地来的商人。这里拥有着世界的一切:中国的丝绸、茶叶、瓷器,东南亚的香料,波斯的宝石,罗马的黄金……各地的美女穿着绫罗绸缎行走在犍陀逻的街头,将这座城市装点成了色彩斑斓的海洋。 这里是佛教的第二圣地,许多大乘佛教的经典在这里诞生,佛经中有很多关于佛陀前世的故事,也都发生在这里。这片土地上还保留了诸如佛陀化缘时所用衣钵等圣物。 同时,这里还是佛教史上两位最伟大的圣人——无著和世亲的故乡,是瑜伽宗的发祥地。 对于瑜伽宗,玄奘还有许多问题不解,这些问题早在长安就困扰着他。现在,他终于有机会亲耳聆听那些大师们的教诲,以实现他此次西行的愿望了…… 玄奘带着希望走进布色羯逻伐底,却被眼前这座空旷荒芜的古城深深震惊了——王城的大半已经成为废墟,映入眼帘的除了断壁残桓,就只有一些简陋的土屋。城内居民极为稀少,方圆四五十里的地方空旷得如同坟场,只有城市的角落处居住着千余户人家。街区几乎也不复存在,没有清晰且宽敞的道路连结,人们仿佛住在旷野之上。 玄奘牵着马,默默地来到王城中央的土坡上,这里是全城最高的地方,可以看到郊野遗址一带众多倒塌的佛塔,以及塔周围齐腰高的杂草。他没有看到僧侣,目之所及都是残破荒废、杂草丛生的旧寺院,在阳光下呈现出倾毁凋蔽的影像。 眼前的情形令玄奘心如刀铰,在他看来,印度既然是佛陀的故乡,而犍陀逻国又是无著菩萨、世亲菩萨和胁尊者的出生地,理应是一个佛教繁荣昌盛、佛学流派众多、高僧大德遍地的地方才对。然而现实却是如此的残酷,这里的佛寺绝大多数保持着荒废的状态,而各种各样稀奇古怪的外道神祠却如狐穴一般遍地生烟—— 比如,就在距离他所在位置不远的地方,就有一座高大的神祠,神祠前是一些胸挂骷髅的人,他们赤裸着身躯,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距离这座神祠不远处,又有一座红色的神殿,前有火坛,一群身穿红衣的人围着火坛跳舞,身上的汗珠子不停地往下滚落…… 此情此景,犹如一盆冷水,浇向他滚烫的心田,让他从头凉到脚。 默立许久,玄奘终于对自己说:还是先去见王吧,或许阿提伐摩和弟子圆觉以及那位来自那揭罗喝国佛顶骨城的向导正在王宫中等着我呢。 可令他感到奇怪的是,绕城转了一圈,他也没见着宫殿。这里难道不是都城吗? 天黑之后,他终于在城市的角落里发现了一座有人的寺院,这座寺院看上去规模不小,却是残破不堪,周围野草丛生。好在里面还有人供奉香火,大殿窗口那闪烁的烛光让远来的游僧顿感温暖。 玄奘立即走了进去。 穿过一眼望不到头的露天长廊,踏进幽深昏暗却依然宏伟的殿堂,玄奘终于发觉,这座寺院里并无僧人,只有一个年轻的守护者——高鼻深目,褐色胡须,面容白皙,身上裹着一袭白衣,看年纪与自己相仿。 印度是个人种的大杂脍,各色皮肤的人都有。进入北印度这些日子,玄奘也逐渐学会了看人,他知道绝大多数婆罗门都是白色皮肤,只有少部分是像他一样的黄皮肤;刹帝利也差不多,有白皮肤的,有黄皮肤的,还有很多是更加漂亮的混血儿;至于黑色皮肤和棕色皮肤的,则是其它种姓的人。 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样貌和装束上看,估计是婆罗门种姓的耆那教徒。 耆那是“胜利者”的意思,传说是由圣者伐驮摩那创立的,几乎与佛教同时兴起。这是一个反对祭祀,实践苦行的宗教,他们肯定物质世界和灵魂的存在,推崇修炼可以摆脱物质的羁绊而使灵魂得到解脱。在通过与别的教派的辩论中发现逻辑思维形式,主张主观可以决定物质的存在与否,实现有和无的统一。 耆那教分“天衣派”和“白衣派”两大派别,其中白衣派信徒只准穿一件白袍,表示舍弃了人间的一切享乐;而天衣派做得更加决绝,他们拒绝穿任何衣服,整日赤身裸体,以上天赐予的皮肤为衣。 眼前的这位显然是白衣派了。 玄奘走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你是个修苦行的沙门?”婆罗门用一双浅灰色微微泛蓝的瞳仁上上下下打量着玄奘,“怎么走到这里来了?” “我不是什么苦行沙门,”玄奘道,声音在这空旷的大殿上显得格外沉闷和响亮,“我叫玄奘,是远道而来的游方僧,看到这座伽蓝中有烛光,便来投宿。” “这里早已不是什么伽蓝了,”那婆罗门笑道,“僧侣们都不知去了何方。再过些日子,耆那教徒们就会来这里清修。” “檀越是这里的守护人吗?” “是的,”那婆罗门道,“我叫耶尢达,受耆那教徒的委托,看守这座伽蓝,直到他们到来。”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在四周围扫了一眼:“你看,这里很清静,很适合清修的人,不是吗?” 当然很清静,玄奘想,只是有些凄凉之感。 他忍不住说道:“我听说,布路沙布逻是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健驮逻国是那罗延天、无著、世亲、法救、如意、胁尊者等诸大论师的出生地,这里曾经一度佛法昌明。”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耶尢达说道,“在佛法最鼎盛的时期,这里的伽蓝、僧徒有八万四千之多。” 玄奘暗暗思忖,八万四千虽不至于,但上千却是肯定的,这一路之上,他就见到上百所残破荒废的伽蓝和颓败倒塌的佛塔。 见这沙门呆立不语,耶尢达转身便离开了,过了一会儿又转回来,递过来一只黑乎乎的木碗,里面有半碗褐色的液体:“喝点石蜜水吧,这是耽摩栗底国出产的石蜜,很甜的。” 玄奘轻声道谢,接过来抿了一口,只觉得甜得发腻,显然是石蜜放得太浓了。 放下木碗,他的心中竟泛起一丝苦涩,犍陀逻国的佛法已经衰落,如同这个国家一般,不复往日胜景。 “难道这里已经找不到有僧人的伽蓝了吗?”他有些不甘心地问道。 “有啊,当然有,不过很少,”耶尢达一边回答,一边很奇怪地看着玄奘,“你为什么一定要找有僧人的寺院?一个修行者,即使只剩下一个人,也是可以修行的。” “居士说的是,”玄奘叹道,“只是贫僧不远万里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寻找圣贤,以解开自己心中的桎梏。” 耶尢达困惑地摇了摇头:“我对佛教并不了解,不明白你为什么会有桎梏。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永远信的是神的旨意,不该给自己设下什么桎梏的。” 难道是我自己给自己设下的桎梏吗?玄奘思忖着,佛教从来不讲什么“神的旨意”。从神的角度看,我当然不是真正的信仰者,所有正信的佛教徒都不是。 他轻轻摇头,换了个话题问道:“我知道圣人都已经不在了,可在圣人走过的地方,总该有遗迹留下吧?” “遗迹就在这里,”耶尢达道,“其实这一带统统都应该被称作遗址才对,或者说,整个国家都是圣迹,整座城市都是遗址。” 玄奘道:“贫僧想寻找当年世亲菩萨讲经的地方,仁者可知是哪座伽蓝?” “这里就是世亲菩萨讲经的伽蓝啊。”耶尢达略带惊讶地回答道。 看着眼前这座破败不堪的寺院,玄奘感到极度震惊——这里就是曾经的圣地,世亲菩萨讲经之所,那庄严华丽的殿堂、寺壁上美丽淡雅的壁画,以及大殿中央的佛像都极具特色,依稀还可见到昔日的辉煌,可惜这辉煌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无著、世亲的年代不能算太久远,”耶尢达说道,“如果法师只是要看佛陀遗迹的话,出布路沙布逻城,往东南方向走,你会发现整座山上全是各式各样的佛像,大多是数百年前的圣人雕刻的。沿着那座山的山势走上十拘卢舍,有棵毕钵罗树,过去的四佛都曾在那棵树下修习禅定,现在那棵树下还有四佛的坐像,你到了那里就可以看到了。” “多谢檀越,”玄奘合掌道,“檀越是耆那教徒吗?” “不是,”耶尢达道,“我只是个婆罗门守护者,不过,如果有可能,我愿意学一些耆那教的教义。” “你是想等他们来了,同他们一起清修吗?” “不不不,”耶尢达摇头道,“如果他们来了,我就要走了。你知道,和特别优秀的人呆在一起,会感到很压抑。我可不想这样。况且,我也不喜欢他们中间的天衣派,我不喜欢光着身子走路。” 玄奘笑了笑,他觉得这个婆罗门很有趣。 “贫僧想见国王,”玄奘终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但是自从进入这座城市以来,始终没见着王宫。这里难道不是都城?” “这里当然是都城,”耶尢达奇怪地看着他,“犍陀逻国曾经的都城,只是现在没有王宫和国王了。我跟你说过,这一带统统都应该被称为遗址,包括这个国家和这座城市。” “为什么?” “犍陀逻的王族早已没有了后人,现在这里隶属于迦毕拭国。” 原来如此!玄奘这才明白为什么迦毕拭王让使臣阿提伐摩将自己送到这里来了,只是不知那阿提伐摩和沙弥圆觉现在何处? 第九章 犍陀罗艺术 说起犍陀逻的王族,耶尢达显然来了兴致,这个年轻的婆罗门竟一下子打开了话匣子:“白匈奴人攻灭了这个国家,也毁了这里的伽蓝。你知道,白匈奴人是非常凶狠的,而这里的居民又生性怯懦,不善于打仗,至少法师你所看到的居住者是这样的。他们的内心已经完全屈从于征服者的阴影,虽然那些征服者们也早已化成尘灰,可依旧像鬼魂一样在废址上徘徊。因此绝不能把这里的居民视为抵抗者的后裔。” 玄奘觉得奇怪,犍陀逻国的创始者不是大月氏人吗?大月氏人应该是很勇武的。 关于“白匈奴人”,有两种说法,一说是亚历山大的东征队伍,一说是厌哒人。总之都是来自于欧亚大草原的野蛮人。他们身材高大,皮肤是粗糙的白色,所到之处无不给当地带来毁灭性的灾难。他们不信佛法,几乎将这里的伽蓝破坏殆尽,因而有些佛教徒称他们为“罗刹”,自己这一路所看到的废墟,多半都是他们的杰作。 “真正的抵抗者的后裔都在一座迁移走的王城里,”耶尢达接着说道,“很久以前,基达拉贵霜曾经率兵在这里抵御过白匈奴人的入侵,真正的王城当时已经迁移走了,因为神迹的庇护,圣地甚至比废城保护得还要完好。” “那么,王城迁到什么地方去了呢?”玄奘问。 “在开伯尔山口以西,”耶尢达肯定地回答道,“布路沙布逻位于喀布尔河和印度河之间,每年有很长的汛期。大河泛滥挡住了南下的白匈奴人,这使得迁移的大军可以从容越过峡谷,向西越过开伯尔山口,隐入大夏的某处高原中。白匈奴人占领废城后,并没有放弃对真正的王城的寻找,他们前后花费了二十余年,直到与萨珊波斯作战结束。” 对于这种说法,玄奘有些半信半疑,他想,如果是这样的话,基达拉贵霜怎么可能轻易放弃这块丝绸之路上的优势地区呢? 不过这些已经不重要了,至少到目前为止,他还不打算去大夏一带考证什么贵霜人的后裔,因而只是问道:“檀越方才说,当地居民生性怯懦,不擅长打仗,但他们常年生活在这里,他们擅长什么?” “当然是绘画和雕塑了,”耶尢达道,“这是他们最喜欢做的事,布路沙布逻有全印度最美的佛像和壁画。” 千真万确!自从进入这座伽蓝,玄奘就被那些精细而又优美的佛像吸引住了。除供奉在大殿上以外,他们还被放置在回廊的木架上,那些石塑、木雕、金铜佛像,看上去琳琅满目、神态各异。 但是玄奘不知道的是,这种雕塑艺术最早就是从古希腊传过来的,甚至可以说,就是那些野蛮的白匈奴人带来的。犍陀逻人汲取的是古埃及、希腊、罗马、波斯的雕刻手法,并加以发展,逐渐形成了举世闻名的犍陀逻艺术。 玄奘行走在布路沙布逻城东南方向的高山上,这里就是耶尢达所说的遍布佛像的遗址,两条大河与无数条小河在这座大山周围环绕喧响,千里之外的海风沿着河谷平坦肥沃的土地,很轻易地到达了这里。 圆觉和阿提伐摩以及一位向导走在他的身边,他们昨天晚上才找到玄奘,虽然分别没几天,但再次见面,还是非常喜悦。 “见到你哥哥了吗?”玄奘一见圆觉便问。 “没有,”圆觉失望地垂下了头,“犍陀逻佛法衰微,听说他到乌仗那国去了。” “那也不算太远,”玄奘安慰他道,“你很快便可以见到他了。” 圆觉有些复杂地看了师父一眼,没再说什么。 由于阿提伐摩以前曾经到过这里,对这一带颇为熟悉,因而一到犍陀逻国,就将那位送他们来的那揭罗喝国向导放了回去,又在布路沙布逻另寻了一位向导。这位同样出自吠舍种姓的向导自幼生长于犍陀逻,对于故乡的地理和掌故极为熟悉,他从阿提伐摩处听说了玄奘的名字,又听说这位东土圣僧是为求法而来,一路历经艰难险阻,深感钦佩,因而主动为他们带路。 “法师请看,这儿就是印度河,这里是喀布尔河,”那向导拾起一根小棍,在地上划了一横一纵两条曲线,“法师要去中印度,出王城后往东南方向走,从这里渡过印度河,前面便是广阔的大平原了,再往南去便是摩揭陀国、恒河、曲女城……” 他说得很笼统,不过玄奘还是接受了这位向导的意见,一行人朝着王城东南郊野上那些遗址处走去。 经过一座不大的石窟,那里供奉着一个尖顶佛龛,玄奘被里面那三尊雕像深深吸引住了—— 佛陀身后的两侧分立着弟子迦叶和阿难陀,背后饰以内外二层菩提枝叶雕饰,立体感与层次感发挥得淋漓尽致。佛陀的人物发髻及衣服曲线婉转流畅,五官自然而细腻,面目表情肃穆、高贵、慈祥,周身散发着静谧祥和的气息,使人一见之下,顿生敬仰之心。 这就是在当地颇有名气的“佛陀三尊”雕像,在这座山上,像这种风格的佛像多得要命,佛陀的形象大都像这三尊雕像一样,高鼻深目、面貌庄严,线条流畅,手中捏着施无畏掌印或禅定掌印,身着统一的郁多罗衫和袈裟服饰…… 这样的佛像遍布整个王国,有的被置放或镶嵌于那些早已破败的寺院、精舍、石龛和佛塔内,更多的列于岩壁、泉边或树下,大乘佛法在迦腻色迦王时代的辉煌由此可见一斑。 玄奘走着、看着、参拜着,突然想起,在中原的一些石窟中也见过很多类似这种风格的佛像,唯一不同的是,大唐的佛像更接近于迦毕拭风格,主佛坐像、头光和背光边缘都雕饰着火焰纹饰。而这里的佛像头顶却是一轮朴素无华的圆形装饰,并没有以前常见的火焰纹背光。 其实,佛陀在世的时候是反对偶像崇拜的,在很多上座部佛典中,都可看到佛陀告诫弟子的话:“你们要遵循佛的教诲,但不要崇拜佛陀本人。” 佛灭度后,数百年来,弟子们一直谨记佛陀的训诫,不做偶像。 可是,弟子们对佛陀的敬仰之情总要有一个宣泄的途径,于是,他们就拜一切与佛有关的东西——佛塔、佛足印、佛舍利,以及佛陀得道的菩提树。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犍陀逻的艺术家们开始塑造佛像,紧接着,这璀璨的艺术形式经迦毕拭国,越过茫茫的大葱岭进入西域,再由西域传到中原,并对中原的艺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 玄奘想起当年在中原各地游学时,曾去过云岗的昙曜石窟,那尊“胜饰奇伟,冠于一世”的大佛建造于北魏时期,现在看来,其带有鲜明的犍陀逻风格。只不过在造型上加入了火焰纹的背光,流露出一种东方式的宗教体验和审美韵味,比犍陀逻的古典写实风格更适宜表现佛陀空灵的超越境界。从某种程度上说,那是犍陀逻佛像的贵霜变体。虽然云岗昙曜石窟中的佛像,表现最多的是为释迦牟尼佛授记的“燃灯佛”和舍卫城神变中的“焰肩佛”两种形象,但事实上,中国各寺院中的佛教绘画、雕塑、壁画、石窟,大都带有这种明显的艺术风格。 随后,这种艺术形式又由中国往外发散,一派通过朝鲜传入日本,影响了飞鸟时代的建筑和雕刻;另一派则往南传入缅甸、暹逻、交趾等东南亚地区…… “师父快看,这尊佛像好奇怪啊,”走在前面的圆觉突然喊道,“好像是由金砂嵌铸而成的!” 玄奘的沉思被打断,走过去一看,果真如此,这佛像大约六尺,深嵌于崖壁之中,似乎是佛陀在菩提树下盘膝打坐的姿态,看上去极其朴拙,阳光照射其上,便有金色闪耀,而在阴影处,石色又呈青绀之色。 “这尊佛像若是人力所为,也实在太奇怪了些。”看着这与犍陀逻风格完全不符的佛像,玄奘不禁喃喃自语。 “法师所言甚是,”阿提伐摩立即说道,“弟子听说,这尊佛像不是人造的,而是一群金蚁所塑。” 玄奘不禁大奇:“蚂蚁?这怎么可能?” “这位大人没有说错,”那位犍陀逻向导指着崖壁道,“这尊佛像确实是金蚁所塑。” “玄奘愿闻其详。” 向导说:“很多年前,不知从哪里来了许多金色的蚂蚁,大的如指肚,小的如麦粒,它们沿着石壁的裂缝来到此处,啮咬石壁,将石壁咬得坑坑洼洼,啮纹就像雕刻一般,最后竟成了一尊佛像的样子。后来,人们在啮纹中嵌上金砂,就成了一尊逼真的佛像。几百年来,虽经历风风雨雨,它依然是老样子。”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称善道,“这真是从未听闻的稀有之事。” “在我们犍陀逻国,稀有的佛像还有很多,”向导又说道,“南面的石壁上也有一尊,法师请随我来。” 玄奘跟随向导朝前走去,穿过一片遍布残像的杂草丛,果然在石壁上看到一尊佛陀画像,高达一丈六尺,这佛像是玄奘以前从未见过的——自胸部以上,分为两尊佛,胸部以下又合为一体,如同双头的共命鸟一般。 “这里面也有掌故吗?”玄奘问。 “说起这个掌故,可就有些奇特了,”向导道,“从前,有一贫士信佛,想请画工画一幅佛像用来供养,然而他所有的积蓄只有金钱一枚。他知道,仅凭这一枚金钱肯定是不够的,于是就来到大塔之处,去找画工商量。画工理解他的至诚之心,也不跟他谈论价钱,答应一定帮他画成佛像。贫士非常高兴。谁知这时,另有一个贫士也要画佛像,情况与他相同,画工也只收了他一枚金钱,答应给他画。 “画工收下二人工钱,设法觅得上佳颜料,很快便画成了一尊佛像。两位贫士在同一天内前来礼拜,看着同一尊佛像,二人十分迷惑。画工就对他们说:‘何必疑虑?我收了你们的金钱,一点儿不曾私吞,全部都用于绘制佛像了。如果此话不假,佛像必有神变。’话音未落,只见佛像的身躯突然分开,身影相连,光辉照耀。二人见此灵异,心悦诚服,满怀喜悦地回家去了。” 听了这个故事,玄奘感叹不已,这简直就是阿难尊者分身涅槃故事的翻版啊! 见玄奘对这里的掌故感兴趣,向导心中更喜,讲起来越发的滔滔不绝:“法师快走几步,前面不远处,还有一尊佛像更奇,夜间常常放出光明。” 听到这里,圆觉忍不住插言道:“会放光的佛像有很多,这没什么好奇怪的啊。” “也不只是会放光,”那向导道,“还有人看到他在晚上绕塔行走,这里的人们都把他看作是宝物,就连强盗也想把他劫走。听说有一天夜里,一大群强盗来到这里,刚想搬动佛像,就见那壁上的佛像挺身而出,直朝那群强盗迎了过去。强盗们震惊不已,鼠蹿而逃。佛像却又复归原位,站立如初。从那天起,这帮强盗就改过自新了,他们周游城乡,将此事原委遍告远近地区。法师你说,这故事奇不奇?” 听了许多这样的故事,稀奇之余,玄奘心中却又涌起一丝伤感。 佛像本身会不会发光,这其实并不重要。因为佛法终究会照亮人的心灵,给人心带来光明和温暖。可是我现在就站在圣迹所在之地,头顶是耀眼的阳光,眼前是一排排造型独特的壮观的石窟寺,还有为数众多的让人惊叹不已的大型佛龛,为什么却丝毫没有感受到佛的光明呢? 五百年前,当地的人们在此建立起这些壮美的犍陀逻寺院,那些天才的雕塑家们依据佛教故事,创造出了一个可见的佛教世界,经文中的人物和动物都转化为可触摸的生命,其精美绝伦令人难以置信,显示出这里曾经有过的辉煌与昌盛。可是现在,一切都退废、凋零了…… 玄奘站在山上向西望去,此时已经到了日暮时分,落日奇异的红光大面积地行移,拂过这片遗迹,就如同拂过一面被白匈奴人随手丢弃的盾牌,诸多的塔寺以及佛像便在这无法摆脱的垂照下逐渐上升,仿佛迦腻色迦时代的预言重新出现…… 现在,我已经离开起点很远很远了,终点似乎还看不到,如同身处广袤的夜,前面是虚空,后面也是虚空,我需要一盏灯,谁来为我点燃这盏心灯? 准备下山的时候,他们经过一座石窟寺,竟意外地发现了几个住在这里修习苦行的老僧,像这种有僧人的寺院,在当地真可谓是寥寥可数。 玄奘上前合掌问讯,并趁此机会向老僧们请教大乘瑜伽宗的问题——不管怎么说,犍陀逻国总归是瑜伽宗的发源地。 谁知这些老僧们一脸茫然,对于玄奘提出的问题竟是一无所知。 佛教在印度的衰败让玄奘伤感,他走在荒草丛中,看到那一尊尊栩栩如生、形象鲜活的犍陀逻佛像,就那么随意地散落于草丛之中,一时百感交集,悲凄难言。迦毕拭国或者还有流出香油的塔寺,虽然那些香油来自佛的时代,但是直到今天,还有绕塔行走的礼拜者,他们努力试图与过去沟通,期望往日的佛光重新垂照大地……而犍陀逻却什么都没有了,这样一个象征着佛教最高艺术水平、有着许多著名佛典传说的佛教圣地尚且衰落至此,那么佛教在印度其它地方的境况又如何呢?我万里迢迢来到这里,是否已经晚了,我还能见到真正的佛法吗? 一念及此,玄奘的心中就禁不住一阵战栗。 “法师请看,前面就是毕钵罗树。”向导的声音又在耳边响了起来。 顺着向导的目光朝前望去,果然看到石窟寺的尽头有一棵高大的树木,看上去足有百余尺高,枝叶扶疏、荫影茂密,在暮色中闪着红光,树下隐隐可见佛像。 玄奘不由得精神一振——这就是耶尢达所说的那棵毕钵罗树吧?记得那天耶尢达说,过去四佛都曾在这棵树下修习禅定。 他转身向向导求证,向导肯定地说道:“不错,就是这里。不光是过去四佛,在贤劫之中的九百九十六佛都会来此修练正法。” “善哉。”玄奘缓缓走到这棵毕钵罗树下,树下果然有四佛坐像,玄奘面向那些佛像,合十礼拜。 第十章 遍镶灵异的河 看到玄奘礼拜完毕,向导又指了指树南面不远处的一座巨大的佛塔问道:“法师看到那座窣堵波了吗?那是迦腻色迦王建造的。” “又是迦腻色迦王?”玄奘觉得自己这段日子净听到这个名字了。 他仿佛看到毕钵罗树下的释迦对阿难说:“我去世后四百年时,有一个国王出世,名叫迦腻色迦,他将建立一座塔,我的舍利多存其中……” 向导说:“迦腻色迦王一开始是不相信罪福之说的。有一回,他带领兵马外出狩猎,看见一只白兔,他亲自纵马追逐,谁知到了这里,白兔忽然消失不见!只见一个牧牛童子,在林木之间筑造小塔,塔高只有三寸。国王找不到兔子,就问那童子:‘你在这里做什么?’那童子答道:‘当初佛陀曾以无上智慧发出预言,将来有一个叫迦腻色迦的国王会在这一圣地建造佛塔,佛陀舍利大多聚集塔中。陛下前世树有圣德,名字符合预言所示,这可是了不起的功业福德,所以我今天专门来提醒您。’说完这话,那童子就不见了。 “迦腻色迦王闻听此说,非常高兴,他想,原来我的名字,早就被圣佛预言了。于是他开始敬奉佛法,在那牧童修建的小塔周围,筑起了石基,建造石塔,打算把那三寸高的小塔盖在石塔的里面。哪知随着石塔的增高,小塔始终高出三寸。迦腻色迦王不服,下令继续加高不已。直到塔的高度挨到了天空,塔基所占地面,覆盖了整个这一大片地方的时候,方才开始覆盖小塔。 “国王大喜,又在上面加盖了二十五层镀金铜盘,据说,那时比这塔高的,就只有瞻部洲的天空了。” 说话间,他们已经来到那座佛塔的所在地,塔已经不见了,只留下巨大的塔基。 散花礼拜后,玄奘绕着塔基走了一圈,用自己的脚步丈量这塔基的大小。 这座石塔确实够大,塔基方圆足有一里半,这样看来,当时的塔高估计得有四百尺,虽然不能说是整个瞻部洲最高,但也是相当高大的了。 塔基的东南角还有一座细高的塔,像是用白色粘土垒成。向导告诉玄奘:“法师您看,这就是牧童塑的那座小塔,最初它只有一只兔子那么高,可现在,它和这座石塔一样高!” “也就是说,迦腻色迦王到底还是没有把这座小塔覆盖住?”圆觉很惊奇地问道。 “正是,”向导说道,“迦腻色迦王的营建工程刚刚结束,就见那座小塔在大石塔基的东南角下伸出了一半。国王不耐烦了,下令将小塔毁弃,谁知小塔又在大塔的第二级下的石基中伸出来一半,并在原处又长出了小塔。国王终于罢了手,叹息道:‘人心容易迷惘,神功难以遮盖。既然有圣明护持,愤怒又有何用!’他在惭愧与恐惧之下,向佛陀谢罪而归。” “阿弥陀佛!”玄奘感慨合掌。 “对了法师,”向导接着说道,“这座小塔很灵验的,患病之人若要祈求康复,可在此塔上涂香撒花,只要诚心皈依,多数病人都能够痊愈。” “这个我也听说过,”阿提伐摩接口道,“在迦毕拭国也有这个故事,我还听说,塔建成后,迦腻色迦王请来一斛如来舍利,珍藏其中,礼拜供养。又在塔外西南百余步处的地方立了一座一丈八尺高的白玉石佛像。” “正是,”向导高兴地说道,“那就是我方才跟你们说过的,夜间会绕塔而行的佛像啊!另外,迦腻色迦王还在佛塔的西面兴建了一座伽蓝,延请高僧进驻广宣佛法。我小时候还去过那所伽蓝呢!” “那所伽蓝现在还在吗?”玄奘问。 “在,当然在!”向导道,“在乌铎迦汉荼城,穿过前面那片农田,再渡过印度河,就到了。只是那里面好像已经没有僧人了。” 玄奘点点头,没有僧人的寺院不能再称其为寺院,只能称为“遗址”。这一路之上,这样的遗址他见得太多了。 望着眼前这座细高的佛塔,想象着当年这里曾留下多少病人的足印,他们怀着虔诚的心愿绕塔而行,多数人的疾患因此痊愈。如今,这里的环绕者只有他这个远道而来的异乡客了。 他决定离开犍陀逻,继续前行,一直向北印度和恒河流域走去,走向佛陀的诞生之地迦毗罗卫、佛陀的获觉之地菩提迦耶、佛陀首次说法之地鹿野宛以及佛陀的圆寂和解脱之地拘尸那羯罗,走向那烂陀寺——他西行求法的目的地。 “师父快看,那是条什么河?可真宽啊!”沙弥圆觉勒住马,指着远处的亮光喊道。 玄奘也住了马,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水。 这里已近热带,河谷地带气候炎热,跑了这一路,浑身上下都有一种蒸腾的感觉了,身下的银踪也呼呼地喷着热气。 “那便是印度河了,”玄奘感慨着对弟子说道,“在佛经的记载中,这可是一条遍镶灵异的河啊!咱们要去乌仗那国,须得先到对岸的乌铎迦汉荼城去,就从这里找船渡河吧,若来得及,今晚便可到迦腻色迦大伽蓝挂单。” 迦毕试国使者阿提伐摩没有跟他们一起走,他将玄奘送到犍陀逻国,已经完成了迦毕拭王交给他的任务,因而就在距离印度河不远的地方同玄奘师徒告别,回国复命去了。 那位犍陀逻向导也回家了,玄奘则带着弟子圆觉,经跋虏沙城,过落迦山、崇山,一直来到印度河边。 虽然早就知道印度河是一条很宽的河流,但玄奘还是被它的壮阔震动了! 这里只是上游,却已有数里宽,河面上蒸发着热气,无风涌浪,一眼望去,直如汪洋一片,根本看不到彼岸。几条小船停泊在岸边,被水浪打得上下摇摆,就像一片片脆弱的树叶。 黧黑肤色的船工们坐在岸上悠闲地喝酒聊天,等待着要过河的客人。 “阿弥陀佛,”玄奘上前合掌问讯,“贫僧师徒想要到乌铎迦汉荼城去,请问可有船只渡我们过河?” 几位船工抬头打量了他几眼:“你们是沙门?外国来的?” “正是,”玄奘道,“我是从大唐来的。” 这些船工显然不知道大唐是个什么地方,却也没有再细问,其中两个人站了起来,用手指了指水中那些树叶般上下摇晃的小船道:“那条船是我们的,你们上去,我渡你们过河。” “多谢了。”玄奘立即牵马朝船上走去,两名船工随后过来,一头一尾地站着。 圆觉站在小船上,只觉船身摇晃得厉害,心中不禁有些胆怯:“这样的小船,渡这么宽的河,看起来很危险啊。” 离他近的那个船工盯了他一眼,又看了看马背上的行李,答非所问地说道:“你们的行李中可有什么宝物?若是有,趁早拿出来放在岸上。” 不会吧?圆觉吓了一跳,玄奘的心中也有些诧异,这船工一上来就要宝物,难道是劫财的强盗?又或者,这里水宽流急,行船危险,因此船资便格外地贵? 他百思不得其解,决定再问问清楚:“二位檀越,贫僧是出家人,又是远行至此,沿途全靠托钵化缘为生,哪里有什么宝物?只是身上还有几枚银钱,乃是在迦毕拭国讲经之时,施主布施来的,权作过河之资如何?” 说罢取出一只灰布口袋,递了过去。 “迦毕拭国的银币?”那船工显然觉得有些意外,赶紧上前接过口袋,另一位也凑了过来,伸手从里面取出一枚。 看到银币上的佛陀立像,两人不禁眉开眼笑:“大师误会了,我们让你放下宝物,不是要劫夺你。只因这河中有毒龙怪兽,不许人带奇花异宝,以及舍利子等物渡河,若见有人偷带,便会掀起巨浪,起而抢夺,船到河中必定覆没,到那时后悔可就晚了。所以提醒你们一句,若是有的话,趁早取出,放在岸上。”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贫僧师徒并无宝物,檀越尽管放心。” 两名船工见玄奘言辞恳切,显然不是个说谎之人,便都不再多言,只说声:“那就开船了。” 小船便晃晃悠悠地离了岸,一直向河中心驶去。 滋养了犍驮逻文明的喀布尔河终于在这里完成了它的使命,投入印度河的怀抱,而师徒二人的渡河之处正是两河的交汇之地。 玄奘站在船头,风如纱绸般拂打着他的脸颊,眼前呈现出奇异而壮美的景色——两条大河尚未完全交融,喀布尔河的浑浊与印度河的清澈,流露出截然不同的个性,前者张扬,水流湍急,无风腾浪;后者深沉,水面平稳,寂寂涌动,两股性格相背的水流纠缠在一起,竟是难以交融。 “真是难得一见的异景啊!”玄奘感慨地说道。 话音未落,水中突然冒出一颗硕大丑陋的脑袋,深褐色的,如岩石一般,又迅速地沉入水下,小船剧烈地颠簸起来。 “怎么回事?”圆觉的双手紧紧抓着船帮,紧张地问道。 “那是水中的怪兽,”站在前面的船工颤抖着回答道,“你……你们……真的没带什么宝物吗?” “当然没有了!”圆觉急道,“我们是出家人,还能骗你们不成?” 小船终于被稳住了,那个“怪兽”也没有再出现,船工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擦了把汗道:“二位师父不要生气,只是刚才怪兽出现,把我们吓坏了。” “没关系没关系,”圆觉摆手道,“没事就好!” 玄奘却沉吟着说道:“贫僧刚才看那怪兽,很像一头鳄鱼啊。” “不,法师!”船工笑道,“你以为我们没有见过鳄鱼吗?我敢打赌,这条河里的绝对不是!它们可比鳄鱼大得多了,是真正的怪兽!” “鳄鱼是什么?”圆觉小声问道。 “原来小师父真的没见过鳄鱼,”那个善谈的船工说道,“等你到了乌仗那国,准能见到!那里的人称它们为猛龙,满河沟里都是。” “猛龙?”圆觉吓了一跳。 “不用怕,”玄奘安慰他道,“你不去惹它们,它们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圆觉舒了一口气,又有些好奇地问:“师父你见过鳄鱼吗?像这河中的怪兽一样吗?” 玄奘点头道:“我年少时曾在蜀地的水塘里见过,它们的身体如枯岩一般,背上长着钝重的铠甲,与方才冒头的怪兽有些相像,只是,的确没这里的大。” “这里的一切都很大,”圆觉嘟嘟囔囔地报怨道,“羊比我们那儿的驴子大,蚊子比蜻蜓大,就连蚂蚁也比别处的大,看着好吓人。” 说到这里又问师父:“您家乡的鳄鱼会劫夺宝物吗?” “当然不会,”玄奘笑道,“它们是畜生道的,要说翻波搅浪、伤生吃肉倒是会,却哪里晓得什么宝物?” “鳄鱼不会,我们这里的怪兽会,”船工忍不住插口,肯定地说道,“它们和这条河里的毒龙是朋友,经常结伴出来劫掠,邪恶着呢!” 圆觉忧愁地望着水面:“从这里渡河太危险了,早知如此,我们不如找路绕过去。” “哪里能绕过去?”后面的船工边摇橹边慢悠悠地说,“印度河是进入中印度的必经之地,那些从迦毕拭、波斯、犍驮逻诸国来的僧侣商人,都要从这里渡河。听耆老们说,当年那支白匈奴的远征军班师时,也是在这里渡的河。” “真的吗?”圆觉抬起头,难以置信地问道,“这么宽的河,这么小的船,要渡一支军队过去,得找多少船呐?” “他们要过河,当然是要打造很多的大船啦!” “可他们那么大的军队,难道没带宝物?” “不仅带了,而且数量众多,”那船工答道,“他们劫掠了很多宝物,都装在船上带回去。” “那这河中的怪兽有没有劫夺?” “哪能不夺?不仅有怪兽,还有毒龙,一起翻腾起巨浪,弄翻了很多条船,听说,前些年这条河里还可以看到那些残缺不全的死尸呢。” 圆觉吓了一跳,又将目光望向水中,眼前河水翻涌,什么都看不到……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圆觉,你默诵经文,就不会觉得恐惧了。” 一个时辰后,他们隐隐看到对岸的房舍,船工指着两河相汇的不远处,道:“大师请看,那里便是乌铎迦汉荼城了。” 印度河南岸的乌铎迦汉荼仍属于犍陀逻的范围——在漫长的历史中,它曾被来自于遥远东西方的多个民族所统治,多种文明的洗礼使这里的佛教艺术激发出夺目的光芒。 弃舟登岸,重新踏在坚实的土地上,玄奘师徒都有一种说不出的畅快,他们牵马信步而行,只觉得空气中飘浮着一股浓郁的香气…… “这好像是郁金香的气息吧?”他对弟子说。 “是啊师父,”圆觉用力吸了几口,摇头道,“我们迦毕拭国的郁金香,可比这里的香多了!天气也比这里凉爽舒服。” 玄奘笑了笑,他知道这股熟悉的气味勾起了弟子的思乡之情,其实,他自己又何尝没有这思乡之念呢? 转过一道弯,果然看到一望无际的郁金香丛,这里的花都是野生的,黄色的、红色的花朵,都在风里拂摇。 圆觉欢呼一声,立刻冲上前去采摘。 “不用摘得太多,”玄奘跟在弟子身后,边走边说,“到了前面的迦腻色迦僧伽蓝,够作敬献的就行了。” “还不知那座僧伽蓝里现在有没有僧人了呢?”圆觉直起身,鄙夷地说道,“还佛国呢,僧人都没我们迦毕拭多!” 玄奘叹了口气:“有没有僧人虽不知道,但总归会有佛的。” 说到这里,他的目光越过远处那一眼望不到边的艳丽花丛,仿佛已经看到了曾经盛极一时的迦腻色迦僧伽蓝…… 第十一章 圣贤辈出的伽蓝 傍晚时分,师徒二人终于来到了迦腻色迦僧伽蓝,让他们倍感欣慰的是,这座伽蓝如今虽已是佛法式微,却还有一些小乘行者在此精进修行。 住持不在,伽蓝内也无知客之类的僧职,僧侣们各修各的,互不干扰,也不沟通,因而两位游方僧的到来并没引起他们多大的注意。 玄奘也不去打扰这些道友的清修,带着弟子径直来到大殿上礼佛,将路上摘来的郁金香敬献到佛像前。 出了大殿,他们在这座著名的寺院中转了一圈。途中遇到一位很老的比丘,看上去至少有八九十岁了,身形枯瘦,玄奘忙合掌致敬。 “你们是来礼佛的,还是挂单的?”那老僧随口问道。 “既礼佛,又挂单。”玄奘回答道。 “这是房舍众多,你们喜欢哪一间,就随便住吧。” “多谢大师。” 那老僧往前走出一段路,又回过头,颇为奇怪地看了玄奘一眼。 迦腻色迦寺并未荒废,但显然也已经失修多年,寺内外蓑草密布,只是从那些高大的廊柱和精美的佛像上,仍可看出这里昔日的辉煌雄伟。 对玄奘来说,之所以要到这座著名的伽蓝去参拜,倒不仅仅是因为这座寺院是迦腻色迦王所建,也不光是因为此寺自兴建以来,圣贤辈出。更重要的是,佛教历史上两位极具传奇色彩的人物——胁尊者和如意大师,便曾经在这里居住过。 “师父快看,这是什么?!”圆觉在楼上突然大叫起来。 玄奘提起衣襟,拾级而上,却见圆觉正站在三楼的一间半塌毁的禅房内,指着那沾满尘埃的墙壁给他看——那上面趴着一只巨大的蜘蛛,大得像只汤盘,毛茸茸的甚是恐怖。 玄奘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冷气:“果然这里的什么东西都这么大!” “这蜘蛛会不会有毒啊?”圆觉担心地问道。 “应该不会吧,”玄奘道,“我听说,有毒的蜘蛛个头并不大。” 这时,那蜘蛛已经慢慢爬走了,玄奘正要离开,突然瞥见墙壁上有一排排斑驳的铭文,不禁“咦”了一声。 圆觉也看到了:“师父,这壁上刻的好像是字!可是……我怎么一个都不认识?” “这是古佉卢文字,”玄奘伸手轻轻拂去墙上的尘土,边看边说,“这上面记载着胁尊者的事迹。” 说起古佉卢文,玄奘也只在西行的路上听说过一些,有一种说法,说这世界上造字的圣人有三位,“一曰梵天,其书右行;一曰佉卢,其书左行;一曰苍颉,其书下行。”可见佉卢文字是丝绸之路上的一种很重要的文字了。 后来认识了般若羯罗法师,得知这位北印度僧侣居然学过这种古老的文字,玄奘心生好奇,也便跟着学了一些。他天资聪颖,很快便掌握了一些拼读方法,但毕竟时间太短,因而对这种文字还不甚熟悉。 吃力地读了几行之后,玄奘又打量了一下这个塌毁了一半的房间,感慨地说道:“真想不到,我们现在所站的地方,便是当年胁尊者住过的房间。” “真的吗师父?”圆觉惊讶万分,“这上面都说了些什么?” “这上面说,胁尊者名叫波栗湿缚,年轻时并非佛徒,而是婆罗门教的大师,直到年近八十岁时方才从佛陀蜜多大师出家……” 玄奘继续往下看,从这些斑斑驳驳的字迹中,他大致明白了这位尊者的一些事迹,以及这个名字的由来—— 八十岁的婆罗门大师改变信仰,成为佛教僧侣,这在当时是件大事。很多人都觉得尊者是因为年纪大了想去庙里混饭吃,一些年轻人甚至直接讥笑他说:“愚蠢的老头,竟然浅陋到如此地步!出家之人,有两件事情要做,一是习定,二是诵经。你已经这么老了,绝不可能会有什么进展,何苦到佛门里去混日子呢?” 面对人们的种种讥嘲,尊者当场立下誓言:“我若不通三藏真理,不断三界欲念,不得六神通,不具八解脱。终不以肋触席!” 按照佛教戒律,比丘睡觉不能仰卧,不能俯卧,只能侧卧,所以肋骨一定会接触到床铺,胁尊者的发誓就等于说,不把佛经读透就不躺下来睡觉了。 尊者说到做到,他从此日间研习理教,夜间静虑凝神,不眠不休地精进修炼,历三年而大成。学问贯通三藏,断绝各种欲念,获得出世的智慧,当时的人无不敬仰。因为这个别具一格的誓言,人们便尊他为“胁尊者”。 “原来是这样啊,”圆觉听了师父的介绍,对这位大师也是极为钦佩,连连点头赞叹。 玄奘看着铭文道:“这位胁尊者十分了不起,他是马鸣菩萨的老师。当时的印度佛教正处在部派时期,各派之间的歧义和争论很厉害,迦腻色迦王每日请一位论师入宫说法,结果每位论师所讲的都不一样。王深感部派纷争对佛法的传播不利,便与胁尊者商议发起结集,对小乘十八部的说法进行整理,并召集以世友法师为上首的五百罗汉对经、律、论三藏进行统一的整理……” 后同于三百年由萨婆多部出又由犊子部出之四部,次由萨婆多部更出次由化地部出于三百年之末,由萨婆多部更出于第四百年由萨婆多部复出。萨婆多部共出九部加入雪山部为十部。复加前大众部之八部为十八部。其他有义净所见之十八部。以上十八部为末部之分派,加之以根本上座大众之二部为二十部。 后面的字迹越来越模糊和难以辩认了,他只能一点一点地往下念:“五百尊者先造十万颂《邬波弟铄论》释《素呾缆藏》;次造《毗奈毗婆沙论》释《毗奈耶藏》;再造十万颂《阿毗达磨毗婆沙论》释《阿毗达磨藏》。其中,《阿毗达磨毗婆沙论》又称《大毗婆沙论》,此论列举大众部、法藏部、化地部、饮光部、犊子部、分别说部等部派以及数论、胜论、顺世论、离系论等外道的观点,加以批驳;以《发智论》为基础,并参考《发智论》的各种注释,同时摄取《六足论》中的教义,以弥补《发智论》的不足,是‘说一切有部’最全面、最系统的理论总结。他们历时九个月,完成了佛教经典的第四次结集。” 听到这里,圆觉更觉惊异:“既然已经有过三次结集了,为什么还要结集呢?” “你不明白,”玄奘道,“这次结集最终改变了小乘佛教部派纷争的局面,使沙门致力于修证和研讨佛法,同时也使得大乘佛法更加完善和统一。” 圆觉恍然大悟:“怪不得师父要来这里拜佛挂单!原来这里便是大乘佛典的结集之地啊。” 此时天色将晚,玄奘正待寻找房间休息,却见先前那位老僧提着一把扫帚,颤颤微微地爬了上来。 见到这师徒二人,老僧觉得有些意外:“你们怎么在这里?” 玄奘忙合掌施礼,道:“我们在此瞻仰圣迹。这么晚了,长者还要打扫伽蓝吗?” “不打扫,就朽坏了,”老僧叹道,“我老了,力不从心,管不了那么多,但至少要把世亲菩萨作《阿毗达磨俱舍论》时住过的房间弄干净吧。” “世亲菩萨……”玄奘微微一怔,“这里不是胁尊者住过的禅房吗?” 说罢又看看墙上的铭文——难道,我全都读错了? “我说的是那边,”老人伸手往东一指,“往那边走五十步,有间旧房,就是世亲菩萨当年著《阿毗达磨俱舍论》的处所了。人们敬仰他,于是将房屋封存,注上标记。所以现在还算完好。” 原来如此!想不到自己距离圣贤竟是如此之近。玄奘心中感怀,忙扶住老人道:“大师,今天就让我来吧。玄奘万里西行前来拜佛求法,如今圣迹就在眼前,理应虔诚洒扫。” 听了这话,老僧身子一抖,看着眼前的沙门,有些不敢相信地问道:“你就是玄奘法师?是从东土来的?” “正是,”玄奘说着,从老僧手里接过扫帚道,“能与圣贤同室,不知是哪劫修来的缘法。因此,玄奘打算今天晚上就住在世亲菩萨住过的那个房间,就让玄奘来洒扫吧。” 说罢,他转身吩附弟子道:“圆觉,去取些水来。” 老僧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似乎想从这张与身边人都不相同的面孔上看出点什么来。终于,他什么都没说,合掌退去。 玄奘同弟子一起把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打扫干净,连同书柜也都擦拭了一遍,书架的顶端有一叠厚厚的贝叶,玄奘想将其拿开,却没有拿动,原来这叠贝叶的底端木板已经与书柜粘在了一起。 这好像是一部书,不知在此放了多久。玄奘不禁心生好奇之念,双手用力撼了几下,终于将其拿了下来,小心地捧到灯光下,这才发现,这竟是一叠梵文本的《婆薮盘豆法师传》,不禁心头巨震! “师父,这部书是讲什么的?”圆觉凑过来问道。 “这是世亲菩萨的传记,”玄奘一面仔细擦拭着书上的浮尘,一面解释道,“婆薮盘豆法师便是世亲菩萨,因此这部书又名《世亲传》,记载的是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的故事。在我的故乡有这部书的汉译本,是陈朝真谛法师翻译的,但没有这么厚,想不到今日能在这里见到原本。” “这里是世亲菩萨住过的房间,自然有世亲菩萨的传记了。”圆觉笑道。 玄奘摇摇头,这个沙弥的逻辑实在有问题,不过他没有说什么,只是小心地将这部书放在床头…… 当晚,玄奘带弟子做过晚课后,便捧读起了这部《婆薮盘豆法师传》。 “原来,如意论师当年,就住在我们楼下。”玄奘感叹着说道。 “师父不是说,这是一部关于无著菩萨和世亲菩萨的传记吗?”圆觉问道,“怎么又会提到如意论师呢?” “这位如意论师,便是世亲菩萨的老师,”玄奘解释道,“他的名字叫末笯曷剌他,自幼天资聪颖,卓有辩才,长大后游学四方,声望日隆。那部著名的《毗婆沙论》就是他撰写的,写作的地点就在我们楼下。” 圆觉听了,惊诧不已。 玄奘不禁又想起当初在龟兹国的阿奢理儿寺中,与国师木叉毱多的那场辩经,当时他们就曾提到过这部《毗婆沙论》。想来木叉毱多在印度游学的时候,也曾来过这里吧? 短暂的惊讶过后,圆觉立刻兴奋起来:“原来这里竟然住过这么多的圣贤!师父您能给弟子讲讲吗?” 说着,便来到师父身边坐了下来。 玄奘淡淡一笑,说声:“好吧。” 他望着手中的书,思绪却随着语言飞到了很远—— 如意法师所处的时代正是“超日王”统治时期,这是一个好大喜功的国王,为了体现他的仁慈,每天都要从府库里取出五亿金钱用来周济穷人。 大臣们对此非常担心,因为再这样下去国家的用度就要匮乏,掌管府库的官员劝阻无效,于是便讽谏说:“大王威被殊俗,泽及昆虫,请再增五亿金钱,以赈四方匮乏。”也就是说,五亿太少了,劝大王再增加五亿,用来泽被四方。 听到这里,圆觉忍不住插了一句嘴:“每天施出去那么多钱,万一国库空了怎么办?” 玄奘笑道:“那官员说了,府库不足可以增加赋税,即便是老百姓有怨声也没关系,大王是在做善事,臣子们就替大王担待着些好了。” 圆觉目瞪口呆:“这官员怎么能这么说?这哪里是在救济穷人,分明是在逼老百姓造反嘛!就算是施舍也不能这么做吧?” “所以说这是讽谏啊,”玄奘叹道,“这么明显的反话,你都听出来了,偏偏超日王听不出来,反而哈哈大笑着说:‘正是如此。你们也不必担心,这些钱又不是我挥霍掉的,我把它们都施舍给了穷人,穷人有了钱,又怎么会造反呢?’于是便按照那官员的意见又追加了五亿金钱用来布施。因为他这样的行为,臣民们都称他为‘圣仙大王’。” 圆觉撇了撇嘴,有这样的“圣仙大王”,这个国家可有得瞧了! 玄奘道:“超日王不仅喜欢布施,还喜欢骑马打猎,游戏玩乐。有一回,他打猎时围住了一头野猪,却又被那野猪逃了,不知去向。他心中懊恼,竟然悬赏一亿金钱让人提供这头野猪的消息。” 圆觉嘻嘻笑道:“这超日王还真有钱。” 玄奘道:“是啊,也不知该说他是视金钱如粪土呢,还是挥金如土呢?据说直到今天,游历到这里的人还有可能从沙土中发现一枚超日王时代的金钱。” “真的?”圆觉立刻跳了起来,四处乱转,“那我可要好好找找。” “你找它作甚?”玄奘道,“在当时,这样的金钱很容易就可以得到,多得近乎无用。” “现在说不定有用呢!”圆觉说。 玄奘笑着摇头:“若真有用,等不到你来找。” 圆觉想想也是,便又坐了下来:“后来怎样?” “还能怎样,”玄奘道,“这个文告一出,整个犍驮逻的百姓都跑出去帮他找野猪去了。而大臣们知道国王的脾气,也都不去劝说什么。” “那后来呢?”圆觉兴致勃勃地问道。 玄奘道:“后来啊,如意论师实在看不下去了,于是他上街剃了一个头,也给了剃头人一亿金钱。” 圆觉“哈”地一声笑了出来:“这位论师还真会凑趣!” 玄奘也笑了:“犍驮逻国的史官也是这么想的,他大概觉得把这两件事情记在一起会很有趣,于是便在史书上同时记录了下来。结果国王翻阅史书,看到了这两条记载,顿时翻了脸,认为自己受到了如意论师的羞辱,心里很不痛快。他想啊,我是个国王,寻找野猪赏钱一亿不过是偶而一次,沙门的头却是经常要剃的。这不就等于说,你一个沙门比我堂堂国王还要富有,还要慷慨吗?而且老百姓也是会算账的,给沙门剃头肯定比找野猪要容易一些的,是不是?” 圆觉笑着点头。 第十二章 世亲偷法 玄奘道:“其实如意论师这么做,也是一种讽谏,或者说是当头棒喝,是想因此让国王明白自己行为的荒谬。哪里想到却激发了国王的嫉妒心呢?超日王满心邪火,却又不知火从何来,只知道自己丢了面子,总想找机会羞辱如意论师一番,以泄心头之恨。” “那他会杀了如意论师吗?”圆觉担忧地问。 “不会,”玄奘道,“如意论师毕竟是声名显赫的学者,僧俗二道对他都极为敬仰。超日王没有办法用世俗的方法对付他,就想到了佛家辩论的法子。” 圆觉不以为然:“如意论师是圣贤,又名为‘论师’,肯定辩才无碍,这法子估计不灵。” 玄奘道:“是啊,如意论师才辩超群,但是超日王自有他的想法。他知道,对待有名气的人,就是要在他最擅长的领域向他发难,这样才能起到羞辱的效果。于是,他召集了一百位外道学者,都是学富德高之辈,向如意论师发起挑战。” 圆觉大叫:“一个对一百个?这也太不公平了!” 玄奘道:“是不公平。不过如意论师自恃才高,也不介意,想都不想便应战了。” 说到这里,他停了下来。 圆觉急道:“后来呢?如意论师赢了没有?”他已经完全被这个故事给吸引了。 玄奘深深地叹了口气。 辩论开始,健驮罗王就宣布说:“本王现在要整顿诸宗学说,接触各种真理,但是如今部派纷杂,使本王莫知适从,不知该皈依哪宗哪派。所以,本王决定验证优劣,以便专心尊奉一说。今日请来的各派论师都是教中精英,如意论师则是沙门中的名流长者。所以今日这番辩论,如意论师若是获胜,本王自当崇敬佛法;若是论败,我就要屠戮沙门!” 听到这番杀气腾腾的话,如意论师这才明白,此番辩论原来竟是冲自己来的!遂收起轻敌之心,认真地与外道论师进行辩论。 如意论师毕竟不是虚有其名,他大发雄辩之威,竟将百名外道中的九十九位尽数驳倒,只剩下最后一人下席来与他争辩。 如意论师根本没有看得上这个人,依然按照自己的所思所想,侃侃而谈,毫不停滞。那位外道论师见根本插不上话,只好尴尬地坐在那里听。 眼看如意论师就要取得最终的胜利,自己的图谋就要成空,超日王急得就像热锅上的蚂蚁。恰在这时,如意谈到了火和烟的问题,他先说了火,而后说了烟,与人们先谈烟后说火的说法有异。正处于沮丧之中的超日王,如同见到了救命稻草,便不顾身份,大声喊道:“如意论师辞义有误!应该是先有烟,后有火,这是常识!” 实际上,如意论师并没有错。别人说有烟必有火,是从结果反推原因;如意说有火才有烟,是从原因顺推结果,两种说法当然都成立。 但是如意论师已经没有辩解的机会了,当他想要为自己的立论作解释时,超日王和一百个挑战者却都已经叫嚣起来,一时间,现场吵吵嚷嚷,根本就没人听如意要说什么。 如意论师当众被辱,气恨至极,他深以为耻,竟然一口咬断了自己的舌根,拂衣而去! 回到寺院后,已经奄奄一息的如意论师给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世亲留下了一张字条,告诫他说:“党援之众,无竞大义。群迷之中,无辩正论。” 意思就是说,以后,在那些结成盟党的众人之间,不要争论重要的理论;在愚昧无知的群迷之中,也不要辩论真正的学说。 在如意论师看来,那些只会跟着国王起哄的人不过是“群迷”,他们结党为援,攻伐一人,根本就不讲佛法义理。和这样的人,有什么必要辩论对错?他们根本就不是真正追求真理的人,自己又何苦跟他们辩论,而自取其辱呢? 讲到这里,玄奘不禁掩卷长叹,如意论师可能是佛教僧侣中死得最冤的一位了,其死因不过是由于超日王的嫉恨,看来,得罪国王还真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 辩论也很危险,至少失败了是件危险的事。他再次想到了木叉毱多,这位曾在印度游学二十年的国师对他说过的话:“在天竺,辩论是一件很残酷的事,一个人,若能正确审议精微的议论,能评议精妙的理论,辩论时思路敏捷,就会被请去乘宝象,前呼后拥,随从如林;如果词锋被挫,脸上就会被人涂上红白粘土,身上撒上尘土,被排斥于旷野,丢弃于沟壑。” 对于这种说法,当时的他还不甚相信,总觉得,所谓辩论,不过是为了明辩真理,怎么能拿性命做赌注?现在看来,木叉毱多显然没有说错,印度的部派辩论就是如此的残酷。 “后来怎样了?”圆觉扯了扯他的衣襟,继续追问。 玄奘叹息:“后来,如意大师带着遗憾去世了。而那个热衷于布施的国王终于无法持续他的善行,在随之而来的增税问题上,他的善行变成了一个可怜的微小的泡沫。再后来,犍陀逻江山易主,王朝改姓。如意大师的弟子世亲法师向新王上表说:‘陛下依靠圣德登基为王,请为天下生灵作主。先师如意,学问博大精深,穷极玄妙之理。已故国王对他怀有宿怨,聚众损坏他的名声,致使他含恨而终。我蒙老师的教导,此仇不能不报。’新王知道如意论师是个贤士,又欣赏世亲的高雅品格,于是召集先前曾与如意辩论过的外道,重新展开辩论。在这场辩论中,世亲复述了当年老师的宗旨,顺利击败对手,为师父正了名。新王表彰圣贤,如意论师就是其中之一。” “这下如意大师可以瞑目了。”圆觉松了口气,对这样的结局很满意,“幸好,他有世亲菩萨这样的弟子。” 玄奘道:“其实,对世亲菩萨影响最大的老师,不是如意大师,而是他的兄长无著菩萨。” “原来还有一个故事,”圆觉兴奋地说道,“师父你快讲!” 玄奘点头说道:“无著和世亲两位菩萨是亲兄弟,他们都是犍陀逻人,那时的犍陀逻被称为富娄沙富罗国。他们的父亲是一位国师,母亲名叫比邻持,夫妇二人共生了三个儿子,长子阿僧迦,便是无著菩萨,次子是世亲,三子因母得名,就叫比邻持子。 “三兄弟最初都跟随父亲信奉婆罗门教,后来皆依小乘佛教‘说一切有部’出家,开始信持佛法,成了佛教有名的高僧大德。这其中,老三比邻持子据说修成了阿罗汉果,终其一生信持‘说一切有部’。 “相比较而言,他的二哥世亲的学问和胆识比他大得多。同样是学习‘说一切有部’,世亲菩萨不满足于现有的经论,竟然潜入罽宾国偷学《大毗婆沙论》,著成《阿毗达磨俱舍论》一书,成了‘说一切有部’中学问最高的人。” “还有偷学经论的?”圆觉惊讶不已,“这是怎么回事?” 玄奘笑了笑:“这是个有趣的故事……” 大约在佛陀去世后五百年,佛教进入部派时期,一时间宗派林立,异说纷呈。 “说一切有部”音译为“萨婆多部”,是诸多派别中势力较强的一家,传法的中心位于北印度罽宾一带。此派势力虽然较大,但内部也已形成不同的学派,出现了一些理论之争。 当时,派内学术水平最高的是一位名叫迦旃延尼子的比丘,为了调和内部的理论纷争,确定“说一切有部”思想的正统,他召集五百名罗汉僧云集罽宾,共同撰集“说一切有部”的论藏。他们发下通知,告诉本派的信徒,凡是他们所听到的佛法,都要送交到罗汉大会,以便集中讨论,定其真伪。这一活动得到信徒们的大力支持,收到的教法信件多到难以胜数。据说,五百罗汉用了十二年的时间才全部讨论完毕。 这件事佛教史上称为第四次结集,又叫“说一切有部”结集,其结果是成立了一部长达百万颂的《大毗婆娑论》。说一切有部的教理正统便由此树立起来。 据说,当《大毗婆娑论》完成之时,迦旃延尼子刻石立碑云:从今而后,凡学习此论者不准离开罽宾国,论中的文句也不许传至罽宾国外,以防其他各宗及大乘佛教破坏“说一切有部”正法。 迦旃延尼子将此事禀报罽宾国王,得到国王的赞许,他们便以赤铜为鍱,镂写论文,封於石函之内,建塔藏于其中。 罽宾国四面环山,俨然一座天然城池,只有一门可供出入。为防止有人偷学教法,传至国外,据说阿罗汉们又运起神通,咒令五百夜叉昼夜守卫城门,不许学会“说一切有部”佛法之人出城。这样,“说一切有部”的教法便被禁锢在北印度罽宾国之内了。 这样一直过了四百年,直到世亲菩萨横空出世。 世亲是个佛学天才,从小便博闻强记,才华横溢,大有读尽天下圣贤书之势。 后来,他听说罽宾国境内有《大毗婆沙论》流传,为“说一切有部”的不传之秘,历来为人们所推重。为强烈的求知欲所驱动,世亲便打起偷学此论的主意来。 世亲假装疯子,混迹于罽宾国“说一切有部”信徒之间,趁机学法。由于其语言怪诞,行为乖张,状如疯狂,竟没有引起人们丝毫的怀疑。有一次,当他混入人群之中听讲《大毗婆沙论》时,为了不引起注意,还傻乎乎地问:“你们讲的是什麼啊?是不是《罗摩衍那》啊?” 听了他的问话,人们轰笑不已,更加不以为意了。 自此之后,世亲逢有讲座便去听讲,于十二年间,听讲《大毗婆沙论》已达数遍之多,对此论的精熟程度已超出世间所有的人,俨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专家。 这时,世亲见自己的心愿已遂,便欲离开罽宾,返回故土。 然而,他的行为虽然骗过了世人,却骗不过守卫城门的夜叉。当他正要通过城门而去时,只听门边夜叉高声叫喊:“有精通《大毗婆沙论》者要出城而去了!”说罢,便一起上前,抓住世亲,把他交给了罽宾的比丘。 众比丘一见,却是原来早就认识的那个疯子,便认为是夜叉们弄错了。随便查问一下,发现此人说话颠三倒四,不知所云,无疑是个疯子,便把他给放了。 但是众夜叉仍不放行,又把世亲拿住,交给罽宾国王处理。国王无奈,请众比丘集会检查,发现他仍是个疯子,只好再放。 这样反覆折腾了四次之多,国王和比丘们都不耐烦了,他们亲自带领世亲来到城门口,怒斥众夜叉道:“你们不许再胡闹了!他明明是个疯子,你们又不是不知道,为什么总不放行?给我们添乱,难道你们就不怕因此受到惩罚吗?” 众夜叉一看势头不对,只好把世亲放出城去了。 世亲返回本国,立即发布消息说:“世亲已在罽宾国学足了‘说一切有部’的教义,有想要学习者,可速来听讲。” 不久,四方比丘如云而聚,纷纷前来。世亲登坛讲课,每讲完一日,便把当日所讲的内容编成一偈,刻之于铜板,挂在大象头上,令人四处宣扬。并传下话去,如有人能破其所讲之义,欢迎他出面当众辩论。 就这样,世亲一连讲了六百多天,编成六百多偈,“说一切有部”的教义已全部包含其中,却无一人敢出面辩论。 世亲所编的六百多偈,便是佛教史上著名的《阿毗达磨俱舍论》的颂文。 当他讲座已毕,偈颂已成立时,便以此偈颂与五十斤金子一起送给罽宾国的“说一切有部”比丘,表明自己弘其所学的决心,并希望他们对自己的偷学行为表示谅解。 “说一切有部”比丘见事已至此,本派教法因此盛行于世也不是什么坏事,也就随他去了。 玄奘道:“这便是世亲偷法的故事。当年,‘说一切有部’确实曾把自己的权威之作《大毗婆沙论》禁锢在北印度的迦湿弥罗城,也就是当年的罽宾国境内。他们不允许其他教派的人前来学习,为的是怕自己的理论被别人熟悉后加以破斥。不只如此,‘说一切有部’理论之庞大,结构之严谨,曾为佛教各家之最,因而也一直以佛法正统自据,他们不许别人学习本派理论,自然也有要保持自家至高无上地位的用意。因此,等到世亲菩萨想学此派理论时,便只好采用偷学的办法了。” 圆觉倒吸了一口冷气道:“用十二年的时间扮疯子,只为偷学一部经论,世亲菩萨当真了不起!” 玄奘点头道:“世亲菩萨虽然成了‘说一切有部’的权威,但他并未偏执此派一家之言,他于小乘其余各派教义也都非常熟悉,在解释‘说一切有部’的理论时,便常常引用其它派别的观点以疏通此派的矛盾之处。因而,人们都称赞他能‘妙解小乘’。 “但世亲也有自己的偏见,他虽能公平看待小乘十八部,却对大乘佛教心存傲慢,经常在讲经说法时宣扬,大乘佛教非佛所说,是邪门外道。以世亲的学识声誉,他的行为对大乘佛教自然是极端不利的。” 圆觉点头道:“这确实是个麻烦,那怎么办呢?” “你忘了他还有一个兄长无著吗?”玄奘道,“无著菩萨本来也是小乘‘说一切有部’的信徒,年轻时曾潜修禅定,反复思维空义,总不能深解辨析,恨不得要自杀。有一位宾头庐阿罗汉闻知此事,特来找他,给他讲说小乘空观,他依教修观,便得深入。后来,他又引导比自己小十岁的世亲进入佛门,却不想这个弟弟比自己更具辩才。” 圆觉忍不住心向往之:“我也是哥哥引导进入佛门的,同世亲菩萨一样。” 玄奘笑了笑:“你和你哥哥有多年的善缘,所以今生才能成为兄弟,共同修行。对了,你有多久没见到你哥哥了?” “十几年了,”圆觉黯然道,“他走的时候我还小,后来父亲去世,母亲也随之而去,临死前,她希望我能去找哥哥,她说,我们兄弟相互照应,她也就可以放心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轻诵一句。圆觉的话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父母,想起了长捷兄长。想来,做父母的也希望我们兄弟能彼此照应吧?但不知此生此世,我们兄弟还有机会再见面吗? 一念及此,他霍然警觉,意识到不该起这凡俗之念,当即收定心神,将一颗纷乱的心强行拉回故事之中—— 第十三章 鬼子母与独角仙人 “无著菩萨虽然学了小乘空观,但是还不满意,因为他发现,这种理论于理未尽,尚有不通之处。有一段时间,他把他自己关在鸡足山里苦修……” “鸡足山?”圆觉惊讶地插嘴道,“那不是大迦叶尊者的道场吗?经书上说,世尊入灭后,大迦叶尊者并没有入灭,而是在鸡足山上入定,等待弥勒降世,好将佛陀的衣钵袈裟传给他。无著菩萨去的是那个鸡足山吗?” “正是那个鸡足山,”玄奘道,“有一天,无著菩萨在入定中以神通力上升到兜率天,见到了弥勒菩萨,于是虔诚求教。弥勒甚是欢喜,给他讲解大乘空观,这使他如拨云见日,盘绕心中多年的疑点尽释。自此之后,无著便开始改信大乘佛教,据说他每天夜里去兜率天宫的弥勒内院听课,白天则回到鸡足山,将弥勒菩萨所讲的经典记录下来,最终完成了二十万颂的《瑜伽师地论》。” 说到这里,玄奘心中不禁升起一种深深的感动,《瑜伽师地论》的完成真是一个奇迹!不知道自己这次能不能有福缘得见此论的全本? “后来呢,师父?”圆觉的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他轻叹一声,接着往下讲—— “后来,无著菩萨就根据弥勒菩萨的教导,专修大乘空观,菩萨不仅为他开示,还给他详细解说了大乘经义。他随听随悟,把大乘经论基本上通达了,就正式开始设坛宣讲。 “可是很多人都不相信他,认为是他自己编造的。他发愿要让人家深信不疑,便再升到兜率天,力恳菩萨下界宣讲,菩萨为了开导众生,就同意了。 “自此,每到黄昏过后,只见天上大放光明,弥勒菩萨脚踏五彩莲花,冉冉而下……菩萨来到说法堂上,每夜开讲《十七地经》,连续四个多月,没有中断。终于使广大信徒接受了大乘学说。 “经过刻苦修学,无著菩萨终于得到了胜果。自此,凡过去不能了悟的,皆能通达;凡所见所闻所阅的经典,悉能永记不忘。对于当年佛陀所说的《华严经》等诸部大乘经,尚有未彻底明了的,此时也完全了解,并能记忆受持。他在本国造了一座大讲堂,专门为众人宣讲一切大乘经义。” “那么世亲菩萨呢?”圆觉又问。 玄奘道:“世亲菩萨去了别国,当时的名气也已非常响亮。他博闻强记又辩才无碍,精通并能妙解十八部经义,当他斗败对手为如意论师平反后,他在小乘佛教界的声望也已达到了顶点。但他始终不信大乘,认为大乘经典不是佛陀亲口所说,因此便时时在自己的一些论著中指责大乘。” “这样,他们两兄弟岂不是要成为论敌了?”圆觉遗憾地说道。 “菩萨的智慧是我们所不能及的,”玄奘道,“此时无著菩萨已临晚年,专事讲经说法,宣扬大乘,并不与他人论辩。他看到了兄弟的论著,也听到了很多有关兄弟的传说,对兄弟的才干极为佩服,又对他不信大乘深深地感到遗憾。他担心自己故后,兄弟很可能会造论毁谤大乘,那时大乘学子怕是无人能战胜他,因此想在生前说服兄弟改宗大乘……” 无著菩萨写了一封信,说他年老体弱,很想念兄弟,希望能够与兄弟见上一面。 当时,他住在富娄沙富罗国,世亲住在阿输阇国,彼此相隔千里。然而世亲接信后,出于手足情深,立即日夜兼程地赶赴富娄沙富罗国。 当他来到恒河边上时,无著菩萨正在河边一座古老的佛塔前设讲筵,为大众说法。 世亲菩萨知道哥哥已经改宗大乘,他一直对此事感到不解,于是,他抱着求教的心态,站在后面细心倾听。 那天,无著菩萨讲的正是《瑜伽师地论》。 但凡高僧,都对佛经有着过人的直觉,世亲菩萨谛听之下,仔细比较了大小二乘教义的优劣,立即明白大乘佛教胜过小乘佛教,自己原来的所作所为竟然全错了。 于是,他天天出席讲堂,听兄长讲解大乘。遇有不明的地方,晚上再向兄长请教。他本是绝顶聪明之人,越听越领悟,不等兄长讲完,已是大乘瑜伽宗的信徒了。 当世亲潜心钻研大乘佛教教理时,想起自己昔日所为,深感罪孽深重,不能赦免,他想找到一个赎罪的办法,便对兄长说:“既然我的罪是由舌头所造的,我愿割去舌头来赎我的罪。” 无著菩萨阻止了他,对他说:“罪已造下,即使你割掉一千条舌头也无济于事。你如果真的想要忏悔除罪,应当寻找更加有效的办法。你的罪既然由舌而生,自然也应该用舌去灭。舌头本身是无辜的,何必把它割掉呢?” 世亲听了长兄的劝告,自此便一心一意地宣扬起大乘佛教来,他开始撰写大乘论著,解释大乘经典,批判小乘理论,吸引了成千上万的人投师门下,终将大乘佛教推向另一个高峰。 自世亲之后,印度佛教的学风为之大变,几乎成了瑜珈行派的唯识学说独擅天下的局面,持续时间长达几个世纪之久,这恐怕是连无著都没想到的事情。 讲到这里,玄奘再次掩卷,感慨地说道:“世亲菩萨写《阿毗达磨俱舍论》的地方就在咱们现在所在的这间老屋里,而他的老师如意论师,则住在胁尊者的楼下,这难道仅仅是巧合吗?我们现在所在的迦腻色迦寺,曾经见证了印度历史上佛法最为昌盛的时代,也见证了一大批为了追求佛法真理、不惜性命的动人故事……咦?圆觉,你在听吗?” 他回过头,却发觉身边没有了声音,原来圆觉已经酣然入睡,烛光映着他年轻的脸庞……玄奘不禁摇了摇头,这才意识到,天已经很晚了。 玄奘将灯台移到一个角落里,以便让弟子好生安睡。自己则在烛光下彻夜读着世亲菩萨的传记,完全忘记了困倦和疲劳,直到东方发亮…… 天色刚明,玄奘便提起扫帚,将整座伽蓝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又在大殿前的小径上洒上了鲜花。 在根本“说一切有部”的经典《毗奈耶杂事》中记载,有一天,世尊在逝多林的道场中,看到地上不干净,于是便拿起一把笤帚准备打扫园林。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阿难陀等几位弟子看到后,便都跟着佛陀一起打扫。 园林清扫完毕后,佛陀与众弟子入食堂就坐。佛对弟子们说:扫地者有五种功德,一者令自心清净;二者令别人的心清净;三者令诸天欢喜;四者根植端正业力,将来会有模样端正的果报;五者命终之后当生天上。 打扫卫生能令自己的心清净,就连佛陀都喜欢整洁、干净的环境啊! 远处,几位中年僧侣簇拥着一位老僧匆匆赶来。 “你就是昨天晚上来的挂单行者?”那老僧问道。 “正是,”玄奘放下扫帚,合掌问讯,“大师您是……” “我是这寺中的住持,”那老僧道,“前些日子去布色羯逻伐底城,参拜阿育王时期建的窣堵波,昨夜方回。听他们说,寺中来了个挂单行者,是从极遥远的摩诃至那来的,老僧还不甚信,如今见到法师,果然面貌清奇,与我国中之人大不相同。莫非你就是玄奘法师么?” “不敢,”玄奘道,“贫僧正是玄奘。” “果然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住持激动万分,“昨晚老衲不在,实在是太怠慢了!” “长老何必客气?”玄奘道,“出家人云游四方,随处挂单,有个住处就行,何言怠慢之说?” “可法师远行至此,乃是殊胜之极的事情啊,”住持道,“数月前,般若羯罗法师曾来我寺挂单,向老僧说起过法师,也是敬佩不已。” “哦?”玄奘心中一喜,“般若羯罗法师,他现在在哪里?” “在磔迦国当国师,”老僧道,“他对法师可是赞不绝口,说法师精通大小乘各部经典,乃是人天之导师!” “太过奖了,”玄奘道,“这不过是贤者见爱之意罢了。” 这时,圆觉也已醒来,玄奘为他们做了简单的介绍,住持长老热情地邀请他师徒二人共进早斋。 斋毕,老僧道:“玄奘法师既然来到迦腻色迦伽蓝,便是难得的缘法,不可空过。还请法师开示。” 对于宣扬佛法的请求,玄奘向来不会拒绝,因而就在迦腻色迦寺住了下来,开讲经论,他的梵语虽然还有些奇特的口音,却并不影响沟通,反而让寺中僧众感到新奇有趣。 这样一连讲了七天,便将一部经论简单地讲完,到第八天的晚上,玄奘去找住持长老辞行。 长老向他介绍起这一带的圣迹:“从这里往东北方向,走上大约一由旬,便是布色羯逻伐底城了。” “听说那里便是过去四佛说法之处?”玄奘问。 “是啊,”长老道,“还是伐苏蜜咀罗论师制《众事分阿毗达磨论》之处;达磨咀逻多论师制《杂阿毗达磨论》之处;佛陀过去于此国土千生为王时,‘千生舍眼’的圣地。舍眼塔东面不远处,有两座各高百余尺的石窣堵波,相传分别是大梵天和帝释天所建,不可空过啊。除此之外,城中还有多处阿育王时期建立的窣堵波,老僧前些日子,就是去那里参拜的。”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如此圣地,玄奘理应前去参拜。” 第九天早晨,玄奘师徒告别了迦腻色迦寺,向东北方向出发,渡过一条大河后,便抵达了布色羯逻伐底城。 这是一个充满了岁月感和人文气息的地方,法显大师当年也曾来过这里。城内人口稠密,民宅鳞次栉比。西门外有座天祠,神像威严,据说灵异不断。 城东有座佛塔,是阿育王建造,果然是过去四佛说法之处。古代的佛教圣贤从中印度来到这里,展示神异,引导众人,这类事例当真是数不胜数。 法救论师著《杂阿毗达磨论》的地方,是在城北四五里处的一间旧佛寺里,玄奘到达此地时,发现这里庙宇荒芜,僧人很少,都宗奉小乘佛教。 佛寺的旁边有一座塔,高约三百尺,同样是阿育王建造。塔身上有大量的雕刻和纹饰,仔细观察才知道,很多世以前,就是在这里,佛陀曾为国王,修菩萨行,为满足众生需要,不断布施,把丧失生命视作丢东西一般,他在该国为王一千世,生生世世牺牲自己,成就众生。 距此不远处,便是那老僧提到的两座石塔,各高一百多尺。相传右塔是梵天所建,左塔是帝释所立,都用上佳珍宝镶嵌装饰。如来涅槃之后,珍宝变为了石头,塔基也已塌陷,塔身仍然高大。 看到玄奘在此礼拜,一位守护人对他说:“法师既然到了这里,有一个地方不可不拜。” “是什么地方?”玄奘问。 那人用手往西北方向一指,道:“从布色羯逻伐底城往那个方向行一由旬,便可看到一座窣堵波,那里是释迦如来度化鬼子母,使它不再害人的地方。” 玄奘惊讶不已,他早在佛经中知道了鬼子母的故事,只当是个寓言,不成想真有这么个地方。 鬼子母又名诃利帝母,传说她喜欢吃小儿肉,她自己生了五百个儿子,每天还要在王舍城里吃别人家的小孩。 佛陀得知此事后,规劝无效,遂以法力藏起她的一个儿子。鬼子母想念她的孩子,急得又哭又闹到处寻找。当她得知孩子在佛陀身边时,便去求佛还给她。 佛说:“你有五百个孩子,少了一个就这般悲伤,你就不想想,人家只有一两个孩子,被你吃了,那又怎么办呢?” 鬼子母幡然悔悟,皈依了佛门,并被吸收为护法神。 不同于其它圣迹,来鬼子母塔祭拜的人不少,玄奘觉得奇怪,询问了一个香客才知道,原来该国有个习俗,在此祭祀鬼母,求赐子嗣。 从鬼子母塔再往北走五十多里,又有一佛塔,讲述的是一个叫商莫迦的菩萨恭行孝道,感应神灵的故事。商莫迦的父母双目失明,全靠他供养和侍奉,有一天,他在这山间采集果实时,恰值国王狩猎,不幸误中毒箭而亡,天帝哀悯他的至诚,亲自下凡来为他灌药,令他死而复生。 玄奘在这座城市驻足良久,先贤的故事固然值得追忆,但重新弘扬佛法的重任,却要由后来者去完成。 这之后,师徒二人继续赶路,先去了跋虏沙城,在伊湿伐逻论师撰写《阿毗达磨明灯论》的佛寺中挂单歇息; 接着又往东北方向走了二十多里,抵达弹多落迦山,参观了古仙人居住的石屋; 从仙庐再往北行走一百多里,越过一座小山,这里有一座阿育王建造的佛寺,是当初独角仙人的居住之处。据说过去久远世时,波罗奈国深山里有一仙人,头长一角,双足似鹿,神通广大,人称“独角仙人”。 有一天,独角仙人外出登山,正逢天降大雨,道路泥泞,独角仙人一不小心滑倒在地,摔伤了脚,仙人十分怨恨,便施展神通,念动咒语,令天十二年不准下雨。于是天下大旱,百姓无法生存。国王为此十分苦恼,不知所措,只得向世人悬赏,“若能破仙人神通者,与其分国而治。” 该国有一淫女名叫扇陀,美貌娇艳,举世无双。她应诏来见国王说:“我有办法破坏独角仙人的道行神通,并会骑在他的脖子上回来。” 国王听后大喜,立即派扇陀率五百美女乘五百辆车带淫药美食来到山中,独角仙人外出归来,看到美貌女子,经不住女色诱惑,便与美女寻欢作乐,失去了神通,于是天降大雨七天七夜。七天后,扇陀与仙人一同下山,途中,她谎称实在走不动了,独角仙人说“你可以骑在我的脖子上,我背着你走”于是扇陀便骑着独角仙人下山去见国王。 继续向东北行走五十多里,抵达崇山,山上有青石镌刻的湿婆妻子的雕像,当地人称其为毗摩天女,很多人在此祈祷祝愿。 “这可是真正的神像!”一位老妇人对远道而来的师徒俩说,“这不是人力塑造的,是天然生成,非常灵异!各国的求福许愿者,无论贵贱,都聚集在这里,向天女许愿,所祈求者大多能够实现。” “这还不算什么,”另一个老妇人说道,“如果有人想见天神形貌,只要极端虔诚,专致一心,绝食七天,便有可能看见。” 这话一说,倒真令圆觉感到惊奇万分,立即对玄奘道:“师父,弟子长这么大,还没见过天神呢!听说湿婆大神的妻子是雪山女神突伽天,生得美艳异常。咱们要不要试试?反正这法子听起来也不难啊……” 玄奘哑然失笑:“你这孩子,当初让你去看佛影你不去,多好的机缘都错过了。如今却要看什么天神!我又没病,可不想在这里绝食七天,何况我们又不是婆罗门教徒,也达不到极端虔诚的地步,即使绝食七天,也是见不到的。” 圆觉想想也是,只能无奈地叹口气,跟随师父下山。 第十四章 宋云的笔记 山下就是大自在天湿婆的祠庙,很多涂灰道人在那里祭祀礼拜,甚是虔敬。 从这里往东南方行走一百五十里,抵达乌铎迦汉荼城,这是印度河畔的一座商业城市,城中居民富足安乐,喜欢蓄藏奇珍异宝,来自各地的奇玩珍物,大多汇聚于此。 对玄奘来说,这样一座城市显然没什么好看的,因而只歇了一个晚上,就又匆匆上路了。 天气越来越炎热,路上可以见到的行人也越来越少。由于没雇向导和手力,行李马匹全靠师徒二人照料,因而这段路走得甚是辛苦。 这天日刚过午,圆觉就累得不想走了,他问玄奘:“师父,咱们下一段去哪里啊?” 玄奘道:“你累了吗?等到了婆罗睹逻邑,咱们就停下来,歇息几天。” “婆罗睹逻邑,那是什么地方?” “是《声明论》的作者波你尼的故乡。”玄奘道。 圆觉不由得震动了一下,作为一个迦毕拭人,他当然听说过《声明论》,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一部关于语言文字音声的文法典籍,全书共有千颂,每颂三十二字,共计八章文字,对梵文做了极其详尽的总结,去除了繁复琐碎之处,彻底探索古今的文字语言。因而这部书又被称为《八章书》。 从这个角度讲,波你尼算得上是印度历史上最伟大的语言学家和语法学家了,是梵文文法的奠基人。在很多人的眼里,大神梵天创立的梵文体系是如此的复杂,波你尼能够熟练驾驭这种文法,已经与仙人无异,据说此人生而知之,博通物理,因而人们又称其为“波你尼仙”。 《八章书》写成后,波你尼仙将其封缄,呈送给国王。国王十分看重,立即传令全国,普遍教授学习。并且还推行了奖励机制,有持诵通利者赏钱千金! 此令一出,五印度的贵族子弟都要学习声明学,教学之风,一时盛行于世。其中婆罗门对这门学问尤为擅长,出了很多学富才高,博闻强记之人。 “我想这个波你尼仙一定是个非常聪明之人!”圆觉敬佩地说道,“小时候,我跟着父亲学习声明学,就觉得很累很麻烦,他写这部书,不知道费了多大的精力!” 玄奘哈哈一笑:“不必妄自菲薄,也说不定你是个格外有慧根之人呢。” 圆觉奇怪地问道:“为什么?” 玄奘道:“为师给你讲个故事吧,就是关于大阿罗汉度化波你尼仙的故事。” 听到有故事听,圆觉赶紧点头。 玄奘道:“大约在佛陀圆寂后五百年左右,有一位大阿罗汉从迦湿弥罗国云游至此,看到一个婆罗门正在粗暴地教训一个七八岁的稚童。阿罗汉看不下去,就问婆罗门:‘这是你的孩子吗?他还这么小,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他呢?’ “婆罗门说:‘这当然是我的孩子,他不肯好好用功学习《声明论》,我就要教训他!’ “听了这话,罗汉不禁哈哈大笑起来,也不劝解,就在一旁看着。 “见此情形,婆罗门心里很不高兴,责备道:‘你这沙门,看我打小孩很好玩吗?不劝解也就罢了,为什么还在一边笑?’ “罗汉摇头说:‘我是不好意思说,怕你难为情呀。’ “婆罗门更加奇怪,一定要罗汉说出个所以然来。 “于是罗汉问道:‘你听说过波尼你仙吗?’ “婆罗门说:‘当然!这里就是波尼你仙的故乡,大家仰慕他的功德,还为他设像纪念。我怎么可能不知道他呢?’ “罗汉正色说:‘我告诉你,你的这个孩子,就是波尼你仙的转世。他拥有远超常人的智慧,却不究真理,去研习世俗典籍,徒然荒废了精神和智慧,所以才在生死轮回中流转不休。因为他整理了梵文语法,积有善德,今生还能转世为人,成了你的爱子。但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出不了轮回,今生还得要从头学习声明,受你的打骂。’ “接着,这位罗汉又对目瞪口呆的婆罗门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南海之滨有一棵枯树,树洞中居住着五百只蝙蝠。有一年冬天,一队商侣经过此地,停在树下歇息。当时天气寒冷,商人们聚集柴草,在树下燃火取暖。午夜时分,一个商人睡不着觉,便在火堆旁轻轻念诵起了《阿毗达摩》经论。这时火越烧越旺,一不小心,竟然将枯树给引燃了。 “树洞中的蝙蝠顿时陷入一片火海之中,求生的本能使它们迅速飞向洞口,正当它们要飞离树洞逃出生天的时候,忽然听到有人轻声诵读经藏。美妙的经文吸引了这群蝙蝠,于是它们不再去管那燃烧的火焰,而是围聚在洞口,静静地聆听法音。五百蝙蝠,就在这听经的过程中一只一只坠落在火堆中化为灰烬。以此功德,命终之后遂得人身,成为五百位修行者。由于他们转生之时还持诵经文、爱乐法音,所以此生特别有智慧,最后全部证得圣果,成为五百阿罗汉尊者。据说,那些被迦腻色迦王和胁尊者所征召,在迦湿弥罗国结集作《毗婆沙论》的圣贤,就是当年枯树之中的五百蝙蝠。” 讲到这里,玄奘心中也不禁感叹,连身处畜生道的蝙蝠们都能够闻法而喜,为求法而不惜性命,自己有幸入得人道,在求法的道路上又怎能心生懈怠? 他又想起在峨眉山九老洞里所见到的那些蝙蝠,他也曾为它们诵经,不知那些蝙蝠是否也能成就声闻? “那阿罗汉讲了这个故事,婆罗门有什么反应吗?”圆觉问。 玄奘道:“婆罗门已经听呆了,这时罗汉又说:‘我看哪,你就别再让他折腾这些世俗的学问了,只会白白浪费他的功德和智慧。最近迦腻色迦王与胁尊者召集五百圣贤,在迦湿弥罗国作《毗婆沙论》,我也是其中之一。这孩子天生就具有不凡之智,不如让他去迦湿弥罗学习佛法。’ “说完这话,罗汉就显示神通,刹那间在婆罗门面前消失得无影无踪。 “婆罗门受到了启悟,便将此事详细地告诉邻里,听任儿子出家修行。后来他的儿子成了一位著名的论师,同乡之人也多被感化,开始崇奉佛法,从此,娑罗睹罗邑城中佛法大兴。” 听完这个故事,圆觉不禁笑道:“我跟那个小孩儿不同,我可不是什么圣贤转世,也没那么聪明的脑袋,我只盼着好好修行,将来能够证得阿罗汉果,脱去这身臭皮囊!” “这个志向可不一般,”玄奘道,“波你尼仙也未必能及。只是你为何不喜欢这身臭皮囊?” “因为我觉得好累,这身臭皮囊让我很不舒服,”圆觉说着,突然用手指着远方道,“师父你看!前面有座伽蓝,咱们投宿去吧。” 玄奘摇头道:“时候尚早,何不再走一程?” 圆觉道:“再走一程,今天也是走不到的。” 玄奘叹道:“毕竟向前走一步,路程就少一步。不过为师看你也确实累了,咱们在此借宿也无妨。” 圆觉大喜,说声:“那我先去借宿了!”便打起精神摧马向前。 玄奘笑着摇了摇头,继续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走着。 不一会儿,圆觉就又跑了回来,脸上满是奇怪之色。 “怎么了?”玄奘问,“前面不是一座伽蓝吗?” “是一座迦蓝没错,”圆觉道,“可是奇怪的是,那里的住持好像知道我们似的,一见我就问可是从摩诃至那国来的,又问我师父是不是玄奘法师?这岂不奇怪?” “那住持是什么人?”玄奘问道。 “是个白须白发的老沙门,我只说借宿,没问他的名字,他却问了我一大堆问题。” “那么,你是如何回答他的?” “我就跟他说:没错,我师父是从东土来的,他叫玄奘。那老僧就很兴奋地问我,你师父在哪里?他说他很欢迎师父前去挂单。” 玄奘点点头,一提缰绳,就要往那寺院的方向去。 圆觉却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臂:“师父,我看,咱们还是再往前走一段吧。” “怎么了?”玄奘奇怪地看着弟子,“你不是累了吗?” “可我,我很疑心他啊……”圆觉压低声音道。 “你疑心他什么?” “我疑心他……是个妖怪!” 玄奘哑然失笑道:“走路的人,最忌讳的就是疑心了。中原有句话,叫做‘疑心生暗鬼’,你明白吗?” 圆觉摇了摇头。 玄奘道:“这句话的意思是说,你如果一生疑心,本来是人,也会变成妖怪;你如果信而不疑,就算是妖怪,也会变成人。所以,你还是快把疑心去掉,咱们放松心情前去挂单吧。” 圆觉心里害怕,陌生的国度,陌生的人,总是让他感到紧张。但想既然师父敢去,那就一定没什么事,于是壮了壮胆子向前走去。 两人来到伽蓝门前,却见那位老僧早已在山门外等候了。 玄奘立即下马,上前合掌致敬:“游方僧玄奘,见过住持长老。请长老行个方便,许我师徒二人在此挂单,住宿一宿。” 那老僧忙合掌还礼,激动地问道:“你真是从汉地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有扰长者,心甚不安。但不知长老如何知道贫僧的名字?” 住持道:“老僧是迦湿弥罗国之人,前些日子,有故国来的僧人在此挂单,他们向老僧说起法师,还说国王深信佛法,得知法师从万里之外远行至此,连连称叹,说此为甚深稀有之事,又派僧徒沿路打探消息,预备迎接呢。是以老僧知道法师之名。” “原来如此,”玄奘合掌道,“贫僧此行也是要去往迦湿弥罗的,多谢长老招待。” 一边说,一边跟随住持长老进入寺中。 晚课过后,玄奘同老僧讨论佛法,一直聊到深夜,这才睡下,因一路劳累,这一夜睡得极为香甜。 圆觉的心里却总是放不下,以至于一夜没有合眼,直到第二天早上,见没有什么事发生,这才放了心呼呼睡去。 玄奘情知这个弟子没睡好,因此早课的时候也没叫醒他,直到早课结束,才请寺中的一个沙弥去叫他起身。 师徒二人用过早斋,玄奘便要辞别上路。长老说道:“老僧有一样东西想给法师看,法师请随我来。” 说罢,他匆匆向前,将玄奘师徒领进一间禅室,从经架上翻出了一叠发黄的贝叶书卷。 玄奘满腹孤疑地接过书卷,一眼便看出这是个手抄本,里面的梵文写法相当正规,还有个别古例,看来是个古老的抄本。令他倍感惊讶的是,书中还夹杂着一些汉字! 书名叫做《魏国以西十一国事》,著书者竟是宋云!玄奘不禁低呼起来。 “请问长老,这书卷是从哪里来的?” “是著书者放在本寺的,”住持答道,“大概有一百多年了吧。老僧只知,著书者是从东土汉地来的。” “正是,”玄奘点头道,“他是贫僧的同乡。” 玄奘所说的“同乡”,并非单指他们同为中原汉人,实是因为宋云也是东都洛阳人,他们是真正意义上的同乡。 早在取经之前,玄奘就听说过宋云的名字——他是北魏明帝时期掌管佛教的官员,当时被称为“僧统”,也是西行求法的前辈。 据《北史·西域传》记载,北魏神龟元年(即公元518年),宋云与崇立寺沙门慧生、法力等人奉北魏胡太后之命出使西域,访求佛经。 由于是国家派遣,一行人携带了大量礼品,主要有五色百尺幡千口,锦香袋五百枚、王公卿士幡两千口。从洛阳出发,入吐谷浑,经鄯善﹑左末﹑媲摩、于阗等地入钵和国,至厌哒国境。于神龟二年抵达乌仗那国。 此后,他们用了两年时间在北天竺一带广礼佛迹,访问了犍陀逻等地,于正光三年(公元522年)携大乘经论一百七十部,循原路返回洛阳。 这段旅程最为传奇的是,宋云回国途经葱岭的时候,竟意外地遇见了达摩祖师,只见这位老僧一手拄着锡杖,一手掂着只鞋子,赤着双脚,由东往西翩翩而来。 宋云急忙停步问道:“大师,你往哪里去?” 达摩回答说:“我在东土尘缘已了,现在要回西天去。” 接着又道:“你回京之后,不要说见到了我,否则会有灾祸。” 宋云笑问:“什么灾祸?会危及下官的性命吗?” 祖师微微一笑:“那倒不至于,不过你可能会遭点牢狱之灾。” 说罢,告别宋云,飘然而去。 宋云只当达摩说的是戏言,丝毫没有介意。回到京城,向皇帝复命交旨时,顺便就提到了他途经葱岭遇见达摩祖师之事。 谁知话音未落,孝静帝就发了火,怒斥宋云:“人所共知,达摩两年前就已经在禹门圆寂,葬于熊耳山,造塔定林寺,你怎么浑说在葱岭遇见了大师?你这分明是胡说八道,欺瞒君上,真是岂有此理!” 说罢不由分说,命侍卫把宋云扭出殿外,五花大绑投入监牢。 没过多久,西域的使臣到东魏回访,和孝静帝谈到了当年出使西域的宋云,并对其大加赞赏。 孝静帝心有所动,决定重新审理宋云欺君一案,于是将宋云传上大殿,命他把在葱岭遇见达摩的事情,如实说来。 宋云叩首流泪道:“陛下容禀,臣确实在葱岭见到了达摩祖师,当时祖师光着脚,一手拄锡杖,一手提只履,独自一人翩翩西行,称要回西天去,并嘱咐臣不要将这件事说出去。臣以为是戏言,兼之不敢欺瞒圣上,便如实奏陈。臣所言句句是实,不敢欺君,万望圣察!” 孝静帝听后半信半疑,群臣也是议论纷纷,有的说:“达摩圆寂,人所共知,哪有死人还阳之事?宋云分明是在欺君犯上,理应依法处置。”有的说:“宋云已被监禁,岂敢再有欺瞒?此事既然真假是非难以分辩,不如开棺验证。” 孝静帝采纳了后一条建议,遂命人开棺视之。 在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下,达摩的坟墓被打开了,只见棺材中人影皆无,只余一只僧鞋。 宋云蒙受的不白之冤遂得到平反昭雪。 玄奘去过少林寺,在碑廊内还见到过一块《达摩只履西归圆碑》,上边刻有四句话: “达摩入灭太和年,熊耳山中塔庙全。不是宋云葱岭见,谁知只履去西天。” 这便是达摩祖师只履西归的故事。 据说,宋云等人撰有记述此行的文字,可惜已全部遗散。幸好有宋云同时代的杨炫之所撰的《洛阳伽蓝记》,综合收录了宋云等人的记述,因为是以宋云为主线,后人便将这部分文字称为《宋云行纪》。 玄奘万万没有想到,北印度乌仗那国的一位佛教徒竟然藏有一部中国官员百年前的笔记! 宋云时期的印度还属于笈多王朝,这个北魏时期的使臣堪称是那个时代最值得钦佩的探险家了。 “长老,这部书卷可以借弟子看一晚吗?”玄奘恳求道,“弟子想将它抄录下来。” “当然,”那长老道,“这是法师故乡之人的笔记,法师尽管拿去抄录,走前还给我就行了。” “多谢长老,”玄奘感激地说道,“那我师徒二人就在这里多打扰几日。” 第十五章 忍辱波罗蜜 玄奘用了一个晚上的时间,抄录宋云的书卷。 从这些书卷中得知,宋云与慧生等人最远就行至乌仗那国,一路之上,他们向当地人传播了汉文化,也展示了北魏统治者对佛法的崇信。在至那仆底国,他们撒下了梨桃等果木种子…… “原来至那仆底国的梨桃等物是由这几位前辈带来的,”放下笔,玄奘喃喃自语,“我还以为是那个西域王子呢。” 而在乌仗那国,宋云等人呈奉了北魏皇帝的诏书,进献礼品,说明来意,乌仗那国国王以高规格接见了他们,并派僧人陪同他们游历了周边的佛迹胜地,参拜了附近的佛寺。 宋云、惠生等人还在该国的如来投身饿虎处建造了一所浮图,并刻石铭颂北魏功德。又向该国国王介绍了中国的周孔庄老之道,描述北魏京城洛阳的繁华,佛寺的鼎盛,使国王听后仰慕不已,认为北魏就是佛国,甚至发出了“我当命终,愿生彼国”的感叹。 离开婆罗睹逻邑,玄奘携弟子一路往东北方向而行,他们先是沿苏波河而上,一直走到河流的源头。时令虽是夏天,但苏波河源头的山上积雪未消,到了晚上,雪花飘舞,寒气逼人。 师徒二人又穿越山谷来到印度河上游,只数日之间,便如过了一年四季一般,从极寒到极热。 这一带谷深涧陡,野兽出没,绝少人烟。崖壁上全是悬空架设的栈道,晃晃悠悠,绵延数十里长,栈道下的木橛一个接一个,插在劈开的岩石缝隙里。 玄奘师徒手扶崖壁,小心谨慎地走在这些木条铺设的栈道上,夜间便就地坐下歇息,相互靠在一起取暖。就这样行了二百多里,总算出了山谷,又看到一处盛开着郁金香的平坦所在。 “呼,终于又回到世间了,”圆觉心有余悸地说道,“师父,你看那边花开得最盛的地方有一座大伽蓝。” 玄奘点点头:“咱们就去那里挂单。” 师徒二人来到寺中礼拜,却见大殿之上供奉着一尊涂金木制的慈氏菩萨像,高一百多尺,金光闪耀,看上去栩栩如生。 寺中只有一个常住僧人,他告诉玄奘,这尊慈氏菩萨像,乃是末田底迦罗汉建造。罗汉运用神通,携带艺匠升至睹史多天亲眼观看菩萨妙相,往返三次,方始完成这一雕像。 玄奘不禁惊叹,礼拜过后,又绕着佛像转了一圈,对其精致的雕刻技术赞叹不绝。 出大殿后,玄奘问这常住:“请问大师,这里是什么地方,离乌仗那国还有多远?” “这里就是乌仗那国了,”常住道,“这片山谷名叫达丽罗川,由于盛产黄金,一向为周边各国所争夺,现在属乌仗那国管辖。再往东行二十拘卢舍,便是国都瞢揭厘城了。” “多谢大师指路。”玄奘合掌拜谢。 在寺中歇息一宿后,玄奘师徒继续东行,一路上只见山川谷泽纵横交错,林树葱郁花果茂盛,这乌仗那国倒真是个风调雨顺、寒暑和畅的好地方。 在一处绝少人迹的山谷里,玄奘意外地遇到了四位瑜伽隐士,他们之中有婆罗门种姓的,也有低种姓的,全都捏着手印,闭目跏趺而坐,显然正处于禅定之中。 玄奘不敢打扰,只深深一拜,便牵着马小心翼翼地绕行过去。 “他们是在入定吗?”绕过一个山头,圆觉还时不时地回头去看,终于忍不住问道,“我看他们衣衫不整,身周全是野草,想是入定很久了。” “他们都是些精于真言的瑜伽行者,”玄奘回答道,“还记得达丽罗川的僧伽蓝吗?那里的常住曾跟我说过,乌仗那国的僧侣们多数崇信大乘佛教,有的擅长禁咒之法,并将此作为专业,有的偏重于禅定,就像这些瑜伽行者一样。” 圆觉好奇地往后看了看,又忍不住喃喃自语:“不知我哥哥是否也在修这种枯禅?” “这可不是枯禅,”玄奘道,“你莫要小看了这种修行方式,佛陀十大弟子中,头陀第一的摩诃迦叶尊者就曾修过这种禅,很可能他现在还在鸡足山中入定呢,等待弥勒菩萨降世。便是现在,能够到达禅定三昧的人也绝非等闲,他们之中有的已证四果。如果你哥哥也修这个,你该祝福他才是。” “可我知道大乘佛教是要普渡众生的,”圆觉嘟哝道,“像他们这样总是处在禅定之中,如何渡众生呢?” 玄奘答道:“要渡人,先须自渡吧?等到他们修持成就之后,便会以种种方便出现于世,救度无边众生了。” “噢——”圆觉这才明白,点了点头,但心里隐隐还是不希望哥哥修这个法门。 穿过郁金香丛生的山野,行不多久,国都瞢揭厘城便遥遥在望,这同样是一座频临大河的城市。 “苏婆伐窣堵河!”圆觉指着国都旁边那条白亮的大河叫了起来,“以前我在迦毕拭国的时候,听一些游方僧人说起过这条河。” “就是说,它是有故事的了?”玄奘很感兴趣地问。 “嗯,”圆觉点了点头,“听人家说,沿王城往东北走二十拘卢舍进入大山,就是有名的阿波逻罗龙泉所在地,那里有佛陀降伏阿波逻罗龙王的传说。” “又是龙王?”玄奘觉得有些奇怪,“怎么哪里都有龙王?” 圆觉解释道:“从迦毕拭国到印度,凡是有水的地方就有龙王。” 玄奘点点头,且听他往下说。 圆觉道:“阿波逻罗龙王曾经在迦叶波佛在世的时候生在人道,名为殑祇,是一位精进的修行人,深通咒术和真言,可以制御恶龙,使它不下暴雨。当时的国人都依靠他的帮助,才得以积蓄余粮。国人感念他的恩德,每年每家都供养他一斗的谷粮。 “许多年过去了,有些人渐渐忘记了殑祇的恩德,开始故意逃避供养。殑祇非常生气,瞋心生起,发愿来生转为毒龙,要用狂风暴雨损害农田和庄稼,以报复这些民众对他的不敬。 “由于所发恶愿的缘故,殑祇命终之后便来到此地,转生为龙。他常常滥施风雨,令河泉流出白水,伤害田里的庄稼。” 玄奘边听边点头,这个殑祇龙王,与佛影窟中的瞿波罗龙王差不多,都是一个人受到了委屈,心生嗔恨,以至发下恶愿,转生为龙,为害世间。由此可见嗔心的破坏力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同一类传说的不同版本。 圆觉接着说道:“佛陀观察到这样的因缘后,对于这个国家的百姓独受此灾十分怜悯,于是便降临此地,意欲度化这只暴龙。 “阿波逻罗龙王见到佛陀,心里十分惊惧。但心念刚强的他不愿示弱,于是就在河中卷起了大浪,凶猛地扑向佛陀。但是这些可怖的狂风巨浪,在佛陀的慈光之下,都转化为祥和的光明。威声赫赫的龙王,口中虽然狂吼不已,但却一筹莫展。 “佛陀慈悲地注视着龙王说:‘阿波逻罗龙王,你曾经是一位有修行的瑜伽行者,为什么要心怀瞋忿,为难当地的百姓呢?现在请你把瞋怒心收起来,安住在慈悲的心念当中吧!’ “可是暴龙不听佛陀的教诲,于刹那间又兴云布雨,雷电齐发。但是这一切的攻击,就像是一滴墨汁滴到大海之中,转瞬之间就化为乌有。 “佛陀以大悲声告诉龙王说:‘阿波逻罗龙王,你当信受我的话语,放弃这一切的恶念,否则你将堕入恶道,永远难以超生!’ “听了这话,龙王十分惊惧,于是现身跪伏在佛陀座前,忏悔皈命。佛陀为龙王授了三皈依,又开示苦、集、灭、道四圣谛法,并对他宣说道:这一切的因缘,都来自于你自己的贪念、瞋心与愚痴。致使一位清清净净的修行人,竟然转生为畜生道的毒龙。虽然你现在拥有神通法力,能够呼风唤雨、兴云作浪,但是你心中的苦恼并不能够断除。现在,你只有灭除了贪、嗔、痴,转修自身,以成证菩提,依循着佛法正道而行,才能得到真正的解脱。 “龙王听了佛陀的教诲,立刻变得心地明净,了悟这一切恶缘的根本。于是他忏悔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决定以后不再损坏庄稼。 “但是他又向佛陀启禀道:‘至尊的佛陀啊!我们龙族所食的一切,都依赖于这些田地上的谷粮,现在承蒙佛陀的圣教,我决定不再损害它们了。但是,如此一来龙族们的生活就难以为继了,所以请佛陀允许我们每十二年来收纳一次粮谷,以贮备我们的生活所需。’ “佛陀悲愍它们的苦衷,也知道这是龙王与当地国民之间的因缘业力所致,于是就允诺了龙王的要求。从此之后,这个地方每隔十二年,都要遭受一次白水之灾。”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有这样的故事,必然也会有相应的圣迹存在吧?” “圣迹当然有,还不止一个呢,”圆觉道,“延着龙泉往西南方向走,河北岸有一块大磐石,传说佛陀降伏阿波逻罗龙王时,龙王兴起大风雨,把佛陀的衣服从里到外都淋透了。大雨过后,佛陀就在那块石下安坐,洗濯并晾晒袈裟。佛陀离去之后,那块石头上就留下了佛陀袈裟的衣纹。石头旁边还有佛陀的足印。更神奇的是,这足印的大小,会随各人不同的福德力而变化,所以在测量的时候,会时而长时而短。后来,当地人特别把这块晾衣石和佛足印围绕起来,盖了一座窣堵波来供养,又在旁边修了座摩诃伐那僧伽蓝,时常有僧人和居士们持花拈香前来供养。” “原来这里也有佛足印。”玄奘自语道。这已经是第三次有人给他讲佛足印的故事了。 “其实这个,也是弟子在犍陀逻国的时候听说的,”圆觉老老实实地说道,“是在我哥哥曾经修习过佛法的精舍里,那里的一个老僧告诉我的,他说我哥哥去了乌仗那国摩诃伐那伽蓝。” 玄奘恍然大悟:“这么说,你就要见到你哥哥了。” 圆觉嘿嘿一笑。 玄奘道:“圆觉,谢谢你给为师讲这些故事。不过今日天色已晚,摩诃伐那伽蓝距此至少还有一由旬的路程,今晚是无论如何也赶不到的。不如我们先进城见王,明日一早再去阿波逻罗龙泉和摩诃伐那伽蓝瞻礼,你看如何?” “弟子谨遵师命,”圆觉说到这里,突然有些不好意思,“说到讲故事,谁也不及师父。师父,你给徒儿也讲个故事吧。” 玄奘微微一笑,这个沙弥,倒会拍师父的马屁。 “好吧,为师也讲一个关于这里的故事,”玄奘道,“你知道为师为什么要到这个国家来吗?因为这瞢揭厘城附近,便是佛陀昔日在因地修忍辱行,被歌利王割截身体的地方,所以,为师一定要过来看看。” “哦,这个故事弟子也听说过。”圆觉立即说道。 “那就还由你来说吧。” 圆觉兴致勃勃地说道:“从前有一个歌利王,性情极为傲慢暴戾。有一回他带着妃子们出城打猎,中午,他在帐篷里休息,他的妃子们在山上游玩,结果在一棵树下发现了一个正在打坐的瑜伽行者,此人就是昔日的佛陀——忍辱仙人。 “这些宫中妇人们从未见过这样的修行者,一时心生好感,便上前顶礼,提出很多问题,仙人就应机为她们讲说佛法。 “歌利王休息好了之后,询问妃子们的下落,得知正在听一个修行者讲法,顿时心生嗔恨,提着一把刀冲过去,劈头就问仙人:‘你证得阿罗汉果位了吗?’ “仙人回答:‘没有。’ “国王又问:‘你证得不还果位了吗?’ “仙人回答:‘没有。’ “国王大怒道:‘既然如此,那你就是放纵贪欲烦恼,来挑逗我的女人!’ “仙人回答:‘我虽然尚未断除贪结,但此刻我的内心确实没有贪念和执著。’ “可是歌利王已经起了歹意,他残忍地割掉了仙人的耳朵。但是仙人依然安住于禅定,面色表情丝毫没有变化。 “群臣见状,纷纷上前劝国王住手,国王非但不听,反而嗔心大炽,又割掉了仙人的鼻子,甚至一截一截地削掉了仙人的四肢。 “歌利王问忍辱仙人:‘你说你没有执著,那么现在,你恨不恨我?’ “仙人回答说:‘我不恨你。如果有一天我成了佛,第一个度的就是你。’ “这时,大地突然发起震动,随后天降大雨,飞沙走石,歌利王大为惊惧,狂心顿歇。他扔下了手中刀,匍匐到仙人身前,请求忏悔和宽恕。 “仙人说:‘我的心中既然没有嗔恨,也便不存在什么宽恕不宽恕。’ “国王颤抖着说:‘大德,我怎么能知道您心中无嗔恨呢?’ “仙人于是作誓愿道:‘如果我的心中确实没有嗔恨,请即刻让这具身体复原如初。’ “话音刚落,仙人的身体立刻就复原如初了。国王于是更加惭愧、愈发忏悔先前所行,于是同他的王后妃子们一起皈依了佛法。” “很多世以后,忍辱仙人成了佛陀,歌利王便是佛陀的大弟子憍陈如尊者。” 玄奘点头道:“这便是忍辱波罗蜜了,他的成就是基于对空性的彻悟,以及‘无生法忍’,这是仙人早已融入生命的菩萨本能。” “可是弟子还是不太明白,”圆觉挠着头道,“佛经上说,出佛身血是为大罪。就算忍辱仙人还不是佛,也是一个修行人。而歌利王的行为就是残害圣贤,这是五逆之罪,理应得到恶报,为什么他还会成为第一个被佛陀度化的人?这岂不是违背了善有善报、恶有恶报的因果律?” “你怎知他没有得到恶报?”玄奘反问道,“《金刚经》说,这是五百世以前发生的事情了。五百世是一个很漫长的岁月,他或许已经在地狱中受了无数世的苦。” “但他最后还是得到了好报啊。”圆觉不忿地说道。 “那是因为佛陀的愿力,”玄奘道,“就像殑祇的恶愿让他转生为龙王一样,佛陀的善愿也是不可思议的。再说因果极其复杂,你看两个人打架,绝不会你一拳我一脚,然后就了事的。往往打到最后,人们都搞不清楚谁对谁错了。但是佛陀的忍辱行和愿力终止了这个过程。而歌利王显然也是个有大福报的人,他的福报如果还没有享完,他的恶报就可能还没有到。而在受恶报之前,他已经幸运地做了佛的弟子憍陈如,修成罗汉果位,不受后有,自然也就不再受报了。而他之所以能做佛的第一个弟子,是缘于佛在因地里所发的大愿——我若成佛,第一个度你!只这一个愿力,就跨越了无数的恩怨,化解了数不清的繁杂。” “佛陀还真是好心!”圆觉不觉嘟起了嘴,“如果歌利王害的是一个普通人,说不定反而罪责更大。” “你说的对,”玄奘叹道,“普通人不修忍,你若加害他,被害的人便会对你起怨恨心、报复心,最后冤冤相报,很可能是两个人一起堕入恶道,历经百千万世无有了期。” “就像那个贵族女人和食人妖怪一样?”圆觉问。 玄奘沉重地点了点头。 第十六章 进入乌仗那国 圆觉提到的,是佛教经典中一个著名的故事。 很多劫以前,有位妇人不能生育,她害怕因此受到丈夫和婆婆的歧视,就亲自为丈夫安排再娶了一房。 不久,小妾怀孕了,妻子却心生嫉妒,悄悄在饭中掺药而使得小妾流产,并因此丧生。弥留之际,小妾发誓要报复她和她未来的儿女。两人之间累世的仇恨就此展开。 后来,这对妻妾历经恶道,曾经投胎转世成母鸡和猫、牝鹿和母豹等物,世世相杀,不仅杀彼此,还杀彼此的孩子。直到佛陀时代,两人再度转世,一个成为沙瓦提城一位贵族的女儿,另一位则变成了食人妖怪。 有一天,食人妖怪拼命追赶贵族女儿和她初生的婴孩,贵女知道佛陀正在祇园精舍说法,就逃到了佛陀身边,把婴儿放在佛陀的脚下,接受佛陀的保护。食人妖怪却被挡在精舍的外面,无法进入。 后来食人妖怪也被传唤进去,佛陀对她二人进行了劝诫,说出她们两人的前世是彼此仇恨的妻妾,因为互相怀恨,以致于随后的很多世里,不断地迫害对方的子女。佛陀告诫她们,仇恨只会增加更多的仇恨,使你们双方都生活在痛苦之中,只有善意才可能化解仇恨。 听完佛陀的说法后,两人尽释前嫌,在佛陀面前忏悔受教。佛陀要那贵女把小男婴给食人妖怪抱一下,贵女担心婴儿的安全,迟疑了一会儿,但出于对佛陀的虔诚和信心,她终于还是把婴儿交给了食人妖怪。食人妖接过婴儿后,热切地爱抚和亲吻婴孩,就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般。过了一会儿,又把男婴还给了他的母亲。 从此以后,两人尽释前嫌,累劫的仇恨终于在这一世终止了。 “怨恨永远无法止息怨恨,唯有慈悲才可以止息怨恨,”玄奘喃喃地说道,“佛菩萨深知此理,所以,他们没有怨恨心,也没有报复心。他会让恶缘从他这里终止,他给予所有人的,都是善缘。” “照师父这么说,是不是害圣贤反而会有善报?”圆觉忍不住问道。 “首先还是会有恶报,”玄奘解释道,“修行人永远生活在感恩的世界里,心中只有善缘和逆缘这一说,没有仇敌的概念。但是世人若把这个做为依凭,肆无忌惮地伤害修行人,那便无药可医了。你要知道,歌利王虽然做了恶事,但他毕竟很快觉悟,跪地忏悔,随后又皈依学佛。这么做虽不能免除果报,却也可以减轻罪业。” “可是这样,难道不会被恶人欺侮吗?” “怎么会呢?”玄奘微笑道,“你忘了一句偈语?人恶人怕天不怕,人善人欺天不欺。善良的人或许会受恶人的欺侮,但他不会永远被恶人欺侮的。” 圆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因缘果报果然很复杂……” 师徒二人就这么聊着天,说着话,不知不觉中已经行到了乌仗那国首都瞢揭厘城的城门前。 一队人马从城中驰出,簇拥着两头身披彩毡的大象,一个身着锦衣、面貌威严的中年人,坐在其中一头大象的背上,两旁军队前呼后拥,看气势赫然正是国王! 队伍走到距玄奘十余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象奴吆喝着让两头大象都跪了下来。那国王在随从的帮助下走下龙座,径直来到玄奘的面前。 “这位便是摩诃至那国的玄奘法师吗?”国王单手放置胸前,行了一礼道,“弟子一向敬信三宝,以大乘佛法教化万民,听闻东方汉地有圣贤到来,特出城相迎,请大师到王宫内接受供养。”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不必多礼。” 国王伸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将玄奘引到另一头大象面前,象奴跪伏在他面前,说一声:“法师请上。” 玄奘以前从没有骑过大象,此刻见这庞然大物就在眼前,不禁也觉好奇,那大象背上有一只亭椅,玄奘坐在上面,稳稳当当,只觉得比骑马骑骆驼要平稳舒适得多了。 国王也上了象背,象奴一声吆喝,大象起立,整支队伍簇拥着国王和圣僧进入城中。 两头大象并排行走在瞢揭厘城的主街道上,坐在象背上的玄奘只觉眼界大开,目光所及,城内的豪华建筑以及数不清的寺院佛塔尽收眼底。 城市百姓平日里都只是静心过日子,难得见到如此热闹景象,这会儿听说国王接来一位远方的高僧,都扶老携幼,赶来瞻仰。 这个远方来的僧人面貌清癯,身着一袭粗布僧衣,风尘仆仆,与旁边那锦衣绣服的国王形成鲜明的对比。眉宇间却尽显出尘之气。 前来迎接的百姓越聚越多,以至于一度堵塞道路。如此热情的欢迎场面,使玄奘颇为感动。 看得出来,这个国家的人民性情和缓,生活崇尚自然,多数人披着白色的毛毡作为衣裳。 玄奘坐在大象背上向热情的人群合十行礼,以示答谢。 终于进入王宫之中,国王命人准备丰盛宴席款待远来的高僧。 席间,国王颇为自得地问道:“法师看我这乌仗那国如何?” 玄奘赞叹道:“景色壮阔,花果遍地,寒暑和畅,人民丰足。玄奘自进入北印度以来,所见诸多城邦,这里是最繁华富裕的了,足见大王的德才。” 国王哈哈大笑:“法师夸奖了,这都是佛陀的加持啊,所以我国的佛法也极为昌隆!” 佛法昌隆吗?玄奘倒觉得不见得。 应该说,这里曾经佛法昌隆——鼎盛时期,苏婆伐率堵河两岸光佛寺就有一千四百多所,僧侣一万八千多人,作为都城的瞢揭厘,更是处处显示出佛的光辉。 可惜现在没那么多了,多数伽蓝都已荒废、萧条,僧徒数量倒是还有上千,比犍陀逻国要强多了,但是这些僧人也只是喜欢诵读经文,却不深究含义。 既然提到国家之事,出于好奇,国王又问起玄奘的故乡。 玄奘向国王简单介绍了大唐的文化和信仰,特别提到佛法在东土方兴未艾的景象,国王不由得心生景仰,感叹道:“想不到东土竟是这样一个好地方,本王欲待派使臣前去修好,怎奈路途遥远,中间又隔着大雪山,怕是难以到达啊。” 说到这里,国王目光中的向往之情变成了深深的遗憾。 玄奘笑道:“贫僧便是东土之人,不也翻越大雪山到达这里了吗?” 国王道:“法师是蒙佛护佑的圣贤,我等凡夫哪里能比?又或许从东土到这里容易些,从这里到东土更难,也未可知。” 玄奘摇头道:“大王有所不知,其实乌仗那国与我国渊缘甚深,从这里去往汉地的人,要比从汉地来这里的人还要多些。” “是吗?”国王有些不信地说道,“本王怎么没有听到过类似的传说呢?” “写在纸上的记载要比传说更可信,保存得也更久,”玄奘道,“我们汉地就有这样的记载,早在数百年前的芨多王朝,就有乌仗那国的高僧昙摩罗,携带佛陀的真身舍利和经卷,到汉地传法。” “昙摩罗……”国王喃喃自语,他确实从未听到过此人的名字。 玄奘并不觉得国王的反应有什么奇怪的,印度的高僧大都怀有一种理想主义,僧侣们携带经本四处传教,并不需要经过国王的准许。再加上印度很多国家都无史官,历史故事靠口口相传来维系,是名副其实的“传着说”,像这种出外传法之事,相隔百年之后,自然是无人得知了。 “芨多王朝的事情,本王确实所知不多,”国王叹道,“法师能给我讲讲吗?” “当然可以,”玄奘道,“昙摩罗尊者到达东土时,那里正处于南北朝的战乱时期。尊者天资聪颖,智慧过人,他到达中原之后,很快就通晓了汉语,并在都城洛阳按照乌仗那的风格兴建了一座法云寺,京都的僧俗都到他那里,请他传授佛法。” 国王很是惊讶:“想不到乌仗那国还有这样的人物!这位昙摩罗尊者想必是唯一翻越大雪山进入汉地的乌仗那人了吧?” “并非如此,”玄奘道,“北齐时,还有一位那连耶舍大师,也是从乌仗那国翻越葱岭进入中原,受到齐宣王的礼遇。周武灭佛时,耶舍大师隐于山野潜心修行,隋朝立国后,又被隋文帝迎请出山,大师一生共译出十三部七十多卷经书,玄奘幼时还曾读过他翻译的经书。” 听了这话,国王颇感意外,忍不住问道:“依法师之言,乌仗那国一直有高僧去东土传法,本王竟丝毫不知。只是这大雪山终归是天险,如何阻挡不住沙门?” 玄奘道:“大雪山确实不易通过,另外,雪山以北还有沙漠,同样是死亡之地。但无论是雪山还是沙漠,都有商道可以通行。玄奘一路之上遇到过很多商队,他们常年行走在那条道路上,来来往往,已经非常熟悉。大王,玄奘只是一介沙门,缺乏同伴和向导,又因偷渡出国,绕了许多冤枉路,尚且来到这里。若是国王派遣,成群结队,选对路径,则走起来应该更有把握。” “原来如此,”国王松了一口气,“法师所言甚合我意,本王这就修书遣使,前去拜谒大唐皇帝,以修两国之好。”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大王此举功德无量。设若遣使前去,大唐皇帝定会以礼相待。” 在瞢揭厘城作了短暂停留后,玄奘便开始参礼附近的佛迹,他先是去了圆觉提到的阿波逻罗龙泉,原来这里竟是苏婆伐窣堵河的源头,河水从此流向西南的山谷,春夏寒冷,波涛飞腾如雪,在阳光下映出五色彩虹。 这里的山岩高竣险要,山谷曲折迂回,各种花果覆盖山涧,藤萝攀满山崖,风景极为优美。 顺河而下三十多里,果然看到一块平整的大石,仿佛人工制成的卧榻,这便是如来洗衣石,石上的袈裟纹样清晰可辨,犹如雕刻出来的一般。 南行四五十里,来到位于大山之中的摩诃伐那伽蓝,寺中常住引他们上殿散花礼佛,又带他们去殿后瞻仰佛说法后留下的足印,还为他们讲述了其它传说—— “这座伽蓝不仅是佛陀当年说法的地方,更有别的甚深因缘。昔日如来便在此处修炼布施般若波罗蜜。” 听了这话,玄奘立即问道:“萨缚达王的传说就发生在这里吗?” “正是,”那僧人显得很高兴,“看来法师是知道这个故事了。” 玄奘当然知道,那是《本生经》里提到过的一个故事——在某一世,佛陀号萨缚达王,意为“一切施与”,有一次,他为了逃避敌人,弃国潜行来到异地。途中遇到了很多穷人和修行者,他不顾自己正处于逃亡之中,将身上携带的钱财全部布施出去,等他到达乌仗那国的时候,已经一无所有。这时,一个贫穷的婆罗门走过来向他乞讨,萨缚达王无以为施,就对那个婆罗门说:“我就是萨缚达王,你把我捆起来送到我的敌人那里去吧,这样你就可以得到赏赐,算作我对你的布施。” 圆觉自进入寺中,就开始到处张望,希望能从这里的僧侣中发现那个熟悉的身影。 寺中常住看出了圆觉的反常,开口问道:“这位小师父可是要找人么?” 圆觉脸一红,正不知该如何答话,却听玄奘替他说道:“这是贫僧的弟子圆觉,他来自迦毕拭国,跟随贫僧到此,除了礼佛求法,还为寻找他多年未见的兄长。” “迦毕拭国人?”那常住仔细打量了圆觉几眼,“你那兄长,法号可是叫婆苏蜜多罗?” 圆觉大喜:“正是,正是!他就在这座伽蓝里?” “他在西北山下的摩愉伽蓝里修行,”常住道,“离这里大概有三四拘卢舍的样子吧,山侧有一座白色的窣堵波,有一百多人高,婆苏蜜多罗就在那里。” “多谢大师。” 师徒二人立即来到摩愉伽蓝,果然看到一座高大的白色窣堵波,玄奘携弟子右绕佛塔七匝后,这才入塔参拜,却见一位中年僧侣正在佛前闭目打坐。 圆觉一眼便认出这正是自己离乡多年的兄长,心中激动万分,忙快走几步上前跪下,亲吻着兄长的双足。 “原来是你啊,”婆苏蜜多罗睁开双眼,语气平淡地说道,“时间果然在飞快地流逝,你已经长成大人了。” “是的!”圆觉双手合十,激动地说道,“我跟随我的师父去中印度学法,心中一直盼着能在路途中与兄长一见。” 婆苏蜜多罗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玄奘的身上:“这位便是东土来的法师吗?” “阿弥陀佛。”玄奘上前合掌打了个问讯。 婆苏蜜多罗起身还礼道:“想不到我的兄弟能够依止大唐法师修行,这实在是他累世所结的善缘。” “大师过奖了,”玄奘道,“圆觉夙植善根,今生能与玄奘有师徒之分,也是玄奘的善缘。” 第十七章 为什么要记这个? 几句话一说,大家便都熟悉起来,也便不再客套。婆苏蜜多罗尽了主人之谊,带玄奘观看瞻礼了附近的圣迹。 “这座塔就是佛陀当年行化时留下来的,”婆苏蜜多罗道,“当时佛陀在此为诸天天人宣说佛法、开导正见。诸天人听闻佛陀的教法,都心生欢喜,随喜奉行。佛陀离开之后,此处居然从地下涌出了这座佛塔,从此,许多僧俗之众都来此地参访礼拜,以香花献供,交替不绝。” 他又指着塔旁一块方形的大石说:“佛陀就在这块大石上端坐,为天人大众宣说他的本生故事。” “我喜欢听本生故事!”圆觉忍不住说道。 婆苏蜜多罗冲着弟弟微笑点头,道:“在过去久远劫中,有一位仙人名叫最胜,在山林中修行,他有慈悲的心肠,却没有机会得闻佛法。于是他发下一个誓愿:‘如果有人能够让我得闻最殊胜的真理,让我能起正见,灭除众生的无量烦恼,哪怕只说一偈,我愿意以身命供养。’ “天魔知道了他的念头,就出现在仙人面前说:‘我有佛法一偈,如果你能够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来书写此偈的话,我就立刻为你宣说。 “最胜仙人听了,非常欢喜,他想:我这个不坚固的身体,无量劫以来,不知生生死死了多少回!却都没有什么意义。今生能为佛法献出身命,那是很值得的事情。 “于是他取出一把利刃,剥下自己的皮晾干了做纸,折下骨头削以为笔,流出的血用来做墨,做完这一切后,他合掌对天魔说:‘请你为我说此佛谒。’ “但是这个天魔并不懂得佛法,他没有想到仙人真的满足了他的要求,如此恭敬向法之人,就连天魔都觉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一时忧愁不已,只好悄悄隐去。 “见天魔溜走了,最胜仙人便向天祈请:‘我今为众生求法,生无上恭敬心,剥皮为纸,折骨为笔,刺血为墨。我如此恭敬求法,是相信善根终不败亡。若我此言诚实不虚,若我此心诚实不虚,请余方世界大慈大悲能说法者,为我说法。’ “最胜仙人的一片至诚,被东方世界普无垢国土的净名王佛所感,于一念顷,便出现在了他的面前。净名王佛全身放出光明,照在最胜仙人的身上,消除了他的苦痛,令他的身体完好如初,连伤疤都没有留下。 “然后,净名王佛便为他宣讲《集一切福德三昧经》,最胜仙人闻法之后,立即皈依。并开始为众生广说此经,广渡一切众生,命终后生到净名王佛的普无垢国土之中。 “这个最胜仙人,就是世尊前世,他为求佛法,不惜身命。最终感得他方世界的佛陀现前,为之说法。而此处就是他为听闻正法,拆骨为笔,剥皮为纸,刺血为墨的地方。你们看这个石头的颜色略带黄白,晶莹如玉,这便是佛陀当年留下的骨髓脂玉舍利。” 看着这个奇特的舍利,想起佛陀的故事,玄奘不由得感慨万千:“一个人要发起多大的志愿,经历多少劫多少世的舍身,才能够得证无上菩提啊!” 考虑到圆觉与兄长难得相见,玄奘不忍立即就走,于是就在这个窣堵波中多住了几日,每日里除了诵经坐禅,便是阅读这一路抄录来的圣贤故事和宋云的书稿。 然而他此行的目的毕竟是求法,到了第七天傍晚,做完晚课后,玄奘便对弟子道:“我们在此逗留的时间已经不短,明日为师打算继续上路,到迦湿弥罗去。你有什么打算?是随为师上路,还是留在这里依止兄长?” 圆觉赶紧说道:“弟子自然跟随师父。” 于是,当晚玄奘师徒便向婆苏蜜多罗辞行。 婆苏蜜多罗道:“最近我正要前往呾叉始罗国,参拜各个佛塔圣迹。法师要去迦湿弥罗,正好可以同行一段,不知法师意下如何?” 玄奘尚未说话,圆觉就兴奋地大喊道:“那太好啦!” 话音刚落,突然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赶紧捂住了口。 玄奘微微一笑:“呾叉始罗国,好像是迦湿弥罗的属国啊?” “正是,”婆苏蜜多罗道,“那里原本也有国王,但是后来各派酋首豪族争权夺利,王族被屠杀怠尽,不复存在。曾役属于迦毕拭国管辖,近年来才归了迦湿弥罗,国内有不少阿育王时期建造的佛塔,每座佛塔都有圣迹和故事。” “既如此,玄奘求之不得。” 于是,师徒二人先去瞢揭厘城向国王辞行,接着便同婆苏蜜多罗一起上路去呾叉始罗国。 三个僧侣从瞢揭厘城南门出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走了大约七八十里,前方出现了一条大河,这依旧是苏婆伐窣堵河,河东面竖着一座六十余尺高的窣堵波,同摩愉伽蓝那座高大的窣堵波比起来,这个小塔实在是很不起眼。 谁知婆苏蜜多罗却望塔礼拜道:“这里便是佛陀涅槃后,上军王迎回佛骨舍利之后,专为安放舍利而建的。” “哦?”玄奘深感惊讶,“那可是一个著名的圣迹啊!我们不要空过,进去瞻礼一下吧。” 这一提议得到了婆苏蜜多罗和圆觉两兄弟的同意,于是三人找船渡河,绕塔礼拜。 离开供奉佛骨舍利的窣堵波,三人一路往东南方向行了大约二百余里,眼前出现了一座大石门,这里的地面呈绛红色,地上生长着一种红色的草,连周围林木的叶子也多为红色,且颜色黯淡无光,使人顿生凄怆之感。 “这是什么树?”玄奘来到一棵树前问道,“看这枝叶的形状倒有些像娑罗树,只是,为何叶子是红色的?” “这就是娑罗树,”婆苏蜜多罗答道,“这地上的草便是吉祥草,与别处的原无不同,法师看到它们呈红色,是因为这里便是当年摩诃萨埵王子舍身喂鹰的地方。” 玄奘“哦”了一声,“摩诃萨埵王子舍身饲鹰”可是佛典中非常出名的一个典故,想不到竟发生在这里! 婆苏蜜多罗接着说道:“当时王子见两只鹰雏卧在路边,已经不能动弹,知道是因饥饿所致,于是就用竹子刺破皮肤,用流出的鲜血来喂鹰雏。这里的地面为王子的血渍所染,遂成斑斑红色。虽历多劫,这血色至今不变。” 玄奘感叹不已,圣地果然是圣地,一草一木都有来历。他虔诚地合十礼拜,又上前细看,却见那红色草叶上还有深色斑点,如斑斑血迹,更显得逼真。 两日后,三人来到呾叉始罗国的都城。这里土地肥沃庄稼殷盛,到处是泉流飞瀑花果繁茂,倒是个风景怡人的好地方。 “我们到竺刹尸罗那城了。”婆苏蜜多罗道。 玄奘心中一喜,脱口而出:“便是法显大师来过的地方吗?” “法显是何人?”婆苏蜜多罗奇怪地问道,又看了看弟弟,圆觉也是满脸困惑。 玄奘忙向他兄弟二人解释:“法显是两百年前,汉地的一位高僧。他曾以花甲高龄西行,来印度求法习律,九死不悔,实为玄奘平生最敬佩的前辈。” 圆觉恍然大悟:“原来师父并不是第一个从汉地来印度求法的!只是师父怎知那位法显大师来过竺刹尸罗那?” “是大师的著作告诉我的,”玄奘道,“大师回国后,除翻译带回的律宗典籍,还著有《佛国记》一书,讲述了他所经历过的国家和城市,其中就包括竺刹尸罗那。” “为什么要记这个?”婆苏蜜多罗不解地问道。 玄奘道:“记下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东西,可以让后世的人们都从中受益。比如我读了大师的这部著作,就明白了‘竺刹尸罗’这个城名的由来。《佛国记》云:‘竺刹尸罗者,汉言截头也。’说的是当年佛陀行菩萨道时,曾以一千颗人头施于此,此地因此而得名。” “为什么要施一千颗人头呢?”圆觉颇为奇怪。 “这是行布施波罗蜜,”玄奘道,“很多世以前,佛陀在因地修行,为大国国王,名叫战达罗钵刺婆,人称月光国王。他生性慈悲,慷慨大方,以经天纬地之才管理国政,弘扬佛法,同时言传身教,所行布施毫无偏袒,众生凡有所需皆能满愿,因而赢得了臣民的拥护和爱戴,所辖的八万四千小国皆国泰民安。 “当时,有一个偏远小国的君王名叫毗摩羡王,对月光国王极其嫉妒,生起了强烈的嗔恼之心,久而久之便成了心腹大患。遂于全国颁布告示:若有人能以月光国王的头颅献我,我愿将半壁江山、国库财物的一半以及公主赏赐于他。于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婆罗门揭旨前往……” “那个婆罗门是去暗杀月光王的吗?”圆觉问。 “不,他直接来到月光王的都城,请求见王。”玄奘回答道,“月光王传令婆罗门进觐,询问所需。婆罗门说:‘我只想要你的人头。’王郑重地回答道:‘完全可以,七日后,我会亲手将头颅献给你。’” 圆觉有些吃惊:“他就这样答应了?难道也不问问那婆罗门要他的人头干什么吗?” 玄奘道:“所谓施头,其实就是要人放下。月光王是以这个行为告诉众生,世人以为重要的东西其实并没有那么重要,包括头颅,有人要就给他好了。之所以连原因都不问,实在是他认为这不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圆觉点了点头,身为迦毕拭国的僧侣,在这个问题上还是不难理解的。 “但是其他人同他的想法不同。全国上下听闻这个噩耗,悲痛欲绝。一位大臣用七宝做成一个与月光王一样大的人头,欲用它来换取国王的性命,却被那婆罗门严辞拒绝。 “七天以后,王及眷属、大臣、众小国王等齐聚广场,婆罗门狡猾地说:‘你的眷属臣民太多。我怎么能得到你的头?即便得手他们也不会放过我。不如我俩单独到一片寂静的山林里去。’月光王答应了他,吩咐众人一定要发随喜之心。 “两人来到森林的一棵树下,树神见此情景,十分愤怒,心想这样的好人,为何要被砍杀?就用手拉住婆罗门的耳朵,婆罗门被拉得脖子向后转,手脚散乱、失刀在地,动弹不得。这时国王就对树神说:‘我从过去世到现在,于此树下曾用九百九十九颗头颅作布施,如今再施此头,数量就达到一千,以此,我将圆满布施波罗蜜。你不要阻拦我求取正道之心。’于是婆罗门挥刀砍下了月光王的头颅,而国王竟以双手捧着自己的头颅恭恭敬敬地献给婆罗门。霎时间,天空吉相纷呈,天人相互宣告:月光国王已成登地的大菩萨了。 “嫉恨月光王的毗摩羡王听到这个消息后,先是欣喜若狂,随后又惊惧万分,心神激荡,吐血而亡。待婆罗门把人头带回这个国家时,君王已不复存在,大臣们责怪婆罗门惹祸,欲将其捕获治罪,他只好四处逃命。” 说到这里,玄奘望着远处的城池,沉默不语。 月光王是圆满布施波罗蜜了,但他这样不问缘由地布施,客观上却起到了迁就恶事的效果,置那毗摩羡王和婆罗门于不义,这真的是慈悲的行为吗? 如果他拒绝施头,他的布施度可能不圆满,但那两位的命运应当也不至于如此悲惨吧。 当然,也不排除那两位本身就是大菩萨,来此世间成全于他,教化世人的可能。 玄奘摇了摇头,摆脱了这些想法,指着不远处的那座城池道:“依照法显大师的记载,竺刹尸罗那城中应该有阿育王建造的大浮图,传说夜里常常放着神光。” “法师说得一点儿没错,”婆苏蜜多罗点头道,“竺刹尸罗那有两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法师所说的夜里常放神光的那一座就在城门不远处。” 三人牵马进入城内,行不多远,果然看到一座白色的浮图,圆觉不禁由衷地佩服道:“那位法显大师的记载还真是准确!师父您第一次来这里,对这座城市居然比本地人还要熟悉,看来你们中原人把自己知道的事情记在贝多罗叶上,果然有用。” 玄奘微微一笑:“你终于明白有用了。不过,我们可不是记在贝多罗叶上,是记在纸上。” “纸是什么?”圆觉问。 玄奘解释道:“是一种很薄很平整的东西,可以在上面写字。” 圆觉想了想,依然想象不出是个什么东西:“又薄又平整,那不就是贝多罗叶吗?”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我们的纸,不是在树上长出来的,是人工造出来的。” “哦,”圆觉似乎有点明白了,但还是无法理解,“要写字,贝多罗树叶多得是,采来用便是了,何必费劲儿去造?” 你以为哪里都有贝多罗树吗?玄奘觉得好笑,正欲解释,婆苏蜜多罗却又将话题拉了回来:“依靠贝多罗叶,永远不可能让知识进入头脑中,也永远不会转化成真正的智慧。” 这话玄奘倒是同意:“大师说得是,知识自然是要记在脑子里的,若是不将其转化成智慧,写多少遍都没有用。之所以还要记在纸上或贝多罗叶上,不仅仅是为了自己,更是为了让当世乃至后世更多的人获益。” “每个人管好自己就行了,后世的人自有获得知识的途径,”婆苏蜜多罗道,“当年,佛陀携众比丘在五印度大地上行走,传播正教,那时的佛法是何等的辉煌!僧团律仪齐整,受人尊敬。只可惜佛灭度后,摩诃迦叶尊者被魔罗迷惑,组织众比丘结集经典,以为可以泽及后世。可自打经典被结集后,佛陀的遗法就变得乱七八糟,部派纷争,僧团也不再清净,整日吵闹不休。” 玄奘愣了一下,他没有想到这婆苏蜜多罗竟是这样一种观念。当年,那些印度、西域的高僧万里迢迢去中原传播佛法,翻译经论,让生活在别处的百姓也能得闻佛法,依这婆苏蜜多罗的说法,这种做法竟是错误的了?如今自己万里迢迢来到佛国,就是为了取经学法,如果没有真经,那自己到这里来做什么呢? 第十八章 阿育王太子塔 “如果不结集经典,圣贤们离世之后,正法如何久住?”他忍不住问道。 “圣贤们自有弟子,如同开枝散叶,生生不息,如何不能久住?” “拜师固然重要,但若是为师者的说法不一,又该信受谁的?” 听了这话,婆苏蜜多罗很不高兴地问道:“法师还要依止几个师父?” 玄奘想起当年阿难尊者的故事,觉得现在的自己同当年的阿难一样无奈:“若只是依止一位师父,像这样口口相传,学到了‘不见水老鹤’也不自知矣。” “法师又怎知结集出来的经典就一定是佛陀真言?”婆苏蜜多罗问。 “传世经典是否是佛陀真言与当年是否结集并无关联,”玄奘回答道,“当年,诵出经文的阿难尊者是佛陀随侍,多闻第一。依大师所言,就算不结集经典,尊者也会收徒授经,讲授的佛法一样也是这些,众位大阿罗汉亦复如是。说到底,佛典结集不过是多了一道写下来的工序而已,这样做至少避免了每一代的口口相传中出现错误。” “证果的圣者是不会出现错误的,”婆苏蜜多罗坚持道,“佛陀当年依据各人根器的不同,给不同的人讲不同的经,可到了结集之时,除阿难尊者外,众比丘僧也将自己所知所闻诵出,后世之人无论何种根器,都可一并读之,岂不乱了?经论读得杂乱无章,对各自的修行有害无益,又助人起懒惰之心。我知道现在那烂陀寺里有一众学僧,平常就喜欢依赖于贝多罗叶,其实却是偷懒不肯用自己的脑子记。那烂陀的护法菩萨们不喜欢这样的人,因为他们离开了贝多罗叶就不会说话,迟早要在辩论中被割掉舌头。法师可千万别学他们。” 玄奘知道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勉强不得。何况这婆苏蜜多罗也是个修行之人,若能依止从他师尊处获得的法门而专注修行,更容易得道也未可知,自己又何苦跟他辩论这些?因而只谦逊地说了句:“如此,玄奘受教了。”便策马而行,不再多说。 婆苏蜜多罗却放慢速度,与圆觉并骑,小声说道:“你留下来,跟我修行,别再跟着这个思维古怪的外国僧侣了。” 圆觉很是为难,偷眼看看跑在前面的师父,没有说话。 舍头塔的旁边还有一间佛寺,塌毁得十分厉害,庭院堂宇荒凉不堪,里面自然也没有僧人。但玄奘还是走了进去,因为他知道,这里便是当年经部的拘摩罗逻多论师撰写各种论著的地方。 第二天中午,三人来到一座水塘边,这水塘看上去不是很大,方圆不过百余步,池水明净清澈,各色莲花满满地开了一池。 “这里是医罗钵呾逻龙王池。”婆苏蜜多罗说罢下马,合掌礼拜。 玄奘有些困惑:“怎么这里也是龙池?这池塘如此之小,若是有龙,怎么腾挪得过来?若是无龙,又为什么要叫它龙池呢?” 婆苏蜜多罗道:“龙为神物,变化万方,能屈能伸,它的居处不问大小。这里的神龙,本是从前迦叶波佛时代的比丘,他不小心损坏了医罗钵咀逻树,因而化身为龙,专管风雨。凡是要求雨求晴的,就到这龙池之畔,弹指散花,以示慰问,所求多能应验。” 看来这是一条善龙,玄奘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从龙池往东南方向行走三十多里,进入两山之间,又看到一座佛塔,高约一百多尺。 一位正在扫塔的老者对他们说:“当初佛陀预言,将来慈氏世尊出世之时,大地会天然地产生四大宝藏,这里便是其中之一了。” “宝藏?”圆觉奇怪地问道,“我看这里就是一座破败空置的窣堵波,就算里面有宝藏,只怕也早被人挖光了吧?” 那老者呵呵一笑:“小师父你莫不是也想挖宝?我跟你说,此地之灵不可思议,以前这里曾经发生过地震,周围的山林都被震动了,唯独这宝藏周围百步以内,晃都不晃一下。有些愚昧俗人,妄图来此发掘宝藏,大地立即震动,那些人都被震得跌倒在地!” 玄奘心说,这听起来怎么那么像质子伽蓝宝藏的故事?莫非所有有宝藏的地方都有类似的传说? 不过,他不打算追问下去,见那老者一个人打扫此塔,甚是吃力,便过去帮忙。 老者很高兴,对玄奘道:“这位法师,你心眼好,又虔诚,日后必有好报。我跟你说,这塔是当年阿育王建造的。常会于斋日期间放射光明,神仙撒的花,天人奏的乐,也时不时地可以看见和听到。法师你知道吗?最近我们村有个女人,患有严重的疥疮,偷偷来到塔前虔诚礼拜,忏悔所造之罪,看到庭院之中有些粪便和垃圾,就用双手捧去,加以清除。又在塔上涂上香料,撒布鲜花。她的重病竟然因此痊愈,容貌也更加漂亮,身上散发出名贵的香气,犹如青莲之香哪!” 玄奘看着塔中的佛像,合掌道:“阿弥陀佛,果然殊胜。” 他这一路一直是遇塔扫塔,倒不是为了追求什么灵验,而是对佛陀和诸圣贤遗迹的敬意。 婆苏蜜多罗在一旁笑道:“既然有此灵验,我们也来清扫一下吧。” 圆觉对此也无意见,于是三个人一起动手,很快便将此塔清扫干净,随后便告别守塔的老者,继续上路。 天黑时,他们正行走在山林之间,附近并无僧舍可以挂单,于是三人便在山间找了棵大树,再在树下铺上些吉祥草,暂歇下来。 这里是北印度地区,不管白天的太阳多么炙热,晚上都是极其寒冷的——北面高大的雪山像一头冰冷的巨兽,将它的寒气吹了过来。 玄奘取出火刀火石,点起一堆篝火,三个人围火打坐。圆觉年轻贪睡,很快便在习习凉风和暖暖的篝火中睡着了。 婆苏蜜多罗坐了一会儿,便与玄奘闲谈起来。 “法师要看胜迹,呾叉始罗国里可太多了,”婆苏蜜多罗道,“我是没有办法说全的,不过我知道,这里面最有名的,要算是阿育王为他的太子所造的浮图了。” “我知道阿育王当年造了很多浮图,”玄奘道,“我也曾经看过一些,每一座浮图都有一个故事,大师所说的阿育王太子浮图,想来也有个故事?” “正是如此,”婆苏蜜多罗道,“这故事说起来就长了,好在现在夜凉无事,我就仔细给你讲讲吧。” 阿育王从前有个太子叫拘浪拏,生来相貌端正,仪表非凡,又德才兼备,全国的百姓都称赞他的仁德。 可惜太子很小的时候,王后就亡故了,国王又娶了新的王后,这个新王后非常骄慢,且淫荡放纵,甚至暗逼太子私通,理所当然遭到太子的拒绝。于是继母怀恨在心,处心积虑地要害太子。 有一天,新王后对阿育王说:“我们的属国之中,算来只有北印度的呾叉始罗国是最大的,又处于国家要害地区,地势险固,国王位高权重,若由其他人担任只怕对我们不利,须得是你的亲信子弟,才能委以治理的重任。” 阿育王点头道:“正是,你看谁能担此重任呢?” 新王后道:“太子拘浪拏贤明仁惠,人们都知道,何不让太子去管理这一国土?我想,他定不会辜负王之重托,把这个国家管理好。” 阿育王不知王后用心,欣然接受了她的建议,下令将太子从中印度调派到呾叉始罗国去做国王。想到这一去路途遥远,音讯断绝,实与流放无异。阿育王恐生祸端,故而在临行前召来太子,告诫他说:“国家大事异常重要,人际关系诡谲复杂,因此你不要轻易地作出决定。凡是我的诏书命令,都应验证我的齿印。齿在我的口中,这是他人不能伪造的。” 太子领命,与父王涕泣相别。 可惜父子二人的这一密约最终还是泄露了。几年后,继母王后终于等到了一个机会,乘阿育王熟睡时,得到了他的齿印,假发一道诏书给太子。诏书上痛责太子管理失度,命人挖去他的双目,将他夫妇二人放逐到山谷中,任何人不得再过问。” 太子听了诏书,大为惊骇,他仔细看了书信,又把齿印核对一番,确认没有差错。 辅臣道:“大王虽有诏,也不能就这样照办,此事应该慎重对待,最好太子立即回国都,自缚面君请罪,看看究竟是为了什么?” 太子说:“父王就是赐我死,我也只能照办。这诏书上有齿印封记,难道还会有错吗?” 辅臣劝说半天,太子也不从,最终命人挖去了自己的双目,成为盲人。夫妇二人流离于山中,以行乞为生。 就这样在外飘流了许多年后,这一天来到一个人烟绸密的地方,一打听才知这里竟是国都。于是太子对妻子说:“这是大王的都城,天意让我回到这里。我原来在这里做太子,如今却成了乞丐,饥寒交迫,受尽种种苦难。我总得搞明白当初是因为什么才落得如此吧?” 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下,化装成卖歌之人,设法进入王宫马舍。到夜深人静的时候,两人弹起箜篌,放声悲歌。 阿育王此时正在高楼之上,听到这悲戚怨愤的歌声,也不禁为之叹息。又细细辨别箜篌之音,越听越像是拘浪拏王子在弹唱。心想:王子不是在呾叉始罗国吗?怎会来到这里?真是奇事。 于是,阿育王立即将看管马舍之人叫来询问:“是谁在那里歌吟?”看管马舍的便将太子夫妇引到阿育王面前。 太子虽然双目失明,人也憔悴了许多,但阿育王还是一眼便认出了他,惊奇地问道:“你难道不是拘浪拏太子吗?怎么会到了这里?” 太子听到父王的声音,欲哭无泪,哽咽着答道:“我就是拘浪拏,是我不孝,以至受到上天的责罚。先前奉父王诏书,挖去双目,放逐到山林之中,辗转流浪至此。” 阿育王听了,心知这是王后所为。一时悲痛不已道:“爱子失明,我竟毫无知觉。对待黎民百姓,只怕更难做到体察下情了。天哪,我的德行怎么会衰败到如此地步!” 于是让人安慰太子夫妇,并将他们接到宫中,为他们昭雪沉冤,而那个假传诏书的王后也被下到狱中,得到应有的惩罚。 太子在宫中多日,虽然没有什么事,但毕竟双目已盲,不能复明。日子过得十分凄凉。 后来,阿育王听说国中菩提寺里来了个大阿罗汉,号瞿沙尊者,很是高明,于是偕盲子去拜见尊者,说明此事,希望能借助尊者的愿力,让太子复明。 这天,瞿沙罗汉在皇城广场上召开大法会,远近各地上万人都来听法。尊者当众宣讲了十二因缘和世尊舍身饲虎、割肉喂鹰的故事,如实的因果道理和感人的本生故事,令听者无不落泪。 法会结束时,瞿沙罗汉用金钵收集了万人的泪水,发愿道:“我所宣讲的一切,都是至高真理,如果我的解说有误,宁愿接受上天的惩罚;如果没有谬误之处,那么就请用众人的眼泪来为太子洗目,让他双目复明!” 罗汉说完,亲手用泪水为太子洗目,拘浪拏太子的双眼果然复明了。众人无不欢呼庆贺,久久方才散去。 婆苏蜜多罗道:“后来,为惩治奸恶,表彰忠良,阿育王立下了此塔,据说此塔灵验异常,盲人来此祈请,多能复明。” 听完这个故事,玄奘感慨不已:“要恢复一个人的往昔是多么的不容易,竟然用掉了上万人的泪水。” 他想,众生皆苦,拘浪拏太子重新回到了从前的位置,阿育王也筑起了赎罪之塔,国家似乎恢复了健康。但是这世间依然有众多的盲者,他们能否享受到这种福荫呢? 一念及此,他不禁叹道:“明日,玄奘便去那阿育王太子塔中祈请,希望这世间的盲者都能复明。” 婆苏蜜多罗道:“法师慈悲心肠,确是令人钦佩,也难怪圆觉愿意依止于法师了。” 第二天一早,玄奘和圆觉便随婆苏蜜多罗一同去参拜阿育王太子塔。 他们走了半天的山路,才来到一座塔下。只见这塔高逾百尺,全部是用白石砌成,因为年久失修,已经快要毁塌掉了。这里地处荒山深处,也没有什么行人的踪迹。 玄奘上前凭吊一番,绕塔七匝后,合掌诵念经咒,为盲者祈请,希望他们都能重见光明。 这之后的几天时间里,玄奘遍礼了呾叉始罗国中所有佛塔。同前面经过的几个国家一样,这里佛寺浮图虽多,大都已经荒芜倾损,僧徒数量也少得可怜。偶尔有那么几位,也是目光茫然,一问三不知。 三天后,玄奘便向婆苏蜜多罗告别,说他打算到迦湿弥罗国去学习经论了。 婆苏蜜多罗对此不以为然:“修行人还是以修行为主,经文看得越多,心中的执著也就越多,对于个人修行也就越有害。” 玄奘道:“可是,若不依经文修持,岂非盲修瞎练么?” 婆苏蜜多罗摇了摇头:“如何修行是法师自己的事情,我也不好多言。” 说到这里,他又看了圆觉一眼:“你呢?准备继续依止你的师父吗?” 圆觉垂下了头,自打昨晚师父跟他说要继续上路,他就一夜未眠,想着兄长的话,又想着那天兄长同师父的辩论,心中甚是矛盾。欲待辞别师父,却怎么也出不了口。以至于今早起来,眼圈儿还黑黑的。 “你怎么了,圆觉?”玄奘问。 “没什么,”圆觉小声说道,“弟子只是想到要与兄长分别,有些伤感。” 玄奘叹了口气:“那你就留下来吧。” “不,”圆觉赶紧说道,“弟子愿依止师父修行。” 看着圆觉年轻的面孔,不知怎的,玄奘突然想起当初在高昌国收的那四个弟子,想起死在雪山上的道缘,想起还俗经商的道信,以及在飒秣建国传播佛法的道诚和道通,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沉默良久,他终于轻叹一声道:“圆觉,为师也有兄长,还有别的弟子,有时我也会思念他们。但是中原有句俗话: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况且我们是出家人,此身于这尘世也不过是匆匆过客,何况亲族?不该让这些情缘影响了自己的本心。” “是,师父。”圆觉垂首答道。 第十九章 师徒分手 玄奘告别了婆苏蜜多罗,携弟子圆觉回到国都竺刹尸罗那,去向呾叉始罗国国王辞行,说明自己要去迦湿弥罗。 国王道:“本王知道,法师此行是为了求法,这个是要紧事,本王何敢强留?要怪也只能怪呾叉始罗国不是佛典的结集之地,因而没有缘法留住法师。但此去迦湿弥罗,尚有上千拘卢舍的路途,你们就师徒二人,连个背行李的都没有,怎么去呢?况且你们远道而来,路径不熟。不如先在这里多住些日子,待本王为法师整备行李马匹,再寻几个手力,陪法师同去。”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王关照,只是玄奘赶路心切,不想再等了,还望大王谅解。” 国王听他这般说,也只得作罢。 去往迦湿弥罗的路程玄奘早已打听清楚,因此师徒二人一路行来颇为安稳,也不担心会迷路。他们白天穿山越岭、涉水渡河,夜晚或露宿森林,或寄身古庙,不知不觉又走了七八天。 这天,翻过一座高山,眼前又出现了一条河流,水流倒是不急,但看上去似乎很深的样子。 圆觉勒住马四处张望:“这河上怎么也没个渡船呢?” 玄奘笑道:“这河看着不宽,没有渡船咱们就游过去。” 圆觉很是惊讶:“原来师父还识水性啊?弟子倒不知道。” “原本不识,还是在你们迦毕拭国学的。” 离开长安的时候,玄奘还是个完完全全的旱鸭子,以至于当初抱着浑脱过黄河时,他一度以为自己要淹死了;后来在西域,又经历了险些葬身孔雀河的惊险,他终于意识到,要想平安到达佛国,完成求法的目标,必须要有一些自渡的能力。其中,水性便是很重要的一项技能。 玄奘一旦决定要学什么,就没有学不会的。在迦毕拭国度夏的日子里,他常去附近的湖泊,同当地的年轻人一起,洗澡兼游水,很快便掌握了水性。有时起了童心,他甚至还同那些年轻人比赛潜水,看谁在水下憋的时间久。有了这样的能力,日后再遇到大江大河,无疑可以大大提高生存的机率。 圆觉垂首道:“师父乃是神佛应世,什么都会。弟子万万不及。弟子小时候家里管得严,很少外出,再加上少年出家,根本不识什么水性啊。” 这其实跟我一样。玄奘想。 他笑着对圆觉说:“为师是同你开玩笑的,咱们还是看看这河上有没有渡桥吧。” 于是师徒二人往上游方向而去,不多时,圆觉突然指着前方喊道:“师父你看!那里好像有一座桥。” “太好了,”玄奘喜道,“果然是路到桥头自然直,咱们走吧。” 师徒二人摧马前行,不一会儿,就来到桥头,原来这桥是由竹蔑搭建而成,悬于水面一丈多高,十余丈长,却只有尺把宽,旁边也没有栏杆,就像悬在空中的一条带子。 见此情形,圆觉的心顿时凉了半截:“刚才在远处没看清楚,还当有桥呢。” “这不就是桥吗?”玄奘奇道。 “这哪里是桥?分明是耍把戏的人走的索!” 听了这种说法,玄奘不禁哑然失笑:“耍把戏的哪有这么粗的索?东土的一些河道上也有类似的窄桥,没有什么问题的。再说,经云:昔日如来过处,火焰尽化清莲。相比之下,这一尺宽的竹桥分明就是通衢啊。” 圆觉道:“话虽如此,可就算人能过去,马也过不去。” 玄奘点点头:“这话倒也说得是。这样吧,为师先上去试试,看能不能把马牵过去,马若能过得去,人就更易过了。” 说罢牵马过河,谁知银踪死活不肯上桥,四蹄蹬蹋着往后退,梗着脖子朝水里看。 玄奘知道这马的性情,叹道:“看来,它是想从水中凫过去,那就随它去吧。咱们从上面走。” 说罢从马背上取下行李,然后放脱缰绳,银踪抖抖身子,踩着水下了河,玄奘一直看着它行到河流中段,原来水深未及马背。 “看来,这河水不深。”圆觉松了口气,也学师父的样子取下行李,放脱了马缰,让它随银踪凫水而去,自己则跟在师父身后匆匆上桥。 谁知他走得快了些,两人靠得太近,行李发生碰撞,圆觉刚上来没站稳,身体一歪,“扑通”一声落到了河中,一时水花四溅。 玄奘大吃一惊,正要下去救人,却见已经上到对岸的银踪又回转头来,迅速游到圆觉的身边。圆觉双手抱住马腿,手忙脚乱地爬到马背上,虽说全身湿透,却没有受什么伤。 其实这水并不深,一个成年人就算是站在河中央也不会没顶,只是圆觉太慌张了,湍急的水流又使他站立不住,结果接连喝了好几口水,不停地咳嗽。 银踪在激流中很潇洒地甩了甩头,然后便驮着这个沙弥,一步步地向前走,直到登上对岸。 玄奘的目光一直在他们身上,见弟子和坐骑都安然无恙,心里感到十分庆幸,这才发觉,自己已于不知不觉中,从桥上跑到了对岸。 圆觉浑身湿透,坐在马背上瑟瑟发抖,玄奘上前将他扶了下来,让他靠在岸边的一棵树上休息,又从行李中取出件干衣服给他换上。 “师父,你这匹马真好,”圆觉心有余悸地说道,“要不是它救我,弟子此时已经死了。” 听了这话,玄奘深有同感,忍不住回头夸奖了银踪几句。 天色已晚,师徒二人都很困乏,所幸在离河不到半里的地方就有一间佛寺,两人便去那里挂单。 玄奘走路辛苦,几乎一倒下就睡着了,而圆觉却因为白天落水着了凉,到了半夜竟发起了烧,只觉得浑身冰冷发抖,头也痛得厉害,在床上翻腾了半夜也难以入睡,只得叫醒玄奘道:“师父,弟子现在生了病,怕是不能陪您到迦湿弥罗了。” 玄奘伸手抚了一下他的额头,果然有些发烫,又替他搭了搭脉,好在脉息还算平稳,这才略松了口气,道:“想是过河时落水,受了冷,着了风寒。不过没什么大碍,你先喝口热水睡上一觉,发发汗,待天亮时为师再替你开个方子,叫这寺中常住去买几味药来,你吃了就好了。” “可是,这样会耽误师父的路程啊。” “不妨事的,”玄奘道,“反正我们连续走了这七八日,也都累了,就在这里多住些日子。你安心养病,待病好了我们再上路。” 玄奘本意是安慰弟子,谁知圆觉听罢,竟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不瞒师父说,弟子陪师父走了这一路,已是筋疲力尽。昨日又不小心掉到河里,险些把命送掉。师父你知道吗?我在河里看到一只一尺多长的癞蛤蟆!以前在迦毕拭国从来没见过那么大的蛤蟆,比兔子还大!真是太可怕了!从这里到迦湿弥罗还有很长的路程,又要翻山过河,就算弟子的病好了,恐怕也去不成了,倒不如早些辞别师父,也免得师父在这里等我。” 玄奘愣了一下:“你不随我走,打算去哪里呢?你的家乡迦毕拭国离这里更远,你一个人如何回乡?为师又怎么放心让你回去?” “我,我想回竺刹尸罗那,”圆觉小声说道,“依止……依止兄长……那天,他跟我说过的,要我随他一起修行……”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只得说道:“既是这样,我就不勉强你了,你自己多加小心。唉,早知如此,当初就留下来不好吗?现在你一个人回去,徒惹我担心。” “师父不必担心,”圆觉垂着头,有些过意不去地说道,“弟子走了,师父也只有一个人,也要多加小心。” 玄奘淡然一笑:“为师从东土出发,一个人走了数万里路,死而无悔。现在已经到了佛国,还有什么可担心的?你不用想太多,先在这里静养几日,待病好了,再行返回吧。” 圆觉听了,感激不尽,很快便睡着了。 此时天色已经微明,玄奘自去做了早课后,便找到寺中住持,请他叫人烧些热水给圆觉喝,又写了方子央人抓药。 这圆觉也是着水受了冷,但毕竟年轻力壮,吃了药,只休息了一天就退了热,又过了一天就恢复了精神。 第四天一早,玄奘见圆觉已经无碍,心中便不再牵挂,从包袱里取出些银钱和衣物给他,又叮嘱了几句,便与这位弟子告别,独自一人往迦湿弥罗国进发。 这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玄奘都在翻山越岭,先往东南进入山道,行七百余里,到达僧诃补罗国。 这个国家依山傍岭,坚固险峻,土地却很肥沃,庄稼在地里疯长,百姓在农务方面不需花费精力,便可收获许多粮谷。国中并无君王统辖,役属于迦湿弥罗。 出都城往南走不多远,便看到一座天祠,门旁标有梵文封记。玄奘出于好奇,上前观看,才知这里竟是耆那教的创教大师领悟本教至理,最初说法之处! 玄奘很是惊讶,他没有想到,自己还没有到达佛教的圣地,却先一步来到了耆那教的圣地! 耆那教的创始人筏陀摩那被他的信徒们称为摩诃毗罗,汉译为“大雄”,他与佛陀是同一时代的人,父亲同样是一个小国的国王,他本人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女儿。 摩诃毗罗虽然出身于王族,却始终保持着沉思和内省的习惯,三十岁时离家出走,经过苦修后,成就了自己的宗教。 两位王子虽然都离家出走并创立了新的宗教,但他们的修行方式又有着显著的区别。佛陀最后放弃了苦修,来到菩提树下,悟出了一种过质朴生活、清心寡欲的修行之路。所谓质朴,指的是不匮乏,但不主张故意去吃苦;而摩诃毗罗的苦修比佛陀更加极端,为了达到完全断绝物欲的地步,他甚至拒绝穿衣服,一丝不挂地到处行走,身上沾满了屎尿也毫不在意。由于仪表和举止的特异,他常常遭到奚落、污辱和殴打,他毫无反抗地忍受着这一切,直到去世时,他仍然坚持着这种苦修的生活。 在教义上,耆那教也承认灵魂的存在,有来世和今生。摩诃毗罗本人也有前生,耆那教共有二十四代祖师,创始人摩诃毗罗就是第二十四代。之后,由于摩诃毗罗已经修行圆满,他的灵魂不需要再转生,所以,耆那教的祖师就止于二十四代了。 在世界观上,耆那教虽然同佛教一样否定了创世论,否定了神,但它却产生了一种“万物皆有灵”的泛神论思想,认为不仅人类有灵魂,所有动物甚至草木也都有灵魂,因此都需要保护。从这个方面讲,耆那教的泛神论和慈悲论比起佛教来更加彻底。 因为耆那教在很多方面都很像佛教,因而有人甚至称其为“小佛教”,但是,耆那教最终没有被纳入佛教的体系,因为它毕竟与佛教不同。 “耆那教也讲业力,只不过在一些细节上同你们佛教不同,”一位婆罗门这样向玄奘介绍,“依照你们佛教的观点,善业恶业的构成,必须通过心理动机才能成立。心中若不先存善恶动机,则不能构成所谓的善业或恶业。换言之,如果是出于无心而误杀生命,并不能构成完全的杀业。是这样吧?” “是的,”玄奘点头道,“没有人能够做到绝对的不杀生。” “可是耆那教却不这么认为,”那婆罗门道,“他们认为,业力的构成,完全是一种‘如是因生如是果’的必然现象。你做了何种业,就必须受何种报,不管你的动机是善、是恶还是无意的,都必须受其果报。无意杀生也是杀业,必须受到种种杀业之报。”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这种慈悲心倒也可敬,只是他们如何做到绝对的不杀呢?” “一方面是苦行,绝对严格的苦行!”婆罗门道,“他们认为,要彻底消灭痛苦,就必须彻底消灭业力。如果以种种苦行来折磨自己,就能补偿往昔业力的亏欠,从而消灭往业。然后不再继续去作新的业,这样就不会受到未来的果报。所以,一位虔诚的耆那教徒会完全遵奉不杀的原则,也不在黑暗处吃东西,因为那样会无意中把一只昆虫吞下去,造成它的死亡;很多人会用布盖住鼻子,防止小虫吸入鼻孔。” “那么走路呢?”玄奘问,“印度的昆虫如此之多,他们如何保证不会无意中踩死一只呢?” “确实无法保证,”婆罗门道,“所以他们才要一直用苦行来折磨自己,以便及时地把业消掉。还有,一个富裕的耆那教徒会在走路时雇一个人在他的前面扫路,这样他就不会无意中把一只虫子给踩死了。” 玄奘目瞪口呆:“但是这样的话,恶业岂不是要由他雇的那个人来承担?” “这我就不知道了,”婆罗门道,“或许他们觉得,这无所谓吧。” 玄奘摇了摇头,这种非故意杀也必遭杀报的见解,实在是不可理喻,最终造成的结果似乎也不那么仁慈,难怪为佛典所破斥。 佛教也说苦,但佛陀却从人们的现实遭遇出发,教给人们如何摆脱现实苦难的方法。以动机的善恶来决定业力构成,不拘泥于外表的作业行为,而是教化人们由内心去向善。 有这样一个故事:盲尊者迦丘帕喇夜间经行的时候,无意中踩死了一些昆虫。第二天一早,精舍的其他比丘前去找他时,发现了这些昆虫的尸体,他们认为尊者犯了戒,就向佛陀报告了这件事。 佛陀问他们:“你们有没有亲眼看到尊者踩死这些昆虫?” 比丘们说:“没有。” 佛陀说:“正如你们没有亲眼看到他杀生,他也看不见这些昆虫。再说,身为阿罗汉,他没有杀生的念头,所以他并没有犯戒。” 显然,在佛陀的观念里,心是所有善恶状态和作为的先导,是实行和衡量所有行为的最主要因素。 自从进入北印度,玄奘见到了很多耆那教徒,绝大多数都是“天衣派”的裸行者。但他心里明白,这里面的很多人其实都出身贵族,为了信仰而出家苦修。 很多耆那教徒从事占卜之事,这样可以获得一些稳定的食物来源。更多的人依靠乞食为生,其中包括阿育王的祖父旃陀罗笈多——为了忏悔早年的杀业,他将王位传给自己的儿子频头娑罗,然后便来到一个山洞里默默地修行。他一直忍受着贫穷和孤独,直到最后死去。 同佛教相比,耆那教是一种更思辨化、更绝对化、更强调苦行的宗教,它对人的要求更高、更小众。这其实是一把双刃剑,苛刻的教条对于绝大多数人来说,都是难以做到的,这必然使它远离大众。但是,这少数的信众又是如此的坚定,以至于谁都不能消灭它。 另外,玄奘还注意到,耆那教虽然在教义上与佛教相似,但它的寺庙建筑风格却又接近于婆罗门教,并且对婆罗门教的神灵进行了一定程度的包容,这又使它更容易获得婆罗门教徒的好感。 第二十章 神判 离开耆那教天祠后,行不多远,就发现了一座破损的佛塔,看外表装饰同样是阿育王时期的,上面的雕刻相当奇特。周围还有一百多个小塔和石龛,看起来是个墓地。 墓地旁边还有一座塌了半边的伽蓝,里面已无僧人居住。 在寺院和石塔的周围,分布着十几个池塘,池水清澈,水流潺潺,池底穴居着不少水族,有水面上遍布着四色莲花,池周围是繁茂的果木,百花盛开,色彩各异,倒是个游乐的佳境。 可惜玄奘此时并无游乐的心情,顺手摘了几个野果子,在池水中清洗干净,饱餐一顿后,便离开了这个国家。 随后他又沿印度河南岸向东南方向行了五百里山路,到达乌剌尸国。 这里同样是四面环山,峰峦叠翠,山谷幽深,道路险峻。百姓不分男女老幼,都喜欢赤身裸体。玄奘初时以为他们是耆那教徒,但是耆那教徒是绝对禁止肉食的,这里的人却没有什么禁忌。而且语言粗俗、性情暴躁,看着也不像是耆那教徒。只是他们为什么都不穿衣服呢? 玄奘纳闷地进入都城,迎面就碰上两群人在吵架,似乎是在婚姻交易中出现了问题,双方都在指责对方欺骗了自己,一时吵得不可开交。周围的人对此也都见怪不怪,看都不看一眼。 玄奘见他们吵着吵着,就开始抄家伙动手了,很担心会出人命,正想着要不要上前去规劝几句,却见一个两三岁的小儿蹒跚着进入人群,被一个男子一脚踢了个跟头,“哇哇”大哭起来,在他小小的身躯旁边,一群黑乎乎的赤脚跑来跳去,随时都有可能踏到他,一时险象环生。 玄奘赶紧上前抱住那个小儿,退到一边,谁知他这个动作倒引起了周围人的注意——毕竟在一群赤身裸体的土著人中间,这个一身长袍面容清奇的外国僧侣确实与众不同,想不引人注目都难。 一个女人指着玄奘尖叫一声,大群的人便朝他扑了过来。玄奘吓了一跳,只当他们是要那个小儿,赶紧松开手,想将那小儿还给他们。谁料那群人根本就不管小儿,扑上来就扒他的衣服。 玄奘大吃一惊,拼命挣扎着,幸好银踪就在外面,抬起前蹄仰天嘶鸣,吓退了几个人后,奔到玄奘身边。玄奘赶紧爬上马背,好不容易逃出人群,这才发现,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撕扯成条状,一群人还在争夺扯下来的布条,拿过来系在腰间。 玄奘恍然大悟,想起自进入这个国家,就没见着有种棉麻的,也极少见到养羊的,估计是此国不产棉麻丝毛的缘故。 北印度各国贫富差距极大,就拿穿着来说,有的国家即使是最低等的贱民也有衣服穿,奴隶们也大都衣帽整洁;有的国家却到处都是裸行者,很多平民百姓连一块遮羞布都没有。他们并非苦行僧,也不是成心不穿衣服,实在是衣服对他们来说属于奢侈品。 佛陀时代也常有这种情况,据说最初比丘接受施主整块布的供养,拿来做衣服,走到某些国家就会遭到抢劫。那些抢劫者未必是专业的强盗,有的就是拿布料当稀罕物的普通百姓,将比丘的新衣抢回去稍微加以修改,就可以穿了。即使住在僧团之中,衣服失窃的事,也屡见不鲜。 有一天,佛在王舍城的帝释石窟前经行,看到山下的耕地一方方、一块块,沟畦分明,田亩齐整,心里很高兴,便指着田野,对阿难说:“你能教比丘制作这样形式的衣服吗?”阿难立刻答应,回去后便用一些拣来的布条,清洗干净,一条一条地连缀在一起,做成农田般的样式,于是“福田衣”就这样诞生了。 后来佛陀告诉大家,过去诸佛及弟子也都是这样做的,一来佛衣其形如田,比丘披着可由信徒来供养种福;二来将布料割截分裂,盗贼窃去无用,因为人家一看就知道是出家人的衣服。 如今玄奘竟在一个国家的城市里被人哄抢衣物,虽然有些狼狈,更多的却是怜悯,他从行李中取出几块细棉布,这是呾叉始罗国的国王供养给他的,随手抛了下来,看着一群人你争我夺,也不敢多留,策马落荒而逃。 这样的地方,佛法自然也不会昌盛。玄奘拖着疲惫的身躯,在都城内外转了一圈,最后总算在一座山坡上找到了一所寺院,却已是蛛网密结,一片破败之象。里面除了硕大无比的蜘蛛、蟑螂、老鼠和白蚁外,再无半个生灵。 寺院里通常都有塔,玄奘牵着马,慢慢走到后面的院落里,果然发现了一座石塔,上面还有碑文,虽年久失修,仍能看出上面的字迹,玄奘点起火把仔细辨认,这才发现,这碑文记载的竟是佛陀当年度化夜叉,令它不再吃人的故事——原来,这里也有佛陀的足迹。 自从进入北印度,玄奘的心中就一直喜忧参半,喜的是,他终于来到了佛国,这里到处都是佛陀的印迹,还带着来自佛时代的灵气,可供他参拜和凭吊;忧的是,过去的辉煌映衬着现在的凄凉,佛教在它的发源地已经开始没落。 难道,真的已经到末法时代了吗? 夜已深沉,衣衫褴褛的玄奘独自坐在古塔的石阶上,听着远处山林里的虎啸猿啼,望着塔基内飞来飞去的白蚁,心中充满悲哀。 一头浅色的牛缓缓踱了过来,在他附近的一堵灰墙根处卧了下来,嘴里安祥地咀嚼着什么。 银踪高傲地瞥了那头牛一眼,便挨着主人趴下来睡觉。 玄奘笑了笑,轻轻捋了捋银踪头上的白毛,又朝那头白牛看了一眼,他知道牛是印度人心中的圣物,白色的牛更是难得,通常都是神庙里的供物,却不知这头牛是哪里来的,怎会没有主人? 不过这念头也就在脑中一闪而过,自从离开故国,一路上遇到了太多奇奇怪怪的事情,他已经见多不怪了,一头悠闲的牛而已,有什么好介意的呢?因此便没有去打扰。 当晨光照进破庙的塔基时,玄奘刚好做完早课,正打算带着银踪离开,外面突然传来一阵喧哗之声,紧接着拥进来一大群人,足有六七十位,绝大多数赤身裸体,只有七八个穿着衣服。 “这就是那个沙门!”一个腰扎托蒂的壮汉指着他喊道。 “白牛,白牛就在里面!” 吵吵嚷嚷的声音令玄奘有些头痛,他想,这些人估计是来找牛的,于是侧着身子让了一让,便要离开。 谁知众人竟“呼啦”一下将他团团围住:“你这个偷牛贼,你不能走!” 玄奘有些愣神,我什么时候成偷牛贼了? “诸位檀越是不是误会了?”他心平气和地说道,“贫僧远道而来,何曾偷过你们的牛?” 这时,一个身着长袍的中年人已将那白牛牵了出来:“你说你没有偷,这头白牛怎么会在你这里?” 玄奘道:“是它自己跑来的。” 那人“哼”了一声:“白牛何其宝贵,怎么可能没有主人而自己乱跑?不瞒你说,这头牛是我们神祠里的。” 果然白牛都是有主的!玄奘点头道:“贫僧也不知它为何会到这里。既然是你们的牛,天幸没有丢失,你们将它牵走便是。” “牵走?你说的轻巧!”那人冷冷地说道,“你将圣牛牵到这异教之地,致使它受到了污染,这是对神灵犯罪!难道你以为就这样算了吗?” 涉及神灵之事,玄奘就有些头痛,他辩解道:“这牛确实是自己走来的,如果是贫僧偷偷牵了来,又怎会清晨不牵走它?” 那穿长袍的道:“谁知道你夜里用它施了什么邪术?还有你这匹白马,搞不好也是偷的!” 说着,伸手就去牵银踪的缰绳。 后面一个白衣老者喊了声:“伐伽跋耶长老,不要造次……” 话音未落,伐伽跋耶的手已经拉住银踪的缰绳,银踪长嘶一声,头一甩,便将其拉倒在地上,摔了个灰头土脸,眼睁睁地看着这匹白马跑进了遗址后的丛林。 看到伐伽跋耶的狼狈相,另外几个穿衣服的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伐伽跋耶恶狠狠地站了起来,冲玄奘吼道:“你这个魔鬼!还说不是你偷的!那匹该死的马若是你的,怎么可能不顾主人,只管自己逃命?” 玄奘苦笑,银踪确实有丢下主人独自跑路的毛病,这一点与赤离截然不同,大概是它身上野马的习气未褪,而自己在这方面又比较纵容它的缘故吧。 说实在话,玄奘倒挺喜欢银踪的这种性格。能救主人便救,实在救不了,自己逃命便是。 那位白衣老者看来是这群人的首领,他来到玄奘面前,平静地问道:“外乡人,你如何证明自己的清白?” 玄奘摇了摇头,他孤身至此,确实什么都无法证明。 “那么,有谁能证明你的清白呢?” 玄奘依然摇头。 众人立刻嚷闹起来:“如此说来,这牛就是你偷的!估计马也是他偷的,搞不好这些行李都是偷来的!该死的异教徒,必须为此付出代价!” 玄奘皱起了眉头:“贫僧不明白,你们是怎么得出这样的结论的。我是一个外乡人,确实无法证明自己。但为什么一定要由我来证明呢?你们能否先向我解释一下,是什么人让你们一大早找到这里来的?谁又能证明,不是你们中的一位故意将牛赶到此地,诬陷贫僧呢?”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他们大概没有想到,这个说话缓慢且带着奇特口音的外乡人居然好口才。 一般来说,人多对人少的时候都会在气势上占优,何况眼前这位孤身一人,被一大群人团团围住,难以脱身。正常情况下应该惊慌失措才对。他竟然还敢针锋相对地提出疑义,且目光明亮,语言有序,丝毫不惧怕周围那一大片敌视的目光和七嘴八舌的攻击。这令众人有了一种强烈的挫败感,急性子的已经上前推攘起来。 “你这该死的沙门,居然敢怀疑我们!难道说,是我们串通起来冤枉你吗?” 玄奘被一股大力推倒在石阶上,刚刚撑起身来,又被一只光脚踹在了胸口上,顿觉口中一股腥咸之气直往上涌,费了好大的力气才勉强压住,总算没有吐出来。 眼前出现了一条条黑瘦的光腿和赤脚,交替晃动,他抬起手臂护住头面,努力躲避着这些人的攻击。 那位白衣老者看来颇有威望,他摆了摆手,制止了众人的喧哗和暴力,走到玄奘面前说:“我叫埃特罗,是梵摩神殿的大长老,这几位都是神殿的长老,其他人也是我们的信众。你能告诉我,你是谁吗?” 玄奘已经狼狈不堪,努力站起身来,整理了一下皱巴巴的衣服,这才合掌问讯道:“贫僧玄奘,从东土大唐来。” “玄奘?”埃特罗的眼中流露出几分异色,与其他几位飞快地交换了几下目光。 “你是个有名望的外乡人,那么你是否知道,白牛在我们这里极为名贵,而且数量稀少,偷窃白牛是对神灵不敬,这是很严重的罪行?” “我知道,”玄奘也有些无奈,对埃特罗道,“大长老,贫僧确实什么都没有做,我是来礼佛求法的,要你们的牛做甚?” “但是你无法证明自己的清白!”长老伐伽跋耶插嘴道,“如果没有别的证明方式,我们就只有使用神判了。” 玄奘感到困惑:“神判?何为神判?” 周围的人都哄笑起来:“这个奇怪的外乡人,居然连什么是神判都不知道,大神一定不会保佑他的!” 埃特罗向他解释:“神判就是说,当人的力量无法判定是非对错的时候,就把审判的权利交给神。” 原来如此!玄奘觉得很不可思议:“神会接手这种事情?” “当然,”埃特罗回答道,“神判共有四种,水、火、称、毒。你是异乡来的,我们也不欺负你,就由你自己来选择好了。” “那么,能否告诉贫僧,这四种神判都是怎么做吗?” “当然可以,”埃特罗道,“水判,就是将你和石块,分别装入相连的两个囊中,投入深水,判别真假。假如人沉石浮,便证明有罪;若是人浮石沉,则表明无罪。” 这听起来可够悬乎,玄奘暗自摇了摇头,又问:“那火判呢?” “火判,就是烧红一个铁块,你可以上去用脚踩,手摸,舌舔。你若有罪便会受伤;若无罪,便丝毫无损。” “您见过有丝毫无损的吗?”玄奘忍不住问道。 “这是大神的意志,”埃特罗道,“你若是懦弱,承受不了铁块的炽热,也可用手捧着未开放的花蕾,撒在火焰上面。无罪者花朵开放,有罪者花蕾枯焦。” 这个听起来似乎还可以,至少是人道的。但要说花朵入火而不焦,不知道什么样的花能够做到。 玄奘想了想,又问:“还有两种是什么?” 埃特罗道:“称判,是将人与石块放在天平上一起称量,以其轻重验证罪案。无罪者人低石高,有罪者石重人轻。” 这个有点意思,玄奘问道:“用什么石头?” 埃特罗尚未回答,已经有人抬手朝四周一指:“就这里的石头就行。” 玄奘环顾四周,这片遗址上布满了黑色的条石,每一块足有三五百斤,自己如何能与其比分量? 见他默默摇头,埃特罗接着说道:“毒判,是用一只黑色公羊,割下右腿,将毒药置于羊腿之中,给你吃下。你若有罪便毒发身亡,若无罪毒性自然消解,毫发无损。” 这显然也不行,先不说服毒会如何,单单吃羊腿就令他难以接受了。 “就这四条吗?”他问,“还有没有别的了?” “这四条难道还不够吗?”埃特罗道,“这四种神判方式,在五印各地世代相传,可防止种种邪恶之事。” 原来整个印度都用这种方式断案?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时他还有另一个疑问:“这个判决是由你们来做吗?这难道不应该是国王或者官府的事情吗?” “在乌剌尸国,这就是我们的事,”伐伽跋耶不耐烦地说道,“所有的判决都由梵摩神殿做出。外乡人,你现在可以选择了。” 玄奘有些头大,能够有机会证明自己的清白当然好,他相信佛陀会保佑他,但他更相信“人需自助然后天助之”这条真理,若是自己什么都不做,而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佛菩萨身上,并非真正的佛弟子。 四种神判方式,最后一条会犯戒,首先放弃;第三条摆明了不可能,也放弃;第二条实在恐怖,他在中亚地区已经尝到过火烧的滋味,可不想再自讨苦吃,也不打算平白无故地伤害花花草草,也放弃;于是就只剩下第一条了…… “好吧,贫僧选择水判。”玄奘说。 既然人浮石沉就无罪,那么,凭借自己的水性,应该可以做到自救吧。 第二十一章 初到迦湿弥罗 一群人簇拥着玄奘来到大湖边,这里有一条旧木船,船上早有人准备好了两只革囊和一捆长索,那革囊看起来是羊皮缝制的,其中一只装满了石头。 玄奘上前拎了一下,竟然没有提动,一颗心顿时往下一沉,看来这次是真的有些麻烦。 在一群人的高声唱祷中,几个裸身大汉将他的双手反绑起来,整个身体套进革囊,袋口扎紧,与那只装石头的囊连在一起,又在上面拴上一根长索,慢慢地放入水中…… 玄奘本来还想说,你们是不是也应该像我一样,用神判的方式来证明一下清白呢?但想想还是算了,这世间之人,都深处苦海之中,能少死一个就少死一个吧。 羊皮革囊具备一定的隔水能力,因此玄奘一开始还可以在里面呼吸。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就像石头一样在快速下沉,湖水大概只有七八丈深,因此很快就到了底。 水从革囊缝合的缝隙里渗了进来,玄奘有心将革囊彻底撕开,无奈双手被绑在身后,根本使不上力气。用脚蹬?除了让水进入的速度快一些,似乎也没别的作用。 这时他才突然想起,像这种水判不知道有没有时间限制?这个时间是不是在人可以忍受的极限区间内?这么重要的问题,自己刚才居然忘了问! 他还忘了一个问题,就是如果不使用神判,直接认罪会如何?听说五印度没有死刑,也就是说,直接认罪反而能活命……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这种神判的方式似乎更容易制造冤案啊。罢了,还是先想想怎么脱身吧。 他知道,胡乱挣扎只能让这革囊里的空气快速耗尽,这样死得更快。因而索性闭上眼睛,默念《心经》。 外面传来划水的声音,是什么人来了吗?他睁开眼睛朝外望去,隔着囊皮,依稀看到一个很大的影子。那人似乎在撕扯绳索,却笨手笨脚的怎么也弄不开。 此时革囊里的水已有三分之二,空气浑浊,玄奘努力朝外看,那奇特的轮廓有些眼熟,动作又笨,不像是个人。他终于反应过来——是银踪!这匹聪明的马儿并未跑远,竟然偷偷潜入水中救我来了! 玄奘有些激动,心中暗暗替它鼓劲。然而银踪毕竟不是人,解不开革囊,只好拖着走,想将其拖出水面。可是这么两只巨大的革囊连在一起,分量很重,马儿又不擅长潜水,拖了一会儿便疲累不堪,只得松了口,独自游走了。 玄奘暗自松了口气,这一路西行,他已经损失了不少好马,实在不希望银踪也为救自己而死。现在这样就很好,一切听天由命,这才是真正的“神判”。 囊里的水进得更快了,已经快要满了,他只能把脸贴在囊布上呼吸……突然间脑中灵光一闪,银踪刚才连拖带咬,使这革囊的缝合处出现了较大的裂缝,这革囊似乎……快要烂了! 他仰起头,深深地吸了最后一口气,然后双腿对准一条缝隙,猛地一蹬! 革囊被蹬裂了,水“哗”地一下流了进来,玄奘屏住呼吸,努力将身体从囊中挪出,背朝着另一个装石头的革囊凸出的部位,用力摩擦,希望能将手上的绳索磨断。 银踪又回来了,见玄奘已经出来,只是隔着囊布磨不断绳子,便上前衔住他的衣袖,将他带离此处。 岸上,长长的祷文终于唱完了,水面上依然宁静如初,什么都没有发生。 主持神判的埃特罗叹了口气,他知道,这是很正常的,这意味着又有一个罪人以神的名义被带走了。 一个长老小声问道:“现在,要不要把他拉上来?” 埃特罗犹豫着看了看周围,有人点头,有人摇头。 伐伽跋耶笑道:“时间还早,再等一会儿吧。” 当玄奘再一次看到蓝天白云的时候,当真有恍若隔世的感觉,心中连连拜谢佛菩萨的圣恩,虽然双手依然被反绑在身后。 他现在距离埃特罗等人所在的地方并不远,只不过一片茂密的芦苇丛遮挡住了人们的视线,让他们看不到这里罢了。 紧挨着芦苇丛的是墨绿色的丛林,银踪便是从那里跑出来的。 白马小心翼翼地咬着主人的衣袖,将他拉到一块尖锐的礁石旁边。玄奘便在那块石头上磨断了绳索,随即伸出双手,紧紧搂住身边白马的脖子,口中念佛不已。 时间到了,船上的裸体汉子们用力扯起长索,将两只革囊拉出水面。 所有人都惊讶地叫了起来,他们发现,那只装着“罪人”的革囊已经破碎,里面空空如也。 “这是怎么回事?!”埃特罗忍不住大叫了起来,他主持过不知多少回神判,还从未出过这样的怪事。 小船靠了岸,一个长老将那只革囊拿起来看了看。 “囊上有咬痕,一定是这湖里的龙干的。” “你是说,那沙门被龙吃了?”埃特罗震惊地问道。他现在迫切地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一定是这样的!”那长老肯定地说道。 “错了,龙是不吃沙门的。”一个清越的声音突然从他们身后传来,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几个长老一起回身,他们惊恐地看到,那个本该死在水里的沙门此刻正悠闲地靠在一棵娑罗树上,面含微笑地看着他们。 “你你,你是怎么上来的?”伐伽跋耶指着他,哆嗦着问道。 “贫僧是怎么上来的,这不重要,”玄奘语气平淡地说道,“重要的是,我没有死,这是不是可以证明我的清白了?” “……是,是的……”埃特罗口舌相颤,艰难地说道。 “既然我是清白的,那也就意味着,有人不清白了。诸位是不是也需要在大神面前证明一下呢?”玄奘清冷的目光从长老们脸上一一扫过,将各种惊诧和恐惧的表情尽收眼底。 大长老埃特罗立即将目光转向其他长老们,他发现,有几个人的腿已经开始颤抖起来。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他厉声喝问,“难道在大神面前,你们还要说谎吗?” “不关我的事!”终于,有人崩溃了,跪倒在大长老的面前,“是伐伽跋耶说,有个富裕的异乡人来到这里,他是个异教徒,却拥有一匹漂亮的马和很多漂亮的织物,如此没有天理的事情是大神所不能允许的,所以……” “所以你们就串通起来,想要诬陷这个异乡人!”大长老气得浑身发抖,“你们居然连我都瞒过了!” “如果不瞒过你,你一定不会同意我们这么做,”伐伽跋耶竟然说得理直气壮,又转过脸,恶狠狠地盯住玄奘,“我只是不明白,大神为什么要包庇这个异教徒!” 玄奘叹了口气,我也算是一个富裕的人吗?看来财富果然是惹祸的根苗啊。 “你们以后最好不要再这样做了,”他心中郁闷,语气却很平淡,“我想你们的大神一定不喜欢说谎的教徒。” 说罢转身离去,只留下一群目瞪口呆的长老和百姓。 他就这样算了?人们面面相觑,怎么也不敢相信,一个得到神的眷顾的人竟然丝毫不起报复之念! 其实,玄奘的心中也在暗自庆幸,不管怎么说,这里的人还算单纯,对神力有着明显的敬畏。换了别的地方,他孤身一人,就这样出现在众人面前,能否平安离去,还真是个问题。 离开了乌剌尸国,玄奘溯印度河的一条支流而上,稍往南迂回,便进入到迦湿弥罗的地界。 这是北印度的一个山地大国,玄奘前面一路走过的很多小国,有相当多是隶属于它的。全境四面环山,极为峻峭,虽然有路可通,但却十分狭窄。这大概也是它能称雄北印的一个重要原因吧? 这一走又是十余日,路上但见千岩竞秀,万壑争流,古树参天。时不时地还能发现几棵珍奇药材。偶有平坦之地,则会出现村庄。环绕村庄的是满眼的郁金香和果树,还有大片大片的庄稼。 这样的地方着实令人心情舒畅,那场莫名其妙的神判所带来的郁结之气一扫而空。玄奘边走边思忖着:“此地山清水秀,风景如此清幽,倒像是从前曾经来过的一般。” 再三思索,突然想起少年时曾经到过的蜀地,同样处于群山环抱之中,与这里的景致确有些相似之处。不同的只是,这里的昼夜温差比蜀地大得多,白天烈日炎炎,暑热极甚;夜间却又寒气森然,因而植被也显得高大奇特…… 这里的百姓看起来都很富裕,几乎每家都用牛来犁地,衣服多是白色毛布或棉布,显得干净整洁,形貌漂亮又友善,看起来舒服多了。 这天清晨,绕过一座山头,眼前再次出现了一条大河,隔着宽宽的河面,便可看到迦湿弥逻国的都城达摩舍罗,在薄雾中若隐若现。 这座城池呈细长条状,南北十二三里,东西四五里。三面都是高大的雪山,一面临河。最令玄奘激动的是城中那高高低低的佛塔,犹如森林一般! 见惯了佛教在北印度的衰微,眼前的盛景,倒令他有些不敢相信了。 “果然是佛国罽宾,气象不凡啊!”看着那些高出城墙的佛塔,玄奘不禁啧啧称叹。 这里就是当年世亲菩萨偷学佛法的“罽宾”,也是鸠摩罗什大师曾经求学五年之久的“罽宾”,搞不好也是龟兹国师木叉毱多学习声明学的主要地点,是佛教北传中亚、东传汉土的重要中转站。 河边有些渡船在做往来行人的生意,玄奘很轻快地跳上了其中的一条,船工将长篙一撑,渡船便向对岸驶去。 与同船的乘客聊了一会儿,玄奘发现,这个国家的居民大都爱好学问,见闻也广,很多人既信佛教也信婆罗门教,就像中国的很多居士既是儒生也是佛教徒一样。 船行至河对岸时,已近午时,玄奘正将行李放在马上准备上岸,却见两名津吏跳下船来,大声命乘客打开行李,欲行检查,一时间,船上的乘客都忙活起来。 那津吏走到玄奘身边时,见这年轻沙门面貌清奇、风尘仆仆,显然不是本国之人,不禁吃了一惊,忙上前合十行礼,恭敬地问道:“这位大师,可是从东土汉地来的玄奘法师吗?” 玄奘有些惊奇:“贫僧正是。” 津吏的脸上登时变色,忙跪下顶礼道:“原来是玄奘法师到了!我王一向崇奉佛法,得知法师将到本国,这些日子天天都在等候,吩咐我们留心打听消息,又在西门外预备了车马仪仗,以便迎接。今日法师果然来了,我王听到这个消息还不知会怎么欢喜呢!”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多谢国王好意。” 津吏又道:“这里距离都城还有不到十拘卢舍,不远处就是我们这些津吏的石舍,法师请先到那里宽坐,歇息一下,待我们前去向大王禀告。” 说罢又代玄奘付了船钱,然后引玄奘弃舟登岸,将其安置在附近的石舍内歇息。 这时石舍里走出四五个人来,有两位将银踪牵去喂草,又有两人将行李搬到屋内。玄奘坐下后,便有人端来茶水,两名津吏则策马向远处跑去。 喝上一口浓浓的印度茶,眯眼看了看外面的天光,玄奘心想:现在已过午时,那两名津吏还要通过重重关门禀报国王,国王要出动也非同小可,无论如何今天是不会来的,看来我得安心在这石舍内过上一夜了。 谁知当天傍晚,正坐在石舍内看书的玄奘,就被远处传来的千军万马的声音所震动,那声音渐行渐近,中间还夹杂着喧天的鼓乐,十分热闹。 玄奘吃了一惊,想不到国王的车马来得这么快,忙站起身来,牵马出了石舍,站在门外等候。 片刻间,大队人马已经到了跟前,只见幢盖塞途,烟华满路。最前面的便是那两个津吏,后面是马队一千余骑,左右大臣及一班僧众簇拥着两头大象,其中一头大象背上坐着国王——高鼻深目,满面虬须,身着锦服,手持鲜花,面貌颇为英俊,估计出自婆罗门种姓。 津吏引国王下象,国王携大批僧侣径直向玄奘走来,先是虔诚礼赞,接着又亲自散花供养,态度十分殷勤。 玄奘也合掌问讯,双方寒喧一番后,国王遂请玄奘乘坐大象入城。 第二十二章 龙族守护的国土 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先在达摩舍罗城中绕行一圈。国王与玄奘的两头大象并骑而行,一路之上鼓乐喧天,幢盖飘扬,两支军队前呼后拥,充满长街。百姓们万人空巷,扶老携幼,都来看东土来的高僧,一时间士女盈衢,夹道而立,幢幡宝盖,香烟氤氲,真像过节一般热闹。 玄奘高坐象背之上,举目四顾,发现这里同乌仗那国的都城一样,城郭壮丽,到处都有佛寺,一路上光看到的伽蓝就有上百所,且伽蓝内外僧徒众多,这令玄奘的心情舒畅了许多——佛国毕竟是佛国。 城的四角,各有一座窣堵波。而在窣堵波之外,便是险峻的深谷,只有铁桥栈道通往外面,看上去崎岖悬险,易守难攻。 再往远处看,便是重重叠叠的雪山峻岭,在夕阳的照射下泛着一层玫瑰色的亮光。 “法师觉得我这迦湿弥罗国如何呀?”国王突然问道。 “真是个好地方!”玄奘由衷地赞叹道,“玄奘听说,迦腻色迦王时期,胁尊者召集诸圣贤众四百九十九人,都是内通三藏,外达五明之人,连同尊者在内共五百名贤圣,在此结集三藏,因而这里乃是上座部佛教的发源地之一,经典保留得极为完整,计有三十万颂。玄奘一直想来这里,一来瞻礼圣迹,二来学诸经论。如今心愿达成,方知佛国果真是名不虚传。别的不说,单单大都城四周那四座窣堵波,便是崇高壮丽,罕见之至了。” “想不到玄奘法师远道而来,竟然对迦湿弥罗如此熟悉!”国王既惊讶又得意地说道,“这四座窣堵波都是阿育王建立的,每一座里面都供奉有一升多的舍利,这是别的地方不曾有的。” 玄奘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他还是第一次听到有人用“升”来计算舍利的数目。 国王接着说道:“法师说我国中经典完整,这话确实不假。我们迦湿弥罗国一向是龙族守护的国土。法师您瞧,这里四面环山,地形险要,易守难攻,单凭这一点就足以称霸一方了。后来又有了佛陀的庇佑,更是固若金汤。所以自古以来,这里还不曾遭受过外族的入侵,经典自然能够保存完整。” “玄奘意欲将这些经典抄录附本,带回故国,让我家乡之人也能亲近圣贤的遗泽,不知大王可否准许?” 国王笑道:“弘扬佛法,乃是功德无量之事,本王焉有不准之理?法师放心,如今的迦湿弥罗仍保留着世亲时期的佛法,却不像当时那般吝法了。” 玄奘不禁开怀地笑了。 看到他的笑容,国王的心情也变得舒朗起来。突然,他想到了什么,沉吟道,“法师孤身一人,要抄录那么多经论,实在太过辛苦和费时了。” 玄奘道:“既为弘扬佛法,又怕什么辛苦和费时呢?” “那么法师就在我迦湿弥罗国多住些日子?”国王两眼放光地问道。 “这是自然的,”玄奘道,“贫僧就怕大王不肯容留呢。” 国王哈哈大笑:“本王听说,这一路之上,不知有多少国家想尽办法要留住法师,却都没有成功。想不到我迦湿弥罗竟然大有缘法!这都是圣贤的遗泽啊!法师尽管在此住下,有什么需要就提出来,本王会尽力满足。” “多谢大王厚意,”玄奘合掌道,“只是不知这达摩舍罗城中,哪座伽蓝里的经典最多呢?” “自然是阇耶因陀罗伽蓝了,”国王毫不犹豫地说道,“那里不仅是我国最大的伽蓝,而且寺中住持僧伽耶舍论师戒行淳洁,多闻总持,乃是我迦湿弥罗国中德行最高的大德,便是在北印度诸国也享有极高的威望。” 玄奘喜道:“如此,就让玄奘去那里挂单吧。” 国王沉吟片刻道:“也好,法师远行至此,本该先到宫中接受供养,只是一来天色已晚,二来法师既然打算留下来抄习经论,那就来日方长。今晚就请法师先到阇耶因陀罗伽蓝安歇,待明日一早,本王再派人迎请法师入宫讲经。” 玄奘轻吁一口气:“如此,多谢了。” 到了阇耶因陀罗伽蓝,玄奘被安排进一间最好的客房。 “这是专门用来接待顶尖学者的房间,”带路的沙弥对他说,“法师能住到这里,想必是精通‘五明’的大学者。” 玄奘道一声:“惭愧,贫僧远道而来,没有学过什么‘五明’。” 沙弥忍不住看他一眼,眼中竟流露出一丝鄙夷之色。 看来这迦湿弥罗对于“五明”等世俗学问十分重视。玄奘笑了笑,也不介意,合掌道谢后便踏入房间。 这个房间果然是用来招待学者的,桌案上摆放着不少书籍,玄奘随手翻阅了一下,发现这里面竟然还有迦湿弥罗国的《国志》! 这倒令玄奘有些意外,他这一路上所见到的国家,少有记录历史的,迦湿弥罗国在这方面也算是个特例了。 他立即坐下,兴致勃勃地拿起《国志》看了起来。 《国志》记载,迦湿弥罗原本是一个龙池,当年佛陀在乌仗那国降服恶神之后,将回中印度,经过本国,告诉阿难说:“我涅槃以后,有末田底迦阿罗汉,将在这里建立国家,安抚人民,弘扬佛法。” 如来涅槃后的第五十年,阿难的弟子末田底迦罗汉,获得六神通,具备八解脱。他得知佛陀的预言后,心中暗自高兴,于是来到此地,在一座大山岭上静坐,示现巨大神通。 池龙深信佛法,见此情形,便打算供养罗汉,并且敬请他提出索求。 罗汉说:“我希望在你的池内,给我腾出一块能够置放双膝的地方。” 龙王于是缩减了部分池水,腾出一块干地施舍给罗汉。谁知罗汉施展神通增大身躯,龙王只得尽力缩减池水,以致龙池干涸,水流尽失。 不得已,龙王只得请求罗汉赐予栖身之地。罗汉便在西北留下一池,方圆一百多里,让龙王的其余支族,居住在那里。 龙王说道:“龙池已经全部施舍给您,希望您能永远接受我的供养。” 末田底迦说道:“我在不久之后,将入无余涅槃,即使想接受你的供养,恐怕也办不到了。” 龙王再次请求:“五百罗汉经常受我供养,直至佛法灭尽。希望法尽之后,我再占据此国,作为居住之池。”末田底迦答应了这一请求。 如来涅槃后的第一百年,阿育王应运君临天下,声威远播异邦。国王深信佛教,当时有五百罗汉僧、五百凡夫僧,均受国王敬仰,受到一视同仁的供养。 有个名叫摩诃提婆的凡夫僧,豁达大度,富有智慧。他深入探索名实问题,思考后撰成论著。可惜他的道理有违佛陀正教,似是而非,然而与他相熟之人,偏偏都追随这种异说。 阿育王不能识别凡圣,凭着感情偏爱,袒护他所亲近的凡夫僧。他将五百罗汉僧徒全部召集到恒河岸边,意欲弃沉河中,加以杀害。众罗汉僧迫于生命垂危,只得施展神通,腾空而起,来到迦湿弥罗地界,隐居于山谷之中。阿育王得知后,又悔又怕,亲自前来陪罪,请求这些罗汉僧还归本国。众罗汉拒不从命,阿育王只得为罗汉们建造寺庙,并将该国施舍给众僧。 这便是迦湿弥罗国的来历,虽然历史里面夹杂了很多神话传说,玄奘仍然看得津津有味。 正当玄奘在禅房内翻看迦湿弥罗《国志》的时候,阇耶因陀罗伽蓝的那些熟睡的僧侣们却不约而同地做了同一个梦—— 一个天神告诉他们:“有一位来自远国的求法高僧,住到了我们这里。此人既为法来,便有无量善神在他身边围绕随护,他能来本寺驻锡,实是你们累世累劫的宿福所致,你们应当勤诵经典,精进修行,怎能如此懈怠昏睡?” 僧人们个个从梦中惊醒,不敢懈怠,经行禅诵直至天明。 玄奘却是一夜好睡,自打离开乌仗那国之后,这一路全是崇山峻岭,又是独自一人,马匹行李都得自己照顾,光走路就已经很辛苦了,更不要说,还时不时地要应对一些敌视佛教的人。那场“神判”着实令他心有余悸,好几天缓不过气来。如今总算到了一个安全的地方,自然要好好休整一下。因此看完《国志》后便躺到禅床上,沉沉睡去,全然不知身外之事。 清晨起来做了早课,只觉得精神焕发,想起国王昨晚说好了要请他入宫应供的,这会儿来人只怕已经在路上了。玄奘盘膝坐在禅床上,微闭双目,静虑凝神,他并没有入定,只是在慢慢梳理自己的思绪—— 离开长安已经三年半了,故国早已远在天边,真正的目的地却还差着一截。多年的行走令他身心疲惫、伤痕累累。他原本以为,佛国自然是佛的国度,这个神圣的地方可以抚平他的伤痕,让他的心灵获得安宁……现在看来,不过是增加新的伤痕罢了。 自从翻越大雪山进入北印度,玄奘不仅看到了佛教的衰落,也见识了印度诸国五花八门的宗教和浓厚的学术气氛——凡是能精通“五明”和“四吠陀”,又能秉持一种学说或创立学说者,均被尊称为“论师”,受到各界的尊重。各个国家的各大城市都设有讲经堂,讲经堂前设置论鼓,每个有学问的人,不管他是佛教徒,还是婆罗门教徒、耆那教徒,以及别的什么大小教徒,都可以以讲座的形式自由发表自己的学说和见解,听者也可以自由发问,辩难质疑。而在这些辩论和交流中,佛教并没有什么太大的优势。 按说各部派之间,通过辩论的方式进行学术交流,以决定胜负,这本是一件很正常很公平的事情,虽然追求胜利对于佛教徒的个人修行来说显得有些执著,但对于理论的完善却是利大于弊的。 问题是,这种原本只为交流各派学说的辩论,到后来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战场,其残酷程度丝毫不亚于刀剑相争! 在印度各部派的辩论中,对负者的处罚极其惨烈,砍头、割舌、刺目……五花八门、不一而足。玄奘还记得在乌铎迦汉荼的迦腻色迦僧伽蓝,他无意中读到的《婆薮盘豆法师传》,那里面记载了世亲菩萨的老师如意论师,仅仅是因为不堪车轮战的疲惫而将一个词组念颠倒了,就被判负,不得不咬断舌头,一代宗师,最后落得个惨死的下场。 一想到这些,玄奘就不禁从内心往外冒寒气。 自进入印度以来,他一直都在调整自己的心态,努力说服自己接受佛教在印度的现状,并且希望凭籍自己的信念和智慧,改变那些能改变的地方。 可是如何改变呢?最直接的方式当然就是参与辨经,在激烈的学术辩论中战胜论敌,弘扬佛法。 但他也知道,这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辩经一靠学识,二靠反应,三靠语言技巧。试想一下,两个同等修为的人,若是一个口齿伶俐一个结结巴巴,则尚未辩论,就已经高下立判。 印度的各类经典都是由梵文书写在贝多罗叶上的,这种由四十一个字母组成的复杂文字,是五印度各宗教、各部派的人们交流和辩论的主要工具。很难想象一个不通梵语的人如何参与辩论。而玄奘是个外国人,梵文并非母语,也从未经过系统的学习。虽然在中原时就有基础,这一路上也没断了学习和积累,但总的来说,还是对梵文文字的敏感远超语音。阅读是没有问题的,交流也还好,甚至可以做些翻译,但要应对这种残酷激烈的学术辩论,却是远远不够的。 除此之外,还有因明学,这是印度各学派辩论中最重要的逻辑工具,若是不能熟练地掌握它,想在辩论中获胜几乎是不可能的。 而且也不光是为了辩论,自己想要在印度习经,想要到那烂陀寺与那些高僧大德交流学习,想要普渡众生、弘扬佛法,想要尽自己的力量改变佛教在印度的状况,都必须具备相当熟练甚至是精通的梵语水平,否则,只怕尚未取到真经,先枉自送了性命。 这也就是他为什么决定暂时停下脚步,留在迦湿弥罗国习经的主要缘故。不仅仅是因为迦湿弥罗收藏了大量珍贵而完备的佛典,更为重要的是,他必须在这里借抄经读经之际,系统地学习梵文梵语和“五明”大论,为接下来的游学做好各方面的准备。 玄奘长长地舒了口气——人生是一段长长的旅程,不可能每时每刻都在行走,也不可能每时每刻都让自己的身心处于紧张的状态之中。总要在适当的时候停一下,也许只是一两天身体上的放松,也许需要长时间的沉心静气,只有这样,才能以更加饱满的精力去应对未来的挑战。 门外隐隐传来一些声响,似乎是有人在小声说话。玄奘起身过去开门,却见寺内僧众数百人齐刷刷地站在门外! 一个中年僧侣上前施了一礼,恭敬地说道:“法师终于起身了,我们都是阇耶因陀罗伽蓝的僧众,特来谒见法师,已在门外等候许久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还礼,“玄奘只是个挂单僧人,诸位师兄何必如此?” 另一位僧侣上前道:“昨夜神人托梦,说有客僧从远国至此,欲求法于五印度,实为稀有之事。问我们为何还要昏沉贪睡,不去拜谒?当时我们数百人得梦皆同,于是都早早起来,诵经等待天明,今日能见到法师,实为毕生幸事。” 竟有此事?玄奘忍不住朝人群中扫了一眼,只见众僧个个面色虔诚,看上去不像是骗人的样子。想到自己贪睡不起,让常住们等了这么久,心中不禁有些歉疚,于是再次施礼谢过大家。 众僧将玄奘请到客堂就坐,就佛法上的问题进行请教,玄奘回答了几条后,突然问道:“弟子昨夜来此挂单,却未见到住持僧伽耶舍大师,不知大师现在何处?” 一僧道:“大和上在宫中,为国王讲经说法,可能要过几天才能回来。” “原来如此。” 这时,寺门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声,原来是国王派的人到了,来迎请玄奘法师入宫应供。来人还说,国王同时还请阇耶因陀罗伽蓝的高僧们同东土法师一道赴宴。 于是,玄奘稍加整理,便同十几位本寺高僧一同入宫。 第二十三章 王宫里的辩经 国王今天看上去很随便,穿着宽大的袍服,怀里抱着一只小兽,热情地招呼大家。 玄奘从未见过这种小兽,见其状如幼虎,又像乳豹,却又极为温驯。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国王盛情邀请玄奘到主宾席上就坐,来自各个伽蓝的数十位高僧大德在旁作陪。 宴席上有三净肉,玄奘对此已经习以为常,那些上座部僧人爱吃便吃,他自己不吃也就是了。 国王偶尔会拈起一块肉来,喂自己怀里的小兽吃。 见玄奘惊奇地看着那只小兽,国王不禁笑道:“这是我的喵呜,阇耶因陀罗寺的藏经楼里也有两只。法师莫看它小,身体却是敏捷至极,有它在,就没有老鼠去啃经书。” 玄奘恍然,这一路上,他曾在不少寺院的经夹中都发现有老鼠啃咬过的痕迹,由于印度佛寺限制外人抄经,因此那些经书多数都是孤本,被老鼠啃掉,着实令人痛心。 他感慨地说道:“想不到迦湿弥罗竟有这等灵物,看着乖巧可人,居然能够保护经书,真是难得的很。” 国王哈哈一笑:“法师没见过喵呜吗?其实不光迦湿弥罗,中印度也有。那烂陀寺的三大藏经楼里就养着十几只呢,它们是鼠类的天敌,就算平常吃饱了,从不捕鼠,有它们存在,藏经楼里也不会有老鼠和蝙蝠了。莫非东土没有?” 玄奘想了想,道:“东土应该有类似的兽,不过贫僧没有见过。” 他之所以觉得应该有,是因为在《诗经·大雅》中曾经看到过这样一句话:“有熊有罴,有猫有虎。”那里面的猫大概有点像这个喵呜吧?但是想想又不像,那个猫与熊虎并列,应该是一种豹子,估计不会是这样容易驯养的小兽。 除《诗经》外,在《礼记》中也曾有过一句:“古之君子,使之必报之。迎猫,为其食田鼠也。” 这不就是捕鼠的兽吗?然而同文中也提到“迎虎,为其食田豕也,迎而祭之也。”还是将猫与虎并列在一起,可见这所谓的“猫”仍然是豹类,且不多见,至少他就没有见到过。 玄奘还知道,有一种小兽是随着佛教的传入而进入中国的,那便是“狸”,个头比这国王怀里的“喵呜”要大得多,高有三尺,不光吃田鼠,也吃家畜和家禽,猛兽的特征极为明显。中原的寺院里显然是不可能养这种东西的。 国王见玄奘有些踌躇,便又问道:“若是没有喵呜,如何保证经夹放久了,不被老鼠和蝙蝠啃咬?” 玄奘尚未回答,旁边一个大臣抢先说道:“或者东土没有老鼠。” 玄奘摇摇头:“东土寺院的藏经阁中也有老鼠,虽然数量不多,依然会对佛经造成一定的破坏。” “那也就是说,很多经书会因此失传?”国王问道。 玄奘微笑道:“恰恰相反,印度的佛经或许会有许多失传,传到东土的却罕有失传的,除非遭遇重大法难。” 国王觉得奇怪:“这是为何?” “因为,在东土,绝大多数寺院都有抄经僧,”玄奘解释道,“凡是到寺院来请经的信徒和居士们,皆是有善心的仁者,寺院通常是来者不拒的。所以,中土的经典拥有大量的复本,置于平民百姓家中。莫说是老鼠,便是发生了水火灾难,甚或是普通的法难,都难以摧毁这些经典。” “竟然是这样。”国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玄奘微笑道:“大王您不觉得,将经典大量地抄录下来,由不同的人带往各地,学习并收藏,是保存佛法的最好方式吗?” 国王摇头道:“话虽如此,但是这样一来,就显不出经典的尊贵性了。” 玄奘觉得奇怪:“所谓经典,应该是看的人越多,越显得尊贵吧?” “那也得看那些读经人的质量,”国王坚持道,“像玄奘法师这样的,我们自然是放开经藏,随你抄录。至于那些贱民,无论如何都不能让他们触碰的。” 玄奘对此无话可说,心中却是暗暗庆幸,幸好自己来的还算及时,迦湿弥罗国目前拥有最完整的阿毗达摩藏,可以任由他在此抄录整理佛典。不然时间长了,就算有“喵呜”守护,也难保那些极少有复本的珍贵经书不受侵害。 何况损毁经书的不仅仅是老鼠,还有水火等自然灾害,再加上更为恐怖的人祸,都会造成巨大的损失。与其让捕鼠的“喵呜”来守护经藏,倒真不如多抄些复本来得更靠谱些。 宴罢,国王向玄奘介绍了阇耶因陀罗伽蓝的住持,迦湿弥罗国最知名的高僧——僧伽耶舍长老。 玄奘赶紧施礼道:“早听说僧伽耶舍大师博学多才,又是因明学的权威,玄奘心中钦慕不已。昨晚到阇耶因陀罗伽蓝挂单时,就满心希望能与大师见上一面,谁知却是无缘,不想今日在此得见大师。” “不敢,”僧伽耶舍还礼道,“老衲也是久闻法师之名,早想与法师一起参详佛法。” 国王哈哈大笑:“这事得怪本王,这几日,是本王留僧伽耶舍大师在宫中讲经的。如今难得两位高僧在此相聚,能否开讲经论,当众辩难,推演佛法,也让本王和在座诸大德见识见识呢?” 玄奘心里明白,这国王是想考较自己的佛法道行。 他来佛国,本意就是为了学习佛法,与僧伽耶舍长老辩论也只是同门切磋,并无大碍。但他想,这僧伽耶舍长老虽然堪称佛学大师,毕竟看上去已七十高龄,精力和体力都难与自己相比,作为一个远道而来的求法僧,又何必让这位老前辈难堪?但若是主动示弱,又是否会让国王以为自己不过是浪得虚名,以至影响了求法事业?因而一时有些踌躇。 僧伽耶舍长老却是一心想知道这个远道而来的年轻沙门究竟有多大的道行,何来这么大的名气?因而很痛快地接受了国王的提议。 他起身合掌道:“既如此,老僧不才,先行开讲了。” 玄奘无奈,只得合掌应承。 于是,两人面对面各坐在一个讲坛上,先由僧伽耶舍开讲,接着是玄奘,随后两人相互设疑论难,辩论采取一问一答的方式进行。 僧伽耶舍先讲小乘佛法,再到大乘佛法中的疑难问题,信口提问,他说的梵文雅语带着北印度口音,还时不时地夹杂着几句当地方言,因而玄奘必须全神贯注,方不致于听错听漏。 好在玄奘拥有极强的语言学习能力,经过中亚路上这一两年的练习,听力已相当精确,不仅交流起来不成问题,且能凭借他对佛法的学习钻研,参悟领会,对于僧伽耶舍长老的提问,也算是应答如流。 在座的僧众,没有想到这个来自遥远国度的年轻沙门,竟有如此精湛的佛学渊源,虽然他说的梵语稍嫌缓慢,还夹带着一股陌生的异乡口音,却是清晰流畅,并不影响人们听音知义。最重要的是,他能够用极其准确的词汇表达出深刻的佛法教义。但见讲坛上,一宾一主,酬答自如,且都互留余地,并不穷追猛打,听的人是如醉如痴,对两位高僧的佛学水平佩服不已。 僧伽耶舍长老博学多才且修为精湛,平日里最是爱贤重士,几个回合辩论下来,便对玄奘的深厚学力和谦逊态度欣赏不已,竟有相见恨晚之感,忍不住欢喜赞叹道:“玄奘法师智慧高超,器量宏伟,老僧深感佩服,老僧认输。” 玄奘忙合掌道:“多谢大师夸奖,大师所讲,令玄奘受益非浅,何言认输?是玄奘应该认输才对。” 国王非常高兴:“二位大师都不必过谦了,本王已经为你们的才华惊佩不已了。玄奘法师远行至此,这机缘殊为难得,还有哪位大德想要请教的?” 此时座中有大乘学僧毗戍陀僧诃,萨婆多学僧苏伽密多罗,僧祇部学僧苏利耶提婆等多人,他们都是道业坚精、多才善解的著名论师,虽然对玄奘的才学也极佩服,但听到僧伽耶舍大师这般称扬,还是觉得有些过了,心中颇为不服,于是纷纷发论诘难。 玄奘不慌不忙,一一作答,国王见他气定神闲,酬对应答无一不恰到好处,且态度谦恭有加,不禁敬佩不已,连连夸奖:“好学识,好辩才!” 这时,一个大臣进来禀报道:“臣谨遵我王吩咐,从婆罗门子弟中挑选出二十名好学严谨、字迹端正的年轻人做抄书手,现已在殿外等候。” “好!”国王爽快地说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只为取经求法,我迦湿弥罗虽说不是什么大国,经本却还齐备。这二十名抄书手,便是专为法师挑选出来,将我国中存放的经书全部抄录一份给法师。另外,本王再增派侍从五人,供法师使用,一切所用文书纸墨材料,概由皇家供给。” 玄奘连忙起身:“多谢大王。” 走出王宫时,玄奘隐隐听到几声议论:“僧伽耶舍法师和王上为何对这个异乡僧侣如此看重?还专门指派婆罗门给他抄书,也太过了些吧?此人虽有些辩才,但在学问上却未必有多强。” “可不是嘛,你看他从头至尾都没有使用因明,显然是没学过这个。” “连因明都没有学过,算什么学者啊?” “而且你听他讲话慢条斯理,看似稳重,其实是边想边说,口音还奇怪得要命!” “真是难以想象,僧伽耶舍大师居然会迁就他,要我说,他这个样子去参加正规辩论,非被割了舌头不可!” 玄奘很是惊讶,看来无论什么地方都有这种“凡夫僧”啊,连佛国都不能例外。 那些僧侣见玄奘走过,全都停止了议论,看过来的眼神中却带着几分鄙夷之色。面对这样的目光,多数人都承受不住,会不由自主地低下头,自惭形秽。然而玄奘经过这漫长的西行之旅,什么样的人和事都见过,对此反而不介意,只冲他们微笑点头,在众人惊讶的目光中飘然而去。 他不介意别人说什么,不过,这些僧侣议论的内容倒是有些进入了他的心坎。他留在迦湿弥罗,确实是想系统地学习梵文梵语和“五明”大论。 迦湿弥罗国具有悠久的佛教历史和深厚的佛学底蕴,这些,是玄奘来之前就知道的。而在阇耶因陀罗伽蓝,僧伽耶舍长老与玄奘闲谈时就说得更多了—— “迦腻色迦王在位时,贵霜王朝国力强盛,为了教化四方,迦腻色迦王大力推行佛教,每天延请一个僧人进宫为他说法讲经。法师你也知道,当时的佛教已经分成很多部派,各部派之间互不服气,相互攻击,这给佛教的传播带来了极大的影响,国王对此也是深怀疑虑。后来,胁尊者就给迦腻色迦王提出了一个建议,利用王国的权威召开一次佛经集结大会,以正本清源。迦腻色迦王接受了这个建议,立刻下令召集全印度的高僧,来迦湿弥罗接受供养,集结佛法。” 这个典故,玄奘早在迦毕拭国就已经大致听说了,这回听僧伽耶舍长老再次提起,且讲得更加细致,便认真地往下听—— “各地高僧毕集于此,一时盛况空前,却也难免鱼目混珠良莠不齐。他们以辩经为名,每日里吵闹争执、没完没了,整个会场被搅得混乱不堪。为使法会继续下去,迦腻色迦王决定从数千名僧人中挑选出一些真正有才学的高僧来进行佛典集结。经过繁复而又严格的选拔之后,四百九十九位僧人被留下。” 说到这里,僧伽耶舍长老突然停了下来,问道:“法师你知道阿育王时期的第三次佛典集结,是由多少高僧完成的吗?” “五百位,”玄奘答道,“这就是五百罗汉的由来。” “正是,”僧伽耶舍道,“迦腻色迦王希望能够仿效阿育王,因此还需要再找一位高僧,以凑足五百之数。” 需要如此吗?玄奘暗想,佛门弟子,何必如此着相? 但他没有说什么,且听僧伽耶舍长老继续讲下去—— 迦腻色迦王觉得这迦湿弥罗又热又湿,恐怕不适合那么多圣者居住,于是便想将结集地点设在王舍城大迦叶结集的石室之中。 胁尊者对他说:“不必如此。那里外道众多,异说纷扰,应答辩论尚且忙不过来,哪里还有精力撰写论文?依聚会众僧的意见,还是喜欢这迦湿弥罗,这里四周山岭坚固,田地肥沃,物产丰饶,并有药叉守护,乃是贤士圣者奔趋之地,神灵仙人活动之所。” 其余众僧的意见也均是如此,异口同声地说道:“就这里最合适。”于是,国王自然采纳了大众的意见。 这一天,一个衣衫褴褛的青年沙门来到国王专为集结佛经而修建的寺庙门前,要求参与佛典的集结。 众多的高僧罗汉都瞧不起他,对他说:“你烦恼尚未除去,议论荒诞不经,还是先回去好好修行几年再来吧。” 谁知这个沙门却不屑地说道:“各位贤士对于佛法,想必已经没有了疑惑之处,正要撰写正确经论,准备代佛陀施行教化。我虽然看上去不学无术,但也略知佛法的精微要言,三藏的深奥文字,五明的至高真理,我也曾深入研究,得知其中要旨。” 众罗汉道:“年轻人,讲话不可如此狂妄。你应该退到静处,赶快证得无学圣果,然后再来这里,为时也不算晚。” 那沙门哈哈笑道:“我要想证得圣果,就像打个喷嚏吐口水一样容易。但我立志追求的是佛果,却不会像你们那样,专走偏僻小道。你们若是不信,我现在就把这个线团抛起,在它尚未坠地之时,我必当证得无学圣果。” 众罗汉当然不信,斥责道:“狂妄自大的人,就是这个样子的啊!” 于是那沙门向天抛出线团,空中立刻便有天神现身接住,对他说道:“你在做什么?你当在今生证得佛果,然后继任弥勒之位,三界之中最为尊贵,一切生灵都将仰赖于你,为什么却要在这里证此小果?” 见此情形,众罗汉不由得对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赶紧向他谢罪,尊奉他为上座,凡有所疑义,都来请他来裁决。 这个来砸场子的青年沙门,就是著名的世友法师。 随后,世友法师同其余四百九十九位高僧一起,编纂了三十万颂的论书,总计九百六十万字,详细解释了佛法三藏,一切主体、枝节,无不彻底研究,深奥、浅显之处,也全都详细探讨,将原本纷乱繁杂的佛经重新统一起来。 迦腻色迦王自然十分高兴,随即下令,将佛经镂刻于铜牒之上,再封存于石函中,又专门建造了一座佛塔,用来保存经典。然后,他便率军返还首都犍陀逻,走到西门之外,面向东方跪下致敬,并将这个国家全部施舍给佛教僧徒。 这个说法与《国志》上所说的不太一样,但都说明了一点,那就是,迦湿弥罗是被圣王施舍给僧侣的。 第二十四章 讫利多种 细节方面的事情玄奘也不想去深究了,他只问道:“那座佛塔现在还在吗?” “自然还在,”僧伽耶舍长老道,“相传,迦湿弥罗国是由药叉神守护的,封存经典的佛塔也得到了它们的保护。为了不让外道窃取和损坏千辛万苦完成的经论,国王又规定,如果有人想要学习,就必须在那座塔中受业。” 这个典故玄奘当然知道,若非如此,世亲菩萨也不用费尽心机扮作疯子,来此偷学佛法了。 从这个角度看,这第四次佛典集结确实让迦湿弥罗完成了印度佛教史上的一次壮举,却也让当地陷入了一种保守自闭的风气中。难怪当月氏、安息、康居等西域诸国的高僧纷纷前往中原译经传道时,号称佛教鼎盛之地的迦湿弥罗国竟无一人东行弘法。 玄奘还知道,迦湿弥罗一向以信奉小乘佛教著称,但自魏晋以来,所传经典中便开始包含一些大乘佛教的内容,并且在态度上逐渐开放——十六国时期的著名高僧佛图澄来中原前就曾在迦湿弥罗修学佛法;一代高僧鸠摩罗什也曾在此师从盘头达多法师研习小乘经典。后来,什公回到龟兹,反而宣扬起了大乘佛法,盘头达多得知后,不顾年高体弱,长途跋涉前往龟兹会见鸠摩罗什,聆听大乘教义,最终转信大乘佛教。 见玄奘若有所思,不再提问,僧伽耶舍长老接着说道:“这些都已经是过去的事情了,如今迦湿弥罗的佛教早已不如当年那般兴盛了。” 玄奘叹道:“整个北印度地区,佛法都呈衰微之态。相比之下,迦湿弥罗已经算不错了。只是它辖下的那些小国,在信仰上却有些混乱不堪。大师知道这是什么缘故吗?” 僧伽耶舍苦笑一声,反问道:“法师听说过讫利多种吗?” 玄奘茫然摇头。 僧伽耶舍道:“当年,末田底迦罗汉取得这片土地后,运用巨大神力,建立了五百座佛寺。又从其它各国买来许多奴隶,充作仆役,服侍僧众。末田底迦罗汉涅槃以后,这些贱民便自立君王,开始统治这个国家。邻近各国鄙视他们出身卑贱,都不与他们交往通婚,称呼他们为‘讫利多’,意思是‘买得’。” 玄奘点了点头,像这种贱民为王的事情在中原也是有的,特别是在南北朝时期,时有从奴隶到皇帝的疯狂大逆转发生。身为中原人,他已经见多不怪了。相比之下,印度人的等级观念更强一些,在这方面自然也就更大惊小怪一些。 “后来呢?”他问。 “后来,阿育王攻占了这个国家,杀掉讫利多王,将这个国家施舍给僧众;再后来,迦腻色迦王在此结集经典,又施舍了一次。直到迦腻色迦王去世以后,讫利多种才再度自称为王,驱逐佛僧,毁坏佛法。” 玄奘觉得奇怪:“他们做他们的王,为何要毁坏佛法?佛门与他们有仇吗?” “也算有仇吧,”僧伽耶舍长老道,“毕竟前两个圣王都是打着佛门的名义讨伐他们的。” 玄奘一时有些无语。圣王讨伐讫利多种,要么是出于征服的目的,要么是出于对贱民为王的事情看不惯,这关佛门什么事?何以要打佛门的旗号? 僧伽耶舍接着说道:“再后来,睹货逻国的呬摩呾罗王,在如来涅槃后的第六百年继承王业,一心修习佛果。听说讫利多人毁灭佛法之事,便召集国内勇士三千,扮成商贾,携带大量珍宝,暗中夹藏兵器,来到了这个国家。该国国王把他们当作贵宾来接待。呬摩呾罗王在伪装的商人之中,再次精选了五百人,袖内各藏利刃,带着贵重珠宝上殿面君,说要亲自将宝物献给讫利多王。 “当时,呬摩呾罗王脱掉帽子,奔趋宝座,讫利多王于惊慌失措中被斩首。呬摩呾罗王通令臣民道:‘我是睹货逻国的呬摩呾罗王,恼怒这些贱民公然施行暴政,所以今日来此诛杀有罪之人。但是你们这些平民百姓,并无罪过。’接着又将该国的辅佐大臣,全部迁往国外。 “平定此国以后,呬摩呾罗王随即召集佛僧,建造佛寺,国内百姓安居乐业,生活犹如以往一般,并未受到多大影响。离开前,他又在该国西门之外,朝东跪下礼敬,将此国施舍给众僧。” 又是将此国施舍给众僧!阿育王施舍了一次,迦腻色迦王施舍了一次,呬摩呾罗王又施舍了一次。看来这迦湿弥罗还真的与佛有缘。 只是,为什么总有一种佛门被人利用了的感觉? “那么其他讫利多种呢?”玄奘皱着眉头问道。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讫利多种由于佛教僧人的缘故而被屡次毁灭宗祀,所以世世代代积累仇恨,嫉恨佛法。” 玄奘忍不住道:“这关佛僧什么事?明明是那些为王者瞧不起讫利多种,找个理由征伐罢了!佛门可是一向讲究众生平等,又反对战争的。” 僧伽耶舍对此不置可否,接着说道:“许多年过去后,讫利多种重新称王。因此如今这个国家,不大信仰佛教,对于外道天祠倒是特别重视。” 玄奘怔了一下:“您的意思是说,如今的国王是讫利多种?” 僧伽耶舍点头道:“正是。” 玄奘仔细回想那个国王——面容白晰俊美,言辞清雅,对低种姓者充满鄙视,怎么看也不像是个首陀罗啊,可看对面长老认真的样子,又不像是在说假话。 他将这个疑惑提出,僧伽耶舍长老点头道:“法师说的也是,讫利多种做了国王以后,从各国抢来婆罗门女子与之交通,经过数代之后,相貌上竟与高种姓者无异。你是外来人,自然看不出来。但他确实是讫利多种无疑。” 玄奘道:“既然已经与高种姓者交通数代,那也就意味着,他身上流的血,大部分都是高种姓的了。” “这不可能!”僧伽耶舍突然抬高了声音,大声说。 见玄奘一脸鄂然的样子,长老这才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忙合掌平息了一下心情,解释道:“法师你可能不明白,只有顺婚才有可能融合血缘。像这种逆婚的做法,若在其他地方,生出来的后代只会降低种姓,成为旃荼罗。” 玄奘沉默了,他当然知道这个规矩,高种姓的男子可以娶低种姓的女人,这属于顺婚,虽然也会被人嘲笑或不耻,但总的来说还可以接受;而低种姓的男人娶高种姓的女人,这种逆婚行为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一旦发现,要么处死,要么全家贬为贱民。 这个国王的祖先作为讫利多种,居然能够数代与婆罗门女子交通,把持迦湿弥罗国的王位,想来也是凭借超强的武力了。 僧伽耶舍摇头哀叹道:“这是迦湿弥罗国的不幸啊!讫利多种做了国王,就绝口不提他们的血脉,外来的人看他们模样端正,也只当他们是高种姓者,他们自己居然也厚着脸皮承认。像这个国王,以前他的祖先根本就没有资格祭祀天神,但是现在,不仅装模作样地祭祀起来,还阻止其他低种姓者祭祀,好像他们跟那些贱民不一样似的。” 看着僧伽耶舍唉声叹气的样子,玄奘突然觉得好笑,这位老僧毕竟出身于婆罗门种姓,虽然出家做了佛门弟子,且学问高超,但骨子里那种高种姓的傲慢却是去不掉的。 他忍不住说道:“什么顺婚逆婚,生下来的孩子不都是混血杂种吗?一眼看上去,有什么分别?” “分别可大了!”僧伽耶舍道,“《摩奴法典》上对此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法师你是个外国人,大概不知道。” “玄奘知道,”他淡淡地说道,“玄奘刚一进入北印度,就在滥波国的都城读到了《摩奴法典》,也见到过那里面对顺婚和逆婚的说法。但是玄奘还是有一事不明。” “法师请讲。” 玄奘道:“我记得《摩奴法典》上还说,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这话也说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吧?大师对此怎么看呢?” 僧伽耶舍不禁一愣,面色有些尴尬:“老僧是佛门弟子,更相信佛陀的说法。再说,像这种世界起源的问题,属于真理层面,世俗法典是说了不算的。” “但是佛陀也曾经说过,众生平等。大师您觉得这个不属于真理吗?” 僧伽耶舍被他问住了,半晌才说:“这话是真理没错,但有时,真理也需要随顺世俗。” “可现在世俗方面没问题啊,”玄奘道,“我看这迦湿弥罗一切都很正常,国家富裕,百姓安宁。国王虽然祭拜天神,对佛法也还算敬重,无论是对长老您,还是对我这个外国求法僧,礼节上都没什么可挑剔的。玄奘觉得,就护法这一方面,他未必就比那些高种姓的国王差了。可是大师您还是为国王的血统而烦恼。这似乎与随顺世俗无关吧?” 僧伽耶舍一时鄂然。 玄奘接着说道:“大师,其实您应该知道,《摩奴法典》根本就不是世俗法典,它并不是由某个国家或某一位国王颁布的法律制度,而是婆罗门学者依照《吠陀》经典以及婆罗门的生活法则编成的宗教文书。而佛教与婆罗门教在很多方面完全不同。当年佛陀十大弟子之一的优波离尊者就是首陀罗。佛陀与清道夫、女奴等人交谈,接受最谦卑的人的供养,从不介意那些人的种姓和血统。大师身为佛门弟子,如何能将一部婆罗门书做为自己生活的指导和善恶的标准?” 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其实老僧倒也不是介意他的血统和种姓,只是看不惯这等逆婚所生之子冒充高种姓者的做派。当年的优波离尊者至少坦然承认自己是个首陀罗。” 玄奘感到奇怪:“既然大师看不惯这个国王,为何不离开迦湿弥罗呢?” 僧伽耶舍道:“迦湿弥罗乃是一方佛土,历代圣王多次将此地施舍给佛门弟子。如若我们因为国王是讫利多种就放弃这个地方,如何对得起佛陀和历代圣王呢?” 玄奘笑了:“不是所有的佛教徒都在乎国王是讫利多种吧?就算他说谎,那也是他的事。说到底,皮相、种姓终究是空,佛门弟子一向以修心为务,岂可因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情自寻烦恼,影响了修行?” 僧伽耶舍愣了一下,随即苦笑:“法师你说的道理,老僧其实也都明白。可人生活在这娑婆世界,总会沾染上一些世俗的情感,看到不顺眼的人或事,明明知道与自己不相干,心里还是不大舒服。这大概就是习气吧。老僧尚未证果,到底还是个凡夫僧啊,不及法师这般超凡脱俗。” 这番话发自肺腑,玄奘反倒沉默了一下。 世人会因为某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而自寻烦恼,这样的事情几乎在每个人身上都会发生,只不过不同地区的人们,所介意的事情也各不相同罢了。 玄奘当然不会将僧伽耶舍的夸奖当真,因为他明白,他之所以不在乎国王的血统和种姓,不是因为他的修为有多高,性情有多么超凡脱俗,而仅仅是因为他没有从小就浸淫在婆罗门教的环境里。 在国内,也有不少人喜欢为与自己不相干的事情烦恼,这里面最典型的例子就是孔老夫子,他曾经说过一句话:“是可忍孰不可忍!”针对的便是当时的季孙氏在自家庭院里用了八八六十四个人跳舞一事。依照周礼,乐舞时八人为一佾,“八佾”是天子才能享用的,像鲁昭公这样的诸侯都只能用六佾,而像季孙氏这样的卿大夫的身份,则只能是四佾。季孙氏居然打破规矩,设置了八佾的大型舞乐,相当于自比天子!这等僭越行为显然超出了孔子的承受能力,所以他才愤怒地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中国的儒家强调等级,衣食住行都讲究秩序,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要求每个人都必须各安其位,不得随意僭越。若是有人看到这种僭越,即便与自己毫不相干,也会觉得难以忍受。 玄奘觉得其实自己也不能免俗,还记得幼年读《论语》时,读到这里,他也同孔子一样,为季氏的不知礼而感到气愤。这与僧伽耶舍为“讫利多种”国王行祭祀之事而感到气愤有何不同? 有些事情是禁不起细想的,一些毫不相干的事情在多数人的眼里却是天大的事情,因为这关系到一种秩序,以及由这种秩序而带来的安全感。虽然这种所谓的安全感其实根本就是虚妄不实的。 漫漫西行路,让玄奘无形中增长了许多见识,一些原本以为理所当然的事情也开始进入他的思维。比如在中原,衣服被当作是一种秩序的象征,人的贵贱通过人为规定,什么身份的人穿什么衣服,绝对不可逾越。比如商人就不可以穿丝绸衣服,不管他有多么富裕,一旦发现他穿了绸缎,就会立刻抓到官府里打板子。 而在西域和中亚地区,很多国家的贵贱是自然形成,比如你经商成功,有钱了,地位就高,就受人尊重。到你的儿子辈,败家了,地位就一落千丈。但是这种地位的高低在服饰上又显不出什么来,那些商人也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不管多有钱,平常照样穿着粗麻衣,吃着粗劣的饭。贵人与贱人在服饰上完全看不出来。 玄奘原本觉得,这样的情形势必造成国家的混乱,他也确实曾将一些国家乱相的原因归入此处。但是现在想想,那些商业国家,有乱的,也有不乱的,乱与治似乎与有没有这种人为设定的秩序无关。 比如他那个便宜王兄麴文泰,就很羡慕中原的舆服制度,有事没事的总想仿效,结果弄出两场政变,反而把国家搞乱。其实,他要是少折腾些,会发觉,即使高昌全民乱穿衣,国家依然是有序的。 回到印度,这是个同中原一样追求秩序的地方,甚至,比中原更极端。在玄奘看来完全不可理喻的婆罗门教,它的核心教义就是为了保持高种姓者的纯净和避免贱民们的反抗而制定的。这是一种建立在宗教之上的秩序,通过把循规蹈矩纳入信仰体系,使人们遵从于现有的社会制度而不加反抗。 这样的秩序说到底只是为一部分人服务,如果没有了这种秩序,五印度会乱套吗?玄奘对此深表怀疑。 他现在越发相信婆罗门教与儒家在某些方面的相似——都建立起了一种秩序,并且服务于这种秩序。不同的只是,婆罗门教把这种秩序给宗教化和神圣化了;而儒家则只是道德化。 第二十五章 佛教与因明学 实际上,儒家当年也曾经朝着神圣化的方向努力过,东汉章帝时期,通过白虎观会议,以皇帝本人“亲制临决”的钦定法典形式,使得谶纬神学成为一种正统的政治思想。就连那时孔子的形象,也是皮肤泛青、七窍突出,所谓“天生异相”,赫赫然如一尊大神。 然而,儒家的神圣化毕竟在时间上稍微迟了一些。随着佛教的传入和道教的发展,儒家最终在宗教化的道路上缩了回去,继续走人间伦理的道路。 而婆罗门教却在神圣化的道路上走得很远,也正因为如此,它所建立起来的社会秩序就显得更加牢不可破。 玄奘苦笑了一下——算了,还是不要想这些事情了。他不是印度人,对印度的种姓之说自然也没那么敏感。他站在婆罗门教的秩序之外,冷眼旁观,自然很难理解身处其中的僧伽耶舍长老的感受。 在这个异乡之地,他所关心的唯有佛法,只要那国王不敌视佛法,不伤害佛门弟子,他才不会介意对方是不是讫利多种,是不是首陀罗,是不是旃荼罗。 还是那句话,这么多代过去,血缘之类的早就冲淡了。如今的国王,身上流着的婆罗门的血,要远远多于讫利多种。他虔诚祭祀婆罗门的神,又崇敬佛法,不让那些低种姓的人读经阅典,以免玷污了神圣的文字和经典。他大概早就忘了自己是一个低贱的讫利多种了,更不会去想像他这种情况其实应该属于旃荼罗。 然而他可以忘,其他人还不会忘,出于某种坚持,某种说不上来的心态,人们总会或有意或无意地提起此事。 “不管他是什么血统,玄奘都希望不要再有什么‘圣王’打着弘扬佛法的旗号来此讨伐了,”玄奘诚恳地说道,“若说为了维护《摩奴法典》的权威我还可以理解,但是佛门实在不宜参与此事,也承受不起这个因果,因为这原本就不是佛陀的教化。” “法师说的也是,”僧伽耶舍长老显然也打算放下这个痛苦的话题了,他摆了摆手道,“不说这些了。如今的迦湿弥罗,佛法虽然不太昌盛,好在仍然保留着由世友等五百高僧编写集结的完整佛经。” 玄奘点点头:“这便是圣贤的遗泽了,也是玄奘决定留在迦湿弥罗抄习经文的缘由。” 接着,玄奘又就佛学中的一些疑难问题向僧伽耶舍长老请教。僧伽耶舍本就与玄奘一见如故,只觉得与其谈经论道是一种难得的享受。因而对于他的提问,凡自己知道的,无不一一相告,不辞辛劳地孜孜讲解。 僧伽耶舍长老的谆谆教导,使玄奘获益匪浅,得到极大的启发。而玄奘的虔诚谦逊,也让僧伽耶舍长老欢喜叹赏。 “可惜啊,你生在远国,不是五印度人,又没有早一点来到这里。”他常常遗憾地说道。 “弟子现在来到这里,不也一样可以学习佛法吗?”玄奘不解地问道。 他从来都不觉得自己学习得晚了,当年法显大师以古稀之年尚且可以学会梵文。只要开始学习,永远都不会晚。 僧伽耶舍长老却摇了摇头:“你没有系统接受过‘五明’大论的教育,否则以你的悟性,很多东西不需讲解,也能无师自通。” 又是五明大论!玄奘想起自己离开王宫时,那些中青年僧侣鄙夷的眼神。似乎在印度人的心目中,没有接受过五明大论的教育,就算不上是一个真正的贵族。 “大师所说的五明大论,可是因明、声明、内明、医方明和工巧明?”他问。 “正是,”僧伽耶舍长老抬起头,惊讶地说道,“法师以前学过这些?” “不曾,只是略知皮毛罢了,”玄奘道,“弟子年少之时,曾蒙故乡的一位老先生教了些药石针艾之术,可与人治病疗伤,颇有效验,类似于印度的医方明;还有一位朋友,精通建筑冶炼、阴阳历数、占卜星相,其方法虽与印度的工巧明有些不同,却也独树一炽,皆是解决世间问题的手段;倒是内明、声明和因明,弟子接触的少些。” 僧伽耶舍长老道:“内明乃是脱生死天、究畅五乘因果的妙理,似法师这等悟性根器,那是一学就通的;声明是语言、文字和音律的学问,法师梵文说得这么好,怎么反说不懂声明?至于因明,那是思惟分辨、考定正邪、研核真伪的理学论说。” 五明之中,玄奘最感兴趣的便是因明,他天性就喜欢追求些有难度的东西,像这种古印度的逻辑学自然很合他的口味。 在世界逻辑史上,印度的因明学、古希腊的逻辑学、中国的名辩学,犹如三颗瑰丽的明珠,在学术界交相辉映,各放异彩。 “听说,大师是北印度因明学的权威?”玄奘恭敬地问道。 “那是别人的谬赞罢了,”僧伽耶舍笑道,“法师千万不可当真。不过,说起这因明,佛家弟子以前是不学的。” “这却为何?” “因为过去的圣贤皆以为,人身难得而又短暂,追求解脱尚且不够用,又怎么能把宝贵的时间白白浪费在这些逻辑游戏上?正如佛陀所言,你被箭刺伤,首先应该将箭取出,裹伤治疗,而不是去研究那箭是什么材质。因而在龙树菩萨、提婆菩萨之前,佛门弟子是看不上因明的。”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真正的罗汉僧果然不介意世俗的眼光,那后来又为什么要学呢?” “因为有人要与你辩论,”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了一口气,“婆罗门有严格的教育制度,男子七岁前开蒙诱导十二章启蒙经典,然后授五明大论,通读‘四吠陀’。另外,像耆那教、正理派这些外道也都擅长使用因明,这种思惟考定的方法在辩论中是非常有用的。” 当然有用,玄奘想,因明是关于论证的理由的学问,虽然自己对其了解得不多,却也知道这是大乘瑜伽行派很看重的逻辑工具。 说起来,玄奘对因明也并非一无所知,大约三百年前,古因明就开始传入中原,虽是一门冷僻的学问,却也颇有几卷译本。玄奘少年时就曾读过古因明的早期著作《方便心论》和世亲菩萨的《如实论》,只可惜这些译本在当时的中原都没有什么反响,无人对此进行系统的研习和弘扬,更谈不上著述,许多佛门中人甚至不知因明为何物。 但玄奘通读了那几本书后,却对因明学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这一方面是由于它是一门新鲜的颇有些难度的学问,可以满足他的求知欲;另一方面也因为它是唯识学的逻辑工具。 玄奘年少时“遍谒众师,备餐其说”,未及成年,已能升座开讲无著菩萨所撰的《摄大乘论》,并且认真研习过佛陀最后的说教《大般涅槃经》,虽然这些经典里都有关于“因明”的说法,却从未见过有专门研习“因明”的记载,这对他而言,不能不说是个遗憾。 “佛教开始应用因明,是在龙树、提婆二位菩萨之后吗?”玄奘又问道。 “其实早在他们之前就有人开始用了,只是不常用罢了,”僧伽耶舍长老道,“龙树菩萨跟别人辩论时常使用这样的方法——有人提出第一个观点,龙树就用第二个观点来破;有人提出第三个观点,龙树竟然能拿第一个来破。这样一来,别人自然不服,他们认为你龙树根本就不承认第一个观点,你开始破了第一个观点,但是现在你又拿起了它,这怎么能让人心服呢?可是他们辩才不够,又拿龙树菩萨没办法。” 玄奘点点头:“这种辩论方法,的确在逻辑上有问题。” “不光在逻辑上有问题,还容易激怒别人,”僧伽耶舍长老道,“虽然龙树菩萨辩破了外道,可外道从来就没有在心里服过他,而心里不服就容易生出怨恨。所以,龙树菩萨可以破外道,却难以使外道皈信佛法,最终死于外道的逼迫;而提婆菩萨破外道比龙树菩萨还要尽力,最后也同样是被外道给害死了。” 玄奘明白了:“所以圣贤们主张学些因明?” “正是,”僧伽耶舍长老道,“我们与人辩论,是为了传扬真理与正法,不能只是逞一时的口舌之利。因而在龙树菩萨、提婆菩萨的同时,就有许多佛教徒不同意他们的做法,比如当时的法救论师,就主张学习因明。到了无著、世亲兄弟的时候,因明在佛教中已经有了些规模。” 玄奘若有所思地说道:“弟子读过世亲菩萨的传记,据说是因为他的一个老师在同外道的一场辩论中失败受辱,世亲菩萨这才开始重视起因明。” 僧伽耶舍法师点了点头:“确有此事。” 在世亲生活的时代,印度有一个著名的学派——数论派,出现了一位能言善辩之人,名叫频阇诃婆娑。 传说,此人所学来自于一位龙王,那位龙王是解释《数论》的高手,频阇诃婆娑听说了他的大名之后便去求教。 他求教的方式很特别,只在山野间采摘一篮鲜花,头顶花篮徐徐而行。当他见到龙王时,便取其中的一枝献给龙王,以示尊敬,并作一首偈颂称赞龙王。 其它的花却由他自己使用了,只见他随口读出一颂,然后便开始驳斥。驳斥完毕,便从篮中取出一枝花,抛掷于地。不一会的工夫,一篮子花便被他扔完了。 龙王见他如此聪明,是个可堪造就之材,便把《数论》传给了他。 频阇诃婆娑本就是个绝顶聪明之人,学了《数论》之后更是辩才无碍,名气也日见传播开来,得到了阿输阇国正勤日国王的信重和支持。也因为如此,频阇诃婆娑渐渐傲慢起来,全不把别人放在眼里。他自恃才高,无人可敌,便四处出击,找人辩论。 当时佛教盛传于世,信徒众多,很多人都认为佛法最为深奥广大。频阇诃婆娑认为,自己只有将佛教驳倒,方能显示出他的绝世才华。 于是,他便去见正勤日王道:“大王您贵为一国之主,对一切沙门、婆罗门都应公平对待,不应怀有偏私之心。就算您要信奉某一家的教法,也应该审定其真伪虚实,而不是盲目崇拜。现在国中佛法盛行,您对佛教也比较偏好,却不知其到底是真是伪。所以,我想与佛弟子们当面质对辩论,以决胜负。我若输了,甘愿斩首相谢。” 听频阇诃婆娑如此说,正勤日王当即同意,传令国内的佛教沙门推举人选,准备与频阇诃婆娑进行辩论。 当时,阿输阇国境内的佛教僧侣中,以世亲的学识最广、辩才最好,但事不凑巧,他那段时间恰好不在,到别国传教说法去了。 世亲的老师佛陀蜜多罗是个有大智慧的人,却已年近老迈,记忆衰退,口齿不清。但他眼见频阇诃婆娑如此猖狂,不堪忍受,一时激起了少年时期的雄心壮志,便不顾衰老,担负起护教的大任来。他当即回答国王,自己愿意出面与频阇诃婆娑辩论,以决胜负。并发誓说:“如果论败,同样情愿斩首相谢。” 正勤日王立即布置会场,约定时日,准备辩论。 到了约定好的这一天,佛陀蜜多罗与频阇诃婆娑各带弟子来到会场。双方坐定后,频阇诃婆娑问佛陀蜜多罗:“既是辩论,就应有立义者和破斥者。大师你是想立义呢?还是想破斥呢?” 佛陀蜜多罗回答:“想我佛法深广如海,不可限量。你的《数论》不过如土块一般,入海即没,岂可同日而语?是立义还是破斥,随你选择便是。” 频阇诃婆娑回答:“既然如此,就由你来立义,我来破斥吧。” 于是,佛陀蜜多罗便讲述了佛教的无常学说,认为世间一切万物皆是刹那生灭,不能常存。他还举出种种理由进行论证,以成立其所述之理。 待他讲完,频阇诃婆娑把对方所述之理及其论据清楚地重复了一遍,然后便反驳起来,驳得有理有据,条绪贯然。 佛陀蜜多罗毕竟上了年纪,他对频阇诃婆娑的破论根本就没有听明白,更不要说驳回了,辩论很快就告负了。 频阇诃婆娑以胜利者的宽容对佛陀蜜多罗说∶“你我同属婆罗门种姓,不应迫使对方自杀。这样吧,你就抽自己几鞭,能显示我的胜利也就行了。” 佛陀蜜多罗无奈,只好同意对方的要求,鞭笞了自己一顿。佛教因此受到了奇耻大辱。频阇诃婆娑还请得国王同意,将《数论》刻于石上,立在当处,以示自己的胜利。 却说世亲终于返回阿输阇国,听到此事,心中忿忿不已。他派人四处寻找频阇诃婆娑,想要与他重新辩论。不想频阇诃婆娑却已经去世了,世亲气愤之余,写成《七十真实论》一文,专门破斥《数论》,致使《数论》体系冰消瓦解,没有一句能够成立。频阇诃婆娑的弟子们忧苦万分,不久之后便树倒猢狲散。 世亲至此算是替老师雪了前耻,受到人们的赞誉。正勤日王因而赏其金钱三万,世亲用来建成了三座寺院,一座是比丘尼寺,一座是“说一切有部”寺,一座是大乘寺。 这则佛教与数论派辩论的故事,之所以给玄奘留下深刻的印象,是因为佛教在辩论中先输掉了一场。在佛教文献中,像这样公开记载佛教失败的例子并不多见。尽管有佛陀蜜多罗年纪老迈的因素,似乎与佛法本身的优劣无关,但也反映出数论派在当时确是佛教的力敌。 “数论派的理论很强吗?”玄奘问。 “应该说不弱,”僧伽耶舍道,“此派传承已久,除自身理论外,最重要的是,他们特别注重对因明的研究。” 玄奘点了点头,因明是关于逻辑的学问,数论派长期浸淫于此,想必会在辩论中大获裨益。能够战胜佛教,自然也不是偶然的幸至。 他思忖着说道:“如此看来,在世亲的时代,因明学研究就已经开始进入繁荣期,数论一派的力量显然也便壮大起来,以致引出了佛教徒论败受鞭的故事。不过,依弟子看,这对佛门也未尝不是件好事,因为自此以后,佛门便开始重视因明,研究起论辩术来了。” “正是如此,”僧伽耶舍点头道,“此事过去不久,因明学便成为佛门研究的重要内容,并在佛门手中得到很大的发展。” 第二十六章 僧伽耶舍的课程 看到玄奘眼中询问的目光,僧伽耶舍接着说道:“按照我们佛门的说法,因明分为‘内道因明’和‘外道因明’两种。其中,由佛教发展起来的因明,被称为内道因明;由其它学派发展起来的因明,称为外道因明。起初是外道因明的成果多,内道因明的成果少。到了后来,这种现象发生了逆转,内道因明的成果远远超出外道因明,成了因明学的主要推进者,著名的因明大师几乎全部出自佛门。因明也就由一般的逻辑学的泛称,变成了佛教逻辑学的专名。” “原来如此,”玄奘点头道,“弟子在东土时,曾读过世亲菩萨所著的《如实论》,想来因明学就是在那个时候传入东土的?” “现在已经很少有人读《如实论》了,”僧伽耶舍长老道,“大约一百多年前,陈那论师和商羯罗主菩萨创建的新因明取代了世亲菩萨的旧因明。” “陈那论师好像是世亲菩萨的弟子吧?”玄奘问。 “正是,”僧伽耶舍长老答道,“而商羯罗主菩萨又是陈那论师的弟子,因明到了陈那论师、商羯罗主菩萨这儿,面貌焕然一新。佛家理论本来就具有强大的思辩性,再加上因明,简直如虎添翼,辩论时再也不会出现那么严重的逻辑问题了。” 玄奘恍然大悟,原来因明学在印度有了如此重大的变革,而陈那论师的新因明对于中国佛教徒来说,恐怕是闻所未闻的了。 僧伽耶舍长老接着说道:“因明原本是婆罗门教、耆那教、数论派、正理派这些外道的看家之宝,现在我佛门也开始运用,且运用得竟然比他们还好,他们就觉得天要塌了。现在商羯罗主菩萨的梵文本《因明入正理论》不见了,你可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玄奘摇摇头。 僧伽耶舍长老道:“这是因为耆那教得到了这本书,然后就把它作为不传之秘,只在本教之内弘传,严禁对外公布。他们说,这虽是佛教徒写的书,但是佛教徒自己却看不到。他们认为只要掌握了这个,就掌握了佛教的辩论奥秘,那么以后就不怕佛教了。” “原来如此。”玄奘心想,在中原,就绝不会出现这种情况。果然这些传世经典还是多抄录几份的好。 这天晚上,看到玄奘还在灯下抄录经文,僧伽耶舍长老突然问道:“法师抄经不计日夜,是急于抄完经文,好继续赶路吗?” “不,”玄奘答道,“这里的经典如此之多,足够弟子认真地学上一阵子了,但念生命短暂,有如白驹过隙,怎敢虚度?抓紧时间多抄一些总是好的。” 僧伽耶舍长老感叹道:“法师如此精进好学,实乃佛门之幸。” 玄奘抬起头,认真地问道:“大师不嫌玄奘愚鲁吗?” “法师说哪里话?”僧伽耶舍长老笑道,“以法师的智慧,足以继承世亲菩萨所传法脉了。” 听了这话,玄奘放下手中的笔,起身说道:“既然如此,就请大师收玄奘为徒,为弟子系统地讲授因明和声明吧。” 说罢俯身跪倒。 僧伽耶舍吃了一惊,赶紧将他搀起道:“法师快快请起,老僧怎敢做法师之师?” 玄奘抬头道:“大师何必过谦?大师对《俱舍论》、《顺正理论》的理解便远非玄奘所能及,又著有《因明入正理论后序》、《因明入正理论疏》二书,玄奘初窥因明之径,正不知该往何处去。上次听到大师的独到见解,这几日又拜读了大师的著作,真可谓茅塞顿开,获益非浅。早有拜师之意,又恐大师嫌玄奘愚鲁,不堪教诲。” 僧伽耶舍感动之余又觉得有些奇怪:“法师远行至此,是为求法。佛法广大如海,学之不尽,为何还要花费心思去学习因明和声明?莫不是想要参与辩论吗?” “并非如此,”玄奘道,“弟子来佛国之前便曾听说,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乃是五印度的佛教中心,弟子要去那里向戒贤论师学习《瑜伽师地论》。弟子听说,作为佛家逻辑的因明学,其名称就是在此论中正式确定下来的。弟子想,那因明既然是《瑜伽师地论》的重要内容之一,必是通往正理的门户,又或是通往正理的阶梯;而声明学可以帮助玄奘更好地掌握梵文,读懂经文。至于辩论,那倒不是最重要的。” 听了这话,僧伽耶舍长老长叹一声道:“法师所言不错,《瑜伽师地论》中关于古因明的部分确实很多,是以凡研习因明之人都会去读此论。只是老僧年逾七十,气力已衰,已经很长时间不讲经了。再说,要系统地讲授这两门学问,绝非一朝一夕之事啊。” 玄奘想了想,道:“玄奘不敢让师尊太过辛劳,只希望每日能听师尊点拨一二,便心满意足。” 僧伽耶舍摇头道:“那样的话,便是讲上数年,也不见得能讲完。” “那么玄奘就在这里学上数年。” 僧伽耶舍大师再次为这个年轻僧侣的求知欲所感动,当即说道:“既然法师求法心切,老僧又怎敢吝法不教?每日讲上一点,如此轻慢,怎对得起历代圣贤的期许?依老僧之见,既然要拜师学论,就该立下日课,方有进益。” “师尊所言甚是,”玄奘道,“任凭师尊如何安排,弟子无有不尊。” 僧伽耶舍大师想了想,道:“这样吧,我们每天上午讲《俱舍论》,下午讲《顺正理论》,初夜后讲《因明入正理论疏》和《声明论》,法师你看如何?” 玄奘大喜,忙恭敬一拜:“弟子玄奘,谨依师尊吩咐。” 听说王城内大开道场,已经多年没有讲经的僧伽耶舍长老重登讲坛,专为东土沙门开讲《俱舍论》和《顺正理论》。这消息一经传开,顿时在国内引起了轰动,迦湿弥罗国境内的高僧以及四方耆宿、饱学之士,纷至沓来,到王城一睹佛学盛事。 一时之间,各路高僧齐集王城,广设讲坛、论场,今日讲经说法,明日辩难质疑,一时间,诺大的王城热闹非凡。 更多的人来到阇耶因陀罗伽蓝挂单,在僧伽耶舍长老讲课的时候进入禅堂,一方面旁听老法师的课,另一方面也想见识见识那个东土沙门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这样,原本只为玄奘一人准备的授课,竟一下子吸引了远近周边的数百位高僧前来听讲。 对此,僧伽耶舍长老毫不在意,只是依照自己的计划按部就班地讲解,将自己全部所学传授给这位亦徒亦友的年轻沙门。 白天的课程以小乘佛典为主,这也是为了随顺那些前来听讲的众生。到了夜晚,师徒二人相向而坐,开始讲解因明。 “因明没有什么难懂的,无非就是破与立。”僧伽耶舍长老用一种很通俗的语言来解释因明的概念,“所有内容都包含在八件事当中,即能破、能立,各有真实和相似两类;现量、比量,也分真实和相似两种。这就是因明八事,也叫做推理八事。 “在因明中,通常把提出自己的观点称为‘立量’,把一个完整观点陈述组合称为‘量式’。一个完整的量式,由‘宗’、‘因’、‘喻’三部分组成,其中宗是观点,因是依据,喻是实例。这是量式的三支,完整具足上述三种条件的因明量式又称为‘三支量式’,这样的推理就叫作‘真实能立’,用这种语言完全可以建立自己的学说,驳斥别人的观点。” 玄奘沉吟道:“如此看来,因支是这三支中最重要的了,也是一般人驳斥的重点,难怪此法被称为因明。” “你说的不错,”僧伽耶舍道,“但也不能说其它二支就无法驳斥,事实上,很多人会立出有过失的宗题来。若是在辩论中发现了宗的过失,直接反诘是最方便的了。” “师父能给弟子试举一例吗?”玄奘谦恭地问道。 “好,我便为你举一则最简单的例子。”僧伽耶舍道,“比如我立一宗:蛇有足。你便可直接反诘:此宗与现量相违。” 玄奘点头,因明立量,最常见的便是三种量,即:现量——用事实证明;比量——用逻辑推论;圣言量——圣人所说。 这其中,“现量”是指尚未加入概念活动,毫无分别思惟作用,仅以直觉去了知外境的自相。“蛇有足”自然便是典型的“与现量相违了”。 “我明白了,”玄奘道,“与现量相对应的是比量,就是通过逻辑推理而获得的知识。宗支中既然有‘与现量相违过’,自然也有‘与比量相违过’了?” “正是,”僧伽耶舍微笑道,“法师当真懂得举一反三,与比量相违过有很多,比如‘人不会死’。” 紧接着,他又给玄奘讲解了宗支的其它七种过失以及因支的十四种过失,三种比量及立破的一些方法。 老法师侃侃而谈,玄奘在一旁默默谛听。尽管因明是一门高深的学问,但对于玄奘来说,入门却也不难,毕竟他在西行之前,曾经师从十三位名师,向其中的六位学习过瑜伽理论,而瑜伽理论中便有因明的成分,如今一遇名师指教,自然能够排疑解难、融会贯通。 迦湿弥罗国地处北印度,气候寒冷多雪,出产龙马及各类新奇的草药等。僧伽耶舍长老也精通医方明,常为来寺院挂单的僧侣百姓看病。他看病的方式很特别,凡是生了病的,首先要求绝食七天。在绝食期间,一般都能自动痊愈;确实不能康复的,才开始用药物施治。 后来玄奘发现,这种奇特的治疗方法并非僧伽耶舍法师独有,五印度的僧医与巫医给人看病,基本上都是如此办理。不同的只是,僧医使用药物加经文,巫医使用药物加咒语,但首先要绝食三到七天却是他们共同遵奉的。 在很多医者的眼中,食物是致病的根源。因此他们主张对病人先“净身”,即先把病人身体内外荡涤干净。手段不光是绝食,还有催吐、催泻、放血等方法。他们认为,只有病人的身体洁净了之后,用药才有效果。 有时,僧伽耶舍法师也同玄奘一起,到附近的山上采集草药。他告诉玄奘,遇到疾病伤痛,迦湿弥罗的巫医们是如何治疗的,僧医们又是如何治疗的。这两者之间虽有不同,却也可以相互借鉴。 玄奘对印度的医方明深为佩服,印度人称医生为“阿优吠陀”。“阿优”的意思是生命、年龄和寿命;“吠陀”的意思是知识。所以“阿优吠陀”合起来就是有关生命的知识。外乡的人们又称这种医学为“吠陀医学”。 吠陀医学中有“地水火风、和合成人”的“四大”学说,认为人体“四大”各有一百零一种病,则全身共有四百零四种疾病。 《阿闼婆吠陀》据说是印度最早的医书,里面记载了七十七种病症之名,并开出了对症的药方,当然,其间也夹杂着一些巫术和咒术。 不过,对于玄奘来说,最著名的“阿优吠陀”是耆域——佛陀时代的名医。佛经里,关于他与佛陀的治疗事迹俯拾皆是。 僧伽耶舍长老便非常敬佩耆域,视其如神,尊他为“佛家医圣”。 《佛说奈女耆域因缘经》中,完整地记录了耆域的故事,玄奘将此作为医学故事书,看得津津有味。 耆域又名耆婆,是摩揭陀国国王频毗娑罗的私生子,他的母亲是一位婆罗门长者的养女,据说是在奈树花下拾得,因而被称为“奈女”。 频毗娑罗王曾在一次巡游中来到这位婆罗门长者的家中,与十五岁的奈女相遇,并且趁夜偷偷摸上她的闺楼,与之共度一宿。 离开之时,频毗娑罗王取下手腕上的金环送给奈女,对她说:“如果你怀了孕,便是我的王种,是女儿你就自己留下,若是儿子就还给我。以此金环为信。” 后来,奈女果然怀孕并生下一个男孩,颜貌端正。奇的是此儿出生时手把医药囊,人们见了,都惊讶不已道:“此子日后必为医王!” 这便是耆域。 耆域平安地长到八岁,其聪明绝顶,远超邻家诸小儿。那些小儿比不过他,就骂他说:“你这无父之子,淫女所生。有什么资格与我们相比!”耆域闻之愕然,回家之后便向母亲打听父亲的所在。 母亲取出国王留下的金环,对他说:“你不是无父之子,你的父亲是摩揭陀国国王频毗娑罗,这个环上有他的印文。” 于是耆域便携此金环,前往摩揭陀国寻父。 国王见到金环和上面的印文,想起当年情形,不禁怆然泪下。于是便将耆域留下,立为太子。 两年过去了,王后韦提希生下一子,这便是后来的阿阇世王。耆域便对父王说:“我初生时,手把针药囊。这是上天要我去学医。父王虽立我为太子,但这不是我想要的。现在,父王有了嫡子,理应立为太子,承袭尊位。我愿意去学医术。” 频毗娑罗王也觉得有道理,他说:“你不做太子,便不能空食王禄。总该有个一技之长才好。你既然愿意学医,我便请国中的名医前来教你。” 耆域学医的真实动机究竟是什么?玄奘始终想不明白,是真的对医术有兴趣,还是只想让自己有个谋生之技,好平平安安地活下去?他想,不管是出于什么原因,那时的耆域恐怕都不会想到,日后自己会成为名医,千古流芳吧? 频毗娑罗王给儿子请的所谓名医显然都很一般,耆域很快就感到学无可学了,他开始自己到处找寻名师。有一回,他听说北印度地区的德叉尸罗国是医学中心,那里有很多“大医生”。于是,耆域便动身去了那里。 当时的德叉尸罗国为希腊人所统治,那里有一位医师,姓阿提梨,名宾迦罗,医术首屈一指。耆域便去他那里拜师,前后七年,从学医术。 七年之后,耆域已经将宾迦罗的医术完全学成,掌握了一切草木的成份与使用方法,还学会了推拿按摩之术,成了一位医术极其高明的医生。 目睹这位弟子的成就,宾迦罗十分欣慰。他决定对徒弟进行一场特殊的测试。 关于这场有趣的测试,佛经中有详细的记载。 那天,宾迦罗递给耆域一只笼子和掘草的工具,对他说:“你出城去,在德叉尸罗国周围一由旬的地方找寻各种草,把其中不能用药的草拿回来给我。” 接到这个任务后,耆域即刻出发,在德叉尸罗国面积一由旬处,找寻非药草。这个时候他才发现这个任务的难度之大,因为他所看到的一切草木,只要认真分辨,了解它的用处和特质,全部都能当药物使用。 最后,他只好空着手回到老师的住处,为难地对老师说:“我现在才知道,在德叉尸罗国要找寻到不能入药的草根本不可能。因为我看见的所有草木,都是有用的。只要了解它的习性并且正确使用,无不是灵药。” 看到这里,玄奘深有同感。佛教医学中的药物几乎全是生药,也就是自然的草木。在佛教医学里,食物与药物之间,并没有严格的区别。一切食物全靠用法来决定,只要善用其特质,所有的食物都可以当妙药使用;相反,如果误用草木的性质,好东西也会变成毒药。 耆域不知道,这是宾迦罗老师对他进行的一场特殊的毕业考试。结果,他过关了。 宾迦罗欣慰地说道:“你的医术已成,可以离开了,因为你现在已经是阎浮提最有成就的医生了。” 第二十七章 佛家医方明 从此以后,耆域便告别老师独自行医,渐渐的开始举国知名。 耆域暗中寻思:“这个国家太小,又处于边地,没有什么好作为,不如回国去。” 于是他离开德叉尸罗国,回到了摩揭陀首都——王舍城,并先后成为频毗娑罗王和阿阇世王的御医。 也就是在王舍城里,耆域结识了佛陀,开始信奉佛教,屡次治愈佛弟子之病。 佛陀也会给人治病,佛陀认为,一切身心疾病的根源在于对“我”的执著,从我执中所产生的心毒便是贪、瞋、痴,从而引发各种疾病。 佛陀经常与耆域讨论医学、医术和医道这三方面的问题,他甚至在耆域的建议下,吩咐比丘要适当运动,勤洗澡等等。 而耆域也非常敬重佛陀,常常赞叹佛陀这位人类的导师。佛教医方明要求学僧经医双修,内明与医明并重,探病施药,广行六度,籍病修道,籍病悟道。僧侣中,以医方明成就智慧波罗蜜者颇有人在,而这一点,也是耆域格外佩服的。 在佛陀的开示下,耆域证得初果。在他眼里,佛陀实在是各方面的导师。 佛经中记载了许多关于耆域治病的医案,有的令人触目惊心。比如说,当时附近的拘睒弥国有个长者之子,喜欢嬉戏玩闹,结果闹得肠胃出了毛病,饮食不消,大小便都无法出来,以至腹大如鼓,十分痛苦。请了很多医生都治不好。后来听说摩竭陀国有位大医者善能治病,便遣人来请。 耆域乘车刚刚到达拘睒弥,恰逢那长者子去世,送葬的队伍经过身边,耆域看了说:“这不是死人,都跟我回去。” 众人听了赶紧停下,耆域这时下车,取出一把利刃,破开那少年鼓胀的腹部,指着结成一团的肠子对他的父母诸亲说道:“这分明是贪玩好耍,才把肠子结成这个样子,以至食饮不消。好在他还没有死。” 说罢便替他将肠子整理清楚,还复本位。又取出针线,像缝衣服一般将皮肉缝合起来,再涂上疮药。 后来那长者子肚腹上的疮疤愈合了,就连毛都又长了出来,与旁边无疮疤处丝毫无异。远近诸人无不称叹。 还有一回,一个年仅十五岁的少女,临出嫁前,突然头痛闷绝。耆域闻讯赶到她家里,向其父了解到此女自幼就有头痛的毛病,近些年越来越严重了。耆域怀疑她脑中有虫,便用金刀剖开她的头颅,果然发现里面有很多大大小小的刺虫,钻食其脑,难怪她会头痛。耆域将这些虫子取出,放在盒子里,又原样缝好,用三种妙药涂抹其上,终于救了这女孩的性命。 女孩子病愈之后,感念耆域救命之恩,表示愿与其为婢。终身供养,以报再生之德。 耆域说:“我是个医师,四处行医治病,要奴婢有什么用?你要报恩,就给我五百金币做诊金好了。我能有今天的医术,老师的教导功不可没,为人者不能不报师恩。” 于是这女子便奉给他五百金币。耆域接受之后,将这笔钱带到德叉尸罗国,奉送给老师宾迦罗,以作供养。 此时的耆域已经驰名天下,在当时的印度半岛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南印度有一个大国,距离摩揭陀八千里远,其国实力尚在摩揭陀之上。其国王常年卧病,性情粗暴多疑,常以小事而杀人。左右侍者,常常感到手足无措,莫知适从。 有不少医师曾被请来为他治病,他却总是怀疑人家给他下毒,疑心一起,就下令杀了。前后所杀的臣子宫人及医师之辈,不可胜数。与此同时,他的病也越来越严重,毒热攻心,烦懑气短,如火烧身。 这时候有人向他推荐了耆域。得知摩揭陀有这么一个神医,国王立即下令,召耆域前来为他治病。 耆域早就听闻此王做的一些不可理喻之事,特别是他杀了很多医师,可见给他看病竟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因此心中十分恐怖踌躇。 思量一夜后,耆域便去祇园精舍见佛陀,询问自己是否应诏前往。 佛陀说:“你我宿命之中曾经有约,俱当救护天下。我治内病,你治外病。现在这个国王病笃,远来迎你,为何不去呢?你若是怕他起恶性杀你,可以提前做些准备。现在我教你一些方便的手段,可以使你逃脱国王的追杀。” 耆域得到佛的嘱托之后,便来到那个国家,为国王看病。 他发现这个国王的五脏六腑,血气扰扰,布满毒素。要治这种病,须以醍醐入药。但是来之前他就听说这个国王讨厌醍醐,既不喜欢闻到这个气味,更讨厌听到醍醐之名。那些不小心说了“醍醐”之名而被杀害的,前后不下千人。 耆域认为,醍醐治毒。而国王正因为有这种毒病,所以才会讨厌闻到醍醐之气。他决定通过煎炼的方式去除醍醐中的那股味道,让国王于不知不觉中喝下去。 但是这么做终归是件冒险的事情。于是耆域便对国王说:“大王的病可治,我现在就去配药,十五天可以配成。您吃了之后就会痊愈。但是大王您服用的时候,必须一饮而尽,中间不得喘息。” 国王大怒:“这是为何?你是打算下毒怕我察觉吗?” 耆域道:“大王,这药是有剂量的,还须有气息配合。倘若中途出息,气不相继,会影响治疗效果的。” 国王点头道:“原来如此。那好,我便依你就是。” 耆域道:“大王肯听我的,此病一定痊愈。另外,我还要大王的白象来骑乘。” 国王听了,勃然大怒道:“你不想活了吗?此象是我国宝,日行八千里。我之所以能威伏诸国,全凭此象。你想把它盗回家去,让你的父亲攻打我的国家吗?” 耆域说:“大王,南界山中有一种神妙的草药,您的药里若是有了这一味药,重复服之,效果更佳。只可惜路途遥远,此药又必须现采现用,所以我才斗胆求大王的象骑使用,就是要去那里采摘此药,朝去暮还,令药味相及。” 国王大喜道:“如此甚佳。那么我就将此象借给你。” 于是耆域开始煎炼醍醐,与其它草药配合。为免国王疑心,特请太后和王后做助手。并且说:“大王杀人太多,以至臣下很多人深感畏惧,难以信任。普天之下,最可信的人,莫过于母亲和妻子。所以我请太后和王后来帮忙配药,大王便可高枕无忧。” 国王听了,连声称善。 十五天后,耆域煎成五升汤药,且闻起来没有一点醍醐的味道。此药由太后和王后捧给国王,国王果然一饮而尽,也不知里面有醍醐。 耆域见国王饮了药,便乘上白象,径自回摩揭陀国。 白象速度极快,耆域跑了一段路后,便头晕目眩,只得停下来歇息。 此时已近日中,国王噫气时终于闻出醍醐的味道,顿时勃然大怒:“这小儿竟敢以醍醐骗我!怪不得求我的白象,这是要跑啊!” 此国中有一勇士名叫乌,天生神足,步行能及此象。国王立即派乌去追拿耆域,并且咬牙切齿地说:“你要把他活捉过来,我要他死在我的面前!” 乌受敕而行,果然在山中见到了耆域。他问:“你何苦将醍醐给大王吃?还说是药。现在大王命我捉你回去,你赶紧跟我走吧,到时候在大王面前陈谢自首,或许还可以活命。你若要跑的话,我必杀了你!” 耆域对乌说:“我现在跟你回去,必死无疑。可怜我今天早上没吃早饭,你能不能稍等一会儿,让我先吃了饭再走?” 乌见耆域年纪轻轻,因惧怕死亡,言辞甚是悲苦,不禁也有些可怜他,便同意了他的请求。 于是耆域取了一个梨,吃了一半,便放在了地上。又取一杯水,同样只喝了一半。口中叹道:“山泉和梨实在是上天赐予的妙药,既清香又味美,食之百病皆愈,气力兼倍。可惜长在深山之中,无人能识。我再去看看还有没有别的。” 说罢起身,又去林中找别的果子。 却说那乌是个性贪之人,特别是贪于食物,见到好吃的就忍不住食指大动。何况跑了这么远的路,早就又饿又渴。又听耆域说,这山泉和梨子都是神药,而且耆域自己已经吃了一半,料想无毒。便将剩下的半个梨吃了,又将剩下的水一饮而尽。 乌做梦也没有想到,耆域在吃的过程中,悄悄在剩下的半个梨和半杯水中下了泄药。乌吃喝后不久就开始拉肚子,到后来就像下水一样,整个人都没了力气。 耆域走过来对他说:“大王服了我的药,他的病一定会痊愈。只是如今药力未行,余毒未尽。我若现在回去,他必杀我。现在我让你生一场病,你好生歇息就不会有事,三天后就好。你若强行追我,则必死无疑。”说罢乘象而去。 此山脚下便是一座小城,依然隶属于这个国王管辖。耆域进城后找到城主,对他说:“山上有一个病人,乃是国王的使臣。你赶紧派人过去,将他接回来好生养护,要喂他糜粥等物,千万别让他死了,若是死了,国王会灭了你这座城池。” 耆域说罢便离开了,城主不敢怠慢,赶紧亲自带人上山,将乌迎回城中好生养护。 三天后,乌的身体终于康复,回都城见王请罪,国王却出奇地没有生气,反而对他说:“多亏你没有将他抓回来,否则我当时正在气头上,非打死他不可!现在我的病已经好了,心情也比以前好了许多。这耆域当真是个神医!” 不久,国王又遣使者到摩揭陀国,奉迎耆域,说是要报答他治病的恩德。耆域却是心有余怖,不太想去。 于是他又去佛陀那里,询问自己是否可去。佛陀说:“你已经医好了他的外病,我也应当去治他的内病。既然宿命之中已有弘誓,该当成就这一功德。为什么要中途停止呢?” 耆域听了佛陀的话,便随使者而去。 见到耆域,国王甚是欢喜。命他坐在自己身边,把着他的手臂说:“这次真是多亏了仁者,我才得以新生。我该分一半国土给你。这王宫中的采女、府库里的宝物,你都可以任意挑选。” 耆域说:“我本来就是摩揭陀国的太子,土地、采女、宝物样样都不缺。但是我不稀罕这些东西,也不喜欢治理国家,所以才离开宫廷,行医济世、与人看病。其实,人不仅外在的身体会得病,内在的心灵更容易得病。好在大王是个有智慧的人,答应了我的条件,致使外病痊愈。如今,您若是还能答应我一个条件,则内病也可痊愈。” 听了这话,国王立即问道:“是什么条件?你说出来,本王即刻照办!” 耆域道:“我希望大王能够皈依佛陀,受持明法。” 国王奇怪地问道:“佛陀是谁?佛法又是什么?” 于是,耆域向国王简单介绍了佛陀的巍德和佛法的殊胜,国王听得惊叹不已,立即就要乌去牵白象,让他去摩揭陀国去迎请佛陀。 耆域微笑着说道:“不用白象。只要大王您斋戒清净,虔诚祈请,佛必自来。” 国王便照他说的去做,第二天一早,佛果然与一千二百五十比丘来到宫前。国王恭敬地将佛陀与诸比丘请入宫中供斋,佛陀开始为国王说法讲经。 听了佛陀的说法,国王心生意解,发起无上道心。想起当初因病而导致戾气十足,多嗔多杀,心中十分后悔。于是便在佛前至诚忏悔,对那些被无辜枉杀的,下令厚葬,又赐予他们家人钱财,让他们家中眷属衣食无忧。 不久,这个国家举国大小,皆受五戒,当初的戾气一扫而空。佛陀和他的弟子们也被当地人尊称为“大医王”。 僧伽耶舍法师总结说:“耆域之所以能够称为名医,无疑是一辈子得力于佛陀,所以他对佛法十分恭敬。而佛教医学因为得到第一名医耆域的协助,才形成佛陀的医学。所以,佛陀也是佛教医学的始祖。” 玄奘感慨万千,佛陀的经典当真是包罗万象,全面涉及了内明、声明、因明、工巧明和医方明等学问,堪称智慧的宝库。 耆域之后,最著名的“阿优吠陀”是舍罗迦和妙闻。其中,舍罗迦是迦腻色迦王的御医,他的医著《舍罗迦本集》中,探讨了诊断、疾病预后和疾病分类等问题,并把营养、睡眠与节食视为维护人体健康的三大要素。书中提到的药物达五百种; 妙闻稍晚于舍罗迦,因而他的医学著作《妙闻本集》的内容更加丰富,除解剖学、生理学、病理学外,还研究了内科、外科、妇产科和儿科等病症,达一千一百二十种。尤其是外科手术,更是神奇至极。书中记有一百二十种外科器具,并有拨除白内瘴、除疝气、治疗膀胱结石、剖腹产等手术方法,所记药物多达七百六十种,极具实用价值。 在学习这些医学著作的同时,玄奘也向印度僧医们介绍了东土的草药和针艾之术,还给他们讲述了那个有关针灸起源的有趣的故事—— “很久以前,在一场战争中,一个士兵被箭射中了,幸运的是,他没有死,也没有流太多的血,甚至不觉得有多疼,反而以前常犯的一种顽疾竟然奇迹般地痊愈了!这样的偶然事件后来又发生了几起,一些有心人便开始有意识地用一些尖利的石头或削尖的木棍来刺激身体的某些部位,用来治疗疾病或减轻疼痛,这就是最早的针灸。” 听了这话,很多人颇不以为然,认为这比神话还神话。可是,当他们亲眼看到一个嘴歪眼邪,口角流涎,喝水呛咳的老者被玄奘一针下去,症状竟然减轻了不少,变得能说话,能喝水,目光也明亮起来,面目表情也正常了许多时,都忍不住连连称奇,忙不迭地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玄奘回答道:“他是因气血不通才得此疾,我以银针刺其穴位,通其气血,自然可以治愈。” 众僧听了,惊叹不已。 在玄奘看来,东土医学与印度医学各有其经,若能结合起来,确实可大大提高疾病的治疗效果。 第二十八章 告别迦湿弥罗 除依止僧伽耶舍大师,学习因明、声明、医方明及各部派小乘佛典外,玄奘有时也抽空去城中那些新开的经所论场旁听,虽不参与辩经,但他仔细揣摩每一位论师的话,细细加以领会,以便使自己能够迅速掌握各部派的佛学理论。他本就悟性非凡,听过之后便能触类旁通,夜晚常在贝多罗叶上写下自己的见解。 与此同时,国王派的那二十位抄书手,也住在阇耶因陀罗僧伽蓝里,轮番为玄奘抄书。玄奘则在听课之余,同另外五名助手一起,将这些抄录好的经书校对整理出来。 这座寺院里果然也有两只“喵呜”,看上去真像两只幼小的豹子,却比豹子小巧可爱得多。玄奘抄经之时,这两个小家伙就在他的脚下转来转去,时不时地用圆圆的脑袋蹭着他的身体,甚至跳到他盘曲的腿上。每当这个时候,玄奘便学着当地人的样子,用手轻轻挠一挠它们的下巴,或者摸摸它们的脑袋。两只“喵呜”显然很喜欢这种抚摸,立即便会找个舒服的姿势趴下来,发出心满意足的呼噜声。 玄奘不喜欢“喵呜”这个称呼,他依照中原古书中记载的那种类似的兽,称它们为“猫儿”。这两只猫儿体毛柔软,看上去乖巧可人,却是不折不扣的小型猛兽,它们的双目明亮如灯,爬高蹿低如履平地,行走起来悄无声息,具有不可思议的敏捷性。 不过,玄奘没有看到它们捕鼠。实际上,他就没有在这座藏经楼里看到过老鼠,这两只猫儿平常吃的是烧熟了的三净肉,它们的存在只是为了吓走老鼠。 转眼几个月过去,在僧伽耶舍长老的精心指点和帮助下,玄奘如鱼得水,不仅了解学习了印度的五明大论,全面掌握了因明学的知识和逻辑辩论技巧,还抄阅了大量的佛学经典,学业大为精进。 这天傍晚,玄奘同往常一样,要去藏书楼里整理经卷,谁知刚一打开房门,就见十几位中青年僧侣站在门外,俱都是一脸严肃的样子。 玄奘觉得有些奇怪:“诸位师兄是——” 其中一位僧侣上前一步,合掌问讯道:“你便是那个来自边地的玄奘法师吗?” 玄奘皱了皱眉,印度的佛教徒认为,有佛法的地方便是世界的中心,其余地方都是“边地”,而生于边地属于八种恶报之一,因为你可能一生都无缘听闻佛法。也正因为如此,法显大师在他的《佛国记》中,称摩揭陀国一带为“中国”,这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宗教称呼。 但是,像这样直接说人家来自“边地”,毕竟是极不礼貌的行为。只此一句,就可以断定对方是来找茬的了。 “贫僧正是,”玄奘淡淡地说道,“不知诸位师兄是从哪里来的,到此有何见教?” “我们是迦湿弥罗国诸寺的僧侣,”那人道,“我的法名叫辰那饭荼,一向修习大众部佛法,与法师也算是同道之人。法师来达摩舍罗城已有数月,可曾听说过我的名字?” 玄奘摇了摇头:“贫僧远道而来,每日里只是听经抄经,不大过问其它事情,确是孤陋寡闻了。” 辰那饭荼的脸上现出几分失望和郁闷的神情,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随即便又平静如初。 “这位是僧祇部学僧辰那呾逻多,”他指了指自己旁边的伙伴,“难道法师也不曾听说?” 他紧紧盯着玄奘,那神情仿佛是说,只有最狂妄无知的人才不会听说这位的名号。 然而玄奘依旧摇头,他并不介意别人说他无知,他正是因为“无知”才万里迢迢来天竺求法的。 那个叫辰那呾逻多的脸上明显有些挂不住了,走上前,冷冷一笑道:“看来法师是把全部的心思都用在了佛法修习上,全不把其他人放在眼里。听说僧伽耶舍大和尚非常赏识法师,不仅于佛法上倾囊相授,还说法师可继世亲昆季之风,可有此事?” 玄奘道:“弟子万里远行,来到佛国,只为能学到真正的完整的佛法。人身难得,生命如朝露一般短暂,而佛法又广大无极。若不珍惜光阴,精进努力,便如犯了盗戒一般。幸而佛陀庇佑,让我遇到僧伽耶舍长老,不顾年迈励力敷扬,传授玄奘佛法真谛以及因明、声明等学问,玄奘真是感激不尽,无以为报,唯有更加精进而已。至于赏识一说,不过是老法师的抬爱之情,玄奘如何敢当?” 辰那饭荼及同来的僧侣们见玄奘说话不卑不亢,确是高僧风骨,心中也不禁暗自赞叹。 说起来,这些中青年教众大都年富力强,其中有些人已在此地求法修习多年,论学识虽然比不上僧伽耶舍,但在当地也算得上是小有名气。他们这次到达摩舍罗城来,只是因为这里大开道场,因而来此修习和辩论。谁知住了几日,听到最多的竟然是玄奘的名字。 特别是僧伽耶舍长老,常常感慨地对他们说:“那个东土学僧实乃难得的佛学奇才!你们莫看他年纪轻轻,却是学力深厚、知识渊博。我看在迦湿弥罗的僧众之中,还没有人能够超过他。唯一可惜的是,他出生的国家太遥远了,没有机会从小亲近圣贤的遗芳,又不能久居于此,否则以他的聪明、学识和修养,弘扬佛法,足以继承世亲菩萨的风骨了!” 僧伽耶舍长老对玄奘的夸赞,无疑将他推向了风口浪尖,这些大众部僧侣们当然很不服气,纷纷说道:“那个沙门来自遥远的僻地,年纪又轻,口音又古怪,能读过几夹经书?想必是个徒有虚名之辈,大师又何必如此看中他?” “是啊,我们在此修习多年,不仅熟知各类经典,也获得了很多名誉,大师反说我们都不如他,这也太过了吧?” 僧伽耶舍长老看了这些僧侣们一眼,淡淡地说道:“愚笨的人得到知识和名誉对自己毫无益处,不但损了自己的幸福,而且还会刚愎自用,造出孽因。” 听了这话,辰那饭荼等人越加恼怒,于是结伴来玄奘门前诘难。 玄奘将这些僧侣请到自己的禅房内,众人围成一圈坐下,开始就一些佛学上的问题展开讨论。 虽然对僧伽耶舍长老的评论不以为然,但众僧还是很清楚玄奘的聪明和辩才。他们只是在想,这个外国沙门来此不久,就算是有几分辩才,左不过是仗着自己年纪轻,反应快,占些优势罢了,未必就真的有那么高的学问。于是便故意挑些偏僻深奥的典故诘难,着意难倒玄奘。 玄奘明白,这些人就是专程来向自己挑战的。这样也好,既然在佛国学经,哪有不应对辩论的道理?回答这些僧侣的问难,也算是对自己这段时间所学的一次检验了。 这么一想,心情越发平静,对众僧提出的佛学典故娓娓道来,对那些疑难的地方,也剖析得明明白白,很轻松地便将这些挑战者一一驳倒。 众僧此次前来,原本是有些轻视之心的,如今见这远来的沙门面色从容,语言流畅,回答那些咄咄逼人的问题时,更是冲和平淡,毫无蹇滞,脸上也无一丝一毫傲慢的态度,都不禁为之鄂然。 辰那呾逻多毕竟是僧祇部的高僧,还算有些修行,与玄奘对论几句后,便知对方是个真正的学者,且为人谦逊,又留余地。心中越来越佩服。当即起身,恭敬礼拜道:“法师气度非凡,学识渊博,学僧远不及矣,今日冒昧前来打扰,深为惶恐。” 见辰那饭荼已经心悦诚服地认输,众人自然也说不出什么来,纷纷拜别而去。 从此玄奘声名大震,很快传遍迦湿弥罗国,传遍北印度的各个国家。 这以后的日子里,没有了辩经的干扰,玄奘终于可以踏踏实实地潜心于佛学之中。 对于玄奘来说,这样的时光总是过得飞快。一转眼,他在迦湿弥罗国已经生活了整整一年。 这一年,对玄奘来说至关重要,他取经的目的地本是中印度摩揭陀国的那烂陀寺,那里才是印度佛教的最高学府,在进入那里之前,他必须做好充分的准备,学习语言和逻辑等其它应用知识。而现在,他已经准备好了; 这一年来,玄奘的梵文大进,不仅能够熟练地用悉檀体写论文,且在与来自五印度的各个高僧学者的交谈中,各民族的语言和方言也已能熟练地加以应用,口音越来越接近于本地人,这为他日后求学和周游五印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这一年来,玄奘对印度佛学进行了一次系统而全面地了解,将五百罗汉第四次集结的三十万颂佛经一一细读并抄录,读完了九十六万字的佛教典籍,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梵文经藏,并开始着手翻译抄录下来的经书; 这一年来,玄奘几乎参观了迦湿弥罗国内所有的圣迹——他先是巡礼了五百罗汉的遗迹,又参拜了迦腻色迦王用石函封记铜经文的大塔。在那座大塔里,他见到了迦腻色迦王手书的经文,此经封存一个石函之中,已经保存了数百年…… 然而玄奘并没有忘记他的使命,所谓千里搭凉棚,没有不散的宴席。他决定离开迦湿弥罗,继续前进。 看到玄奘在精心捆扎包裹那些抄录好的经文,僧伽耶舍长老和众多僧侣颇为不舍,纷纷劝他长住下来,别再四处奔波。 玄奘道:“蒙恩师和诸位大德盛情挽留,玄奘安敢不遵?只是玄奘此行,是为求法取经,利益众生。又怎能贪图一地之安逸,止步不前?正所谓天外有天,佛法无边,让玄奘去中印度吧,玄奘定不负大家所托,矢志弘扬佛法。” 这番晓之以礼,动之以情的话,让高僧们非常感动,他们明白玄奘去意已决,无法挽留,遂不再劝阻。 贞观四年三月(公元630年),玄奘告别迦湿弥罗国,告别恩师僧伽耶舍和热情的国王,告别藏经楼里那两只可爱的猫儿,带着四匹马拉的经文,离开了迦湿弥罗国的都城,一路往西南方向而去。 一路上风餐露宿,走了七八天,一百四五十里路,终于在大河以北,大山之南,发现了一座大众部佛寺。 玄奘立即进去挂单,这里面居然有僧徒一百多人,住持告诉他,从前,佛地罗论师曾在这里撰写大众部经典《集真论》。 在这所伽蓝里美美地歇息一晚后,玄奘继续往西南方向行走了七百多里,越过一道山岭,抵达半笯蹉国。 这也是北印度的一个山国,国中没有君主,隶属于迦湿弥罗。玄奘一路行来,发现这里山峰峡谷居多,农田耕地较少,盛产各种花卉、水果,特别是庵没罗果、庵弭罗果、乌谈跋罗果、跋达罗果、茂遮果,当地人酷爱这些水果的美味,因而家家户户种植成林。 这里的佛教同样已经衰微,国中有伽蓝五所,都已荒芜倒塌,除都城北部的一间佛寺内有几个僧人外,其余地方都没有看到僧侣。 好在当地民风质朴,百姓们也信佛,对过路的玄奘颇有好感。无论他走到哪一家,都有新鲜的果子招待,他们甚至用甘蔗来喂玄奘的马,然后聚在一起,听这远来的僧侣讲些简单的经文。走之前,又在他的行囊里塞满干果。 离开了这些好客的村民,玄奘一人四马,在山间行走了十余日,到达下一个国家——曷逻阇补罗国。 这里的地势依然险要,大部分地方都是山岭,平原狭小,物产不丰,民风刚烈,居民们肤色黝黑,个子矮小,身上裹着皮毛,形貌甚是丑陋、猥琐。 都城内倒是有几所简陋的伽蓝,有少量僧徒在里面修行。婆罗门天祠只有一所,却是富丽堂皇,门前聚集着大量的外道,看起来甚是热闹。 在这所神庙前,玄奘遇到了一支前往中印度的商队,领头的名叫钵利奥逻,随行的五六人都是同一家族婆罗门种姓的商人,还有七八个雇拥来搬运行李的首陀罗奴隶。 钵利奥逻虽为婆罗门种姓,却也是一位虔诚的佛教信徒,因而一看到玄奘就热情地打招呼,问出一连串的问题—— “你这沙门不像是本地人,打哪儿来的?怎么就一个人?还牵了四匹马!你也打算做点生意吗?我跟你说,这里的民风不太好,你要当心被抢劫!倒不如跟我们一起走吧,我们人多。不过你得先让我看看你都带了些什么奇货!” 玄奘觉得好笑,对这个热情的商人说:“多谢盛情。我是远来求法的僧侣,对做生意可没什么兴趣。这马上带的也不是货物,而是经夹。” 钵利奥逻显然不信,玄奘便给他看了自己的行李。果然,四匹马背上驮的除了干粮饮水和一小部分文具衣物外,其余的全是经夹。 钵利奥逻顿时肃然起敬,立即恭敬地顶礼谢罪道:“是弟子太过鲁莽,冒犯了圣者。” 玄奘按照印度的习俗,为他摩顶祝福,搀他起来道:“你没有冒犯我,倒是我要谢谢你,为我的安危担忧。” 钵利奥逻笑了:“法师这是准备到哪里去?” 玄奘道:“暂时打算先去磔迦国,再去中印度。” 钵利奥逻大喜:“巧了,我们同路!法师与我们一起走吧。” 玄奘微笑点头:“你们打算什么时候走?” “现在就走,”钵利奥逻道,“我跟你说法师,这曷逻阇补罗国没什么好看的,城中也没有君王,就是迦湿弥罗的属国。我在这里呆了两天了,只想早点离开。这里的人模样丑陋,性情粗暴,礼义轻薄,说出来的话也庸俗不堪,都是些低劣不祥之人。像法师您这样的,还是离他们远点为好。” 对于他的评价,玄奘不置可否。但要说早点走,他倒是没意见,也的确不打算多耽搁了。 第二十九章 《吠陀》的世界 一行人整装出发,行走了一个多月,终于出了克什米尔地区,来到位于印度北部拉微河和印度河中间的磔迦国。 磔迦国,算来也是北印度地区的一个大国了,周围有一万多里,因为靠近沙漠地带,又正值夏季,所以这里气候干燥,暑热多风。不过,这儿的人却很漂亮,个个浓眉大眼,态度友善。 玄奘一行先到了阇耶补罗城,打算找一家寺院歇息,但是在城内转了一圈儿,居然看不到一间佛寺,倒是婆罗门教的天祠,一所挨着一所,足有上百所! 商人们都有些累了,钵利奥逻建议,到天祠里去投宿。玄奘无可奈何,只好应允。 他们选择的天祠就在城西门外,相对偏僻一点。 钵利奥逻上前敲门,玄奘和商人们站在他的身后,而那些首陀罗奴隶们则牵马站在二十步以外的地方等候。 这个天祠内有婆罗门教徒二十多人,身上穿着野蚕丝织成的憍奢耶衣。他们见投宿的人中有一个佛教沙门,不禁觉得奇怪。 钵利奥逻正要介绍,一个年轻教徒突然说道:“这位就是在迦湿弥罗国舌战群僧、讲演佛法的玄奘法师吧?” 玄奘心中暗暗惊奇,第一没想到这些婆罗门教徒居然也知道佛教内部的事情;第二没想到人家只一眼就认出了他。 于是合掌上前道:“不敢,正是玄奘。仁者是怎么认出贫僧的?” 那教徒笑道:“这里面只有法师一人在脚上穿衣,所以猜到。” 玄奘低头看看自己脚上的草鞋,不禁哑然失笑。印度人没有穿鞋的习惯,无论贫富贵贱,几乎所有人都光着脚走路,偶尔冒出个穿鞋的确实引人注目。 初到北印度时,他原本也想入乡随俗来着,但最终还是决定不委屈自己的脚——前方毕竟还有很长的路要走,北印度地区白天炎热,地面被太阳晒得滚烫,光脚踩上去很容易烫伤;夜晚,寒气从雪山上吹下来,赤脚行走又容易受寒伤身。何况他还要翻山越岭,万一不小心,被尖锐的石子或荆棘刺伤,岂不是白白耽误了时间?因此他便用当地的香茅草或吉祥草为自己编织草鞋,以保护双脚。这样的草鞋颇为结实,能穿不少时日,印度到处都是这两种草,穿烂了就随手扔掉,再换一双,也不可惜。想不到这竟成了别人识别他的标志了。 这些婆罗门教徒显然非常高兴,纷纷欠身施礼道:“法师的才干令人佩服,我们听说后也都想见上一见。想不到今日就来了,这真是大梵天王的保佑啊!” 说罢,立即将玄奘和众商人请到天祠内歇息。 玄奘心中很是感动,看来印度各国的婆罗门教与佛教之间,并不都是你死我活的敌人,有些地方反倒是彼此了解,相互敬重的。这阇耶补罗城的婆罗门教徒能够摒弃教派纷争之见,热情地招待他们,已经足够说明这一点。 商队中的首陀罗奴隶们并没有随主人一起进入天祠,只在外面将行李货物和玄奘的经书卸下,摆放整齐后便同马匹们一起去马棚内歇息。至于那些行李经书,自有天祠内的高种姓仆人帮他们抬进去。 玄奘一向睡得迟,在房间里做完晚课后,便决定去找一位教徒借几本婆罗门教的典籍来看。 刚一出门,恰好碰上那个在门口猜出他名字来的年轻教徒,玄奘向他说明来意,那教徒问道:“法师想看什么书呢?” 玄奘道:“《吠陀》,可以吗?” 这是“四吠陀典”之一,是婆罗门教最古老的经典。自进入北印度以来,玄奘就反复听人提起过这部书。人们都说,《吠陀》代表的是知识,这使得玄奘非常好奇,一直希望能有机会看一看,因为他相信,从这部经典中,他可以深入了解印度人的思维方式。 不过他也知道,婆罗门对这种圣典非常看重,一般是不会拿给外国人特别是异教徒看的。自己也就这么一问,即使被拒绝了也损失不了什么。 果然,那青年教徒很是惊讶,犹豫了一下,还是点头道:“请稍等,我去问一下祭司。” “多谢仁者,”玄奘合掌道,“请问仁者怎么称呼?” “我叫色跋罗,”那教徒道, “法师是个有名望的学者,祭司一定会同意的。” 果然,等了不一会儿,色跋罗就回来了,双手捧着一叠贝叶夹。 玄奘向他道了谢,便在房间里翻看起来。 佛教与婆罗门教最大的不同是,佛教没有创世神,而婆罗门教有。他们信奉梵天创世说。不过,他们并非单纯的一神教,除梵天外,还有其它神祗,但这并不能动摇“梵天创世”的根本理论。 《吠陀》里的宗教思想并不复杂,也没有太多的哲理和推导,相反,它的教义非常简单。 说到底,就是三条:吠陀天启,祭祀万能,婆罗门至上。《摩奴法典》中也提到过这三条。 “吠陀天启”就是说,吠陀的思想都是由梵天亲口启示给人类的,是不可以随意改变的; “祭祀万能”顾名思义,是说宗教的最高与最终形式,就是祭祀。婆罗门教有很多不同的宗派,主祭不同的神明。每一个宗派都极其重视祭祀,他们认为,只有祭祀才可以讨得大神的欢心,从而达到各种不同的目的; “婆罗门至上”就更好理解了,婆罗门的地位凌驾于其它种姓之上不可动摇,当然,这也是梵天的意志。 婆罗门垄断了对《吠陀》的解释权,他们将最高之神称为“梵主”,即婆罗门主;祭神者称为“梵志”,即婆罗门种姓,宣扬神为人之本性,人为神之体现,因而人与神共一梵体。 就着那些闪亮的银匙灯,玄奘饶有兴味地一路读了下去—— 大梵天是有名字的,他叫婆罗贺摩,是创造一切的本源,即创造之神。 《吠陀》中说,梵天出自“金胎”,即梵卵,他把卵壳分成两片,在上为天,在下为地,一直扩展为宇宙。 “这不就像盘古开天辟地一样吗?”玄奘心中暗想。 三国时,徐整的《三五历纪》中说:“天地混饨如鸡子,盘古生其中,万八千岁,天地开辟,阳清为天,阴浊为地……”与这里关于梵天的描写是多么的相似啊!果然,伟大的文明之间总有些共通之处。 不过也有人说,梵天是至高存在“梵”和阴性能量“自性”或“幻象”的儿子。 在宇宙创造之时,梵天创造了十一位生主,据说是人类的祖先,摩奴就是其中之一。除此之外,他还创造了七位圣哲,共同协助宇宙的创造。 由于他所创造的生主和圣哲都是从他的精神而非肉体生出来的,因此他们又被称为“心之子”。 《吠陀》里面当然少不了提到种姓思想,且讲出了具体的原因,书中说,梵天用口创造了婆罗门,用手创造了刹地利,用膝创造了吠舍,用足创造了首陀罗。因而各个种姓是天生的不平等。所以,一个首陀罗骂了婆罗门,就要遭受割舌的惩罚;而一个婆罗门杀死一个首陀罗,却只需要赔些钱了事。 种姓制度已经渗入到印度人的骨子里,各种姓的人在地位上泾渭分明,即使是最低等的人,也不觉得由婆罗门来掌握教权,垄断知识有什么不合理之处,就像商队中的那些首陀罗,他们平静地干着粗活,平静地去马棚睡觉,脸上丝毫看不出有什么委屈和不满。 玄奘迅速将这一页翻过,看这种涉及种姓的东西总会令他产生一种沉重的感觉,还是看梵天与诸神的故事比较有趣—— 梵天的坐骑是孔雀,天生就能够分离牛奶和水,喻示着每个人都要能够学会分辨善恶,继而扬善弃恶。 梵天虽然是创造之神,却并不常常介入诸神的事务,而且也更少涉入生死大事。因此又有一个遍入天神毗湿奴,专司保护梵天创造的东西,即保护之神; 此外,还有一个大自在天湿婆,主抓破坏,即毁灭之神。 这三大主神作为生发者、维持者与融化者,分别代表了宇宙的创造、维持和毁灭三个过程。 玄奘对那个湿婆大神尤其感兴趣,《吠陀》中说,他是死亡和时间的化身,头戴骷髅做成的花环,由魔鬼和邪恶精灵陪伴左右。梵天创造了他,但最后却控制不了他,以至于让他斩掉了自己的一个头。梵天又被称为“四面佛”,但其实他原本有五个头,后来之所以只剩下了四个,就是因为第五个头被湿婆砍掉了。 在玄奘看来,这个喜欢破坏的家伙应该是一个恶神才对,谁会喜欢一个破坏者呢?可偏偏印度人主供湿婆大神的最多,包括他借宿的这所天祠。看那些教徒们毕恭毕敬的样子,他就觉得这真是一件很奇怪的现象。 为什么要供奉一个破坏者?难道是因为他很厉害? 玄奘百思不得其解。 关于湿婆砍掉梵天头的典故,玄奘就曾不止一次地听一些当地人绘声绘色地说起此事。他们说法各异,然而令玄奘倍感惊异的是,多数人从感情上站在了湿婆这一边。 一种说法是,有一天,毗湿奴问梵天,谁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梵天回答说:“我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所以,毗湿奴你也应该崇拜我。”梵天的话令湿婆大怒,因为湿婆认为他才是创造宇宙的至高无上的创造者,于是,愤怒的湿婆砍掉了梵天的第五个头。 还有一种说法是,梵天创造了智慧女神辩才天,辩才天应该算是他的女儿,但梵天却又娶了辩才天,有违伦理,故而他的一颗头被湿婆给砍掉了。 原来,这个破坏之神居然还在乎伦理,这令玄奘感到非常有趣。 这时,色跋罗又回来了,显然是不放心这部圣书,印度的书籍复本量极少,像《吠陀》这样的书,一座神祠里最多只有一部,可不能随随便便地落在异教徒的手中。 玄奘将《吠陀》还给色跋罗,随即提出了一个问题:“玄奘见过很多信仰多神的教派,大都崇拜那些象征吉祥或胜利,财富或权力之类的主神,为什么你们会崇拜毁灭之神湿婆?” 色跋罗道:“湿婆大神不仅是毁灭之神,还是生殖之神。你看到我们供奉的林伽了吗?那就是湿婆大神的阳器。它的底座是约尼,约尼是女性生殖器,象征湿婆的妻子。” 听了这话,玄奘着实吃惊不浅。 他一进神祠就见到那根所谓“林伽”了,当时只是觉得这根柱子很奇怪,“林伽”是梵语——“标志”的意思,他原以为这是湿婆使用的武器或法器什么的,没想到事实大大超出他的预料。 “另外,”色跋罗接着说道,“湿婆还是苦行之神,终年在喜马拉雅山上修炼,通过最严格的苦行和最彻底的沉思,获得最深奥的知识和最神奇的力量,这也是我们这些婆罗门修士所追求的……” “等等等等,”玄奘更纳闷了,“你说湿婆在雪山上修苦行?那他不是也要打坐入定吗?” “是啊,”色跋罗眨着眼睛道,“爱神伽摩曾经将雪山神女引到他的面前,破坏了他的苦行,令他重堕爱欲之中,结果湿婆大神大发雷霆,发出神火,将爱神烧成了灰烬!” “居然如此狂暴,”玄奘苦笑道,“湿婆修苦行,烧爱神,你们却供奉他的阳器,他究竟是纵欲还是禁欲呢?” “这有分别吗?”色跋罗反问道,“生殖与毁灭、创造与破坏,纵欲与禁欲,这就是湿婆的性格。难道生不就意味着死,禁欲不就意味着纵欲吗?” 这逻辑真是太霸气了!以至于玄奘连当场反驳的心情都没有了。 后来他才知道,湿婆派的婆罗门教徒主要供奉的就是林伽,拜人形湿婆像的极少,有些教徒的胸前甚至还佩戴着林伽的标志。 或许生殖和死亡真的与这娑婆世界的每一个人都息息相关,所以湿婆才受到广泛的崇拜吧。 见玄奘若有所思的样子,色跋罗更加眉飞色舞地说道:“湿婆还是舞蹈之神,创造出刚柔两种舞蹈,被誉为舞王;他拥有一支强大的军队,全部由妖魔鬼怪组成,他是它们的统帅,所有的妖魔鬼怪都受制于他;他的妻子是雪山神女突伽天,美艳而又嗜杀,同样具有生殖和毁灭这两种力量。有一回,突伽从后面用双手捂住了湿婆的双目,结果从湿婆额头上瞬间出现了第三只眼!这只眼能喷出毁灭一切的神火,杀死所有神和一切生灵。他曾经用这只眼睛将三座恶魔城市烧成灰烬,也是用这只眼睛将那个引诱他脱离苦行的爱神无情地烧死;此外,他还是风暴之神,能发出毁灭一切的闪电!他连梵天的头都能砍下来,你不觉得这种力量很强大,很令人向往吗?” 原来还是崇拜强者的心理啊!玄奘心中暗想。 既然提到了梵天,他便又问了另一个问题:“贫僧在印度各地看到过很多婆罗门神殿,其中主供湿婆的固然最多,其次是毗湿奴,却极少看到有供梵天的,这是怎么回事?梵天不是创造之神吗?最不济也是三大主神之一,为何很少有人崇拜呢?” “法师有所不知,”色跋罗微笑道,“梵天是因为受到了诅咒,所以才乏人崇拜。” “哦?”玄奘更加好奇,“谁能诅咒这样一个大神?” “是婆罗门仙人布里古斯。” “婆罗门仙人?”玄奘惊讶极了。 在印度,仙人是在天人、人和阿修罗的范畴之外的一个存在,他们中的一部分是由凡人苦修而得到神通,一部分是世袭的,还有一部分是精通吠陀的圣人贤哲,拥有博学的知识、较高的道德和一定的法力神通。他们大多衣衫褴褛,却颇受人尊重。 玄奘一直觉得这些所谓的“仙人”其实就是一些出类拔萃的婆罗门修士,有的还是学者,比如创作《罗摩衍那》的诗人蚁垤仙人,数论哲学的创始人迦毗罗仙人,以及著成《声明论》的语法学家波你尼仙,当然,还有那个给初生的佛陀看相的阿斯陀仙人。 要说这些仙人都曾通过禅修或苦行而获得了一定的神通,这个还可以理解。但要说他们连梵天这样的大神都能施以诅咒,就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了。 第三十章 再遇般若羯罗 “仙人通常都是凡人吧?”玄奘问道,“最多介于人与神之间,怎么可能连主神都能诅咒呢?” 色跋罗摇头笑道:“这个世间有两种神,一种是天上的众神,另一种就是婆罗门仙人,又称梵仙,他们是人间的神!法师你是个外国人,所以不知道。梵仙是极其尊贵的存在,就连天神都对他们充满敬畏,否则众友仙人也就不会用骇人的苦行去得到它了。” “这是什么意思?众友仙人又是何人?”玄奘问道。 色跋罗道:“众友仙人原本是一位刹帝利国王,名叫憍尸迦。他看上了极裕仙人那头能满足一切愿望的如意神牛,提出用无数财富去交换它,却被极裕拒绝。于是憍尸迦就企图用武力抢夺,他派出一百个儿子带领众多军队去讨伐极裕,都被出身婆罗门种姓的极裕仙人轻易击败。他的军队被消灭,一百个儿子被极裕仙人的诅咒烧成了灰,从天神那里借来的各种武器和法宝也被一一化解。这位国王终于意识到刹帝利的力量与婆罗门相比是如此渺小,于是下决心修大苦行来改变自己的种姓。他修行了几千年,终于把自己的种姓变成了婆罗门。” 听了这话,玄奘顿感惊奇:“原来种姓还可以通过苦行来改变?” “是的,”色跋罗认真地说道,“憍尸迦的决心是如此强大,在他修行一千年后,大梵天表示可以认可他为一位王仙,但他认为自己的目的并没有达到,于是继续苦行下去; “后来,因陀罗派出一名美丽的天女弥那迦下凡去诱惑他,企图破坏他的苦行。而那位弥那迦一开始也成功地迷惑了他,但是后来众友识破了因陀罗的诡计,将已经怀孕的弥那迦赶走。后来弥那迦生下了一个女儿,就是著名的沙恭达罗。 “梵天见他如此决心,亲自赶来授予他‘大仙’的称号,这可是只有‘生主’才能享有的殊荣!但是众友仙人还是拒绝了,他说他的目的是成为婆罗门,于是继续苦行。 “天神们得知众友仙人的苦行不仅没有停止反而变本加厉,一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因陀罗又派出了一名天女兰跋前去诱惑众友仙人,但立刻就被识破,兰跋被愤怒的仙人变成了一块石头。 “最后,众友仙人的苦行功果终于被梵天和所有天神承认,如愿以偿地成为了一位梵仙。极裕仙人也承认了他的修为,两个人最终化敌为友。”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苦笑着摇头:“天生的种姓居然可以通过苦行来改变,问题是,他成为婆罗门又怎样呢?是为了取得一个尊贵的地位?还是仅仅为了抢夺极裕仙人的那头神牛?他最终得到那头牛了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色跋罗道,“不过,婆罗门仙人的法力是很强大的,就连三大主神也要屈服于他们。否则就会遭到他们的惩罚。” “他们如何惩罚神呢?”玄奘好奇地问道。 “主要是诅咒,”色跋罗答道,“这些诅咒一旦发出,必然会实现,就连发出诅咒者本人也取消不了。毗湿奴就因为婆利古仙人的诅咒而在凡间转世了好几回;因陀罗也经常被诅咒、制裁和戏弄;还有梵天大神,仙人布里古斯邀请他参加一场祭典,但梵天却沉浸在妻子辩才天的音乐之中,完全不理会仙人的呼唤。仙人一怒之下,便诅咒梵天,永远没有人类会崇拜他!所以法师你也看到了,五印度境内,供奉湿婆和毗湿奴的神庙遍地都是,供奉梵天的却寥寥无几。” 玄奘目瞪口呆:“如此说来,这些婆罗门仙人竟是连诸神都招惹不起的人物了?” “那是自然,”色跋罗得意地诵出了一句谒子,“世界受制于诸神,诸神受制于咒语,咒语受制于婆罗门,婆罗门就是我们的神。” 原来天上的诸神居然受制于地上的婆罗门口中的咒语!这样一来,婆罗门的实际地位岂不是超过了诸神?他们可以用咒术役使诸神,而诸神则必须照办无误,否则就会受到惩罚,连创世神梵天都不能幸免! 既然天上的诸神都必须按照婆罗门的意志行事,可见这些人间的神,根本就不是什么梵天的“仆人”,而是统治宇宙的神中之神了! 这样的地位,难怪可以为婆罗门赢得丰厚的物质享受和特殊的法律地位。他们可以在触犯法律的时候,得到诸神授予的“豁免权”。 而且,由于向婆罗门馈赠礼物的人,可以在今生或来世得到种种报答,婆罗门们很快成为巨富。这也是他们所祭祀的诸神们,永远都无法享受到的。所以,婆罗门作为人间之神的地位,很难被取代。 色跋罗念完那个谒子,仔细观察玄奘的神色,却发现这位法师的脸上并没有流露出那种寻常人常见的敬畏表情,不禁微微有些失望。 他却不知,玄奘心中的失望不逊于他——本来是想听些有趣的故事的,谁知绕来绕去,最终又绕到了“婆罗门至上”的种姓制度上。 至于说,玄奘并不因此害怕什么,是因为他早已见识过诅咒。这种纯精神的攻击对于一个真正的信仰者来说,从来都是无效的。 谢过色跋罗后,玄奘回到禅床上,结迦趺坐,静静地思索着。他知道,这个世界很不完美,莫要说什么“众生平等”,便是人与人之间,也难得平等。 可难得归难得,不见得就不追求了。中国自古就有“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这一说法,虽然这个说法极少被当真,但至少还有这么个说法。这种追求、这种说法本身也是一种期望。 而像印度这样,从宗教、道德乃至法律的层面上支持这种不平等,却是他从未见过的。 他想起国内有些老百姓,虽然也很苦,但他们之中总还有人时不时地喊出“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样的口号。而那些胆子小的,安分守己的,则行善积德企求来世。就算希望再渺茫,总归还有个希望。 而印度的婆罗门却为自己编织了一个不可超越的神化地位,并且他们的经典认为,首陀罗和旃荼罗是没有来世的,他们根本就不存在所谓的“希望”。 这也就是为什么,出身婆罗门的僧伽耶舍大师会对身为讫利多种的迦湿弥罗国王祭拜神庙的行为持鄙视态度了。 在这种情形之下,佛陀能够建立一个宣扬“众生平等”的宗教,给生活在底层的人们一个希望,这是何等的不易!玄奘虽未生活在佛陀的年代,却已能感受到那如同刀光剑影般的争斗! 自从佛教和耆那教在印度兴起,婆罗门教就渐渐的有些衰落了,以至于很长一段时间,印度半岛的宗教呈三教鼎立之势,各教派之间通过论战来分辨正邪,吸引教众。印度的宗教辩论之激烈也就可想而知了。 印度是佛陀诞生的国度,却有着如此严密精微的逻辑学和辩论方法,对于在宗教辩论中失败者的处置近乎残酷和血腥。玄奘初到时对此很不理解,现在他终于有些明白了——须知一场论战的胜败不仅关乎荣辱,更直接关系到论师所在宗派的前途和既得利益。对于参与辩论的人来说,每一场论战几乎都是在以命相搏。因此,当他坐在论台上,他便赌上了他的全部权利乃至身家性命,他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这中间的过程可谓是险象环生,不亚于一场战争啊! 在婆罗门天祠内睡了一宿后,玄奘与同行的商队告别了这些热情的婆罗门教徒,继续前行。 又行了一日,他们来到奢羯罗城。这里是磔迦国的故都,玄奘去时,城垣已经崩坏,可是基址犹存。周围有三十多里,其中更有一座小城,周长不过六七里,看来是古代王城的遗址。城中居民,倒也十分富裕安宁。 要说这里比阇耶补罗城强一些的地方就在于:一进城门就看到一所佛寺,里面有一百多个僧徒,虽然研习的是小乘佛教,但玄奘依然很舒心——至少可以到佛教寺院去投宿了。 寺院的旁边还有福舍,专门用来救济贫困居民,施舍药物和食品,并为旅行者提供衣食,解决他们的旅途麻烦。 尤其令玄奘感到高兴的是,在这间佛寺中,他居然见到了自己中亚路上的伙伴般若羯罗法师! “自迦毕拭国一别,已是两年未见,不知师兄一向可好?”玄奘坐在般若羯罗的禅房内,问道。 “不及与师兄同路之时多矣,”般若羯罗笑道,“那时行路虽苦,总还能共参佛法,现在做了国师,反倒有些不自在。羯罗已经上奏国王,许我暂时辞去这个职位,好去那烂陀寺求学一段时间。” “去那烂陀?”玄奘惊喜万分,“玄奘也正要去那里,这么说,又要与师兄同路了。” “这便是羯罗与师兄的善缘了,”般若羯罗开心地笑道,“大王初时不放我走,说我早有声名,何必再去求学?羯罗便跟大王说:‘王上,您听说过玄奘法师吗?他在迦湿弥罗的时候,让这个国家所有高僧都为之折服,声名早已传遍整个北印!可尽管如此,他不还是一心求法,无有止境吗?’听了羯罗的话,大王无言以对,只得放行。”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师兄谬赞了。” 般若羯罗接着说道:“大王只跟我说,去那烂陀可以,但他要羯罗无论如何都要途经羯若鞠阇国,会见尸罗逸多大王,以通两国之好。师兄可准备去那里吗?” 玄奘点头道:“羯若鞠阇国与摩揭陀相邻,国中圣迹很多,玄奘一定会去那里的。” 般若羯罗大喜道:“还记得过黑岭的时候,就羯罗和师兄两个人,那个时候又担心迷路,又担心遇到强盗。这次可不同了,大王专门派了一队侍从做手力,护送羯罗去那烂陀寺。我看师兄身边也有商人为伴,加起来总共有三十多人,倒也是一支像样的队伍了。就算是强盗来了,只怕也得躲着我们点儿。” 玄奘微微一笑,他觉得般若羯罗实在是过于乐观了。记得当年从高昌国出来的时候,也是三十人的队伍,不还是遇到了强盗吗?更不要说,离开素叶时,统叶护可汗派了一队骑兵护送他,照样有不长眼的盗匪拦路。 不过,他没在乎这个,因为还有更重要的问题要问:“前些日子,玄奘经过阇耶补罗城,那里竟无一座佛寺。玄奘不明白,这磔迦国的国王真的信奉佛法吗?若是信,怎么能允许自己国内的一座城市里完全没有佛法的存在?若是不信,又为何会拜师兄为国师?” 般若羯罗笑道:“大王是信佛的,但也信婆罗门教。师兄你觉得奇怪吗?这个地方的人大都如此,好学多闻却又邪正兼信。” 玄奘果然觉得奇怪:“何为邪正兼信?” “就是他们往往一个人信好几种宗教或宗派,有些婆罗门教徒也相信佛教的轮回学说,有些佛教徒也接受婆罗门教的等级之说,这在别的地方是没有的。” 这在中原倒是很常见的,玄奘想,既信佛又信道,还信民间鬼神的人太多了!想不到佛国也有“见神三分敬”的地方。 但细细一想又有不同,阇耶补罗城那座天祠里的教众,虽然敬他这个沙门,却依旧执著于他们自己的信仰。所谓婆罗门教徒接受轮回学说,以及佛教徒接受等级之说,想来不过是这两种宗教在数百年的争斗中相互妥协的结果。 玄奘无奈地摇了摇头,他很不喜欢这种妥协。 般若羯罗还沉浸在与玄奘重逢的喜悦之中,他热情地介绍说:“这奢羯罗城附近还有一座大浮图,高大庄严,乃是当年世亲菩萨著述《胜义谛论》的所在,又是过去四佛说法和经行的地方,塔内至今还有四佛坐迹留存。而且此塔就在去往中印度的必经之路上,等到了那里,我带师兄去看。” “多谢师兄。”玄奘合掌道。 数日后,玄奘再次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同行,不过这一次可不再是他们两个,来自迦湿弥罗的钵利奥逻商队,以及磔迦国的国王派出的服侍保护般若羯罗的十几名手力,与他们同行,一行三十余人浩浩荡荡的向西南方向行进。 路上,他们果然看到了当年世亲菩萨著述《胜义谛论》的那座浮图,玄奘站在塔下仰望,见此塔高约两百余尺,与自己一路之上所见的塔相比,倒也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里面也没有更多的“佛迹”。 拜完佛塔,继续东行,渡过旃达罗婆伽河,又在那罗僧诃城中住了一晚。第二天早晨出城,行了数十里路,便来到了一片郁郁苍苍的大森林中。 这是一片真正的原始丛林,古树参天,藤葛缠绕,一眼望去无边无际。 “这些树大都是波罗奢树,”般若羯罗指着那些高大的树木,对玄奘说,“磔迦国的僧侣商人们又称这里为波罗奢森林。” 这些波罗奢树的叶子十分宽大,表面色青,汁液却是赤红的,所以当地人多用它来做染料,也有巫医用它制药。玄奘搞不清楚这种树叶到底能治什么病,看着有点不靠谱的样子,因此也不敢乱用。 “这里可不像是有人走过的样子……”他的目光停留在那些密密麻麻的灌木丛中。 “有人走过的,”钵利奥逻走到他的身边,插嘴道,“只不过走的人不多,这里的树木长得又快,所以路都被掩盖住了。” 玄奘点点头:“既然有人走过,那便有路。我们走吧。” 第三十一章 波罗奢森林 一行人在林间缝隙处小心翼翼地前行,脚下积满了枯枝落叶,人马踩得上面“嚓嚓”作响。 林间光线很暗,抬眼望去,茂密的树冠遮天蔽日,很难看见天空;树间藤蔓遍布,树下荆棘丛生,各种植物纠缠在一起,密密麻麻,连野草也难以生长…… 还有那千年的古藤,纠结缠绕在树上,如龙蛇盘踞,垂下百丈长条。这些长条又成了一众长臂猿猴的玩具,只见它们不时牵着藤蔓,从这棵树荡到那棵树,成群结队,悠然自得。 看到玄奘一行人进来,猿猴们呼啸着在树枝间跳跃,有胆大的干脆站在不远处,瞪着一双红红的小眼睛,盯着这些人的一举一动。一待人群走近,便打一个转身,敏捷地蹿到树上,众猴“丝丝”地喊叫喝彩,森林中一片生机盎然。 玄奘觉得有趣:“这些猴儿倒不怕人,想是这里人迹罕至的缘故。” “但愿我们也不会遇到人。”钵利奥逻嘟哝了一句。 “这是为何?”玄奘奇怪地问道。 “因为遇到的人十有八九是强盗,”钵利奥逻道,“他们百十成群,常聚在山林间劫掠行人。” 玄奘忍不住朝四周望了望——这里阴森幽暗,气氛恐怖,的确是强盗盘踞的好所在。想想看,自己这一路西来,在那穷山恶水之间,也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强盗了! “阿弥陀佛,众生皆苦,”玄奘沉默片刻,悠然叹道,“不过,强盗们要的是财物,给他们财物也就是了。” 钵利奥逻道:“若只要财物还好,只怕他们还要人命呢。” 众人说着话,深一脚浅一脚地觅路而行。正值炎夏季节,森林里一丝风都没有,闷热厚重的潮气压得人几乎喘不过气来。 这样艰难行走了两天,还是没有望见森林的边际。所有的人都已筋疲力尽,脚下软绵绵的像踩在了海绵垫子上,商人们开始盘算着找地方休息了。 玄奘却对那些波罗奢树的花朵产生了兴趣——眼下正是开花的季节,他在林中走了两天,特别注意到这些花的颜色,它们竟然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变色!日出前为黑色,日照时为红色,日夕时为黄色。玄奘原本以为这是太阳照射出来的光线效果,特意凑近了细看,不是光线的问题,确实是花色变了,当真神奇得很。 正当他饶有兴致地研究这些树花时,忽听到不远处传来大象的沉闷叫声,几个磔迦国来的手力欢喜道:“前面有野象群,这附近应该有水源!” 大家鼓起劲头,又往前走了一段,前方果然出现了一块开阔的滩地,滩地的中间凹下去很大一片,显然是一个水池。 手力们欢呼一声冲上前去,却发现那池水已经枯竭,只剩池底一洼污浊的浅水,不禁都失望地叹了口气。 玄奘朝远处望了望,只见这个水池大约半亩左右,池内外生长着密密麻麻的矮小灌木和荆棘,坡上则是一大片树林,成群的野象在树林间悠闲地漫步。 他指着那些野象说道:“既然野象群出没的地方会有水源,那就是说,真正的水源一定就在不远处。” “法师说得没错,”钵利奥逻喘着气道,“不过我们现在还是先休息一下,再找水吧。” 这一提议得到了大家的一致支持,人们从牲畜的背上卸下行李,七歪八倒地坐在地上休息。 突然,一声尖锐的哨音从林中响起,声音凄楚尖厉,听得人寒毛直竖。 大家不由自主地摒住呼吸,目光转向那哨音传来的密林方向,谁也不敢作声。 哨音刚落,就听得四周传来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周围的密林深处蹿出五六十个大汉,大都面孔黝黑,有的白巾缠头,身着短衣;有的则赤身裸体,只在腰间系一根长绳。却是个个手执刀杖,朝玄奘等人逼了过来。 看到围过来的强盗,商队和手力们大惊失色,一个胆小的首陀罗奴隶拔腿就逃,却被离他最近的强盗冲上前去一刀砍死。 其余的人见此情形,都不敢再动弹了。 眨眼工夫,强盗们已将这一行人团团围困在当中。先将行李货物全部抢夺过去,然后举着刀杖,逼令众人除去外衣,放置在一旁。 由于对方人多,又有武器,众人无可奈何,只能乖乖地照办。 一个强盗上前提起玄奘的经包,嘴里嘟哝了一句:“什么东西这么重?”手上用力一扯,只听得“哗啦”一声,数十夹贝叶经撒了一地。 “这沙门!拿这么好的布包这些东西,不造孽吗?”强盗嘟哝着,将所有的经包抖开,几个衣衫不整的家伙开始哄抢那些包布,有的直接缠到了头上,有的围在腰间。一个头领模样的家伙大声吆喝着,叫他们不准将这些东西据为己有。 玄奘自踏上西行之路起,已经不止一次地遇到过强盗劫财,大概是有菩萨的庇佑,每一次都能侥幸逃脱,因此并不惧怕。只是看到自己一向珍惜的经夹被扔得满地都是,还是禁不住有些心痛。 看看财物归置得差不多了,强盗头领朝四周使了个眼色,其余的家伙刷地一下围拢过来,解下腰间的麻绳,把这一行人全部捆绑起来。 当众人发觉不妙时,为时已晚,此时的他们除了束手就缚,已经没有了反抗的机会。 “你们……要做什么?”钵利奥逻不甘地抗议道,“不是已经……已经……把财物都给你们了吗?” 那强盗头领冷笑道:“实在不好意思,我们都是本地人,若是抢了你们,又让你们跑了,难保你们过后不带人前来讨要。” “我们不会的!”看到希望,另外几个商人赶紧恳求道,“我们向大神发誓,不再讨要这些财货。求求你们,饶了我们性命吧。” 强盗们对求饶的人群不理不睬,将这一行人全部捆绑齐当后,便像赶羊一般,将他们赶到那枯水池边,显然是要一总加以杀害。 人们惊恐万状,哭哭啼啼,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 玄奘跌跌撞撞地来到枯水池边上,冷眼四顾,发现这个水池里似乎还有些水,但显然不是很深,里面长满蒿草藤罗、荆棘树丛,人一进去估计就会被这些枝枝蔓蔓埋没。 这时,身后的强盗们已经在叽叽咕咕地商量着分赃了,玄奘转了一下头,想看看般若羯罗在哪里,背上却猛地挨了一刀背,一个强盗大声吆喝道:“不准乱动!”他只得再次将目光转向水池。 然而就在此时,他竟意外地发现,池南荆棘丛中有个洞穴!一半在水里,一半被荆棘丛遮掩着,不知深浅,更不知能不能通到外面去。 我可以从这个洞穴逃走吗?玄奘的头脑飞快地思索着——那些强盗中的大部分还在分赃,暂时顾不上他们这些“猎物”,也认定这些“猎物”跑不了,因而只有一两个喽罗在他们身后巡视。这应该是个逃走的好机会。或许,这个洞穴就是菩萨专门设计好了留在这里的…… 可是,若要进入这个洞穴,最好的方式是抓住池边的藤萝下到那个地方,我现在双手被缚,如何过得去? 正思索间,忽觉有人轻轻触碰了他一下,玄奘回头一看,竟是般若羯罗,他不知怎么凑到了玄奘身边,而那个巡行的强盗,已经走到另一边去了。 “师兄,”玄奘低低地说道,“我们逃走……” “逃?”般若羯罗小声问道,“往哪里逃?” 玄奘示意他往枯水池那里看,般若羯罗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困惑地摇了摇头。显然,那个水穴非常隐蔽,他所在的角度一时看不出来。 商人和手力们还在高一声低一声地哭泣,玄奘心里明白,这么多人一起逃生是不现实的,一旦被强盗发觉,他们一个也逃不了。更何况天知道那个水洞是否通往外面?只怕是条死路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眼下只有他和般若羯罗两人先尝试一下,看看能不能逃出,再去找人前来搭救,或许还能有一线生机。 想到这里,玄奘冲般若羯罗使个眼色,纵身朝那枯水池中跳了下去! 坑中长满荆棘杂草,玄奘跳下去时,只觉全身被人用刀子零割了一般,眼前一阵发黑,险些昏迷过去。幸好下面还有一点儿水,冰冷的水花溅到身上,头脑立刻清醒了许多。 般若羯罗虽不知他要干什么,却也紧随其后,跳了下来。 玄奘双手被缚,双腿陷入淤泥半尺有余,自然无法接应对方。眼前的荆棘丛遮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搞不清楚般若羯罗有没有受伤,便是受伤也顾不上了。 小心翼翼地观察了一下周围,玄奘轻声说道:“师兄跟我来!”便奋力拔出脚来,淌着齐腰深的水靠近洞穴。 坑中的泥很粘,走不了几步,草鞋就留在了泥里。 般若羯罗咬牙跟随在后,耳边是各种嘈杂的声响,他看不清岸上大声叫嚷的强盗,也看不清那些混乱的商人和手力,身上虽多处被荆棘刺破也浑然不觉。唯一感到不适的是,脚下的淤泥中竟时不时地有人的骨头翻上来!估计是以前的受害者吧,这么一想,不禁浑身汗毛倒竖。 好容易来到玄奘的身边,他终于看到了那个洞穴,险些叫了出来! 这时,有两个强盗已经攀着坑边的藤萝从上面溜下来,他们挥舞着缺了口的砍刀,口中大声叫嚷怒骂,杀气腾腾。可是池中荆棘太多太高,刺得他们受不了,池底的森森白骨也令他们感到很不舒服,是以走了没几步就又退了回去。 玄奘淌水钻入水洞之中,般若羯罗也随后钻了进来。 这里看上去幽深黑暗,多数地方水深及膝,水面上绿藻轻浮,偶有白骨出现在眼前,四周的岩石犬牙交错,有些地方还能看出黑色的血迹。 “师兄……”般若羯罗背靠着洞壁,喘息着说道,“这里这么多白骨,能走得出去吗?” “试试看吧,”玄奘道,“实在走不出去,死在这里也无妨。” 说着话,他已经在洞壁的尖石上磨断了绳索,又替般若羯罗解开绑缚。 “我的小腿疼得厉害,这里好像有水蛭……”般若羯罗皱着眉头道。 玄奘也感觉不对,勉强抬起一条腿,震惊地发现,小腿上已经爬满了水蛭,个个都有中指那么长! 玄奘不是没见过水蛭,这种东西在蜀地的稻田里也时有出现,但都很小。这里的水蛭实在是太大了!可以清晰地看到它们身体两端那恐怖的吸盘,以及吸盘中间锐利的牙齿,它们用其中的一头牢牢地咬在皮肤上,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膨胀着…… 般若羯罗的情况显然也是如此,而且水中还有大量的水蛭和其它虫子朝他们游来。眼下除了赶紧离开这个恐怖的地方,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两人相互扶持着,努力地朝前爬去。 他们全身都已被坚硬似铁的荆棘刺得血肉模糊,脚也严重扭伤,更不要说腿上还挂着不知多少水蛭。可眼下已经顾不上这么多,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了。 水洞里越来越黑,地面也时软时硬,坎坷不平,两个僧人佝偻着身体,一步步地向前挪行。 就这样七拐八弯地行了有数百丈远,终于发现前方隐隐透出光亮。玄奘知道那边肯定是出口,心中升腾起希望之火,脚下加劲,很快便走到了水穴的出口处。 这里水流湍急,外面竟是个小型瀑布,两人站立不住,顺着瀑布一直跌落至一个小水潭中。所幸水潭不是很深,二人又都通些水性,挣扎着爬上岸,又立刻相互帮忙,揪下爬满全身的水蛭,扔回水里。 “阿弥陀佛!也不知你们前生做了什么?今生变成这样的模样……” 这些水蛭的身子已经比刚才大了不止一倍,被它们咬过的伤口还在不停地流血,看上去很难止住。好在般若羯罗在这方面有些经验,顺手将潭边的黑泥抓了几把,也不管玄奘怎样抗拒,不由分说地把伤处敷了个遍,又给自己的腿上也敷了一遍,居然真的止住了血。 玄奘脱下贴身短衣,撕成四片,把他们的小腿包扎起来。心中暗自庆幸,总算捡回了一条性命。 “师兄……”般若羯罗指着不远处,“看那儿……有条路……” 玄奘直起身,顺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灌木间果然有一条羊肠小路,弯弯曲曲地通向森林外面。 有路就有人,两人都不禁打心眼里感谢佛祖,又想到还有三十多人在强盗手中,生死不知,当真是一刻也不敢耽搁,顺着小路一口气飞跑了二三里路,终于出了森林边缘,转上了大路。 他们看到的第一个人是个农夫,约摸五十多岁的样子,赤着上身,正在牵牛耕地。而在那农夫身后不远处,隐隐还可看到村舍。 玄奘与般若羯罗赶紧上前,施礼求助。 那农夫抬起头来,不禁大吃了一惊!这两个陌生人光头赤足,脖子上散挂着佛珠,看样子是沙门,却不知为何衣衫不整,身上又是泥又是水又是血,手臂等裸露在外的地方几无完肤,有些伤口深可见骨,令人触目惊心。 “你们……是沙门?”那老农难以置信地问道,“从何而来?怎么弄得这么狼狈?” “我们是去那烂陀寺求法的沙门,”玄奘长话短说道,“在前面的森林里遇到了一伙盗贼,有五十多人,把我们的行李衣物尽数劫走,还要加害。幸好池中多荆棘杂草,又有一条水道,我师兄弟二人这才侥幸逃了出来。还有同伴三十多人被绑在树林里,不知生死,万望仁者想办法搭救搭救。” 那老农听了这番话,大惊道:“原来你们遇上了强盗!那帮天杀的,时常侵扰行人,弄得村里的人都不敢单独出门,着实可恨!如今竟连沙门都抢,当真不怕因果吗?” 一面说一面解下耕牛,把缰绳交到玄奘手里,道:“二位法师在此稍候。” 说罢,就朝着远处的村庄跑去。 两人焦急地等待着,心中不住地为那些落在强盗手中的同伴祈祷。 不知过了多久,就听村庄里突然传出一阵螺狮之声,接着又有人打起鼓来,一时间鼓声号声响成一片,玄奘二人面面相觑,更不知是怎么一回事。 不一会儿,那老农又跑了回来,在他的身后,跟着百十个手持农具和棍棒的村民。 众人一窝蜂地来到两位沙门的歇脚处,大声问道:“强盗呢?他们在哪里?” 玄奘这才明白,敢情老农是回村集结人去了,赶紧说道:“就在前面的波罗奢森林里,我带你们去!” 村民们跟随玄奘与般若羯罗赶往出事地点,他们一边跑,一边吹螺打鼓呐喊,以壮声势。 很快,众人便来到了波罗奢森林的边缘,般若羯罗朝里面指了一下,村民们便喊杀着冲进密林。 第三十二章 密林中的长者 强盗们知道有两个沙门逃走,初时还有些气恼,但想到这两人被荆棘刺伤,那水洞也未必能通到外面去,闷死在里面的可能性倒占了七八成,因此也不是太介意,分完赃物后便拿着刀子逼近众人。 被缚之人个个惊恐万状,一时间哭声喊声求饶声响成一片,强盗们乐得哈哈大笑,早忘了那两个逃走的沙门。 听到村民的螺鼓之声,这帮强盗居然还在发蒙——是谁走漏了消息? 一个眼尖的喽罗指着远处尖叫道:“快看!是他们两个!” 强盗们万万没有料到,那两个沙门不仅从他们眼皮底下成功逃脱,而且居然还敢回来,且回来得这么快!看见来的人多,强盗头领心知不能硬抗,于是一声呼啸,众强盗拿着财物蹿入林间,转眼间便逃得无影无踪。 玄奘引领众村民来到池边,看到那些商人和手力们依然被绑在池边,脚下堆满散乱的贝叶经,不禁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也亏得那些强盗心情好,只管以吓人为乐,并不急于加害,这才使得众人侥幸不死。 玄奘赶紧上前,同般若羯罗和众村民一起,给这些几乎被吓晕了的伙伴们一一松绑解缚,安慰一番。 这时坑底又传来一阵微弱的哭喊声,玄奘往下一看,只见有三四个受伤的商人和手力跌在下面,他们显然是被吓坏了,也想学两个沙门的样子逃走,却没有找到路径,加上双手被缚难以行动,此时正在荆棘丛中苦苦挣扎。 玄奘和般若羯罗赶紧抓住身边的藤萝,下到池中,将那些伤者解开绑缚救了上来,众人七手八脚地替他们摘掉身上的水蛭。 村民们都很淳朴,热情邀请大家到村中投宿,众人自是感激不尽。 见灾劫已过,玄奘不禁长长地松了口气,俯身将散落一地的贝叶经收拾起来,这些都是他在迦湿弥罗抄录整理的经文,想是因为太多太重,又不值钱,强盗们便将之随意抛洒了一地。 好心的村民们也都上前帮忙,所谓人多好办事,很快就将附近能够找到的贝叶集中起来。 经卷太多不易搬运,村民们又纷纷解下外衣、割些藤萝,将这些经文包成几包,带回村庄。 经历了这场劫难之后,大家虽然性命无损,所受惊吓却着实不轻,有不少人受了伤,商人们财物尽失,更是沮丧不已,边走边悲泣涕零。 玄奘安慰他们道:“我东土有俗语云:‘天地之大宝曰生’,生之既在,则宝不亡。小小衣资,不过是些身外之物,诸位仁者不必在意,慢慢再想办法吧。” 玄奘的乐观感染了众人,大家听了稍为宽怀。 钵利奥逻道:“是啊,想我们刚刚遇盗,形势那般险恶,只觉得性命不保。现在虽然损失了财物,总算保住了性命,也算万幸了。倒是多亏法师不惧怕强盗,危难之时还能想办法逃脱,这才救了大家的性命啊。” 玄奘叹道:“贫僧也不过是遇到强盗的次数多了,见多不怪了而已。这还要感谢佛菩萨的加持。” “佛菩萨?” “是啊,”玄奘说道,“你们想想看,若非大坑中刚好有那么个地穴,我与师兄如何逃脱得掉?若非刚好遇到好心的村民相助,单凭我们两人又如何救得了你们?而若非那些强盗突然贪玩好耍,不杀你们,就算我们来了,只怕也救援不及。这些难道不是佛菩萨的庇佑吗?” 听了这话,钵利奥逻反倒有些不甘地说道:“话虽这么说,可那些钱财货物毕竟还是丢了个干净。佛菩萨既然救我们性命,又为何不救我们的财物?现在我们两手空空,前途渺茫,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可不是吗?”另外一个商人插言道,“法师的行李也丢了,经书倒是保住了许多。这样想来,倒真像是菩萨在保佑呢。” 玄奘道:“佛经乃是三宝之一,能为众生开启无上智慧,且一旦丢失便无处找寻,菩萨自然宝之重之。至于钱财,不过是些流动之物罢了,就如那空中之风,河中流水,本来就不属于我们,顶多是从我们手中,到了另外一些人手中,不仅不会丢失,且如流水一般,终会回来。施主但请宽心,这一次保住了性命,还怕日后不能重整旗鼓吗?” 钵利奥逻点头道:“法师说得在理,东西丢了,能不能回来暂且不说,眼下除了释怀宽心,确也别无它法了。” 晚上,这支狼狈不堪的队伍便在这座小山村里安歇了下来,玄奘和般若羯罗住在先前见到的老农家中,好心的老农见这两个沙门伤得不轻,便请家人熬些草药来给他们清洗伤口,两人自是感激不尽。 夜晚,玄奘躺在藤床上,却怎么也无法入睡,一则天气闷热,二则伤势沉重,三则白马银踪被强盗们掳去,不知它的命运将会如何,心中悬念得很。明知道众生各有各的缘法,缘尽则散,挂怀也是无用。但人在伤病之中定力自会减弱,还是忍不住不去想…… 就这样,一直挨到下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梦中,他看到一个金色的菩萨现身空中,指着一片巨大的芒果林对他说道:“玄奘,看到那片庵摩罗林了吗?那里有一位圣者,可以告诉你修行的真谛,汝莫失此缘……” 庵摩罗,意译为“奈树”,其实就是芒果。菩萨是在告诉我,这附近的芒果树林里,有一位圣贤? 睁开眼睛时,天已大亮,虽然身上依旧有些刺痛,但比起昨日来却好了不知多少倍,也不知是那老农家的药好,还是梦中菩萨的加持力…… 起身诵了一卷经文后,玄奘便踏出房门,正看到那老农牵着一匹白马来到他的面前:“法师,这匹马是你们的吗?” 玄奘大喜过望!那老农牵着的正是银踪,只当再也见不到它了,却不曾想它竟自己跑了回来! 银踪见了主人,仰天长鸣一声,声音中充满快活。玄奘惊喜交集,险些落下泪来。 “老檀越,这……这马……如何到了这里?”他声音发颤地问道。 老农笑道:“是我村中的一个牧童找到的。他在村外见到了这匹马,就把它带了回来。我猜想这可能是你们的,看它与法师这般亲热,应该是没错的了。”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老檀越当真是善士!对了,那位牧童在哪里?贫僧要好好谢谢他。” 老农道:“他去放他的牛了,区区小事,不必言谢。” 玄奘感激不尽,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老檀越,这村子附近是不是有一片庵摩罗林?” “有啊,”老农惊讶地说道,“离此也不是太远,法师问那里做什么?” “玄奘听说,那里有一位圣贤,想去求教。” 老人沉吟半晌道:“那片密林,平常很少有人去的。只听说林中居住着一位瑜伽行者,今年已经一百七十岁了。法师所说的圣贤,莫非就是他吗?” “正是,”玄奘忙施礼道,“那密林在什么地方?” 般若羯罗正好走了过来,听到“密林”二字,吓了一跳,忙插嘴道:“师兄身上有伤,就在这里好生静养几日,不要再往森林里去了!万一再遇到强盗,如何应对?” 玄奘微微一笑:“师兄这是已成惊弓之鸟了。放心,不是每一片森林都有强盗出没的。” 嘴上这么说,心里还是有些没底,真要是再出现一伙强盗,那也只能依靠智慧与其周旋了。 般若羯罗叹道:“我们的衣服、用具都在波罗奢森林里被抢劫一空,眼下是两手空空,只剩下一个受伤的身体,何苦又到密林中瞎撞?” 玄奘道:“对于修行人来说,慧命才是最重要的。玄奘到印度来,本为求法,凡是所经之地,都停留下来学法;遇见有学问的圣贤,自然也应该登门求教。至于那些身外之物,本就不属于我们,又何必太过在意?” “可眼下你这个修行人却连一件长衣都没有了,”般若羯罗指着他身上破碎的沾满血污的衲衣道,“便是短衣也成了这个样子,几乎不能遮体。你总不能就这样去寻圣者吧?” “有何不可?”玄奘道,“当年佛陀修苦行的时候,连这样一件衲衣都没有呢。” 说罢又转向那个老农:“请老檀越告知那密林的方位,玄奘感激不尽。” 老农一直在听他们谈论,如今见玄奘问他,立即说道:“在村西方向,距此大约有四五拘卢舍。法师若一定要去,可穿我的衣裳,虽然有些残旧,但还算干净。” “多谢老檀越。”玄奘深施一礼。 般若羯罗见玄奘主意已定,心知无法再劝,只得嘱咐道:“师兄路上千万小心,别让那些荆棘刺碰了伤口。这么热的天,伤口溃烂可不是闹着玩的!” “知道了,”玄奘笑道,“师兄怎的变得如此婆妈?” 说罢便与众人道别,牵着银踪,独自前往庵摩罗林拜谒圣者。 这庵摩罗林与波罗奢森林又有所不同,这里的树木更加高大,且千百年来自生自灭,有的常年见不到阳光,上半截已经枯死,下半截却还生机勃勃,枝繁叶茂,上面结满金色的野生芒果;有的裸露在外的根部已全部枯死,上面藤葛缠绕,长满菌类,奇的是树上的某一条枝干却又长出了新枝,枝上同样挂着几颗青绿色的果实…… 玄奘小心翼翼地行进着,不知不觉已到了密林深处,此处与别处又有不同,但见野草闲花,水流清澈,极为幽静。 在林荫深处的一个缓坡上,他终于看到一座小小的草庵,心想:这便是那密林圣者所居之处吗? 于是上前敲门。 两位精神矍铄、鹤发童颜的老者来为他开门,玄奘向二位稽首问路,询问瑜伽行者的住地。 “我们都是瑜伽行者,”其中一个老者回答道,“不知仁者要找的是哪一位?” 玄奘道:“听说那位长者已经一百七十岁了,是这一带人人敬重的圣贤。玄奘特地慕名前来拜谒。” “你叫玄奘?”两位老者颇有些意外,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玄奘道。 老人的神色显得有些不信,但却没有多问,欠身说道:“法师要找的那位圣贤便是我们的主人,请进来稍候。” 玄奘大喜,合掌称谢后便进了门。 堂屋内有一个小小的佛龛,玄奘上前礼拜毕,便在地上的毡毯上趺坐下来,闭目合掌静静等候。 过了好一会儿,内屋传来一声轻微的声响,一个老人道:“主人起座了。” 说罢掀开门帘,从里屋请出一位与面貌清癯的中年僧侣。 “他就是我们的主人,长年论尊者,也是法师要找的人。”老人向玄奘介绍道。 玄奘起身施礼,心中却有些困惑不解——这个僧侣披着一袭长长的僧伽胝衣,看相貌,应该是婆罗门种姓,高鼻深目,肤色白晰,体格魁梧健壮,神采奕奕。看年纪,也就四十岁左右的样子,怎么可能是那一百七十岁的瑜伽行者呢? 但又分明没错,那两名老侍者对这位年轻的“长者”毕恭毕敬,他们低着头,请他在玄奘对面坐了下来,又在他的耳边说了几句话,那年轻的长者微笑着点了点头,冲玄奘点头致意,于是玄奘也坐了下来。 长者看着玄奘,缓缓问道:“佛子从何处来?找我有何事?” 他的口音很奇怪,模式完全是梵文雅语,各词语的腔韵和音节也与众不同,似乎是早期摩揭陀地方的方言俗语,听起来着实有些费力。 不过玄奘还是听懂了,他合掌恭敬地答道:“弟子玄奘,乃是东土学僧,今特来尊者处求学无上大法。” 长者点点头:“我听说过法师的名字。但法师既是比丘,为何不着僧衣,却穿俗家人的衣服?” 玄奘道:“弟子前些天经过波罗奢森林时,遇到一伙强人,衣服盘缠被劫掠一空,贴身短衣也被荆棘划破。因此只能借了村民的衣裳穿,不成威仪,惹尊者取笑了。” “原来如此,”长者叹息道,“我已经很久没去波罗奢林了,想不到那里又有盗匪猖獗。” 他转身又对旁边的侍者说道:“你们两个去那片森林看看吧,若能降服诸盗是最好的。” 两位侍者领命而去。 玄奘感到有些惊讶,心说,就这样两位老人,能够降服诸盗?他正欲开口说些什么,却见那长者已将手中的一部经夹放到他的面前,竟是一部用芨多字体写成的《中论》。 长年论长者兴致勃勃地谈起了这部《中论》,使用的语言更加混杂,有的是南方佛法用语,有的是笈多王朝时期的梵音,甚至还有个别僧伽罗音和羯陵伽音。他把这些几乎不用的语言混杂在一起,来讲解这部本身就很难理解的经书,只说了十几句,玄奘就已经如闻天书了…… 第三十三章 强盗们回来了 第三十三章强盗们回来了 这第三十三章强盗们回来了 这次交谈之后,玄奘就在这大庵摩罗林的草庵中暂住下来,长者精通《中论》、《百论》、《经百论》和《广百论》等大乘空宗即中观学论著。他很愿意为玄奘讲解这些经论,且讲起来滔滔不绝,有如长江大河,一泄千里。虽然由于语音和习惯用法的问题,玄奘只能听懂很少的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玄奘知道这位长者当年曾与三百婆罗门教徒辩论而获胜,心中对他很是钦佩。 “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者用略显生硬的古梵音感慨道,“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时间了,你看我的那两名侍者,刚来的时候还是孩子,现在也都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玄奘觉得奇怪:“出家人认这副身体为臭皮囊,面对疾病和死亡从不拒绝。便是佛陀,在这方面也与普通人也并无二致,为何长者会这般长寿?” “我也不拒绝疾病和死亡,是它们从不来找我,”长者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是个修行者,不是一个信徒。” 说罢,他看着玄奘:“你知道信徒和修行者有什么不同吗?” 玄奘合掌道:“正要请教。” 长者道:“这两者完全不同。信徒是已经设定了一个目标,然后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人;而修行者却没有这种确定的目标,他在生活与修行的过程中获得真理。” 玄奘点头道:“我知道,佛陀就是一个修行者。” “你说的对,”长者答道,“佛陀不是佛教徒,真正的修行者都不是宗教徒。只不过,他们有时候会以宗教的面貌出现,这要取决于他的机缘。这个世界上总是先有修行者,然后他的东西经过很多因缘的转化,这才有了宗教。宗教中包含着一些修行的果实,但宗教本身不是修行,这二者从来都是两个体系。” 玄奘默默点头,对于这一点,他确实是认同的。 长者接着说道:“佛陀要人除去贪、嗔、痴三毒,因为他知道,贪欲、嗔恨和无知是疾病的三大要素。我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是不会得病的。佛陀也没有这些东西,但佛陀是从菩萨道而入佛道的,因此,他必须向众生示现疾病和无常。” 玄奘再次点头,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你看我现在很年轻,但我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过于老成了,”长者的眼中露出缅怀的微笑,“我的童年过得像老年一般沉着稳重,而我的老年过得像童年一样天真浪漫。远方的佛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在你的智慧中夹杂傲慢,也不要使你的谦卑缺乏智慧的成份。” 玄奘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合掌道:“长者所言字字珠玑,弟子受教。” 大约半个月后,两位去往波罗奢森林的侍者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是聚啸山林的数十名盗贼,带着上次劫掠的财物和马匹,恭敬恭敬地前来向玄奘请罪。 长年论长者问他的侍者:“你们是如何降伏众盗的?” 一位侍者上前禀道:“说起来,也是奘师在迦湿弥罗声名远播,人人敬重,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另一位侍者道:“我们去那波罗奢森林附近,遍告那里的村民说:‘东土高僧西来求法,不幸在附近林中遭盗贼洗劫,衣物尽失,这正是大家播种福田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村民们奔走相告,有些家里有做盗贼的,便叫他们前来请罪,退还财物。” 玄奘想到自己落入强盗手中,险些丧命,而这两位老人却轻而易举地降伏了众盗,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这时,一个头目模样的盗贼上前跪下道:“我们不识真佛,误抢了远道而来的求法高僧,心中十分惶恐不安。现在,我们来向法师陪罪,从法师那里劫来的东西都在这里,弟兄们又献上粗棉布一匹,为法师压惊,请查验。” 后面的盗贼们抬过来几只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些商人的货物,还有玄奘和般若羯罗的盘缠和僧衣,以及一匹本色的粗棉布。 玄奘叹道:“谢谢你们。诸位檀越都是有善根之人,应该知道,盗抢他人的财物是一种罪恶,若是为财而杀人,其罪更是无量无边。须知这世间,因缘果报丝毫不爽,何苦枉造恶业?” “因缘果报什么的,我们不懂,”另一个盗贼小声说道,“只知道抢来的金银财帛是实实在在的。” 玄奘一愣:“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要来请罪呢?” “因为法师不是一般人,”盗贼头目叩首道,“这两位长者说,法师是有神明庇佑的,说不定本身就是神,难怪可以逃脱。我们若是不来请罪,必然遭到神明的惩罚。” “嗯,村民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其余强盗附和道。 原来还是一种威胁啊,玄奘心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失望和无奈。 他缓缓说道:“众生皆是佛。其实你们抢劫别人,与抢劫玄奘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世上的人们总是喜欢信任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手中握住的,就像你们抢夺的这些金银财物。只有这样,你们才会觉得安心是吗?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劫掠了那么多人,还是这般贫穷,衣不蔽体呢?” “这个……”强盗们相互看看,“可能是我们抢过了就花,不知道节俭吧?” “要不,就是我们不小心抢了沙门,神明在惩罚我们……”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人会靠劫掠而富裕,这是因果规律,而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有生就有死,有合就有离,有得就有失。你们行劫掠之事,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获得,但是失去的却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盗贼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想到这位睿智的法师差一点死在他们手中,都不禁手心冒汗,后怕不已。 玄奘又问:“你们还记得以前劫掠过什么人吗?还知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吗?” “只知道几个。”那盗贼头子叩首道。 “若是知道,就把劫得的财物归还给人家吧。” 盗贼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头目道:“可是……那些财物我们早就已经花光了。” 玄奘想了想,道:“这些马匹和货物是那些迦湿弥罗客商的,我会替你们还给他们。这两件僧服乃是佛家法衣,由玄奘收回。倒是这些盘缠,是迦湿弥罗国王供养的,可由玄奘自行支配,你们就拿去还帐吧。至于你们供养的这些棉布,玄奘心领至诚,只是行路之人用它不着,你们也拿回去,分给那些被你们伤害过的人如何?” 盗贼们十分感动:“法师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回去以后,定会弃邪归正、自食其力,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 玄奘点点头,又为这些强盗摩顶授戒,向他们宣说简单的因果报应和居士五戒,众盗各各欢喜领命而去。 玄奘感觉很欣慰,这片茂密的庵摩罗树林,还保留着一方佛陀时代的空气,令他获益匪浅。 第二天一早,玄奘告别长年论长者和他的两位侍者,将强盗们归还的财物整理了一下,放在马背上,带出大庵摩罗林,还给那些还呆在村庄里的客商们,村庄里顿时一片欢腾。 他在这个质朴的村庄里又度过了平静的几天。这天一早,从附近的城镇和村庄又来了三百多人,各自带着棉布、饮食,前来供养玄奘法师。 其中一个老者上前说道:“两年前我曾在波罗奢森林里遇盗,随身财物被劫掠一空,还险些丢了性命。这两年再也不敢从那林中经过。想不到前几日,那些盗贼竟然找到了我,归还了部分财物,又赠送了一块棉布,诚心忏悔,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说起来,他们还不还钱倒还没什么,重要的是,这波罗奢森林又可以通行了。” “是啊,”身后众人也都说道,“这都是法师福德所致,否则焉能如此?” “所以我们略备供养以表致意,也为自己种些福田,请法师不要嫌弃才好。” 玄奘感到有些意外,没有料到林中遇险,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赶紧上前一步,搀住众人道:“此事不是玄奘的福德,乃是那庵没罗林的三位长者福德所至,是他们感化了众盗,玄奘同你们一样,也是受益者。” “法师不必过谦了,”那老人道,“来还钱的强盗们说起法师,都赞不绝口啊。” “是啊法师,您就接受我们的诚意供养吧。” 玄奘心中不安,本欲坚辞不收,怎奈人家盛情难却,只得合掌称谢,收下部分财物,分给那些收留自己的好心村民。 众人在村中的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玄奘趁机向他们打听这附近城镇的情况。 那老者说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座小城,里面有数千户人家,但信佛的极少,事外道的很多。” “我的父母信奉锡克教,”一个年轻人接口道,“不过,这次我回去后,准备向他们宣扬佛法。” “你如何宣扬呢?”旁边一位中年人问道,“佛法理论精深,没有合适的导师是不行的。除非你拜玄奘法师为师,跟随他去摩揭陀国求法。”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有学习佛法、宣扬佛法之心,只此一念,诸佛都会为之震动。你不用担心没有导师,诸佛会加持你的。” “那么,弟子可以呆在家中侍奉父母,同时还能学佛吗?”年轻人问,“在我的城市里,信佛的人极少,法师却说我不用担心没有导师。弟子不明白,如何在外道兴盛的地方找到一个合适的导师?” “这很简单,”玄奘道,“只要檀越下决心追寻真理,把自己的心准备好,那么,师父就能找到,真理也能找到。你不用想得太多,尽管去做便是了。” 这话其实是那位密林长者告诉他的,当时他也为能不能完成求法的宏愿而担忧,长者说道:“你要相信,当你真正处于某种需要的时候,你立刻就能找到你想要的。先不要问如何判断,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当时,这番话让他豁然开朗。 玄奘将密林长者的话复述给那个年轻人,那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准备好自己呢?” “首先,你要锻炼自己的心智,”玄奘道,“让自己拥有高尚的道德,高超的思考方式,和更高的领悟力。”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多教派的修行者都是这么做的,通过苦行和禁欲来锻炼自己的心智。” 玄奘道:“佛法与其它宗教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其实并不相同。佛陀当年也修习苦行,但最终发现,这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佛法提倡中道,对于人性也要宽容得多。” “对待那些贱民也宽容吗?”旁边的中年人冷冷问道,“我曾见过一个沙门,他说旃荼罗也能成佛。” 玄奘不解地反问:“旃荼罗总归属于人道吧?既然连畜生道的生灵都能成佛,何况是人道的呢?” “他们连畜生道都不如!”那中年人大声说道,“他们是怪物和贱民,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玄奘愣了一下,虽然早已习惯了印度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的反应竟是如此的激烈。看到对方胀红的脸和义愤难耐的表情,再看看周围有这种表情的竟是绝大多数,他不由得困惑了。 便是遇到强盗抢劫,也不见他们这般气愤啊!接受旃荼罗与他们相同这一事实,就那么令他们难以忍受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奘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般若羯罗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随后笑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并没有见过旃荼罗,也不了解他们。” 其实这只是般若羯罗的猜想。在他看来,旃荼罗们大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见到高种姓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玄奘身为高僧,自进入北印度以来,处处受人敬重,自然不可能见过那些被人轻贱的旃荼罗了。 他哪里知道,玄奘一进入北印度,就差点被一帮旃荼罗给“唐突”了! 玄奘仔细回想当初见到那群旃荼罗时的情形,那些闪闪烁烁的恐惧眼神刺痛了他,他并不觉得那些人有多么的肮脏、丑陋和讨厌,一路西来,他见过比他们更肮脏、更丑陋也更加不讲道德的人,都不觉得把他们说成是人有什么不可接受…… 当然,那一次说到底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能算是真正见过。 眼下的情形倒令玄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真正的旃荼罗,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么不祥,多么可怕。 “从这里再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中印度了,”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老者突然说道,“那片地方的天气虽然酷热,却远不及各宗派的论战来的火热。法师若要到了那里,一定要先了解一些规矩,若是上去就提什么旃荼罗也是人道,也能成佛之说,只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多谢老人家提醒,”玄奘合掌道。 他忍不住想起在迦湿弥罗,隐隐听到有人讲因明时,举例说:“旃荼罗也是人,犯世间相违过。” 当时他真是目瞪口呆——所谓“世间相违过”,就是违反世人所共同认可的一般常识的过失。比如:“人的头都长在腿上。”这便是“与世间相违”。说旃荼罗是人,居然犯了“世间相违过”,这是什么道理?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佛经中从未有过这种说法,而他是一位佛教徒,不必介意世俗的看法。 因此玄奘放心地说道:“贫僧在迦湿弥罗也读过些佛典,从未见过将旃荼罗排斥在人道之外的说法。” 那老人尚未答话,就听身后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句:“古怪的家伙!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次交谈之后,玄奘就在这大庵摩罗林的草庵中暂住下来,长者精通《中论》、《百论》、《经百论》和《广百论》等大乘空宗即中观学论著。他很愿意为玄奘讲解这些经论,且讲起来滔滔不绝,有如长江大河,一泄千里。虽然由于语音和习惯用法的问题,玄奘只能听懂很少的一部分,但这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兴致。 玄奘知道这位长者当年曾与三百婆罗门教徒辩论而获胜,心中对他很是钦佩。 “这些都已经是很多年前的事情了,”长者用略显生硬的古梵音感慨道,“这个世界上跑得最快的就是时间了,你看我的那两名侍者,刚来的时候还是孩子,现在也都是一百多岁的老人了。” 玄奘觉得奇怪:“出家人认这副身体为臭皮囊,面对疾病和死亡从不拒绝。便是佛陀,在这方面也与普通人也并无二致,为何长者会这般长寿?” “我也不拒绝疾病和死亡,是它们从不来找我,”长者微笑着说道,“因为我是个修行者,不是一个信徒。” 说罢,他看着玄奘:“你知道信徒和修行者有什么不同吗?” 玄奘合掌道:“正要请教。” 长者道:“这两者完全不同。信徒是已经设定了一个目标,然后朝着这个目标努力的人;而修行者却没有这种确定的目标,他在生活与修行的过程中获得真理。” 玄奘点头道:“我知道,佛陀就是一个修行者。” “你说的对,”长者答道,“佛陀不是佛教徒,真正的修行者都不是宗教徒。只不过,他们有时候会以宗教的面貌出现,这要取决于他的机缘。这个世界上总是先有修行者,然后他的东西经过很多因缘的转化,这才有了宗教。宗教中包含着一些修行的果实,但宗教本身不是修行,这二者从来都是两个体系。” 玄奘默默点头,对于这一点,他确实是认同的。 长者接着说道:“佛陀要人除去贪、嗔、痴三毒,因为他知道,贪欲、嗔恨和无知是疾病的三大要素。我没有这些东西,所以我是不会得病的。佛陀也没有这些东西,但佛陀是从菩萨道而入佛道的,因此,他必须向众生示现疾病和无常。” 玄奘再次点头,这一点他早就明白。 “你看我现在很年轻,但我小的时候,很多人都说我过于老成了,”长者的眼中露出缅怀的微笑,“我的童年过得像老年一般沉着稳重,而我的老年过得像童年一样天真浪漫。远方的佛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不要在你的智慧中夹杂傲慢,也不要使你的谦卑缺乏智慧的成份。” 玄奘沉默着思考了一会儿,起身合掌道:“长者所言字字珠玑,弟子受教。” 大约半个月后,两位去往波罗奢森林的侍者回来了,与他们同来的,是聚啸山林的数十名盗贼,带着上次劫掠的财物和马匹,恭敬恭敬地前来向玄奘请罪。 长年论长者问他的侍者:“你们是如何降伏众盗的?” 一位侍者上前禀道:“说起来,也是奘师在迦湿弥罗声名远播,人人敬重,所以才会如此顺利。” 另一位侍者道:“我们去那波罗奢森林附近,遍告那里的村民说:‘东土高僧西来求法,不幸在附近林中遭盗贼洗劫,衣物尽失,这正是大家播种福田的大好机会,千万不可错过。’村民们奔走相告,有些家里有做盗贼的,便叫他们前来请罪,退还财物。” 玄奘想到自己落入强盗手中,险些丧命,而这两位老人却轻而易举地降伏了众盗,心中不禁又是敬佩又是惭愧。 这时,一个头目模样的盗贼上前跪下道:“我们不识真佛,误抢了远道而来的求法高僧,心中十分惶恐不安。现在,我们来向法师陪罪,从法师那里劫来的东西都在这里,弟兄们又献上粗棉布一匹,为法师压惊,请查验。” 后面的盗贼们抬过来几只箱子,打开,里面果然是那些商人的货物,还有玄奘和般若羯罗的盘缠和僧衣,以及一匹本色的粗棉布。 玄奘叹道:“谢谢你们。诸位檀越都是有善根之人,应该知道,盗抢他人的财物是一种罪恶,若是为财而杀人,其罪更是无量无边。须知这世间,因缘果报丝毫不爽,何苦枉造恶业?” “因缘果报什么的,我们不懂,”另一个盗贼小声说道,“只知道抢来的金银财帛是实实在在的。” 玄奘一愣:“既然如此,你们又为什么要来请罪呢?” “因为法师不是一般人,”盗贼头目叩首道,“这两位长者说,法师是有神明庇佑的,说不定本身就是神,难怪可以逃脱。我们若是不来请罪,必然遭到神明的惩罚。” “嗯,村民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其余强盗附和道。 原来还是一种威胁啊,玄奘心中隐隐感觉到一种失望和无奈。 他缓缓说道:“众生皆是佛。其实你们抢劫别人,与抢劫玄奘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这世上的人们总是喜欢信任自己亲眼看到的,亲耳听到的,手中握住的,就像你们抢夺的这些金银财物。只有这样,你们才会觉得安心是吗?可是你们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们劫掠了那么多人,还是这般贫穷,衣不蔽体呢?” “这个……”强盗们相互看看,“可能是我们抢过了就花,不知道节俭吧?” “要不,就是我们不小心抢了沙门,神明在惩罚我们……” 玄奘摇了摇头:“没有人会靠劫掠而富裕,这是因果规律,而不是什么神明的惩罚。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东西是永恒的,有生就有死,有合就有离,有得就有失。你们行劫掠之事,可能会有一点点的获得,但是失去的却远远超出你们的想象。” 盗贼们伏在地上,不敢抬头,想到这位睿智的法师差一点死在他们手中,都不禁手心冒汗,后怕不已。 玄奘又问:“你们还记得以前劫掠过什么人吗?还知道他们现在都在什么地方吗?” “只知道几个。”那盗贼头子叩首道。 “若是知道,就把劫得的财物归还给人家吧。” 盗贼们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那头目道:“可是……那些财物我们早就已经花光了。” 玄奘想了想,道:“这些马匹和货物是那些迦湿弥罗客商的,我会替你们还给他们。这两件僧服乃是佛家法衣,由玄奘收回。倒是这些盘缠,是迦湿弥罗国王供养的,可由玄奘自行支配,你们就拿去还帐吧。至于你们供养的这些棉布,玄奘心领至诚,只是行路之人用它不着,你们也拿回去,分给那些被你们伤害过的人如何?” 盗贼们十分感动:“法师真是菩萨心肠,我们回去以后,定会弃邪归正、自食其力,再也不做劫掠之事了。” 玄奘点点头,又为这些强盗摩顶授戒,向他们宣说简单的因果报应和居士五戒,众盗各各欢喜领命而去。 玄奘感觉很欣慰,这片茂密的庵摩罗树林,还保留着一方佛陀时代的空气,令他获益匪浅。 第二天一早,玄奘告别长年论长者和他的两位侍者,将强盗们归还的财物整理了一下,放在马背上,带出大庵摩罗林,还给那些还呆在村庄里的客商们,村庄里顿时一片欢腾。 他在这个质朴的村庄里又度过了平静的几天。这天一早,从附近的城镇和村庄又来了三百多人,各自带着棉布、饮食,前来供养玄奘法师。 其中一个老者上前说道:“两年前我曾在波罗奢森林里遇盗,随身财物被劫掠一空,还险些丢了性命。这两年再也不敢从那林中经过。想不到前几日,那些盗贼竟然找到了我,归还了部分财物,又赠送了一块棉布,诚心忏悔,这可真是从未有过的事情。说起来,他们还不还钱倒还没什么,重要的是,这波罗奢森林又可以通行了。” “是啊,”身后众人也都说道,“这都是法师福德所致,否则焉能如此?” “所以我们略备供养以表致意,也为自己种些福田,请法师不要嫌弃才好。” 玄奘感到有些意外,没有料到林中遇险,到头来竟是这样的结果。 赶紧上前一步,搀住众人道:“此事不是玄奘的福德,乃是那庵没罗林的三位长者福德所至,是他们感化了众盗,玄奘同你们一样,也是受益者。” “法师不必过谦了,”那老人道,“来还钱的强盗们说起法师,都赞不绝口啊。” “是啊法师,您就接受我们的诚意供养吧。” 玄奘心中不安,本欲坚辞不收,怎奈人家盛情难却,只得合掌称谢,收下部分财物,分给那些收留自己的好心村民。 众人在村中的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玄奘趁机向他们打听这附近城镇的情况。 那老者说道:“离这里最近的是座小城,里面有数千户人家,但信佛的极少,事外道的很多。” “我的父母信奉锡克教,”一个年轻人接口道,“不过,这次我回去后,准备向他们宣扬佛法。” “你如何宣扬呢?”旁边一位中年人问道,“佛法理论精深,没有合适的导师是不行的。除非你拜玄奘法师为师,跟随他去摩揭陀国求法。” 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檀越有学习佛法、宣扬佛法之心,只此一念,诸佛都会为之震动。你不用担心没有导师,诸佛会加持你的。” “那么,弟子可以呆在家中侍奉父母,同时还能学佛吗?”年轻人问,“在我的城市里,信佛的人极少,法师却说我不用担心没有导师。弟子不明白,如何在外道兴盛的地方找到一个合适的导师?” “这很简单,”玄奘道,“只要檀越下决心追寻真理,把自己的心准备好,那么,师父就能找到,真理也能找到。你不用想得太多,尽管去做便是了。” 这话其实是那位密林长者告诉他的,当时他也为能不能完成求法的宏愿而担忧,长者说道:“你要相信,当你真正处于某种需要的时候,你立刻就能找到你想要的。先不要问如何判断,到了那个时候,你自然就会明白。” 当时,这番话让他豁然开朗。 玄奘将密林长者的话复述给那个年轻人,那人问道:“那么,我该如何准备好自己呢?” “首先,你要锻炼自己的心智,”玄奘道,“让自己拥有高尚的道德,高超的思考方式,和更高的领悟力。” 年轻人若有所思地点头:“很多教派的修行者都是这么做的,通过苦行和禁欲来锻炼自己的心智。” 玄奘道:“佛法与其它宗教看上去有些相似,但其实并不相同。佛陀当年也修习苦行,但最终发现,这并不能解决他的问题。佛法提倡中道,对于人性也要宽容得多。” “对待那些贱民也宽容吗?”旁边的中年人冷冷问道,“我曾见过一个沙门,他说旃荼罗也能成佛。” 玄奘不解地反问:“旃荼罗总归属于人道吧?既然连畜生道的生灵都能成佛,何况是人道的呢?” “他们连畜生道都不如!”那中年人大声说道,“他们是怪物和贱民,根本就不该存在于这个世上!” 玄奘愣了一下,虽然早已习惯了印度社会森严的等级制度,却还是没有想到这个人的反应竟是如此的激烈。看到对方胀红的脸和义愤难耐的表情,再看看周围有这种表情的竟是绝大多数,他不由得困惑了。 便是遇到强盗抢劫,也不见他们这般气愤啊!接受旃荼罗与他们相同这一事实,就那么令他们难以忍受吗?这究竟是为什么? 玄奘还想再说什么,旁边的般若羯罗轻扯了一下他的衣襟,随后笑道:“玄奘法师远道而来,并没有见过旃荼罗,也不了解他们。” 其实这只是般若羯罗的猜想。在他看来,旃荼罗们大都生活在远离人群的地方,见到高种姓的人唯恐避之不及。玄奘身为高僧,自进入北印度以来,处处受人敬重,自然不可能见过那些被人轻贱的旃荼罗了。 他哪里知道,玄奘一进入北印度,就差点被一帮旃荼罗给“唐突”了! 玄奘仔细回想当初见到那群旃荼罗时的情形,那些闪闪烁烁的恐惧眼神刺痛了他,他并不觉得那些人有多么的肮脏、丑陋和讨厌,一路西来,他见过比他们更肮脏、更丑陋也更加不讲道德的人,都不觉得把他们说成是人有什么不可接受…… 当然,那一次说到底也只是匆匆一瞥,并不能算是真正见过。 眼下的情形倒令玄奘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好奇心,他想见一见真正的旃荼罗,看看他们到底有多么不祥,多么可怕。 “从这里再往西南方向去,便是中印度了,”已经许久没有说话的老者突然说道,“那片地方的天气虽然酷热,却远不及各宗派的论战来的火热。法师若要到了那里,一定要先了解一些规矩,若是上去就提什么旃荼罗也是人道,也能成佛之说,只怕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多谢老人家提醒,”玄奘合掌道。 他忍不住想起在迦湿弥罗,隐隐听到有人讲因明时,举例说:“旃荼罗也是人,犯世间相违过。” 当时他真是目瞪口呆——所谓“世间相违过”,就是违反世人所共同认可的一般常识的过失。比如:“人的头都长在腿上。”这便是“与世间相违”。说旃荼罗是人,居然犯了“世间相违过”,这是什么道理?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佛经中从未有过这种说法,而他是一位佛教徒,不必介意世俗的看法。 因此玄奘放心地说道:“贫僧在迦湿弥罗也读过些佛典,从未见过将旃荼罗排斥在人道之外的说法。” 那老人尚未答话,就听身后一个一直没有开过口的人小声嘟哝了一句:“古怪的家伙!他会给我们带来麻烦的……” 第三十四章 屈露多国的怪病 玄奘在村子里停留了两个月时间,随着天气逐渐转凉,身上被荆棘所刺的伤也渐渐好了起来。 钵利奥逻早已等不及,跟两位法师互道珍重后,带着他的商队先行离开。那些跟随般若羯罗的手力们也各自散去,只有玄奘和般若羯罗两人还留在村子里。 玄奘决定继续前行。他将自己亲手抄写的佛经整理好,托般若羯罗暂时保管,谢过热情纯朴的村民后,便前往大庵没罗林的草庵之中,向那位瑜伽长者和他的两个侍者告别。 长年论长者不在草庵中,玄奘找到他的时候,他正站在庵后的一片密林里,对着那一大片庵多罗树出神。 玄奘不敢打扰,便在距离长者十余步远的地方静静等待。 “佛子,你来了。”长者轻轻说道。 “弟子即将起程前往中印度,特来向长者辞行,”玄奘合掌施了一礼,“打扰长者清修,实在是罪过。” “你没有打扰我,”长者笑道,“我也不是在修行,我在同这些树说话呢。” 玄奘看着那些庵多罗树——它们枝叶茂密,在山风中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的声响。 “长者常来这里同它们说话吗?”玄奘微笑着问道。 “是啊,”长者的眼中闪动着奇异的光泽,“天地之间,从草木到智慧生物,都具有灵性和知觉,甚至相互间并没有绝对的高低之别。我一直相信,自己与这个世界这个森林之间有着一种神秘的诺言,这里的一切万物都是我的姐妹和兄弟,我们属于相互援助的同一个整体。” 说到这里,长者的目光望向玄奘:“年轻的修行者,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玄奘摇摇头。 “不,你有过,”长者笑着说道,目光转向那匹正在安祥吃草的白马,“多么漂亮的一匹马啊!它曾经是一匹野马,你征服了它,是吗?” “不,”玄奘答道,“是它找到了我。我们之间的关系不是征服的结果,而是心意沟通之后的相互接纳。” “你说得对极了,”长者赞许地说道,“你看,这就是一种神秘的诺言。” 玄奘倒不觉得这有什么神秘,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由于从少年起就到处游学,与马儿有一种特殊的默契罢了。 “佛子,我从你的眼睛里看到了疑问。”长者又说道。 “长者智慧惊人,弟子确有疑惑,”玄奘恭恭敬敬地合掌道,“弟子想知道,那些不许跟普通人有所接触的旃荼罗,也住在各地的森林里吗?他们是否也同森林之间有一种默契?” “你怎么想起来问他们?”长者的眼中依然带着笑容。 “仅仅是好奇。”玄奘道。 “一个年轻的修行者,要克制住自己的好奇心,否则会害死自己的。” 玄奘感到有些无奈,但他没有再说什么。 “不过我会满足你的好奇心,”长者看着他,缓缓说道,“旃荼罗不住在森林里,因为森林不喜欢他们,也不会接纳他们。他们住在城市的角落里,那些最肮脏的地方就是他们的家。” “他们是恶人吗?”玄奘问。 “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恶人,只知道他们不祥。” “那么,如果他们今生多做善事,将来进入轮回,是不是就可以成为高种姓的人了?” “不,他们没有轮回,”长者答道,“他们只有这一世。” “这只是婆罗门教的说法!”玄奘忍不住抗议道,“佛教不是这么认为的!” “佛教也这么认为。”长者的表情依然平静。 玄奘颓然叹了口气,他只能安慰自己,这位密林长者毕竟是从婆罗门教进入佛教的,既然他曾经是一位婆罗门教徒,那么这种种姓观念对他的影响自然根深蒂固。 “佛子,你还有什么问题?”长者问道。 “还有一个,”玄奘有些无力地问道,“为什么旃荼罗不造反?他们在害怕什么?” 这个问题似乎不该由一个沙门提出,但玄奘还是忍不住提了出来。事实上,他想问这个问题很久了。 长年论长者显然被这个问题给吓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奇特的僧侣,沉默良久,终于开口反问道:“假如,你只有这一世生命,你难道不会珍惜吗?” 玄奘摇头道:“认为自己只有一世生命的人有很多,他们并不见得个个都怕死。如果活着只有屈辱,而且是世世代代的屈辱,这样的生命又有什么值得珍惜的?” “那只是你的想法,不是他们的,”长者道,“你认为这是屈辱,是因为你不是旃荼罗。佛子,对于你没有见过的人或事物,最好不要用自己的想法去妄下结论。” 玄奘沉默了——的确,他从未真正接触过旃荼罗,对于很多事情的正误,只是依就自己对佛法的理解来判断,确实不该过早地下结论。 “弟子是不了解他们,”他无力地说道,“但是,人们都不许我接触旃荼罗,我如何了解他们呢?就算他们身上真的有一些令人讨厌的东西,但那也只是因为他们被剥夺了受教育的机会。” 长者怔怔地看着玄奘的眼睛,玄奘也同样看着他。 “我说过,他们不是讨厌,是不祥。你居然想让他们玷污梵天创造的文字?你这颗奇怪的心里究竟在想些什么?” “不是玄奘的心奇怪,而是梵天首先做了奇怪的事情,”玄奘说到这里,诚恳地问道,“长者,这些不祥的人是否从梵天创世起就存在?” “是的。” “那么,梵天为什么要创造他们?难道就不怕玷污了自己吗?” 长者长出了一口气,摇了摇头,缓缓说道:“我不想再跟你讨论这个问题了。我现在终于相信,在这个世界上,一些人之间永远也无法进行真正的沟通。不过没关系,我们沟通能沟通的地方。” 玄奘忍不住想起中亚地方的一些教派,彼此间打得你死我活,甚至发誓要打到对方绝了种为止,也是因为无法进行沟通吗? 沟通能沟通的地方,这是一种宽容。令玄奘感到欣慰的是,无论是印度人还是中国人,都拥有这种宽容。 这大概就是佛教能在这两个地方产生并发展的原因吧?又或许,是佛法给了人们这种宽容? “大师,我要离开这里,到中印度去。” 长者点了点头:“希望你一路平安。中印度高僧云集,你在那里可以学到很多。但是,我要告诉你的是,你未必能在那里找到一个可以同你心平气和地谈论旃荼罗的法师。你明白吗?不要试图与他们沟通这个问题,这对你不利,对你求法的目标也不利。” 玄奘沉默了一下,终于合掌道:“多谢长者教诲。” 贞观四年(公元630年)七月,玄奘同般若羯罗法师结伴,离开了磔迦国,继续向东南方向行进。 他们首先来到阇烂达那国,住在突舍萨那僧伽蓝里。在寺中,玄奘结识了一位名叫旃达罗伐摩的老年僧人,此人本是北印度的一位王子,生得体格魁梧,相貌非凡,出家后潜心佛学,成为当地人极为敬重的一代名僧,其对般若学和唯识学尤为精通,著有《五蕴论释》、《唯识三十论释》等著作,见解颇为独特。 玄奘读了这位法师的著作后,很是佩服,常去僧舍请教,旃达罗伐摩也对这位远道而来的求法僧极为欣赏,二人遂成忘年之交。 般若羯罗自然也不愿入宝山而轻过,便同玄奘商量,希望能请旃达罗伐摩法师开解经论。玄奘早有此意,向法师提出请求,法师自是无有不允。于是,两个年轻沙门便在这突舍萨那伽蓝长住了下来,向旃达罗伐摩法师细细学习《唯识论》、《对法论》、《显宗论》、《理门论》等经论。讲完这四论后,旃达罗伐摩又为他们讲了《众事分毗婆沙》。 转眼六个月过去,贞观五年(公元631年)初,玄奘和般若羯罗终于告别了阇烂达那国,告别旃达罗伐摩法师,继续朝中印度进发。 不久来到屈露多国,这是一个山地国家,气候偏冷,偶有霜雪。难得的是,由于背靠雪山,一路上多有珍贵药材,玄奘随走随采,很快就装了满满一包袱。 这里还出产金、银、赤铜及火珠等物,普通村民的家中就可以看到,价格低得吓人。玄奘甚至在路上拾到了一枚内有火焰的珠子,品相极佳。 般若羯罗感叹道:“这玩艺儿要是卖给黑岭以东的拜火教徒,可值钱了!”于是玄奘顺手送给了他。 经过了几个村庄后,玄奘惊讶地发觉,这里的人不仅容貌丑陋,且脖颈粗大,似有肿块,脚也比别的地方的人肿大。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般若羯罗,“是饮食的原因,还是天生如此?” 般若羯罗摇了摇头:“我也觉得奇怪,别的地方都没见过这样的。但看他们日子过的还算平静,应该不会影响什么吧。” “怎么可能不影响什么!”玄奘道,“就算当地人已经习惯了如此,但肯定还是会影响身体和寿命的。” 般若羯罗笑道:“师兄你该不会是想拿你那些细针给他们扎几下吧?这些人的脖子都像是吹了气,你若给他们扎破了,岂不是会出大问题?” “当然不是扎脖子了,”玄奘道,“虽然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但想,这种毛病多半是因为气血不通造成的,用针灸的方式确实可以对症。” “算了吧,”般若羯罗道,“怎么可能这一大片地区的人都气血不通?此事多半还是业力所致。” “自然是业力所致,但即便如此,人还是可以做点什么的。”玄奘说到这里,目光突然停留在一个小童的身上。 那是个又黑又瘦的小童,大约只有五六岁的样子,挺着个粗大的脖子,晃晃悠悠地走过来,细细的腿几乎支撑不住身体。 玄奘见了,禁不住起了悲悯之心,朝他走了过去。 “让我给你看看病,好吗?”他尽量用柔和的口气与那小童说话,一只手轻轻摸向他脖子上的肿块。 谁知那小童猛然尖叫了一声,扭头就往屋里跑去,玄奘正在想自己什么地方吓着了他,就见那草屋里蹿出来一位奇丑无比的男子,手中拿着一根木棒,冲着他们大声喝斥。 对于北印度各地的方言,般若羯罗显然比玄奘了解得多,他立即挡在玄奘面前,赔着笑脸解释。 谁知这个男子脾气极其暴烈,不管般若羯罗如何解释,只管挥舞着木棒比划着,大喊大叫。 这时,周围已经围上来一大圈人,每个人的脸上都充满敌意。 玄奘也看出来了,这些人认为这两个外乡来的沙门羞辱了他们,也怪自己的行为太过唐突,这种情况是没法解释的,越解释越糟,眼下也没有别的办法好想,只能合掌道歉。 谁知致歉的话才说了两个字,突然间膝盖一疼,险些跌倒在地,竟是一块石头砸了过来!这时,旁边的般若羯罗也叫了起来。一时间,眼前石头土块乱飞,木棒竹片狂舞,两个沙门再也顾不上解释和道歉,抱头逃出了村庄。 村民们不依不饶地追了出来,直到两人狼狈地上了马,策马疾奔时,还能听到身后越来越远的辱骂声…… “好险呐,差一点就被砸成肉饼了,”般若羯罗一边在山溪里清洗着身上的淤肿,一边心有余悸地说道,“玄奘师兄,你以后可别再给这些不明不白的人看病了。” 玄奘不禁苦笑,他只是出于好心,哪里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 “这就是低种姓者,”般若羯罗厌恶地说道,“丑陋,肮脏,野蛮,不可理喻。这是他们的业力所致。” “我不这么认为,”玄奘道,“他们只是没读过书,也没有接触过外人,所以才会显得敏感多疑。你说是业力所致,这话没错,但他们至少生而为人,没有生在畜牲道里,说明他们还是有善根的。他们不是旃荼罗,你该不会说他们也不属于人道吧?” 般若羯罗叹道:“师兄,你不觉得有些人不及畜牲可爱吗?比如你的马,它难道读过书吗?怎么看上去比那些人有灵气得多呢?” “那是因为我们对它慈悲,”玄奘一边用树枝洗刷着银踪身上的毛,一边说道,“我给它沐浴,让它干干净净,这样别人就不会讨厌它;我经常同它说话,让它懂得人言,善解人意;我还会给它讲经,让它增长善根,来世不会再投生在畜牲道里。羯罗师兄,如果那些村民能够得到善待,他们也会充满灵气的。而不是像现在这样,目光呆滞,浑身是刺,对外来者充满防范。是婆罗门让他们变成这个样子的。” “那也是他们的业力,”般若羯罗坚持道,“谁叫他们没有生为婆罗门或刹帝利呢?哪怕是生为法师的马,也比现在这种状态更强些。” 玄奘无奈摇头,每次跟人讨论这个问题都碰一鼻子灰,实在郁闷得很。 两人在溪边歇息了一晚,继续南行。发现山上还有不少修苦行的外道,多数是涂灰者,他们依岩据岭建造了许多石室,在里面修行。玄奘仔细观察,这些人的脖子上也有肿块。 他忍不住又起了冲动——这些苦行者中有很多是受过教育的高种姓者,和那些无知的村民毕竟不同。要不要先看看他们的脖子呢?也了解一下这种怪病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把自己的想法跟般若羯罗一说,就被对方断然否决了。 “玄奘师兄,你不要以为这些修行者读过书就好说话,五印度的外道有九十五种之多,其中有不少性情奸诈又残酷的,师兄你最好不要去招惹他们,否则只怕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玄奘长叹一声,只得做罢。 让他稍感欣慰的是,这个国家也有佛教遗迹,那是一座阿育王塔,是为纪念佛陀在此说法度人而建造的。虽然昔日的佛塔已成斑驳的遗迹,但毕竟记载了佛陀的足迹。 佛陀当年在此行化的时候,这里又是一番什么情形呢?佛陀的教化有没有遇到阻碍?玄奘想象不出,毕竟这不是一个信佛的国家,能留下这么一处佛迹已经很不错了。 第三十五章 白骨成堆的“福地” 自屈露多国南行七百余里,一路上山高谷深,时有霜雪,不过比起大雪山和黑岭一带显然要好走得多了。 十几天后他们出了山,来到设多图卢国。 这里的气候与屈露多国完全不同,可能是地势较低又濒临大河的缘故,这里天气很热,土地肥沃,庄稼殷盛,果实繁茂。百姓服饰鲜亮,风俗淳和。 两个沙门在这个看上去既温和又友好的国家休整了几天,王城内外有十所伽蓝,僧徒虽然稀少,佛法却未断绝,时有香客前来诚心致敬。 玄奘突然发觉自己现在的要求低得可怜,只要佛法还在,只要寺院里面还有僧侣,心里就满足得很了。 离开设多图卢国,才算是出了北印度,进入到酷热难耐的中印度境内。 在短短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玄奘经历了从冬到夏再到酷暑的气候变化,他不明就里,着实为五印度的极端气候感到震惊。 不过,这一带田野开阔,河网密布,路途倒是不难行走。 在城郊的一些河上,他看到不少用树枝搭建而成的水上小屋。这种小屋的构造非常简单,用树桩将其固定在水里,一边紧挨着河沿,屋顶上堆着厚厚的树叶,几乎每座小屋里面都住着人。 “这里的人真是奇怪,居然将房子盖在水里,倘若水位上涨,难道就不怕把屋顶淹没吗?”看着那些水上木屋,玄奘饶有兴致地问道。 “这些都是临时住宅,”般若羯罗解释道,“现在是旱季,太阳只会把水汽晒得往上涨,水位哪里会涨?这些住在水屋里的都是出城避暑的平民,等再过一个月进入雨季,他们自然会离开的。” “原来如此。”看着那些在水里嘻戏的年轻人,玄奘倒有几分羡慕,已经快到正午时分了,一股股炙人的热风迎面扑来,感觉就像是对面站着一只喷火的巨兽,直让他呼吸困难,恨不能也逃到水里去凉快一下。 般若羯罗擦了把脸上的热汗,对玄奘说道:“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候,等雨季过了才有得瞧,到那时热风吹来,年幼体弱之人常会窒息而死。若是在沙漠中遇到这种干热风,人畜必死无疑。” 说着,他用手指了指水中的人:“你看,一旦他们发现有热风刮来,就迅速钻入水中,只将头露出水面,等热风过去了再出来。” “真是个聪明的主意,”玄奘笑道,“只是为何这里都是吠舍种姓的人呢?” “那是自然的,”般若羯罗道,“来这里避暑的都是平民,你当婆罗门会跟这些比自己低两个种姓的人喝同一条河的水吗?真正的贵族都住在海边,不会呆在这种小河沟里的。” 再往前行,便看到一些高大的树木下四仰八叉地躺着不少人,在那树冠的阴影之中闭目吐气。 看着这些皮肤被晒得黝黑发亮的人,玄奘突然想到了一个宗教词汇——“苦行”,这个词在梵文中的原意其实是“受热”的意思,无论是婆罗门教徒还是耆那教徒、佛教徒,都沿用了这个词。 玄奘还记得,自己最早得知这个词的真正含义,是在长安效外波颇密多罗的精舍内,当时正值冬季,窗外飘着雪花,精舍内也冷得逼人,小小的火盆发出微弱的光,似乎只能给人一点温暖的想象…… 那时他就问波颇大师:“为什么要将苦行说成是‘受热’呢?难道受冷不是苦行?为什么佛经上总是说,佛法会给这五浊恶世的人们带来清凉,而不是带来温暖?” 波颇当时正裹着毡毯瑟瑟发抖,听到玄奘的问题,他沉默了一下说:“这个问题,等你到了中天竺,自然就明白了。” 现在他确实明白了,这个酷热的大陆,这样极端的天气,人们在漫长的苦行修炼时,将“受热”引申为“受苦”,实在是一种太真实的情感体验! 司马迁的《史记》中,称天竺国为“身毒”,这个名字先不说音译得是否准确,从字面上看倒真是贴切得很,“身毒”就是“一身毒火”,让人一见之下刻骨铭心。 但玄奘还是觉得叫“印度”更好,“印度”在梵语中是月光的意思,美丽而又清冷,希望它能给这个诞生了佛陀的神奇大陆带来一丝清凉吧…… 进入中印度,玄奘就算是到达了佛教最神圣,最核心的地带。 这里是佛陀诞生、修行、得道和讲经的地方,几乎到处都有佛迹,玄奘和般若羯罗一路探访,虔诚礼拜。 他们首先到达波理夜呾罗国,看到了一座二百多尺高的佛塔,这同样是阿育王时期留下来的,据说如来曾在这里为天神和众生说法三个月。 波理夜呾罗国是个富裕的地方,道路两旁长满庄稼,这里的稻种只需要六十天即可收获,种子随时随地洒下去,几乎不需要人来管理,它自己就可以像野草一样疯长,到时间了来收割即可,顺便再捋下几把稻谷扔到地里,过上两个月再来收割…… 如此容易的耕作方式也养成了当地人懒散的性格,玄奘注意到,很少有人在地里干活,多数人都在树下躺着喘粗气。不过这也不怪他们,这么热的天,身体稍微弱点的,呆着不动都会热死。 离开波理夜呾罗国后,东行五百余里,到达秣菟罗国。 秣菟罗国是盛极一時的文化中心,更是当年迦膩色迦王的南方之都。这里的都城更加宏大,气候更加炎热,土地也更加肥沃,地里盛产稻谷和棉花,城内的小作坊里则出产精致的细毛花布。家家户户种植芒果,即使是在城市里,居民家种植的芒果树也能汇聚成林,茂盛浓密,带给行人丝丝阴凉。 这里的芒果有两个不同的品种,小个的先青后黄,大个的始终青色,清甜可口。 秣菟罗国的宗教气氛也极为浓郁,佛教徒与各种外道杂居一处,彼此和睦。百姓们性情和善,好修冥福,对于神明有着本能的虔诚。 佛陀在世时曾屡次来到这个国家,讲经说法。因此在这里,玄奘看到了佛陀十大弟子的遗身浮图,像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优波离、阿难、罗睺罗以及文殊师利菩萨等一众圣贤的窣堵波,都是阿育王所建,还有过去四佛的遗迹,两位法师一一巡礼参拜。 “秣菟罗国佛法昌隆,大都城中有伽蓝二十多所,僧徒二千余人,大小乘兼学,”浮图的守护者带着玄奘浏览此地,边走边介绍说,“每年的斋日,各个寺院的僧众都会结伴前来,携带各种供具,收罗奇珍异物,随其所宗,设像供奉。” “随其所宗?”玄奘觉得有趣:“您的意思是说,那些僧侣各拜各的?” “对呀,”守护人笑道,“比如说,修习阿毗达磨藏的就供养舍利弗,修习禅定的就供养摩诃目犍连,持经的供养大迦叶,学律的供养优波厘,比丘尼供养阿难,未受具戒的沙弥则供养罗睺罗,修学大乘者供养诸菩萨。” “原来如此。”玄奘笑了笑,像他这样见到佛圣就拜的不知又该算是何宗了。 守护人接着说道:“斋日期间,各座佛塔都被人们竞相供奉,缀有彩饰的旗幡,镶有珠宝的伞盖,行行对对地悬挂排列,烟气如云,鲜花如雨,国王、大臣一众人等,悉皆到此,一心行善。” “善哉!”玄奘忍不住合掌称叹了一句。 城东五六里处有一座奇特的伽蓝,依山而建,居室就凿在山崖上,大门则以峡谷自然形成。守护人说,这座伽蓝是邬波氇多尊者建造的,寺内有一座不大的窣堵波,供奉着如来的指甲。 玄奘与般若羯罗在山寺的岩石之间小心穿行,他们发现了一间石室,里面堆满四寸长的竹签。 “这是何物?”般若羯罗问。 石室内的僧侣回答说:“这是当年近护尊者留下来的。尊者在此论说佛法、度化众生时,若是夫妻二人都能证得阿罗汉的果位,就投下一签,作为记录。” “那要是单身男女证得阿罗汉果位呢?”般若羯罗刨根究底地问道。 “自然就不需要投签记录了。”那僧人答道。 两位法师大感有趣,还真是什么样的怪人都有啊! 从寺院往东南方向走二十四五里,看到一个干涸的大池,池边也有一塔,塔中守护者说,这里就是昔日猕猴持蜜奉佛的地方。 这是一个美好的故事,说是有一天,佛陀与诸比丘经行此处,佛陀来到河边洗手,佛钵就摆放在他的身边。这时有一只猕猴,在树丛中荡来荡去地玩耍,发现了一只废弃的蜂巢,里面有蜂蜜可以供养,就跑下来取佛钵。 比丘们群起制止,佛陀却说:“不要阻止它,这猴儿没有恶意。” 于是猴子很高兴地取下蜂巢,把它放在佛钵里,献给佛陀。佛陀接下好意后,猴子就躲起来,观察佛陀,却发现佛陀并不吃蜂蜜。猴子觉得很奇怪,就跑过来拿起蜂巢,前后翻转,想要找出佛陀不吃蜂蜜的原因。结果发现蜂巢中还遗有一些未孵化的蛋,它将这些蛋拿出来,再次将蜂巢献给佛陀。 这一次,佛陀欣然纳受,用水将蜂蜜拌和了,分别赐给大家。猕猴高兴极了,雀跃不止,却因兴奋过度,不慎坠落深谷而丧命。依此功德,命终生于三十三天,然后转生为人,出家修成阿罗汉果位。 离开了佛法兴盛的秣菟罗国,两人又往东北方向行了五百多里,到达萨他泥湿伐罗国。 这里的气候、土壤与前面经过的国家没什么不同,但此地的民风却远不及秣菟罗国,人情轻薄,居民争相以奢侈为胜,一部分人精通幻术,崇尚特异技能;多数人逐利经商,只有少数百姓种田务农。 在都城四周二百里内,是一块被称为“福地”的地方。然而玄奘与般若羯罗来到这里时,看到的却是遍地的骨骸,纵横堆积,犹如茂密的树丛,令人触目惊心。 “阿弥陀佛,这是怎么回事?”玄奘喃喃地问道,“这里不是福地吗?” 般若羯罗苦笑道:“我倒是知道关于这个福地的由来。” “哦?是怎么回事?”玄奘问道。 般若羯罗道:“那是好几十年前的事了,当时这一带有二王分治,相互间争斗不休,干戈不息。于是,两个国王达成一致,在边界处通过一场交战,分出优劣,定出雌雄。 “这样的战斗当然是许胜不许败,谁都想让自己这边拥有压倒性的军力,这就需要大量地招募兵勇。结果百姓怨声载道,不愿听从王命。” 玄奘叹道:“这是必然的,战争何其残酷,以倾国之力去打一场恶战,对百姓没有丝毫的利益。如果两国百姓彼此没有冤仇,更加不会同意国王的做法。” “师兄说得没错,”般若羯罗道,“百姓们都想好好过日子,平白无故的,为什么要替两个国王打仗呢?因而没有人去应征入伍,国王征不到足够的兵力,十分发愁。 “这时候有一个才能出众的婆罗门,他给国王出了个奇招,利用神的意志令百姓听命! “这个婆罗门认为,对待那些平民百姓,很难与其商讨什么大计,只有神异之事才能打动其心,只有神的最高权威才能对他们产生影响。 “婆罗门在一卷细棉布上写下了一篇法文书谕,秘藏于山间岩穴之中。几个月后,岩穴前的树木已经长得十分茂盛粗壮,遮住了岩穴,国王便在朝会上对诸臣说:本王德行一向不足,愧于国君之位,承蒙天帝垂顾,在梦中赐我一部神书,今藏于某山某岭。 “于是下令搜寻,果然在国王所说的那片山林岩穴之中,找到了那卷神书。” 听到这里,玄奘哑然失笑:“这算什么奇招?想不到天下的骗术竟然如此相似,当真可叹、可笑!” “怎么?莫非你们东土也有类似的骗术吗?”般若羯罗奇怪地问。 “是啊,”玄奘道,“这种‘君权神授’的把戏可不像是印度人能想的出来的,那个婆罗门的所谓‘奇招’,该不会是某个来自东方的人教给他的吧?” 般若羯罗惊奇地看着他:“师兄的意思是说,印度人都没有谋略吗?” 玄奘道:“这就是个骗术,何谈谋略?师兄你接着往下讲吧。” 般若羯罗道:“天降祥瑞,群臣和百姓自然欢喜不已,他们奔走相告,载歌载舞地相互庆贺。很快,两国的人就都知道了灵书出世这件事。” “那么,灵书上都说了些什么?” “灵书上说,生死苦海,无边无际。众生沉溺其中,难以自拔。我有奇妙计谋,可救你们脱离苦海,到达彼岸。就在两国分界二百里的范围内,是古代君王世代相传的福德之地,可惜时间久了,铭刻记载都已湮没,此事竟被你们这些愚蠢的子孙给忘记了,以至于你们现在沉溺于苦海之中,不得解脱。好在,这些都是可以弥补的,聪明的人,应该立刻去参加战争,若是死在战场上,来世还可以转生为人;若能多杀无辜,还将获得天赐的福乐。杀的人越多,获得的福报就越大。至于孝子贤孙,服侍家中的亲人长辈经过这片福地,获福无穷。这个办法,出力少而得福多,怎能错过机会?” 听了这个说法,玄奘真是目瞪口呆,什么样的天神才能说出“多杀无辜,受天福乐”这样的混账话啊?魔王波旬都不至于吧…… “这样的鬼话也有人信?”他难以置信地问道。 “当然有人信,”般若羯罗道,“灵书一出,所有的百姓都疯了似的要求参军,于是国王下令招募勇猛之士,很快就聚集起了一支强悍的军队。战场上人人冲锋陷阵,个个视死如归。结果是尸积如山,白骨遍地。就是师兄你现在看到的样子了。” 玄奘呆了一呆,问:“可是,这样的不祥之地,怎么还叫福地?” “习俗呗,”般若羯罗道,“民间这么称呼惯了,相沿成俗,仍称它为福地。” 看着眼前这片“福地”上的森森白骨,玄奘终于明白,智慧对于百姓而言是多么的重要…… 第三十六章 恒河苦修者 离开萨他泥湿伐罗国,又向东行了四百多里,到达窣禄勒那国。这里也同样是一个婆罗门教发达的地方,有天祠上百所,大量异道云集于此;佛寺只有五所,僧徒千余人,多习小乘佛教,却都极有辩才。据说这五所寺院就是为了纪念外国论师与诸多外道辩论取得胜利而建造的。 玄奘二人挂单的寺院名叫俱昏荼伽蓝,寺中楼阁连成一片,多层亭台间或峙立。这里的僧人们平常经常聚会,清谈玄奥,其它地方的才俊之士也常来此处,寻论问疑。僧人们严守清规,礼仪甚是周到高雅。 寺里有一位名僧,名叫阇耶毱多善闲三藏,学问很高,辩才特佳。 玄奘知道,在印度,想要被人称作“三藏法师”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需通达至少五十部经论,能够无碍地为人讲解。全印度也没几个获得此称号的。这位阇耶毱多善闲法师既然被人称为“三藏”,想必有些过人之处,于是便去登门拜访。 两人聊了一个晚上,竟有相见恨晚之慨,于是玄奘便同般若羯罗商议,索性在此住上两个月,听老法师讲完经部的《毗婆沙论》再走。 窣禄勒那国东临恒河,北靠雪山,阎牟那河在其国中部流过。从这里向上游东行八百余里便是恒河的源头,水质清澈透亮。流经此地时已经宽达十多里,水呈青色,波浪滔滔,两岸一片细沙,赤足踩在上面,温软异常。 般若羯罗一到这里,就迫不及待地取水解渴,又滤了一钵递给玄奘:“师兄尝尝,这可是真正的福水!” 玄奘接过尝了一口,果然味道甜美。 恒河,当地人又称作殑伽河,这条苍青色的河流是印度半岛的第一大河,流传着许许多多的神奇故事。人们坚信恒河之水能够赐福于人。即使是罪孽深重的人,只要用恒河水沐浴,就能清除干净;喝了河中的水,可以除灾去殃;轻生者自沉河中,可以转生天界受福;用力拍击水流,激起波浪,能使亡魂获得超度;而若将死人的尸骸投入河中,则可使其不堕恶趣。正因为如此,每天都有许多善男信女来此河中沐浴,场面蔚为壮观。 不过,玄奘更喜欢河边清凉的空气。每天清晨,他都会带上几夹贝叶经来到恒河边,在习习的凉风中坐上一会儿。 此时天色尚早,满天星斗挂在空中,多数人还沉浸在浓浓的睡梦之中。玄奘照例捧着几夹贝叶书籍,独自一人来到恒河边——他知道,现在是恒河一天中最安静的时候,再过两个时辰,成千上万的沐浴者就会把这里变成一锅热汤…… 幸好眼下还没有人来,耳边只听到水声潺潺,靠近岸边的地方有几间零星的水上小屋,沐浴在星光之中,显得极为幽静闲适…… 人类的文明大多依河流而生,伟大的河流孕育伟大的文明,伟大的文明依托伟大的河流。如果说大地是母亲,那么大河就是母亲的乳汁。 眼前的恒河便是那孕育了文明的大河之一,古印度文明的发展可以说是循着一条由印度河流域向恒河流域缓慢迁移的轨迹,蒙受了这两条大河的恩泽,在历史上孕育而生,上升、下落、再上升……起起伏伏,直至被推向高度发达的巅峰…… 看着眼前苍青色的河水,浩浩荡荡,无边无际,细沙随流,波涛起伏。玄奘的一颗心也便跟着起起伏伏—— 恒河多沙,所以佛经里常用“恒河沙”来形容无数之量。玄奘久闻恒河之名,也算是拜佛经所赐了。 同时,他又想起故国的黄河——同样是一条多沙的河流,虽没有这么宽,但落差更大,水流更急。黄河出自昆仑,而恒河则源于印度北部的大雪山,其实无论是昆仑还是大雪山,都是大葱岭的一部分。从某种意义上说,它们是同源的。 黄河孕育了中国的文化,恒河孕育了印度的文化。由于所经的地方不同,使得黄河浑黄激烈,恒河苍青舒缓……玄奘不知道,这世上还有多少人能够像他一样,被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文化所浸染,被这两条各具性格的河流所触动? 一念及此,他的心中不禁升起万千感慨,离乡多年,从未像今天这般眷恋故国,怀念故乡,同时又对眼前这条宽阔碧绿的圣河,产生了无限崇敬之感。 东方渐渐发白,依次有人拖家带口地前来沐浴,水面上开始起伏着一颗颗脑袋和光溜溜的身体,或黑或白,越聚越多……以前,他总在这个时候回寺院听经,但是这一次他暂时还不想回去——《毗婆沙论》已经讲完了,他们也准备告别阇耶毱多善闲法师继续上路,因此今天可以多呆一会儿…… 玄奘在河边的一棵树下盘坐下来,打来带来的书夹,这次他带来的不是佛经,而是两部世俗典籍——《摩诃婆罗多》和《罗摩衍那》。 这是古印度最著名的两大史诗,在长达数百年的时间里,无数民间艺人口口相传发展起来,包括了许多各具特色的诗篇和大量民间的口头创作,内容极其庞杂,是印度各类文学艺术创作汲取素材的重要来源。在这当中,《摩诃婆罗多》被看成是“历史传说”,而《罗摩衍那》则被看成是“最初的诗”,成为后世诗歌的典范。 两部作品都曾大量地提到恒河,这也是玄奘将其带到恒河边来阅读的原因。 《摩诃婆罗多》里说,恒河是通往天堂的大门,流经天上、人间和冥界。当年,天神和阿修罗为争夺恒河的爱情爆发了一场战争,为了战胜阿修罗,天神在众仙的帮助下吸干了大海,打败了阿修罗。 然而大海却回不去了。天神们只好请教梵天。梵天说,只有阿瑜陀国王跋吉罗陀才能使天上的恒河注满大海。 国王跋吉罗陀为了完成这一任务,在喜马拉雅山苦修了一千年。为他的诚心所感动,恒河女神化作一位美丽的女孩来到他的面前,答应了他的请求。 但是河水如果从天上直接倾泻下来,大地根本无法承受,所以,他们必须得到大神湿婆的帮助。 湿婆感动于国王的苦行,二人一起登上喜马拉雅,高呼恒河女神的名字,河水应声而下。为了避免水势过猛淹没众生,冲毁大地,湿婆用前额抵住了河水巨大的冲力,让河水在他的发绺间流转千年,经缓冲后沿着自己的身躯缓缓流过大地,流向大海。 从那以后,恒河水就在印度半岛上奔腾不息。 看到这里,玄奘不禁想到,这湿婆看来也不仅仅是一个毁灭者,他的心中还装着苦难的众生,关键时刻也富有牺牲精神,难怪有那么多人喜欢他,恒河岸边到处都是供奉湿婆的神庙。 相比之下,《罗摩衍那》里的描述就有些不堪了,说的是湿婆与妻子做爱时,一次就达一百年之久,中间从不间断,精液喷洒成恒河…… 自从看到这段描写之后,玄奘就不想再饮用恒河水了,至少不愿直接饮用,不然很不舒服。 这里也有湿婆的标志——林伽,早在磔迦国的阇耶补罗城里,玄奘第一次在借宿的婆罗门教神祠中看到这东西后,就暗自庆幸,幸好,他们把这玩艺儿供奉在神龛里,没有摆在外面。 但是现在,他发现自己庆幸得太早了,恒河边的一座湿婆神庙旁就竖着一根巨大的林伽,后面一溜神龛里还供奉着几十个小林伽,信徒们用鲜花、清水、青草、水果、树叶和干米供奉它们,祈求生育和性力的人还会伸手去抚摸一下,所以,这里的每一根都被千万双的手摸得乌黑发亮。 而就在这些林伽的对面,就是一座火葬台,这里是婆罗门教徒认定的最神圣的葬身之地,每天都有人在此举行葬礼,火葬后的骨灰顺流而下流入恒河。还有一些涂灰外道从此经过,顺手抓起一把骨灰,涂抹在脸上和身上…… 一边在祈求生育和性力,一边在上演着死亡和绝望,这就是人的一生。玄奘虽然幼入佛门,看惯了生老病死,却从未有过这些日子这般震撼。 天已大亮,原本安静的恒河变得拥挤起来,来这里沐浴的人已经达到数千,看装束大多是婆罗门教徒,他们成群结队地聚集在恒河沿岸,脱光衣物下到河里,还有的人手执器皿从河中取水,也不过滤就直接仰脖饮用。 若仅仅是沐浴取水倒也罢了,在河边,玄奘还看到了更多匪夷所思的举动。 距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一些木桩,都是一对一对的,一根高一些,一根矮一些,初时不知道做什么用,但是很快他就明白了—— 数十个天衣教徒赤条条地来到河边,焚香祈祷后,便涉水爬上这一对一对的木桩,一只手抓住高柱子,一只脚踩住矮柱子,空着的另一只手和脚凌空张开,整个人抬头挺胸腰板伸直,面孔朝着太阳的方向,缓缓旋转……这种奇特的姿势看上去更像是一场标榜,直让玄奘目瞪口呆。 还有十几个人在树林里砍树,恒河两岸长满了高大的无忧树,每一棵都有数十丈高。人们挑好一棵树,砍断后剁掉枝叶,只留下光秃秃的树干,紧接着,十几个人一起把树干抬到河边,锯成长短不一的木桩。然后派人下水,找到合适的地点之后,就在河面上打下一根长木桩,再在这根长木桩的旁边竖一根矮一点的…… 大约过了半天的工夫,他们就竖起了十几对,然后和前面那些人一起爬上木桩——此时前面那些人已经在阳光下站了大半日了。早晨的时候,太阳从东方升起,他们就面朝东方;如今到了正午,太阳升到了天顶,这些人竟也不惧日光明亮,跟着仰面朝天。烈日将他们的身体晒得通红发亮,上面滚滚而下的不知是水珠还是汗珠……可以想象得出,到了傍晚,日落西山,他们必会继续追随夕阳……整个过程中,所有修行者的身体就以一只手抓住的高柱子为轴心慢慢旋转,而在他们的周围,水鸟成群,水中鱼虾嬉戏,水面上时不时地冒出一颗沐浴者的脑袋…… “师兄啊,原来你在这里,让我好找!”一个声音突然在耳边响起,却是般若羯罗。 “天热醒的早,便想到恒河边上来看看。”玄奘回答。 “有什么好看的要这么久?连斋都不用。” 玄奘苦笑了一下,目光望向那些修行者:“跟他们比起来,少用一顿斋饭真不算什么了。” “你说的是那些天衣外道?”般若羯罗笑了起来,“是啊,日出日落,象征着往生与轮回。像这样长时间修炼,不但能够强身健体,还会让精神得到升华呢。” 玄奘惊奇地看着他:“师兄怎么知道?莫非你曾经修炼过?” “我?当然没有!”般若羯罗赶紧否定道,“这是一位天衣教的朋友告诉我的,我已经很久没见到他了,大概他已经升天了吧。” 玄奘不禁深吸了一口气:“这种修炼方式,当真是匪夷所思!” “却也很有美感哦,”般若羯罗道,“曲女城里有一种舞蹈,便是借用了这种修炼方式。当年我看过那个舞蹈,完全不能跟这个相比!师兄你看,这里天地宽广,数百名裸衣外道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节奏迎着太阳在河面上缓缓旋转,这是何等奇特,又是何等的壮观啊!” 玄奘苦笑:“我倒未看出有什么美感,只是替他们担心。那个地方河水不浅,水流也急,像这样修行,一个不慎,岂不就跌入了恒河?” “那不叫不慎跌入,那是升天和解脱啊!师兄你莫要忘了,这水可是福水!这些虔诚的信徒每天都会来河上修炼,刮风下雨也不会停息,这样数十年坚持不懈,直到落水升天的那一刻。” 怪不得他们能以这样的姿态站那么久!原来竟是炼出来的。玄奘也不知道是应该敬佩他们,还是该怜悯他们才好。 “我觉得,应该给他们讲一讲提婆菩萨的故事……”玄奘看着这些单腿站在柱子上的人,缓缓说道。 般若羯罗很纳闷:“提婆菩萨?龙树的弟子?他不是执狮子国的人吗?与恒河有关吗?” 玄奘也很惊讶:“原来师兄竟不知道这个故事,我还以为所有的印度僧人都知道呢。” 般若羯罗微微一笑:“我是上座部僧徒,对那些圣贤菩萨的故事了解得不多,师兄知道,就讲给我听听。” 玄奘点头道:“这个故事,也是我在这附近的伽蓝中,听一位修习大乘中观学说的法师讲的。说是有一回,提婆菩萨游化到了这窣禄勤那国,看到当地人皆以恒河为福水,在此沐浴、修行,甚至投水自尽,以求升天。菩萨觉得这样做既愚昧又残酷,便起了悲悯之心,想要感化此国的百姓,改变这种残酷的习俗。” “他如何改变呢?”般若羯罗问。 玄奘道:“他跟随其他的洗浴者一起下到河里,俯下身去参与拍水,但却是逆水而击,方式异于别人。结果弄得水花翻飞,全溅到了别人身上。 “人群中有一位外道信徒,好奇地问他:‘你为何与众不同呢?’ “提婆菩萨回答说:‘我是执狮子国人,父母远在故乡,如今那里正是旱季,我怕他们口渴,便在这里将圣水激起,希望能够接济到他们。’ “外道听了,都大笑着说道:‘天下还有你这样的糊涂人!狮子国离此万里之遥,你在这里激水,救济他们的饥渴,就好比倒退着走路而想要赶上前方的行人一般,实在是愚蠢之至!’ “提婆菩萨惊奇地说:‘送不到?这怎么可能?死后的世界离这里更远,那些阴间的罪恶,尚且可以依赖此水洗除;我与家乡仅仅隔着山川,却属于同一个世界,怎么反而无法拯济?’ “那位外道听了,立刻哑口无言,同时也认识到了风俗之弊,于是便放弃了自己原来的想法,改投在提婆门下,皈依佛门了。 “周围的人目睹了这一场对白,当场也有许多人醒悟过来,表示接受佛法,愿意听从菩萨的教诲。” 玄奘讲完这个故事,对目瞪口呆的般若羯罗说:“提婆菩萨深通‘实相’之说,精研‘法性’之学,怜悯众生,开导劝诱。师兄,我知道这里的人崇拜恒河,我也喜欢恒河,就像喜欢我家乡的黄河一样。但是像他们这样,在此自尽升天,将流过身体的沐浴之水直接拿来饮用,你不觉得是一种弊俗吗?” “我不觉得啊,”般若羯罗道,“因为我从小也是这样长大的。不错,我现在信奉了佛陀,所以不会再像他们那样到这里来升天了。但我还是相信这水是福水,会帮助我除去灾殃。所以我会在此沐浴,也会直接饮用这里的水。如果我不这么做,或者我用佛法说服自己,告诉自己这么做是愚蠢的。从逻辑上当然可以说的通。但是那样的话,我会觉得很痛苦,非常痛苦,甚至觉得活着没有意思。我知道这是我的习气,谁叫我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呢?至于他们——” 他指了指那些在柱子上修行的人:“这是婆罗门教的一种修行方式,很多教派的人都这么做。除非你有能力彻底改变他们的信仰,否则这种风俗是不会改变的。” 玄奘叹了口气:“我可以试着改变他们的信仰吗?” “师兄你不要这么做,”般若羯罗恳切地说道,“这是佛陀都没有做到的事情。恒河不仅仅是一条河,它代表的是大神湿婆和雪山女神。在人们心中,这既是一种虔诚,也是一种生活方式。师兄你来自远国,你不会明白的。” 玄奘有点明白了,他一时陷入沉默。 第三十七章 提婆达多的信徒 般若羯罗有些担忧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笑道:“我知道师兄慈悲,你就把他们的行为当作是一种苦修好了。” 苦修?玄奘苦笑不已。 他知道印度有很多苦修者,各自修持着从远古时期便传承下来的种种稀奇古怪的“苦行”。 这段日子以来,他除了每天清晨到恒河岸边打坐读书外,有时也到附近的森林里转转,在那里,他见到了更多的苦行者,大多数是婆罗门教徒和耆那教徒,也有一小部分不知是什么教徒,只知道他们之中有的奉日月为教,有的奉水火为教……恒河两岸的热带丛林似乎就是专门为他们准备的。 印度人自古就有在森林中漫游悟道的古老习惯,甚至形成了一定规模的森林团体。他们一般不受社会和法律的限制,但其内部却有自己的律条。 这些苦行僧的修行方式可谓千奇百怪,多数人以草为衣,有的只披着树皮树叶,有的完全赤身裸体;他们实行简陋的、饥饿的修行方式,只吃一些草木花果,有一天吃一顿饭的,有两天、三天、甚至七天才吃一顿饭的;他们白天翘起一脚,只用另一只脚站立,晚上就睡眠在尘土里,有的甚至睡在荆棘之上、水火之侧,使身体经受水深火热般的考验。总之,他们的修行方式是自惩性的,是极端痛苦的。 “你们为何要修炼这样奇特的苦行呢?”记得有一天,玄奘实在忍不住了,向几个天衣派的耆那教徒发问道。 “修行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一个教徒这样回答他,“如果容易,那岂不是人人都能修行?想要修行,就必须吃常人无法吃的苦头。” “可是,贫僧还是不明白,你们要用这种方式求得什么样的果报呢?”他问。 那教徒回答道:“我们修炼这种种苦行,为的是要升天。” “升天?”玄奘皱起了眉头,“天界虽然快乐,可一旦福德用尽,还是会跌落下来,继续轮回六道,最终还是要受尽种种痛苦。你们为什么要修行这种因行,最终得到的仍是痛苦的果报呢?” 那个天衣派教徒用奇怪的目光看着他,这时旁边冲过来几个人,手执藤条冲他吼道:“你这个贪图享乐的异乡人,不要用你那套罪恶的思想来影响我们!” 说着,便挥起手中的藤条朝他身上抽打过来,他只好狼狈地逃离了这群苦修者。 那一天,当他离开那片丛林时,竟意外地遇到了几位佛教沙门,他们坐在树下,脖子上挂着念珠,腰间缠了一块裹裆布,露出骨瘦如柴的身体。 玄奘初时以为这些人是瑜伽行者,便停下脚步,诚心向他们请教。几句问话之后,才知道,他们并非修定,而是在用苦行的方式追求智慧和解脱。 “你们怎么会认为这么做就能够得到无上智慧呢?”玄奘觉得很不可思议,“这样岂不是太愚蠢了吗?” 那几位沙门摇头道:“我知道你是释迦的信徒,只知道追求享乐,我们的修行方式你是不会理解的。” “难道你们不是释迦的信徒?”玄奘反问道。 “我们信奉提婆达多的教义。”那几位沙门答道。 听到“提婆达多”这个名字,玄奘顿时呆住了。 作为一个博览群经的高僧,玄奘当然知道提婆达多是何许人也——他是佛陀的堂弟,阿难尊者的亲哥哥。幼时曾与太子悉达多共习诸艺。由于他机智聪明,富有才干,因而各方面都非常优异,但也正因为如此,他常起争竞之心,嫉恨始终比他强的悉达多。 悉达多成道后,提婆达多也随其出家。在开始的十二年里,他的表现还好—— 据《十诵律》记载,提婆达多:“出家做比丘,十二年中善心修行:读经、诵经、问疑、受法、坐禅。尔时佛所说法,悉皆受持。” 《出曜经》中则说他:“聪明广学”,“十二年中,坐禅入定,心不移易,诵佛经六万。” “于佛法中,信敬心清净。” 然而经过十二年的苦修,提婆达多仍未证入“阿罗汉”果位,因为他的内心深处,始终潜伏着“贪、嗔、痴、慢、疑”的种子,这些种子虽然暂时被压抑,然而在遇到足以引发其滋长的因缘时,还是会开出有毒的花,结出有毒的果来。 提婆达多向往“神通力”,他认为大家之所以尊敬佛陀,就是因为他有神通。 其实他不知道,佛陀受人尊敬是因为有般若智慧,是以伟大的人格来感化一切众生,这与神通无关。然而提婆达多的心被无明遮蔽,无论如何都想不到这一层。 提婆达多向佛陀乞求神通之道。佛陀很清楚自己这位堂弟的性格,因此回答他道︰“你拥有神通又有什么用呢?修行最重要的是修心,启迪内在的智慧,觉悟宇宙人生的真理,这才是使自己解脱的不二法门。神通并不是万能的利器,也无法解脱轮回之苦。” 佛陀甚至委婉地劝他还俗,做在家弟子来拥护佛法,不要在僧团中惹是生非。 但是提婆达多始终不服,他瞒着佛陀去请求舍利弗、摩诃目犍连等大阿罗汉,没想到这两个人也同样拒绝了他的请求,只教他观察佛陀所说的苦、空、无常、无我的道理。 在碰了一鼻子灰后,提婆达多仍不死心,又把目光瞄准了他的亲弟弟——在佛陀身旁担任侍者的阿难。 阿难在佛弟子当中,号称“多闻第一”,他所听闻的佛法数量之多,为其他弟子所不及。而且阿难性情温和,当时尚未证得阿罗汉果,对于兄长的求教动机,也未深刻理解,于是便一五一十地将听闻到的神通修习法门教给了提婆达多。 提婆达多得到神通修习法门之后,立即到山林旷野处努力修习,凭借着自身的聪明与坚持,他很快便进入四禅,又由四禅生起了神通力。 原本对佛陀就不敬服的提婆达多,在拥有了神通之后,自信心大幅膨涨,权力欲也随之增强。他认为自己才是真正的梵行者,理所应当得到大众的崇敬与供养。 于是,他开始向佛陀索取统辖僧团的权力。 佛陀慈和地对他说:“僧团之中人才济济,舍利弗、摩诃目犍连、摩诃迦叶等等,人品、学识、修为都在你之上,他们才能继承我的法统,领导我的弟子。你初入门径,还要虚心向他们学习才好。” 这番话令提婆达多心生嫌恨,便想到了要报负。 摩揭陀国的国王频毗娑罗是佛陀最早的拥护者,虔信三宝。他的儿子阿阇世却是一个野心极大的人物。提婆达多施展神通,轻易打动了阿阇世王子,受到王子的供养。他决定,借助阿阇世王子的力量,达到自己篡夺僧团领导权的目的。 阿阇世王子对提婆达多十分恭敬信任,他在王舍城附近为提婆达多建立了富丽堂皇的僧院,每天以五百车的物品供养。这样,提婆达多的门下渐渐聚集了很多弟子,他的名望日渐增高。 然而这些“名闻利养”,反而损害了他的修行,令他将苦心获得的神通又丢失了个干净。于是他的苦行修养更加精严,我慢心愈发炽盛,更加企求统摄僧众的权力。他的弟子瞿迦梨、迦留卢提舍等人时常毁谤舍利弗、目犍连等佛陀弟子,他本人则开始煽动阿阇世王子发动政变,弑杀父王,篡夺王位,实现他设想中的“新王——阿阇世,新佛——提婆达多”的目的。 阿阇世王子终于听从了提婆达多的唆使,将频毗娑罗王幽闭于七重室内,从而提前登上了王位。提婆达多便以阿阇世王为政治靠山,逼迫佛陀将僧团的领导权交给他。 然而佛陀再一次拒绝了他的无理要求。 提婆达多感到非常羞辱,他怀恨在心,竟然决定使计加害佛陀。 他向阿阇世王借来八名武士,企图刺杀佛陀,但是没有成功,刺客们反而被佛陀感化,皈依佛门了。 就在提婆达多派人行刺后不久,有一天清晨,佛陀走到院外,看到很多弟子手拿木棒禅杖,声音嘈杂。佛陀问他们在做甚么,众人回答道:“我们听说提婆达多要加害佛陀,为防万一,所以才集结在此。” 佛陀微笑着告诉他们:“佛陀的生命,不是用人力可以防护的,这是异教徒的作风。你们用棍棒刀杖对棍棒刀杖,这不是究竟的办法。放心,佛陀早就准备好了,佛陀的应身也还没有到要离开世间的时候。即使将来要入涅槃,佛陀的法身,仍然会永远留在这个世间。你们去修道吧,守护住自己的心才是最要紧的!” 听到佛陀的开示后,比丘们惭愧地散去了。 但是也有很多人对佛陀的忍让不以为然。 一日佛陀外出化缘,远远的看见提婆达多来了,佛陀便拐入另外一条道路,避免与其相见。弟子们见师父这么做,纷纷出言相询。 有的说:“佛陀为什么要避开提婆达多呢?难道佛陀怕他吗?” 还有的居然问:“是不是因为提婆达多是大贤能者,佛陀为了尊敬他才避开来,给他让道的呢?” 佛陀的回答是:“我既不是怕他,也不是尊敬他。只是不想与他相逢。他现在满怀嗔念,你去招惹他,只会令他的恶念更加炽盛,这对双方都没有好处。所以,不要触犯他,不要同他辩论,一切麻烦就会减少。” 佛陀虽然不记恨提婆达多,但是提婆达多却不打算放过佛陀。他将一头大象用酒灌醉,引到佛陀的必经之路上,在佛陀经过时将醉象放出,企图以此谋害如来。 他想,醉象是畜生,不通人情,绝不会再像刺客那样被佛陀感化,这一次,佛陀一定会亡身于醉象的蹄下。 那一天,佛陀身边的弟子们见醉象冲来,有的弃师而逃,有的挺身而出,不料那头醉象跑到佛陀面前时,突然跪倒…… 这惊险又离奇的一幕令提婆达多大失民心,受到公众舆论的强烈谴责。 提婆达多屡屡加害佛陀,都没有成功。而佛陀却于此时救渡了被阿阇世王关在地牢中的频毗娑罗王及他的母后韦提希,终使阿阇世王明白,自己残害父亲,逼迫母亲是极大的罪恶。他开始受到良心的谴责,心生悔悟。 但是此刻为时已晚,阿阇世王的全身长满恶疮,臭秽难当。文武百官纷纷延请婆罗门仙人来宫中为王治病消灾,但是无一见效。他心如死灰,自知业报现前,地狱的果报就在不远处等着他了。 这时,他的异母兄长——神医耆域前来探视,询问他的病况。阿阇世王悲伤地说道:“我的病很严重,因为这不是身体上的病,而是业力引起的病。我想这世上的任何良药都无法治好我的病苦了。我日夜悔恨,懊恼过去的罪孽,以至无法入眠。你虽是天下名医,恐怕也救不了我。” 耆域答道:“我的确无法医治大王的病,当今世上能解除大王病苦的,只有佛陀一人。” 听了这话,阿阇世王更加惭愧,他苦笑道:“佛陀?佛陀会救我吗?我曾经听信提婆达多的怂恿,派人去刺杀他,那头醉酒的狂象也是他从我这里借去的……” “大王!”耆域打断他的话道,“佛陀的慈爱无量无边,惠施一切众生。不分贫富贵贱,同等救度。他准许尊贵的跋提迦王子等人出家,也准许出身下贱的优波离出家;他接受富贵的须达多长者的供养,也接受贫女的布施;他感化大迦叶等人加入僧团,也方便劝导贪欲的难陀披剃;他为自己的弟子说法,也为外道尼干子说法。大王,诸佛世尊,大悲普覆,怨亲平等,佛陀更是视一切众生如佛子罗睺罗,还请大王不要疑虑! “说到医术,佛陀才是无上医王。大王的苦恼既然是从心而生,那就要先从根本上把心病医好,然后才能治身体上的病。” 听完耆域这番话,阿阇世王即刻放宽心胸,请他选择一个良辰吉日,前去拜访佛陀,哀求忏悔。 耆域回答说:“大王!佛法中没有哪一天不是良辰吉日,重病的人必须立即寻求良医治病,哪里还能再拖延等待呢?大王既然要向佛陀忏悔灭罪,那么今天就起程吧。” 耆域引阿阇世王来到佛陀面前,阿阇世王真心向佛陀忏悔,佛陀身放光明,犹如月光,照在王的身上,恶疮马上痊愈,顿感轻安无比。 紧接着,佛陀又为阿阇世王传授了三皈五戒,并宣说治国之道,勉励国王以正法治民,多行仁政,必得民众尊敬。阿阇世王听闻妙法,对新的生命充满希望与信心,不禁感激泣泪,跪在佛前作礼,又以种种宝幢、幡盖、香花、璎珞等物供养佛陀,发愿保护佛教,保护僧团。 据说,阿阇世王离开的时候,佛陀曾略有遗憾地对弟子说:“此人若不是犯了弑父之罪,今日就证初果了……” 阿阇世王从此依教奉行,成为佛教僧团的大护法,提婆达多的计划再一次失败了。 提婆达多随佛出家十二年都没有证得圣果,他不是阿罗汉,却残忍地加害了一位阿罗汉。 那是竹林精舍的莲花色比丘尼,是一位已经证得阿罗汉果位的修行者。有一回,提婆达多来到竹林精舍大闹,莲花色比丘尼出面呵责了他几句,提婆达多一气之下,竟然一拳将莲花色比丘尼打死,犯下了杀阿罗汉的重罪! 不久,他又开始在僧团内部制造分裂,他主张僧团内应实行更加严苛的戒律,并且标新立异地提出了五条戒律: 第一,比丘必须住在森林里。进村落者有罪; 第二,比丘只能托钵乞食,日中一食。受人请食者有罪; 第三,比丘只能穿着垃圾堆里找到的破布做成的袈裟,即“粪扫衣”。着居士衣者有罪; 第四,比丘必须住在树下。住房屋者有罪; 第五,比丘不可以食用酥、盐、鱼、肉。食鱼肉者有罪。 事实上,这五条在佛陀的僧团中也是鼓励的,但不强迫,也不放在戒律之中。佛陀是宽容的,他实行的是“中道”的戒律。 然而苦行在印度毕竟是有传统的,提婆达多的这一号召,很快召来了众多的追随者,大约有五百名比丘支持他提出的五条戒律。 第三十八章 你安知他们不是快乐的? 这一天,佛陀在王舍城集结大众时,提婆达多带着他的五百门徒走到讲堂中来,大声宣布他的新五条戒律。并且说,比丘如果能够奉行此五法,就能够少欲知足,自然具有精进、持戒、清净的道德,唯有这样才更加容易获证涅槃,这对维护僧团的清净也有好处。 佛陀没有感到意外,他很自然地回答道:“你若是认为这样好,可以去奉行,我绝不会禁止你。但是你不可以强制大家来执行。” “为什么?”提婆达多大声质问道,“你明明知道,我提出的五法比既有的戒律好得多,而且,你也不反对这些,也不限制比丘遵守这些。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将此作为僧团必须遵守的戒律呢?” 佛陀道:“我当然不反对一部分人遵守这五法。但是,这与‘必须’是两回事,戒律是帮助修行的,不能成为修行的障碍。比如日中一食,这当然很好,但是僧团之中有一些身体柔弱的人,日食两餐,也是可以的,食以调身,只要不过份贪取,这并不能说是非法;你说要行乞食法,我们现在实行的不就是乞食法吗?但是一部分信徒有种福田的要求,主动供养出家人,只要不违背修行的原则,这样的善意也不是不可以接受;比丘穿粪扫衣以培养谦卑之心,这当然很好,但是,衣衫穿着庄严,让人心生爱敬,也不是什么罪恶的事情。你提出的这五条都不是多严重的问题,为什么要想得那么利害呢?过于严厉的戒律会被人轻易用来压抑个人自由,已经制定的条文也有可能因为时空环境的改变,而变得不适当。诸比丘和合的僧团,你想用此计谋来破坏,并且是小事大提,将非常行法当成是常行法,这就是你的居心吗?” 提婆达多很不服气,他的弟子俱迦利也插口责问道:“佛陀!我们认为提婆达多尊者所说的话都是实在的道理,您应该把弟子们交给他来领导,不要妒嫉他,不要这么和他为难。” 佛陀睁开眼来看着他,慢言慢语的说道:“愚痴的人哪!你们如此肆无忌惮地破坏僧团,却不知这才是非常严重的恶行吗?” 佛陀说完,便站起来独自进入室中坐禅。 提婆达多非常得意,向大家高声喊道:“能够守此五法的人都跟我走!” 提婆达多的五百门徒都站出来,走到他的身边,佛陀的弟子则一个都没有动。 提婆达多很失望,大声斥责道:“你们都没有勇气守此五法吗?你们怎么有资格配做沙门?阿难!你是我的亲弟弟,你也不肯跟我走吗?” 阿难冷冷地说道:“今天真是你的幸运,舍利弗尊者和目犍连尊者如果在座的话,一定不会容许你放肆。你增设戒律,根本就是为了分裂僧团。想到你未来不幸的果报,我真为你担忧!” 提婆达多大怒,但也没有其它办法,只好把他的弟子都带走了。 此事不久,提婆达多便同他的五百弟子从佛陀的教团中分离出去,在象顶山上另立僧团,从事与佛陀的僧团全无关联的宗教活动。这是佛教历史上发生的一次最重大的分裂。 对此,佛陀曾感慨地说道:“有德行的人很容易行善,邪恶的人却容易造作恶行。事实上,毫无益处的事容易做,有益的事卻很难发心去做。” 后来,舍利弗尊者专门前去劝诫那些跟随提婆达多的比丘,其中有很多比丘知过悔改,又重新回来依止佛陀。 再后来,提婆达多想再度加害佛陀,他想出了一个更加愚蠢的主意,将剧毒的药物藏在指甲里,想要在与佛陀接触的时候掐入佛陀的身体,结果他没能刺进去,反而自破手指,毒死了自己。 据说提婆达多在堕落地狱的那一刹那,生起了忏悔心,他说:“我从心里皈依佛。”但是好像有点晚了…… 玄奘想起小时候,二哥长捷法师在给他讲解佛经的时候,提起过提婆达多的这段故事。那时他便问道:“提婆达多害死了自己,当他重新转世的时候,他还会有机会修行吗?” “只怕他没有这个机会了,”长捷兄长道,“他堕入了无间地狱,被大山镇住,烈焰焚烧,要经过一大劫才能跳出苦海。” 年幼的陈祎非常吃惊:“可是,佛陀曾经说过: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现在提婆达多入了地狱,这是佛陀的本意吗?” “这当然不是佛陀的本意,”长捷兄长道,“但俗话说,天作孽,犹可恕;自作孽,不可活。古来以破和合僧、出佛身血、放狂象、杀阿罗汉、十爪毒手这五事为提婆五逆。这五逆中的任何一条都足以使他下地狱了。” “可是佛陀是有大神通的啊,”陈祎还是有些不服,“如此大神通力在恶业深重的凡夫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吗?” “四弟,”长捷兄长道,“我知道你有菩萨心肠。但是,众生的业力是不能用神通力随意改变和消除的,只能靠自己去修行消业。比如杀人犯在不知悔改的情况下,是不能平白判他无罪的。更何况,佛陀又不是审判者,你说是不是?” 陈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后来他到了净土寺,阅读了《法华经》后才知道,佛陀感念过去世前,提婆达多曾经帮助过自己,于是便在法华会中为提婆达多授记,并且说,提婆达多在地狱果报结束后,会升入天道,将来他也会成就佛道,佛号天王如来。 再后来,神通第一的摩诃目犍连尊者,将这个消息告诉了地狱中的提婆达多。于是提婆达多再度忏悔,并感谢佛陀的授记。 这个相对完满的结局令少年陈祎的心里好受了许多。 这么多年来,玄奘一直把提婆达多当作是魔王波旬一样的人物,万万没有想到,他分裂出去的僧团,竟然一直在印度延续了一千多年!现在的印度依然有提婆达多的信徒,他们同释迦的僧团一样,都崇拜供养过去三佛,却唯独不拜释迦牟尼佛。 看着面前这几个形容枯槁的苦行僧侣,玄奘想说什么,可最终什么都没说,只是默默地退出了森林。 如今,在这恒河边上,想起那些森林中的苦行者,玄奘不禁无奈地摇了摇头——当年的佛陀选择的也是那种自惩式的修行方式吗?幸好,他放弃了。 他将自己的思绪慢慢拉回到眼前的恒河之中,正看到一群人簇拥着一个骨瘦如柴的老人来到河边,老人一丝不挂地焚香沐浴,态度极为虔诚,诵过经咒后,他抱起一块早已准备好的石头,平静地走入河中…… 玄奘吃了一惊,本能地想要上前阻止,却被般若羯罗一把拉住:“师兄你要做什么?” “那个老檀越……”玄奘伸手一指,“那些人竟然逼他死!” “师兄莫管闲事,”般若羯罗小声说道,“否则便是好心办了坏事。” “可是人命关天……” “这是他自己的决定,”般若羯罗正色道,“其实来这个地方升天的人还算少,等你到了钵罗耶伽,才知道什么叫神明聚集呢!那里是两条大河交汇的地方,是升天寻求超脱的最佳处所。每年都会有上百人从印度各国去往钵罗耶伽,绝食七日,然后抱着沙袋、大石头、铁块之类的东西沉河升天。你若敢去阻止,只怕他们也要把你捆上石头,扔进河里。不过你那就不叫升天了,在他们看来,你是下了地狱!” 玄奘道:“就算被扔进河里,就算是下地狱,我也要去救他们!” “可他们有权不让你救!”般若羯罗道,“你安知他们不是快乐的?为什么要剥夺他们的快乐?” 听了这话,玄奘不禁一滞,终于颓然叹了口气。 见他脸色不好,般若羯罗只得放低声音,劝慰道:“看这天越来越热了,咱们还是赶紧收拾东西起程,去往羯若鞠阇国吧。对了,师兄要不要先吃点东西?” “不用,”玄奘道,“我什么都吃不下……我们,去向阇耶毱多善闲三藏告别吧。” 他们渡过阎牟那河,到达东岸,来到秣底补罗国。 这是个气候清凉舒适,民风淳厚质朴的小国,信仰异教和佛教的人各占一半,很多人精通禁咒和法术。 然而最令玄奘感到惊讶的是,这个国家的国王居然出身于首陀罗种姓!在这之前,他所见过的国王中,最低种姓的也是吠舍,还有就是迦湿弥罗那个模样酷似婆罗门,却疑似有着首陀罗血统的“讫利多种”国王。而秣底补罗国的国王却实实在在是由身为“一生人”的首陀罗担任的,这本身就说明了印度的种姓制度也不完全是铁板一块。 可惜这个国王不信佛教,事奉天神。境内有天祠五十多所,各派外道混杂在一起,各自修行。佛寺也有十余座,僧人八百多,大多研学小乘“说一切有部”。 都城之南四五里,有一座小型伽蓝。当年的瞿拿钵剌婆论师曾在这里撰写《辩真论》等著作,共有一百多部。 伽蓝中的僧侣们告诉玄奘,论师少年时就才华出众,长大后更是学识渊博,见识亦广。他原本研习大乘佛学,未能尽悟妙理,于是阅读《毗婆沙论》,放弃大乘改宗小乘,撰写论著几十部,驳斥大乘理论,顽固地坚持小乘学说。又撰写世俗著述几十部,非难前辈所写的经典论著。然而,他虽长期深入研究佛经奥义,疑难之处仍未尽除。 当时有位提婆犀那罗汉,经常往来睹史多天,瞿拿钵剌婆论师希望能够拜见慈氏菩萨,解决疑难,请求教益。于是,便请求提婆犀那罗汉用神通力将他接上天宫。 论师见到慈氏菩萨之后,只作长揖而不跪拜。 罗汉说道:“你怎么如此高傲?既然是来求教于菩萨,为什么不恭敬致礼?” 瞿拿钵剌婆答道:“我是受戒比丘,而慈氏菩萨享受天堂福乐,并非出家僧侣。要我向他致敬,恐怕并不适宜。” 菩萨知道他傲慢成性,不是接受佛法的人材,所以瞿拿钵剌婆往返天上三次,仍未解决疑难。只得再次恳请提婆犀那,要求重新觐见致敬。罗汉厌恶他的傲慢,不予理睬。瞿拿钵剌婆未达目的,便生怨恨之心,前赴山林之间,修习禅定,但因傲慢未除,始终没能证得道果。 这样的传说是般若羯罗不喜欢的,他毕竟是小乘“说一切有部”信徒。但他也没说什么。 自从进入中印度,信奉大乘佛教的国家越来越多了,这令玄奘感到欣慰,不过,他并没有想过要改变般若羯罗的信仰,毕竟他自己对小乘佛教也不反感。 要去羯若鞠阇国,需先经过阿耶穆佉,这也是位于恒河岸边的一个国家。 由于连着下了几天雨,河水暴涨,很多狭窄的河道也变宽了,商人们大都选择走水路。因此般若羯罗提议,放弃陆路改走水路,坐船沿恒河顺流而下。 “这是最近、最快的选择了。”他说。 玄奘却有些犹豫:“那么多人死在这条河里,船行在上面,只怕……” “师兄多虑了,”般若羯罗笑道,“哪条河里没死过人?便是在陆地上,无始劫以来,也不知吸了多少人的血!你若在乎这个,干脆就不用出门了!” 这话说的也有道理,玄奘不得不点头同意。 他们是在摩裕罗城上的船,这是秣底补罗国西北部的一座大城,居民人丁兴旺,水流交织,出产各种宝物。离城不远的恒河河畔,有座大天祠,据说里面的灵验奇迹很多。 玄奘与般若羯罗整理好行李马匹,沿着河岸走向那个繁忙的渡口——那里停泊着几艘大船。 不远处,一支满载木材和矿沙的船队正从河里提起锚索,最前方的两艘大船分别扯起前帆、主帆和后帆,几个水手正用力将粗大的帆索拴上套索桩……玄奘认出这是大食人的船队,他们常在恒河一带往来,贩卖着乌木和白檀,有的也做胡椒生意。 “那里有客船!”走在前面的般若羯罗往前一指,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玄奘看到了那艘硬木大船。 几名船工正站在船头招睐客人,看到两个沙门牵了五六匹马过来,忙热情地上前打招呼。 玄奘单掌打了个问讯道:“这船是去往阿耶穆佉国的吗?” “当然!”船工大声回答道,“我们一直走这条河道,先去钵罗耶伽,再去阿耶穆佉,两位大师上船吧。” 听到“钵罗耶伽”这几个字,玄奘略略犹豫了一下,但他知道,有些东西必须面对,不想看也没用。于是付了船资,船工又帮他们将马背上的经包卸下来,搬上船,堆放在舱内的一个角落里,两个沙门将马牵上了船。 船上已经有了八十多个商客,他们的货物堆满船板——各种各样的果实、药用的庵没罗果、酿酒用的葡萄、沐浴用的僧伽逻香果,还有五彩缤纷的宝石,一只泥胚制成的小火炉向上冒着火焰,这更增加了船舱里的热度,一个驼背的老人默默地坐在炉子旁边煅打金子。此外,还有庄严的佛像,木版画…… 玄奘与般若羯罗找了个靠近船头的位置坐了下来,旁边的几个商人立即凑上来聊天,原来他们来自阎牟那河上游一带,经营着紫胶、螺贝一类的颜料,难怪周围的船板上洒了五颜六色的一片…… 其中有一位热情地向这两位沙门兜售一种坚果,并且告诉他们:“这东西,跟另一种青黛浸成的麻布搭配起来,可是销往阿耶穆佉国的俏货!” 玄奘一眼便认出这是婆罗树上的果实,在恒河岸边的村落里到处都可以见到这种印色用的坚果树,北印度僧侣常常用它来给白布涂黑。 这时,又有两个老人上了船,他们显然不是商人,除了一只小小的装干粮的搭包,没带任何货物行李。且裸着上身,瘦得露出根根肋骨,只在腰间围了一块白布。上了船便在一个角度里坐了下来,闭目养神。 看看远处没什么客人了,几名船工也都上了船,大声吆喝着,桨手们立即挥动船桨,将木船撑离岸边。 木船刚刚离岸,玄奘突然发现有三个年轻人从远处那片密密的阿输迦林中跑了出来,跟着这条船,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玄奘站在船舷边看着他们,他们也朝玄奘用力挥手。 “他们可能也想上船。”玄奘对船工说道,“能不能等等他们?” 船工犹豫了一下,但还是将船划到了岸边。 那三个年轻人一个接一个地跳上船,径直跑到玄奘面前,伏倒在地:“你就是东土来的玄奘法师吗?” “正是,”玄奘一面说一面伸手搀起他们,“仁者快快请起。” “法师,我叫安达逻尼,”那个大一点的青年一面说,一面指了指身后两个,“他们是我的弟弟,阿南达和阿萨摩,我们是阿耶穆佉国的人,要回家看望母亲,想不到在船上能见到玄奘法师,真是莫大的缘法。我们想要皈依,请法师为我们摩顶授戒。” 说罢,三个人一起磕下头去。 玄奘点点头,心中颇为欣慰——这里毕竟还是佛国,是被佛陀的光辉洒过的地方,佛法对人们的影响是深远的。 第三十九章 众贤论师与《顺正理论》 商船顺着恒河东行,一路朝着阿耶穆佉国的方向前进,清油般的河面被移动的木船拉开,水面上就像鼓起了一层薄膜,船上的风帆也竖了起来,一列列滑翔而去的红鹳鸟火焰般地从帆前掠过…… 两名健谈的船工一路与他们聊着天—— “估计这是雨季前的最后一桩生意了,”一个船工道,“等到连蚂蚁都不出来的时候,我们也该收拾回家歇着了。” “寺院里何时安居?”玄奘问道。 “当然得等到雨季了,”另一名船工道,“沙门都是讲慈悲的,雨季虫子多,他们怕踩着了。” “沙门有什么慈悲的?”坐在角落里的两个老人懒懒地说道,“他们看不起我们这些去钵罗耶伽升天的人,早晚会受到神明的惩罚。” 原来这两位是去升天的!玄奘忍不住朝那两个枯瘦的老人多看了几眼,想要说点什么,旁边的般若羯罗却轻轻碰了他一下,示意他不要多管闲事。 船上的客商大多信奉佛教,但是两个老人的话也并没有引起什么波澜,没有人觉得这有什么不对头。去钵罗耶伽升天,这样的人每天都能见到,根本就不足为奇。 来自阎牟那的卖紫胶的客商凑到了玄奘和般若羯罗跟前,热情地对他们说:“等过了阿耶穆佉国,二位法师可就近去羯若鞠阇国看看,那可是个很强大的国家,而且佛法兴盛,特别是都城曲女城,有寺院八万四千,沙门雨安居都喜欢去那儿。” “多谢檀越指点,”般若羯罗道,“我奉王命,正要去羯若鞠阇国的都城,去见那里的国王呢。” “你说的是尸罗逸多大王?”那客商道,“他确实很敬重沙门,就是脾气有些古怪,若是不小心惹了他,莫说沙门,便是佛陀在世,只怕他也敢叫人砍上一刀!” 玄奘心里一动:“这个尸罗逸多大王,就是戒日王吧?” “正是,”阎牟那客商笑道,“想不到你这外乡来的法师,知道的东西还真不少。” 般若羯罗一听这话就乐了:“老实说,要玄奘法师不知道的东西,只怕是不多的。” 提起这个统治五印度的尸罗逸多王,大伙儿的话匣子都被拉开了—— “此人本是吠舍种姓,姓曷利沙,名伐弹那,王号尸罗逸多,也不知怎么回事,他的祖上竟当了国王!” 曷利沙伐弹那翻译成汉语是“喜增”的意思,因而戒日王又被称为“喜增大王”。 那阎牟那客商见玄奘若有所思,很多人也都侧耳倾听,不禁更来了兴致:“这位喜增大王的文治武功可不一般呐,听说他拥有一支所向披靡的象军部队,用了六年时间,东征西伐,征服了整个中印度,他本人也成了五印诸国的盟主。之后便开始躬亲国政,励精图治,不仅把国内治理得井井有条,而且还大兴佛事,广建浮图。” “听起来,这像是个转轮圣王的故事啊。”阿萨摩感慨地说道。 “可不就是转轮圣王吗?”那阎牟那客商道,“这位喜增大王信奉佛法,不亚于当年的阿育王!他通令境内不许杀生,并且广行布施,凡是府库内所积财宝,都拿来施予众生。他还鼓励僧人习经,规定不管是经、律、论,谁能宣讲一部,就可以免作寺内杂务;能宣讲两部,就给予上等房舍和卧具;能宣讲三部的,就派侍者服伺他;能宣讲四部的,则给供差遣的俗人,供他役使;能宣讲五部的,允许乘象舆;能宣讲六部的,乘象之外再加侍卫。因为他的这些规定,使得国中佛法极其昌隆,百姓也安居乐业。” 众人听了,都不禁啧啧称叹。 玄奘却暗自苦笑,依照他的这些规定,僧人都成什么了? 当红日西沉的时候,商船行到钵罗耶伽,在一个渡口处停了下来,那两名枯瘦老人和一部分商旅便从这里下船而去。 “今晚就在这里抛锚歇息,明晨再启锚。”船工说罢,桨手们便收了帆,进到舱里,乘客们也都七歪八倒地在舱板上躺了下来。 玄奘却觉得心中仿佛被堵了一块巨石一般,趁着天还没黑,便同般若羯罗一道钻出船舱透透气。 此时残阳如血,水面上风平浪静,仿佛流淌着夕阳褪下来的胭脂,闪着一缕一缕斑斓的光彩。 高温丝毫没有减缓的迹象,河水像粘绸的青油,上下鼓荡着。空气中连一丝丝风都没有,直让人喘不过气来。 玄奘的目光始终注视着晃动的水面,由于天色已晚,河上的沐浴者大都已经回家,只有几颗脑袋还在两种颜色的水中此起彼伏。 钵罗耶伽方圆六千余里,是中印度的一个大国。这里土地肥沃,出产谷、麦及花果等物,河东岸耸立着一座金碧辉煌的巨大天祠,显示出这里是婆罗门教神话中的圣地。 “那座天祠里供奉的是大自在天湿婆,”般若羯罗告诉玄奘说,“听说这里颇多灵异。” 玄奘奇怪地问:“大自在天哪里都有,为什么偏偏这里的灵异?” “因为这里是‘恒河之门’,又是‘祭祀之地’呀,”般若羯罗说着,用手朝水里一指,“师兄你看!” 其实玄奘早就看到了,恒河流经钵罗耶伽时,与亚穆纳河交汇,因而这里的水面呈现出两种不同的颜色。大概也正因为如此,人们才认为这里是神明会合的地方吧? 般若羯罗说这里是“祭祀之地”,这话没错,钵罗耶伽是梵天创造世界后第一次献祭的地方,这个国家梵语名称的意思便是“祭祀之地”。 “这钵罗耶伽一直都是中印度地区最重要的浴场,”般若羯罗继续向他介绍道,“每天都有成百上千的朝圣者从各地赶来,在河水中浸泡沐浴,为自己和家人祈福。师兄你想想看,在一条圣河里沐浴,就能洗去一切罪恶,得到神明的赐福。而若是把沐浴的地点选在两条圣河的交汇处的钵罗耶伽,效果是不是就会加倍呢?想来那两个老檀越专程坐船来这里升天,也是出于这种心思吧?” 想起那两个枯瘦的老人,玄奘心里就不是个滋味。他闷闷地说道:“若只是水面的颜色不同,这一点都不奇怪。且不说在北印度我就曾经见识过这种奇特的景象,便是在我遥远的东方故国,也有‘泾清渭浊’之说。” 般若羯罗十分惊讶:“原来师兄的家乡也有这种圣河景象。” “我们那里倒是没有圣河这一说,”玄奘道,“不过,在我的故乡,泾河与渭河交汇的地方,确实呈现出一边青一边黄这两种颜色。这都不算什么,毕竟是两条河流交汇,有两种颜色毫不稀奇。师兄你相信吗?这一路西行,我还见过同一条河流的主航道两侧,出现水面颜色不同的情况呢。”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不禁啧啧称叹:“大千世界,果然多姿多彩。羯罗去过的地方实在太少了。” 玄奘抬头看着天空,轻轻叹道:“我去过的地方也很少。人生苦短,只有摆脱轮回,才能看遍这三千大千世界吧?” 你一个凡人,居然想看遍三千大千世界!该说你有志向呢,还是该说你有野心呢?般若羯罗也不禁为他的这一想法所震撼。 玄奘垂下双眸,目光再一次投向眼前的河水,他虽见多识广,却也不得不承认,恒河和亚穆纳河都是极宽的河流,因此这里的景象看上去显得更加震憾和瑰丽。 当地人将这里作为圣地,想必还是有些道理的。 沉默了一会儿,玄奘问:“这个国家没有信奉佛法的吗?” “有啊,”般若羯罗道,“只不过这里的国王敬奉天神,国中异道杂居,像对面这种婆罗门天祠至少有五十多所。相比之下,僧伽蓝就少得多了。不过我听说,都城里有一座大伽蓝,是《顺正理论》的著者众贤论师寿终之处,现在那里还有两百多人,都是说一切有部的上座部行者。” “众贤论师……”玄奘喃喃自语。 “师兄习学大乘,未必听说过这位上座部的大论师吧?”般若羯罗问道。 “不,我听说过,”玄奘道,“他是与世亲菩萨同时代的人,学问高超,辩才无碍,就连世亲菩萨都要避其锋芒。” “正是如此!”般若羯罗很高兴地说道,“师兄果然博学多识!众贤论师是迦湿弥罗国人,因为他聪敏博达,少年时就有很高的声誉。后来在说一切有部出家,尤其精于《大毗婆娑论》的研究。 “而当时的世亲论师,认为毗婆沙论师有些执念,就做了一部《阿毗达磨俱舍论》来破斥,否认他们的观点。” “似乎不能这么说吧,”玄奘道,“世亲菩萨早年也是说一切有部的学者,他所著的《阿毗达磨俱舍论》,弘通的正是此派的教义学说。要知道当时,很多教派都在批驳说一切有部,偏偏此部教众之中又没有能够融会贯通之人,致使在与其他教派的辩论中纰漏百出,矛盾难通之处屡见不鲜。世亲菩萨不想让说一切有部处于如此难堪的境地,为挽回这种局面,这才著了《阿毗达磨俱舍论》。在此论中,世亲菩萨没有对说一切有部的理论进行批驳,而是依理思考,融入了其他教派的合理观点。这是好事啊,有利于《毗婆沙》理论的完善与提高。” “我可不这么认为,”般若羯罗道,“《大毗婆沙论》本身的教理是完备的,就算在辩论中不占上风,也是论师的问题,不关此论本身。世亲做《俱舍论》,胡乱解释,并以其他部派理论进行融通,有谤法的嫌疑。” 这种事情是解释不清的,越解释越麻烦,一不留神就会被说成是谤法。因此,玄奘只能一笑置之,听他往下讲—— 世亲完成《俱舍论》后,引起很多“说一切有部”论师的反弹,他们将此看作是大逆之事,纷纷写论批驳。但是由于世亲的理论极其严密,以至于无人能够驳倒。 众贤论师也读了世亲的著作,他发现,这篇论著的辞藻美丽工巧,说理精确高妙,的确不易反驳。他也没有急于反驳,而是精心研究了十二年,终于写成一部《俱舍雹论》,计二万五千颂八十万字,批驳世亲的《俱舍论》。此论言深致远,穷幽洞微,之所以以“雹”命名,意思就是如冰雹击败草,《俱舍论》将不堪一击。 此论一成,众贤论师就与门人商议道:“以我的才能著成此论,逐条批驳世亲,必能挫其锋锐。绝不能允许这个老头子独擅专名,败污了我宗正法!” 于是吩咐三四个杰出学生,携带自己的论著,前去拜访世亲,邀他辩论。 当时的世亲年事已高,住在磔迦国的奢羯罗城。当他得知众贤即将到来,要找自己辩论时,立即收拾行装,准备离开住地,远游躲避。 弟子们心存疑惑,纷纷劝谏道:“师父您德高望重,声名独擅当世,远近治学之人无不推崇备至。何以一听到众贤之名,就做起了逃跑的打算?您这么做,我们这些做弟子的,都觉得面上无光啊!” 世亲回答道:“我选择远游,并非是为了躲避这个年轻人,实是因为此国之中,没有智慧之士来监督这场辩论。众贤是后起之秀,年富力强,应答如流;而我已经老了,无法与他持论交锋。我希望能够仅凭一两句话就截断他的执念,这就需要把他引到中印度去,那里有智慧的人多,懂得依理思考,可以准确地评判两人的真伪得失,而不是谁的嘴快谁就能赢。” 说罢,世亲便命弟子收拾行李,负笈远游去了。 几天之后,众贤论师来到奢羯罗城。不知是水土不服还是业力现前,他一到此地便身染重病,气血衰竭。 知道自己死期将至,众贤便写了一封书信给世亲,信中说:自如来寂灭,门下弟子就部执纷呈,个个独擅一门,党同伐异。是其所是,非其所非。我众贤以微薄之智,得本师传教,继承先业,一生所学,唯“说一切有部”一宗。读了您作的《阿毗达磨俱舍论》后,见您否定毗婆沙师要旨,破斥了本宗大义,于是便不自量力,研习经年,作此《俱舍雹论》以扶正宗学。可叹我智力微小,所谋却大,以致现在死期将至,世命不久。我想,菩萨既然能够阐发微言,弘扬至理,必不会因人而废言。故而斗胆送此论与您指正。如有一丝半缕随顺佛法之处,希望菩萨能不加毁弃,使之得以存世。果能如此,则为众贤之幸,死又何憾! 书毕,众贤选择门人中善于辞令者,托以书信及所作《俱舍雹论》,对他们说:“我身为后学之辈,轻慢凌辱先达,也是命该如此。请你们务必将我的书论转交菩萨,代我悔过。” 交待完毕,便盍然长逝。 学生带了书信,抵达世亲之处,恭恭敬敬地说道:“我们的老师众贤已经去世。临终写信给您,反省自责,向您谢罪。至于不坏名声,已是不敢想象。” 世亲菩萨接信之后,阅知来意,知道对方是请求自己在他死后不要对他所作之论加以破斥,使其得以传世。 又取出《俱舍雹论》进行披阅,沉吟良久,对众贤的学生说道:“众贤论师虽是后学,其聪明机敏实可谓当世的俊才。今观此论,理虽不足辞乃有余。我如今若想破他此论,易如翻掌。但顾念其临终所托,还是遂了他的遗愿为上。况且这部论著,也有助于阐发大乘教义。” 大概是想到《俱舍雹论》的书名毕竟不恭,遂改题为《顺正理论》。 然而他自己的弟子们对此却有不同的看法,他们说:“众贤未去之时,师父您选择远游,避其锋芒。现在他刚刚去世,您就批评了他的论著,还为他更改了书名,这不合适,我们身为弟子也觉得心中有愧。” 世亲菩萨见弟子们这么说,便解释道:“狮子见到野猪,也会远远地避开,这是智者的选择。” 般若羯罗道:“众贤论师圆寂后,骨灰便收于那所伽蓝之中,弟子们在那片庵没罗林中为他起了个窣堵波,现在还在。附近还有乐善好施之人建立的福舍,福舍中常备珍馐和存储医药,以惠施给鳏寡孤独和患病之人。” 玄奘望着那个方向,感慨地说道:“众贤论师也算是一代英才了。只可惜玄奘乘船路过此地,无缘前去拜访。” “师兄不可能每个地方都去拜访的,”般若羯罗淡淡地说道,“佛门弟子还是随缘的好。” 听了这话,玄奘默默点头:“正是如此。” 他思忖着世亲与众贤围绕《俱舍论》而起的争端。按这个故事所说,世亲当时确实不敢与众贤当面交锋,尽管他有自己的解释,但在人们的心目中,其远游实际上就是在躲避。 而在玄奘读过的《世亲传》中,世亲并没有远行躲避,而是公开宣称不屑与众贤进行辩论。 不管哪一种说法是正确的,都说明众贤论师的学问已经不在世亲之下,至少世亲对他没有必胜的把握。 可惜天不佑英才,众贤早逝,他所著的《顺正理论》到底没有经过辩论的检验。 第四十章 心静自然凉 “你们两个沙门都不知道吗?那庵没罗林中还有一塔,乃是毗末罗蜜多罗论师的遗骸塔。”那锻金的驼背老人不知何时钻了出来,在他们身后说。 般若羯罗很惊讶:“毗末罗蜜多罗论师?他也葬在此地?” “怎么,法师知道他?”驼背老人笑眯眯地问道。 般若羯罗道:“这位论师也是说一切有部的僧徒,与我同宗,我怎会不知?听说,他曾游学五印度诸国,研究各派理论,声名十分显赫。只可惜,他也是英年早逝。” “他的早逝缘于乱说话,”那老人道,“当时他学业已毕,正要返回本国,途中经过众贤论师塔,便抚塔而叹说,只你这位论师气度大、德操高,阐扬本宗要义,正要挫败异部,怎么竟会寿命不长!我如今有幸学到些肤浅知识,仰慕高义,怀念大德。世亲虽已去世,其学说还在流传,我将尽我所知,撰写论文,让赡部洲的所有学者,灭绝大乘称呼,消除世亲的名字!这可是一个不朽的事业,我将尽力而为,完成这一宿愿。” 玄奘听了,甚感惊讶:“这位论师也是博古通今之辈,就算不信大乘,也不至于执著心这么强吧?” “愚夫愚妇的传说罢了。”般若羯罗鄙夷地说道。 那驼背老人大怒:“你是说,我在胡说八道吗?你若下了船,到那片庵没罗林中看看,就知道我说的是真是假了。就连那窣堵波的守护人都这么说,说那毗末罗蜜多罗论师说完那番大话后,心智立即发狂,浑身热血流窜,痛苦万分。他自知寿命必终,写信忏悔道:大乘佛教,实是高深的至理,深奥玄妙。可叹我轻率地以愚昧之见,否定先贤理论,报应竟是如此清楚明显。谨告众位学者,坚定志向,不要再生怀疑。说完这话,寿命告终。同伴们为他焚尸收骨,建塔纪念。据说有一个证果的罗汉经过这里,说他已堕无间地狱!” 这话一说,莫说般若羯罗不能接受,便是玄奘也觉得有些不对。般若羯罗恼怒地说道:“这里的人学佛都学偏了,焉知那守护人不是如此?” 锻金老人笑道:“那么法师敢不敢也像他那般,诅咒一番呢?” 般若羯罗刚说了一句:“我有何不敢?”就被玄奘一把拉住道:“师兄你看,天已经黑了,咱们还是进舱去吧。” 般若羯罗虽然恼怒,到底未失理智。又想到对面终究是个没什么文化的俗家老人,他所讲的也是道听途说,为此事生气不值,赌咒更非佛子所为。何况他虽然习学小乘,对大乘佛法也不反感,否则也不能与玄奘如此和睦地同行了。现在被玄奘这么一拉,自然是顺坡下驴,不再计较此事。 随着最后几个沐浴者的离开,玄奘和般若羯罗回到舱内,鼻中立即扑满了各种食物交织而成的味道——船上的人正在吃晚饭,那些浆手们嘴巴里嚼着生大麦,大声讲述着他们的见闻。 “你们见过阿拉伯人的船队吗?那些水手个个都很骠悍,力气也大得吓人!我曾听他们中的一个水手讲过,那儿全是沙漠,人们平常都是骑着骆驼走路,假如骆驼半道上累了或者病了,人便扛起骆驼继续赶路。” “别瞎扯了!”卖庵没罗果的商人不屑地说道,“扛着骆驼走,想死在沙漠里吗?” “是真的!”桨手大声喊道,“那个水手还给我们说了个故事,说他们国家的一个年轻人爱上了邻国的公主,公主提出要和他赛跑,如果他赢了就嫁给他,结果他跑过终点后又坐上船到印度,办好聘礼回去,那位公主还在路上跑着呢。” “哈哈哈哈……”商人们都忍不住笑了起来,“这是个蜗牛国的公主吗?” “你们都想得不对,”锻金的驼背老人抬起头,慢悠悠地说道,“这太简单了,公主就是想嫁给他嘛。” 众人又说笑一阵,便觉兴味索然,锻金的老人已经将炉火熄灭了,船舱内依然热得像个大蒸笼,近百人挤在狭窄的蒸笼内,呼呼地喘着粗气,连话都懒得说了…… 玄奘坐了一会儿,衣服就被汗水浸透,粘粘地沾在身上。虽然走过很多沙漠,但他还从没有“享受”过如此高温,就像身处地狱牢笼,无处躲藏。他尽量让自己的心平静下来,想着那些殊胜的经典,清波荡漾中,一颗心犹如莲花般绽放,静静吐香…… “师父……”在深深的禅定中,似乎有人轻轻触碰了他一下。 玄奘睁开眼睛,见是那几个最后上船的,接受他摩顶授戒的年轻人。 “何事?”他问。 “您和这位法师刚才是在入定吗?”阿萨摩擦了一把额上的汗,不解地问道,“为什么身上一滴汗都没有?” 玄奘这才意识到,那一直粘在身上,让他很不舒服的汗水已经被蒸发得干干净净,除了留在衣服上的一层白色盐粒外,自己由内而外,竟觉得异常清凉。 再看看坐在身旁的般若羯罗,这位同修仍处于定中,面容肃穆,如一尊罗汉,身上也无一滴汗水…… “大概这会儿天黑,凉快了。”玄奘安祥地答道。 “不可能,”阿南达叫道,“我们可都热得睡不着呢,师父怎会觉得凉快?这是什么魔法?” 玄奘对他笑笑:“在我的家乡有一句话,叫作‘心静自然凉’,你们不觉得这句话法味十足吗?试着静下心来吧。” 于是,这些年轻人开始盘腿打坐,旁边一些商旅也热得难受,跟着打起坐来。 但周围的空气毕竟还是闷热难当,坐了一会儿,每个人仍是大汗淋漓。 玄奘知他们一时难以定住,于是轻轻念诵道:“善男子,一切障碍,即究竟觉,得念失念,无非解脱,成法破法,皆名涅槃,智慧愚痴,通为般若,菩萨外道所成就法,同是菩提,无明真如无异境界,诸戒定慧及淫怒痴,俱是梵行。众生国土,同一法性,地狱天宫,皆为净土,有性无性,齐成佛道,一切烦恼,毕竟解脱,法界海慧,照了诸相,犹如虚空,此名如来随顺觉性。” 这船上的一部分人毕竟还是有些宿慧的,听了经文,蟠然领悟,默默入定…… 但是也有人始终定不下心,安达逻尼索性提出了要求:“现在睡觉还早,师父能给我们讲讲经吗?” 玄奘道:“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是一位修习大乘般若宗的法师讲给我听的,就是发生在这钵罗耶伽的故事。” “太好了!”几个年轻人兴奋起来,全都围了过来。 “在钵罗耶伽国中,有一座很有名的伽蓝,其之所以有名,是因为提婆菩萨曾在那里作《广百论》。” 说到这里,玄奘问这几个年轻人:“提婆菩萨,你们都知道吧?” “当然知道!”安达逻尼抢着说道,“他是龙树菩萨的弟子,以长于辩论著称,挫败了许多外道。” “正是,”玄奘点头道,“提婆菩萨在辩论时经常是妙语连发,其语句之诙谐幽默在佛门弟子中是少见的……” 那一天,提婆自南印度北上,抵达钵罗耶伽国时,在此国中有一位外道婆罗门,辩才无碍,声名显赫。其特长是循名责实,从事物的名字开始推究,探求事物的本质。此所谓“一招鲜,吃遍天”,世人竟鲜有能与之论辩者。 当他获悉提婆到来的消息后,非常高兴,立即找了过去。 这位婆罗门一见到提婆,第一句话便是:“你叫什么名字?” 提婆回答道:“天。” 提婆的名字梵文写作Deva,其意就是“天”,所以提婆的这个回答属于据实而答,并无不妥之处。 婆罗门当然也知道这一点,却不满意提婆取了这么个名字,于是便展开他循名责实的拿手工夫,顺着提婆的回话又问:“天是谁?” 提婆回答:“我。” 在印度,“天”与“神”是相同的事物,如:梵天,大自在天等,都是神的名字。婆罗门提问“天是谁?”是想把提婆引入神的问题之中,进行讨论。而提婆回答说是“我”,便是以自己的名字作答,巧妙地避开了对方的提问,未堕其毂中。 那婆罗门一计不成,便又顺着提婆所答的“我”字进行提问:“我是谁?” 提婆依旧只回答了他一个字:“狗。” 这个回答表面上是骂了这位婆罗门,但是婆罗门并没有立即反应过来。因为,“我”是印度哲学中经常被讨论的问题,意思是指事物的自在主体,或自性,本性等。提婆回答一个“狗”字,包含着狗也具有自己本性的意思。所以,婆罗门并未发现自己已经受到了侮辱。 他又接看问:“狗是谁?” 提婆回答:“你。” “你是谁?” “天。” “天是谁?” “我。” “我是谁?” “狗。” “狗是谁?” “你。” 他二人就这样问来答去,总是在“天”、“狗”、“你”、“我”这几个字之间来回循转。直到这时,那位婆罗门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头,仔细一想,原来自己已经被提婆骂了,禁不住放声大笑,对提婆的幽默风趣佩服得五体投地。 玄奘讲到这里,船上早已是笑声一片,都说提婆菩萨确实机智过人,辩才无碍。 玄奘也感到轻松愉快,严格来说,他从大乘般若宗的法师那里听来的这个故事,并不是一场真正的辩论,只是一次兴之所至的即兴问答。然而,由于提婆的诙谐幽默,使得这个故事充满了趣味性,令人过耳不忘。 这是不是说明了什么?看着眼前开心的人群,玄奘不禁想到,婆罗门所提的问题,句句指向玄学领域,极其玄奥;而提婆的回答皆以眼前事物应对,这是不是说明,提婆不承认玄学世界的存在呢? 提婆是大乘中观学说的创始人之一,在他的理论中,全部世界仅仅是一种现象,除现象外,并不存在一个超越现象的本体世界。现象是假的,是各种条件因缘和合的结果,但除去这层虚假的现象,世界并不另有真实的东西,这便是提婆“性空”思想的核心。 而这一点,与玄奘主修的瑜伽宗并不相同。 玄奘也由此想到,这则有趣的故事恐怕不只是对提婆风趣对答的记录,恐怕更是对提婆“性空”思想的深刻反映。 “法师再给我们讲一个故事吧,”周围的年轻人一脑门的兴致,纷纷请求道,“太好听了!” “好,那玄奘就再讲一个……” 第二天清晨,天气略略凉爽了些,般若羯罗仍在定中,船上其他人听了大半夜的故事便都睡去,特别是安达逻尼三兄弟,这会儿个个睡得十分安稳。 玄奘起身来到船头上。虽然天还没亮,河中已经有了不少沐浴者,两种颜色的水面上此起彼伏地晃动着数百颗脑袋,也不知昨天下船的那两个老人,是否也在其中? 玄奘心里想着,便不由自主地将目光投向岸边——天祠门口出现了三三两两的朝拜者,而在不远处的丛林中,隐约露出村庄土屋的一角,耳边传来一两声牛哞……这真是一个静隘的清晨! 天亮以后,又有一些人陆续上了船,都是要去阿耶穆佉国的。其中有十几个人搬运着一根巨大的象牙,那象牙足有丈把长,粗壮至极。这些人用白布巾缠了手腕,另一头垫在掌心里,有人往船板上放了一块毛毡,将那根象牙小心地放置在毛毡上,然后便坐下来,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撩起托蒂的下摆扇风。这些人肤色黝黑,被那光洁的象牙一衬,更显得那脊背像是被婆罗树汁染出来的一样。 般若羯罗从定中醒来,精神百倍地来找玄奘。船工和桨手们大声吆喝着,巨大的船只分开了河中沐浴的人群,又开始前行了。 船离钵罗耶伽越来越远,玄奘站在船舷处,一直注视着向后退去的圣城。此时的他并不知道,这座沐浴在两条圣河光辉下的城市,在日后会经历多少战火,多少不同文化的洗礼。他只在此住了一夜,就离开了钵罗耶伽。 弯曲的河岸把一座茂密的森林推向河心,太阳越升越高,渐渐变成了一顶火伞,水中仿佛出现了许多金色的小太阳,那耀眼的光芒灼得人眼睛生疼,玄奘只得将目光转向河岸边那些绿色植物。 沿着河岸延伸而来的藤草植物与河面果木的倒影之间呈现出边缘模糊的黄绿色,里面生活着各种模样古怪的鸟儿——鹦鹉、沙雀、凤卷尾、绿孔雀……那些树叶上面闪烁着明亮的小光点,那是阳光赐予的,看得久了便有些头晕…… 这样行驶了一百余里,大船进入到一片茂密的阿输伽林内,树木盖下来一大片浓荫,却感受不到丝毫凉爽的意味。高空中出现了浓黑的积雨云,却更加让人觉得闷热异常。每个人都昏昏欲睡,仿佛被瘟疫捉住了一样。 玄奘依旧站在船舱外面,他不在乎酷热的天气,心中只有愉快和感激—— 这个酷热的半岛却是真正的佛国,这里有佛陀的诞生之地、获觉之地、讲经之地,也是历代圣贤学习和生活的地方,所有这一切都将在自己面前铺开,痛苦和危险都已成为过去,只剩下一段平静的旅程…… “两位师父呆在外面,不嫌晒吗?”安达逻尼出来招呼道。 般若羯罗笑了笑:“可也是,我都有些头晕了。玄奘师兄,咱们进舱去吧。” “也好。”玄奘点点头。 其实船舱内虽无日晒,却是暑气蒸人,各种刺鼻的气味交相混杂,让人透不过气来。好在,舱里的大部分人都极尊敬这两位沙门,主动腾出一小块地方,请他们坐下讲经。 玄奘讲了一段经文,一颗心便宁静下来,恍如沐浴着清凉甘露,再也感觉不到闷热。直到一声刺耳的锣响打破了这一宁静, 紧接着,外面传来船工和桨手们的呼叫和陌生人的嘈杂声,将他强行拉回到现实中来—— “怎么回事?” “发生什么事了?!” 船上的客商们发生了骚动,他们纷纷起身,急慌慌地问道。 一些人钻出船舱,又紧张地退了回来,抱紧自己的财物,样子显得极为恐慌。 玄奘探头朝外面看了看,却见不知从什么地方钻出了数十条轻便小船,将他们所乘的大船围得严严实实,小船上的人一边敲锣,一边举着刀棍大声吆喝,驾船向大船靠近。 “有水贼拦船。”安达逻尼在玄奘身边紧张地说道。 玄奘平静地点了点头,他西行至此,一路上不知遇到过多少次强盗,早已是见怪不怪,心中毫无惧怕之感,只是隐隐觉得有些煞风景——为什么走到哪里都少不了强盗呢? 第四十一章 挑剔的女神 往两边看看,只见这一带的丛林更加浓密,河道变得异常狭窄,密林内部挤满了各种果木,其中大叶花朵与杂生的多刺毛荚果交错而列,在它们的外围,是大片的剑麻丛与芦苇丛,还有其它一些不知名的高杆灌木。尤其引人注目的是浅滩处那片浓密的阿输迦林,被热雾笼罩着,显得葱郁、幽深。那些树的大部分枝干都长在了水里,且异常繁茂,一望便知是虎豹纵横、盗贼出没的地方。 显然,这些强盗同他们的船只一起,事先就藏在这片水中密林里,一待发现猎物,便立即窜了出来。 看着贼船们逐渐靠近,大船上的桨手全都慌乱起来,他们用力划桨,试图掉转船头,然而那些贼船毕竟小而灵活,又带着铁钩和长绳,大船的边缘很快便被数十只铁钩挂住,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最前面的十多条小船迎流鼓棹,靠了上来。 数十名强盗一部分敲着锣,另外一些呐喊着强行跳上大船,他们的手里握着短刀、三股叉、弓箭、长矛、木棍……商船上一片混乱,几个胆小的客商竟然在恐慌中跳河而逃,但他们不是被水中的铁网挂住,就是被船上的强盗用带钩的长矛刺死。 两名船工和大部分乘客显然都被吓得不轻,他们低着头跪伏在船上,恨不得将整个身体融入船板。 几个强盗走过去,提起两名船工,要他们赶紧将船靠岸。其余众贼则大声吆喝着,用刀棍逼令他们见到的每一位乘客,不管男女老幼,都将外面的衣衫除去,搜劫身上财物。 玄奘始终以一个观望者的眼光面对这一切,这是他西行以来第一次在水上遭遇强盗,心中隐隐感到有些麻烦,却也不是特别担忧。 强盗们将搜罗到的珍宝财物堆放到一条小船上,那只巨大的象牙难以运上小船,便留下几个人在一旁守着。 玄奘偶然间一回头,却发现坐在身边的般若羯罗脸色苍白,身体微微颤抖,不觉有些奇怪。 “师兄莫怕,”他小声安慰道,“强盗拦船,无非是求财。身外之物不足挂怀,给他们就是了。” “师兄你有所不知啊,”般若羯罗咽了一口唾沫,有些紧张地说道,“他们可不是普通的强盗……” “哦?” 这一点,其实玄奘也看出来了,长途跋涉和丰富的阅历早已使他拥有了超乎常人的直觉和观察力。他知道这些人都是典型的中印度人,同以往所见的那些面形枯瘦、肌肤肮脏、衣着零乱的强盗不同,这些水贼看上去大都胖乎乎的,而且很明显,他们的一言一行都在按照一种既定的流程行进。 玄奘刚进入印度半岛时便与这样的人打过交道——他们把衣服撮成褶子用丝绳捆上,赤着足,露出涂黑的牙齿;他们吃饭前一定要先洗一洗手,隔夜的剩饭菜不再食用,吃饭器皿不相传递,瓦和木头器皿用过了就丢弃;他们吃完饭喜欢口嚼杨枝,洗澡漱口没有完就不会进行接触;他们认为,那些在辩论中失败的人都是愚昧得不可救药的家伙,他们给那些人的脸上涂满红白粘土,身上撒遍灰尘,放逐到旷野沟壑;他们中间那些触犯律条的人,那些不勤勉学习的人,轻者被当众斥责,其次无人同他说话,重则大家不与他同住,一旦被摈弃出去便无处可居,或不得已而还俗。 一句话,他们并不属于婆罗门种姓,但却是虔诚的婆罗门教徒,没有任何外来压力会迫使他们改变意愿。 “那又怎样呢?”玄奘不解地问道,“不管他们是什么,做了强盗,不都是干着杀人劫财的勾当?” 听他说得如此轻松,般若羯罗不禁长叹一声:“看这些强盗的言行规矩,他们是婆罗门教性力派的,一向敬奉难近母,这个教派的祭祀仪式很特别,印度各国的人都知道,怎么师兄反而不知?” “难近母是何人?”玄奘小声问道。 “法师居然连难近母都不知道,”锻金的驮背老人不知何时又走了过来,声音迟缓而又沉重,“她便是大名鼎鼎的突伽天啊!” 玄奘怔了一下,突伽天是婆罗门教诸神之一,名号的确响亮。此外,她还有一个更加鼎鼎大名的丈夫——毁灭之神湿婆。 “你们说的,是湿婆的妻子雪山神女吗?”他沉声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道,“难近母就是雪山神女,也就是突伽天。” 这个女神的名号倒还真是不少。 玄奘心中更加困惑,两道弯眉拧在了一起:“玄奘听说过雪山神女,似乎是个美丽的女神,师兄您不也很尊敬她吗?” 般若羯罗轻轻叹了口气,并未说话。 “她确实很美,”阿萨摩不知何时也出现在他身边,插口道,“就像雪山一样,美丽但却不易接近,要不怎么叫难近母呢?她有八条手臂,持带蛇的长矛,骑着老虎或狮子,曾经打败过凶恶的水牛王阿修罗。她发起怒来面目狰狞,又酷爱血祭。师父你想想看,这样的女子,就算她再美,你敢靠近吗?” 玄奘苦笑:“这样的女子,纯属恐怖的死神。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很多人崇拜她?” “人们崇拜她,是因为她超凡的神力,”锻金老人严肃地说道,“其实,这位小兄弟还少说了一条,这突伽天还是一个淫荡之神,其性力不在她的丈夫湿婆之下。教徒们每年都要杀死一个漂亮男子,献祭给她……” “原来还真是要以人做牺牲……”玄奘不禁皱起了眉,“那样岂不成了邪神?” “法师可不能说她是邪神,”船上显然也有女神的拥护者,站出来说道,“她是湿婆大神的妻子,是正神。我们不能用人的善恶标准来要求神。再说,你又怎知那些牺牲不是高高兴兴地去女神那里呢?毕竟,不是谁都有这个资格的。” 玄奘没有反驳,但心中颇不以为然。在他看来,杀人为祭的称之为“邪神”已经很客气,应该称其为魔才对。 婆罗门教各个派别都极重祭祀,凡祭祀必定杀生,其中杀牲畜的还算仁慈,有相当一部分教派是以人为牲。以人为牲也就罢了,有的祭祀方式极度残忍,务令牺牲者受尽痛苦而死。 这也是佛陀当年极力反对祭祀的原因之一,对于那些传统的火供、血祭等,佛陀曾多次予以批判,他说:“种种供养,实生于罪。”他视血祭为作恶,以至当时的人都说:“沙门瞿昙呵责一切祭法。” 如今,佛陀已经入灭一千多年了,这种以人为牲的残酷祭法仍堂而皇之地存在于佛国的土地上,怎不令他心生痛楚! 见玄奘面色不豫,般若羯罗小声解释道:“听说,突伽女神对祭品很挑剔,要年轻、健康、端正、身量高挑、肤色浅,最好是小麦色的男子。” “是吗?”玄奘微笑着打量了一下般若羯罗,“这条件也不算太苛刻,我觉得师兄你就很符合。” 般若羯罗苦笑:“玄奘师兄莫要拿我取笑了……” 话音未落,舱外突然又传来一阵骚动,玄奘朝外望了望,却原来是一个少年紧紧抱着一个包袱,两三名强盗上去抢夺,那少年满面泪水,就是不肯松手。强盗恼了,举起手中的刀就要砍下…… “住手!”玄奘再也忍耐不住,一声清喝,从舱内走了出来。 持刀的人手停在半空,转过脸来,鹰隼般的目光紧紧盯住了玄奘。 “阿弥陀佛,”玄奘走上前去合掌施礼,恭敬地说道,“檀越意在于财,还请不要枉造杀业。” 几个强盗都没有说话,他们的目光还在这个身材颀长、面容清矍的沙门身上,仿佛看到了一件稀有之物。 玄奘一时没弄明白这些人的用意,只觉得他们的神情颇为古怪。或许是他们的暴力行为从没有遭到过阻止吧? 此时的他也想不了太多,只是镇定自若地同这些水贼对视着。 这时,又有数十位大汉跳上大船,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着白衣、面貌威严的中年人,冲着这几位冷冷说道:“你们几个不干活,站在那里发什么呆?!” “摩沙法!”拿刀的强盗赶紧跑了过去,声音激动地喊道,“我们找到了人牲!最合适的人牲!” “是啊头儿,你快来看!”其他强盗也都让在一边,高兴地说道。 被称作摩沙法的白衣人来到玄奘面前,数十名大汉将这个沙门和他们的头儿团团围住。 “就是他吗?”摩沙法灰白色的眼球上下转动,打量着玄奘,“居然是个外国沙门!” “怎么样,很合适吧?”拿刀的强盗兴奋地表功道,“这可真是天神显灵啊!现在秋祭时期就快过去了,还不曾找到合适的人牲,再耽搁下去,天神就该发怒了。感谢圣河为我们送来这个模样端正的沙门,咱们就在这里把他杀了,用他的血肉祭祀天神,岂不是大吉?” 旁边的强盗纷纷点头称是。 “嗯,”摩沙法也点头道,“难怪昨夜卜得都是吉卦呢,这个沙门果然气度不凡,实是上佳的祭品。想来女神见到他也一定喜欢,到时定会赐福于我们。” 原来这些家伙是挑中了我来祭神!看来般若羯罗和锻金老人说得没错,他们果然遇到了一个拿活人来作献祭的教派,而且还专挑容貌端正的男子来献祭。 一念及此,玄奘便觉得有些好笑,这一路,他听说过各种各样奇奇怪怪的神——善神、恶神、凶神、邪神,应有尽有,但是,像这样专挑男人的女神还真是头一回碰到! “玄奘这副臭皮囊既蒙天神抬爱,理当布施。只是诸位檀越若是为了祈求天神的赐福,这么做恐怕是南辕北辙,求福不得,反遭其祸啊。” 看着这个沙门一脸淡然的样子,摩沙法就不禁心中有气,冷冷地问道:“什么意思?” 玄奘道:“贫僧此番远来求法,跋涉千山万水,是要礼谒菩提树和须弥山,此外还肩负着求经问法、使佛陀的光辉流传东土的使命。现在法未得而身先被杀,虽是用以祭神,只怕也未必吉祥,檀越也该问问你们的天神,是否真有此意?” 船上同来的人,俱都点头称是,有几位已经开始哀告:“你们放过法师吧,菩萨会保佑你们的!” 摩沙法哈哈大笑:“像祭祀这样的事情哪有不吉的道理?我们祖祖辈辈一直侍奉突伽女神,并因此获得女神的降福,从来就没有听到什么不吉的说法。何况昨夜还卜得难得的吉卦呢!你们要菩萨保佑我们,先问问你的菩萨能保佑你不死吗?” “哈哈哈!”周围的强盗也都肆无忌惮地大笑起来,鼓噪道,“你这沙门不要卖嘴,天神的意思我们难道不知,还要你这异教徒来告知我们?你倒是显示佛法呀!” 玄奘心中有些无奈,普通的强盗还能试着用佛理去感化,但是在这伙不可理喻的性力派教徒面前,佛法却实在有些无能为力。 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人守在恒河岸边的密林中劫掠的目的,一是为了获得钱财,二是为了解决人牲来源,现在他们既已得到了钱财和人牲,那么其他人也就有了生还的机会。 玄奘的外表依旧如常,他指了指那些被捆住的人:“既然如此,玄奘不敢吝惜此身,但请诸位檀越高抬贵手,不要伤害同船的人。” “也好,”摩沙法爽快地说道,“放了那些人也没什么。不过,得等到血祭结束的时候。” 玄奘松了一口气,于是不再多说什么,只是平静待戮。 摩沙法从玄奘身边走开,向同伴们问道:“值钱的东西都弄齐了吗?” “还有几包。”几个教徒提着包袱从船舱里走了出来。 玄奘心头一紧,那正是他装经书的包袱!波罗奢森林的盗贼们只是把经文扔的满地都是,可眼下他们是在水上,菩萨保佑,可千万别把经书扔到水里去啊! 一个教徒走上前去,随手打开一只包袱,从里面拿起一叠贝叶夹,只略略翻看了一下,就随手抛到了船板上,又去解另外几只,见全是经书,不禁唾了一声。 不过,同森林里的强盗一样,这些性力派教徒们还是看中了那几层防雨的包袱皮儿和几件半旧的法衣,伸手一抖,原本叠放得整整齐齐的经卷就全部散落在甲板上。 太阳已经偏离了头顶,两名船工在钢刀的胁迫下终于将船靠了岸。 这正是一天之中最热的时候,火球般的太阳把大地烤得滚烫,人们都躲在屋子里,四周围一个村民都没有。 教徒们把大船上的八十余人集中在一起,捆成一串赶下了水,一步步地走到岸上的丛林边,只将玄奘一人留了下来。 般若羯罗双手被缚,紧张地看着独自留在大船上的玄奘。 最初见玄奘被选中,他还觉得有些好笑——这个外国沙门,刚刚还说我般若羯罗符合标准,现在自己就被挑上了,因果啊因果…… 但是痛快过后,他开始为这位与他同行已久的同修感到紧张,毕竟这是性命攸关之事,不是开玩笑的。 现在看来,玄奘的神情很坦然,他不知道自己已经面临绝境了吗? 同样看着玄奘的还有摩沙法身边那几个首领模样的教徒,他们面容肃然,不时地小声与他们的祭司商量几句。 “我看,不如就在林中找个空地进行祭祀吧,”一个人小声说道,“免得多生枝节,听说有的沙门会使法术,不得不妨……” “这样最好,”摩沙法道,“你们多派些人手,砍树平地,再取水和泥筑个祭坛。” “是。”几个教徒领命,下船而去。 这时,又有几个教徒手执绳索来到玄奘身边,欲将他捆绑起来。 玄奘的目光始终停留在那些散落的经书上,恳求道:“那些经夹是贫僧带上船的,请让我将它们带上岸好吗?” “你这沙门怎么这么啰嗦?”一个教徒怒斥道,“你已经死到临头,还要这些经夹做什么?” “檀越你这就不对了,”玄奘微笑道,“既然你们要将贫僧献祭给突伽女神,就该敬我如神,满足我的需求才是。否则岂不是对神灵不敬?你们就不怕我在突伽女神面前告你们无礼吗?” 几个性力派教徒不觉一愣,以往的“人牲”到了这个时候早就已经吓得半死了,哪里还会这样跟他们谈条件?众盗面面相觑,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只得回头看着他们的白衣祭司。 “这些异教徒的书籍确实不该扔进恒河,”摩沙法沉吟道,“否则污了圣河,神灵会降罪的。” “那么烧掉如何?”手下人问。 摩沙法犹豫了一下,忍不住又看了玄奘一眼,而这沙门此时也正用清净无染的目光望着他,黑色的双眸光彩焕然,令他不敢逼视。 不知怎的,他的心中竟产生了一些莫名的慌乱,好像这沙门真的会到突伽女神面前告他无礼似的。 顿了一下,他终于无力地挥了挥手:“不必了。你们帮他包好,带上岸去,交给那个与他一起的沙门。” “是。”教徒们赶紧答应。 玄奘松了一口气,合掌谢道:“阿弥陀佛,檀越一念善根,必有福报。” 摩沙法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嘟囔道:“英俊的家伙,嘴巴还挺会说,女神一定会喜欢你的……” 第四十二章 请让我安心欢喜入灭 玄奘同这些性力派教徒们一起收拾好散落在甲板上的经包,然后,他眼睁睁地看着十几个教徒拎着经包上岸,走到那群被捆成一串的人跟前,将经包扔到般若羯罗的脚下。 “这个给你!” 般若羯罗忍不住朝这边看过来,他看到两名教徒正拔刀押着玄奘下船,趟水上岸。随着他们的走动,水面上泛起一层薄雾般的汽浪,将他们裹在其中,竟有了一种很不真实的感觉。 而就在不远处的岸上,先行登岸的教徒们早已在丛林边缘处打扫出一块平整的空地,此时正忙着取水和泥,搭建起一座临时的祭台。 这个从远方来的执著的法师,这个同自己一起走过无数山水、经历过无数艰险的东土法师,今日当真要死在这里了吗? 一念及此,般若羯罗的心中便如锥刺般的难过,忍不住大声喊道:“你们不能拿他祭神!他是大唐来的求法僧!你们这么做,是在犯罪!” 然而这些突伽信徒们似乎没有听到他的话,便是听到了也不会理睬。多年来,他们一直杀人献祭,从未觉得这是什么犯罪的行为,相反,他们一直渴望籍此洗刷掉自己前世今生的罪孽,让女神把祺瑞降临到自己身上。 踏上岸边的实地后,摩沙法冲手下说了声:“把人牲洗干净!”便径直朝那座快要搭建好的祭台走了过去。 四名教徒答应一声,将玄奘身上的衲衣用力一扒,褪到了腰间,然后架着他紧走几步,来到一棵半没入水中的阿输伽树前,用浸水的绳索将“人牲”紧紧地捆在树上。 接着,四人便围在他的身边,跳起除魔舞来,水花被溅得四处飞舞…… 玄奘的半截身体都浸在水中,正在西沉的太阳将它的光线透过那层扬起的水雾斜照下来,为他裸露在外的麦色肌肤罩上了一层透亮的金红色轮廓。 他觉得身下的水流微微鼓动起来,低头一看,却原来是一群欢快的小鱼游了过来,在他的身边转来转去。显然,这些在中原看不到的奇异鱼种是为了抵御暑热,才游到这片阴凉地带的;而就在不远处,一只老鼋被暗流冲击着侧仰起来,忙碌的四肢翩然划动,直到那染了藻菌的硬背完全平衡;更远的地方,还有许多溯流而上的大鱼,它们时而沉降,时而快捷地浮升,宛如一个很大的旋风带。恒河水如绿色锦缎一般缓缓流动,在它的上方,白腹黑翼的水鸟越聚越多,匆匆忙忙地往来捕食…… 多么奇妙啊!玄奘想,自打进入中印度,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为那些死在恒河之中的修行者祈祷,想不到今日,我自己也被恒河之水沐浴,这副臭皮囊最终也将留在这条圣河中。 一股布满腐殖物的泥土气息扑鼻而来,顺着这股气息望去,他看到不远处的那座祭台就快要搭好了。祭台旁边,几处火堆也已经燃烧起来,十几个教徒正在那里疯狂地跳着除魔舞,火焰将他们的脸映出各种古怪的花纹。 一个老者在低沉地唱诗:“那儿岩石上有头戴新月的湿婆的足迹,永远是信士献祭之地,你应该绕行并俯身;看到这足迹,虔诚的人在舍弃身体后,就挣脱了罪恶,成为神的永恒的仆人……” 在日头下晒得久了,玄奘的头脑渐渐昏沉起来,他眯起眼睛,感觉到载满倒影和蝉声的河水从他的身边缓缓流过,叶子慵懒地在波纹上打转,时走时停,宛如这世间的芸芸众生,浑浑噩噩地随波浮沉……而岸边那刺目的火焰和舞蹈又使他想到了在中亚遇到的拜火教徒,他不明白,为什么这世间会有那么多以杀人为业的神灵呢? 围在玄奘身边的四名教徒终于停了下来,他们不知从哪里取来四只木桶,用来在河中舀水,从“人牲”的头顶上倾倒下来,清洗这具即将献祭的身体。 岸上的祭台边,那位老者的唱诗声虽低,却有着极强的穿透力,一直透进玄奘的耳中—— “深河里有像明净的心一样的清水,你的天生俊俏的影子将投入其中,因此你不要固执,莫让她的白莲似的,由银鱼跳跃而现出来的眼光落空……” 教徒们一遍遍地往“人牲”的头上浇着水,他们的动作很慢,和着唱诗的声音,表情显得极为虔诚,仿佛是在完成一项神圣的使命…… “她的仿佛用手提着的青色的水衣,直铺到芦苇边,忽被你取去,露出两岸如腿;朋友啊!那时你低低下垂,将不忍分离,谁能舍弃裸露的下肢,如果尝过了滋味?” 听着这低沉的,有些古怪的唱词,感受着清凉柔软的水流从自己的头上、身上流淌下来,重新汇入恒河之中,玄奘突然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想法,虽然知道自己的福德不够,他还是决定拯救自己,也拯救这些可怜的人—— “突伽女神是湿婆的妻子吧?”他含笑问道,“你们把我献祭给湿婆的妻子,难道湿婆大神就不会生气,不会降罪吗?” 几个浇水的教徒迟滞了一下,抬头看了这个沙门一眼,那明亮如水又略带嘲弄的目光令他们着实有些慌乱——从小到大,他们不知做过多少回这样的祭祀了,竟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 “另外,我还要提醒你们一句,我是个沙门,戒律要求不近女色。即使你们把我送到女神的面前,她可能也不会如愿。万一她恼羞成怒,迁怒于你们,我也只能对你们说一句,很抱歉……” 教徒们瞠目结舌,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问题。仔细想想,以前好像从没有拿佛僧献祭的先例,这沙门说的似乎有道理啊。 “你们在干什么?”岸上有人大声朝这边喊,“人牲洗好了吗?” “洗,洗好了……”一个教徒有气无力地回答道。 此时太阳已经接近雪山的山尖了,蓝色的天空和白色的雪山全被染成了血红色,仿佛在天地交接处燃起了一团大火。岸上的那座临时祭台也终于搭建好了,在摩沙法的示意下,两名教徒将玄奘从树上解下,持刀押往祭台。 这帮家伙选的位置的确很好,玄奘赤足走上祭坛时,面前正对着东去的河水,夕阳西下,丛林最上层的叶子被红光尽染,各种高大的树木环出一小方天空,就像是一条生命的通道。 “你们放了那个沙门吧,”锻金的老人抬了抬头,忍不住开口道,“杀生会有业报的。” 摩沙法的目光转向他:“什么样的业报?” “就是,就是……来生你会被别人杀死。” “是吗?”摩沙法的眼中闪过一层阴郁,他看了站在祭台上的玄奘一眼,冷冷地说道,“这个世界是由梵天创造的,毁灭世界的力量掌握在突伽女神和她的丈夫湿婆大神的手中,此外还有毗湿奴、阿耆尼神,以及天界诸神的主宰者释提桓因!一个沙门,包括背后支持他和庇护他的,都没有什么了不起!” 说罢朝玄奘看去,却见这沙门眼中露出一丝笑意——释提桓因?不就是帝释天因陀罗吗?专司雷电与战斗的家伙。先不说他佛门护法的身份,即使是在婆罗门教的仙人传说中,貌似这位也是最常被诅咒、制裁和戏弄的,而且往往是罪有应得。 摩沙法哪里知道这个沙门现在在想什么,随着他的手臂用力一甩,教徒们吹起了法螺,“呜呜”的声响将林中的雀鸟都惊得飞了起来。 摩沙法身披法衣登上了祭坛,口中念念有辞,召请突伽天的降临。两个持刀的教徒立于玄奘背后,做好了血祭的准备,其余诸人都神色肃然,等待着太阳沉入雪山,那是他们祭祀的最佳时刻…… “请等一等!”般若羯罗突然大声喊道,“让我来代替他吧!” 法螺声停了下来,摩沙法转过头来,用冷冷的目光注视着般若羯罗:“你愿意代他献祭?” “我愿意,”般若羯罗用力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道,“你们的天神只是想要一个健康端正的男子,不是吗?我想我也符合这个条件。请你们放了他,把我祭献给天神吧。” 摩沙法哈哈大笑,走到他的身边,揶渝道:“你愿意献祭,怎么就不问问天神喜不喜欢你呢?” 别的教徒也都跟着哄然大笑,现场的气氛竟又变得轻松起来。 般若羯罗的脸变得通红,他是出身婆罗门的高僧,曾为一国之国师,此生之中,从未遭受过这等屈辱。 玄奘站在祭台上,看着这个陪伴自己走过无数山川的道友,心里万分感动。西行以来,他经历过大大小小数十次仪式,只这一次是最特别,也最令他难忘的。 他虔诚地合十,朝般若羯罗深深一辑,感谢他的舍生取义,也感谢他为了自己甘愿受辱。 虽然气氛有些尴尬,般若羯罗仍不甘心,决心做最后的努力:“我是一个婆罗门,一直对突伽女神充满崇敬,用我献祭是最合适的。而这位法师不是本地人,他甚至不知道女神是谁。他从很远的地方走到这里,是要到阇崛山去礼拜佛迹、求经问法的。你们若是杀了他,定遭恶报!” 强盗们哈哈大笑,离他最近的一位走上前去,狠狠地踢了他一脚:“天神喜欢他,他就要为天神舍身,又会有什么恶报呢?” 般若羯罗被踢得弯下了腰,额上冒出丝丝冷汗,口中依然大喊道:“突伽天神是不会喜欢上一个外乡人的!” “也不会喜欢一个沙门!”安达逻尼高声喊道,“让我代替法师吧,我是本地的婆罗门,年纪又轻,身体又结实,女神一定喜欢!” “让我去!我比法师和哥哥更年轻,更健壮,也更合适!”阿南达和阿萨摩争抢着喊道。 同船的另外几个年轻人见状,也都纷纷站出来,表示愿意替代玄奘法师去祭祀天神。 摩沙法微笑着摇头,将目光转向玄奘:“想不到你这个外乡来的沙门,人缘倒是挺不错。” 玄奘自忖此番难以幸免,淡淡地说道:“非是贫僧人缘好,乃是佛陀的遗教使人向善。” “向善?”摩沙法的眼睛直直地盯着他,他已主持过不知多少次秋祭了,早就习惯看到“人牲”在祭台上拼命求饶,跪倒在他的身前不断叩头、痛哭流涕地请求宽恕的情形。然而眼前这位即将成为祭品的沙门却是神色镇定,毫无惧色,既不反抗,也不配合,仿佛把一切都看得通透,这倒让他觉得有些失望。 玄奘抬起头,正与那摩沙法探究的目光相对,他坦然地笑了一笑。 这笑容里竟带着几分欣慰,让那摩沙法心中也不由得为之一动。 既然还有一点时间,他决定先为难一下这个沙门,否则看他如此平静的样子,实在太可气了! 于是,摩沙法走近前来,缓缓问道:“你们佛家讲六道轮回,你觉得你死后会进入哪一道呢?” 玄奘道:“贫僧哪一道都不会入,我会去往弥勒菩萨的睹史罗天。” 摩沙法笑道:“你倒是挺自信的。据我所知,想去睹史罗天的沙门就像这恒河的沙子,多得数不清。却不是所有的人都能如愿,多数人会进入轮回,有的还会堕地狱。你又焉知你死后不是堕地狱呢?难道你善知来生?” 玄奘微笑着摇头:“檀越不是要把贫僧敬献给突伽女神吗?贫僧又怎会堕地狱?难道突伽女神竟是住在地狱里的?” 摩沙法被他噎了一下,忙摇头道:“当然不是!突伽女神住在高高的喜马拉雅山上。” “哦,”玄奘点头道,“那就是说,贫僧死后是不会堕地狱的,不是吗?” 摩沙法心中有些恼火,他感觉到对方是在诡辩,却偏偏不知该如何反驳。 这时,玄奘已经收敛起笑容,正色说道:“檀越方才问贫僧,是否善知来生?贫僧告诉你,是的。佛陀说,持五戒者生人道,修十善者生天道,修四圣谛八正道者得声闻道,修十二因缘证辟支佛道,修六度四摄法成就菩萨道,是故我善知来生。” “原来如此,”摩沙法半嘲地说道,“你们学佛之人,走路都怕踩着蚂蚁,原来是因为惧怕下地狱啊。” 玄奘道:“不杀生论,不独佛教如此。任何一个具有善根良知的人,都不应该故意去伤害生命。在我的故乡有一位先哲,他曾经说过:‘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一切大恶皆从小恶始,渐次恶恶增上,而后铸成千古罪名。所以,不去有意伤害一切生灵,意在防微杜渐。蝼蚁和人同属有情众生,色身虽有大小之别,然情感无二无异,皆畏生死,皆有死亡夭折之苦痛,岂可轻贱?” “不要说得那么好听,”摩沙法冷冷地说道,“你们沙门不肯轻贱蝼蚁,是因为你们把自己等同于蝼蚁了!所以,我们便可以像轻贱蝼蚁一样轻贱你们!” 说到这里,他只觉得自己占到了便宜,忍不住哈哈大笑。 玄奘平静地点头:“原来檀越是要给你们的天神送一只蝼蚁过去,贫僧可否将这番话转告呢?” 摩沙法登时噎住,他与玄奘辩论,本是想在血祭之前将其折辱一番,却不曾想,眼前的沙门智识过人,反应又快,言谈之间胸有成竹,且丝毫没有被即将到来的死亡影响心绪,看来自己是无论如何也说不过的了。 然而他毕竟还是心有不甘,想了想又问道:“我知道你这沙门来历不凡,身份很不一般。你是从摩诃至那国来这里取经求法的?” 玄奘点点头:“正是。” “你的国家远在天边,你走了这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像今日这样的献祭你想过吗?” 玄奘依然点头,面容平静如初。 摩沙法重重地出了一口气,心中竟起了几分钦佩之情:“其实我把你献祭给天神,也是为你好。你前面也说过,这样至少没有堕地狱之忧了。” 玄奘淡然一笑:“就算檀越不把贫僧献祭给天神,而只是平常地加害,我也无忧。” 摩沙法浓眉一扬:“被无辜加害的人大都会堕地狱,因为心中愤闷不平。你怎么可能无忧?” “善哉!”玄奘欣慰地说道,“檀越也知贫僧是个无辜之人,说明心中还有是非之念,可喜可贺。” 摩沙法再次被噎住,心中越加恼怒——我真是吃饱了撑的,与这沙门辩论,却被他处处占着上风。 玄奘看着摩沙法恼怒的眼神,决定正面回答他前面的问题:“就算贫僧下了地狱也没有关系。佛门弟子触境随缘,智慧寂照,不生不灭,不常不断,是故于极乐不喜,于地狱不忧。” 摩沙法沉默片刻,终于决定结束这场莫名其妙的辩论:“你虽然是个了不起的修行人,但这对我们而言是没有用的。何况将一个外貌端庄、身份尊贵又才华出众的年轻比丘献祭给突伽女神,女神定会欢喜无量。” 说到这里,他竟笑了笑:“你也该感到欢喜无量才对。” “贫僧现在还不觉得欢喜,”玄奘安详地说道,“檀越能给我一点儿时间吗?不要逼我烦恼,请让我安心祈祷,欢喜取灭。” 摩沙法沉默不语,他知道入灭是佛教高僧去世的一种形式,显然这个沙门自知躲不过,便想用自己的方式来结束生命。 “我可以给你一点儿时间,”他冷冷地说道,“这是因为我们还要诵念咒语。你是我们献给突伽女神的人牲,必须用我们的方式去死!” 第四十三章 谁让你讨这条捷径的? 玄奘不再多说什么,他站起身来,双手合十,虔诚礼拜十方诸佛,然后便澄心净意,在祭台的中央端坐下来。 与此同时,摩沙法也带着他手下的信徒开始诵念祈祷……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眼见着已经没有了丝毫挽回的余地,般若羯罗伤痛地流下了眼泪,同船诸人欲救不得,也都掩面痛哭起来。 玄奘的心情却极平静,他微阖双目,静心端坐于祭坛之上,缓缓转动着手中的念珠。优美的经文仿佛一阵奇香在林中弥漫,那些同船的人们不知不觉间停止了抽泣,凝神静气地听着,只觉得这沉稳而又流畅的梵音有如大河一般缓缓流过他们的头颅…… 玄奘渐渐进入禅定,他感觉自己身旁的火焰分成了莲花状,接着便是一种强烈的上升感…… 在空中,他看到自己的肉身还在那不甚平整的台子上静坐,裸露的上身伤痕累累,没想到这条不平坦的道路竟然给他留下了如此多的印记!他看到树冠之下的众人,他们围着祭坛,有的痛哭,有的漠然,还有的表情扑朔迷离,不知在想些什么;他看到被森林与河流分开的田地、村庄和集市,一头发疯的白牛从村间土路上奔跑,腾起浓浓的烟尘,身后跟着一群追赶的人,坐在河边的两个老妇人正远远地给它的背影行礼…… 他感到上升的速度愈越来越快,身旁云气翻卷,狂风鼓荡,天地倒悬,什么都看不清了,只有一片茫茫的青气的海洋…… 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自己已站到了窣堵波般的须弥山前,那山高百千由旬,光耀眩目,从它的中央散发出四条弯曲的金色透明的星河,环绕着须弥山,运转不休,活像一个巨大的罗盘状的卍字图形。 玄奘突然记起,这个卍字就是“吉祥海云"的意思,也即是呈现在大海云天间的吉祥象征。现在,他才算见到了真正的“吉祥海云”——那是由群星和合而成的天之海呀! 从这里朝须弥山顶仰望,依稀可以望见天神环绕的妙宝台。那宝台矗立于雪亮的星峰之上,众宝间杂,迥然秀出。 这莫非就是慈氏菩萨讲经说法的地方吗?我终于来到了这里,终于可以亲口向菩萨请教佛法的真谛了! 这一情形不知在梦里出现过多少回,只不过梦中的自己不像现在这般狼狈的状态——难道就这样裸着上身去见菩萨吗? 玄奘心念一动,只觉得从身到心一阵清凉柔软,身上立刻披上了一袭雪白的僧伽胝衣,那轻柔的感觉,宛若他在高昌国时着的那件冰蚕法衣。 四周光影变幻,如梦似幻,群星散发出淡淡的光辉,组成了一条道路,一道阶梯,身旁那无穷的莲华宝焰,一闪即逝。 玄奘容色肃穆,徐徐登上长阶,一步一步,往上行来。纯白色的衣袍鼓动飞扬,在那星云之气中时隐时现…… 也不知行了多久,包裹着他的星云之气忽然散尽,立身之处已在长阶的尽头,眼前碧海汪洋,浩浩无穷,鱼龙腾跃,波翻浪涌,苍然吟啸之声充斥天地。 这便是去往睹史罗天的必经之地吗?为何既无桥梁也无舟楫? 玄奘心中更不畏惧,纵身向那大海波中跳下,脚下的大海便如沸腾了一般,白气蒸腾,弥漫如云,大雨如注。 玄奘腾身直下,那大海深处,群峰之间,涌现出千万条神鱼,形如鲸龙,遍体雪白,腹生百鳍,鳍长百丈,分水之声有如雷鸣,结队自山峰间游弋而过。 就在他即将坠入海中的那一瞬间,一朵七彩莲花自水面生出,将他轻轻托起,直上睹史罗天…… 一朵莲花,飘落无声,却惊起一片涟漪。 玄奘的颂经声似乎已经停止了,连呼吸都若有若无,随着红日完全沉入雪山之后,摩沙法长长的咒语也结束了,祭祀仪式终于正式开始,站在玄奘身后的大汉举起了手中的钢刀…… 般若羯罗闭上了眼睛,泪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真的无可挽回了吗?他听到身边的哭声越来越响,回荡在恒河两岸,那是几十名同船的旅伴在放声痛哭。一切都是徒劳,他们只能眼睁睁看着法师一步步地走向死亡,除了用哭声来为法师送行,他们什么都不能做。 然而神迹总是在最不可思议的时候出现,就在钢刀即将落下的那一瞬间,空中突然响起一声巨大的炸雷,震得人耳鼓轰鸣,执刀的大汉手一哆嗦,差一点把刀扔到了地上! 每个人都惊恐地看着那浓密的黑云从四周涌来,须臾之间便聚集到了祭坛的顶端。紧接着黑风四起,狂飙过处,一棵棵碗口粗的树木被拦腰折断,小树被连根拔起,大树的枝叶成群折落,被狂风卷向半空,发出巨大的声响。 此时此刻,祭台上的沙门仍在盘足入定,那些刮断的枝叶在他的身体四周不停地飞转着,密密麻麻,恍如一群受惊的鸟儿——事实上,鸟儿们早被惊动了,林中传来“扑簇簇”的声响,便是它们在四处飞逃。 黑风愈加狂烈,一个地滚雷自黑云中落下,点燃了祭台边上的一小片树林,那些树木霎时间变成了一枝枝火炬! 紧接着,雷电交加,大雨倾盆。 东去的恒河呼啸着,原本平静的水面涌起滔天巨浪,数十艘小船被汹涌的浪头打翻卷走,就连那艘硬木大船也不幸解体,高翘着沉入河中。 “这是哪个肆无忌惮的神在捣乱?!”雷雨交加中,摩沙法大声喊道,他身上的白衣被雨水浇透,紧紧地贴在身上。声音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慌乱,“是水牛魔希娑吗?你这个该死的魔鬼,该停止了!” 其它信徒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惊骇莫名,他们纷纷放下手中刀棍,战战兢兢地发问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是因陀罗在发怒吗?” “不像啊,这么大的风暴,倒像是大神湿婆在发怒……” 一时间,叫嚷声和祈求声响成一片,水面和岸边一片混乱。 有些胆子稍大一些的,注意到了祭台上兀自端坐不动的玄奘——突如袭来的暴雨将这个沙门的全身打得透湿,水流如注,而他却对这一切一无所知,只沉浸在自己心中那一片殊胜的领域之中…… “那,那个……沙门,他有……什么来头?”教徒们颤抖着相互问道。 “不,不是说了吗?是摩,摩诃至那……来的……” “我告诉过你们,他是从东土来的玄奘法师,是罗汉降世!”般若羯罗在风雨中大声喊道,“法师所到之地,人人礼敬,你们怎敢杀他?不怕获无量之罪吗?现在风波骤起,根本不是什么水牛魔希娑在捣乱,而是恒河的神灵在发出警告,赶紧停止你们的血祭!” “你们要杀求法的圣僧,已经触犯神灵了,”那位锻金老人也颤微微地说道,“现在忏悔还来得及,否则便是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 “是无量罪!”安达逻尼三兄弟也在喊,“你们难道没有看到天神震怒了吗?若还不快快停止杀戮而忏悔,你们早晚都会被化为灰烬,灵魂进入地狱,永不得出!” 教徒们个个面如死灰,惊惧万分,他们原本就觉得这场突如其来的“天灾”有些蹊跷,怀疑是不是在供奉和献祭的过程中出了什么问题,现在一听这话,再回头看看仍然一动不动神色镇定坐在祭坛上的玄奘,更觉得这位来自远方的沙门非同寻常。莫非这场突如其来的风波,真的是天神在发出警告,不许我们拿他献祭吗? 风暴越来越大,除了空中的枝状闪电外,那火球般的地滚雷也时不时地落下,其中一个掉进恒河之中,水面顿时如开了锅般地翻滚起来。 “摩沙法!摩沙法!”一个教徒跌跌撞撞地跑到他们的头目身边,声音颤抖着说道,“这场风暴看来真的是天神震怒,我们还是赶紧把这沙门放了吧,否则罪孽不小!” “这不可能!”摩沙法低喝道,“风暴年年都有,与这沙门有什么关系?” 话虽如此说,语气却有些心虚。 “哪里是什么罪孽?”站在祭台上的持刀大汉高声嚷道,“分明是天神觉得我们献祭太迟了,这场风暴便是摧促!” 说罢举起刀来:“等我先送他去见女神,保管什么事情都没有了!” “师父——”阿萨摩绝望地喊了一声。 话音未落,一道枝状闪电的末端刚好落在祭台上,那大汉手中的钢刀被雷电击中,只听“啊——”地一声惨叫,这个粗壮的身体便如一片落叶般摔了下去,他直直地瞪着眼,烧焦的手臂举在空中,直把那些教徒和被捆缚的人们惊得目瞪口呆,说不出话来。 只听“扑通!”一声,祭台下的一个教徒率先跪下,叩首忏悔,旁边的人受他的影响,霎时间跪倒了一大片。 摩沙法也终于彻底崩溃,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向玄奘叩头谢罪。他的信徒们也都一个个拜倒在地,对着祭坛上的沙门高声忏悔。 然而玄奘还在禅定之中,他身旁的火堆早已被暴雨浇灭,口中的经文虽然声音很低,却已把外界逼至遥远的天边。雨水打在他的身上,溅起一层薄雾,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宛如一尊庄严端正的罗汉…… 他终于登上了须弥山顶,这里的海水是如此的安静,洁净光明的五色莲华怒放着,一直延伸到视线的尽头,莲瓣之间,无量菩萨摩诃萨、阿罗汉、辟支佛、比丘、比丘尼、优婆塞、优婆夷、诸天、梵天、夜叉、龙……三千俱胝微尘之数,俱于莲华之上,面向中央,结跏趺坐。 他看到一座金色透明的宫殿矗立在海洋之上,一朵千叶宝莲大狮子座,巍巍高峙,放出千百万亿微妙光明,交织垂覆,妙色层叠。 他看见慈氏菩萨身披僧伽胝衣,胸佩莲华璎珞,手结法印,颜色悲悯,端严高坐于狮子座上,身周遍布着五彩祥云,霞光瑞霭…… 这便是那位将继承释迦佛位,下生人间,在华林园设龙华大会,度化众生的菩萨吗? 玄奘心中升腾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欣喜,虔诚合掌朝菩萨走去。海浪轻抚着他的脚背,他却浑然不觉,更不记得自己正置身于祭坛之上,头顶还有一把明晃晃的钢刀。整个身心都已进入到一种忘我的境界之中…… “善哉玄奘,”菩萨的声音透着空灵与慈悲,于宝座上,舒金色臂,手摩玄奘之顶,喟然叹道,“我于此候汝久矣。” 能够亲睹菩萨相好庄严,亲闻菩萨微妙音声,玄奘心中又是欢喜又是伤感,五体投地,合掌颂道:“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三千俱胝微尘大众合掌同念:“南无当来下生弥勒尊佛!” “玄奘,”菩萨慧目低垂,神色悲悯,轻轻问道,“你今日到我这里,莫非有什么事么?” 玄奘肃然立于七宝狮子座前,向菩萨顶礼道:“弟子欲往佛国求法取经,一路上不敢懈怠。如今来到睹史罗宫,只盼能够侍奉供养菩萨,学习《瑜伽师地论》,并聆听菩萨讲说妙法,以成就通慧。” 菩萨笑了:“你求法居然求到我这里来了,是谁叫你来讨这样一条捷径的?” 玄奘把下面发生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菩萨,并且说道:“有人要将弟子血祭,弟子已无力回天,只得深入摩诃般若大海,一心观想睹史罗天,愿得往生菩萨内院,待得亲闻妙法,领获真义后,再下生人间,教化这些可怜悯之人,令他们舍离恶业,修持正行,并广宣诸法,普渡众生,得安一切……” “原来如此,”菩萨点头道,“明悟本来,登超十地,出离南天,步越苦海,来到此地,此诚可谓菩萨道行者也!只是你的心念固然极善极坚,教化之事却不宜推到来世,你还是回去吧。” 玄奘心中困惑,问道:“这会儿,只怕弟子的肉身已经被切割成微尘了,如何回得去?” 菩萨摇头道:“玄奘,你走了多年的路,还未领悟世间之道吗?” 玄奘不禁一怔。 菩萨微微一笑,举其掌心,于掌心之上,现一切华藏世界,庄严大海,如大莲华,阎浮提根本世界之外,复有三千大千世界;每一大千世界之外,复有三千中千世界;每一中千世界之外,复有三千小千世界;每一小千世界之外,又有三千微尘世界……如是一一世界,有如莲花花瓣,重重无尽…… 菩萨口说谒语道:“一花一念无量劫,大千俱在一毫端,我纳须弥入芥子,明悟四谛证涅槃。” 白衣无染的玄奘立于此华藏世界前,一时若有所悟…… 摩沙法见玄奘面容不改,毫不理会他们的举动,心中不禁有些不安,他向四周看看,只见他的信徒们眼中也都流露出恐慌的神情——如果这个沙门已经自行化灭了,那还是被他们逼死的,不知道天神该有多么震怒?更不知这场该死的风暴何时才能停止? 在众人惶恐的眼神中,摩沙法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然后小心翼翼地登上祭坛,匍匐至玄奘的面前,伸出一只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这沙门的手臂—— 他记得有人说过,那些修习瑜伽的苦行者一旦入定,都可以用这种方式来唤醒…… 他的举动收到了成效,玄奘终于从深深的禅定中觉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安详地问道:“时间到了吗?” 见这沙门还活着,无论是性力派教徒还是同船商客,全都欢声雷动! 摩沙法长长地松了一口气,忙退开几步,一边叩头,一边忏悔道:“我们已经受到了警告,不敢加害法师,愿向法师忏悔,请法师饶恕我们的罪行吧。” 玄奘不解地抬起头,看了看四周——黑风不知何时已经叫嚣着远去了,融融的月光透过云层罩住祭坛,在他的身体周围形成一道柔和的光晕,原本黑暗的林间也有了些微的亮色。鼓荡的河面平息着,那些船体的分解物——甲板、舱板、篾片、龙骨、桅杆、舵与桨,沾染着细碎的泡沫被拍至岸边,一些被撕碎的衣服悬浮在暗流上…… “感谢菩萨教诲,”他双手合十,喃喃地说道,“苍天有眼,不灭玄奘。” 说到这里,他微闭双目,在心里轻叹一声,本以为这次定然难逃此劫,也已引颈等待,不意事情竟是这样一个结果。 再次睁开眼睛时,他的神态已变得极为坦然,面对眼前这批列跪请罪的教徒,他没有表现出任何的意外和不可思议,只是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摩沙法的头顶上,并向他们开示佛法—— “诸位檀越应当明白,众生平等,凡人生为强盗,必然多所杀伤,已是罪孽深重;而用抢劫和杀人的方式来祭祀邪灵,更是无间恶业,未来当受无量之苦。人身难得,无常转瞬即至,何苦以电光朝露之身,作下无穷之孽?” 玄奘的话使摩沙法和他的信徒们大汗淋漓,他们虽不甚信因果,却也不禁为玄奘的学识和气度所折服,甚至觉得他就是天神的化身。 于是一起谢罪道:“我们做了很多罪孽之事,惊动了天神,幸而回头及时,才没有铸成大错。请法师接受我们的忏悔吧。” 玄奘微微点头:“好,那你们要先给他们松绑,再将抢来的东西悉数归还。” “这……这是自然!”众人忙不迭地磕了个头,然后爬起来跑到林边,先将那捆成一串的八十余人一一松绑,口中连连道歉;所抢衣服财物,一概还给本主;然后又将刀枪劫具集中起来,投入恒河之中。 玄奘抬头望了望天,折腾到这个时候,天已经快亮了。 第四十四章 你终于回头了 “法师要不要去我们的村子里歇歇?”摩沙法站立在玄奘面前,小心翼翼地问道。 “不用了,”玄奘道,“贫僧还要去阿耶穆佉国。” “我们也要去阿耶穆佉国,”安达逻尼兄弟七嘴八舌地说道,“若不是被你们这帮强盗耽搁,这会儿只怕已经到了。” “可不是吗?”一个船工抱怨道,“我们的大船都被昨晚那场风暴给打烂了,这以后的日子还不知道该怎么过呢!” 听了这话,摩沙法有些不安,只得说道:“我们的船大多也翻了。不过兄弟们可以帮忙,为你们重新打造一条大船。” “那得多长时间?”船工问。 “两个月吧。” “这么久?”阿萨摩瞪起了眼睛,“母亲久等我们不到,会以为我们死在了外面!” 摩沙法道:“我说要造一条大船,是为了还这两位朋友的。”他指了指那两位船工。 “那我们呢?”阿萨摩问。 摩沙法道:“岸边的那片河丛中还有十几条小船,或许没被打坏。” 说罢,他吩咐一个手下去那里看看。 那人很快回来道:“神佛护佑!树丛里的船只都还在。” “太好了!”摩沙法道,“我们就用这些小船送诸位去阿耶穆佉国。” 然而安达逻尼兄弟仍不领情:“小船怎比得上大船安全?” 摩沙法笑道:“小船比大船快,小兄弟坐了就知道了。” 阿萨摩哼了一声:“你管谁叫小兄弟?” 玄奘却很高兴,对般若羯罗道:“此地离阿耶穆佉国已经不远,我们就坐小船去吧。” “师兄说好便好。”般若羯罗愉快地说道。 安达逻尼兄弟听师父这么说,也便不再说什么了。 其余客商经此劫难,原本以为财货尽失,性命都不知道能否保全,这会儿既保住了性命,又没有太多财物上的损失,俱都在心中感谢佛陀保佑。他们望着玄奘的目光充满敬畏,同时又有些后怕,也不愿再与这些可怕的水贼同行,纷纷表示要从陆路回钵罗耶伽去。还有一些人就算必须要去阿耶穆佉国,也打算走陆路,只有安达逻尼兄弟与那位锻金老人答应坐他们的小船。 于是,这些原本同舟的乘客互道珍重,合掌告别。 看看众客商走远,玄奘也同般若羯罗等人收拾好经包行囊,在众多性力派教徒的帮助下,将马牵上了其中五条小船,继续沿恒河顺流而下。 由于昨晚刚刚刮了一场风暴,天气还显得有些阴沉,流云如飞瀑般从头顶上掠过,一丝难得的凉风吹在身上,惬意得很。那手执船浆的年轻的性力派教徒忍不住唱起诗来—— “云啊!请听我告诉你应走的路程,再倾听我托带的悦耳的音讯;旅途倦怠时你就在山峰顶上歇歇脚,消瘦时便把江河中的清水拿来饮一饮……” 玄奘闭上眼睛,有些陶醉地听着这曲调简单却极具叙事性的诗歌,他知道这些都是中印度的婆罗门从小就会的东西,实际上,昨晚祭祠的时候,他们唱的也是这种东西。 那教徒声音一停,离他最近的另一条小船上的浆手也跟着唱和起来—— “天真的女神仰面望着你,以为是有一阵大风把山峰吹得飞起;你从这有湿润芦苇的地方升天向北去,路上要避开那守八方的神象攻击……” 听到“神象”这个词,玄奘不禁想起在波罗奢森林见到的那些野象,于是说道:“贫僧在森林里经常见到野象群,各个城邦里也都有大象,这样的庞然大物,你们竟然能制服它们,也是不易了。” “确实不容易,”阿南达道,“我父亲当年就是驭象人,我们的村庄临近森林,里面野象众多,男人们便以捕象训象为生。” 玄奘啧啧称叹道:“如此巨大之物,就算被捕获了,只怕也会桀骜不驯吧?” “还好啦,”阿萨摩道,“猎手们把捕获的大象带回村庄,让它们吃芦苇和青草。一开始它们肯定是灰心丧气的,拒不进食。不过没关系,村里的人们一起出动,围着它们敲锣打鼓和唱歌,就能制服它们。” “居然如此容易?”玄奘听得惊奇不已。 阿南达笑道:“大象是极聪明的动物,它知道谁对它好。驭象人躺在地上,它们就在他身边围成一道保护墙;驭象人受伤倒地,有些大象还会冒着被打死的危险来保护他;驭象人阵亡之后,大象会把他的尸体卷回来,让人埋葬。父亲当年曾给我们讲过一个故事,说是有一头大象在发怒的时候不小心弄死了驭象人,事后竟由于伤心绝望而死去。” 玄奘听得感动不已:“我原以为这么大的动物定然粗笨,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忠义重情。” “它们才不粗笨呢,”阿南达道,“它们什么都会做!” “而且它们的忠义重情,胜过很多人!”安达逻尼说到这里,有意无意地撇了坐在船尾的摩沙法一眼。 摩沙法只是看着水里,默默地想着心思,对于安达逻尼的目光视而不见。 “他还在想着祭神的事呢!”阿南达笑道,“竟然以美男血祭给难近母,这是谁最先想出来的点子?分明是在羞辱大神湿婆嘛!” 摩沙法道:“湿婆有湿婆的乐趣,女神有女神的享受。” 听了这番话,玄奘与般若羯罗都不禁目瞪口呆。 “那么你们以后还会再找男子献祭吗?”阿南达问。 摩沙法心虚地看了玄奘一眼,又把头低了下去。 阿南达乐了:“别看我师父,他有神佛护佑,你们奈何不了他。我是问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还会再去抓一个男子献祭吗? 摩沙法没有说话,船上一时陷入沉默,只听到身边传来“哗哗”的流水声。 玄奘有些不安,瞧这架势,摩沙法还没有放弃祭神的想法啊。 他忍不住说道:“据贫僧所知,真正的神都是具足福德的,绝不会轻易杀生。你们的血祭一定有问题,该不会是有人曲解了天神的意思吧?” “肯定是的呀!”阿萨摩大声说道,“我听说,湿婆神的面貌威严端正,头顶装饰着恒河与弯月,常在火圈中翩翩起舞,其舞姿曼妙绚丽,舞到极处可将世界毁灭,连诸神都不能幸免。有这么个英俊又强大的丈夫,女神还不满足,还要找一个凡间男人血祭给她,这不是无聊吗?” 船上众人发出星星点点的笑声,摩沙法的脸色立刻变得很难看。 安达逻尼凑到了玄奘身边,小声问道:“师父你说,佛门弟子慈悲为怀,可是面对想要杀死你的人又如何?也能原谅吗?” 玄奘叹道:“佛陀当年也遇到过这种情况。我虽不及佛陀,但是,我愿照他说的去做。” 安达逻尼泄气地坐在了一旁。 看着这个新收没多久的俗家弟子,玄奘微笑着问道,“安达逻尼,我问你,如果你的腿上长了一个脓疮,你会把整条腿都砍掉吗?” 安达逻尼吃了一惊:“我当然不会!” “那么,你会怎么办?” “我?我会用清水把它洗干净,再给它敷上药,时间久了,疮就好了!” 玄奘点头道:“这就是了!有些人就像你心中的一个脓疮,如果不去照顾和医疗,它就会蔓延恶化。所以我们必须要用法水去清洗,使其弃邪归正,改过自新,这个跟你护持腿上的脓疮是同样的道理!” 安达逻尼垂下了头,默默不语。 玄奘的宽容大度令摩沙法感佩不已,也让船上的其他人产生了好奇之心。 阿南达忍不住问道:“师父啊,难道佛陀就没有嗔恨心,就不会发脾气吗?” 玄奘道:“佛陀若是有嗔恨心,会发脾气的话,他又怎么能成为佛陀呢?” “不对!”阿萨摩突然喊道,“我读过一部经典,上面说,有一次佛陀的大弟子舍利弗和摩诃目犍连带着五百徒众前来听经,佛陀却很生气地斥责他们,让他们出去!这不就是嗔心使然吗?” “你确定这部经典你读全了吗?”玄奘看着他,问道,“还是仅仅浏览了一个大概?或者根本连看都没有看过,只是道听途说?” 阿萨摩愣了一下,摸摸脑袋,不好意思地说道:“法师真是厉害,什么都瞒不过你。我确实没读过那部经,而是听一位到我们村行化的苦行者说起过,在某某经典中有佛陀发脾气的描写。 玄奘叹了口气:“经典就是这样被传讹的。” 阿萨摩好奇地问:“法师,莫非这是那个人瞎编的故事?” “倒也不完全是瞎编,而是断章取义,”玄奘耐心地解释道,“这个故事本身是有的,舍利弗与目犍连带了五百徒众去参加法会,但是这五百徒众成群喧闹,不尊重庄严法会。佛陀命他们出去,并不是出于嗔恨心,而是出于慈悲心,怕他们做出恶业。这就好比大地覆载我们,一切如如平等,如果你在地上跌倒了,这是你自己不小心的缘故,你能怪大地对你不好,对你生气吗?” 听了这个比喻,船上的很多人都忍不住笑了,摩沙法也频频点头,只觉得心服口服。 然而一旁的阿南达却感到不服:“佛家不是讲因果吗?难道做下恶因的人,就不该受到恶果吗?” 玄奘道:“阿南达,你相信因果是对的,但也不要追求事事有因就有果,因为许多因果是需要放长了去看的,有时因为时段太长,我们会忘记了哪是此‘果’的‘因’。” 师徒几个又聊了一会儿,安达逻尼突然说道:“师父,到了阿耶穆佉国后,你到我家里去接受供养吧。” “不必了,”玄奘笑道,“为师要去竭若鞠奢国会见尸罗逸多王;要去礼拜佛陀的出生地、得道地、讲经地和涅槃地;还要去摩揭陀国那烂陀寺求法取经。生命短暂,要做的事情却这么多,实在不能再耽搁了。” “那样的话,我们就要同师父分开了。”阿南达有些遗憾地说道。 玄奘道:“相聚总是暂时的,分别才是这世间的常态。你们回到家后,要好好修行,要依法不依人,有些事情需要亲自求证,方不负此缘。” “可是师父不在身边,我们可读的经书又很少,跟谁修行呢?”阿萨摩问道。 阿南达也说:“听说修行的路有许多条,佛陀说八万四千法门呢!” “是啊,”玄奘道,“佛陀提供那么多的法门,正是他的慈悲心怀,他希望每一个人都可以选择适合自己的修行路径。” “自己选择修行路径,怕是很容易走偏吧?”摩沙法突然又插了一句。 “你已经走偏了,”阿南达取笑道,“你们信奉邪恶的女神,为什么不把自己当人牲贡献给她?” 摩沙法脸色一变,却说不出话来。 “不要无礼,”玄奘喝止道,“现在摩沙法是在帮助我们,我们应该心存感恩才对,怎可拿人家的过去来取笑?你们一路之上都在对人家冷嘲热讽,像个修行人吗?” “是,师父。”阿南达赶紧垂下了头。 既然认了错,玄奘也就不再说什么,而是就着前面的话题接着说道:“你们方才问修行法门吗?其实,佛门那么多法相,说到底还是要教人们识破妄相,从而妙悟到本有真心。并非要我们入海算沙、历数名相。” “谢师尊开示,”阿南达道,“弟子记住了。” 玄奘又看了看摩沙法,突然说道:“左右无事,我给你们讲个故事吧。” 佛陀有一回带弟子们来到一条大江之上,佛陀俯身拾起一块拳头大小的石头,对弟子们说:“我现在把这块石头扔到江中,你们谁能告诉我,石头会浮着,还是沉没?” 说罢,佛陀扬手一掷,石头落到江水中。 弟子们莫名其妙,心想:石头入水,自然只有沉下去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用问吗? 然而师命难违,弟子们齐声回答说:“石头沉没了。” 只听佛陀叹息一声道:“唉,这块石头没有缘分啊!” 这么一来,弟子们更加胡涂了:石头落水下沉是最自然不过的事了,难道它有缘分就可以不下沉了吗? 这时佛陀又问:“如果我跟你们说,有一块石头三尺见方,放在水上不但没有沉,反而过江而去,石头也没有湿。你们相信吗?” 弟子们全都摇头,说:“这怎么可能?” 玄奘讲到这里,问摩沙法等人:“你们觉得这可能吗?” 摩沙法立即摇头,安达逻尼三兄弟也都说:“这不可能。” 般若羯罗显然听过这个故事,坐在一边微笑不语。 “但是佛陀说,这是可能的。”玄奘道。 很多人惊奇地看着他。 玄奘道:“其实这件事情再简单不过了,佛陀说,那块石头拥有善缘。什么是它的善缘呢?就是船。石头放在船里渡江,自然既不会下沉,也不会被弄湿了。” 众人恍然大悟,安达逻尼忍不住拍了一下脑袋道:“我真是糊涂,这么简单的事情都没有想到!” 玄奘道:“人世间的事情也是如此,只有遇上善缘,才能做好事,成好人;否则就只能干坏事,成恶人了。所以,人生在世,应选择一位好的老师,多交一些好的朋友,这些就是人的善缘了。” 阿南达等人连连点头,道:“法师您说的太好了,佛陀真是个大智慧者!” 玄奘点头道:“在佛教初创之际,佛教的理论并不像现在这样完备而系统,佛陀也从未撰写过一部著作来教育后人。他传教的方法都是即兴的,经常使用身边的小事借题发挥,寓大于小。通过一个个小小的比喻,使弟子迅速明白其中的喻意。” “我也明白这里的喻意了,”阿萨摩道,“一个好的老师就像是一条渡船,渡我们到自由的彼岸。” “正是如此,”玄奘道,“在我的家乡有一句俗语,叫做‘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有一位圣贤名叫孟轲,他幼年时家住在坟地附近,他常常玩筑坟墓或学别人哭拜的游戏,母亲认为这样不好,就把家搬到了集市附近,于是孟轲又模仿起别人做生意和杀猪的游戏。孟母认为这个环境也不好,就把家搬到了学堂旁边。于是孟轲就开始跟着学生们学习礼仪和知识。孟母认为这才是儿子应该学习的,心里很高兴,就不再搬家了。你们看,孟母三迁其居,择邻而处,为的就是要给儿子找一个好的善缘啊。” “原来师父的家乡还有这样充满智慧的母亲,”安达逻尼激动地说道,“师父,您就是我的善缘!” “法师!”摩沙法突然站起身来,在玄奘身前跪下,“这件事情确实是我们有罪。我们作孽多端,行为颠倒。今日有幸得遇法师,感动上天,才得了这一番教诲。请从今日起,许我们放下屠刀,洗手归正,永不再劫掠血祭。但愿法师能替我们做个见证!” 说罢扣下头去。 阿萨摩点头道:“我就知道,你们先前在祭坛那儿的忏悔,并没有放弃血祭。” 摩沙法流下了眼泪:“弟子先前只当法师不是凡人,以为天神下旨,不许用法师血祭。这一路之上,还曾琢磨着祭期将到,不知再到哪里去寻找人牲。现在弟子知道错了,欲拜法师为师,领受五戒。” “阿弥陀佛,”玄奘手捻佛珠,轻诵一声佛号,“摩沙法,你终于回头了。” 第四十五章 世间第一尊佛像 小船终于抵达了阿耶穆佉国,摩沙法等人帮玄奘将经包搭在马匹身上,然后牵马上岸。 其余几条小船也陆续到岸,摩沙法向同伴们说了自己的打算:“我们的修行每年都要抓人牲来祭祀,抓到了人还不一定符合天神的要求,太麻烦了。而像玄奘法师这样的沙门,不需要杀人也能修行,同样能得到天神的垂青。所以我欲皈依佛门。你们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们也愿意皈依,”同伴们七嘴八舌地说道,“请法师开示修行之路吧。” 玄奘却缓缓摇了摇头:“你们嫌血祭麻烦才来皈依,那么,如果佛家的修行比这更麻烦,你们岂不是又要去抓人祭祀了?” “这……”摩沙法一时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玄奘道:“其实,血祭不仅仅是麻烦的问题,而是它根本就不是什么修行之路,与修行完全是背道而驰。” “请法师开示。” 玄奘道:“这个世界上有两种人最容易陷入黑暗,一是没有信仰的人,二是没有慈悲的人。信仰可以使我们对未来充满希望,慈悲心则能够帮助我们打破人生的黑暗。这一点,无论对人对己,都非常重要。你们明白吗?” 摩沙法伏在地上,默不作声。 玄奘叹道:“血祭或许是一种信仰的仪式,正确不正确暂且放在一边,但此种做法显然不慈悲。一个不懂得慈悲的神不是神而是魔,或者顶多是个恶神。你们侍奉恶神,你们的心也就会跟着变得刚硬和凶恶起来。” 听了这话,摩沙法和伙伴们顿时汗出如浆。 玄奘道:“提婆菩萨在《大丈夫论》中说:‘悲心如善咒,能咒死者还活。’一个人,当他的心死了,如何才能活过来呢?最好的办法是让他自己学会用慈悲心对待别人,当他学会用慈悲心照亮别人、温暖别人的时候,他同时也照亮了自己,温暖了自己。如果仅仅以索取的心,等待别人的关爱和拯救,是不足以让自己真正活过来的。” 摩沙法赶紧说道:“多谢法师点醒,我们明白了!” “你们明白了什么?” “像我们那样修行不仅麻烦,而且也不慈悲,就算修行成功,也是损人利己。” 玄奘苦笑着摇了摇头:“你们并没有真明白,你们原先的作法是损人不利己,或者说是损人又损己,那根本就不是修行之路,更惶论成功与否?” 说到这里,玄奘将目光投向远方那带着白尖的山峦,缓缓说道:“修行就像爬山一般,有人选择从陡峭处直接攀登,路程短却难行;有人选择盘山而上,路易行却又漫长。不管选择的是哪条路,只要方向是一致的,最后抵达的目标都是山顶。不同的只是速度、吃力的程度和路上的风景而已。而那些绕着山脚转圈的人,则无论怎么走,走得有多快,都是永远也到不了山顶的。” 摩沙法以前一直在这一带几个村庄中担任祭司,虽说手下人数有限,毕竟有些见识,听了这话,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我原先就是在绕着山脚转圈,却以为自己能够登上山顶?可我们整个村庄的人都是这样的,我的祖父,我的父亲,他们都信奉突伽女神,并且当了一辈子的祭司,没有人认为这有什么不对。” “你说的不错,”玄奘道,“打个比方,山下有一条道路,很多人都在绕着这条路奔跑。一开始他们以为,就这样跑下去,早晚有一天会登上山顶。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们中间始终没有人登上山顶。渐渐的,他们忘了为什么要奔跑,只是出于一种习惯,必须跑而已。你就出生在这条道路上,一生下来就同你的亲人们一起跑,或许有一天你会觉得奇怪,会停下来问一句:这是为什么?大人们会拍打你的脑袋,对你说,你的祖父、你的父亲都在跑,所有的人都在跑,生活就是这样的,为什么你要问为什么?跟大家一起跑就是了。如果你不满足,过段日子再问,得到的还是同样的答案。慢慢的你就不问了,等你长大了,也像那些大人一样去教育你的孩子。是这样吗?” 摩沙法点点头:“法师说得极是。” 玄奘道:“这世上的许多事情并不是表面上呈现的样子,也不见得你经常做的事情就一定是正确的,真相很可能与表象恰好相反,真理也可能与习惯相悖离。正如你从小跟随长辈们奔跑在那条道路上,那并不是通向山顶的道路,而只是不停地轮回。人们习惯了轮回,也就觉得应该如此了。你要记住,当你停下来思考的时候,当你终于问出一句‘为什么’的时候,你就开始了修行。” 摩沙法恍然大悟,原来修行竟是如此简单!他合掌礼拜道:“多谢师尊开示!” 接下来,玄奘便为摩沙法和他的教徒们一一摩顶,授予佛家五戒。 太阳又渐渐转向了西面,恒河的上空风平浪静,而就在天水交接的边际,灿烂如火,巨大的落日像在融化,半个天空都流金溢彩! 玄奘与他的新弟子们合掌告别,互道珍重,他决定趁天还没黑,抓紧时间再行一程。 摩沙法有些依依不舍:“我们何时才能与师尊再次见面?” 玄奘道:“缘是不可攀的,我们只需各自点燃起心中不灭的灯盏,在短暂的人生中多做善事,少种恶果,然后随缘便是。” “是,谨尊师命。” 摩沙法同他的伙伴们个个欢喜,礼拜辞谢,上船而去。 看着那五条小船逐渐消失在远处,锻金老人不禁感慨地说道:“果然是佛法无边啊,此事若非法师求法殷切,一片至诚,感动天地,如何能得到这般结果?” 安达逻尼兄弟听了,也都点头说是。 玄奘淡然一笑,这一次真是险到了极点,他的性命险些就留在了前往那烂陀寺的路上。感谢菩萨,不仅让他死里逃生,还成功地度化了一批穷凶极恶的外道,这不能不说是个奇迹。 死里逃生的经历让玄奘更加相信佛祖和菩萨在冥冥之中保佑着自己。有了神明的护佑,哪怕前路再危险、再困难,也没什么可怕的。 离开阿耶穆佉国后,玄奘同般若羯罗穿越一片荆棘繁茂、猛兽纵横的热带丛林,到达遍地甘蔗粳稻的憍赏弥国。 当地的佛教已经衰落,外道势力大为兴盛。尽管如此,玄奘依然游览并记录了这个国家。这里有一所倾毁荒芜的寺院遗址,寺院东面的芒果林中有一处房屋旧基,乃是无著菩萨撰写《显扬圣教论》的地方。 佛寺东南方的楼阁之上,有一砖砌旧室,世亲菩萨曾在室内撰写《唯识论》,驳斥小乘佛教,责难各派外道。 这里有过去四佛的坐处以及经行场所的遗迹。有佛陀用过的水井和浴室,井里的水仍然充足,浴室却已塌毁。 这里有具史罗长者的故宅,宅内有一座三百多尺高的阿育王塔。当年佛陀曾在此说法数年,因而还有佛陀住过的精舍,以及头发、指甲塔。据说,那些身患疾病的人,来此祈请之后,大多可以康复。 此外,这里还是护法菩萨降服外道一举成名的地方,而护法菩萨,正是那烂陀寺寺主戒贤法师的师父。 据说,护法少年时便已成名,成名的原因则是由于与一名外道论师的辩论。 护法年少为沙弥的时候,憍赏弥国国王是外道的崇信者,他受邪说的诱惑,欲摧毁佛法。为此,他特意召请了一位很有学问和辩才的外道论师,写成一部总计千颂,三万二千言的著作,破斥佛教,宣扬外道教义。 外道论师文章一成,憍赏弥王便召集佛僧与之辩论,开出的条件是:外道有胜,当毁佛法;众僧无负,断舌以谢。 意思是说,如果外道取胜,就要毁灭佛法;如若僧人不输,这位外道论师就要断舌相谢。 这是一个非常不公平的赌约。表面看起来佛教似乎还占点便宜,只要不输就可以了。但实际上,对于佛教来说,一旦论败,教中的每一个人,不管是相干的还是不相干的,都要大难临头,灾祸横加;而对方如果论败,却只关乎论师一人的声誉和性命,对整个教团却没有什么影响。 憍赏弥国的僧侣们不敢大意,遂汇集在一起议论说:“国王与外道勾结在一起,向我佛门发难。有国王撑腰,我们怎能战胜外道呢?这一次恐怕真是法命将尽了。我们应该如何应付才好?” 众僧都沉默不语,不仅无人挺身出面,甚至还有人说,既然佛陀慧业已消,与其等国王来灭法,倒不如我们自己先行离开。 此事激起了少年护法的雄心,他对众僧说道:“弟子虽然年少识浅,却想到了一个办法,就由我去应付王命吧。我年纪尚幼,如能论辩获胜,实为佛陀之威灵所佑;如果不幸论败,则所败者不过是一位稚齿少年,这样,我们便可进退自如,佛法与僧众都不会遭受什么非难。大家以为如何?” 众僧正无计可出,听他这么一说,连连点头应允,于是就由年少的护法出面,去同外道辩论。 论辩开始时,那位外道论师见佛门只派来一位少年,心中便有几分轻视,于是开始在高庭广座之上大声宣读自己的论著,将自己的观点说出来,只等着对面的小子来批驳。 谁知护法听了,却笑眯眯地说道:“我已经获胜了。你是让我倒着背呢,还是打乱顺序背呢?” 外道论师大吃一惊!这才意识到对面的小子钻了辩论的空子——国王说,僧人不输就行。对方如果真能将这部书从头至尾有样学样地背上一遍,怎么也不能说是输吧? 事已至此,外道只能寄希望于这个小孩子在吹牛说大话。他冷冷地说道:“你这个轻狂的小子,不要大言不惭。你若能理解全部语意,已经算你获得胜利。你先把我说过的话按顺序陈述一遍,然后解释它的含义。说的清楚了,就算你赢!” 于是,护法菩萨就在大厅广众之下,把外道论师的话原原本本地重复了一遍,不仅一字不差,义理清晰,甚至还模仿了他的语音语调,文气韵味,全无不同之处。只听得在座诸位目瞪口呆。 外道论师当场就傻了眼,只得拔出刀子准备割舌谢罪。护法菩萨拦住他说:“断舌算不得什么谢罪,改掉你的执念,才是真正的忏悔。” 说罢便为在座大众演说佛法,使很多人豁然觉悟。 于是,外道论师便随护法出家修行,憍赏弥国王也改变了原来的态度,开始崇奉佛法。 这场辩论让年轻的护法一举成名,从此,他的名字便在印度各国传播开来,最终成为佛教名僧,位列大乘唯识宗十大论师之首。 玄奘与般若羯罗在都城的废旧王宫里四处巡视,参拜圣迹。他们发现,这里还有一座巨大的精舍,高约六十多尺,内有一尊檀木佛像,上悬石质顶盖,看上去庄严肃穆。 两位游僧散花礼拜后,便向精舍的守护人询问这尊佛像的来历。 守护人说:“这尊佛像是当年的邬陀衍那王所制作,乃是世界上的第一尊佛像。” “第一尊?”玄奘惊讶不已。 守护人点头道:“法师大概也听说过,当初佛陀悟道后,曾去弥勒菩萨的睹史罗天为他的母亲摩耶夫人说法,历时三月不返。当时的邬陀衍那国王很担心他再也不回来了,再加上又思念佛陀,于是便想要得到一幅佛陀的画像,聊以慰藉。他找到目犍连尊者,借他的神通之力把一个工匠送上天宫,亲眼瞻仰佛陀说法的形相,用檀木雕刻出这尊佛像。当佛陀再度回到人间时,这尊檀木佛像还曾起身迎接世尊,世尊慰劳他说:‘教化世人,很辛苦吗?开导末法之世,正是我所希望的。’” 这个神话般的故事让玄奘非常感动,他目不转睛地看着这尊佛像道:“如此说来,这应该是世界上最接近佛陀样貌的佛像了……” “所以这里常有些灵异之事发生,”那守护人道,“最常见的就是,夜间不时地有神光发出;再有就是,这尊佛像重如须弥,各国君王都曾调派人手,试图抬起佛像。虽然人多势众,却不能移动分毫。于是只能绘制图形供养,这样大家就都能够获得真容了。” “竟有此事?”玄奘注视着这尊檀木佛像,心中一时竟生起爱乐之念,笑着说道,“佛像搬不动,想必是世尊未见到有缘人,不愿离开。那么,是不是谁能搬得动,这尊佛像就归谁供养了?” “这个……”守护人万万没有想到玄奘竟会问出这样的问题,看着跃跃欲试的玄奘,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答才好了。 般若羯罗在一边笑道:“玄奘师兄,我知道你与佛有缘。你若有心,佛陀一定会满足你的愿望的。只是这尊佛像在此已经有些年头,你若真想供养,不如请人照原样再塑一尊。至于这一尊,就让他继续留在这里吧。” 见他当真,玄奘不禁宛尔。 他确实有得到这尊佛像的念头,希望能将其带回东土,让故乡的人们也能一睹这最初的佛颜。既然此地的人也舍不得,那就只能请当地的能工巧匠将这尊佛像复制下来,日后带回故国了。 想到“回国”二字,玄奘心中竟是一阵激荡——离开故土已有数年,现在的自己已经来到了这佛的国度,却还没有求到真正的佛法,不知道此生能不能平安归国,将佛陀的光辉播撒中原? 离开此地时,守护人的一句话,又让玄奘原本轻松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佛陀说,佛法会逐步灭尽,憍赏弥国轮在最后。所以上自君王,下至平民百姓,凡是入此国境者,想到佛陀的这番话,都会感到悲伤……” 你成功地让我也感到悲伤了,玄奘心中自语,我知道,这世间的一切都会遭遇无常,连佛法都不能例外。可是为什么?为什么我要诞生在这个像法时代,亲眼看着佛法一点一点地走向湮灭? 怀着万分感伤的心情,玄奘离开了憍赏弥国,继续朝他的目的地而去。 第四十六章 曲女城的传说 大唐贞观五年(公元631年)五月,玄奘和般若羯罗法师马不停蹄,终于赶在雨季到来之前,来到了羯若鞠阇国。 一踏入国境之中,就见道路两旁禾稼丰盛,花果繁茂,一派富裕安乐的景致。更难得的是风俗质朴,就连偶尔撞见的行人也都是面带笑容。他们个个模样俊美,服饰鲜艳,举止文雅,显出一派丰足安乐的样子,看着就让人舒服。 “这是个适合安居的国家!”骑在马上,看着路旁茂盛的稻谷,玄奘不禁由衷地赞叹道,“同为中印度国家,有的富裕,有的贫穷;有的风俗淳厚,有的多诈多杀;就连人的相貌都有如此大的区别,这里的人容貌俊美,衣着也整洁有致,有些地方的人相貌丑恶不说,偏偏还喜欢露形露体。不同国家之间差距竟然如此之大,这难道就是众生的共业吗?” “众生的共业,加上佛陀的护佑。”般若羯罗道。 见玄奘回过头来看着他,般若羯罗便跟他解释道:“师兄不记得那些商旅们说过,这里的国王信奉佛法?” 玄奘想起来了:“正是。他们还说,戒日王是个转轮圣王。他的国家有佛寺一百多所,僧人一万多名,外道几千名。佛法与异道都十分昌隆,信徒是一半对一半,而在佛学方面,大小乘都有人潜心研学。” 般若羯罗很高兴地说道:“不瞒师兄说,羯罗早就想来这里礼佛了,却因为各种俗事一再耽搁,抽不出身。所幸这次大王命我来此会见戒日王,期盼着能通两国之好。其实,就算大王没有此令,羯罗也是要来的,算是了却了儿时的一桩夙愿。” 两人说着话,突然空中一个响雷,豆大的雨点打了下来。瞬间将两个沙门连人带马淋了个透! “糟糕!今年的雨季怎么提前了?”般若羯罗的马一不小心陷入了一个泥坑里,他狼狈地下马去拉,玄奘也过去帮忙。 中印度的雨季大约从每年的五月十六日开始,到九月十五日结束。其间大雨倾盆、河流泛滥,道路淹没,交通中断。在这样的日子里,人们只好呆在家中或村子里,以他们前一季所收获的农作物为生。出家人外出行化也会极为不便,何况还有无数的农作物及昆虫会在不知不觉中被伤害。因而几乎所有出家人,都会暂时中断他们的行化活动,找一个安静的地方隐居下来。 想当年,佛陀和他的弟子们都曾应邀在精舍或安静的花园里度过雨季,有的时候,他们也退隐森林。每到这个时候,人们便成群结队,不避风雨地来到佛陀的住处,聆听佛法,尽可能地利用这一大好时机来亲近佛陀。 “如果现在佛陀依然住世的话……”玄奘的心中有些伤感,他多么希望能够亲耳聆听佛陀的教诲! 两个沙门顶风冒雨地行了二百余里,隔着密密的雨帘,他们终于看到,不远处有一座雄伟的大城。 “师兄请看,那便是国都曲女城了!”般若羯罗用马鞭遥指前方道。 “曲女城?”玄奘重复了一遍,“好古怪的名字!” “师兄莫嫌它名字古怪,它可是恒河岸边最大、最富裕、最昌盛的城市了。羯罗幼时便常听到这座城池的名字,虽说今日第一次到此,竟觉得熟悉之至。” “那定是师兄前世与此地有缘了。” 玄奘说着,又朝那个城池远远望去,从这个方向看,此城西临恒河,城垣高大坚固。依他估算,方圆至少有二十多里。 想到即将完成国王的重托,般若羯罗十分高兴,兴致勃勃地对玄奘讲起了曲女城的由来—— “传说很久以前,这座城市名叫拘苏磨补罗,意思是‘花宫’,国王号梵授王,德仁兼备,武功显赫,威名远慑赡部洲。他有一千个智略弘远,勇敢果毅的儿子和一百个容貌美丽,仪态高雅的女儿。 “当时,这里还有一位修行者,在恒河岸边修炼瑜伽,坐禅入定。无论刮风下雨,还是烈日当空,他都一动不动。很多年过去了,他的身上落满了泥土,外形便如枯树一般,飞鸟游禽栖息在上,并遗下一颗尼拘律树的种子。那颗种子在他肩上的泥土中逐渐萌芽,年复一年,修士身上竟长出了一棵垂荫大树!树干粗壮,枝条上结满果实。鸟儿们也开始来此筑巢。当地人觉得惊奇,便尊称他为‘大树仙人’。 玄奘津津有味地听着,像这样的苦修者,他在恒河岸边的丛林里经常见到,虽然没有身上长树这么夸张,但是长藤萝苔藓的却是屡见不鲜。 般若羯罗接着说道:“有一天,梵授王的女儿们来到河边游玩嬉戏,恰被大树仙人看到。只一眼,他竟被女儿家的姿容美态吸引住了。于是他从坐了多年的森林里走了出来,去面见梵授王。他说,我栖息于山野之中,已经过去了许多岁月,出定以后就看到你的女儿,欲爱之心顿生,无法摆脱,所以远道而来求婚。他还说,自己已经得道,拥有了无上的神通,如果国王不答应他的请求,他就要降祸给这个国家。” 听到这里,玄奘不禁苦笑了一下:“一念无明,便堕轮回。可叹这仙人修行多年,欲界爱染之心竟是不退反盛,多年的修行怕是要白废了。” “是啊,”般若羯罗道,“不过他的威胁还是很起作用的。” “怎么讲?” “那国王毕竟是个凡夫,听了大树仙人的话,非常为难,一时又想不出对策来,只好对仙人说:‘请您先回去静候佳期,待我与女儿们商量,挑选一个吉日良辰。’仙人于是欢喜地返回林中。 “仙人去后,梵授王便去征求女儿们的意见。理所当然的,女儿们都不愿意嫁给这个古怪的仙人。国王不好用强,又惧怕仙人的报复,整日忧愁不已,面容憔悴。 “年幼的小女儿觉得奇怪,便趁国王空暇之际问道:‘父王您有一千个勇武的儿子,能令万国归顺慕化,现在因何事忧愁而有所畏惧呢?’ “国王叹息道:‘你年幼不知,那大树仙人前来求婚,而你的姐姐却无一人肯从命。这个仙人神通广大,能够降灾招福。倘若不称他心,他必恼怒。到时摧毁国家,绝灭宗祀,致使前代诸王蒙受耻辱,悔之晚矣。所以父王才有所畏惧啊。’ “听了父王的话,小女儿决定牺牲自己来拯救这个国家。梵授王无法可想,便用车驾将小女儿送至仙人处。 “那仙人见国王送来的竟是一名稚齿女童,且不及她的姐姐们漂亮,很不高兴地说:‘大王一定是轻视我这个老叟,所以才送此女童来嘲笑我了!’ “梵授王连忙说道:‘我怎敢嘲笑仙人?实在是没有办法,我已问遍诸女,但无人肯从命,唯有这最小的女儿愿来供您使唤。’ “仙人勃然大怒,降下恶咒道:‘这些女人瞧不起我,着实可恨!我定要惩罚她们!我要让你那九十九个女儿,全都变得弯腰曲背,形貌丑陋,终生无法嫁人!’ “此毒咒一出,梵授王的九十九个女儿都变成了弯腰曲背的老妪,从此,花宫城便被称作‘曲女城’了。” “原来这便是曲女城的由来,”玄奘摇头叹息道,“佛陀说得没错,没有正念的指导,单纯的苦修是无法出离烦恼的。这位大树仙人枉自修炼多年,仅仅有了些微神通,心中却还是欲海难填,嗔恨不退,离得道只怕还差得太远。” “谁说不是呢?”般若羯罗道,“世人起修行之心容易,退此心更易。这雨怎么越下越大了?我们赶快进城吧。驾!” 两个沙门进得城来,举目四望,但见浓荫夹道,城内楼台殿阁相望,台榭栉比,道路整齐,园林相望,城中遍植花果树木,虽在雨中,色调依然光亮鲜艳。路旁时不时地出现一个水池,水流澄澈,里面盛开着各色莲花。有些商贩就站在屋沿下,贩卖着来自域外的奇珍异宝,果然是一个景色怡人的美丽城市! 玄奘手握缰绳,在宽敞的街道上策马而过,边走边赞:“真不愧为印度的名都!玄奘一路行来,走过城池上百,也只有我大唐的长安、洛阳、成都,可与此城相媲美了。” “师兄所说的那些地方,倒让羯罗心向往之。” “心向往之,不如躬而行之。待玄奘取到真经,回归东土之时,师兄也来同行如何?” “若有那样的机会,当然是求之不得了!”般若羯罗笑道。 又行一程,玄奘越来越觉得这里的地势颇为熟悉,似乎在哪儿见过。 走到一座高大的伽蓝前,他终于想起来了:“这里不就是法显大师在《佛国记》中所称的罽饶夷吗?以前只在书中得知,真没想到,今日玄奘也能到此。” “原来以前也有师兄的同乡到过此处。” “是啊,两百多年了,”玄奘抹了一把脸上的水,感叹道,“玄奘这一路,是踏着前辈高僧的足迹来的。” “二位法师是要挂单吗?”一个年轻沙弥从寺中出来,合掌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忙合掌还礼。 “那么快请进吧。”那沙弥将他们引了进去。 这座伽蓝名叫跋达罗毗诃罗,寺中住持毗离耶犀那三藏,也算是当地的一位名僧,两个游僧入寺后,连湿衣服都来不及换,便前往拜见。 “二位法师是从圣城钵逻耶伽过来的吗?”毗离耶犀那三藏打量着这两个浑身湿透的年轻沙门,缓缓问道。 “正是。”般若羯罗欠身答道。 毗离耶犀那屈起手指轻轻掐着:“从钵逻耶伽国往西南方向,渡过阎牟那河,一直到憍赏弥国,那一大片地方全是森林,里面多有恶兽、野象出没,行人从那里经过,常无端遭到攻击。二位法师能够至此,也算不易了。” “还好,”玄奘谦逊地说道,“路上虽遇见些虎豹和野象群,但它们的性情大都温和,并没有招惹我们。想来是因为佛陀的慈悲护佑,才让我们有惊无险,安然渡过丛林。” “难得,难得!”毗离耶犀那三藏感叹道。不知是说这两位年轻游僧的勇气难得,还是在说那些猛兽的温驯难得。 玄奘只是笑笑,心中暗想,猛兽、野象哪里比得上强盗的凶险?猛兽吃饱了便会慵懒地散步、歇息,便是人从它们眼皮底下走过,只要它们觉得安全,也不会抬一下眼皮;强盗可就不同了,他们贪得无厌,永远没有饱足的时候。好在可以用佛法去感化他们。 “路上可曾遇到什么高僧吗?”毗离耶犀那三藏又问。 玄奘想了想,道:“弟子二人曾到秣底补罗国,那里佛法颇为昌盛,其实有一位大德名叫蜜多斯那,乃是德光大师的弟子,下有徒侣八百多人,全部研习上座部佛法。玄奘同羯罗师兄曾在那里停留两个月,从蜜多斯那法师学习《辨真论》、《怛埵三第铄论》和《随发智论》。” 毗离耶犀那的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蜜多斯那法师乃是我的好友,我们已有二十余年没见面了。他如今身体还好吗?” “很好。”玄奘答道。 毗离耶犀那三藏很高兴,热情邀请道:“今年雨季提前,二位法师一路辛苦,就请在此安居吧。” 玄奘合掌道:“多谢大师,我二人正有此意。不知这附近是否有佛陀圣迹?” “圣迹到处都是,”毗离耶犀那微笑道,“从这里往东,有个劫比他国,那里有一所著名的伽蓝院,乃是佛陀圣迹‘三宝阶’。二位法师既是来求法礼佛的,便不可错过。” “三宝阶……”玄奘喃喃自语,“想是供奉着佛、法、僧三宝……” “不不不,”毗离耶犀那笑道,“这‘三宝阶’乃是一排并列的阶梯,南北而列,面向东南。中间一排是‘黄金阶’,左边一排为‘水晶阶’,右边一排是‘白银阶’。想当年,如来离开胜林,升上忉利天宫,为其母摩耶夫人说法,三个月后,准备返还人间。天帝释于是施展神通,建立宝阶。佛陀从善法堂起身,由天神大众随护,踏中间的黄金阶而下;大梵天手执白拂,踏银阶侍奉于右侧;天帝释手持宝盖,踏水晶阶而侍奉左侧;这时诸天菩萨,都陪随而下,洒散香花,一时间璎珞缤纷,香烟氤氲,因而留下这三宝阶。” “阿弥陀佛,”玄奘合掌道,“果然是个殊胜之地,弟子定然前去拜谒。” 三人又说了一阵子话,不觉天色已晚,两位客僧起身告辞,般若羯罗合掌道:“弟子还有一事请问方丈。” “法师请讲。” “不知大王何时上朝?弟子也好前去拜见。” “法师要见大王么?” “正是,”般若羯罗道,“弟子从磔迦国出来时,大王便曾叮嘱,一定要到曲女城去见一见戒日大王。” 毗离耶犀那三藏恍然大悟:“原来法师是磔迦国的国师,老衲倒失敬了。” “不敢。” 毗离耶犀那沉吟片刻,道:“若是如此,二位来得可不巧了。” “怎么讲?” “大王在外巡视,尚未归来。” 听了这话,般若羯罗皱起了眉头:“那么,何时能回?” “法师说笑了,国王的行踪,老衲又怎会得知?” 见般若羯罗面露失望之色,玄奘安慰他道:“师兄不必心焦,玄奘这一路也曾听说,戒日王经常巡视各地,察访民情,且居无定所,随其抵达之地,搭建茅屋居住。但他通常不会在雨季外出。这里毕竟是国都,想那国王也快回来了。” “法师说的甚是,”毗离耶犀那道,“只是那戒日王若是在外巡视期间刚好赶上雨季,也会停下脚步,在行宫内准备佳肴,宴请各派学者贤人。那样的话,就不知何时归来了。不过,二位法师既然来了,就在此耐心等待吧。” “多谢大师,”玄奘道,“师兄,咱们就在这里安居,正好向方丈大师讨教些佛法如何?” “好啊,”毗离耶犀那笑道,“老衲也有很多不解处要向二位法师请教呢。” 般若羯罗合掌称谢,随即又叹了口气:“也只有如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