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媚·恋香衾》 第1章 大周皇宫,静宜院。 残灯淡月,纱窗映着女子的浅浅身影。 屈身,扬袖,旋舞,灯光里飘落的水袖,似正挥动着春日里落花如雨。 唐天霄仿佛听到了女子畅朗的大笑声,瑶琴中跳跃的乐音恍如山间急涌而下的泉水,一路俱是欢呼,伴着他自己的愉快的击掌声,绵绵不绝…… “皇上。” 靳七看一眼身后侍立已久的随从,低低地提醒。 唐天霄眸光凝了凝,终于从那道舞动的身影移开。 这冬夜,万簌俱寂。 笑声,琴声,泉水声,从人的欢呼声,瞬间消逝。 他慢慢向前踏出脚步。 满目萎黄,落叶满地,被辗踏时发出阵阵细哑的低吟。 靳七轻轻推开门。 破落的门扇吱呀一声,几乎要从门轴中脱落。 早有七八名壮实的太监守在屋中,其中三人手中捧着乌木托盘。 见唐天霄踏进,众人一齐伏地施礼,三只托盘被置于地上。 唐天霄淡淡扫过,掌心愈发地凉。 短剑,白绫,鹤顶红。 堵住了屋中女子所有的出路。 可这女子似乎根本没注意到这些将要致她于死地的御赐之物,甚至连皇帝走到了近前都不曾理会,依然踮足,仰身,水袖翻舞,青丝翩飞,意态潇洒,神情安闲,似只倾醉于自己的舞蹈之中。 她依然清姿神秀,冰肌莹洁,并不见身处冷宫的憔悴萎黄,只是腰部似比以前丰满了些,腰间用力时略显僵硬,不若平时的挥洒自如。 也许她这一次没有撒谎,她真的有孕了。 但更可能,将她腰间束带解开,里面不过垫了几层巾帕。责怪她时,说不准她还会翻个白眼,反问他一句:“哄你开心几天,不可以吗?” 唐天霄眼眶有点发热,高声喝道:“可浅媚!” 那个叫可浅媚的女子仿佛顿了顿身子,嘴角忽然泛起一抹顽皮的笑意。 她欺上前一步,水袖一挥,飞快缠上了唐天霄的脖颈。 “大胆!” 原来跪在地上的内侍们纷纷起身护驾,大惊失色。 随在唐天霄身后的宫人却只是低下头,甚至有和女子相熟的,脸上露出黯然之色。 唐天霄几乎毫不犹豫,一手将她右手臂腕扣住,另一手从她的左臂滑过,飞快地一剪,一旋,已将她另一只长袖扣上她自己的脖子,却没有用力,只和她对他一样,将对方松松地缠着,却紧紧地靠着。 历了多少次同样的嬉戏,一切不过是本能的反应。 四目相对,鼻息扑到对方脸上,很不均匀地吞吐着。 可浅媚缩了缩脖子,发白的嘴唇和以往一般活泼泼地往上弯着,连眉眼都那样活泼泼地向上扬着。 “下面皇上是不是该亲我了?”她嚣张地笑着,“若我再说什么同生共死,皇上该嗤之以鼻了吧?” 唐天霄也弯了弯唇,却发现自己实在没法笑出来。 他松开了可浅媚,也把缠在自己脖颈的袖子拂下,才道:“你叫朕来,有什么事?” 可浅媚低眉看着自己垂落的袖子,忽而浅笑道:“没什么事。皇上几次让我为你舞《薄媚》,我一直没舞。刚看到太后派人送这些来,我忽然便想起,若再不舞上一曲,恐怕没机会了,所以才请了皇上过来。又没琴声歌声伴着,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不是?” 唐天霄点头:“是没什么好看的。你的《薄媚》,舞得很浅薄。” “嗯。”可浅媚长吸一口气,咽下嗓间的一点颤音,笑道:“我还想问一问,地下这些东西,是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意思?” 唐天霄盯着她,凤眸眯起,慢慢问道:“你自己觉得,你该不该死?” 可浅媚捏紧拳,答道:“我该不该死,我自己说了算!也许……你说了也算!旁人说了,都不算!” 她唇角依然含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却有火焰腾腾跳跃,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唐天霄的面容。 唐天霄胸口越来越闷,仿佛喘不过气。 许久,他居然退了一步。 “皇上……” 靳七去扶他。 这时,外面忽然传来内侍急报。 “报……皇上,南楚信王和交州庄氏兵马突破了成安侯防线,正攻往都城西门!” 唐天霄蓦地回头,指向可浅媚:“你!” 可浅媚垂头,低低地笑:“七叔,庄大哥……” 有水滴簌簌,落在她裙裾边的青砖上,慢慢地洇染开来。 唐天霄拂袖,转身踏步而出。 满地的落叶呻吟声中,屋中内侍尖厉的嗓子穿破了北风忽然猛烈的夜空: “太后懿旨,赐,淑妃可氏,死!” ------------------------------------------ 远方,城门处的烽火腾起,烈烈灼空。 近处,静宜院也在瞬间失去了平静。叱喝和惨叫声中,忽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唐天霄再回首,望向那片火光,步履忽然踉跄。 “浅媚,浅媚,呵,薄……薄媚……” 《薄媚》,大曲的一种,可编歌舞。 南宋董颖曾以《薄媚》作《西子词》,叙越王勾践用美人西子施展美人计复仇之事。吴灭越兴,西子被目以妖类,殒于鲛绡之下。 渺渺姑苏城,潺潺越溪水,枉记得那沉鱼落雁貌,却换不回随风而逝的香魂悠悠,遗恨绵绵。 西子范蠡泛舟西湖,不过是个美好的传说;却不知,馆娃宫里曾经的罗裙翩舞,是在为谁妍丽绝世? 这世间,亦无人知晓,怡清宫里曾经的嫣然浅笑,是在为谁明媚无双? 得时莫喜,失时莫悲,回首都不过大梦一场! 第2章 第一章有凤来仪,一望隔香尘 大周嘉和十五年。 春风吹碧,春云映绿,银塘似染,金堤如绣,江南山水如画。天子脚下的瑞都城外,更是芳景如屏。 鹰唳长空中,有少女爽朗的笑声割破春风十里。 一骑枣红色的骏马飞驰而过,从官道斜次里冲到一旁林苑之中,细碎银片和无数小小铃铛碰撞出悦耳的丁当声,交汇在激烈的马蹄声中。 远远的,有一队随从紧紧地追了过来,领头的异族武士正用他们家乡的土话高声:“公主,快留步!那里可能是官家苑囿!” 马上的异族少女甩着杂在银片流苏中的乌黑辫子,扭头笑出了深深的酒涡。 “官家?” 她语带嘲讽,不以为意地转过头,拍马径奔入林苑中,寻找逃入其间的野鹿。 可惜树丛深密,藤萝四布,一个眼错,便失去了野鹿踪影。 她徘徊寻找之际,那边的随从们已经奔近,夹杂于异族武士中的一名中原男子拍马上前,向那少女禀道:“公主,此地似乎是沈大将军圈定的园囿,我们不宜久留,还是先走吧!估计大周皇帝派出的礼部官员,也该在等着了!” “已在等着了?呵,行!” 她口中这么应着,一双眼眸犹自四处打量寻觅着,墨黑瞳仁映着春日里碧蓝的天空,曜石般闪亮。 中原男子正要松一口气,感慨自己终于能把这趟头疼的差事交毕时,那少女忽然笑了起来:“看,大雁!” 旁人还没弄清怎么回事,只闻“嗖”的一声,羽箭划破长空,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少女扬着脸笑道:“看着吧,瑞都城下,一样少不了我的战利品!去帮我捡回来,正好给礼部接我的官儿做见面礼!” “是!” 两名异族侍从应诺,飞马奔了过去。 少女兴致勃勃地驱马也赶向前时,前方的树林间已传出了叱喝叫骂声。 围着坠落在地的那只大雁,两名异族侍从和七八名中原人争执,偏偏语言不通,不得要领,想要抢夺那只大雁复命时,对方领头那身材微胖的锦贵公子喝道:“哪里钻来的不长眼的蛮夷?打!” 那些手下还没来得及动手,少女已赶过来,用马鞭指住他,用汉语喝道:“哪里跑来的臭男人,给我打!” 那贵公子再未料到自己的地盘还有人敢斥骂他,抬头看时,不觉微一失神。 这少女一身墨青色的大袖长袍,头戴银冠,细细的发辫中夹杂了无数的银色流苏,衬得她越发肤白如玉,眉目如画;可偏偏是这样的美人儿,正横眉冷笑,红蓝白黄的彩色衣缘挥舞之际划出一道流丽的彩虹,晃得他目眩神驰。 第3章 异族侍从见他失神,忙屈身只一挑,便把那大雁挑起,飞快地抓在手中,往少女身边退去。 少女扬眉一笑,便要拨转马头离去。 这时贵公子才醒悟过来,喝道:“这是我们沈家的地界,把东西留下,本公子不责你等擅闯之罪!” 少女身畔的中原男子忙低声向少女道:“公主,留下东西走吧!这人是沈公子沈朝旭,沈大将军之子,皇后亲弟,不宜得罪!” “是吗?”少女抚着缠于腕上的长鞭,散漫地笑,“卓锐,你到底是不是大周皇帝的贴身护卫?畏畏缩缩哪里像个男人!白白浪费了个好名字,不如改个名儿叫卓无用吧!” 她转头向那沈朝旭说道:“鸟儿是天上飞的,不是你家养的;何况我还赶了一头野鹿到你们家园里呢,算着还是你家占了便宜!你爱小家子气,那是你的事,我就大人大量,不和你计较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带着随从,扬鞭便走。 沈朝旭又是恼怒,又是尴尬,喝令手下:“截住他们!这还反了天了!” 眼见沈家侍从冲过来,少女也不放慢马匹,一径往外驰去,还将马鞭在空中甩出凌厉的呼哨声,扭头用土语吩咐手下:“给我打!” 跟着她奔过来的异族武士足有一二十人,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只听她一声令下,拔出兵器便冲上前去。 他们出手狠辣剽悍,人数又占了绝对优势,不过片刻工夫,便将沈家众人打得个个摔下马去,灰头土脸滚了一地,这才绝尘而去。 而这时,那位少女早就跑得无踪无影了。 沈朝旭揉着摔疼的胳膊,扭头看自己那些狼狈地爬起身来扶他的手下,怒道:“去查查这是哪里跑来的野丫头!” 有机灵的手下回答:“这女子身边亲随众多,又被卓护卫称为公主,一定是北赫送来和亲的可烛公主。成安侯刚刚告辞离去,不就是说要预备迎接北赫公主吗?” 沈朝旭眼珠子差点掉下来,“和亲?她?” 北赫是想和亲,还是想挑起两国战端? --------------------------------------- 嘉和十四年,北方的北赫国因屡受天灾,无力大举南侵,遂提出结亲修好。 大将军沈度、周绍瑞等都上书要求趁北赫势弱时北伐,周帝唐天霄不置可否,却允下了北赫的亲事,并同意在边境设立互市,用中原的茶叶、丝绸、药材换取北赫的马匹、皮革等物。 丞相杜得盛私下问唐天霄时,唐天霄才叹息回答:“大周五年前才灭了南楚,占据江南,其后的康侯之乱又持续了近半年时间,老丞相可知大周有多少子民为之流离失所?又有多少将士血溅沙场,让家中老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北赫是北疆大患,朕又岂能不知?不过如能让双方休养生息,更是造福苍生之事。” 第4章 此话传出,一众文官称颂不绝,纷纷逾赞当今天子厚德载物,有好生之德,必得苍天庇佑;又有一众武官不以为然,暗笑唐天霄庸懦无能,勉强平定了康侯之乱,又耽溺于美酒佳人,不思进取了。 嘉和皇帝唐天霄以九岁幼龄继位,朝政先后被摄政王和其子康侯唐天重把持,他自己只管每日走马弹雀,溺于歌舞酒色;摄政王薨逝,唐天重欲自立为帝,又兴叛乱,唐天霄一度被逐出京城瑞都,后来在定北王宇文启、交王庄遥、大将军沈度、周绍瑞等人辅助下逐渐站稳脚跟,又得唐天重亲弟唐天祺临阵倒戈相助,这才平定了康侯之乱。 大臣们见他平乱之时奋身锐矢,指挥自若,很有王者气度,以为他从此必定会专心朝政,成为一代英明帝王,谁知回了瑞都,他依旧无心政事,每日不是在后宫美人中厮闹,就是微服出宫,寻美食,赏美景,甚至有流言说他曾痴迷于一位青楼名妓,差点为她和另一位不明其身份的贵家公子动起手来。 这样的君主,自然称不上英明;好在宫中有久经忧患的宣太后,朝中有杜得盛、沈度、宇文启等得力大臣,久战之后的民生凋敝倒也渐渐恢复过来,面对还时不时来场大战的北疆,众武将当然是跃跃欲试了。 但唐天霄既然说了同意修好,到嘉和十五年正月,北赫的可烛公主还是姗姗而来。 ---------------------------------------- 天色已暮。 交王世子府内,莲池之畔,水香榭中,当今大周皇帝唐天霄正半倚在软榻上,对着漠漠烟水出神。 今年似乎比往年更冷了些,快进入二月了,荷叶连半个叶角儿都没冒出来,旷荡的水面卷来阵阵的湿冷之气,扑面而来。 站在一旁侍奉的交王世子庄碧岚问道:“皇上,夜间天冷了,要不要关上窗户?” 唐天霄懒洋洋地回答:“关上窗,还能看到什么?” 可开着窗户,对着黄昏里更加暗昧的空旷水面,又能看到什么? 身后,一名身材高挑的女子回答:“关上窗,就能闻着案上那株春兰的花香了。给暖炉一熏,更是香得浓郁。” “雅意,你冷了?”唐天霄站起身,说道,“那关上窗吧!” 他宽袍缓带,容貌俊秀,斜斜飞起的凤眸黑亮干净,流转着明珠般的光泽;几缕发丝散乱地从玉冠中脱落,头发便显得有些凌乱,他也不以为意,甩了甩头走到那女子跟前,问:“你泡的好茶呢?” 那女子答道:“已经凉了。刚唤皇上,皇上像睡着了,没理会。” “哦,朕刚睡着了?”唐天霄眼中闪过孩子般的迷茫,苦笑道,“那朕便喝凉的吧,只要是你南雅意泡的,朕都爱喝。” 那名叫南雅意的女子便不答话,也不劝阻,眼看着唐天霄将那盏凉茶一饮而尽。 第5章 唐天霄随手把挡住目光的散发拂了拂,侧头问:“靳七,什么时辰了?” 他的贴身太监靳七立刻答道:“快到亥时了。” “亥时……”他的眉目舒展了下,“那个打了沈朝旭的北赫公主,应该已经到京了吧?” 靳七道:“申时便到了,成安侯已把她安排在驿馆住下,等待皇上传召。听说……” “听说什么?” “听说她把打来的大雁送给了成安侯为见面礼,成安侯哭笑不得,悄悄儿的把那大雁送还给沈家了。” “呵呵……”唐天霄抿着唇角,像在笑,却听不出笑意,“连成安侯也忌惮着沈家呢!” 他转头向庄碧岚说道:“听来这女子十分有趣儿。要不朕把她指给你如何?横竖朕只答应北赫和亲,并没说一定是朕纳为妃嫔。” 庄碧岚微微一笑,“皇上若坚持,臣并无异议。” “哦?”唐天霄盯着他,“数度指婚给你,你都一口拒绝,怎么这次这么听话?是这个北赫公主真有特别之处,还是……你认为朕不敢把她指给你?” 庄碧岚神色不动,淡然回答:“臣不敢,臣只是相信,皇上天资过人,英明睿智,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 唐天霄哈哈大笑着踏向门外,一路指着庄碧岚说道:“朕实在懒得理你,真是无趣!” 门外,早有一顶不起眼的青幔马车候着,见他过去,立刻悄然打开帘子,露出里面精致的陈设。 花梨木的车厢内壁精雕细刻,花鸟虫鱼栩栩如生,座椅上铺陈着柔软厚实的虎皮软垫,让看似普通的马车不知不觉间透出了不怒而威的皇家威凛之气。 他闪身进了轿,稳稳地吩咐:“回宫!” 因他是私访庄宅,庄碧岚、南雅意不用跪送,却还是将他送出了大门,久久伫立于路边。 等行得远了,唐天霄轻轻掀开车厢后壁的帘子向后望时,只是庄碧岚正伸去摘去南雅意鬓上一片旧年的落叶,然后解了自己的外袍,披到南雅意身上。 两人执手立于阶下,俱是素色衣衫,宁谧了夜晚的流光,连薄暮也显得温柔起来。 他记得,少年时南雅意和他一起时,也喜欢鲜艳美丽的衣裳,是什么时候起,她舍弃了所有的浮华艳丽,选择了庄碧岚喜欢的素衣清淡? 或许,当年她喜欢那些鲜艳美丽的衣裳,是因为唐天霄喜欢她能艳丽夺目不可方物? 就如,如今她喜欢那些清清浅浅的衣裳,是因为庄碧岚喜欢一袭淡白衣衫素衣翩然? --------------------------------------- 回宫不久,唐天霄正倚在榻上随手翻看着手边摞成小山的奏折,便听内侍通报,沈皇后和其父沈度求见。 “来了!”他侧头朝靳七笑笑,“传进来,朕正想着朕的皇后呢!” 第6章 虽是夜间,沈度还是深红色绣团狮的一品武将穿着,沈皇后更是盛妆而来。一身正红色织锦凤袍,九凤翔舞的精绣姿态各异,栩栩如生,随着她步履的行进振振欲飞;高高的朝阳五凤髻,簪了一枚华贵的飞凤展翅大挂钗,凤嘴衔着一枚红宝石,垂缀下数缕晶芒闪烁的珍珠流苏,在描绘精致的面庞投出点点透亮的光斑。 看着二人上前参拜,唐天霄忙叫左右扶起,笑道:“朕刚还在和靳七提起皇后呢,这就来了!凤仪,数日没去熹庆宫,你好像更漂亮了!” 靳七忙点头称是,干笑道:“可不是么,皇上刚还在说,说心里记挂着,呆会要去看看皇后娘娘呢,可巧就来了!” 沈皇后本来端着脸,此时当着父亲的面,也不由地红了脸,低声道:“臣妾谢皇上记挂,皇上有这个心就好。” 几句家常聊毕,沈度便上前谏道:“皇上,这个番邦的什么公主,泼辣蛮横,不知礼数,如果进了宫,不知会闹出什么样的笑话来。” 唐天霄眼皮都不曾动一下,慢悠悠地答道:“既然是番邦女子,你还指望她懂中原的礼数?闹笑话就闹笑话吧,朕还就想看看笑话呢!” 沈皇后早知自己至尊无上的夫婿行事任性,根本没法用这些所谓的礼法来约束,忙倚到唐天霄身畔,笑道:“其实臣妾和父亲都是担心皇上安危。皇上你想,这个什么可烛公主无法无天,可以不问是非对我这皇后的弟弟大打出手,难保不会对皇上无礼,她又是个会点武功的,臣妾实在担心……” “你还是担心自个儿吧!”唐天霄指着沈皇后笑骂,“朕虽说不上身经百战,也是多少次大战里身先士卒拼杀过的吧?大将军,你说说,以朕的身手,需要担心这么个女人吗?” 沈度干笑着,忙说道:“皇上武艺卓绝,老臣平生仅见,自叹不如。不过……这北赫送了公主来,老臣总觉得其居心可疑;北赫人行事奸诈,所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 “大将军多虑了!其实说来说去,不过是一只鸟儿的事。”唐天霄打断他的话,伸手将沈皇后一拽,拽得她跌在自己怀里,才将她稳稳拥住,笑道,“朕明天就叫人把那只让咱们国丈爷国舅爷不痛快的野雁送宫里来,让御厨做了汤给皇后吃,以解凤仪心头之恨,如何?” 他的动作神情十分亲昵,可沈大将军还在场,左右侍奉的宫女内侍也不方便退下,只是都低下头,不敢直视这样的暧昧场景,连沈度也是尴尬,干咳着转过头。 沈皇后窘迫地挣出身来,低声道:“皇上说得我们沈家不知怎样小气似的,其实谁不是在为皇上的江山大业着想?” 唐天霄叹道:“朕倒只盼你少操这些闲心,多吃点东西,瞧瞧这瘦的,怪不得大婚四年多还没动静!瞧瞧,宇文昭仪比你晚入宫两年,这都有孕了,你样样都好,怎么就这肚子不争气呢!” “什么?”沈皇后脸上的赤红迅速消退,“宇文妹妹……有孕了?” 第7章 “凤仪你还不知道吗?”唐天霄微笑道,“朕可能忘了告诉你了,朕正准备拟旨,晋其为贵妃呢!” “是……是臣妾失职,身为后宫之主,连这样的事也不晓得。臣妾这就给宇文妹妹道喜去!” 她说着,向沈度使了个眼色。 沈度也已心不在焉,忙起身告辞。 唐天霄眼看他们走远了,忽抬高声音问道:“对了,成安侯有没有提起那位可烛公主是什么样的人?” 沈度迟疑片刻,答道:“成安侯说,这个北赫公主……是个有意思的人。” “有意思的人……有意思的人……”唐天霄喃喃地念着,转头问靳七,“卓锐回宫了吗?他有提起北赫公主吗?” “回皇上,卓锐已回宫,奴婢也问过,说这公主是个妙人。” “妙人?” 唐天霄嘴角绷起的弧度慢慢扬开,发现自己忽然对这位看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妙人”很有兴趣。 ----------------------------------------------- 二月初一,唐天霄在武英殿召见北赫公主。 美丽的异族少女便在宫女的扶持下迈进大殿。 她还是穿着北赫服装,明艳夺目的杏色衣袍,衣缘和领缘依旧饰以杂色条纹,却戴着更加巍峨华丽的银冠,沿边缀垂着无数的银质碎花和小铃铛,一路走着,一路便丁丁当当细细碎碎响着。 殿中尚有几位股肱大臣,都已听说她闯入沈家苑囿痛打沈朝旭的事,都以为她任性胡闹,不懂中原礼数,多半真的会闹出笑话来,但她只是低着头,一小步小步不急不缓地走着,然后如仪叩拜,用着中原的晋见礼节居然很是中规中矩。 “北赫国可烛公主可浅媚,拜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她咬着清晰的汉字,一字一字地说完,才半抬起头,黑黢黢的眸子一眨不眨地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心神一恍惚,忽然觉得眼前的女子似曾相识;还没记起这种似曾相识的感觉从何而来,这位公主已璨然而笑,“原来皇上很年轻!” 大庭广众之下,她说这样的话自是很无礼。 可她的眼神亮烈灵动,潇洒不羁,这样子璨然一笑,仿如把春日的阳光瞬间勾入了殿内,本来威严得近乎阴沉的殿宇,莫名地柔和敞亮了许多,连香炉中萦绕出的烟气也格外的轻盈。 唐天霄的唇角不觉扬起。 这样的笑容,大胆,新鲜,是他绝对陌生的体验。 沈度已在沉着脸斥喝:“大胆!” 可浅媚并不畏惧,不以为然地向他瞥了一眼,低头看着自己的脚。 脚踝上也系着铃铛,光亮的银铃垂到了鞋面绣着的一双燕子上。燕翅振振,似欲挣开丝线飞出鞋面。 唐天霄微微一笑,问:“你叫……可浅媚?” 第8章 “是,母后为我请过一个中原的先生教我识字,先生便给我取了个名字叫浅媚。我是可烛部的,所以以可为姓。” “可浅媚……好名字!”唐天霄击掌而笑,“怎么,你觉得大周的皇帝很老吗?” “是啊!”可浅媚直视着唐天霄的目光,微笑答道,“我听说我的未来夫婿都当了十几年皇帝了,想着应该很老了,还想着等老皇上驾鹤归去时还回北赫去呢!” 没等沈度再次断喝,她已笑了起来:“我们北赫的女儿家都是爽快性子,说话直,说话不会拐弯儿,如果有错处,求皇上别怪罪!中原的规矩很多,他们教了我好多,可我还没记全呢!” “呵!朕就喜欢说话不拐弯的女儿家!”唐天霄笑道:“记不住以后慢慢学,不用着急。人人都晓得你是从外邦来的,便是朕的皇后和大臣们,也不至于早早用中规矩约束你。沈大将军,你说是不是?” 沈度觑着唐天霄脸色,分明对这女子很是欣赏,只是顺着话头道:“是,是,皇上仁德,这位……这位可烛公主,应该会十分感念皇恩。” 唐天霄点头,倚着鎏金蟠龙椅靠,端起面前的白玉茶盏,轻啜了两口,才道:“传朕旨意,册封北赫公主可……可……” 他皱起眉,似一时想不起名字来。 可浅媚已扬着眉眼笑起来:“皇上,我叫可浅媚,浅笑嫣然,明媚无双。——帮我取名的师傅说的。” 唐天霄微笑:“对,册封可浅媚为昭媛,暂且住在杜贤妃的瑶华宫里,和贤妃好好学学中土礼仪吧!” 他转头向丞相杜得盛笑道:“老丞相家风严谨,这才能教出贤妃那样有才有识进退得度的才女呀!” 杜得盛自为脸上增光,连连逊谢:“皇上过誉了!皇上过誉了!” 唐天霄笑了笑,正要起身离去时,可浅媚忽然说道:“皇上,昭媛是几品?” “二品。” “是不是比不上妃子尊贵,和皇后更是差了很多级?” 唐天霄对这敢当众和自己讨价还价的少女更感兴趣了:“怎么了?嫌不够尊贵?为大周立下汗马功劳的定北王家大小姐入宫,也不过是昭仪,和你平级而已。” 可浅媚答道:“我们北赫迎了中土的公主回去,即便原来有皇后,也必再设一宫,分为东西宫皇后,备受尊崇;北赫虽不如中土繁华,但既是双方修好,皇上也该顾着北赫脸面,别让我见着这个也磕头,那个也行礼吧?” 若论外邦公主和亲,哪怕皇帝心中不喜,大多也会给个“妃”的名号,以表对外邦尊重之意。但大周建国不过二朝,所设后宫等级延用旧制,皇后以下,只有贵、贤、淑、德四妃,其余昭仪、昭媛以下,都是比妃更低一等的嫔了。 第9章 唐天霄年纪虽轻,但继位已久,宣太后早为其册了皇后、贤妃和德妃。 贵妃一位空悬,众人皆知是为出身尊贵的宇文昭仪留着,只等她诞下皇嗣,便能名正言顺地将她扶到四妃之首了。 至于淑妃,却是唐天霄自己中意的一名宁姓女子的封号,可惜少年早夭,又有流言说是与心上人逃往民间去了,总之这位宁淑妃成了年轻皇帝心里拔不去的一根刺,至今还常常独居于宁淑妃曾住过的怡清宫,并且提过不再册淑妃等语。 可浅媚看似少不更事,嚣张任性,但嫌昭媛不够尊贵,倒也不是全无道理。 可众人再不料她竟会当众提出这样的要求,有抗旨之嫌不说,单这样的自命不凡,便已把满后宫的嫔妃们得罪光了。 而谁又不知,宫里的一后二妃俱是朝中要员至亲骨肉,她说了这样的话,连在场的几位老臣都避着嫌疑不便开口。 殿中一时静寂,唐天霄轻叩着椅靠,慢悠悠地笑道:“嗯,言之有理……” 背着殿外明亮的光线,可浅媚正仰着下颔望向他,浅浅的笑容笼着温润的流光,忽然让他又有了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的心尖巍巍一颤,叩着椅靠的手指忽然僵住。 许久,他慢慢咧开一个不算好看的笑容,道:“传旨,敕封北赫可烛公主为淑妃。宇文昭仪贤惠贞淑,甚得朕心,晋封贵妃。” 群臣哗然。 唐天霄只淡淡一笑,扬手令近侍宣告退朝。 几家欢喜几家愁,无非是意料中事。 聆听所谓的犯颜直谏,徒令自己不快而已。那样的蠢事,他是决计不做的。 ------------------------------------------- 可浅媚即日被接进了宫。 她甚得北赫太后宠爱,何况又是和亲而来,用她自己的话说,算是北赫的脸面,因此各色嫁妆装了半支车队,大大小小的箱笼堆了几间屋子。前来接她入宫的瑶华宫那位姓崔的内侍总管便有点头疼,向她问道:“淑妃娘娘,这些东西全要搬入瑶华宫吗?” “瑶华宫?”可浅媚摇头,发际的小银片小铃铛细细地响,“皇上说了,只是让我暂去瑶华宫学习汉家宫廷礼仪,应该住不了几天,就得另辟宫室吧?先都放着,省得到时搬来搬去。崔总管,你说对不对?” 崔总管愕然,好久才答道:“这个……这个老奴不知。” 可浅媚笑道:“崔总管怎么会不知呢?还是认真在考较我这个对宫中礼仪一知半解的新妃子?还没听说过一品以上的妃子没有自己宫室的呢!” 敢情她坚持要成为一品妃而不肯当二品以下的昭仪,还有这方面的考虑! 崔总管实在不知道她是太聪明还是太愚蠢。 刚入宫时,到底是争这些名份重要,还是赶快在宫里找到立足之处重要? 第10章 刚入宫时,到底是争这些名份重要,还是赶快在宫里找到立足之处重要? 名份是争到了,却把宫里几位后妃都得罪光了,她日后的日子能好过吗? 年纪轻轻漂漂亮亮的一个女孩儿,别到最后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似乎有的娘娘,最擅长的就是让人死了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他思忖许久,只能顺着她话头答道:“淑妃娘娘言之有理,是老奴糊涂了……不知淑妃娘娘有哪些东西预备搬进去的?” 可浅媚嫣然笑道:“那些左不过是些玩意儿罢了,没什么要搬的。大周堂堂天朝大国,难道会少了我吃的穿的?何况我带的衣物大多不适合宫里穿,就别穿出来让人挑错儿了罢!” 说她蠢笨,这话听了又再聪明不过。 崔总管已经无语,遂领了可浅媚入宫。 她竟真的两手空空入了宫,连侍女也只带了两个,俱是北方人的粗手大脚,一眼看去便是憨拙之人,偏偏和可浅媚一样取了极好听的中原名字,一个叫小娜,一个叫暖暖。 -------------------------------------------- 杜贤妃素有贤名,倒也名不虚传。 她见可浅媚一身北赫人装束空手而来,即刻令有司多多预备可淑妃的时令衣裳,又将自己的新衣先拿了两套来送给她穿。淑妃的正装倒是一早就预备了,可不是祭祀朝拜的大日子,一般并不穿。 可浅媚果然换了杜贤妃的衣裳再出来,可居然还是满头的小铃铛小银片,看来很是不伦不类。 杜贤妃纳闷问道:“你为什么不把头发重新梳理下?” 可浅媚摇头道:“我不会,我的侍女也不会。” 杜贤妃吸一口气,忽然意识到,真想教会这个丫头中原礼仪,只怕任重道远。 她只能叹道:“好罢……日后慢慢学罢。若是皇上喜欢,不学也不妨事。” -------------------------------------------- 杜贤妃暗度唐天霄有与北赫交好之心,对这位喜欢也罢,不喜欢也罢必定不会对可浅媚太过冷落,多半今日便要临幸这位新入宫的淑妃娘娘,即刻就令人将可浅媚所住的暖阁布置一新。 果然,傍晚有小内侍过来,将瑶华宫外挂着的红绫纱灯熄灭,众人便知今晚唐天霄预备留宿瑶华宫了。 夜间唐天霄过来时,和杜贤妃说了几句话,便径去见可浅媚,刚刚妆扮好的可浅媚闻讯匆匆迎上前来跪接,却已换了中规中矩的绛红色宫装,笨拙地裹在身上;堆得高高的云髻上也插了赤金点翠花枝凤尾大挂钗,显得很不自在。 唐天霄忍不住拍拍她的头笑道:“丫头,你穿的是自己衣服吗?” 可浅媚抓一抓自己的头,已经笑出声来。 第11章 她老实地回答:“不是,这是贤妃姐姐给我的。我的衣服没法在宫里穿,都丢在宫外了。” 唐天霄盯着她面容,忽抬手拿开她的手,把那过于沉重的大挂钗拔下。 青丝散落,离披而下,柔软地铺到那色泽鲜艳的锦衣上。 可浅媚抬起面颊,嫣然一笑,端的容颜如玉,媚曼无双,令唐天霄一时炫惑,朝堂上曾有过的似曾相识感,伴着久违多少年的悸动,再次涌上心头。 “可……可浅媚?” 他低哑地唤着,唇舌有些不听使唤,几乎一不小心,便要将另一个名字脱口滚出。 可浅媚抬眸,唇瓣一扬,又是笑容绽开,颊上梨涡深深,妍丽如玫瑰盛展,竟是一种慑人魂魄的美丽。 “皇上叫我浅媚吧!”她吃吃地笑,直视着唐天霄的眼睛,“我可以站起来吗?” 她没有自称臣妾,甚至没等唐天霄让她平身,只等他一个应允的眼神,便笑嘻嘻地站起身,走到一边的圆桌旁,拿了两块糕点,竟安坐在椅子上吃了起来。 唐天霄微愕。 早晓得这女子来自塞外,对中原礼仪一知半解,但看她朝堂之上礼数还算周全,至少明里挑不出太大的毛病来。可她现在这副模样,真有把他当皇上吗? 可浅媚咬了两口,见唐天霄负手站在一边盯着她沉吟,才似回过神来,忙又站起身,取过碟子夹了两块糕点递给他,斜睨着他笑道:“皇上,你不饿吗?也吃两块吧!” 唐天霄接过,沉吟片刻,果然拈了一块,送到唇边,又接过可浅媚递来的茶水,慢慢地喝着。 可浅媚评价道:“这个圆的桂花糕甜得发腻,配着茶水还勉强能吃。那种果糕却淡了,我不喜欢。这种是什么?也淡,不过味儿真香,配上我们草原里的奶酪,一定更好。” 唐天霄笑问:“怎么,才离家,就想家了?” 可浅媚丢开了糕点,眼神便有些怅惘。 她的笑意敛去,叹气道:“瑞都的人真多,可根本不像我们草原这样热闹。就是一群人对你笑着,也感觉不出他们到底是不是真心对你好。” “是吗?” 唐天霄饶有兴趣。 能看出这些,看来这女孩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没头脑。 可浅媚听他反问一句,立刻转过头来向他笑眯眯道:“皇上,我不是说你啊,你以后便是我的夫婿,你当然会真心对我好的,对不对?” 唐天霄忽然发现自己也正笑着,而可浅媚的话里话外,分明是欲盖弥彰言不由衷的意味儿…… 她所说的满脸笑容却看不出真心的人,也包含了他一个? 他吸一口气,苦笑道:“行吧,朕会真心对你好。” 可浅媚满意了,到妆台起拿起银梳把披散的长发梳了几下,便唤侍女进来洗漱。 唐天霄也洗漱过,正待宽衣时,可浅媚已经脱下软屐扔到一边,坐到床边,忽然想起来什么叫起来:“对了!” 唐天霄将外袍解开,扔到一边,笑问:“你又怎么了?” “我月事来了。” 第12章 她红着脸,讪讪地笑着,指向床帷前的一张软榻,说道:“不然,我给你两条锦被,你睡那边榻上去?” “朕睡……榻上?”唐天霄愕然。 可浅媚的脸越发红得厉害。她低低道:“我不是有意的啊!本来应该还有六七天的,不知怎么就突然来了。” 唐天霄猜着她必是路上奔波劳累了,身体也便有些异常了,不觉又是苦笑。 看着那空荡荡的软榻,又瞥一眼难得安静羞怯坐在床边的女子,他胸口又是闷闷地疼,仿佛有点喘不过气。 他低一低头,依然披了外袍,拉开门走了出去。 外面值守的侍女暖暖、小娜略带惊诧地行了礼看他离去了,然后匆忙进来看可浅媚。 可浅媚正抱着肩缩在衾被里,脸上甜美的笑容依旧,肩膀却有些发抖。 暖暖用她们的北赫土语问:“公主,你这样……没事罢?” 可浅媚扬眉看着她们,笑意更深,说道:“没事,没事。他的脾气真的很好呢,就和……” 她把肩抱得更紧,抖得也似更厉害些,却飞快地将身子滑下,整个人缩到了锦衾之中。 衾中有带着春日阳光味道的棉花香,却没有北赫的青草气息。 不过,也很暖和。 她从来不曾畏惧,因此她也将很快会适应,适应这里的一切。 包括他,他的杀伐决断和他的轻怜蜜爱。 哪怕,她是踩在刀锋上适应,她也将微笑着去面对。 ------------------------------------- 唐天霄走出来时,正殿的灯还亮着。 杜贤妃显然还未睡,听得皇上未曾安歇,匆忙过来见礼。 唐天霄一把挽住她,笑道:“爱妃怎么还不睡去?瞧这夜间凉,也不多穿些。” 他转头喝问宫女:“怎不为贤妃加件大毛的衣裳?” 宫女慌忙应了,急急去取衣裳。 杜贤妃不由晕红了脸,轻声道:“臣妾不妨事,谢皇上惜恤!” 唐天霄微笑道:“你样样都好,就是太为他人着想,不知保重自己,总让朕牵挂。这几日胃疼不曾再犯罢?” 杜贤妃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赐了那许多补品过来,又每日家让太医过来诊治,便再不曾犯过。前儿去和皇后谢了恩,正想着也该叩谢皇上恩典呢,可巧皇上就过来了。” 宫女已将大毛的斗蓬送了过来,唐天霄亲为她披上,挽着她手笑道:“走,到你那里喝一盏你的好茶罢!这北赫来的小丫头……嗯,你平时多照应些,虽然也有十七八岁了,只怕在家给骄纵惯了,还稚嫩得很,别急着用宫里的规矩约束她。” “是!” 杜贤妃恭谨答着,不由疑惑地望向可浅媚住的庑殿。 她自是听得出唐天霄对这北赫公主甚是上心,但为何不曾留宿过去? 难道这丫头不解男女情事,扫了他的兴致? 第13章 但这对她来说,似乎并没有坏处。 入宫数载,唐天霄明显对她尊崇有余,宠爱不足,否则也不致膝下空空,至今尚无一儿半女了。 想来沈皇后、谢德妃也好不到哪里去,否则也不至于个个不见生育,反而是几个并不受宠的婕妤、才人各生下了一子二女。 不过,这次入宫才两年的宇文贵妃也怀上了。 皇上风华正茂,那些低等妃嫔在朝中并无根基,有盛气凌人的沈皇后在,她们便是生下再多的皇子也掀不起什么风浪。 可宇文贵妃…… 杜贤妃慌忙压下自己的心烦意乱,维持着端庄的笑意,与唐天霄携手步入殿内。 金狻猊正幽香缭绕,熏的是唐天霄最爱的龙脑香。 茶具早已备好,杜贤妃亲自动手,燃起小红炉,烫杯,热壶,高冲,低斟,盖沫,然后捧上一盏香气四溢的清茶,奉予唐天霄。 ---------------------------------------- 宫中上下,谁不知晓,唐天霄曾经有过两个最宠爱的女子。 一个女子是南雅意。 这个唐天霄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女子,曾和唐天霄两小无猜,誓死相随,最后却在当年风云变幻的康侯之乱中爱上了交王世子庄碧岚。 平复叛乱后,唐天霄君权渐稳,几度试图挽回芳心,都无功而返,最后封了她为虞国夫人,由着她呆在庄碧岚的交州王府中,却坚决不允她与庄碧岚的亲事。 还有一个女子更具传奇色彩。 那位住在怡清宫的宁淑妃,据说曾是庄碧岚的未婚妻,又传说她是康侯的心上人,康侯兵败也与她相关。唐天霄对她异常宠爱,可她终究也从皇宫中消失了。 没有人知道她到底是死是活。 有人说,她早就被一场大火烧死了;也有人说,她在康侯被生擒时去探望康侯,然后在狱中双双服毒自尽;还有人说,其实她和康侯都没有死,而是携手去了唐天霄鞭长莫及的地方,过上了逍遥自在的世外桃源生活…… 纵然宁淑妃消失了四年多,唐天霄还是常常独自寝居在怡清宫中,感受她曾存在过的气息,浑不管宫中有多少独守空房的佳人对月长吁,临风落泪。 后宫三千粉黛,竟敌不过他对宁淑妃的一缕相思。 对于龙恩圣眷尚存着一分冀望的妃嫔们无不绞尽脑汁打听当年这位宁淑妃的性情喜好,以求赢得君王一点心动,一时回顾。 宁淑妃也确实非常人能及。 她出身江南名门,美姿容,性娴静,擅诗词,爱着素色衣裙,喜淡雅清香,并弹得一手好琴,烹得一手好茶。 据说唐天霄常会对着烹茶宫女的素袖出神。 他曾因看一位宫女烹茶而情动幸之,居然一举得男,生下了迄今为止唯一的皇子。 第14章 天生的美貌或气质自是学不来的,但宫妃们从此都喜研习诗词琴艺,个个都快成了才女了。 至于烹茶,更不必说,宜城出产的最好的紫砂壶,在瑞都城里已是身价百倍,千金难求。 楚王好细腰,国中多饿人;今上爱素衣,宫中便无了花团锦簇的宫妃,竟个个身裹缟素。 唐天霄纳闷时曾问心腹太监靳七:“莫非近日京中不太平,这些妃嫔们家中有亲人过世了?” 靳七回禀:“若皇上盛宠某位穿红着绿的妃子,宫中必定花枝招展。” 唐天霄一笑而过,从此不再提及。 宫中依旧素衣盛行,茶香缕缕,丝弦之声不绝于耳。 杜贤妃烹的茶,便是宫中众妃之中的翘楚。 ---------------------------------------------- 唐天霄并不看杜贤妃期待的眼神,细细地品了,才赞道:“好茶,明前的碧螺春吧?” “皇上英明。什么样的茶,再瞒不过皇上的。”杜贤妃笑着回道,“水用的是清晨荷叶上采集的露珠,应该带着点儿荷叶清香。” 唐天霄挽着杜贤妃在跟前坐下,凤眸含情,微笑道:“爱妃有心了!” 杜贤妃依到他肩上靠着,柔声道:“皇上喜欢便好。” 盘桓许久,一旁侍立的靳七轻声提醒道:“皇上,时候不早了。不知今晚……” 唐天霄皱眉,又迅速展开,亲昵地握了杜贤妃的手,说道:“自是在这里歇下了。 杜贤妃喜色盈盈,唐天霄的眉宇却闪过落寞。 怡清宫,终究太过冷寂了。 纵是春回大地,那里的老榕树吐出的新绿,都似蕴着冬日的清冷。 ----------------------------------------- 接下来数日,唐天霄都寝于新册为贵妃的宇文氏的明漪宫。即便宇文贵妃身体不便,无法侍寝,也不曾离去。 甚至,曾有明漪宫宫女传出笑谈,说宇文贵妃害喜,皇上疼惜不已,竟亲自捧了漱盂为其承接所吐秽物。 于是,宫内宫外皆知唐天霄对于这位出身高贵的宇文贵妃所怀龙嗣抱有极大期望,若生下皇子,指不定即刻便封作了太子。 后来还是沈皇后提醒了一句,瑶华宫还有位事关两国邦交的北赫公主,这才把唐天霄的注意力转移开来。 ------------------------------------------ 唐天霄傍晚去瑶华宫时,远远便听到了女孩子嘻嘻哈哈的笑闹声。 走过去看时,却是可浅媚正在殿前踢着毽子。 她只松松地在头上挽了个小髻,半点珠花俱无;身上穿着的玫红色高腰襦裙,倒是上好的锦缎所制,却被她将下方裙裾整幅撩起,塞在腰带之中,露出绣了蝶穿芙蓉的秋香色中裤。裤上的蝶儿,正随着她脚下不断变换的花样自在飞舞。 而可浅媚也正踢得开心,玩得眉飞色舞。 她的人缘居然不错,一旁的宫女和太监们围了一大圈儿,正在为她数着:“一百三十二,一百三十三,一百三十四……” 第15章 忽然有人发现唐天霄过来,这才忽啦啦散开,跪到一边行礼。 唐天霄御下宽和,也不怪他们见礼晚了,笑了笑道:“起来吧,玩你们的去。” 可浅媚没听着一边的人数数,高声问道:“一百三十几了?” 唐天霄笑道:“一百三十五,一百三十六……” 可浅媚抬眼瞥到他,也不行礼,反而顽皮一笑,道:“皇上,接了!” 她抬脚,只一发力,毽子已飞快地落向唐天霄脚边。 唐天霄微一失神,眼见毽子快要落地,不由地伸出脚去,正接着那枚毽子,踢得两下,看一眼可浅媚沁着汗珠的笑脸,靴尖一点,便又踢了回去。 可浅媚踮起左脚,右脚从后绕过,轻巧把毽子接下,又是一个姿态优雅的花样,将毽子又踢回给唐天霄。 唐天霄眉一挑,再次接下,又踢了回去,唇边已有一抹笑意。 他幼年丧父,九岁登基,在摄政王和康侯阴影下佯作平庸韬光养晦十年之久,日子过得如履薄冰,竟已记不得多少年没有痛快玩过;待他好容易独掌乾坤,人人敬他惧他,哪里还有人敢这样无拘无束地和他玩闹? 他却不会如可浅媚般玩出一堆的花样来,只是脚下力道极大,存心想要她接不住了。 谁知可浅媚反应极快,动作更是灵敏迅捷,绣花鞋上华丽的牡丹刺绣在空中划过,流丽亮烈的色彩,如一抹惊虹掠过,毽子已流星般飞了回去。 唐天霄惊讶,迅速接过,在靴尖挑得两挑,依旧踢回。 他没怎么玩过毽子,却从小习武,身手矫健,平衡力极佳,与可浅媚有来有去地踢着,居然一次也不曾落空。 众宫人见唐天霄不但不见罪,反而兴致勃勃,也便凑趣儿在一旁数着数叫好。 杜贤妃站在稍远处看着,细细的秀眉蹙了蹙,旋而低声向身边的侍女道:“去把淑妃的卧房再收拾收拾,一定要齐整漂亮,让皇上看着舒心。还有什么缺的,从我那里先拿。” 侍女应声去了,杜贤妃叹了口气。 今天晚上,唐天霄该留下了吧? 于公于私,他都不可能太过冷落这位北赫来的可烛公主。 ----------------------------------------------- 唐天霄也正惊讶。 他已发现可浅媚不只是踢毽子的功力深厚了。 很多过于敏捷的灵巧动作,即便是学过歌舞或杂技的女子都做不到。 而她显然并没打算掩饰自己的身手,明亮的黑眸光芒煜煜,快活而得意。 那种快活和得意似乎也挑起了唐天霄潜藏着的少年意气,冷了多少年的血液似被傍晚夕阳的余晖熨得有了点温度,正微微地发着烫。 他狡黠地笑了笑,再看一眼可浅媚汗津津的面庞和乱糟糟的头发,靴尖一点,毽子箭射而出。 可浅媚只觉眼前一花,头上沉了一沉,毽子却不见了踪影,听得众人大笑,一时懵住。 周围宫人静了片刻,旋而轰然大笑。 第16章 唐天霄有意作弄她,竟然仗着自己腿法精准,把毽子踢到了她的发髻之中。她的髻本就在嘻玩之际松软了许多,唐天霄力道又大,那毽子居然巧巧地埋入她的髻中,只留了一串儿七彩的羽毛在外面翠翘般巍巍颤着,衬着黑漆漆的发,虽有些滑稽,倒也煞是好看。 可浅媚回过神来,捉出那枚毽子,随手把束发的银簪也摘下来,甩了甩自然飘落的黑发,眉眼俱是不驯,很是骄傲地笑道:“皇上,我没输。我都踢了一百多个了,力气自然不如你大。如果我休息得好了,再和皇上来比,一定就不会输了。” 她一边说着,一边只管把眼睛往唐天霄的头上瞄着。 唐天霄很是疑心她是不是打算再踢一次,好在他的发髻或玉冠里也埋上一枚毽子,忙笑着走近她,拍拍她的头道:“没错儿,你厉害!宫里这么些女孩儿,估计没一个有你厉害。” 他顿了顿,眸光变得深邃,“你不但踢毽子厉害,打架也厉害吧?” 可浅媚把玩着毽子,得意道:“当然。我是北赫第一高手。” “嗯?” “呃……女人里的第一高手。” “嗯?” “嘿,其实是没出嫁的年轻姑娘里的第一高手。” 她做着鬼脸,却绽着笑容,如盛展的芙蓉,明艳美丽,不可方物。 唐天霄含笑,探手过去,握住她纤细的腰肢。 可浅媚便低下头,虽然还在笑着,垂下的眼睫却颤着一抹不安,芙蓉般的面颊也转作了胭脂色,散着淡淡的红晕。 唐天霄却只是捏了捏她那形状看着有些奇怪的腰带,问道:“长鞭?” “是。” “你这准备打谁呢?” 可浅媚吐口气,终于笑得自然了些:“母后和我说了,后宫历来都是是非之地,我没别人那么多心眼,所以带着鞭子好,谁欺负我就打谁,除了皇上和太后,谁都打得,打个半死都没关系,横竖我是和亲公主,只要皇上不想和北赫打仗,在宫里小打小闹顶多关到冷宫里吃些苦头,没人敢杀我。如果真有人欺负我欺负得厉害了,她会发兵帮我。” 众宫人听她如此说,不由面面相觑,惊愕不已。 唐天霄也是吸了口凉气,苦笑道:“北赫那位李太后,就是这样教导女儿的?” 可浅媚抬起下颔,黑黑的眼眸里有女子极罕见的鲜亮光芒。 她反问道:“难道人欺负我还不许我还手?也许你们周人都把女人看得轻贱吧?可我们北赫生了女孩比男孩还高兴!女孩生来就比男孩子娇贵,又要辛苦生儿育女,自当受人敬重。” 第17章 唐天霄欠一欠嘴角,点头道:“没错,女孩子是娇贵,朕也不会把你看得轻贱。只是你须得记住了,以后不许再说什么我们北赫你们大周什么的。别忘了你的本份,先是大周的淑妃,其次才是北赫的公主。” 他自来待人和善,有时宫人犯了错,在太后或皇后跟前可能会受笞打之苦,在他跟前不过一笑置之,因此贴身的侍卫或内侍都不甚怕他,有时看他心情好,还敢说上一两句玩笑笑。 这会儿他待这位和亲公主更是笑语晏晏,丝毫不曾计较她的犯上无礼,可刚说到最后一句时,已是少有的疾言厉色,任谁都听得出话里话外那浓浓的警告之意。 可浅媚虽是泼辣骄傲,却再聪明玲珑不过,闻言便垂下头,抿着嘴唇道:“臣妾明白了。” 这是她自那日大殿见礼后第一次向唐天霄自称臣妾。 唐天霄皱眉,却忽然觉得,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和他以你我相称时似比这时要可爱许多。 别把她吓得以后连和他踢毽子也不敢罢! 转念之间,他已轻笑道:“明白就好了。瞧着这一头的汗,吃了晚膳早些儿洗漱睡觉罢!” 可浅媚这才松了口气,立刻恢复笑容,那样亮灿灿活泼泼地望向唐天霄,道:“知道了!” 唐天霄一笑,转身去走向杜贤妃。 --------------------------------------------- 见礼完毕,唐天霄见可浅媚和宫人俱已散去,遂问道:“这丫头打过人吗?” 杜贤妃笑道:“没有。皇上不说,臣妾还真不知道她那腰带会是根可以打人的鞭子。” “哦!”唐天霄微笑道,“爱妃一向贤惠,自会照顾周到,估计也没人敢欺负这丫头了。” “皇上过奖了!”杜贤妃给他一赞,又是晕生杏腮,忙道,“淑妃妹妹性情儿好得很,就是淘气了些,又没上没下的,天天和小宫女们一起玩,前天还爬到了宫后那棵歪脖子老桧树上掏鸟窝,臣妾亲自过去唤她,这才下来。臣妾瞧她动作快得跟个猴儿似的,就怕她摔了,可吓了一头汗呢!” “不用拘束她。”唐天霄轻声叹道:“贵在天真。” 殿内暖和得多,可血液里的醺醺暖意不知什么时候不见了。 贵在天真。 那样的天真,他失去多久了? 他低低地叹息。 这么多年,即便在最恶劣的情境之下,他都尽量让自己过得潇洒随性,并不肯在人前露出一分烦难孤单。 随着大权在握,迎向他的卑躬笑脸越来多,他终于站在了这广袤天下的最巅峰,并得心应手地把朝堂重臣和后宫众妃玩弄于股掌之间,却似乎越来越不快活。 原来潇洒并不是一袭青衫一柄宝剑,也不是一壶好酒一腔侠义,更不是万丈雄心手握天下。 手握天下反被天下所制,也许还不如一无所有地策马仗剑肆意而行。 那才是真正的潇洒不羁,笑傲天下。 第18章 他似乎有点羡慕那个在草原长大并在家人骄纵下成长起来的小丫头了。 “皇上……有没有觉得可淑妃长得像一个人?” 他怔忡间,杜贤妃忽然问道。 唐天霄心里一抽,低头喝了口好茶,才不经意般道:“像谁?” 杜贤妃犹豫着,窥着他的神色,终于道:“臣妾这几日瞧着,她的眉眼,倒与当年怡清宫的宁淑妃妹妹有几分相似。本以为是臣妾错觉呢,因此还叫了当日侍奉宁淑妃的宫人来看,都说相像得很。” 口中的香茶早已失去了滋味,唐天霄眼前恍恍惚惚的,又似见到了青衣素袖的纤秀身影。 他淡淡道:“像吗?当日的宁淑妃会上树掏鸟窝?” 杜贤妃忙笑道:“这么说来也觉得不像了。宁淑妃那等绝世风姿,温柔得好像从诗画里走出来一般,和这位可淑妃的性情简直是天上地下了。” 唐天霄微笑,这才转过话头,转而问杜贤妃娘家的一些琐事,杜贤妃见他关心,自然欣喜万分,小心地应对着。 夜间,唐天霄被宫女引入可浅媚卧房时,可浅媚出奇地安静。 她竟一身浅蓝色的锦缎宫装,梳着精致的灵蛇髻,正安安份份地端坐在灯下看书。 等唐天霄过来,她站起来见了礼,便又坐下身去继续看书,那模样看起来很是专心。 唐天霄往那封皮上看了一眼,差点失笑出声。 他问:“浅媚,你在看什么?” “《女诫》。” “怎么想到看这个了?” “贤妃姐姐拿给我的,让我在房里看着,说皇上见了一定喜欢。” “你认得汉字?” “当然认得。我母后是汉人,也给我请过中原的先生教我四书五经。” “哦!” 唐天霄走过去,把她的书提起,上下旋转了下,才重新插回到她的手里,慢悠悠道:“你把书拿反了。你那个先生教你倒过来念书的吗?” 可浅媚的脸顿时红到耳根,却很快找出理由:“哎……我,我就故意让皇上看到我拿反了书,好让皇上欢喜笑笑呗!皇上,你过来瞧瞧,你笑得多开心!” 她竟拉了唐天霄的胳膊,把他牵到妆台旁。 明亮的妆镜中,他眉眼柔和,笑意未收;她素衣翩翩,眉目如画,虽是笑着,眼角拘谨羞怯之意尚存,不见了白天的笑闹不羁,倒多了几天贞静秀雅,不觉微一恍惚,低了头便亲上她的唇。 可浅媚身体陡地僵.硬,双手下意识地便去推.拒,却又犹豫着缩开,由着他吮.着她的唇,慢慢地撬开她紧闭的牙关,不急不缓地追逐逗.弄她小鹿般向后退缩的舌.尖。 她有些无望地把目光在屋顶的天花和藻井间转来转去,身体抖得厉害,双手紧紧地攥着唐天霄的前襟,出乎意料地缄默着,承.受着。 第19章 唐天霄听得到她完全失去规律的心跳,以及因为紧张而越来越微弱的呼吸,将她略松了一松。 可浅媚便低了头,红着眼圈不说话。 那局促不安的姿态,再没有了白天的活跃、热烈和肆无忌惮,却像极了另一个身影。 那身影随着岁月流逝仿佛已经模糊,却在这一刻忽然清晰起来。 宛若她的模样,早就一刀一刀深深地铭刻了下来,端端正正镌在心头。 不能回忆,不能细想,否则便又有把细细的薄刃,一刀刀划切在原来的铭刻之处,用他的鲜血在重新描摹她的样子。 而她早已是过去,他早就决定放弃了的过去。 硬生生试图将伊人的身影从心头驱逐出去时,他呼吸间的疼痛似乎好些了,心里却莫名地空缺了一块。 那种空洞甚至还在不断延伸着,让他迫不及待要找着什么来填补。 眼前这女子,清澈而美丽。 其实……谁都不像。 这是一个属于他的女子,就和这天下,以及这天下的万物一般。 他想要的一切,都已在掌中。 ----------------------------------------- 唐天霄唇角抿开细微的笑意。 他缠绵在她的唇舌间,感受她的无措和顺从,伸手解开她的衣结,缓缓探入那薄薄的丝质小衣。 玲珑的身躯,洁白无瑕。 脖颈略往下处,有一粒胎里带出的朱砂痣,色若珊瑚,圆润如珠。 他轻轻抚了抚,一路往下。 落在手里的胸部柔软饱满,拥有极美妙的弹性。 可浅媚颤得更厉害。 她仿佛低低呻吟了一声,又咬着唇没有说话,只是垂落眼睛,失神般望着照着两人身影的金砖地面,脸色渐渐苍白如雪,如翅的眼睫已在不知不觉间潮湿,快要凝结成珠。 “怎么了?” 唐天霄温存地问,让自己的额与她轻轻相抵,手指却不慌不忙地拂过她的光滑曼妙的胸前肌肤,在女子最柔.嫩的部位缓缓捻过,轻轻按下。 恰到好处的力道,正可让未经人.事的身躯在强.烈的刺.激中衍生不可自控的强.烈愉.悦。 可浅媚失声惊叫,本来微微战.栗的身体痉.挛着绷.紧,脸却没有浮上红晕,反而更加苍白。 唐天霄顿住手,看着这少女在自己怀中颤抖,淡淡地一笑。 可浅媚喘口气,勉强扬了扬唇,哑着嗓子道:“没……没什么……” 她似乎还想满不在乎地笑笑,转来转去的眼眸一片晶亮,竟是泪水盈盈。 居然真的落泪了。 再怎么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女,到底还是个不曾领略过男女之事的姑娘家。 唐天霄轻叹着,温热的手掌沿着她背部僵.硬挺直的曲.线.缓缓而下,却只温存地在她腰间抚摩着,然后转到前面,握住她的手。 她的指尖冰凉,连掌心都没有半点热意,与白天那个浑身活力的少女判若两人。 竟惊惧如斯? 第20章 当年,也有那么个人,宁死不肯侍寝,只因她的心里,有个如清莲般皎洁的如意郎君。 可她并不是她。 那个远去的身影,已无可替代。 他微愠道:“你是朕的淑妃,却不愿意侍寝么?” 可浅媚听出他言语中的不悦,慌忙把眼泪擦去,低声道:“我……我月事来了……” 唐天霄吸口气将她松开,盯着这个胆大包天当面撒谎的女子,“你前几天不是刚来月事吗?” “呃……” 一离开唐天霄过于紧促的怀抱,可浅媚似有点回过神来了。她转着眼珠道:“前几天……我刚到,累,就乱说了。” “是上回乱说,还是这回乱说了?” “是……是……” 可浅媚僵着身子,一直没能回答上来。 唐天霄心念一动,苦笑道:“不会两次都在乱说吧?” “没有……” “没有?” 可浅媚再给一逼问,便不说话了,泪汪汪的大眼睛无措地四处乱转,双手却把他的前襟越绞越紧,已绞出了一堆的褶痕。 唐天霄叹气:“是不是害怕?不想侍寝?” “我没害怕!”可浅媚松开绞着的双手,却握紧了拳,道,“我会学着侍寝。” 她深吸了口气,低头去解唐天霄便服上的衣带。 高烧的龙凤红烛下,唐天霄清楚地看得到那黑眼珠里一次次慌乱泛上来的泪影,以及她双手不听使唤般的颤抖。 眼睛和双手都不管用的后果是,她解了半天都没能解开他的衣结,并且……出现了无法解开的趋势? 唐天霄握住她的手,叹气道:“你是不是不打算让朕睡了?” 她无辜地望向他,吸吸鼻子道:“中原的衣服我没怎么学会穿呢!这衣带……花样多了点。” “哦!” 唐天霄向她笑了笑,低头自己摆弄了片刻,他那被扯得乱七八糟的衣带便轻轻脱落下来。 可浅媚不敢说话了,继续绞着手指。 唐天霄走过去,轻轻将她的外袄卸了,又解开她的裙带,露出里衬的单薄中衣中裤。 他拍拍她的头,笑着吩咐:“到床上去。” 可浅媚低声应了,转身脱了鞋,蜷到床榻里侧。 眼见唐天霄走近,她的手又在绞动,却笑了笑:“皇上,我不害怕。” 唐天霄不答,只伸过手指,在她鼻子上用力刮了一下。 她满面通红地一缩头时,唐天霄已拎过锦被,替她严严实实覆好,然后自己搬过一条锦被,走向一旁的软榻,竟侧身卧了上去。 可浅媚愕然。 唐天霄叹道:“搞得像朕在强迫你一样,真是无趣。” 他可以风流,却绝不下流。 他有他的风度,尤其……对着眼前尚存几分天真的少女。 第21章 感觉着锦被的柔软暖和,可浅媚张张嘴,没能开口。 唐天霄舒展着腿脚,把锦被盖得舒服些,沉默片刻,又问:“听说北赫的规矩,和大周并不一样?大周讲究男女有别,有的夫妻在结婚之前都不曾见过一面。而北赫……听说男男女女杂居一处,女儿家嫁的郎君,常是相处颇久情投意合的情郎?” “情郎……”可浅媚望着两人之间隔的浅黄色薄帷,嘀咕道,“我没有……” 唐天霄哧笑:“朕问你有没有这回事儿,谁问你有没有情郎了?” 但他仿佛又因为她的这句话高兴了些,在软榻上翻了个身,笑道:“以后,你就有情郎了!朕便是你的情郎!快睡吧,朕闲了就带你骑马打猎去。” 可浅媚怔住,刚因松了口气而有些回温的手脚似乎又凉了下来。 软榻似乎太窄了点,唐天霄辗转得有点困难,忽然便想起,他已经很多年没睡过这样的软榻了。 他的爱妃们用尽心机,耍尽手段,得他偶一眷顾,莫不邀宠献媚,唯恐侍奉不周,惹他厌弃。 其实她们终究不懂得,他是不会厌弃的,只要她们有她们存在的价值。 出神地望着红烛跳动的灯火,他听着床铺上低微的呼吸,忽然道:“以前也有个女子,总是让朕孤伶伶睡在榻上。可那时,朕每天都很欢喜。” 床铺上连低微的呼吸也听不到了。 自然不会是睡着了。 是因为紧张而屏住呼吸,还是在凝神侧耳倾听他继续往下讲? 心头再次涌上的钝痛中,唐天霄懊恼。 怎会又提到她? 这个对男女之道畏怯不已却努力装作勇敢的北赫少女,才是他势在必得的极品。 如果她的内心若和她的外表一般清澈美丽,他能不能很快在那里铭刻下自己的烙印? 从此和别的妃子一样,以他的悲喜而悲喜,以他的喜好为喜好,随时看着他的眼色,以承欢于他而得意…… 他要收伏她,连人带心。 一定只是因为喜欢看她明亮的笑容,绝对不会因为她长得像谁…… 唐天霄再望了一眼薄帷后掩在锦被中的纤巧身形,轻轻一笑,打了个呵欠。 他曾亲自领兵征伐,奔波于风里雨里金戈铁马里,不知历了多少的艰辛,其实对床榻并不挑剔,觉得心头安稳些,便很快陷入沉睡。 --------------------------------------------- 可浅媚始终保持着最初蜷卧的姿势,一动不动,直到唐天霄睡熟很久,铜壶滴漏的刻度悄无声息地画到了三更天,她才动了一动,低头看向自己的前胸。 松散的中衣下,依旧肌肤如玉,高耸丰满,并没有因为唐天霄的轻怜蜜爱留下任何痕迹。 可到底不同了,不同了。 她的唇齿间满是他的味道,她的肌肤上满是他的气息。 或者,不只味道或气息这么简单。 第22章 陌生而异样的阳刚气息,混合着龙脑和兰芷的清香,那样扑头盖脸地笼住她,侵入她,与她交融…… 她猛地将头埋入衾被中。 直至……在窒息中快要晕厥,才无力地放开自己,在一阵阵的倦乏中感觉到慢慢袭来的一丝睡意。 这时,窗外已有一线薄光透入。 可睡眠竟也不安稳。 她好像回到了草原,回到了她可能再也回不去的草原。 天蓝蓝,草青青,大群的牛羊在风吹草低间时隐时现,像散散落落滚动的珍珠,一路策马扬鞭行过,便是无数灿亮的珍珠在眼底滚过。 那时候,眼底的一切都是鲜亮的,连嗅入鼻中的青草气息,都是清亮亮沁入肺腑的芳香。 也许是因为那个男子罢? 月朗风清般的风姿。 温厚而苍凉的眼神。 激越却典丽的笛声。 她心底的雀跃总在不知不觉间被唤起。 和他并辔而行时,她是那样艳丽而张扬,如凤凰般迫不及待地展开翅翼。 她甚至很好奇,江南究竟是怎样的地方,能孕育出如他那般气度超群的男子。 可惜他终究只是她的七叔,就如她注定了会来到江南,嫁给不曾见过一面的大周皇帝,应对不知几许的急流漩涡…… 她自然是不怕的。 即便后宫险恶,如行走悬崖边缘般随时可能跌个粉身碎骨,她也有足够的自信,摔下去的那个,必定不是她。 她的身手极高明,挡、摔、点、截、扫、拦、拨,长鞭在北赫那等通透的天光下挥洒自如,快而不乱,收放随心。 大周,江南,一定也会有她的一片天地。 鞭影乱,江山寒。 这天地,必在她自信的驰骋中风云变色。 可那样的潇洒肆意中,她忽然看到了谁的眼睛。 明亮,含笑,却有掩不住的失落和伤感。 “七叔!” 她刚想叫,那黑眸霎了一霎,却是斜斜挑起的凤眸,懒洋洋的笑容,不经意间锋芒毕露…… 如银蛇般飞舞的长鞭忽然失去了方向,失控地回旋着,猛地击到她胸口…… ------------------------------------------ 可浅媚失声惊叫,猛地坐起身来。 竟是汗透重衣,周身淋漓。 她抹了把汗,喘着气半天回不过神。 她竟没有想象中那样刚强,睡梦里都不安宁。 暖暖、小娜正站在床边守候,见状忙过去唤道:“公主,公主,魇着了吗?” 可浅媚接过暖暖递过来的湿帕子,把发烫的脸捂了片刻,才觉镇静了些。 抬头看时,灿亮的阳光已自敞开的窗扇间投入房间,薄帷飘拂,光影浅浅,水纹般透明着。 只怕都过了巳时了。 唐天霄睡过的软塌上早就不见了人影,连锦被都不见了。 她侧身看看自己的里侧,依稀认得出最上面那绣着如意万字的锦被就是唐天霄昨晚盖的那条。 第23章 唐天霄……什么时候走的? 她唯一可以断定的,这位年轻帝王也不愿旁人知晓他被爱妃冷落到一边,走的时候必然悄无声息。 手中原本温热的帕子渐渐冷了下去,她的手也随之越来越凉。 她还真的算睡得死过去了,连他将被子送回床上都不知晓! 小娜忙接过了帕子,笑道:“公主,贤妃已派人过来探了几回,不如先起床吧?” 可浅媚吸一口气,揉一揉有点紧绷的面颊,问道:“按他们大周的规矩,今天是不是得去拜见皇后?” 不论他们间有没有既成事实,唐天霄既然留宿了,按宫中规矩,似乎四更天就得起床去叩谢皇后了。 可浅媚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她本没觉得自己有必要去向皇后卑躬屈膝,这都快午时了,再提什么四更拜见的宫中规矩的,似乎也来不及了,她大可当作不晓得这回事儿。但对着两个心腹侍女,问还是要问一声的。 小娜微笑道:“不用的。皇上晨间起来时特地吩咐过了,公主外邦人,不必用大周的规矩来约束,还让不许吵醒公主,说年轻人贪睡,让你好好睡个够呢!” 暖暖则贼兮兮地躬下腰问她:“皇上待你……似乎很不错?夜间……温柔吧?” 可浅媚脸一红,嘿然道:“温柔不温柔,你们两个来试试看!” 暖暖和小娜相视而笑,“我们想得皇上宠爱,只怕得重新投上几回胎才管事呢!” 可浅媚哈哈大笑。 她的两名侍女自幼习武,带到中原来本就是当侍卫用的,长得身强力壮,牛高马大。 唐天霄见惯江南女子的婉约如水,这样的体格自是敬谢不敏。 不过,如果长着江南女子娇美灵秀的容貌,却有着不输男儿的潇洒倜傥呢? 如果他和她猜的一样内心孤单,那么,他一定需要她,留恋她。 就像…… 她也希望能有个人在寒冷的冬夜里伴着她,哪怕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就那样静静地偎依着,感觉彼此的体温。 ---------------------------------------------- 杜贤妃贤惠出了名的,自唐天霄赞她贤良,她似乎更加贤德过人了。 她不但不责怪可浅媚恃宠生骄,目无宫规,还赏下更多珠饰锦帛,赶着要把可浅媚打扮得国色天香。唐天霄分明也对可浅媚上了心,自然也不会薄待,同样赐下了甚多珍奇宝物,都是杜贤妃先行收下,然后转交可浅媚,并一一告诉她那些宝物的好处。 午后可浅媚去拜见沈皇后,杜贤妃想着她之前还冒犯过皇后娘家,生怕沈皇后新仇旧恨一并算帐,亲自跟过去,有的没的陪沈皇后说了一大筐话。好在沈皇后心不在焉,倒也没怎么为难她。 第24章 但唐天霄那晚之后,却没再来看过一眼,依然每日盘桓在明漪宫内。又道宇文贵妃夜间要侍奉太过辛苦,恐怕会劳碌着,因此令人在宫内另辟了间静心室,说是自己临时起居,却把奏折和各类文书都搬了过去,分明是打算在明漪宫长住了。 二月十二,又有诏书颁下,定北王宇文启南征北伐近三十年,功在社稷,再加封为太师,并赐金银无算;其子英年早逝,追封延庆侯,并由其八岁的孙子承继侯位; 同日,宇文贵妃的姑父迁礼部侍郎,姑表兄弟一个外放知州,一个由白衣破格提为兵部员外郎。 有谏议大臣认为封赏过厚,恐结朋党为患,被唐天霄一道圣旨贬到边城小县去当了个九品芝麻官。 于是,天下皆知宇文贵妃盛宠,无人能缨其芒,连沈皇后都不得不对宇文贵妃高看几分,不但不敢吃醋,还得三天两头去探望一回,以示她雍容大度,姐妹情深。 眼见唐天霄五六天再不曾回顾一眼瑶华宫,杜贤妃终于也耐不住,这一日便邀可浅媚一起去探望宇文贵妃。 可浅媚每日不过听杜贤妃说几句三从四德的古训,学上片刻宫中的礼仪规矩,剩下的时间便和宫女斗草投觳、猜拳喝酒,过得也是无聊,自是令人打点了礼物跟她同去。 路上,她忍不住问道:“贤妃姐姐,那位宇文贵妃是不是真的倾国倾城天下无双?” 她进宫时宇文贵妃便已怀孕,却因妊娠反应剧烈终日卧床,并不见客,因此尚未有机会一睹真面目。 可她进宫来本就有一番打算,如今见唐天霄一心只在宇文贵妃身上,即便为此免去一时彷徨,却也心有不甘。 杜贤妃心中烦乱,道:“你去瞧一眼,也便知道有没有出奇之处了。不过她的父亲定北王,却是当今大周可以倾人国倾人城的无双大将。” 可浅媚暗度其意,分明是说宇文贵妃受宠乃是因为其父的缘故,笑道:“大乱重武,大治重文。如今天下已定,我瞧着皇上对杜丞相才是倚重之极。” 杜贤妃不答,只是不觉间手抚向自己小腹。 如今后宫一后四妃已经齐全,除了来自北赫的可浅媚,其他四人俱是重臣的骨肉近亲。 唐天霄虽出身皇家,却自幼年起便屡经忧患,并不是像外界所传那么风流好色,一个月间也不过就一两天留宿在四人宫中,算是把一碗水端得平平的,根本就看不出特别宠爱谁。 沈凤仪地位虽尊,也不过份例稍多,其他恩典赏赐并不厚此薄彼。想来四人中不论是谁先怀上皇嗣,都会得到唐天霄另眼相看。 可惜,却是宇文贵妃后来居上,竟一下子将唐天霄的宠爱全夺了去。 若她生下了皇子,到时母凭子贵,又有手握兵权的定北王在,再不知唐天霄会将她宠到怎样的田地。 ====================================== 第25章 瞧来她得再找人带话出去,让父亲和伯父再找求子的方子。 若无皇子,便是当了皇后,也没法心安吧? 或者,看着自己地位受到威胁,皇后会比一般妃嫔更加惶恐不安? 她心里仿佛轻松了些,长长地吁了口气。 明漪宫虽不见客,因为来的两位俱是一品妃子,可浅媚又是头遭来访,宫女还是很快通传进去。 片刻之后,便有明漪宫的主事太监急急迎上前来,引了她们进去。 瑶华宫种有许多名贵花木,有园丁长年护理,四季俱有娇花争艳,群芳竞秀,美不胜收;可浅媚也去过沈皇后的熹庆宫和谢德妃的恒芳宫,亦是芳草繁花,芬芳怡人。因此她料着明漪宫多半也是如此。 谁知入宫门一看,便吃了一惊。 这样早春二月的光景,这满宫院连半朵花都瞧不见,竟冷清清如雪洞一般,甚至真的在飘着雪,——院中只有数架荼蘼和两株杨柳,此时荼蘼未开,杨花却正好。飞絮漫漫,轻裳浅浅,一天一地俱是雪色花絮飞舞,连气温都似比别处要寒冷些。 这样清清冷冷的杨雪满天里,正有琴声袅袅,亦是清清冷冷的曲调。 但闻有女子正用清而细的嗓音低低和唱道:“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海潮虽是暂时来,却有个,堪凭处。紫府碧云为路,好相将归去。肯如薄倖五更风,不解与,花为主。” 可浅媚听着,心头突突直跳。 这《一落索》的曲调,竟给吟唱得哀凄入骨,肝肠寸断,连眼前的杨花都似飘落得缓了,落在面颊上,冰冷冷的似沁到了骨子里。 难道这会是身怀龙胎的贵妃所唱? 即便是旁人所唱,有孕时听这样的曲调也是大不吉利。 杨花终日飞舞,奈久长难驻…… 怎么着都是满目荒凉前路茫茫的不祥之感。 杜贤妃不过皱了皱眉,便在宫女的引领下踏进了屋。 可浅媚跟了进去时,杜贤妃已微笑着走向琴榻前的女子,温言笑问:“妹妹可大好了?今日气色还不错。” “贤妃姐姐!” 那女子已在侍女的扶持下站了起来,向她们迎了过来。 她的身材欣高长挑,黑漆漆的发很随意地绾着个垂髻,松松地偏在一边,只缀了一两枚式样极简洁的小珠簪。随意搭披的翠色披风质料极好,走动时如水雾摇曳,可裹在那样瘦高的骨架里,居然显出了若不胜衣的羸弱。她的五官并不精致,但眼睛有着狭长而柔软的漂亮线条,皮肤极细致,看不出任何的瑕疵,像半透明的玉石琢就,却散着某种病态的苍白,连唇边也全无血色。 不知道她未孕前是怎样的模样,但这时候的她,绝对是称不上美丽了。 黑漆漆的眼睛投过来时,可浅媚已上前一步,笑着见礼:“杜姐姐!” 第26章 上面有个虫子: 浅媚见礼时应该叫“宇文姐姐”。一修改章节就有好长时间出不来,所以不改了,在此说明一下。 ------------------------------------------ 宇文贵妃挽过她的手,将她细细打量着,轻声噫叹:“原来那位宁淑妃,就如妹妹这副模样。我们宫里的几位姐妹,果然不如远甚。” 这些日子传到可浅媚耳边的风言风语并不少,人人俱说她生得与当年那位盛宠的宁淑妃有五六分相似,不想连不足明漪宫半步的宇文贵妃也听说了。 她也不想被人当傻子,遂笑道:“姐姐说的是原来住在怡清宫的那位淑妃娘娘吗?听说是个有才有貌的绝代佳人。” 宇文贵妃点头道:“我入宫晚,并没有见过。想来这位宁淑妃能让皇上记挂这么久,必定出色异常了。” 她转头向杜贤妃道:“杜姐姐,日后宠冠后宫的,必定是这位可妹妹无疑了。” 杜贤妃扶她坐回榻边,才道:“日后的话且不用提。谁不知如今皇上待宇文妹妹如珠似宝,差点没含在口里宝贝着?” 可浅媚听她口吻,明明她才是宠冠后宫的那个,却似在羡慕她一般,遂道:“姐姐们认为,皇上会因我为像宁淑妃而宠爱我?可皇上根本没说我像谁,也没见着对我这个北赫来的异族公主另眼相待。” 杜贤妃接过宫女奉上的茶水,低头喝着茶,并不说话。 宇文贵妃指尖在琴弦上悠悠划过,慢慢道:“皇上么,真心看重的未必会另眼相待,另眼相待的也未必是真心看重的。” 不过信手而划,那声调都是凄清孤寂,若含愁意。 杜贤妃盯一眼琴边的一行小篆,叹道:“瞧宇文妹妹这说的,好像皇上对妹妹另眼相待,反是不曾看重妹妹和妹妹的龙胎一般。旁的不说,皇上赐妹妹的这架琴,只怕已是万金难求了吧?” “再名贵,不过是死物而已。”宇文贵妃幽幽叹息,不胜怅然,浓密的长睫在下眼睑投了浅浅阴影,本就发青的眼圈更加明显。 她说得虽是幽怨,神情却总是那等恬恬淡淡,举止更是优雅从容,不急不躁,令人无法为她的不知餍足心生不悦。 而可浅媚也算发现这个看起来并不美丽的女子哪里最动人了。 她似有着某种天然的沉静气度,让和她相处的人格外舒适,不知不觉间心悦诚服。 她不觉说道:“琴是死物,琴声却是活物。皇上赐姐姐宝琴,必是想让姐姐以琴音愉人愉己的。若是知宇文姐姐尽奏这些哀凉之曲,只怕也会忧心。” 宇文贵妃不觉又多看了她几眼,才道:“我何尝不知自己身体孱弱,又有孕在身,不宜奏哀戚之曲。不过我弹奏之时,每每便想起些烦忧之事,琴随意走,自然也欢快不起来。” 可浅媚吹着杯盏中飘浮着的茶叶,笑道:“人生不如意十有八九,得欢乐时且欢乐。姐姐何必只想着不悦之事?只往如今的荣华富贵君恩似海上想着,怎会欢快不起来?” 第27章 “荣华富贵,君恩似海……”宇文贵妃喃喃念着,自嘲讽般轻笑一下,转而问道:“原来妹妹也懂琴艺?” “懂一点。不过我做事一向不用心,却技艺却只是平平了。” 杜贤妃讶异道:“你会弹琴?” 可浅媚笑了起来:“北赫的女孩儿大多能歌善舞,古琴虽是从中原传去的,倒也不见得有多难学。” 宇文贵妃正起身走到桌边,接过侍女呈上的药碗预备喝药,闻言道:“那何不请妹妹也奏上一曲,我等也可聆听一下来自北赫的音乐。 可浅媚正在踌躇间,忽见半敞的窗扇外似有一抹明黄晃过,忙笑道:“恭敬不如从命!” 她坐稳,凝一凝神,纤长的手指已拂上丝弦。 依然是宇文贵妃适才所弹的那支《一落索》,但格调一变,琴声已然大异。 似一缕钢丝陡地抛向高空,清越地直唳九天,然后悠悠落下,却参差有序,如寒泉溅白石,如骊珠迸金盘,扬扬洒洒,次第而下,似可见得花发西园,草薰南陌。韶光明媚里,又有舞燕含情,啼莺缱绻,掠翅于花开万点中。 春光满目里,有女子宛转而唱:“满路旋丝飞絮,韶光将暮。此时谁与说新愁,有百啭,流莺语。俯仰人间今古,神仙何处。花前须判醉扶归,酒不到,刘伶墓。” 词中也说甚新愁,却听不出愁意,俱是得醉且醉及时行乐悠闲度日的潇洒,配着那等清澈软侬的嗓音,直听得潜沼鱼惊,天边雁落,树梢云停。 宇文贵妃拈了药碗倾听着,黑眸仿佛飘了层薄薄的纱雾,神情间不知是怅惘还是喜悦,直到曲子停了,才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侧头向杜贤妃道:“真没想到,我们宫里,进来了位少见的才女呢!” 可浅媚大笑:“从小就有人叫我女侠来着,还第一次有人叫我才女呢!” 杜贤妃深深望向她,苦笑道:“呃,我本以为她不认得汉字,必定也不会弹琴呢!” 宇文贵妃大是惊诧:“可妹妹不认得汉字?” 可浅媚一怔,盯着杜贤妃半天,才道:“其实还是认得些字的。” 杜贤妃便笑一笑,也不追问,依然是一副优雅端庄的仪容安然在靠椅上端坐着。 而外面那个穿着明黄衣衫的人影直到可浅媚她们告别并没有进来,仿佛只是可浅媚的幻觉。 宇文贵妃虽喝了药,可坐了这许久,脸色已更差了,只让宫女送了她们出门,临行却拉着可浅媚的手道:“有空常过来陪陪我罢,我一个人房里呆着,也是无聊。待要出去走走,身体却委实不适,一天十二个时辰,倒有十个时辰是卧在床上的。” 可浅媚应了,和杜贤妃引了随身宫人径自离去。 第28章 快到瑶华宫门前时,杜贤妃见身畔只有了自己两名心腹宫女和可浅媚的北赫侍女,才低声向她说道:“有才是好事,可切忌不可招摇了。” 可浅媚不解:“哦?我做错事了?” “没……你小心为上罢!特别是……”她向明漪宫方向望了一眼,声音更低了,“谁不想独擅君宠?我知你没那个心机事事防范人,可这会儿你尚未得皇上深宠,若有人顾忌你夺宠,先在皇上那里使个绊子,哄得皇上以后看都不愿意看你一眼,到时看你哪里哭去!” “是啊,是我疏忽了,总想不到这些。”可浅媚望着杜贤妃精致端正却失之灵动的五官,“亏得和姐姐住在一起,有姐姐提醒,不然我这直来直去的脾气,不知会吃多少的亏。” 杜贤妃挽着她胳膊,亲昵笑道:“皇上亲自把你交托给我,我们又住一处,我不对你好,谁对你好呢?放心,姐姐总会找机会再把皇上留在瑶华宫,一定让他多多亲近妹妹。” 可浅媚眉眼弯弯,笑意盈盈:“姐姐总是帮我,我心里也念着姐姐待我的好处。” 杜贤妃一笑,这才扶了宫女的手,摇摇曳曳,一路走向自己的正殿去了。 可浅媚回了自己卧房,走到桌边自己动手倒了盏茶,一饮而尽。 暖暖忙一摸茶壶,道:“嗳呀,这都凉了呀,公主也不等我们另去冲泡了来。” 可浅媚向门口望一眼,低声道:“我不用你们给我冲茶,以前困在大漠时雪水我都喝过,这个凉些又有什么?有这份心,没事帮我留意些杜妃那里的动静就行。” 小娜忙问:“公主不是说,让我们别太招摇吗?是不是有什么不对劲?” 可浅媚出了会儿神,噗地一笑,道:“也没什么,贤妃姐姐对我忒好了些,连皇上在我房里都严严地为我守在门边窗外,我岂不更该对她感激泣零?” 杜贤妃说她不认字,她便晓得皇上过来时,自己的卧房早在杜贤妃的监视之下了。 她并未向人提过自己识不识字,杜贤妃也从未提过要教她识字习琴。但她曾在唐天霄面前故意把书颠倒着看,正是那晚他留宿于在她房中的事。 暖暖小娜却是不解,相视愕然。 可浅媚若无其事地继续倒了冷茶来喝着,慢悠悠道:“真要听这个壁角么,也没什么,只是……” 她口中的茶水果然觉得凉了,而且阵阵发苦。 许久,她摇摇手,轻声道:“你们只记着,凡事都须得小心些。我们刚来,一切……都才开始。” 前路摇摇摆摆,连她自己都不确定该往哪里走。 但她毕竟很清楚,一切都才开始,这后宫的道路,荆棘密布。 如果不能披荆斩棘,势必被扎得遍体鳞伤。 而她,好像素来都只会让别人鲜血淋漓,遍体鳞伤? 她笑了笑,心里轻松了些。 ======================================= 第29章 晚膳后,杜贤妃和可浅媚说了会儿话,正要各自去安寝时,内侍小跑过来摘下了瑶华宫的绫纱灯笼。 传过来的话,是让淑妃预备侍寝。 杜贤妃握着可浅媚的手,笑道:“我说什么来着?就晓得皇上心里还记挂着妹妹呢!” 可浅媚红了脸一笑,低了头自去预备。 但这天唐天霄迟迟未至,近子时尚不见踪影。 可浅媚疑心他是不是在别处耽搁了,或者压根儿就忘了过来,只觉这般盛妆以待等得实在疲倦。 她本性活泼慧黠,此刻也不愿刻意作伪,随意卸了簪钗便和衣卧到床上睡下。 睡得朦胧之际,只觉有人拍自己的肩。 忙抬头看时,唐天霄正笑着站在床头,说道:“怎么就这样睡了?也不怕着凉!快把外衣脱了罢!” 背着身后的烛光,他的面容大半浸在昏暗中,只有一双眸子莹亮含笑,甚是温和。 她略略惶恐,揉着眼睛坐起身来,问道:“皇上过来了?什么时辰了?” 唐天霄苦笑:“莫非……莫非你还嫌朕来晚了不成?” 可浅媚拥着锦衾,向他仰脸而笑:“不晚,不晚,皇上来得很早,很早。看看,这日头还没从东方出来呢!” 唐天霄噗地笑出声来,伸手揉一揉她乱蓬蓬的头发,道:“这满宫里,现在也只你这丫头敢开口就损朕了!” 可浅媚缩缩脖子,“啊,我不敢呀,我明明实话实说。现在难道不早吗?” 唐天霄瞥一眼微微透白的窗户,点头道:“早,的确早!” 他伸手拖过一条锦被,径自抱到软榻边铺好,扬脸向她笑道:“早了些,所以你再睡会儿吧!晚点朕带你出宫。” “出宫?” 可浅媚惊讶,坐直了身。 隔了尚在摇晃的薄帷,唐天霄也似能看得到她眼里异样的光彩。 他笑了笑:“你平时在草原上撒野惯了吧?正好朕也闷得慌了,明儿带你去荆山玩玩吧!也许可以再打只大雁回来,送给咱们那位皇后炖汤喝。” 唐天霄自觉睡到一边不去扰她,已让可浅媚一时松了口气,心情便开朗不少;此时听他调侃她与沈朝旭争夺猎物之事,笑道:“我干嘛要送给皇后炖汤喝?我给宇文姐姐送去,还可以让她补补身体呢!” 唐天霄点头,盯着屋顶上的金莲水藻天花,出了片刻神,才道:“朕原来一早便要过来了。宇文贵妃总不吃东西,朕担心她太弱了些,身子吃不消,晚上逼着她吃了点鱼汤。谁知她忒不济,卧在床上差点吐得人事不知,只得在那里看了她这半天。” 他话说完,忽然觉得自己倒像在特特地解释迟来的原因一样。 有这个必要吗? 他又撑着榻沿半支起身,望了可浅媚一眼。 可浅媚已经脱了外衣,重又钻回被窝里,见他望过去,又爬起身来,居然笑得竟有几分谄媚:“皇上,如果我睡迷了,没忘了叫我!” 唐天霄不觉扬角扬起。 这女子……根本是截然不同的。 第30章 上一章的错别字: “唐天霄不觉扬角扬起”应该是“唐天霄不觉嘴角扬起。” 没办法,我复看过一遍还是满地虫子!5555,年纪大了,眼神不好使~~ ============================================= 第二日可浅媚并没有需要谁叫醒她。 唐天霄那厢才一动,可浅媚便惊醒了,连起床穿衣洗漱都格外快捷。 唐天霄哧笑道:“就这么着急?” “那是自然。”可浅媚利落地梳着发,“从来君心难测,谁晓得皇上一转头会不会就改了主意?” 此时已有浅金的阳光自窗棂边投入,流光淡淡,衬着她瓷白的面庞,眉眼俱是笑意盈盈,更觉潇洒媚曼,风姿妍丽。 唐天霄不觉走过去,半揽了她的肩,抚上她的眉眼。 可浅媚身体一僵,笑意微微凝固,却没有躲避,只是抿着嘴缩了缩脖颈。 微抿的唇嫣红如玫瑰,薄而柔,莹莹水润。 唐天霄的手指在那温热的唇瓣上轻轻画过,可浅媚身躯微微地颤了一下,依旧没有退缩,只是在他胸前闷下头去,面颊渐渐烧得如玫瑰般鲜艳。 唐天霄愈发好笑,支起她下颔,低头覆上她的唇。 清晨,如此静谧。 他们似乎听到了对方的心跳同时漏了一拍。 她的身体颤得更厉害,却柔软地偎向他。 唐天霄拥着她,只觉一阵阵甜丝丝的体香扑到鼻端,一时也辨不出是什么香,却觉唇舌所触,更是清甜柔软,便是悄悄逐到她舌齿间,也不曾再遇丝毫抵抗。 她难得那样娇怯地蜷在他臂腕间,只是一味温驯地承受他的爱抚,一对眼睫却不安份,不时扑闪着看他一眼,模样娇憨之极。 唐天霄神思又是微微地恍惚,飘飘漾漾,都是某个素色衣影幽幽立于灯下的清婉身影。 眸光如水,萦情含愁,几时用可浅媚这等眼神看过他? 更别说这等娇俏柔顺的时候。 至少,她的柔顺,绝对不会是为他。 她……的确不是他心里的那个影子。 他正要移开唇舌去亲上那巍巍颤动的眼睫时,她似感觉出什么,忽然仰一仰脸,迅捷地将舌尖一探,在他快要离去的唇边一卷,又飞快地缩了回去。 唐天霄蓦地一声呻吟,将她拥得更紧,深深与她缠绵。 那是极生涩的一吻,带着温热的颤意,却的的确确是这丫头的回应。 有侍女预备了茶点进来侍奉,忽瞧见眼前一幕,忙蹑手蹑脚退了出去,悄悄把门掩上。 唇舌间的嬉戏逗逐激起的心底悸动愈发强烈,唐天霄听得可浅媚低低的喘息,握于她腰肢的手正缓缓上移,要探入她衣下时,可浅媚忽然从他的怀里挣开,红着脸吐舌笑道:“皇上可以带我出去玩了罢?” 唐天霄一时懵了。 她忽然这么乖觉听话,敢情是怕他不带她出去玩? 可浅媚见他不答,便有些着急,又追问道:“到底带不带我出宫?” 唐天霄叹气,指指自己的面颊,“过来,这里亲个,朕便带你出去。” “一言为定!” 可浅媚答应得极爽快,亲得也极爽快。 她凑上唇去,蜻蜓点水般飞快触了一下,没等唐天霄觉出滋味来,便飞快地跑开了,站在桌边向他做鬼脸。 唐天霄抚着面庞笑道:“收拾一下罢,别穿这个了,换套小太监服色,悄悄儿跟朕去便是。” 第31章 唐天霄早已微服出宫惯了,身边人自是经验老到。 靳七不待招呼,便已暗中知会瑶华宫主事的崔公公,令其只说淑妃身体不适,卧床休息,不见外客;而可浅媚早已换了一身小太监的装束,跟着唐天霄在御书房混了一圈,转头上了辆青幔马车。 赶车的马夫却是可浅媚的老相识,和迎亲使节一起到北赫接她的宫廷护卫卓锐。 同坐在车夫位置上的另一人她虽不认识,却也身形健硕,稍加留意便能看出腰间暗藏的兵器。再转到他的手上,果然看到了异常结实的指节和拇指食指之间的厚厚茧层。 必定也是唐天霄看重的心腹护卫了。 她向卓锐打趣道:“卓无用,怎么了?因为胆小没用,给赶过来当车夫啦?” 卓锐笑了笑,低头赶着车,也不辩驳。 唐天霄摇头,拎了她耳朵扭了两扭,,问道:“北赫过来,他一路都是给你这么欺负来着?” 可浅媚笑道:“谁欺负他?不声不响的真不好玩,我瞧见他就觉得闷。” 唐天霄感慨:“幸亏朕不是他这种不声不响的,不然不是也闷死你?” “没事,你闷我找别人玩去。” “找别人?” “是啊,皇上就是不闷也繁忙得很,有多少时间来陪我?可惜这皇宫到底太小了,规矩又多,这也不行,那也不行。哪像我们草原……” 她期待地望向车厢外。 已经出了宫了。 朱雀门的守卫必定早就给知会过,远远见了马车,连问都没问一直,直接开门放了出去,绝不多一句话。 ---------------------------------------------- 出了宫门行不多远,马车便拐入了一处不起眼的巷子,径入了一个院门敞开的院落。 洁净而空朗的庭院,有两名年轻男子正带了随从候着,一俟院门关上,即刻便上前见礼。 唐天霄笑道:“不用多礼了。还照着咱们之前的规矩,出了宫门,一概俗礼都免了。就称我为公子,称这丫头……称可淑妃为……为小娘子吧!” 可浅媚愕然道:“小娘子……这是什么称呼?听着怎么这么别扭?” “那称小夫人如何?” “更别扭……”可浅媚觉出自己对什么夫人娘子之类的已婚女子称呼都不甚适应,一转头想到自己的确算是嫁人了,认命地叹道,“不如就叫小娘子吧!” 她转头看向那两位唐天霄邀来同游的贵公子时,一人是认识的,容貌和唐天霄有几分相似,却年少了几岁,眉宇间甚是英气,乃是成安侯唐天祺。 他是唐天霄的堂弟,也是当年叛乱的康侯之弟,据说如果不是他暗助唐天霄,如今的大周天下,还指不定是谁的。 论起容貌俊秀,这对兄弟已经算是出色的,但可浅媚看向另一人,眼睛却许久没法挪开。 ========================================== 第32章 这人比唐天霄略年长些,约摸二十五六模样,容貌极秀逸,萧落清肃,即便一身月白色的简约装束,也不能掩去那等雅静蕴藉的温文气息。 见可浅媚盯着他看,这男子向她微微一笑,如飘着莲香的夏夜忽然间破开密云当头笼下的月光,令人顿时心神通泰,怎么也移不开目光去。 他温和道:“淑妃娘娘,在下庄碧岚。” 古来伴君如伴虎。 唐天霄虽说了让不必以帝妃礼相见,但此时此地并无外人,庄碧岚等再不敢真的称她作小娘子。 “庄碧岚?”可浅媚沉吟着笑道:“原来你就是交王世子庄碧岚。我以前便听过这名字,正想着你是怎样的人呢。山色青碧,岚霭氤氲,想着就好看。” 她迟疑片刻,又道:“庄大哥这人品气度,也正当得起这好名字。” “不敢。淑妃娘娘见笑了。” 庄碧岚淡淡笑着,虽是低头逊谢,依旧是雪地白梅般的清雅风姿,毫无流于世俗的卑微气息。 唐天霄也在留意着可浅媚的神情,见状微微皱了皱眉,却不点破,只向唐天祺道:“听说前儿你夫人有喜了?” 唐天祺眉宇间飞扬的神采立时黯淡下来。 他低声道:“没了。” “没了?” “是,连前儿那个胡姬怀的,这是没了的第三个了。” “没事。”唐天霄拍拍他的肩,“你还年轻,怕什么?明儿哥哥再挑几个壮实些的美人给你送去,包管你明年一年生上三五个,怎样?” “嘿,谢谢皇上,不过……” “不过什么?” “皇上……相不相信有报应这回事?” “报……报应?” 唐天霄微愕,旋即冷笑:“天祺你也信这样?那像那些这等刀里来剑里去杀人无算的将士,不是更该千刀万剐?” 唐天祺沉默片刻,道:“一将功成万骨枯。自古以来的名将,的确没几个得以善终的;即便偶有善终,家人子孙也少有齐全的。” 唐天霄拂袖道:“你信了哪个老夫子的胡说八道?放心,朕的将士,都是效忠于朕,若有报应,也当报应在朕的身上。这一时半会儿的,还轮不着你这小子。快去收拾收拾,咱们先去状元楼喝两杯,再出城去罢!” 唐天祺再不敢辩,低声应道:“是。” 唐天霄再看向可浅媚时,居然还拉着庄碧岚在一边絮叨,从做着什么官儿,住在哪里,家里还有什么人,都快问遍了。 他笑道:“浅媚,你问这么多,是不是打算以后生着个公主,嫁到他们庄家去?” 可浅媚咯咯笑道:“如果庄大哥以后生出的儿子和他一般的好看,我一定和他结亲家!” 第33章 唐天霄噗笑,转头问庄碧岚:“朕也想着和我们的交王世子攀攀亲戚呢,却不知世子肯是不肯?” 庄碧岚笑道:“皇上有旨,臣自当遵旨。” 唐天霄摇头:“你又哄朕呢,真的旨意下来,天知道你又怎生推托。” 他不待庄碧岚回答,便拉过可浅媚道:“走,换件衣服去。总不能带个小太监招摇过市吧!” “是,皇上。”可浅媚低头瞧瞧过于宽大的太监服,也是失笑,“我以前只穿过男儿装,太监服第一次穿,倒觉有趣。” 唐天霄亲昵地携她走过庄碧岚身畔时,微笑道:“在宫外或者没人时,叫我天霄即可。” “天霄?” “天霄。”他凝视着她若惊若喜的唇角弧度,“我没那么多忌讳,也不想别人把我当神敬着。我的女人么,只需把我当成她的夫婿就够了。” 可浅媚毫不迟疑地脱口道:“你本来就是我夫婿呀!” 唐天霄嘴角动一动,没有再说话,眼底的笑意却顷刻浓冽了许多。 这时可浅媚却嘀咕道:“可惜你是太多人的夫婿了!” “什么?” 唐天霄皱眉时,可浅媚已松了他的手,笑着自己奔往内室去了。 ---------------------------------------- 片刻之后,二人换了装,便与唐天祺、庄碧岚带了各自穿着便装的随从径自出门。 正当春日好时节。 金碧屋宇,直上青空;花色潋滟,街衢飘香。一路池馆如画,桃李芬芳,杏花铺绽如美人笑靥,处处闻着宝筝和鸣,清歌软语荡漾于帘帏之间。 有翩翩少年黄衫白马驰骋于长街之上,蒙蒙柳烟里便腾起细细的灰尘。 经了数年的休养生息,瑞都之繁盛,更胜当年的南楚,竟连飘起的尘土都带了欣欣向荣的芬郁气息。 可浅媚骑于马背缓缓而行,边走边赞叹,有时前行几步和唐天霄并辔,有时放缓马匹等着庄碧岚同行,一直絮絮叨叨指点着周遭的新鲜物事。 她到瑞都不久便被送入宫中,并没有机会在这大周最繁华的都城游览,而瑞都的风土人情,显然与北赫天差地别,故而样样觉得新奇。 若非唐天霄说了要出城,只怕即刻便要跳下马来,先在城里留连上几日了。 她只顾赏着好风景,却浑然不觉,不知什么时候开始,她也成了旁人眼中最亮烈灼眼的好风景了。 因唐天霄微服出行,并不想招摇,因此从人备下的衣饰也甚是简洁。 可浅媚所穿的,不过是一袭粉蓝色暗花交领缎袍,式样甚是寻常,披风则是很平淡的雪青色,并不惹眼。 那临时驻脚的小院中并无侍女,可浅媚不太会梳汉人的繁复发式,只在头顶绾了个小髻,用三支一模一样的红玛瑙小兰花簪子别住,下面的头发一总编起,末梢以红丝带系住,也以红玛瑙珠坠着,自然地垂于前胸,配着她明艳妍丽的面庞,竟奇异地映亮了质华无华的衣裙。 第34章 何况那样纤巧的身段,正骑于异常高大的骏马之上;何况一路同行的,亦是气度优雅华贵的俊秀男子。 注定了万众瞩目。 在状元楼包了个单间尝了几道招牌菜,一行人便匆匆离去,竟是疾驰而行,径出城门。 唐天祺笑道:“真没想到天霄哥哥这回娶了个高手回来,这骑术只怕我们几个都不及。” 唐天霄对着城外芳草紫陌,瞥了一眼又落到后面和庄碧岚聊得正开心的可浅媚,说道:“下回得坐马车出城。有人也太会招蜂引蝶了!” 他的身声不高,却吐字清晰。 此时他们已远离闹市,放缓了速度徐徐而行,在他身后的可浅媚等人不可能听不到他的话。 可惜可浅媚根本没顾得上他在说什么。 她正在笑着问庄碧岚:“你家的莲池有多大?深不深?除了你那位妹妹,还有没有别人摔下去过?” 庄碧岚却已留意到了唐天霄神色不对,忙道:“咳……这个以后再聊吧,公子似乎正等着和你说话。” 可浅媚便似有点失望,嘀咕道:“他真要和我说话,天天都能见着。这会儿又急着喊我说什么话……” 虽这般说着,可她到底还记得,这天下似乎就她这位至尊无上的夫君有资格把任何人呼来喝去了。 她拍马奔过去,问唐天霄道:“天霄,你叫我啊?” 她虽来自北方蛮夷之地,声音却清脆悦耳,并略带着江南吴语的那种软侬,头一次听她这般唤出自己的名字,唐天霄竟听得心神一荡。 好一会儿,他才慢悠悠道:“碧岚家中有个美娇娘守着呢,你若引得我们庄圣人动了凡心,他们家那位大约就要找我算帐了!” 可浅媚并无出身名门高第的骄娇之气,北赫也不像中原这样注重门第等级观念,入宫后便常和下等的宫女太监混在一起,宫中主子们的或真或假或半真半假的故事却听得不少。 她闻言立刻道:“是那位雅意姑娘吗?你封了人家做什么虞国夫人,不就是不许人家成为交王世子夫人吗?她为我找庄大哥说几句话就找你算帐,不是讨没趣儿吗?” 唐天霄听她口吻,立时知道她必是听说过他和南雅意的事,顿时窘迫,愠道:“那你继续陪他说话去吧!” 可浅媚虽是爽直泼辣,却不是没头脑,看出唐天霄不悦,便不敢再说,只紧紧跟在唐天霄身后,再也不敢等着庄碧岚同行了。 唐天霄略觉安慰,旋即想起她不过是惧怕帝王之威才不得已约束自己行为,又觉懊恼,连身畔旖旎春景都无心观赏了。 =========================================== 第35章 荆山脚下有着南楚时京畿附近最大的皇家围场,连带整座荆山都被划做禁地。 但楚人讲究以文治国,历代帝王并不擅武,偶有狩猎也不过摆个样子,以示皇帝文武双全,非常人可比。 至南楚末帝李明昌时,登基十余年连皇宫都没出过,更别说狩猎了,——他唯一一次出宫是出降大周,却是出宫后再也没能回宫。 荆山无人狩猎,也便一年比一年草木繁盛,鸟兽众多,便有平民绕开值守的官兵偷偷进入围场打猎,往往收获甚丰,渐渐偷猎成风。 南楚诸帝虽然庸懦无能,对百姓却还宽仁,听得官员报告说有人擅闯皇家禁地,索性将值守官兵撤去,听任山民随意出入。 后来周人占了江南,一度曾以铁血手腕镇压各地勤王之师,便有百姓念着楚帝的好,始终将周廷视为异族,甚至出现了许多自居为南楚遗民的江南文士,多在百姓中甚有名望。 唐天霄从战乱中走过,深知得人心的重要,待平定了康侯之乱,政局略略稳定,也便重用杜得盛等文臣,并大量征召江南名士入朝为官,对待异己分子多用怀柔策略,尽量休养生息,收揽民心。 而这荆山早有百姓聚居,京兆尹奏知此事时,唐天霄也便顺手推舟将其划离皇室范畴,任百姓开围垦荒,并自由入山行猎砍柴,谋取生计。 但唐氏马上取的天下,唐天霄自己也有一身好武艺,再不愿在京畿附近圈定的苑囿打些放养的猎物,兴之所致,有时也会带上几名身手高明的心腹悄悄到荆山活动活动筋骨,带些自己亲手打的野物回宫。 庄碧岚出身将门,虽然也是有名的武艺高强,谋略出众,却从不在唐天霄微服出行的心腹之列。 两度夺爱之恨,唐天霄年轻气盛,自是无法不计较;但交王庄遥带着一批忠心耿耿的子弟兵扼守南疆,其实力也不容置疑,对于留在京中的交王独子,唐天霄也无论如何不能慢待了。 恼恨,激赏,以及未必发自真心的礼遇,早让这对君臣相处得尴尬。庄碧岚本不该在唐天霄的邀请之列。 但锦衣夜行,未免无趣。 可浅媚就是唐天霄最想给庄碧岚看到的那件锦衣,华美异常。 但他似乎没能刺激到庄碧岚,反而成功地刺激到了他自己。 --------------------------------------------- 原来的围场区域已有经常出入荆山的百姓聚居成村。诸人绕过村落,略事休息,卓锐和另一位叫陈材的护卫便将包袱里的弓箭、饮水等物分给他们,径奔林间而去。 春日正是草木萌动万物繁衍之时,但觉层林叠翠,绿茵漫展,星星点点的五彩野花随着马蹄锦绣般一路蔓延,无边无际。 第36章 早有一名随从先行潜到稍远处,用木哨子吹出类似母鹿的呜呜声,又用桦皮哨子模仿出小狍子的唧唧声,用以吸引鹿狍的到来。 若是往年,这一招很是管用,多少会引来些猎物上钩,今年却许久不见动静,直至太阳渐渐沉入那边山头,也才唐天霄射了两只野兔,一只小狍。 其他人知趣地故意落在了后面不去与他争竞,更是两手空空。 唐天祺眼见着一只野雉飞过,还没来得及抽出箭来,那厢可浅媚一边和庄碧岚说着话,一边已拉弓射去,正中目标。 那只野雉便理所当然地挂到了可浅媚的马头。 她笑着向庄碧岚等人说道:“这野雉的羽毛漂亮,我回宫让她们做向个毽子分给你们。” 唐天祺年纪略小,到底还有些逞强斗气,瞧瞧那只野雉,带了自己的两名随从,从侧面一条岔路奔前方去了。 从那时起,唐天霄连只耗子都没打着,连容易有只麋鹿从跟前跑过都射空了。 庄碧岚谨守本份地落在后面,可浅媚趁机也落在后面,虽然背着弓,却又在和庄碧岚说说笑笑了。 唐天霄说不出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而庄碧岚其实也说不清自己心中是什么滋味。 可浅媚正很郁闷地告诉他:“细想想,在宫里哪有我们草原上自在?皇上的心思也难猜,也不知别的娘娘们是怎么侍奉的。” 庄碧岚看其他人和他们都已有了一定距离,唇角微微一扬,忽道:“你真的猜不出皇上心思么?我怎么觉得,你比宫里那些皇后贵妃要机灵百倍?” 可浅媚怔了怔,只觉他的目光虽不尖锐,却奇异地通透着,宛如月下一面明镜,无声无息地照到她心底,把所有的美丽和丑恶照得纤毫毕现。 她忽然间便透不过气来,许久才道:“我……我又怎及得上她们?论打架她们自是打不过我,论心眼她们却胜我百倍。” 庄碧岚淡淡道:“你若没心眼,就不可能成为第一个被皇上带出过的爱妃;你若没心眼,也不可能故意总在我身畔,让皇上魂不守舍。” “什……什么?” “你别告诉我,你没听说过我和皇上那点子不足为外人道的纠葛;你也别告诉我,你不晓得自己长得和清妩很相像。皇上不可能对你无动于衷,也不可能再次容忍他在意的女子靠近我。自古以来,不论是人是物,总要有人争竞才觉得可贵。公主这般剑走偏锋,才是高手之道,直切人心。” 透过林梢的夕阳似乎很冷,可浅媚手指一阵阵地发凉。 她盯着庄碧岚泰然自若的秀逸面庞,吃吃道:“清……清妩,就是当年怡清宫的宁淑妃吗?她和你……当真像传说中那般……那般……” 第37章 庄碧岚又笑,眼眸里有显而易见的嘲讽,却看不出丝毫的恶意。 他的声音低低萦在光影恍惚的林中,只入她一人之耳。 “我与你交好的那位贵人虽然从无交集,但家父始终记着当年援手之德,视其为平生知己。可烛公主尚未入宫,家父命我照应的信函已然寄到。不论公主此来是还是为了取唐氏之宠爱,为了取唐氏之首级,在下均会从旁协助。只盼公主记住,过犹不及。我并未觉得皇上有多么喜欢清妩,但清妩之可贵,在于她处世时的与人无争,以及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撇开容貌才识不谈,仅这两样,唐天霄就没法在他的后宫里找到第二个。何况她宁死也要舍下他给予的泼天富贵一走了之,这样的女子,他想不铭记也难。” 马蹄落在厚厚的青草中,低而急促的沙沙声汇成凌乱的一片,在春寒料峭的林中回旋。 “处世时的与人无争,对待感情的百折不悔……”可浅媚喃喃地念着,叹道,“好像我一样也做不到呀!我从小就争强斗胜;我喜欢的男子不喜欢我,我也就算了。” 庄碧岚微笑:“我说的感情,是两情相悦,不是单相思。” 可浅媚蓦地羞得满脸通红。 她道:“你说我过犹不及,是不是指我和你走得太近,可能会触怒皇上,把我当成三心二意的女子?” 庄碧岚注视着不远处那个劲健的身形,轻叹道:“其实只要不涉及朝政大事,皇上的性情一向不错,或者说,相当不错。不过他毕竟是皇上……而且,不再是清妩侍奉他时的那个危如累卵的皇上。” 可浅媚嫣然一笑,道:“那么,现在先请庄大哥帮我个忙吧!” “什么忙?” 庄碧岚抬头,还没回过神来,便见可浅媚狡黠地笑着,飞快自腰间抽出长鞭,呼哨着直抽过来。 厉,狠,准。 细细一根鞭子,却甩出了遮天蔽日的乌云,黑压压罩向庄碧岚。 庄碧岚出身将门,久经磨难,身手极高明,立时在马背上一个倒仰,堪堪避过鞭影。 长鞭去势不减,顺势一个回旋,即刻又如毒蛇般探出,再度抽向庄碧岚。 庄碧岚的身体尚仰卧于马背之上,他不愿抽剑抵挡,遂一脚撤离马蹬,身体飞速一旋,用另一脚勾紧马蹬,一手执住缰绳,人已隐到马腹的另一面,半悬于空中闪开了可浅媚的第二记袭击。 他所没想到的,是可浅媚那记鞭子抽下来的力道。 鞭子没打到庄碧岚,却重重地击在了马鞍上,沉闷的抽打声后,马匹受惊,尖厉地长嘶一声,飞快地向前窜了出去。 庄碧岚一惊,忙要跃回马背制住惊马时,可浅媚已看准机会,拍马赶上前,一鞭抽在他蓄势待发的手臂上。 剧痛之下,庄碧岚手下一松,马匹疾向前冲去,人却自马上滚了下来。 ================ 第38章 唐天霄本就留心着身后的动静,变故一生,立刻拨转马头奔过来,诧然问道:“怎么了?” 可浅媚神情古怪地望他一眼,道:“没什么。” 她自是没什么,庄碧岚却显然有点什么。 他很是狼狈地从草丛中站起,发髻微见散乱,月白的衣衫上蹭了几处青草的汁液,左袖更有点点殷红缓缓地洇湿开来。 他惊怒地瞥向可浅媚,勉强向唐天霄笑了笑,答道:“没……没什么。可能是微臣不小心,言语间冲撞了淑妃娘娘。” 唐天霄已下得马来,亲自动手解开庄碧岚的袖管察看伤势,却见这鞭抽得着实不轻,居然将衣料抽得裂了,硬把他的手腕抽得皮开肉绽。 他本为二人过于亲近不悦,忽见可浅媚出手如此狠辣,不由倒吸了口凉气,转头看可浅媚居然不声不响拍马赶到前方去了,皱眉高喝道:“可浅媚,滚过来!” 可浅媚顿了顿,到底不敢违拗,拨转马头慢吞吞地骑过来,才下了马,嘟着嘴站到唐天霄身边。 唐天霄一改素日的和煦,厉声问道:“为什么动手?给朕一个理由!” 可浅媚见他声色俱厉,不觉打了个寒噤,低声道:“他不是说了?那些话我不爱听。” 话未了,唐天霄已扬起手,“啪”地一声,竟是一记清脆响亮的耳光。 “可浅媚,你给我记住了!大周身有品阶的官员,不论是文臣还是武将,不论犯了什么错,除了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擅加折辱,更别说出手伤人!后宫尤需谨记本分,不得与前朝大臣有牵连,可听明白了?” 可浅媚捂着给打得红涨的面庞,泪水在眼眶里直打着转,咬紧唇不作声。 唐天霄本待要她认错,转念一想,这丫头脾气又倔又任性,若是和他犟起来,两人都下不了台,只怕更糟。遂令人把马匹牵过来,扶庄碧岚上了马,依然向前行去。 他给这么一闹腾,再也没有打猎的兴致,也便和他们一起缓缓而行。 这一次,庄碧岚依然落在稍远的右后方,可浅媚却再也不理他,赶上前和唐天霄半辔而行。 虽然她红着眼圈不和他说话,可唐天霄的心情却莫名地舒畅许多。 -------------------------------------------- 和唐天祺会合后天色已暮。 彼此看看,都无甚战果,唐天霄也不放心上,笑道:“看来明日要进深山里去才有斩获了。今晚便早些休息罢!” 唐天霄要出行,自是早就有可靠的人安排定了妥当住处。 他并不挑剔,也不想引人注目,不过是借住在山脚一个小小的村落里,几间小小的木屋。主人早搬到亲友家住,却也只知有几个京城的公子哥儿借住,再不会想到大周的皇帝也会住进他们的破屋里。 第39章 晚饭是几个大男人凑在一起煮的,米饭再加上红烧狍兔肉和野雉汤,胜在新鲜,倒还能入口;可浅媚没去帮衬,吃得也少,喝了两口她自己打的野雉煮的汤,便自顾洗漱了进房间睡觉。 唐天霄有些不安,草草吃完了,不过略说了明日的计划,便让各人回去休息。 能住的房间只有三个,庄碧岚和唐天祺挤了一个房间,其他五名随从也打地铺挤在了一个房间,唐天霄便只能过去和可浅媚一起了。 他们是后妃,是夫妻,住在一处本是天经地义,不能怪随从考虑不周。 可惜这里并没有软榻,甚至连凳子都没有一张。 他解了衣衫,坐到床上,拍了拍面里而卧的可浅媚,“浅媚,往里边睡点儿,分点儿我睡罢!” 被褥软枕虽然一色换了新的,可随从们到底不敢兴师动众换张大床。 这民间所用的床榻尺寸,自是不好和宫中相比。 可浅媚支起身向内挪动时,唐天霄已留心到她泛红的面颊和雾蒙蒙的眼睛。她的眼睫还是湿湿的,想来刚哭过不久。 他心一软,揉一揉她的头,轻声道:“怎么了?还怄气怄个没完了?” 可浅媚甩着脑袋道:“我没怄气。” “没怄气?” “我不该打庄大哥的。我忽然相信他的话了!” “他……说了什么?” 她坐起身来,乱蓬蓬的头发下俏丽的面庞苍白倔强。 盯着唐天霄的眼睛,她道:“他说,皇上对我另眼相待,不过是因为我长得像宁淑妃罢了。” “他……”唐天霄含怒吐字,却又顿住,无奈地叹息道:“好罢,他这人,左右是看我不顺眼了!” 可浅媚点头道:“可我打他,你也看我不顺眼了!” “没有。” 唐天霄抚着她尚且有掌掴痕迹的面庞,看着她微微退缩着的模样,温和说道:“若是寻常宫女内侍,你打了也就打了,独独朝中大臣,就是我要发落,也需得再三思量。你一个小小宫妃,真的惹出大事来,还真以为远在天边的北赫太后救得了你?” 见可浅媚依然闷了头不说话,他苦笑道:“你还真记恨上我了?要不要把那记耳光打回来?只是外人跟前,还是不许任性。” 可浅媚自是不敢打他,却瞪着他,问道:“那你待我好,是不是因为我长得像你那位宁淑妃?” 唐天霄毫不迟疑,高声答道:“不是!” “不是吗?” “不是!” 唐天霄忽然激动起来,一把将扣住她,近乎粗鲁地将唇贴向她,堵住她又颤动着想吐字的唇。 她的身体极柔软,承应着他的吻时也带着生涩的怯缩,眼神却依旧不驯,黑漆漆地盯着唐天霄,倒是带似针尖的锐芒,利森森地仿佛扎入他的皮肤。 第40章 唐天霄居然有点受不住。 他略略把她放开些,轻声道:“你是你,她是她。你是可浅媚,根本不像任何人。” 低下头,他重重地吻向她,辗压。 可浅媚失神地望着简陋的屋顶,喉头动了下,低声道:“那你这么激动干嘛?” 唐天霄抬头,问:“你说什么?” 可浅媚吸吸鼻子,向他嫣然一笑:“没什么。” 她搂着唐天霄的脖子,迟疑着,又如蜻蜓点水般,在他唇上亲了一亲,才又缩缩头,将泛红的脸庞埋到他胸前。 唐天霄心中一荡,猜她再不会如之前那般紧张畏惧,再也不想克制自己,伸手解开她松散的衣带。 温暖而柔软的躯体,玲珑有致,莹洁如玉,隐隐萦着微甜的芳香,不知不觉间将人溺入其间。 脖颈下的那粒鲜红胎痣,在情欲耸动间愈发晶莹柔亮,让他忍不住凑上前,亲了一亲。 她不是他的第一个女人,当然也不会是他最后一个女人。 可她本就是他的淑妃,本该伴着他,日后也许……也许也会一直伴着他。 只伴着他,再不会属于庄碧岚,或其他任何的男人。 他忽然发现自己心底竟说不清是欢喜还是担忧,只是深深地望着她,小心地让她贴合自己,接纳自己。 她的身体本能地退缩着,却被他紧紧环着,柔和却有力地束缚住,缓缓地让她承受自己。 一声忍耐不住的短促惊叫声中,她攀着他胳膊的双手抠紧了他,吸着气浑身颤抖,虽未落泪,眼底却已是一片水汽氤氲。 唐天霄安抚着她在惊痛里起着粟粒的肌肤,静候着她平缓些,才轻声问:“疼得厉害?” “还……还好。” 可浅媚嗓音有点哑,却弯弯唇角,满不在乎的面庞和雾气腾腾的黑眸很不般配。 唐天霄不晓得该对她的逞强说什么,叹道:“我倒希望你能疼些,才能记得住你是我的女人,你是大周皇帝的淑妃。” 可浅媚闻言,侧一侧头,在唐天霄撑于她旁边的手臂上狠狠一咬。 唐天霄吃痛呻吟时,她恨恨道:“我也盼你能更疼些,才能记得住你是我的夫婿。先是我可浅媚的夫婿,然后才是大周的皇帝。” 唐天霄张了张嘴,无奈地摇头,也不忍和她计较,依然将她揉在身下轻怜蜜爱。 她长得半分不像北方女子,身体玲珑而纤巧,云情雨意,亦是一知半解,再承受不住唐天霄的英姿勃发,许久尚是紧张干涩着,却咬着唇努力迎合着去取悦他,却痛得身体阵阵颤抖, 唐天霄久经人事,自是晓得她的勉强和讨好之意,想着当日决然离去的女子,心下更是怅然,只对眼前这随顺自己的女子愈发珍爱,动作愈发轻柔。 细密的亲吻,温柔的抚摩,缱绻不舍的交缠身体…… 痛楚的呻吟里,终于开始漾起某种不由自主的销魂喘息,飘在云端般不真切。 ============== 第41章 可浅媚终于能安静地卧下身时,手足都似被抽了筋骨般失了力道,很是幽怨地瞪着唐天霄。 唐天霄笑笑,将她往自己怀里揽了揽,说道:“睡吧,不休息好,你明天还骑得马么?” 可浅媚立时觉出身体的刺痛,张嘴又要咬向他。 唐天霄忙闪身避开,笑道:“呦,小猫咪一破身就变作小狮子了?我何其不幸,成了小狮子磨牙的食物了?” 可浅媚羞得满脸通红,连踢带踹生生地把他赶得滚落床下。 唐天霄也不生气,哈哈大笑着爬回床上,依然将那绵软芳郁的玲珑躯体拥在怀里,亲亲她的额,安然地闭上眼睛。 可浅媚呆呆望着他唇角那抹温软的笑弧慢慢隐在宁谧的睡颜里,迟疑良久,悄悄儿地从他怀中脱出,蹑手蹑脚下床去了。 唐天霄尚未入睡,只觉怀中一空,心里也似蓦地空了一下,正在惆怅之际,但听背后有“丁”的一声,分明是刀剑出鞘之声。 虽是闭着眼睛,那锋刃间的寒意,依旧如冬夜的北风般无声无息切割过来。 浑身汗毛,在顷刻间森森竖起。 她也许是喜欢抓人的猫咪,也许是嗜血好杀的狮子,可她绝对不是宁清妩,不是可以由任何人宰割的羔羊。 锋刃仿佛在什么丝料或布匹上摩擦了一下,似在试探是否锋利。 这屋子只有他们两人住着,随身武器,除了弓箭,她的是长鞭,他的则是龙吟剑。 虽然不算绝世宝剑,可大周皇帝带着的东西,怎么着也不会是凡品。 如果她在试他的龙吟剑是否锋利,着实是多虑了。 别说他只穿了贴身睡衣,便是身着金盔重甲,也会轻易被刺个透心凉。 有凉凉的手指拂过他的小衣,撩动他散于枕上的发,仿佛在查探他是否真的沉睡。 觉出森冷的剑锋疾速探来时,唐天霄仿佛真的给刺中了般透心凉了。 他毫不犹豫地翻身,侧避,右手肘支着床板,身形灵敏地一转,双腿已对准床前那女子飞踹过去。 几乎同时,他的头皮似紧了一紧,还没觉出疼痛来,便又松了一松,一缕黑影随着剑锋的炫亮光芒从眼前一闪而过。 剑锋并没有进逼,甚至根本没有再靠近他,他的双腿却结结实实地踹到了可浅媚的胸口。 可浅媚惊叫一声,人给踹得向后飞起,重重地落在地上,脸庞上顽皮的笑意未及消褪,便已惊怒失色,勉强坐起身,不解地瞪着他。 ======================================= 第42章 她也只穿了小衣,一手的确拿着唐天霄的龙吟剑,另一手握着一束黑发,已疼得眼泪汪汪,却兀自忍着,不肯落下泪来。 唐天霄低头一瞧,自己鬓边黑发,整整齐齐被割下了一小段。 他忽然发现自己可能误会了什么,忙自床上站起,问道:“你做什么?” 可浅媚提起手中的发,又向桌上望了一眼,哽咽着道:“听说……听说……听说中原的风俗,夫妻成亲那天,会各自割下一缕发放在一起……” 她的泪水忽然便要滚落,她忙别过头,深深地吸着气,浓浓的鼻音下,连向来清脆的声线都含糊不清了。 唐天霄抬头,才见着那昏暗的油灯下,有同样的一缕黑发,被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方洁白的帕子上。 她的鬓边长发,也有一小缕被截下了。 她……只是想割一段他的头发? 可浅媚终于把哽上来的气团咽了下去,才能继续说道:“他们说,把两人的头发结作同心,便是结发夫妻。若是日后谁先死了,须得拿成亲时的头发和梳子一起入葬,先死的那个便也不寂寞,便算是生同寝、死同穴,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好夫妻。” 她低头瞧瞧自己手中的发,忽而笑了起来:“其实我便想着你是不肯的。你有那么多的妃嫔,每个都爱得不得了……便是死了,也只有皇后够格和你同一陵寝,哪里轮得上我?” 她把断发和龙吟剑一起丢在地上,低声道:“还是我不知规矩,冒犯皇上了!以后……我就当自己是皇宫里的一棵树,一枝花,皇上愿意看着就看着,不愿意看着砍了也使得,我再不说一句话。” 长发离披垂下,把她大半的面庞遮住,连同那抹连酒涡都蕴着悲伤的所谓笑容。 她的鞋子在被唐天霄踹飞时脱落,可她也不去捡起,就那样低着头,赤着雪白的脚丫踩在冰冷的地上,一步一步,从唐天霄身畔擦肩而过,无声无息地爬回床上。 木板有轻微的咯吱声响,像是不久前两人鱼水交融时那等快活节奏的余韵。 这余韵,却是如此凄凉,仿佛人的心沉到极点,静到极点,却听到了从黑不见底的暗沉深渊传来的幽幽呜咽。 唐天霄蹲下身,将龙吟剑还了鞘,又抓过地上的发丝。 他忽然便发现,原来他还真的很年轻。 他的头发是乌黑的,微硬,有着强韧的弹性和明亮的光泽,即便根根断落,依旧生机勃勃。 继位十五年,其间历尽艰辛,他几度濒临绝境,几度性命攸关,几度踩着敌人甚至亲人的骨血牢牢坐上自己的蟠龙宝座…… 生与死,悲与欢,离与合,他都经得多了,也看得淡了。 他拥有一切旁人不曾拥有的,他只需要用自己的方式维持住已经拥有的一切。 第43章 于是,他得心应手地权衡朝内朝外不同的势力,甚至用些看似糊涂昏庸的决策,让他们互相牵制,然后用居高临下睥睨苍生的眼神冷笑,冷笑妃嫔或朝臣们自以为聪明的阴谋阳谋。 连应对后宫,也和他应对朝政、应对朋党纷争一样,被他看作了生活或者说生存的一部分,未必真的愿意为此劳心费力却不得不装作甘之如饴。 等应对出了习惯,他似已习惯了自己待人接物时的那层柔情脉脉的面具,以为那便是自己的真实。 至于能让人心智惶惑进退失据的所谓男女情爱…… 似乎早已离他远了,远得就像怡清宫那个远去的背影,渐渐模糊不清。 甚至连他曾最耿耿于怀的南雅意,也需常去见见,才能记起两人少时在花前月下许着浮萍般的山盟海誓时有着怎样的激情。 他想,他是老了,至少心境上早就老了,比被他击败的堂兄唐天重老上十倍百倍。 那样看似无情无义的康侯唐天重,居然会为了救心爱的女子放弃唾手可得的天下束手就擒。 他曾觉得这人蠢钝如猪;可那时,他的淑妃看他的眼神,仿佛他才蠢钝如猪。 据说,他们相拥着饮下他赐去的毒酒时,无怨无悔的眼神里,满是对他这位意气风发的少年帝王的睥睨和不屑。 而可浅媚…… 纵然长得出挑,纵然与宁清妩长得相像,纵然能勾起他嫉妒占有之心,原也与别的后宫妃嫔并无二致。 可真的并无二致吗? 后宫三千人,有谁敢说,我要和你生同寝、死同穴,做一生一世不离不弃的好夫妻? 他是她们的夫婿,可在她们眼里,他更是可以带给她们和她们家族荣华富贵的皇帝,就像在他眼里,她们是方便他用另一种方式协调朝臣矛盾的工具。 他不但没有一个真正的妻子,甚至连个可以说话的红颜知己都没有。 即便有过,也已经被他弄丢了。 她们一去再不回头。 唐天霄把地上自己的发丝一根根捡起,慢慢地攒在掌心。 竟是凌乱如麻…… ---------------------------------------- 唐天霄的行止常常荒唐,尤其在男女情事上。 可屋中动静着实闹得不小,在旁边屋子守着的卓锐、陈材吃不准这屋里两人到底是在变着花样寻欢作乐,还是不小心乐极生悲,弄出个什么意外来。 站在寒风凛冽的门外半天,卓锐听到了唐天霄仿佛痛楚般的低低呻吟,终于忍不住,向门内低声问道:“皇上,需要帮忙吗?” 屋中静寂片刻,才闻唐天霄轻声道:“不用。” 气势很弱。 短短两个字,便似让夜风里卷过了疲倦,凄黯,甚至沧桑。 第44章 卓锐、陈材面面相觑,眼底反而迷惘。 作为唐天霄的贴身护卫,他们深知出了宫的大周皇帝才是真正的蛟龙入海,潇洒随和,纵肆不羁,连眉梢眼角,都是一朝脱出囚笼的轻松愉悦。 这般无力的回答,算是没事么? 好在这时唐天霄也发现自己不对劲了,忽然便高了声:“卓锐,莫非你认为,这种事朕也需要你们的帮忙?” 卓锐一窘,忙道:“不敢,不敢!” 和陈材相视时,却是一同松了口气, 这才像他们的主子,谈笑不羁,却又气势凌人。 陈材拉他退了两步,低笑道:“锐哥,莫不是你认为皇上降不住那位可烛公主,这事也要你帮忙?” 卓锐红着脸瞪他一眼,嘿然道:“这次算我说错了话。以后这种时候,换材弟你去说,如何?” 陈材连连摇手,道:“免了,免了!你也晓得我比你还要笨嘴拙腮的,别拿我逗趣儿!了不得我以后多多请你喝酒,这种事么……嘿嘿!” 卓锐再看一眼那间烛火已然熄灭的屋子,又皱了皱眉,沉吟着说道:“不过……实话说,我还真怕咱们皇上降不了这位北赫公主。” “啊?” “我没开玩笑,你根本不晓得……这公主,已是北赫的传奇。” “北赫的传奇?” 陈材的惊讶已转作不可思议。 不过是个美丽的少女,活泼好动,会点武功而已。 北赫的传奇? 卓锐见他不相信,犹豫片刻,索性拉他回了屋,倒了两碗酒,边饮边聊。 “可烛部原是北赫最大的部落之一,不过左贤王当权时屡受打压,人口锐减;五年前向西迁徙时又遭遇大莞骑兵,几乎举族被灭。当时这位才十二岁的公主是唯一从雪漠里逃生出来的可烛人。据说,北赫王族的人发现她时,她已经自己从敌营中冲出,马背上扣了十二颗大莞骑兵的人头。” “十二岁的小女孩?十二颗大男人的人头?”陈材打了个寒噤,“她怎么做到的?” “不知道。她被救到北赫人营帐时便昏过去了,一身的伤,足足有三四个月神智不清。可她醒过来的第一件事,不是哭闹,不是治伤,而是求见北赫王,要借兵踏平大莞部。” “北赫王,答应了没?” “没答应。”卓锐饮了一大口酒,仿佛因酒过于辛辣了,额上冒出密密的汗珠,“可北赫那位李太后答应了,并且真的给了她五千将士。一个月后,大莞几乎也被族灭,大莞骑兵全军覆没。” 陈材浑身有点发冷。 他侧耳倾听着隔壁屋子里的动静,却沉寂如死。 于是他更冷了,忙也抓过酒碗,大口地喝了几口,才问:“是不是因为李太后为她报了仇,她便认了李太后为义母?” ==================== 第45章 “这个……也可以这样说吧!可烛公主一战成名,成了北赫的英雄,北赫王又觉她年少美貌,便有意纳她为妃。可李太后和她相处几日后,居然认为自己儿子朝三暮四的性情糟蹋了她,便将她收作义女,并延来名师教授文学礼仪。——李太后本是南楚公主,娴音律,晓诗词,可烛公主感念李太后相救相助之恩,为讨母后欢心,也曾在诗词歌赋上下过苦功,并让人为自己取了‘可浅媚’这个汉人姓名。” “可宫中传言说,这位可淑妃蛮夷之人,不识汉字……” “你信吗?” “信……可现在不知道该信你的话还是宫中的传言了……她……她真有这么厉害?会不会言过其实?” “我去北赫迎亲时,可烛公主并不在王宫。她因为一位要好的朋友丧于阴山北麓的雪豹之口,亲自带人去了阴山。我到那里的第五天她才回宫。我亲眼看到了她带回的那对雪豹尸体。那种雪豹通体纯白,个头有寻常豹子的双倍,爪牙也极锋利。可这雪豹居然都被她用鞭子活活勒死了,据说她要保持皮毛完整,所以不肯让这雪豹受一点外伤……” “那么,她的武功……” “绝不在你我之下。” “和皇上比呢?” 陈材问得急促,卓锐却答得迟缓,居然也是一个问句:“材弟,你跟皇上这么久,知道皇上武功的深浅吗?” 陈材哑然。 许久,他才道:“这些事,皇上知不知道?” 卓锐看他一眼,轻笑道:“我知道的,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陈材又问:“李太后原是南楚公主,至今还庇护着南楚流落在北赫的那位信王。不论北赫还是南楚,都曾是大周的死敌。不晓得李太后将她送来,是否另有机杼。” 卓锐又笑:“你知道的,皇上怎么会不知道?” 陈材感慨:“就这样……皇上还敢迎她过来,封为淑妃,夜夜宠幸?” 卓锐叹道:“是不是夜夜宠幸,这还说不准。皇上特特派了我和迎亲使节一起过去,本就为了打听清楚北赫的动机和这位公主的个性。我想……皇上自有他的打算吧?” 他望一眼窗外,山顶上一颗两颗清冷冷的星子正在莹芒闪烁,明明暗暗。 “这位可烛公主是厉害,不过咱们皇上……嘿,真不知道……谁会比谁更倒霉些。” 卓锐的手有点凉,忙又仰脖,灌下一大口酒。 屋中,唐天霄正默然地抱住蜷在被窝里的那个女子,感觉着她肩背间的抽动和喉嗓间的无声哽咽,悄无声息地将手探到她面颊,果然摸着了埋在衾被间的一手湿热。 他轻轻地从身后吻着她的脖颈,低声道:“对不起。” 可浅媚一动不动,肩背间抽动的幅度似小了些。 第46章 唐天霄在她耳边柔声道:“我答应你,若你一心待我,我也必一心待你,绝不会辜负你。” 他终于扳过了她的肩,将她的面庞靠到自己胸膛。 那片温热的湿意,便无声无息地**了他的胸膛,似将胸口的某处也融化了一块,柔软得像她玫瑰色的唇瓣。 终于胸前那湿漉漉的布料渐渐干去时,唐天霄才能阖上眼睛,却在每次睡意朦胧之时,便被可浅媚压抑着的低低咳嗽惊醒。 他也知自己那脚力道有多大,如果是平常的女子,只怕早就被踹掉半条命了。也亏得这丫头久习武艺,身板虽娇小,却远比一般人坚韧结实,这才没出大问题。 半睡半醒间挨到天明,窗口泛出明亮的白光,他晓得自己再也睡不着了,也便悄悄地起身。 可浅媚脸色有些发白,长睫紧紧阖着,正睡得昏沉,连唐天霄悄然解开她小衣,也是浑然不觉。 昨日被踹中之处,已是碗大一片青紫,让唐天霄再也顾不得欣赏一旁那散着芬芳的撩人春色,慌忙为她掩上,盖上衾被由她继续睡着。 他关上房门出去看时,庄碧岚、唐天祺等俱已醒来,随从们已备好简单的早膳,把上山后所需用物品打好包袱,只等二人起床洗漱了,就可径上山去了。 唐天霄并不挑食,这日却有点食难下咽。 他抬头吩咐道:“我们午后再走罢。你们随身该带着治内伤的药吧?先去煎上一剂预备着。” 陈材纳闷道:“内伤?庄公子受的是外伤。” 唐天霄不答,冷冷盯了他一眼。 陈材仿佛被冰水激了一下,打了个寒噤不敢说话。 卓锐忙拉了他低声道:“走走,咱们快去预备。” 同在一桌用早膳的唐天祺疑惑地望着自己堂兄,蠕动了下嘴唇,终于没有说话;而庄碧岚则听若未闻,斯斯文文地吃毕,才站起身来,懒洋洋地舒展了下双臂,微笑道:“今天天气不错。” 唐天霄沉着脸不说话,喝了一半的清粥被扔到了一边。 --------------------------------------- 可浅媚睡到巳时方醒。 唐天霄听到动静,亲自端了煎好的药碗送入房中时,可浅媚也不问情由,端起来便一饮而尽,然后才起床梳洗。 房中已收拾过,昨晚的断发早已不见,龙吟剑佩到了唐天霄的腰间,她不过抿着唇扫了一眼,再不问起。 她拿起桌上的桃木梳子,对着半新不旧的铜镜梳着头,却忽然发现原来缀于发尾的红玛瑙红丝带不见了,忙在屋中寻了一圈,又到床上翻找。 衾被抱下,抖了又抖,丝带一无所见;再看床上时,却见数点鲜红殷然如桃花绽着,不觉怅然,随手将锦被扔回床榻上,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 这时,忽有人问道:“浅媚,怎么了?” 第47章 可浅媚抬头见唐天霄站在身畔,才意识到自己方才的神情举止必定都已落在他眼中,立时红了脸,勉强笑道:“没什么,找我结头发的丝带呢,睡一觉便不见了!” 唐天霄点头道:“出门在外,难免不方便。” 他拉了她坐到铜镜前,取过她手中的桃木梳,为她一缕一缕地把垂落的发梳整齐了,然后依然如昨日那般编了个大大的辫子,只从她腰间抽出一条葱绿的丝帕,随意地结在发端,居然也是清爽怡人,甚是俏丽。 可浅媚仰起脸,忽问向他道:“皇上常帮宫里的爱妃们梳头吗?” 她那泛着红晕的面庞被从窗口投入的阳光撒了点点灿金,光华夺目,一时掩去了眉眼间受伤后的疲惫无力,果然妍丽可人,明媚无双。 唐天霄微觉炫晕,忙垂下眼睑,微微笑道:“我只看过她们梳头,却没帮她们梳过头。” 可浅媚摸摸他一顺儿编下去的齐整辫子,笑道:“看来皇上梳起头来还是挺有悟性的,多练练,一定和皇上的窝心脚一样厉害。” 阳光似也将唐天霄晒得有些热了。 他的脸也有点红,向来飞扬的黑眸低垂,唇角也抿作了一线,许久才难堪般低问:“浅媚,还真记恨上我了?” 可浅媚怔了怔,玩弄着手上的黑辫子,低声道:“我哪敢恨皇上呢?别说大周皇帝,就是北赫的可汗王,若要一脚踹死自己的女人,也没人敢说半个不字。” 唐天霄沉默片刻,忽而凝视着可浅媚的眼神,叹道:“你认为,我是不是一个暴君?” 可浅媚摇头,“天下皆知,皇上待人宽和,自然不是暴君。” “我御下宽和,甚至对待南楚降臣,亦多用怀柔之策;可这些人中欲取我项上人头者不知凡几。何况北赫与大周多少年的死敌,你那位母后又出自南楚皇室,若是换作你,半夜见枕边人拿剑刺来,不知会是怎样反应?” “哦,那我一定也一鞭子抽过去了。”可浅媚不料唐天霄说得如此坦白,不自在地咳了两声,才道,“皇上这么说着,倒似是我自己在找死了!” “不是你找死,还是我错了。” “皇上……” “是我错了。”唐天霄执了她的手,温暖的唇碰了碰她的额,轻声道:“是我疑心太甚,让你受了苦。便是你有心伤我,也不会挑在……”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只可浅媚耳边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呢喃:“你再爱逞强,也不会在那时候动手。一定……还疼得厉害吧?你在我身下时……” 不知什么时候,可浅媚又被他拥在怀里,温柔吻住,肆意爱怜。 他本是风月场里打闹惯了,早是个中高手;她却是初尝情事,便是再剽悍也无法与唐天霄匹敌,不一时便颤了身躯,一边咳嗽着,一边勉强承应他的爱抚,只是低低求恕道:“皇上……我……我胸口闷得很,不舒服……” 第48章 唐天霄只觉她口中虽是清甜,却有腥味隐隐,情知昨晚她着实受伤不轻,也不敢过分,缱绻一阵也便放开她,微笑道:“若无人时,你便叫我天霄罢。我们……便如寻常夫妻一般自在相处着,可好?” “天……天霄?像寻常夫妻般相处着……” 可浅媚双颊饮了酒般酡红着,纤细的手指在他宽大的掌间无力地抓握着,似乎一时领会不了他的意思。 唐天霄看着她在怀中迷茫无措的模样,轻笑:“对,像寻常夫妻般相处。如果贫贱困顿,那么我耕田你织布;如果富贵悠闲,那么你弹琴我舞剑……就那么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好吗?” “就那么……快快活活一辈子……” 可浅媚茫然不解般喃喃地念着,手指忽然有了依恃般在不知不觉间稳住。 正与唐天霄五指相扣,紧紧相握。 她定了定神,抬眸,正对着唐天霄幽深的凤眸相对。 眸凝一线,若含温柔笑靥,若有情深似海。 细看,却是一池秋潭,深不可测。 ------------------------------------------ 午后方才出发,往山腹纵深处行去,果然鸟兽渐多,各人都有所获。 陈材留心着看可浅媚会不会再显身手,生生的用鞭子勒死什么猛兽时,却失望了。 她开始还能随着众人笑闹,并射下了一只山鹰,后来便坐在马上甚少说话,连气色也不大好,不时低低咳嗽。 唐天祺打到的猎物最多,见她怏怏的,有心讨她欢喜,便送了一只羚羊并两只野兔给她,她虽笑着道谢,却依旧无精打采。 唐天霄明知她有伤在身,精神不济,也不敢让她过于劳顿,日头尚在天上,便命找了处避风处扎两个小小营帐,早早安定下来。 趁着唐天霄去捡探各人收获之时,庄碧岚走到可浅媚跟前,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不舒服?”可浅媚笑了笑,“哪有不舒服?只是走得有点累了。” 庄碧岚不说话,伸手便去拿捏她脉门。 可浅媚缩手闪躲时,居然没能躲开,只得由着他诊脉,笑道:“我倒不知道庄大哥还是个大夫呢!” 庄碧岚听了片刻脉象,松开她的手腕,道:“以前在南疆打仗时偶尔也会受伤,手下的兄弟受伤更是常事,随军大夫不够时,也胡乱充个数去帮忙,日子久了,也便懂一点了。” “哦?那现在怎么不去南疆打仗了?还是在京城当贵公子舒服吧?” 庄碧岚自嘲一笑,轻叹道:“我倒是想去南疆陪我父亲和那些兄弟。可惜……” 他没有说下去,低头从腰间荷包里取了一个小小的玉瓶递给她,“这里的药丸,你每日早晚各吃两粒,多多静养着,顶多半个月就没事了。” 唐天霄见庄碧岚过去,早已留上了心,这时走过来,拍拍他的肩半开玩笑道:“碧岚,莫非朕看上的女人都是好的,拼着给打上几鞭子也要说几句话才舒服?” 第49章 庄碧岚仰头嗅了两嗅,向他的随从说道:“小刀,叫你烤肉,怎么还放醋?” 小刀疑惑道:“醋?我没放醋呀!” “没放醋,怎么这林子里都是酸溜溜的味道?” 小刀听他含沙射影,向着唐天霄一笑,不敢答话,可浅媚却捧得肚子笑得直咳嗽。 她问唐天霄:“公子为我吃醋了?” 唐天霄厚一厚脸皮,笑道:“我就吃不得醋么?看你和一个个都大哥兄弟叫得亲热,不知把我这夫婿放哪里了?” 可浅媚闻言,拉了庄碧岚站起,道:“走!” “哪里去?” “我们结拜去。结拜了做哥哥妹妹,省得有人乱吃飞醋,什么时候怒火攻心了,窝心脚把我肠子踹出来!” 唐天霄听她话里犹有怨意,笑着自顾擦拭自己的龙吟剑,由他们一路奔向溪泉边向阳的山坡。 唐天祺正在泉边洗手,看他们从身边跑得飞快,忙站起身问道:“你们哪里去?” 可浅媚笑道:“我们结拜去。你来不来?一起吧!” 唐天祺眼睛亮了亮,道:“好,等我!” 他果然也奔上前,竟真的和那两人走到一起论起年纪大小,然后撮土为香,义结金兰去了。 唐天霄还剑入鞘,弯着唇抱肩靠了棵老松站着,向卓锐说道:“现在的结拜就这么儿戏?前一刻还乌眼鸡似的恨不得你吃了我,我吃了你,打得不亦乐乎,后一刻居然哥哥妹妹这么着热闹起来了!可见都是年轻人,没事瞎胡闹。” 卓锐正生着火,闻言迟疑了下,笑道:“公子这话,听着公子好像就有多老一样。小娘子是年龄小了些,二爷却只比公子小一岁,庄公子还比公子爷大上两三岁吧?” 唐天霄微一恍惚,笑道:“也是。平时我也爱热闹,不过瞧着那丫头,好像自己没来由地老了一大截。” 他慢慢拂着编了龙凤呈祥花纹的杏黄剑穗,低声道:“希望……她真的如此简单快活,那么,朕便也会简单快活许多。” 不知不觉间,他又以“朕”自称,却是说不出的落寞,连眉眼都蕴了一片清寂荒凉,疲倦无力。 卓锐眼皮跳了跳,将一截枯枝折断,投入已经腾腾燃烧的旺烈火苗中。 ------------------------------------------- 野外住得甚是简陋,但铺下的被褥却是柔软。 可浅媚吃了药,晚上精神似恢复了些,早早睡了便不肯安生,趴在被窝里和唐天霄商议:“不如我们早早起床,爬山顶看日出去,行不?” 唐天霄心中有事,又知她有伤在身,本不欲扰她休息,见她在翻来覆去地不肯睡去,衣底袖里一阵阵芬郁清甜的香气直扑鼻端,由不得心猿意马,拥住她苦笑道:“是我们去,还是拉着你才认的好哥哥一起去?” ============================================ 第50章 可浅媚吃吃笑道:“你若喜欢叫他们去,便叫了他们一起去。不过我想和你去。就我和你,像寻常的一对儿小夫妻,头并头,肩并肩坐在山顶上看日出,可好?” “我……和你,只两个人?” “是呀!” 借着被风吹开的帐篷一角透入的月光,可浅媚似见他浓眉微微攒起,嗅着他怀抱间温暖阳刚的气息,仰脖便在他唇上亲了一亲,甜腻腻地说道:“就两人去,行不?” 分明是一心想去,又在刻意谄媚于他了。 偏生还能这等媚曼婉丽,清新可喜。 唐天霄低头,深郁的夜色便完全笼住他的面容,只闻他慢慢答道:“行。我伴着你……只两个人。” 但他的声音却听不出多少的欢喜,郁郁的,有种沉闷的寡淡索然。 可浅媚便有些惘然。 “天霄……” 她纳闷地还想听他说更多,他却一侧身将她拥入怀中,温柔地在她唇边缱绻流连,竟将她下面的话尽数吮去,浑浑沌沌再也说不上来。 温热的手掌小心地探入她的衣底,却不再是狎昵嬉戏。 略带茧意的掌心,连同肌肤上的温度,轻缓地熨在她昨晚的伤处,以舒适得令人沉酣的热力,努力消融着肌理深处的积瘀和疮伤。 可浅媚依在他腕间卧着,环着他健实有力的腰,仿佛春日里卧在暖暖的阳光下的小猫,懒洋洋地阖着眼睛,连爪子都懒得舔舐了。 醺暖欲睡之时,她听到唐天霄不胜惆怅地叹息:“浅媚,其实我一直盼着,在每个这样的夜晚,能有人静静地陪我说说话,或者,静静地听我说说话。” 可浅媚朦胧地回答:“这样的人不是很多么?你皇后,还有这么多的贵妃,贤妃,德妃……” 唐天霄没有回答。 而可浅媚也没有再追问。 她已安然地熟睡在唐天霄的怀抱中,像一只慵懒而无害的小猫。 ------------------------------------------ 可浅媚睡得早,醒得便也早。 披衣爬出被窝,她掀开帐篷一角向外张望时,天色尚全然黑着,月影却已西沉,想来尚未至卯时。 唐天霄素来警醒,她一动,他也便坐起身,微笑道:“怎么,还真准备看日出去?” 可浅媚扭头轻笑:“你不去吗?那我一个人去山顶行不?” 唐天霄打个呵欠,道:“不行。都受伤了,还不给我老实点呢?” “你昨晚不是答应我去了?” “我答应了伴着你去,没答应你一个人去。” 唐天霄披衣携了她走出来时,可浅媚已是大乐,抱住他面颊得重重亲了一记。 待得亲完了,才觉身后有异。 两人都已在帐篷外,而稍远的老松下尚有火堆未灭,却是陈材值守在外,正望着他们一脸的目瞪口呆,显然看到了方才一幕了。 第51章 可浅媚赤烧着脸一时说不出话,唐天霄却若无其事地扣了衣带,走到陈材跟前吩咐道:“我们去山上走走,天亮便回。你们不必跟着,去歇一会儿吧!” 陈材忙应了,又说道:“此处虽离山顶不远,可山路甚是崎岖,又有猛兽出没,公子需得小心。” 唐天霄点头,自顾拉了可浅媚往山上行去。 可浅媚休息一晚,精神大好,也不需唐天霄扶持着,向上攀爬得甚是迅捷。 她笑道:“皇宫里的早晨真是无聊,连太阳都是从檐角边冒出来的!我在北赫时常一早到远远的山坡上练武,然后就站在山坡上,看着那天边的太阳,呵,红通通的,像突然间就从云层里跳出来一样,有趣得紧。” 唐天霄望向她,“哦,怪不得要看日出,敢情是想家了?” 可浅媚静默片刻,答道:“也不算想家吧!我也早就没有家了,待我好的,也就母后而已。为她到大周和亲,也算是报了她的恩了!” 唐天霄点头,“原来你肯到我身边来,是为了报你母后的恩情呀?” 可浅媚听他话里有嘲讽意味,便也不肯服输,说道:“是呀,不然送我万两黄金也不过来。那里我爱什么时候看日出便什么时候看日出,哪会连看个日出也得瞧人脸色呢!” 唐天霄拍了一记她的后脑勺,笑道:“我什么时候给你脸色了?再说,在北赫,有我这么俊美潇洒的男子大半夜的陪你一起看日出么?” 可浅媚嘿然道:“当然有!他还天天陪我练武,然后看日出,太阳老高时才一起下山呢!” 这下唐天霄真的不自在了。 他瞪着她,愠道:“你不是说,你在北赫没有情郎吗?” 可浅媚得意地转过头向他笑:“我没有情郎,可我美丽聪慧,贤惠过人,明媚无双,才貌双全,允文允武,想娶我的北赫儿郎比你的后宫女人还要多,个个都巴不得天天陪我呢!有好几个不但身手高明,而且长得也……啊!” 唐天霄不过开玩笑赞了一句,她居然连着称赞了自己一大串而脸不红心不跳,说起追她的那群北赫儿郎更是神采飞扬,眉飞色舞。 可惜得意忘形,便顾不得留心脚下,忽然一脚踩空,已惊叫一声,整个人跌滑下来,差点滚落山去。 唐天霄眼捷手快,一把将她捞住,稳稳扶了,笑道:“他们想来个个身手高明,都在一旁护着你,以防你吹牛吹上了瘾,一跤摔到山下去!” 可浅媚给他损得咬牙切齿,正要以牙还牙还击回去时,眼神忽然扫过身后山林,微露疑惑。 唐天霄问道:“怎么了?” 可浅媚皱眉道:“没什么,可能是我看错了。我怎么觉得那林子里刚才好像有人影一闪就过去了?” 唐天霄向后观望时,只见草木幽深,暗影沉沉,有风过林梢,虫鸣啾啾,哪有半个人影? ============================================ 第52章 他黑眸一转,压低声音说道:“听说百多年前有个南朝皇帝给叛军迫得无路可走,把自己的皇后公主都砍死了,然后就吊死在这座山上。黎明之前正是阴气最盛的时候,你莫不是见了他的鬼魂吧?” 可浅媚差点又一跤摔下山去,浑身汗毛都竖了起来,尖叫道:“你吓唬我!” 唐天霄叹道:“我不过实话实说而已。不信,你自己回宫查史料去,看看我有没有骗你。” 可浅媚重重地哼了一声,以示不屑之意,却再不敢一个人逞强跑到老远的前方去,一路都紧紧拉着唐天霄的手,不肯回头往黑黢黢的山林看上一眼。 ---------------------------------------- 好在山顶离驻扎之处颇近,二人都是习武之人,不久便到了山顶。 唐天霄神色如常,可浅媚却已一头的汗,解了披风喘气,也不知是爬山爬的的,还是被山林里的吊死鬼皇帝吓的,但这时候总算敢向四周打量打量了。 山顶并不平整,几处峭石林立,高低不一,有矮矮的灌木点缀其中,如一个个蹲着的人影,仿若正在山风间阴森地挪移着。 她不觉打了个寒噤,忙又把披风披上,抱了抱肩。 唐天霄忍不住笑道:“放心,隔了百多年,那死鬼皇帝估计早就不知到哪里投胎去了;便是阴魂不散,有我这普天下阳气最盛的大周皇帝在,也不敢来惊扰你。” 可浅媚白了他一眼,道:“谁怕什么鬼魂了?如果真有鬼魂,我在北赫时也砍过不少人,怎么没一个过来找我索命?我担心的是你的安危。” “我的安危?” “没错,大周皇帝带了个女人孤身出现在野外,如果我是敌人,一定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唐天霄握住她的手,微微笑了笑,说道:“那边坐着吧,别脱外衣,热身子冷风一吹,可能会着凉。” 彼时天色是细润的墨蓝,星子格外的近,灿亮如被撒了一天的钻石,远处的村落和树林渺杳成深浓的阴影,与近处的山峦相连,在雾岚淡淡里氤氲着,静寂而宁谧。 东方的天际,亦是蓝色,却要比别处浅些,被澄亮的江水渲染开来般的微微透着光。 “怕还要有一会儿才日出呢!我们走得快,来得早了!”可浅媚刚要找个平坦的地儿先坐下时,唐天霄牵着她的手忽然一僵,一种比林间的黑暗更森然的气势忽然迸往四周。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怎么了?” 唐天霄松开她的手,眸光幽黢亦如夜空,冷冽地向身后打量着,淡淡道:“我发现,你还真是个乌鸦嘴呢!” 话未了,变故陡起。 本来静止的峭石灌木,忽然间攒动起来。 但见冷光曜曜,寒风凛凛,夺命的刀光和噬魂的剑影已在那不安的攒动中箭射而出,伴着刺骨的杀机奔涌向唐天霄。 刺客! 竟真的有刺客! 第53章 唐天霄虽是出身皇室,长于皇宫,却不是太平皇帝,骤然遇袭,居然也不惊慌。 但闻一声悦耳长吟,龙吟剑已潇洒出鞘,迅速封住离自己最近的几柄刀剑。 可浅媚虽是惊讶,也不惊慌,反手一抽,已把腰间长鞭持在手中,一边甩向攻向唐天霄的敌人,一边还闲闲地说道:“这怎能怪我?我说有人影过去,你偏偏说是什么老皇帝的鬼魂。嘿,我怕鬼,可不怕人!” 她口中这么说着,手中却一刻不停,长鞭如游魂般卷向离唐天霄最近的那名刺客脖颈。 那刺客虽是侧身避开致命一击,手中单刀却被连同手臂一起缠住,可浅媚一带一拖,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拽得飞起来,跌落到山峰下。 他身旁的同伴急急帮忙时,虽勉强将他救下,单刀却已被卷去,鞭梢还返转回去,旋出一道漂亮的鞭花,利索地在他同伴肩上抽了一记。 唐天霄眼睛余光瞥到,忍不住赞道:“丫头好身手!” 可浅媚却得意不起来。 唐天霄出手谨慎,见对方足有十余人,俱是身手高明,料得难以对敌,只以自保为主,守多攻少,大约在等着不远处的唐天祺和诸侍从听到动静前来救援。 而可浅媚未带刀剑,所持长鞭宜中远距离攻击,却不方便近身格斗,眼见唐天霄将让敌手欺到近前,她的高超鞭法却发挥不了优势,有时敌人变招快了,她收势不及,反而要担心会不会缠上近在咫尺的唐天霄。 如此一来,几个照面后,强敌环伺下,二人已处于劣势,连连败退。 唐天霄眼前亦觉鞭影缭乱,知道不对,忙长啸一声向扎营处的随从发出求救讯号,又喝命道:“浅媚,你先下山去通知他们罢,别在这里碍手碍脚!” 可浅媚怒道:“你下山去吧,你才碍手碍脚!” 唐天霄皱眉,瞪了她一眼,却分了神,差点被人砍中手臂,勉强避过去,已有一截袖子被撩破了,布料纷飞。 可浅媚一惊,向后退两步避开飞来的一支袖箭,右臂已屈过一个完美的弧度,已将长鞭套上从一侧攻往唐天霄的刺客脖颈,猛力一收一甩,那人竟给她带得整个身形飞起。 她本已退至山边,长鞭顺势后甩时,恰把那人送到悬空处,然后轻轻一缩一团,竟收回长鞭。 此处山势虽算不得险峻,但这人被甩出的力道不减,好容易回过神来时,已在人在半空之中,再也无借力之处可逃。 但闻一声惨叫,那人直直往山下落去,越坠越快,很快消失于墨青的林木之中,眼见是死多活少,凄厉的呼嚎依旧久久地回旋于峰峦之间,连雾霭都似给惊得散去不少。 ======================================== 第54章 周围空气似在一刻间凝滞住,唐天霄固是惊讶她的身手和狠辣,刺客们也在震动中呼喝着分出人手向她攻去,不再专一对付唐天霄。 可浅媚杀戒一开,却似终于击散了长久以来饱食终日养出的倦怠感,出手迅捷如闪电,狠厉如毒蛇,霹雳般当头甩下,对敌的刺客身手虽高,竟逃不开那附骨之蛆般击来的鞭子。 但闻连身惨叫,竟又是两人受伤。 她打得性起,又往后退了一步,一心用自己大开大阖的招式先行灭掉部分对手,忽闻唐天霄喝道:“小心!” 又是一支袖箭飞来,直中胸前要害。 她敏捷向侧闪过,却不料身子退到山崖边,脚下山石松动,受力之下立时崩滑。她忙将身体向前倾了要向前一步时,已是来不及,整个身体顺了山坡就要向下滑去。 “浅媚!” 唐天霄惊呼,来不及逼开对手,只以右手护住前胸,人已屈身向下,左手已一把将她手腕捉住,提将上来。 只这么片刻工夫,可浅媚赢得的一点先机尽失。 二人俱是山崖边上,眼见得唐天霄劈开一人剑势,另一人又一刀砍下。 可浅媚忙而不乱,一边借了唐天霄一拉之力飞身而上,一边已长鞭挥出,甩在那人臂上,迫他手上一慢,而她已回身上了山坡,抱着半个身体倾在地上的唐天霄只一滚,已避开了那紧跟着砍过来的致命一刀。 唐天霄松了口气,正待起身对敌时,可浅媚忽然闷哼一声,刚支起的身体又扑地倒下。 唐天霄大惊,忙扶她问:“浅媚,怎么了?” 其时东方初白,碧青的天光映住她那张精致俏丽的面庞,分明也是汗珠点点,泛着惨淡的青白。 “没事!” 她居然咬牙立起,已向身后刺客甩手一鞭,那人躲闪不及,正从面门划过,黑色的蒙面巾击裂,从左脸到鼻梁一路皮开肉绽。 而唐天霄的目光一瞥,已是浑身发冷,惊唤失声:“浅媚!” 她的后背上,端端正正插着一根袖箭,殷红的鲜血流溢,正迅速**她靛青的衣袍。 加上前晚她受的那一脚,她的内外伤势,绝对不轻。 可她居然好像没觉出疼痛或不适来,依然凶悍如猛狮般击向敌人。 “公子!” “公子!” 山道来终于传来了匆促的脚步。 卓锐、陈材、唐天祺等人到底听到了山顶的异动,赶了过来。 刺客们发现可浅媚受了重伤后依然势同猛虎,虽然还在向二人攻击,但手上动作已经明显开始犹疑;待见了有高手上山,立时有人高声道:“不成了,下次吧!” 一群人再顾不得伤人,立刻沿了山坡,仗着各自高明身手,四面分散逃去。 眼见再无危险,可浅媚仿若松了口气,身体一晃,便跌扑下来。 =============================== 第55章 唐天霄慌忙接住,双手将她揽在怀里,仓促问道:“你……你不要紧吧?” “我……我……”可浅媚汗水淋漓地转着湿润润的黑眼珠,忽然呜咽道,“快帮我把后面的什么东西拔出来,好疼……” “好……” 唐天霄额上鼻上尽是汗珠,仿佛也给射了一箭般惶恐惊痛着。他小心地将她在自己怀里侧了身,看了看那袖箭。 箭羽已被鲜血染得透湿,犹自沥沥向下滴着血珠。 “疼……” 可浅媚全无对敌时的凶猛霸气,脸庞埋在他的前襟,含含糊糊地哭泣,湿湿热热的气息隔了衣衫传到胸口,也不知是泪还是汗,腻到了他肌肤上,阵阵地发烫。 “没,没事的。” 唐天霄努力稳了声调安慰她,握紧箭头一使力,可浅媚痛叫一声,浑身一颤,已萎蘼地伏倒在他怀中,面无人色,战栗不止。 唐天霄有一刻怀疑她会不会就这么死了,拿衣料紧紧地堵着那沥血的伤处,失声唤道:“浅媚,浅媚!你……你这丫头,别吓我!” 可浅媚喘息着双眼微微睁了一线,望他一眼,又转向东方。 “刚才……好像看到太阳红通通地跳出来了……怎么……还这么黑?” 她呻吟着呼出一口气,无力地歪在他的手腕,竟是昏死过去了。 太阳的确出来了。 在他们打斗的时候,不知不觉从青蓝的天空跳出,在薄薄的雾气里惨淡殷然地红着。 就如,此刻从他指缝间潺潺而下的鲜血。 卓锐等人顾不得追击刺客,正奔到跟前跪着候命。 唐天霄坐在地上,抱着一动不动的可浅媚,捂紧她的伤处,胸口起伏得厉害。 忽然,他抬起泛红的眼睛,向卓锐等吼道:“混帐东西,你们怎么办事的?” 卓锐、陈材俱是惊惶,连连叩下头去,颤抖答道:“微臣知罪,微臣知罪!” 唐天祺焦急地望着重伤的可浅媚搓手,纳闷道:“皇上行踪甚是隐蔽,哪里跑来的刺客?” 庄碧岚却上前扶向唐天霄,“皇上,快救淑妃娘娘要紧。” 唐天霄的口中莫名地干燥着,蠕动了好一会儿,才道:“快……包扎,下山,回宫……” ----------------------------------------- 可浅媚本来是装病出宫的,但回宫后不得不真的病卧在床了。 她的伤势不轻,却比唐天霄预料得要好多。 那支袖箭扎得虽深,但未伤肺腑,御医诊断下来,只要好生调养,应无性命之忧;倒是给唐天霄踹的那一脚,外面看着虽是没事,却有内腑积淤、气血不通之象,若不好好调理,恐有后患无穷。 眼见她苏醒后还是每日发烧,唐天霄还是提心吊胆,天天过去伴着,一时将宇文贵妃都弃在脑后了。 ============================================ 第56章 瑶华宫杜贤妃、崔总管等见她好好随唐天霄出去过,却是被抱着回来的,晓得在外出了事,却不敢宣扬二人微服出宫之事,连带约束着本宫宫女内侍不得在外乱说,因此后宫皆道可淑妃后来居上,连沈皇后、宇文贵妃都被冷落了。 好在可浅媚人虽纤瘦娇小,却也是刀兵里打滚过来的,身体甚是扎实,半个月后便无大碍,也不管御医那些要卧床调理、不可见风之类的嘱咐,披了衣裳满宫乱跑,只不敢做踢毽子掏鸟窝之类的剧烈动作,唐天霄见状,这才放了心。 相处一段时日,他已知晓这个外邦女子的脾气已经不能简单地用顽劣来形容,又特地吩咐了,不许喝酒,不许出瑶华宫,免得从人一眼看不到,又不知保重或惹出什么事端来。 而他的注意力,在可浅媚有所恢复后,似乎并没能如之前那般转回到宇文贵妃那边去。 虽然开始恢复夜夜留宿明漪宫的习惯,可每日依旧会过来看她一两次,缱绻许久才舍得离去。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目光似被这丫头牵引住,再也移挪不开。 --------------------------------------- 至三月间,唐天霄便常召可浅媚到明漪宫伴驾。 说是伴驾,还真的就是伴驾而已。 她虽恢复得不错,看着已行动如常,可伤处还未完全长好,还需得慢慢调养,不宜长久侍立一侧。 除了偶尔让她给宇文贵妃弹一两支曲子听着散散心,其他时候,唐天霄不过是让她在自己跟前软榻上静卧着或安坐着而已。 可浅媚卧在榻上百无聊赖,问道:“这是宇文姐姐的宫殿,为什么不让宇文姐姐过来伴驾?” 唐天霄翻着奏折答道:“容容怀着朕的孩子,自是受不得辛苦。” 可浅媚玩弄着腰间的鞭子,说道:“只在皇上跟前卧着,算得辛苦吗?呆会我倒要去问问宇文姐姐,她是不是连在皇上跟前休养着都不愿意。” 唐天霄的浓眉忽而皱起。 他丢开奏折,走到她榻畔坐了,问道:“你很想朕和别的女人亲近么?” 可浅媚怔了怔,道:“我若不想你和别的女人亲近,你便不和别的女人亲近么?” 唐天霄便叹气,吻住她的唇。 那厢靳七立刻知趣地将房门掩上,连敞开的窗扇也悄然放下。 可浅媚吐吐舌头,道:“这是明漪宫。宇文姐姐会不高兴的。” 唐天霄在明漪宫临时设的静心室正是明漪宫的庑房之一,门前虽有几架荼蘼,此时花未盛放,叶子甚是疏朗,有什么动静自是瞒不过正殿的宇文贵妃。 唐天霄却不在意,只是淡淡一笑,“容容不是小气人。何况她目前的身体……并不适合侍寝。” 可浅媚翻了个白眼,嘿然笑道:“我的身体也不适合侍寝。皇上,不然我把皇后娘娘请来侍寝?贤妃娘娘或德妃娘娘也行。她们一定巴不得天天侍奉在皇上身侧呢!” ============================================= 第57章 唐天霄啧嘴道:“你又刁蛮了。你明知朕要的就是你这死丫头。” 可浅媚脸颊微微一红,却笑道:“我怎么知道你要的就是我这丫头?嗯,还是个死丫头!皇上很盼着我死吗?” “呸,你给朕闭嘴!” 唐天霄轻轻一咬她的唇瓣,愠道,“什么死不死的,再不许说了。还自称什么北赫第一高手,好端端的怎么连个袖箭都避不了,差点吓死朕了!” 可浅媚嘻嘻笑道:“如果我死了,能把皇上吓得一起陪我死了,我也算死得其所啦!” 唐天霄恨怒:“喂,你还越说越得意了?都说了不许说死不死的。你再说,看朕怎么收拾你!” “咦,皇上准备怎么收拾我?再给我一耳光?还是给我一窝心脚?” “呵,你打算记仇一辈子了?看好了,朕就这样收拾你!” 唐天霄呵一呵手,忽然将手指探到她的掖下,只挑她的痒处挠了起来。 处得久了,他已发觉她很是怕痒,这回却将她半按在榻上,不容她动弹,却将她挠着缩着脖子笑着连声尖叫。 叫得两声,可浅媚忽然强自憋了笑,忍着痒痒指了指正殿。 唐天霄顿下手时,正听到那边窗扇被重重关上的声响。 可浅媚喘着气,低声道:“别闹啦,宇文姐姐好像生气了。” 唐天霄摇摇头,道:“她不会生气。只怕生气的是她身边的小丫头吧?她从娘家带过来的几个侍女忠心得很。嗯,朕呆会去瞧瞧她。” “皇上好像很了解宇文姐姐?” “朕……只是不大了解你。” “我?” “没错,太凶悍了……” 唐天霄拥她在怀,感慨地望着她,“这么凶悍,让朕一时想不出……想不出你会死。” 他向来神采飞扬的凤眸闪过一丝后怕,叹道:“朕那时真怕你死了。即便回了宫,太医说了你无大碍,朕还是不放心,连做梦都时常梦到你又中箭了,一身的血倒在我怀里,怎么也唤不醒。” 可浅媚低了头,若有所思。 “皇上前些日子睡在我房里,半夜不时过来看看我,莫不是做梦了?” 二人虽是有过肌肤之亲,但回宫后可浅媚有伤在身,唐天霄只怕自己夜间不小心碰着她伤口,也不敢和她睡作一处,依旧只在软榻上睡着。 只是睡得安稳不安稳,只有他自己才知道了。 现在给可浅媚一提,他抿了抿唇,不屑地转开目光,说道:“哪来那么多的梦?只是去瞧瞧你睡得老实不老实而已。” 可浅媚见他不屑一顾的模样,也便撇撇嘴,不屑道:“喜欢我就喜欢我,还要拿皇帝的气派来压我一头,真没意思。” 唐天霄微愠:“你说什么?” 第58章 可浅媚见他发怒,搂过他脖子就亲一亲他的唇,吃吃笑道:“你是皇帝便不可以喜欢我么?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就像……我喜欢你也是天经地义一样。” 唐天霄再没遇到过如此大胆放诞的女子,反给说得双颊微微作烧,不晓得该作何回答。 但也许根本不需要用话语来回答。 男女之间,喜欢或者不喜欢,有很多方式可以表达。 他吻上她,细密深切,缠绵温存,一刻不舍得放开。 玲珑的身体在爱抚下战栗时,他才难耐地叹口气,把手抽离她的腰肢,低声道:“你快养着罢,朕盼着你……快快复原。” 可浅媚舔舔被泛着玫瑰红的唇,恋恋地望着他,问:“你不难受吗?” 唐天霄走向自己的书案,端起已经凉了的茶水喝了几大口,才慢慢道:“嗯……朕……不缺女人。” 可浅媚悻然道:“可我缺男人。” 唐天霄刚到嘴中的一口茶水喷出,愕然地瞪着她:“你……你说什么?” 可浅媚忸怩地红了脸,却轻声地嘀咕道:“不可以吗?” 唐天霄点头道:“可以,可以,可以!” 第三个“可以”已是咬牙切齿吐出,人却已在可浅媚身畔,手臂只一勾,已把她轻轻揽住,送上自己的床榻。 轻怜,蜜爱。 罗带轻分时,魄已驰,魂已销。 已不是第一次,却依旧是被扯开般的难耐疼痛。 可浅媚难得那般柔顺乖巧地依在他身下,由着他温柔抚弄,却紧紧咬着唇,眼底水气氤氲。 唐天霄觉出她的紧窒和颤抖着几乎要顿住的呼吸,轻声道:“还疼得厉害么?” 可浅媚弯弯唇,将手环上他健实的腰,眉目不驯:“我不怕!” 唐天霄苦笑,悄悄地变换着体位,尽量不去牵动她后背刚刚愈合的疮伤,然后缓缓侵下。 他的动.作舒徐有力,那具似迎.合又似畏.缩的娇小躯.体便在忐忐忑忑里若惊若喜地彻底容.纳了他。 唐天霄眉目俱柔,低低道:“其实……朕也喜欢你,很喜欢。” 可浅媚便仰起脸,送上自己的唇,与他深深相缠,彼此炙.热的气息交融着,如一簇簇的火苗,在春日里醺暖的空气里越簇越大,渐渐燎遍周身肌.肤,连骨血都被那种热.烈染遍,每一寸肌.肤都在燃.烧,每一滴血.液都在沸.腾。 “我喜欢天霄,唐天霄。” 可浅媚呢喃着,小儿女般的撒娇里有压.抑的痛楚。 但她却还是尽力地迎.合着他,让他一次又一次地,深入到她生命的深处,最深处…… 该隐藏的,不该隐藏的,一切都赠予他,由他赏玩也好,爱抚也好,怜惜也好。 ——只要她也喜欢着,便不算亵渎;只要他也喜欢着,便不算牺牲。 =================== 第59章 唐天霄低低呻吟,仿佛有比火焰更炽热的什么物事流窜于体内,让他喘不过气,却越发地情难自禁。 越来越激烈的交缠中,可浅媚只觉那细细碎碎不断迸溅出的小小愉悦渐渐麻木了磨擦间的疼痛,渐渐汇聚成浪涛滚滚,一阵阵地吞吐着,翻涌着,铺天盖地…… 忽而一阵更迅猛的力道袭过,伴着无法忍受的强烈刺激,像是生生地洞穿了她的灵魂,让她一下子滚入失重的漩涡中,失控地叫出声来,眼前昏黑一片。 天地颠倒般的纯然黑暗中,若有富贵花开,如火如荼,一路向无垠的远方蔓延;又若有火树银花,灿如云霞,绽放于千年黑土,割破了万里苍穹。 生命里所有曾经萌动的,不曾萌动的,都在刹那间璀璨明亮,光芒万丈,席裹着目之所及的一切物体,连同他们自己的生命一起,照得通透柔软,琉璃般晶亮。 ------------------------------------------- 好久,好久,可浅媚才觉得自己踩到实地般,慢慢恢复了知觉。 疼痛,疲倦,和着身体颤悸的余韵,都似在提醒着她刚才的疯狂与美好。 唐天霄依然将拥她在怀里,含笑的凤眸明净闪亮,若被阳光初初融开的一池春水,潋滟温柔。 “怎么了?” 他吻着她湿润润的眼睫,修长的手指一改握剑时的刚硬有力,柔柔地抚过她的肩颈,一路往下,分分寸寸地,细细地爱抚。竟似无法释手。 “我不喜欢……”可浅媚扁着嘴说,眼睫更湿了。 忽而一霎,已有泪珠滴落,正在唐天霄唇边。 透明的泪珠,温热微咸,仿佛也蕴着她身上似曾相识的熟悉芳香。 唐天霄皱起眉,小心地问:“朕弄痛了你?你便不喜欢朕了?” 可浅媚一头栽在他的怀里,摇头。 黑黑的发漾在他的肌肤,如轻羽般细细地划着,让一切的坚硬和刚强不得不柔软下来。 他便低了眉眼,愈发放下身姿,温柔地和她亲昵着,带了刻意的取悦,如同任何一个刚刚得到心上人的多情少年。 可浅媚经不起逗引,身体又开始颤悸。 然后,她呜咽着哭出声来:“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我们亲近时两人仿佛合在一起血肉相连般的感觉。可我不喜欢后来的感觉。” “什么感觉?” “好像……我根本不再是我自己,连……我的性命,都已经不是我的。” 唐天霄深深望着她赤裎相对的尴尬和难以表达的愁苦,眉目含笑,柔声问道:“那是谁的?” 可浅媚吸吸鼻子,没有回答。 唐天霄偏偏低头亲她,逼她抬头面向自己,继续催问:“说呢,那时候,你感觉自己谁的?” 可浅媚红着脸,心不甘情不愿地说道:“你的。” “那就对了。”唐天霄无奈般叹息,“这样就扯平了。” 可浅媚瞪大眼睛望他。 第60章 唐天霄大笑着又将她覆到身下,说道:“朕也正郁闷呢,为什么那时候朕会觉得自己是你的。原来都一样,也……也不枉了朕一片心……” 可浅媚惘然般叹道:“我是你的,你也是我的?” “嗯……这感觉……其实不错。” 他的动作愈发暧昧,她的身体却开始不由自主地颤悸。 她猛地悟过来,忙着推他,“唔,不要了……” “不要吗?” “不要……” “真不要吗?” “不……” 声音渐渐低迷含糊。 喘息细细,娇促声声,春情旖旎,浓郁如七彩锦缎,漫漫地铺展开去…… ------------------------------------------- 可浅媚病体渐痊,而两人也算是互表心迹,彼此相悦,唐天霄遂愈加宠爱,每日除了前朝议事,必在瑶华宫盘桓。 据说,即便在前朝议事,有时也会令淑妃扮作太监随侍一侧,竟是一刻也不舍得离开。 宇文贵妃依旧很得眷顾,唐天霄也常带了可浅媚一起去探望,甚至常带她一起暂住于静心室中,尚不算孤独;但后宫其他妃嫔,却当真从此难得见到他一面了。 沈皇后素得唐天霄礼遇,便是不常留宿于熹庆宫,也会时常过去探望。但自可淑妃受宠,这位皇后终于也感受到什么是门庭冷落。 自唐天霄大婚,后宫已渐渐形成个不成文的定例,十五月圆之夜,算是帝后团圆之日,周帝必会留宿中宫,取天下和合之意。 但唐天霄竟连这回事也忘了,住在了自己素常处理政务的乾元殿。 这日沈皇后到底耐不住,听说皇帝正在乾元殿小憩,遂亲身过去探望。 她素受尊崇,值卫自是不敢阻拦,急急通报进去,即刻便有靳七亲自过来领她进去。 远远便听得琴声袅绕,笑语萦耳,她问靳七:“叫了舞姬在欣赏歌舞么?” 靳七陪笑道:“这倒没有。皇上和宁淑妃,都是个中高手。” 他竟未领她进殿,直接从一侧的穿廊走过,一径行往第二进院落。 只见槛曲萦红,檐牙飞翠,乾元殿春意正浓。 杏花乱舞间,竟是大周那位年轻皇帝穿着一件浅黄箭袖,亲自和着乐音在舞剑。 他并未注意到沈皇后来到,墨玉般的眸子似满盈春水,目光始终只看着老杏的方向。 老杏枝头依旧粉杏喧闹,花影缭乱,如明霞织就的千重锦绣,华美绮艳,摇摇曳曳一直迤逦到地面。 树旁一身杏色衣衫坐于案旁弹琴的女子,却是千万朵杏花中最妍丽的一枝,夺尽了眼前明媚韶光。 她同样无视款款走近的沈皇后,笑靥如花,眸光如水,只凝视在唐天霄的面庞。 沈皇后地位虽尊,却也不敢上前打断,只得耐了性子静候。 终于,一曲终了,她还未来得及上前见礼,便听可浅媚叫起来:“皇上,你舞得实在不好,根本不合琴韵!” ========================== 第61章 天气渐热,唐天霄舞剑片刻,却是渴得厉害了,取过一旁宫女捧着的茶盏喝了两口,听她说了,忙道:“朕怎么舞得不好了?明明是你琴韵配得不和谐!男子的剑法本就刚劲有力,你不弹‘大江东去’,却来支‘杨柳岸晓风残月’,忒地软绵绵,难不成要朕拿了剑跳女子的惊鸿舞?” 可浅媚咯咯地笑:“剑法可以刚中带柔,惊鸿舞同样可以柔中带刚!你都不懂,还怨我错了韵!” “是吗?那呆会朕弹一支《六州歌头》,你来跳支惊鸿舞我看!” “行呀,如果我跳得好,你怎么说?” “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那好,如果我跳得好,你让我搬怡清宫去住!” 唐天霄怔了怔,眸光略略黯淡,低头又喝了两口茶,这才注意到沈皇后已站在身侧。 沈皇后勉强堆着笑见礼:“臣妾见过皇上!” 唐天霄挽住她,笑道:“凤仪,你怎么来了?这里太阳大,走,咱殿内说话。” 可浅媚也似这才看到沈皇后,急急走过来行礼:“浅媚见过皇后娘娘!” 沈皇后淡淡道了声“妹妹免礼了”,便随了唐天霄入殿。 可浅媚见二人进去,遂抱了琴站起,说道:“皇上,你陪皇后说话,我也出去走走了!” 唐天霄忙又步出问道:“你去哪里?” 可浅媚一径从穿廊往外走,一径回答道:“庄大哥和唐二哥这几日在大佛堂帮太后抄写经文,我瞧瞧他们去!” 唐天霄刚有些下去的汗水又渗了出来。 他高声道:“喂,你别乱跑!” 可浅媚答道:“嗯,瞧瞧他们就回,晚点等我一起用膳。” 内朝外朝本来门禁森严,可大佛堂位于宣太后所居的德寿宫北面,却是太后礼佛之处。 太后近年礼佛之心愈诚,不几日便是太后生辰,因早先便吩咐过,不许按世俗之礼大肆操办,不过多叫些宫人帮着抄抄经文,便算是为她积德积福了。 唐天霄不敢违拗,略略放些话出去,便有宗室子弟和功臣后裔联名请旨愿意为太后抄经祈福,因此这几日内大佛堂内便有好些皇室贵胄和勋臣之后。 而庄碧岚、唐天祺正在其中。 唐天霄本有些心结,只听她听到庄碧岚三个字便觉刺耳,待听得可浅媚说要去找他们时,甚至觉得刺心了。 五年前庄碧岚曾受过一次重伤,故而多年来只在交王府中静养,甚少理会宫中事务,却不知这次怎会也来凑这个热闹。 他待要阻拦时,可浅媚已早就顺着穿廊走得无影无踪,而沈皇后也断断不能丢开不理。 耐着性子坐回宝座上,他笑着问道:“凤仪,几日不见,似乎清减了?” 第62章 沈皇后见他开口便是关切之语,心神略略放松,忙令从人自食盒中取出一只银盖盅,笑道:“可不是么,臣妾想着淑妃虽是讨人喜欢,到底年幼,生怕服侍不好皇上,多操了点心,竟瘦了点。为这个,我母亲特地送了血燕和茯苓过来,说都是北边那些深山悬崖上出的,滋补得很。今儿刚第一次熬,想着这好东西皇上吃着更有益,因此先送了一盅来。” 唐天霄笑着接过,呷了一口,道:“果然是好东西,入口也甚清爽。若有多的,不如送一点给容容吧!最近她瘦得可怜,眼见得也快满三月了,还是吃什么吐什么,瞧着人心疼。” 沈皇后笑道为:“我也时常瞧她,的确瘦得厉害。我回去就分一分罢,还得给谢德妃送些去,听说前儿着了凉,连着烧了几天,至今还没大安呢!” 唐天霄沉吟道:“嗯……似乎有人跟朕提过,朕竟忘了。改日朕去瞧她罢。” 又向着沈皇后笑道:“她们病得病,怀孕的怀孕,不懂事的不懂事,后宫之事,还是凤仪你多多操心。” “臣妾自当尽力!” 见唐天霄褒扬有加,眉目温存,沈皇后心情渐好,便又提起宫中一些琐事。 唐天霄呷着羹汤静静听着,神情甚是专注。 他是皇帝,有的时候可以任性妄为,有的时候不可以任性妄为;对有的人可以任性妄为,可对另外一些人,却无法任性妄为。 但他终能只掌定乾坤。 耳边的絮叨仿佛散得远了些,他唇角的微笑便似更自信了。 自信,却有些缥缈。 不知不觉,飘向可浅媚最后离开的方向。 -------------------------------------------- 大佛堂的茶室里,可浅媚正和自己临时认来的两位义兄谈得高兴。 庄碧岚一向寡言少语,只是坐在一侧,静静听她说起捉弄宫人的趣事,同时抱怨着宫中的种种严苛规矩。 唐天祺却在一旁应和得高兴,忽而劝她道:“皇上待你好得很,不过你自己也须得多加小心,以防惹祸上身。” “什么祸?” 可浅媚不以为意,自在地嗑着瓜子,“是怕皇后她们吃醋么?我不去招惹她们,然后守紧了皇上,怕她们作甚?”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也是。皇上一向有主张,有皇上宠你,自是不妨。” 庄碧岚见她爱嗑瓜子,一边听他们聊着,一边已剥出十余颗瓜子仁来,送到可浅媚掌心,看她欢喜地塞入口中一口吃了,低了头继续剥着。 可浅媚又问道:“唐二哥,听说前儿遇刺之事,是你在追查?” “哦……”唐天祺微一犹豫,便点头,“是皇上告诉你的?” “是。皇上说,可能是当年康侯余孽所为。” “我想……应该是吧?” 唐天祺不自在地咳了一声,“当年康侯势大,其中有许多暗卫直接听命于康侯,连我也约束不了。康侯离开后,这些人也先后失去联络,如果他们想为康侯复仇,倒是很可能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 第63章 康侯唐天重却是他的亲哥哥,若论手足情分,倒也不薄;但彼此政见有异,加之上一辈有些恩怨纠缠,他终究选择了相助堂兄唐天霄。 他的倒戈一击,正是康侯一败涂地的根源所在。康侯败亡,他作为摄政王的次子,终于用最快的速度掌握了对局势蛇鼠两端的大部分康侯势力,成为唐天霄最为倚重的皇室重将。 因有些大臣对摄政王大权独揽之事心有余悸,唐天霄并未封他为王;但他所领部将之众,并不在大将军沈度或定北王宇文启之下。 至于这些牺牲亲兄得来的富贵荣华,到底享受得安心不安心,便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可浅媚却似未注意到唐天霄的异样,从庄碧岚手中接过又一把瓜子仁吃了,还在追问:“那么多刺客,后来不会一个也没抓着吧?我记得还有几个受了伤的哩!” 唐天祺皱眉道:“当时我们人手不够,皇上又因为你重伤急着下山就医,哪里有空去追刺客?等后来调兵再去搜山,早就没影了。——人家又不傻,还会站在那里等着咱们抓?” 他忽而又笑起来:“说起来,皇上待你真不错。这些年我冷眼看着,他后宫妃嫔虽不少,可真正上心的没几个。便是以前的宁淑妃,也没听说有对你这般宠爱到无以复加的。浅媚,皇上赐给你的各种宝贝,快要把你的屋子堆满了吧?” “宁淑妃……也不如我受宠么?” 可浅媚若有所思,随手接过庄碧岚递来的瓜子仁塞入口中,咀嚼两下,忽闻咯蹦一声,牙齿酸疼得差点冒出泪花来,忙蹲下身连连在漱盂中吐着。 唐天祺忙站起问道:“怎么了?怎么了?” 庄碧岚却已走过去,将手中茶盏递给她漱口。 可浅媚且不漱,定睛看向漱盂,已气恼地叫起来:“庄大哥你作弄我!这粒石子快比瓜子还大了!你想把我牙给嗑下来?” 敢情庄碧岚竟不声不响地在最后一把瓜子仁中夹入了一粒石子! 唐天祺愕然,笑道:“不会吧?庄兄你作弄她作甚?” 庄碧岚淡淡一笑,温雅如故。 他道:“我只是告诉她,旁人待她好,未必都是善意。也许……只是为了哄她嚼下一口无法下咽的坚硬石子而已!” “你也太多心了!” “也许吧!不过,成安侯没觉得淑妃年轻气盛,需要有人给她提个醒儿?或者,成安侯认为后宫那些人,真会因为她受宠而识趣地收拾起爪子?” “这个……也是……” 可浅媚慢慢地漱着口,手心有点凉。 留心用眼睛余光望向庄碧岚时,他也正凝视着她,黑眸深深,缄默的眉眼隐见悲悯和无奈,清浅的笑容意味悠长。 他又在问唐天祺:“当年康侯手下的暗卫,也擅于袖箭么?” “袖箭?这倒没留心。也许……也会袖箭吧!” “哦,我以为只有皇上身边的那些暗卫擅于袖箭呢!” 不知哪里来的一道邪风呼地从穿廊里扫过,唿哨着打在窗扇上,竟把支架吹得松了,“啪”一声把窗扇重重地打在窗棂上,嗡嗡作响。 可浅媚本来正吐得汗意津津,被挟裹来的风势打到身上,机伶伶地打了个寒噤。 ====================== 第64章 不晓得算不算图穷匕现,但瑶华宫外的架子上爬满盛开的蔷薇时,宫中到底出事了。 《周史》载:嘉和十五年正月,北赫可烛公主入周,册淑妃。未己,病,帝多有眷怜,遂至盛宠,冠于六宫。妃晓词曲,擅歌舞,风流婉曼,令言媚于帝,遂坐卧起行,无妃不欢。诸臣多有劝谏,帝置之,而爱宠不减,金珠衣饰,所赐无算。妃骄肆,后宫遂无宁日焉,乃有沈后、宇文妃之祸。 但天地良心,其后的事真和可浅媚无关。 宫女急促的声音敲开她的房门时,她正窝在唐天霄的怀里沉睡。 二人惊起时,靳七正在门外慌忙禀报:“启禀皇上,宇文贵妃晚间突然不适,恐怕……恐怕龙胎有险。” 唐天霄鼻尖沁出汗珠,匆忙披衣起床,高声问道:“有传太医么?” “太医早便去了,只是贵妃说皇上每日辛苦,夜深了不许来扰,因此一直不敢惊动皇上,可刚才,刚才……” “刚才……怎样?” 唐天霄拉开门,顾不着扣上衣带,便匆匆问道。 “刚才……太医说,只怕龙胎……保不住了……” 唐天霄一声低低的呻吟,接过宫女递来的明黄披风,便往明漪宫快步走去。 可浅媚衣饰略繁琐些,此时也顾不得梳妆,胡乱披了件衣袍便追在他身后:“皇上,等等我,我也去看宇文姐姐!” 正殿的灯烛也亮了起来,想来杜贤妃也听到消息了。 只是她素来要保持仪态端庄,总要收拾收拾,怎么也及不上唐天霄和可浅媚的速度了。 ----------------------------------------- 走到明漪宫时,但见四处灯火通明,有凌乱的脚步杂沓凌乱,来来去去的宫人俱是一脸惊惶。 唐天霄顿了顿脚步。 可浅媚跟在身后走得急,差点撞到他身上。 她忙问:“怎么了?” 唐天霄道:“哪里来的香味?” 可浅媚也觉一阵馥郁的芳香扑鼻而来,眼睛只把这雪洞般凄落的明漪宫一瞥,便已明白,答道:“皇上,荼蘼花开了。” “荼蘼,荼蘼……原来是荼蘼……” 他喃喃地自语着,眼神复杂地盯她瞧了一眼,便大步走入宫中。 自是径奔卧房。 来来去去的侍女慌忙跪倒一地,匆匆接驾。 “都平身。照顾贵妃要紧。” 唐天霄不耐烦地一甩袖子,正要进去,忽一眼看到侍女端走的牡丹花开铜制脸盆,顿时脸色发白。 这回可浅媚却不懂了,她纳闷问道:“怎么那么多的血水?” 侍女不敢不答,颤声道:“贵妃娘娘……小产了……” 唐天霄呼吸粗重,忽扬声斥道:“滚,没用的东西!” 侍女慌忙退开,而唐天霄已径奔入内室查看。 ========================================= 第65章 可浅媚刀光血影里走得不少,却不曾见过女人落胎的模样。 眼见侍女一盆盆地端出污水来,脚下不觉地有点软,竟想不出如宇文贵妃那样瘦怯的人,一下子流了那么多血,会是怎样的惨况。 正在犹豫之际,听得背后有人说话,回头看时,却是沈皇后、杜贤妃匆匆而来,虽是云髻半偏,簪饰简洁,妆容却甚是严整。 大约是晓得皇帝必至,虽是匆促,也要好生修饰了才敢过来。 可浅媚上前见了礼,杜贤妃问:“妹妹怎不进去?” 可浅媚道:“瞧着这里宫人们来来去去的,怕我进去笨手笨脚耽搁了他们做事。何况皇上进去了,只怕有些体己话要和宇文姐姐说。” 杜贤妃携了她手道:“既然来了,且去瞧瞧吧!” ------------------------------------------- 屋内并没有可浅媚想像里的狼藉肮脏。 秽物和污血早已收拾得一丝不见,床边的小案上用透红的玛瑙碟子松松地盛了一碟初初绽放的荼蘼,红底白花,煞是鲜艳,更有香气淡淡地萦在鼻尖,冲淡了不祥的血腥味。 月白色的锦衾下,覆着一个单薄颤抖的女子,半边身体软绵绵地靠在唐天霄胸前。 她唇色雪白,双目微阖,鸦黑的长睫如欲振无力的蝶翼,翩翩颤动时,有泪水蜿蜒而下。 她低哑地说道:“皇上,我真的很想要这个孩子。” 唐天霄道:“嗯,没事,等你好起来,很快会再有一个孩子。” “没有了……” 有呜咽却强自忍着的鼻音,漫漫地屋宇里拖曳出怆然绝望的一道,雾气般地消弥开来,“不会再有了,我知道。” “容容,别乱想。” 唐天霄亲亲她的额,轻声道,“朕说有,就会有。只需你养好身体就行。” “我……我还能好得了么?” “当然能。相信朕,相信朕会给你找来最好的大夫,知道么?顶多不过一两个月的工夫,就恢复过来了。” “呵,一两个月……” 宇文贵妃仿佛在笑,又仿佛在哭,“其实,我相皇上给我找来的大夫,可我不相信……呵,我不相信,我能活着看到我孩子出世。” “容容……” “皇上,我宁愿自己不是什么王侯小姐,而只是个平民的丫头,一个普通的宫女。” 唐天霄抚着她散落的发,怜惜地叹息:“容容,又傻想什么呢,定北王功在社稷,朕一直铭记于心。” 宇文贵妃却似没听到他的劝慰,继续哽咽道:“我也宁愿皇上不是皇上,而是看守城门的一名小吏,或乡下种田的一个农夫。都比现在好,真的,都比现在好!” 唐天霄紧紧拥着她哭得颤抖的身体,柔声道:“嗯,那什么时候朕带你到乡野间住段时间,朕就当一回农夫,你当一回平民的丫头,我天天到你们家求聘,可好?” 宇文贵妃哭得更厉害,将头埋在他的怀中呜咽道:“皇上又在骗我,皇上又在骗我……皇上……打算骗我到几时?” 沈皇后、杜贤妃似都想不到一向孤僻寡言的宇文贵妃还有这等痴缠不休的时候,彼此相视,都是皱眉。 但宇文贵妃刚刚落胎,这话断断不好出口;且这两人正亲密着,连上前安慰都是不便,只得悄悄退了出去。 可浅媚忽然便想起,类似这样的亲密相拥,柔情昵语,分明的似曾相识。 也许,唐天霄和每个爱妃都说过同样的话,做过同样的事。 于是,前赴后继的妃嫔,前赴后继地爱着他,以为自己必是他心里与众不同的一个…… 与众不同到连帝王的尊严和尊贵都可以舍弃一边,只为求得伊人一笑。 可浅媚一颗心忽上忽下,静默地又站了好一会儿,见唐天霄始终只将关切伤怀的眸光投在宇文贵妃身上,终于悄悄退了开去。 宫女撩开锦帘让她出去时,她又回头看了一眼。 床上的女子苍白得像一页未经涂抹便撕下的宣纸,薄薄的一道,影子似的飘忽着,好像一阵风吹来,便会化了尘,化了烟,消逝得一干二净,再无存在过的痕迹。 可她一定爱过,如今还在深爱着。 这尊贵的帝妃的爱情,难道会留不下一点痕迹? -------------------------------------------- 到中殿时,沈皇后正在讯问宇文贵妃落胎的始末,杜贤妃陪侍一旁。 据说身体不佳的谢德妃这会儿也来了,正强撑着精神帮着沈皇后询问那些宫人。 “是,奴婢确定,贵妃娘娘下午还好好的,甚至还让晚上多预备几样小菜,说觉得好多了,要多吃点东西,才有精神好好养胎呢!” 宇文贵妃的贴身宫女如是说。 “晚膳时也好好的,今儿吃得还不少,谁知没多久便说腹中阴阴地疼,只说睡一会儿就好了,老奴不放心,特地请了太医在这里侯着,不久便疼得越发厉害了。” 宇文贵妃的主事太监如是说。 “微臣听得贵妃传召,立刻便过来了,发现已有小产迹象,立刻开了稳胎药,又请了太医院其他两位太医过来一起诊治,试图稳住胎象。可贵妃身体素弱,经不起折腾,臣等无能,还是没能保住龙胎。” 第66章 为宇文贵妃诊治的太医如是说。 沈皇后听出了其中的蹊跷,追问道:“经不起折腾?此话怎讲?” 太医相视数眼,然后回道:“臣等每天两次前来明漪宫请脉,近日看宇文贵妃身体渐已平复,胎儿也当无事。今日戌时我们太医院的请脉记录,同样显示一切正常,晚膳后胎象忽然急转直下,臣等疑心……疑心……” “疑心什么?” “疑心贵妃是不是晚膳时用了什么活血化瘀的虎狼之药,一时不慎,导致滑胎。” “什么?” 沈皇后转头问宫女,“晚上贵妃服过汤药么?” 宫女战战兢兢答道:“服过一味滋阴补气的汤药,已请太医看过药渣,说是无妨。” “那……” “贵妃娘娘所食晚膳,照以往的规矩,撤下去后由宫人分食,大多已吃完,并无他人出现异样。” “废话,若是有人刻意相害,要害的必是龙胎,旁人吃了,自是无事。” 跪了一地的太医和宫人再不敢接口,汗水涔涔而下。 “查!再查!小李子,把御厨房里当值今晚晚膳的全抓过来,细细盘问,一个不许放过!” 小李子是熹庆宫的主事太监李彦宏,手段最是阴毒,偏偏深受沈皇后宠信,连她从娘家带来的心腹侍女几次见识他手腕后都退避三舍,更别说其他人了。 可浅媚叹气。 只怕这次牵连得大了。 幸亏她这两日总和唐天霄在一起,再怎么着,都疑心不到她身上吧? ------------------------------------------ 唐天霄连着两日陪在宇文贵妃身畔,连朝也不上; 而宫中越闹越凶,说是发现了给宇文贵妃的膳食里出现了薏米、鳖甲等寒凉滑利易致滑胎之物,御厨房上下足有十余人被关押讯问,要追出指使之人。 杜贤妃向可浅媚道:“妹妹,如今宫内多事之秋,你无事少出门,宇文贵妃那里也别去了罢。我们便是去的次数再多,也不如皇上守在一旁让她宽怀。” 可浅媚每每想起唐天霄与宇文贵妃的亲密模样,心中大是不适,也是兴味索然,更不想去瞧他们亲亲我我,当下也便应了,终日只窝在房中练练功,弹弹琴,连话也懒得说了。 暖暖、小娜俱是她从北赫带来的,见状却也着急,便时常寻些话来开解,都是用的北赫土话,有时其他宫人从窗下走过,却是一个字也听不懂。 这日暖暖正讲些笑话逗着可浅媚时,那边忽然传报,说皇后传淑妃过去问话。 “问话?” 可浅媚皱眉。 杜贤妃已经听说,一边过来帮她收拾,一边道:“皇后娘娘么,总是和我们不一样的。你规规矩矩地回了话便是。我这里会打听着,有什么事即刻会帮你禀告皇上。” 可浅媚散漫地应着,却丢开杜贤妃披来的一件鲜艳明亮的鹅黄长袄,拿了一袭草青色的袍子披了,道:“宇文姐姐才遭了那个事儿,我穿得花枝招展的,指不定给人怎么嚼舌根呢!再有哪个心怀叵测的,一状告到太后皇上那里,说不准什么要人命的大帽子就扣下来了。贤妃姐姐,你说是不是?” 郑贤妃怔了怔,勉强笑道:“妹妹莫怕,姐姐一定留心,不让人欺负着你。” 她转身吩咐崔总管:“派两个太监跟着淑妃娘娘过去,小心在熹庆宫外守着,如果有消息,立刻告诉我。” 崔总管应了,急急预备去了。 可浅媚已换好袍子,取过长鞭依然在腰间缠了,塞入束腰中,才带了暖暖和小娜走往熹庆宫。 --------------------------------------------- 熹庆宫大殿,气氛肃峻森然。 宫人环伺下,沈皇后一身明红凤袍,凤冠巍峨华丽,正危坐于左侧宝椅。 右侧空着的位置,自是留给当今天子唐天霄的,可惜此时却空空如也。 可浅媚走过去,已留心到下面跪着的人,正是明漪宫侍奉宇文贵妃的宫女。 她默记宫中礼仪,一毫不错的行罢礼,才向沈皇后道:“皇后娘娘,急急召了我来,不知所为何事?” 沈皇后并没有和她客套,脸色甚是阴沉,望了身畔的李彦宏一眼,慢慢道:“小李子,问她!” 李彦宏便一抖拂尘,上前一步问道:“可淑妃,明漪宫宇文贵妃所食用的血燕,是否为你所送?” “血燕?那是什么?燕窝?” “嘿,可淑妃,别装傻了!宫中物事,一入一出,便是一针一线,无不历历记录在案。你在二月初二第一次见宇文贵妃时,曾奉上二斤血燕、十颗明珠、一双如意和两匹苏缎作为表礼,这就忘了?” “是这些东西么?我可记不得了。” 她扭头问跟在身后的暖暖,“记得那日送的是什么吗?” 暖暖、小娜瞠目不知所对。 她们虽到中原有了一段时间,却甚少和宫内其他人接触,却不懂得中原话。此时可浅媚只顾说着,一时忘了,脱口而出的却是中原话。 见她答不上来,可浅媚又用北赫土语又问了一遍。 暖暖答了,可浅媚才向皇后答道:“连她们都不清楚呢!中原的礼节,我们哪里懂得?那些东西么,都是皇上赐下、贤妃娘娘帮着挑选预备的。怎么了?那些御赐之物,难道有什么不妥?” 第67章 李彦宏忙道:“淑妃娘娘不必东拉西扯。皇上赐下的东西,怎么会有不妥?只是到了淑妃那里,淑妃有没有让它不妥,就无人知晓了!” 可浅媚不屑地笑道:“既然无人知晓,你一个小小奴才,还敢妄加揣测?以下犯上,攀污一品宫妃,不知该当何罪?” 李彦宏不想她居然反将一军,忙道:“奴婢岂敢对淑妃不敬?只是贵妃娘娘龙嗣不保,皇后娘娘日夜伤心,责奴婢深究落胎原因,奴婢既然有了线索,若是轻易放过,不是辜负了皇上和皇后的嘱托?” 可浅媚道:“你有没有辜负皇上皇后嘱托,又和攀污我有什么关系?难不成你想说攀污我是皇上的意思?或者是皇后的意思?” 她的声音从容脆朗,字字锋锐如刀,眉目亦肆然无惧,竟让人一时无可对答。 李彦宏也不料这可淑妃竟是这等难缠,不由背脊生汗,偷偷窥探着沈皇后神情,见她并无发话的意思,只是眉峰微皱,显然对目前情形不满。 他只得继续道:“淑妃好一张利口,若非奴婢问心无愧,给淑妃这么一说,真该百死莫赎了!可淑妃怎么着也该解释一下,为什么在淑妃送到贵妃宫中的血燕里,闻出乌头、附子的气味?” “乌头?附子?” 可浅媚皱眉,“那是什么东西?” “咳!” 李彦宏睨着她,一脸的不可置信,“这是食用后会引起堕胎的药材,可淑妃这么着的聪明人,竟会不知道?” “你们中原的药材?李公公也忒瞧得起我!我生于北赫,长于北赫,又怎么知道你们中原的药材?” 可浅媚笑了起来,“这药材是不是模样和血燕相似,才会被宇文贵妃误食?又或者,皇上不想我有孕,把这什么乌头和附子当作血燕赐给了我,结果被贤妃姐姐当作了真的血燕,安排着送给了宇文贵妃?” 不论可浅媚是真无知还是假无知,她的思维显然没在按李彦宏预想的走。 他的额上开始冒汗,急急道:“血燕和乌头、附子怎会相像?只是淑妃送过去的燕盏,都用这些草药的药汁浸过,血燕本有着一股子腥味,贵妃娘娘怀着身孕,味觉和平时并不一样,这才没有发觉,竟当补药食用了……哎,可怜那龙胎,这都四个多月了呀……” 可浅媚没等他的表完忠心和惋惜,便打断他的话:“咦,李公公你到底是不是太监?太监不是都给煽过的吗?没法生小孩的吧?皇后好像也没怀过龙胎吧?你怎么知道这么多?什么堕胎药浸过的血燕,什么怀孕味觉不一样,连我这个当了妃子的都闻所未闻,不晓得你这一个太监为什么这样一清二楚!难道你一直在为皇后研究这种事?还是你根本没煽过就入宫了?” 沈皇后耐不住,猛地一拍案几,喝道:“大胆!” 当这许久的中宫皇后,她已很懂得怎样利用自己的尊贵地位凌驾于众人之上。她不开口,不论李彦宏和可浅媚争执到怎样的地步,她只需在合适时候以高贵公允的姿态介入,到时进可攻,退可守,怎么着也失不了风度。 但可浅媚既不惧怕哭闹,也不急于分辨,言语之间,竟比逼问她的李彦宏还要咄咄逼人,而且粗鄙难听,毫无顾忌。 她不仅在暗示贵妃落胎与皇后有关,甚至还在猜测皇后的贴身太监根本不是个太监。 可怕的是,她出身蛮夷,可以不讲礼仪,把一知半解的粗鄙话语想到哪就说到哪,沈皇后却不能不维持大家风范,断断不敢让人对自己的名节有所疑心。 她沉着脸,单刀直入道:“淑妃,我把你叫来,就是想弄清贵妃吃了你给的血燕后为什么就落了胎,不许拿那些市井蛮夷的粗鄙话过来扯淡。这里是大周的皇宫,不是北赫的马场!” 可浅媚情知难以善了,越性站直身体,走上前两步,冷笑道:“北赫的马场,并没人告诉我什么是血燕,什么是乌头白头附子附女。贵妃娘娘是不是吃了血燕落胎我不知晓,便是因为血燕落胎,也请皇后问问血燕的来路。那是皇上赐的东西,又由杜贤妃做主为我送给宇文贵妃,我连碰都没碰过,皇后便打算扣我一顶谋害龙嗣的滔天罪名吗?” 沈皇后怒道:“明明是你送过去的血燕,这会儿想推给皇上和贤妃吗?如今谁不知晓,除了宇文贵妃,皇上最宠的就是你;分明是你怕贵妃生子后夺了你的宠爱,所以一心加害!如今,你说没碰过就没碰过吗?” 可浅媚毫不示弱,嘲笑道:“难道皇后说我碰过,我就该指鹿为马往自己身上扣屎盆子吗?皇后别忘了,李公公刚才也说过,宫中物事,一入一出,便是一针一线,无不历历记录在案。我一个北赫马场出来的蛮女,只身入宫,连换洗衣裳都不曾带,又没有好爹爹好兄弟在朝为官,私底下却是连一针一线都没人给我传递呢!” 沈皇后气得脸色发青,指着她鼻子喝道:“你……你这蛮女,竟敢再三出口不逊,污蔑本宫!再不教训,你越发不晓得什么是上下尊卑了!来人,给我掌嘴!” 旁边早有两个身强力壮的宫女奔过来,就要揪住可浅媚时,可浅媚不屑地撇撇嘴,向后只一退,左脚一勾将其中一人绊得向前倾去,右手已提过另一人的发髻,将她脑袋与先前那宫女狠狠一撞,但听两声惨呼,两名宫女捂着额踉踉跄跄,一时竟头晕目眩,站立不稳。 ================== 第68章 暖暖和小娜虽听不大懂她们在说些什么,却也看得出沈皇后面色不善,又见她对自家公主指手划脚,早已面露忿忿之色,见此情形,竟是欢欣鼓舞,拍手叫好。 熹庆宫宫人虽众,但再也想不到可浅媚敢这样无法无天,公然与皇后正面为敌,一时之间竟是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可浅媚扫了他们一眼,冷笑道:“沈皇后,你别打量着我和当年那个宁淑妃一般的好性儿,由着你要打就打要杀就杀!人敬我一尺,我敬人一丈;人若敢欺我一尺,我也必回人一丈!你要栽赃嫁祸谋害妃子,这回可找错对象了!” 沈皇后素受尊崇,连唐天霄都礼敬有加,再不曾料到有人敢如此嚣张,不觉又惊又怒,颤着手指向她,好一会儿才能喘息着叫道:“来人,给我……给我打,打死这大逆不道的贱婢!” 众宫人恍然大悟,忙冲上去要揪打可浅媚。 可浅媚却不畏惧,一边闪躲,一边应对反击,那些宫人白白有一身好力气,却比不得她灵巧敏捷,如青蝶般穿梭自如,竟连她衣角也碰不了。 沈皇后原出身大将之家,身畔颇有几个特地挑选过来的太监,身手很是不错,见着这情形,便知可浅媚是武道高手,再不敢迟疑,也冲上前要去擒住可浅媚。 可浅媚但觉那几人出手敏捷狠重,招式张驰有度,竟也不慌张,一掀衣袍,已抽出腰间所缠蟒鞭,但听刺耳的呼啸声传过,长鞭已如闪电般向外甩去。 几名太监身在宫中,却不敢带兵器,眼见可浅媚撤到殿外丹墀上,急急取了拂尘、长椅、花瓶等物与之缠斗时,可浅媚已据好地形,鞭影缭乱击下,竟是大开大阖,纵肆泼辣,所经之处,宫人无不皮开肉绽,惨叫连连。 沈皇后大惊,一边在宫女的惊呼声中向后退着,一边高叫道:“这蛮女反了!反了!快,快传禁卫军!今日务必为皇上除了这祸害!” 宫门早有值守的太监留意到情形不对,飞一般地跑出宫去喊人了。 禁卫军负责巡守皇城,也有部分驻扎于皇宫四方的角楼,虽不入内宫,却一直有人来往于内三宫与东西十二宫之间的甬路巡守,传唤起来极是方便。 可浅媚见外面喧闹声渐近,心头愈怒,越性赶入殿中,长鞭挥洒之处,不但已将几名意图打伤她的太监击得倒地呻吟,更有一鞭,狠狠击向沈皇后。 沈皇后本已奔逃得云髻散乱,忽见长鞭如毒蛇般舐来,失声大叫着,抱了头整身子软了下去。 她感觉出鞭子的劲风滑过她的凤冠,甚至把凤冠带得飞起,一串珠翠铃铃的悦耳轻响后,旁边的李彦宏发出了杀猪般的嚎叫。 鞭梢卷着凤冠,飞快地抽到他的脸上,直达肩胸。 鲜血沥沥而下,华贵的凤冠珠玉零落,鲜红的珊瑚珠和雪白的明珠滴溜溜四处乱滚,躲闪鞭子的宫人们惊叫着,哭喊着,推搡着,各式各样微贱的宫鞋踩向明珠和玛瑙,又将凤冠凌乱踏下…… 沈皇后再也顾不得什么仪容风度,蹲在地上抱着散乱的长发疯了般惊叫,怕是这辈子连做梦都不曾梦到过这样可怕的情景。 --------------------------------------------- 殿外,脚步声和胄甲碰撞声纷至沓来。 躲到宫门近前的小娜等向外一探头,便急急叫道:“公主,禁卫军来啦!” 可浅媚走出大殿,再看一眼乱成一团的熹庆宫,才觉出有点惊悚。 也许,真的闹得大了点。 带着兵器的禁卫军可没那么好对付,一旦失手,落到给她打成这样的沈皇后手里,她真的不用活了。 而皇上呢? 唐天霄呢? 这会儿,他还在宇文贵妃那里轻言细语地安慰她吗? 如果宇文贵妃是个平民的丫头,他便当个农夫,天天去缠着她,向她求聘…… 而她想和他结发同心时,他报之以一记窝心脚,——其实当时并不觉得怎么疼,如今早已痊愈了,心口反似给搓揉般开始疼痛起来。 她吸吸鼻子,向小娜、暖暖道:“我要去我最想去的地方呆一阵,你们先回瑶华宫吧!” 小娜等愕然。 而外面大队的禁卫军已冲了进来。 可浅媚长鞭一甩,勾上影壁后的老柳树高高的枝干,身体已借力轻轻一荡,便已站在熹庆宫的宫墙之上。 眼见禁卫军奔近,外面还有越来越多的别宫之人暗中探头探脑地查看动静,她扬声说道:“沈皇后,如今谁不知晓,皇上最宠的就是我和宇文贵妃!你相貌平平,远不如我;大婚五年,不能为皇上涎下龙嗣,又怕被贵妃越了你的份位,才加害贵妃,栽赃给我!一石二鸟,果然好手段,好计策!我自愧不如,甘拜下风!” 她说着,青碧的人影已自粉墙上一跃而下,那边已有禁卫军分了人手要包抄过去,只见她一身青衣,飞快地奔向右后方通往御花园的竹林深处去了。 她的轻功本好,又穿着草青衣衫,此时正是初夏,四处草木葱茏,郁郁青青,几人赶上前去,眼前不过花了一花,便觉她整个人似融到了那片竹林中,连影子也找不到了。 ========================================= 第69章 唐天霄闻讯赶来时,沈皇后正在熹庆宫内放声痛哭。 见唐天霄过来,她散着头发奔过去磕头道:“皇上,今日臣妾被这贱婢如此凌辱,还怎么在宫中立足?臣妾无能,统管不了后宫,无法清除宫中妖孽,请皇上废去臣妾皇后之位,另选贤后!” 唐天霄举目望见宫中狼藉,已是头疼不已。 他叹道:“朕早说了她是北赫人,不懂宫中规矩,皇后何必和她动气?” 沈皇后泣道:“她再不懂规矩,也不该谋害龙裔。如今已证据确凿,宇文贵妃的确是食用了她所送的血燕落胎,臣妾职责所在,又哪敢不闻不问?若皇上也认为臣妾不该处置,请即刻免去臣妾皇后之位,臣妾愿归依我佛,朝夕为太后、皇上祈福,从此青灯古佛,了此一生!” 唐天霄无奈,只得亲手扶起她,一面唤侍女来为她梳洗,一面温言道:“朕晓得你治理后宫最是辛苦。放心,朕会为你做主。” 他凤眸眯起,眺向影臂前的老柳,依稀又似见可浅媚英姿飒飒,眉目不羁,在枝下一晃而过。 他苦笑:“不过,朕得先把淑妃找出来。——细论起来,皇后比朕还强些。她便是得罪了朕,也不至会逃得无踪无影,连面都不敢露。” 沈皇后愕然,再不知唐天霄是逾扬还是嘲讽,待抬起眼来细辨他的神情时,他已拂袖向外走去,一路问着身畔内侍:“她那两名侍女呢?” 靳七早去打听明白了,忙答道:“暂时扣在外面值房,未得皇上示下,禁卫军诸将不敢擅作处置。” “有没有问她们知不知晓淑妃下落?” “问了。可这二位北赫侍女并不懂中原话,委实无从问起。” 此时已跨出了熹庆宫,唐天霄回头看了一眼,唇角弯了弯,道:“皇后的意思,可淑妃靠了这两位鸡同鸭讲语言不通的侍女,也能弄来什么有毒血燕?还是敢找个刚认识不久的宫女或内侍帮她去搜寻这些物事?” 靳七不敢回答。 唐天霄负手沉吟着,又道:“靳七,你说,浅媚入宫这么久了,日后也会长长久久继续在宫里住下去,为什么没让两名侍女学说中原话?” 靳七皱眉思索着,忽然眼睛一亮,却又迟疑,“皇上,难道……淑妃娘娘早知今日之祸,刻意避着嫌疑?” “早知今日之祸?” 唐天霄喃喃道,“那也聪明得着实有点过头了!” 靳七猜不透他心意,不敢接话。 而唐天霄却忽然在宫墙边停下,转过目光。 熹庆宫宫墙外侧,却植了一架荼蘼,此时花开正好,馥郁芳香,阵阵袭人。 他的眸子便格外地清亮温煦起来,居然扬起手,轻轻在木架上一弹。 雪瓣轻柔,簌落如雨,在杨柳金风里漾漾而飞。 那悠悠的芳香便愈发地沁人心脾,一丝一丝地涤向肺腑,本已磨砺如铁石的心肠,也似在不知不觉间给化了开来。 许久,他低低道:“把卓锐叫来帮问问那两个侍女罢,他懂得北赫话。” 明明料到可浅媚不肯吃亏的个性,得罪了皇后断不会乖笠认命回到瑶华宫听侯发落,可不知不觉间,唐天霄还是走入瑶华宫,径走入可浅媚的卧房。 金丝帐暖,镜匣生香,帏幔提花织锦,绮丽多彩,俱是繁盛明亮的格调。 而每日可浅媚媚曼爽朗的欢笑声,就如此刻从大敞的窗扇里投入的大片阳光,不但将沉沉殿宇内的阴郁一扫而空,连压在心里多少年的阴霾也似被驱散了许多,慢慢地敞亮开来。 可此时可浅媚不在,仿佛连阳光也是落寞。 提起桌上的茶壶,想倒盏茶时,摸摸却是凉的。 其实她和她的侍女并不如别的妃嫔那样手巧,再好的茶也不过略取茶意而已。 他索然无味,丢开茶壶便走出来,手指上的凉意仿佛都甩不开去了。 走回廊下时,闻讯在外候着的杜贤妃已急急赶上前来见驾。 她的眼圈有点红,神情之间难掩的委屈,——或者,根本没打算掩饰自己的委屈。 “皇上,臣妾因皇上再三嘱托,要好好照应可淑妃,因此一听淑妃那里和皇后闹起来,立刻遣人回禀了皇上。淑妃每次去明漪宫,要送哪些礼品,的确都是臣妾提议的。可臣妾不过是从淑妃娘娘那里拿些现成的物事而已。血燕珍贵,人人皆知,臣妾又辨得出其中有毒无毒?” 唐天霄叹气:“血燕这事,朕也是刚刚得知。目前这不正是一团乱麻么?你且不用慌,等朕找到浅媚再说。” 杜贤妃垂着眼睑,已是泫然欲泣:“只怕一旦后宫起了风波,臣妾这片好意反被有心人利用,平白地牵出甚么祸事来。” 她这是从熹庆宫那边听到了些话语,预先和唐天霄说明了,也算是防患于未然了。 唐天霄抬头,见靳七领了卓锐和暖暖、小娜已走过来,挥手道:“朕知道了,你且下去吧!” 杜贤妃见唐天霄神情不豫,虽是不安,也不敢再多辩解,生怕越描越黑,再生是非。 她正要领命退下时,唐天霄又叫住她:“瑶华宫里没种荼蘼么?” =========================================== 第70章 杜贤妃忽然觉得满宫妍艳盈目的芍药、牡丹、蔷薇之类顷刻失了颜色,好一会儿才能若无其事地转开眼眸,轻声答道:“东西十二宫,只有贵妃娘娘的明漪宫里荼蘼正盛。此刻……正当花季吧?” 唐天霄点头,眼神略显迷惘,低低自语道:“哪里来的荼蘼呢?” 听他口吻,却似与宇文贵妃无关了。 杜贤妃不解,眼看卓锐等人已近前来,只得退回殿中暂避。 靳七上前见礼时,唐天霄笑道:“怎么把她们两个带出来了?” 卓锐忙道:“是微臣和禁卫军统领说了,又建议七公公将她们先带回瑶华宫的。” 唐天霄将这两名侍女又打量了下,苦笑道:“哦,卓锐,莫非你和他们同行了一路,这是动了怜香惜玉的心思了?” 卓锐红了脸,尴尬道:“微臣不敢!” 靳七急上前解释道:“刚刚和卓护卫去值房时,正好李彦宏李公公也在那里。” “哦?” “淑妃娘娘似乎火气不小,李公公的脸都被打花了。” 唐天霄似又看到了可浅媚张扬的眉眼,叹道:“她的火气一向不小。” “李公公那模样,看起来很想找这两个丫头晦气出出气。” 唐天霄明白了,“你们这是打算保护这两丫头?回头可淑妃还得好好谢谢你们呢!” “不是。” 靳七干笑,“卓护卫说,再不把这两丫头带出来,只怕李公公不但脸要开花,连头都要开花了!” 唐天霄愕然,这才细细打量那两个不起眼的北赫侍女。 她们身材颀硕,不但在南方人里显得健壮,即便在北赫人里,应该也算是相当高大的了。她们的手指粗而短,看得到厚厚的茧。 他吸了口气时,卓锐已经回道:“微臣从北赫一路跟她们过来,看得还算明白。淑妃生性旷达,喜武厌文,颇有男儿气概,因此也不讲究衣食,身边的侍女与其说是侍女,不如说是侍卫更合适。李公公不晓得她们厉害,只顾逼问可淑妃下落,她们既听不懂,也没法回答。但若给逼急了,断不会由着人搓圆捏扁。所谓有其主必有其仆,想来到时吃亏的一定是李公公。微臣斗胆,揣测皇上应该也不想淑妃娘娘这事儿闹得更大,因此请七公公传了皇上口谕,将她们带回瑶华宫问话。” 唐天霄的确是让靳七和卓锐过去询问可浅媚下落中,倒也没说在哪里问话,也算不得假传圣旨。 但事涉贵妃和皇嗣,再给可浅媚这样无法无天一闹,事儿想不闹大也难。 唐天霄望向局促站在跟前的两名侍女,问:“她们可曾说淑妃去了哪里?” 卓锐答道:“说了。淑妃离开前,用北赫话告诉她们,她要去她想去的地方呆一阵。” “想去的地方?” 唐天霄皱眉。 卓锐点头道:“仿佛只说了这么一句。不过从出了这事后,禁卫军一直在四处搜寻,东西甬路也加强了戒备,何况皇宫外墙高达十丈,凭谁轻功怎样超群也没法越过去。淑妃应该没有离开,多半还在后宫哪处宫院藏身。” 唐天霄哼了一声,轻声嘀咕道:“离开?她敢!朕打断她的腿!” 卓锐、靳七不觉都望向他。 唐天霄才觉出自己异常,咳了一声,道:“让她们安分点呆在瑶华宫,不许出宫门一步。” 说着,他一摆袖子,转身离开,并不再问可浅媚的消息。 卓锐悄问靳七:“莫非皇上心里有数了?” 靳七茫然,显然一无所知。 ---------------------------------------------- 此事闹得极大,沈皇后固然被惊吓得病卧在床请御医调理,连朝中重臣都颇受震动,加上沈度等人本就打算对北赫用兵,本就不愿看到大周与北赫和亲,早就看可浅媚不顺眼,因而正预备联名劝谏周帝严惩宫中妖孽,以免后宫不宁,龙嗣不保。 本来不过问儿子后宫之事的宣太后也被惊动,亲自叫了唐天霄过去询问。 但可淑妃不见踪影,惩治也罢,训诫也罢,一切无从谈起。 唐天霄虽让人加紧巡查着,面上倒也不显出太过焦急,依旧照常处理完政务,探望了皇后病情,又在明漪宫陪着宇文贵妃,直到看她睡下了,才悄悄离去。 他只带了靳七,走向了怡清宫,当年最受宠的宁淑妃所住过的殿宇。 他不晓得可浅媚到底出于怎样的心理,才会再三向他提起,想要搬到怡清宫去。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和德寿宫都近,据说在南楚时一向是宠妃所居。唐天霄为纪念离开的宁淑妃,并未安排任何妃子入住,倒是他自己有时会在那里独寝。但可浅媚进宫后,他似乎再也没有踏足过怡清宫。 靳七推开宫门时,有睡眼惺松的宫人匆忙迎上前来,唐天霄挥挥手,让他们各自退下。 这怡清宫不过三五个宫人,都晓得他不喜他们在怡清宫中吵闹,不过奉了盏茶,便早早避了开去。 他在宫中转了一圈,竟连一个人也看不到,更别说可浅媚了。 踏入卧房,摇曳的烛光下,依旧是五年前的陈设,一丝一毫不曾变动。当年浅碧色的轻帏失去了原来的清新鲜艳,已经微微发黄。 流年暗唤,也许不曾憔悴伊人的容颜,却足以憔悴曾经痴痴相候扫榻以待的一片心意。 =========================================== 第71章 唐天霄抚了抚桌上等了多少岁月都不曾等到女主人回来的紫砂茶壶,惆怅地叹了口气。 屋里这么整齐,难道可浅媚没过来?他猜错了? 他重又出了屋子,沉吟着立在阶上出神。 宫院中并无花木,只在院落正中植了一株老榕,再不知经了多少年轮,已是葱郁如盖,掩住了大半年院落。夜风吹过树梢,呜呜如啼,居然觉出几分凄冷。 “这丫头跑哪去了?” 他不觉喃喃自语,慢慢步下台阶。 月色胧明,将他稳健颀长的身影投在庭中,萧萧瑟瑟,快要地面上和老榕晃动的暗影溶作一处。 许是因为他许久不来,宫人也怠慢了,砖缝间已长出了寸许的青草。 不知哪里飘来的破布还是纸片,被青草勾住了,在老榕的阴影里飘摆了片刻,犹犹豫豫似的慢慢滚到他脚边。 是一块碧色的丝帕,在他跟前随着夜风拂拂而动,似又要如蝶儿般振翼飞去。 他俯身捡起,展开看了看。 上好的丝料,针脚匀细规整,却没有像寻常的宫中女子那般绣上精美的花鸟虫鱼,干净得像刚刚从谁的怀里掉出来。 拿到鼻尖闻了闻,他的指尖忽然便像是感觉出了那熟悉的温度和体息。 他四下里张望片刻,含笑道:“浅媚,出来!” 并无人应答。 素月流辉,月华似水,琉璃瓦悠悠地闪亮着,仿佛也似刚刚被清水洗过般洁净轻盈。 他的目光从屋檐转向那株老榕。 往那沉沉的暗影中间走近了些,他仰起头,向黑黢黢的树冠处叫道:“别等我上去揪你,快下来!” 仿佛有悉索的声响传出,一道黑影在枝丫间晃过,然后轻轻巧巧地落在地面。 再晦暗的阴影,也挡不住唐天霄的眸光此刻蓦地如星子般灿亮。 向着站在自己跟前几尺开外的忸怩地绞着手的女子,他张开双臂,微笑道:“过来!” 可浅媚便抿嘴一笑,奔过来便投到他怀里,紧紧环住他的腰。 唐天霄把她拥在怀里,拍拍她的后脑勺,无奈地抱怨:“你忍着些会死呀?闯一堆的祸看你怎么收拾!” 可浅媚将他抱得紧紧,脑袋贴在胸肩部,低声道:“只怕真会死。你真不晓得你那位皇后的手段么?听说当年那宁淑妃,饶是这般受宠,也被她扣上莫须有的罪名,差点当场杖杀。” 唐天霄不觉望向那间静寂了多少年的卧房,叹道:“她么,哪能和你相比!她并无邻国公主的背景,也没有足以自保的武功,就连品阶也不如你。她一直只是昭仪而已,淑妃是她死后的追封。” 可浅媚沉默片刻,道:“听说……她并没有死。” 唐天霄没有否认,许久,在她耳边轻轻道:“于我,其实就是死了。” 可浅媚抬眼,看到那星子般的眼眸里有痛楚如幽暗的泉水缓缓流过。 唐天霄望着被老榕如盖的树冠,似要透过那重重复重重的枝叶看到遮着的无边天穹。 他慢慢道:“登基十五年,你不晓得我丢了多少东西。宁清妩曾经说,我并不知道被我丢弃的都是什么。其实她错了。我一直知道。只是,许多时候,我不得不舍。我弄丢了雅意,也弄丢了她。” 可浅媚仰起脸庞,曜石般的眸子清澈如水,盈盈流盼。她问:“你后悔了?” 唐天霄凝视着她,好看的唇线慢慢扬了上去,“不悔。只是遇到你前,常会很感伤。” 可浅媚便打量向眼前的宫殿,又道:“所以我要住怡清宫里来。” 唐天霄皱眉。 可浅媚又道:“你舍不得我住过来,难不成是舍不得你的感伤?” 唐天霄微愠:“你还敢这般嚣张?” 可浅媚不说话,闭了眼眸送上柔软的唇,缓缓地覆上他的,小巧的舌尖灵活地舔舐着,觉出他动情的回应,已得意地咕咕笑着,搂上他脖颈,掂了脚尖与他缠绵。 唐天霄愠意全消,心里满满当当都似被那缠绵出的柔情占满。 他颇是无奈地叹口气,忽然一舒臂膀,已将她拦腰抱起,走向内室。 -------------------------------------------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何况历了那样的一场惊风骇浪。 可浅媚也似迫不及待地想用另一场风浪覆去白天的不愉快,将自己紧紧扣在唐天霄身上,由着他辗转抚.弄,肆意而为,不均.匀的呼吸和喘.息游荡在室中,陈旧的帐帷都似染了薄薄的艳色。 许久,可浅媚无力地跌在他的身侧,将头埋在被中时,却吃吃地笑起来。 被褥亦是陈旧的,又好久不曾眠卧过,并不如寻常盖的崭新锦衾那般松软绵柔,但有着淡淡的陈年木香。 唐天霄单臂撑在枕上,凝视着她那尚沾惹着情.欲色彩的晕红耳根,把玩她一缕乌发,半闭了凤眸,懒洋洋地问:“又傻笑什么?白天没疯够,晚上还打算继续疯?” 可浅媚便挨到他的臂上躺下,手指在他胸前尚有微微汗意的肌肤上画着圈儿,红着脸道:“我原以为,你一定不会让我到这个房间里来。这里该是你的禁地。” 唐天霄眸光凝了一凝,垂头望向小猫般乖顺蜷在自己怀中的女子,低声道:“浅媚。” 可浅媚闭着眼睛应他:“嗯。” ======================== 第72章 “皇帝有很多禁地,但唐天霄没有禁地,尤其……对他喜欢的女子。” 不老实地手指忽然在他胸口顿住,凝着微微的颤意。 黑亮的眸子睁开一线,又闭起,却侧耳倾听着他的话语。 唐天霄的唇动了动,却许久没有再说话,眉宇间却有淡淡的烦忧闪过。 可浅媚以为他是不是睡着了时,他却又在说道:“唐天霄愿倾心待你,由你为所欲为。但大周的皇帝……却有很多禁忌。许多事不想做,却不得不做;许多人不想放弃,却不得不放弃。” 可浅媚蓦地睁大眼睛。她指甲陷入他胸前的肌肉里。 她咬咬唇道:“我没害宇文贵妃,更没害你的什么龙嗣。如果不是沈皇后想当众折辱欺负我,我也不会向她动手,——我也没向她动手,只是吓吓熹庆宫那些狗仗人势天天在宫里欺负人的奴才而已。” 唐天霄苦笑:“这会子你晓得怕了?” “我不怕。” 她满不在乎地说,却眸光莹莹,“我只怕你为难。” 仿佛一口气吸进去,团成一团硬生生塞到了喉嗓间,把唐天霄堵得好生难受。 他定定地盯着她,忽然道:“睡觉吧!天塌下来也等明天再说。” 可浅媚却真的开始害怕了。 她低声问:“打算怎么处置我?是不是想把我交给皇后?” 唐天霄沉默许久,才答道:“母后插手了。我会把你交给母后。若你因此受了委屈,我许你日后在天霄身上找补。十倍找补。” 可浅媚呻吟一声,身体有点发抖。 大周无人不知,年轻的嘉和帝事母至孝。 宣太后不幸早寡,虽是正位中宫,可子稚母弱,从唐天霄九岁登基伊始,母子俩高高在上的尊贵地位便如行走于悬崖高绝处,危机四伏,举步维艰,稍有行差踏错,便会一头栽入无底深渊,万劫不复。 在权臣莫测的目光里,她提心吊胆,小心翼翼地守着国,守着家,从一个不问政事的娇贵皇后,费尽心机地一点点积攒保护自己和孩子的力量,直到十年之后摄政王薨逝,康侯兵败,才算勉强熬出头来。 多少年的相依为命,唐天霄把母亲的艰辛和挣扎一一看在眼里,自是万般体恤,从不曾作任何违背她心意的事。 何况,他崇尚无为而治。 平定康侯之乱后,不论是官员的任免,还是治国方略的调整,都很少有大的举措。 太后掌权已久,精明更胜男子,深孚众望,大臣见皇帝庸碌,若有所谏议,往往只去禀告太后,只要太后依了,皇帝那里没有不准的。 久而久之,即便撇开孝道不谈,掌权十余年的宣太后在大臣中的声望更胜亲政才四五年的浪荡皇帝唐天霄。 若太后要追查,唐天霄显然也无奈了。 发觉可浅媚在颤抖,唐天霄将她拥得更紧些,低声道:“睡罢,有我在呢,应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嗯。” 她很乖觉地应了一声。 唐天霄唇角的笑意便暖暖地散了开来,在她发间轻嗅着,柔声道:“知道么,你身上总有一种香味,让我似曾相识。” 可浅媚闷闷道:“我知道,我长得像你那位宁清妩,所以你会觉得我似曾相识。” 唐天霄立刻反驳:“你们不像!” “哦?” “哎!” 唐天霄觉出自己反应到底太过激烈了,也是沮丧,“其实,是有点像……不过,我说的是你身上的香味。” “我身上?有什么香味?” 唐天霄深深地呼吸着,微笑:“很好闻的荼蘼花香。” “荼蘼花香?” 可浅媚在自己身上嗅了嗅,又在唐天霄脖颈间嗅着,模样颇有点郁郁寡欢。 她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拧着他腰间的肌肉,恨恨道:“你一定刚从宇文贵妃那里过来,只记得她满院的荼蘼花香了!” 被拧处火辣辣的,唐天霄疼得低低呻.吟,却依然能感觉得出她手指的纤软;而她游在脖颈前胸的温暖鼻.息仿佛熨开了周身的毛孔,腾起了缭.乱却细.密的火.焰,慢慢地将他席.卷,燃烧。 “你……你这妖精……” 他忍耐不住地笑骂,俯身又将她锁到身下,扣住她那双不肯老实的手,堵住她嫣.红温.热的唇.舌。 可浅媚嘤然有声,红了脸要闪避时,却已腾挪不开。 玲珑的身体如洁白的花苞,在越来越难以忍受的撩.拨中颤抖着,呻.吟着,然后再次在些微的疼痛中被强行擘.开,巍巍地绽开花瓣,继而怒放花颜,由着一点花.心,被那人细细赏.玩,重重采.撷。 她承受不住地低低啜泣,却又贪婪地和他偎得更紧,让他更深更重地进入自己,与自己合二为一。 痉挛着在他身下绷紧身体时,她被那猝不及防袭来的失重感逼得叫出声来,原本曜石般的眸子一片迷离,失了神般半天捕捉不住眼前的事物。 而他尚游刃有余,俊秀的面庞温柔却克制,清亮的眸子专注地望着她,小心地把握着节奏,看着她无可救药地在自己的掌握下沉沦。 她低低地呜咽着:“唐天霄,我喜欢你。可我并不想这么喜欢你。” 他浅笑,似也沉醉于她的沉沦。 是荼蘼盛放的时节了。 一丛丛,一簇簇,白如银,雪如玉,芳气袭人,醺然欲醉。 梨花雪后荼蘼雪,人在重窗浅梦中。 第73章 可浅媚醒来时已是清晨,而床畔已经空了。 她敲打着酸疼的腰从床上滑下时,才看到唐天霄已经穿戴整齐,负手站在窗前向外眺着碧天轻云,俊秀的面庞缥缈而安恬。 素常在宫中行走,他只穿着家常的杏黄袍子。 即便行走在闹市之中,若人们不留意到袖口似隐似现的金线蟠龙,也只会把他当作出身书香门第的贵家公子,风流雅措有余,沉雄豪宕不足。 其实他不像帝王,更像随心所欲的江南文士,兴至则对月饮酒,情来则携美花下……那样逍遥快活的日子,更胜神仙。 便如此刻。 可浅媚只着了罗袜,蹑手蹑脚地走到他身后,踮起足,双手蒙上他的眼睛。 他的面庞便在她的掌心下柔软,她甚至感觉得到他温柔的笑纹有掌下轻轻扬起。 他反手搭上她柔软的腰肢,微笑道:“浅媚,你想让我猜是谁?” 可浅媚压着嗓子,用轻柔温软的声线慢慢地答:“天霄,我是清妩。” 唐天霄身体一僵,猛地拍开她的手,转过身愠怒道:“老是和朕提她,有意思么?” 可浅媚怔了怔,忽然便也怒了,一甩手说道:“和你开玩笑也不许吗?好,我不提她,有本事你自己心里也别提她!” “谁心里提她了?” 唐天霄气恼,“闯了一堆的祸还敢和朕置气!你胆子也太大了!” 可浅媚眼圈便红了,扁了嘴瞪他,好一会儿才披了衣服,走到梳妆桌前梳发,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唐天霄的怒气并没能维持多久。 等可浅媚披着长发,背过脸去擦眼睛时,他已走过去,坐到她身边静默了片刻,取过妆台上的银梳放到镜匣中。 可浅媚哽咽着冷笑:“嗯,宁淑妃用过的东西,我自是不配用。” 唐天霄没有答话,却从怀中掏出一枚样式甚是寻常的桃木梳子,捉过她的手,放到她掌心。 可浅媚看着那梳子,只觉十分眼熟,一时却记不起曾在哪里看到过。 唐天霄沉静地望着她,慢慢道:“中原还有个习俗,只怕你不知道。” “什么习俗?” “新婚合衾后的第二天,新娘梳过的梳子都会保留下来。一直到很久很久很久之后,两个人老了,有一个人先去了,剩下的那位,会把成亲时的梳子折作两半,一半放入棺木,另一半留着,直到剩下的那位也去了,带了半把梳子和爱人归葬一处,这梳子,便算是一生完满了。” 他叙说时声线很和缓,而可浅媚静静地听着,托着掌心那把梳子,竟似看得痴了。 极平凡的梳子,半圆梳脊刻着流云的花纹,不过寥寥数笔,倒也简洁流畅,细看竟有些悠然出尘的味道。 果然是两人在山中同寝的第二日,她曾用过的那一把。 她的唇动了动,低声道:“你什么时候去把这梳子找回来预备留着好哄我的?” 唐天霄轻笑,“我自是早就预备好哄你了,所以当时便藏了起来。不只藏了这个呢!我还留了一件东西哄你。” 可浅媚睁大眼望向他时,他已低下头,解下腰间素常佩的荷包,递给她。 “打开看看。” 不过是月白缎面的普通荷包,只是御用之物,做工总是精致。 光泽幽幽下,绣了连理枝,比翼鸟,翠叶朱翼,极是灵秀隽妙。 可浅媚疑惑地解开荷包,已见着一颗眼熟的玛瑙珠钻了出来。 拿指尖拈住,轻轻一拉,竟是一枚同心结。 柔软黑亮的头发所编,样式很简单,下端用缀了玛瑙珠的红丝带束住。 她的心口忽然剧烈地跳起来,鼓点般咚咚敲着,堪堪要迸出胸腔。 她一眼能认出玛瑙丝带是她那日起床后丢了的那一条,而头发呢? 她曾截了一段自己的头发,又曾以一记窝心脚的代价,截下了他的一段头发。 第二日,玛瑙丝带不见了,桌上的她的头发,地上的他的头发,也一齐不见了。 她受了那记窝心脚,后来又在山上受了重伤,便再没有去追问头发的下落。 如今,却是整齐精致的一枚同心结落在掌中。 同心结发,结发同心。 他竟悄悄地收拾起来,每日扣在腰间么? 唐天霄微笑道:“这个同心结打得还好看吗?我以前看人家打过结子,不知多少的花样,可我只记得这一种,打了十多次,才打成这样。问靳七,说还挺漂亮的。你说呢?” “漂……漂亮。” 可浅媚声音又有点沙哑,仿佛还在哽咽,眼睛亮晶晶的尽是水气,却弯弯地向上扬了开去,“我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同心结。” 她说着,已小心把同心结放回荷包里,低头扣到自己腰间。 唐天霄忙伸手去抢,“喂,那是我的。” 她只一闪,便逃了开去,扬一扬唇角道:“是我的,你刚给我了。” “我不过给你看一眼而已,什么时候说给你?” “你刚说还留了件东西哄我,既是留着哄我的,自然是我的了,对不?” 唐天霄无语,好一会儿才道:“罢了,你收着便收着,别弄丢了。” 可浅媚点头,“我不会弄丢……大约你才会弄丢吧?你那么多的妃嫔,给多少人留过梳子,打过结子?” ======================= 第74章 唐天霄忍不住呻吟:“喂,丫头,你以为天下有几个女人有你这样的胆子,新婚之夜跑来割我头发?” 可浅媚得意地摆弄着腰间的荷包,并不答话。 唐天霄从身后拥住她,轻轻叹息:“你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可比。别再疑我,别再怄我,好不好?” 可浅媚抿着唇嘿然道:“大周皇帝才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能及。我什么时候怄你了?我又怎么敢怄你?” 唐天霄苦笑:“我们在一起也有这么多日子了,你且自己说,私底下和我相处时,你有把我当皇帝么?我又和你拿过皇帝的势派来压过你么?” 可浅媚眸子闪亮,笑容得意顽皮,却不答话。 不知什么时候起,若无第三人在场,他与她像寻常夫妻一样直呼彼此名讳,你我相称。他固然诸多纵容,而她也没了最初对他的敬惧之心了。 唐天霄又道:“我的妃嫔自然不少。摄政王还在时便为了娶了一堆的后妃,哪一个背后没有盘根错结的利害关系?又敢向谁真的倾心相待?我自己曾经中意的两个,你也早就知晓。雅意、清妩,如今各有所爱,朕枉为天子,却再不能挽回她们的心意。” 可浅媚点头,“其实你是想挽回的,只是挽回不了而已!” 唐天霄恼得想拿针线来缝了她的嘴,恨恨道:“就见你一天到晚伶牙俐齿,有事没事便来尖刺我两句!却不知你自己背地里又是怎样的。那陪你看日出舞长鞭的美少年,也不知有没有拉拉小手亲亲小嘴什么的,偏偏还不断喝我的干醋!” 可浅媚眼珠咕碌碌转了两下,上前便抱住他的腰,八爪鱼般蹭在他身上,笑道:“不喜欢你,才不喝你醋呢!” 这话一出,连一再用清妩激怒他也成了用情太深的明证了。 唐天霄完全失语,只觉身体给她蹭得阵阵发紧,只得拥了她笑骂道:“你这小妖精!我怎么就遇着你这种怪物了?” -------------------------------------------- 巳时正,唐天霄带着可浅媚前往德寿宫。 越过一道横跨东西的莲池,德寿宫已赫然在目。 这座宫殿高建于青白石须弥座上,黄琉璃瓦重檐庑殿顶,四周俱有饰以飞凤腾龙的汉白玉栏板,丹陛左右分置日晷、嘉量、铜龟、铜鹤等物。 御路两边又各设六方须弥座一个,座上立着重檐六角亭,亭身镌着姿态各异的寿字,却是为太后祈福所用。 当今宣太后久掌朝政,唐天霄又是至孝之人,因此此宫气势恢宏磅礴,并不下于唐天霄所居的乾元殿。 可浅媚脚步有点迟疑,不顾正行在大道之上,身后尚有宫人跟随着,便拿手轻轻碰了碰他的手指,低声问道:“天霄,太后会怎么处置我?” 唐天霄白了她一眼,“怕了?” 可浅媚老实回答:“怕了。” 唐天霄便哭笑不得,也不忍心吓唬她,低低安慰道:“别怕,没大事儿。到底你只是打了几个宫人,又没打皇后,呆会你只需乖乖认了大闹熹庆宫的罪过,血燕的事由朕来说。到时便是真罚,应该也重不到哪里去。了不得打上十杖二十杖的,扔你到冷宫呆上几天。等太后性子下去,皇后那里病情好转了,朕自然接你出来。” 听说要挨打,可浅媚便觉得背上有点痒,右手不自觉地便摸向腰间的长鞭。 “喂,别再打甚么馊主意!” 唐天霄低了头,将她腰间的长鞭解下,收到自己袖中,才说道,“记住了,德寿宫不是熹庆宫,若你敢连这里也闹起来,朕也不会护着你了!” 可浅媚面露不悦,扭头看着宫门前摇曳着的碧玉般的新荷不说话。 唐天霄皱眉提醒她:“那是朕的母后。便是她要打朕这个皇帝,朕也只能乖乖领杖,不敢说半个不字。” 可浅媚犹豫着点头,忽抬眸,瞳人如映了碧蓝天空的湖水般明洁干净。 她说道:“我由她处置,只因你让我由她处置。这天底下再无一人可以决定我的生死,除了我自己,和……你。” 仿若阳光凝作了一束,那样直直地贯到了唐天霄体内,立时让他通体温煦透亮,连常年灰蒙蒙的心头也似破开了一道缝,暖意融融。 他携了她的手,与她五指相扣,踏入德寿宫宫门。 他轻而清晰地吐了几个字:“天霄必不负你!” -------------------------------------------- 德寿宫正殿内,有谈笑声正隐隐传出;等得了通禀,里面才没了声息。 唐天霄踏入殿中时,便见几个素得器重的重臣夫人伏于地间见礼,其中便有沈皇后的母亲沈夫人。 他暗自皱眉,不动声色地放开可浅媚的手,道了平身,这才向宣太后叩头请安。 宣太后虽已年近五旬,依旧雍容贵气,五官秀丽,且有着和唐天霄一般的好看凤眸。 只是唐天霄总是慵懒倦怠,眸间流转的光华,往往只为眼前的美人或美酒美食;而宣太后即便面庞上蕴着笑意,眸光亦是凌厉,仿佛如刀锋般一眼能切到人心。 “天霄,正说着你呢,可巧就来了。” 她笑着,吩咐宫女搬了椅子在自己跟前坐了,目光却投向了依然垂着眼帘跪在下面的可浅媚。 “这就是……你那位淑妃?给你找出来了?” ========================================== 第75章 可浅媚入宫不久后也曾随诸妃一起过来向宣太后请安,但当时她尚未受宠,宣太后也未曾留心。 周帝年纪渐长,行事甚有分寸,沈皇后虽然脾气大了点,尚能维持后宫祥和,于是她颐养天年之余,只在朝政大事上留心,并不过问后宫之事,竟不晓得可浅媚的样貌。 此时听宣太后问起,可浅媚不敢怠慢,垂着眼帘低了声音答道:“是,臣妾便是可浅媚。” 宣太后点头,端过茶盏慢慢地啜着茶,向唐天霄说道:“我总算晓得你为什么宠着这丫头了。长得果然和之前那个清妩丫头很是相像,只是个儿要矮些,这眼珠子也似太灵活了些,不如清妩温柔有礼。” 唐天霄笑道:“母后说得是,她出身北赫,马背上生活惯了,自是不像南方大家闺秀那般娴静。至于这个儿么……” 他也已注意到可浅媚远没有一般的北赫女子那般高大,甚至比许多江南女子还要娇小些。 他只能沉吟着继续道:“浅媚年纪尚小,再隔两年或许会高大壮实些。” 宣太后笑道:“罢了,没长个儿已经这么大胆子了,等真的长高长壮了,是不是打算连哀家都拽下椅来打一顿?” 可浅媚心思玲珑,一眼瞥见她身侧侍立的贵夫人面上浮着讥嘲笑意,虽不认得是沈皇后之母,却也知必被人提前告了状了,忙叩首说道:“浅媚不敢!浅媚年少无知,平日只在瑶华宫里侍奉皇上,其他万事不知,万事不理,忽被皇后召去,口口声声说浅媚害了龙嗣,又不容浅媚辩解,遣了卑贱宫人便向浅媚动手。浅媚怕被她活生生打死,这才打开那些下人逃了出来,等候皇上为我作主。” 沈夫人闻得她说女儿的不是,忙道:“淑妃这是什么话?皇后素来贞良贤德,你几时听说过她处事不公了?不过问几句话,便被你目无王法打成那样,还敢颠倒黑白,说她想活活打死你?太后娘娘,你看她小小年纪便如此血口喷人,是不是这番邦蛮夷之人,都没法说道理呢!” 可浅媚低头道:“那恐怕是宫中之人以讹传讹误会皇后了。怎么许多宫人都劝我小心,说皇后娘娘手段厉害,当年宁淑妃受宠,她叫进熹庆宫一顿棍子下去,差点命丧当场。又道宇文贵妃怀了龙种,皇后娘娘后位不稳,这笑里藏刀的,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口齿清晰伶俐,虽不高声,却人人听得清楚。 其实沈皇后骄狂,宫中无人不知。 但沈度大将军是朝中手握重兵的将领之一,沈夫人又是宣太后的堂妹,素受尊崇;周帝与沈皇后又是帝后情深,偶有在跟前提及沈后一句半句不是的,立刻被责罚了远远打发了去。久而久之,谁又敢在唐天霄或宣太后跟前说他们半句不是? 如今可浅媚只以下人之口置身事外般朗朗说出,沈夫人不由一身冷汗。 她还未及辩解,唐天霄已喝止道:“浅媚,朕就说你头脑简单,甚么人的话都信。凤仪素来贤惠,当日宁淑妃之事也另有因由,你只听那些小人搬弄是非,怪不得酿出这些祸事来!” 可浅媚忙接口道:“是,皇上教训得有理,浅媚知错了!愿听凭太后发落!” 宣太后不紧不慢地继续啜了两口茶,才转动凤眸,看了唐天霄一眼,“听说昨天她闯了祸,居然逃得无影无踪,连皇上都找不着?” 唐天霄侧身笑道:“她闯了祸,也害怕得很,自然不敢回瑶华宫,却早就遣人告知儿臣了,并无逃走之意。” “嗯,你纵她纵得也太过头,不然也不致这般无法无天。” “是,儿臣以后必定好好管教于她,不许她恃宠生骄。” 宣太后哼了一声,道:“血燕之事尚未了结,你倒打算这样糊涂过去了?那你怎么向宇文贵妃交待?又怎能担保日后不会再有毒害龙嗣之事?” 沈夫人应和道:“对呀,皇后也正为龙嗣之事日夜不安,急着要查出真相,哪里是有心要为难谁呢!” 唐天霄叹道:“浅媚性情纯良,又是异邦之人,宫中并无心腹之人,哪里懂得那些药材配伍害人之道?落胎之事,且容慢慢清查,若真与浅媚有关,朕也绝不姑息。” 宣太后道:“事关龙嗣,那是何等大事?怎容慢慢清查?何况还累皇后受了这等委屈,若不查出个青红皂白,如何对得起她?罢了,皇后现病着,少不得我这把老骨头活动活动,亲自来查上一查了。” 唐天霄立时皱眉,陪笑道:“眼看母后生辰在即,怎好再让母后受这等琐事烦心?不如儿臣亲自来查吧!” 宣太后摇头,“不成。你满心里疼着淑妃,又宠着贵妃,皇后也是心坎上的,第一便失了公允,哪里查得出什么真相来?不如哀家来查,也可旁观者清。” 唐天霄还要说话时,宣太后放下茶盏,摆手道:“这事就这样吧!委屈可淑妃先在德寿宫住上几日,待查清无事,自然放归。血燕曾由杜贤妃经手,她也难脱嫌疑,所以哀家已经把她召来,如今也关在后殿。” “贤……贤妃?” 唐天霄咳了一声,无奈道,“那……一切便交予母后吧!” 宣太后扭头吩咐:“先带淑妃到后面庑殿休息去。” ============================================ 第76章 可浅媚闻言,抿唇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柔声道:“去吧,母后素来公正,不会冤屈了谁。记住了,不许闯祸!” 可浅媚便红了眼圈,模样很是委屈,却到底立起身,随了前来引路的宫女出了大殿,一径往后面去了。 唐天霄叹气。 她委实不像她外表那般娇俏柔弱。幸亏先将她的长鞭取走,不然即便他嘱咐再嘱咐,也指不定会闹出些什么事来。 ------------------------------------------- 记住了,不许闯祸。 唐天霄很担心,但可浅媚真的记住了。 是因为那是他的嘱咐么? 仗着一副好身手,仗着在北赫的特殊地位,她向来行事泼辣随性,刀里血里经历得不少,自以为聪明机警胆色过人,可如今,她才发现原来自己远没有想象中的那般坚强刚毅有定力。 庑房外虽有人守着,但屋中收拾得倒还整洁,卧具茶具等物都是她进来后宫女才抱进来的,一色俱是崭新的。 推开窗户时,便有芭蕉的阴凉绿意和着大片阳光悠悠荡入,阶下植着各色牡丹,此时正当盛放时节,姚黄魏紫,凝霞散锦,各竞风流,华美多姿,馥郁的香气袭来,连衣带都似沾了挥之不去的芳香。 她伏在窗棂上,很想一跳便跳出去,纵然还在囚笼里,到底不再是这样方寸之地的囚笼,连探手摘支牡丹都没法,更别说到外面探探,问一问这会子唐天霄去了哪里,猜一猜他晚上会不会过来。 可他临别时那般无奈而担忧地望着她,叮嘱她不许闯祸…… 那一刻,她摸向腰间长鞭的手抓了个空,却抓着了晨间被她抢过来的荷包。 心里忽然便踏实,仿佛走到哪里,都有他的目光远远相随。 从什么时候起,她也开始和别的妃嫔一样也在冀盼着帝王的目光,不但盼着他每日每夜陪着自己,甚至盼着他每时每刻陪着自己。 ——盼他对着她时,眼睛里只有一个她。 赢得帝王宠爱,本是她来到中原的目的之一,但并不是她的目的的全部。 不过,即便是全部了,大约也不妨事吧? 只要他的眼睛里只有她,她的眼睛里,不妨也只容着他。 喜欢不喜欢,其实很简单。 简单得就像唐天霄用两人的头发编成的同心结。 她把同心结抓在手上,抚摸着那乌黑漆亮的发丝,两颗玛瑙珠滚在指间,鲜艳通透的色泽,像指间迸出的一双并蒂花骨朵。 若能绽开,必定妍丽芬芳,酿出一室清绝香气。 “我惨了,我好像真的喜欢你了……很喜欢,很喜欢……” 她趴到床榻上,皱着眉,笑得发苦,却又很快舒展开来,颊间一对梨窝深深,笑容随着眼眸的通透也那般通透明亮起来。 哪怕身陷囹圄,哪怕前途莫测,只要他真的待她好,真心将她护翼在自己身后,一切必将迎刃而解。 ——便是虚情假意,拿她和其他妃子并无二致地看待着,也没关系。 爱或恨,有了抉择,也便轻松了。 只不过,若一梳梳到白头偕老的梳子都是妄言,若亲手编的同心结发都是梦想,这世间所谓的真情,未必太过无趣。 心里隐隐在抽痛时,她却扬一扬唇,自信地笑了起来。 她握紧手中的同心结,低低道:“唐天霄,你不许负我,不然,我绝不饶你!” ----------------------------------------- 傍晚时分有太后宫中管事的嬷嬷过来,细细询问当日血燕之事。 可她知道的还不如嬷嬷事先查到的消息多。 嬷嬷叹道:“淑妃当真不记得皇上是哪一天赐的血燕了?也不记得是哪一天送给宇文贵妃的了?” 可浅媚愁眉苦脸道:“皇上若开心起来,三天两天赐下东西给我,我不过当时看一眼,吃的用的全是宫里的份例,贤妃姐姐给安排得好好的,哪里还管这些事?听说旁的宫里都有宫女专司这些事务,可跟我进宫的侍女连中原话都不会说,想管也无从管起。我又不是做生意的,难道叫我天天拿支笔来记每日进了多少东西出了多少银子?” “把血燕送给宇文贵妃大约是什么时候也一点都想不起来吗?” 可浅媚想了半天,终于想出一点眉目:“我和杜贤妃带了礼物一起去探望贵妃统共才两次,第一次时我刚入宫不久,尚未得皇上如召幸。如果那时送了血燕,沈皇后这么个聪明人,想来不至于笨到陷害我没得宠幸就想着夺宠吧?那么必定是第二次了。第二次去时荼蘼将开未开,已经有点花香透出来了。嬷嬷去查一查,明漪宫里的荼蘼是什么时候开花的,便是我送血燕的日子了。” 她转头望向脸上爬满皱纹的嬷嬷,笑道:“嬷嬷说我是不是很聪明?连这个都能想得起来!” “哦……哦……” 嬷嬷望着她,不知是好气还是好笑,“淑妃……的确聪明。” 可浅媚叹道:“可惜我实在想不起那次到底送了什么,礼品里真的有血燕吗?当时托在宫女手里的,就四个锦匣而已。嬷嬷不妨找个懂北赫话的人去问问我那两个侍女,或许她们曾帮收拾过,多少记得一点。” =============================================== 第77章 嬷嬷踌躇了片刻,无奈地叹道:“问过了。淑妃娘娘的两名侍女,根本不认得血燕。这事儿……哎,且再查着吧,淑妃娘娘也多想想,平素还有哪些人可以进娘娘卧室,保不住有人心怀叵测暗地里来了个偷梁换柱嫁祸江东也未可知。” 她这样说着,显然也是不信这么迷糊的一个小宫妃有那等本领,能带着两个语言不通的侍女弄来那些宫中禁物来暗害他人了。 可浅媚拔下头上一根镶宝的金簪子,塞到嬷嬷怀里,说道:“还请嬷嬷多多费心,快快查出真凶来还我清白。一个人困在这屋子里,着实闷得很。” 嬷嬷推拒着不敢接时,可浅媚又道:“这个是请嬷嬷去帮我预备点东西的。” “什么东西?” “前儿御厨房里做了一味八宝小丸子,很是好吃,让他们再帮我做一碗来。再则日长无聊,请帮我装点水果或果子过来吃吧,桃子、李子和瓜子松子核桃之类的,我都爱吃。” 嬷嬷动了动唇,干笑着接了过去,转头带着小宫女匆匆离去。 可浅媚见门扇关上,取了荷包,在手中轻轻地抛着,接着,轻笑着和着自己的动作念道:“想得起,想不起,想得起,想不起,想得起……” 玩得烦腻了,她望向窗外,月牙般向上弯起的明眸闪过讥嘲和不屑,低低道:“我想得起想不起,为何又要告诉你们?” 太后身边的人,自然不会把区区一根金簪子放在眼里。 何况身畔还有从人,又询问着这些随时可能要人性命的宫中秘案,哪里敢收这等公然贿赂? 只是显得她天真蠢笨,白白长了副好皮囊而已。 再则,哪个心怀鬼胎的罪人敢要东要西,甚至记挂着打发时间的零食? 她只想做个活得长长久久的笨人而已。 就像,唐天霄对着任何一个宫妃都是那样温和多情,其实只是当个长长久久的太平皇帝而已,并不是真的对每个宫妃那样情深款款。 暮色渐起,她的唇边有笑,眸光却黯淡下来。 其实哪里都是一样的。 无论是北赫王宫,还是大周皇宫。 有权势的地方,就有争斗; 有女人的地方,就有争宠。 ------------------------------------------ 这晚的睡梦里,她看到了记忆中那个风姿卓然目光温厚的男子身影。 他将她牵在手里,与她并肩走着,绿绒绒的草地被踩得悉悉碎响,他沉重的叹息,似把她的心也踩到了脚下,那样悉悉地碎响着。 她便仰起头,向他许诺:“七叔,我帮你,我帮母后。何况,我也想去中原。” 她远眺着南方一望无际的草原,叹息:“我也想看看,中原的景色是什么模样。” “五年了!” 他悠悠地向她叹息:“若势不可为,我宁愿你过得开心些。” 可为或不可为很复杂,喜欢或不喜欢却很简单。 在她还没懂得喜欢不喜欢的时候,她已学会仰望他,将他的每句话当作金科玉律,直到……遇到那个长得和她很是相像的女子。 她眉眼如画,声音清澈如水,那样轻轻地叹息:“浅媚,你不该去。那个地方,那个人,有一点血性的女子,都不该去。” 她撩动丝弦,在琴声泠泠里郁郁地说道:“你听过那支《薄媚》么?西子死了,沉于越溪……她爱的故国,用她殉了爱她的君王。” 仿佛有越溪冷冷的溪水漫天涌上,堵上她的口鼻,她失声惊叫,却在惊叫时听到了女子心碎的哭泣。 --------------------------------------------- 可浅媚猛地坐起,推开不知什么时候蒙到自己脸上的锦被,擦一擦额上的汗水,重重地吐了口气。 又做梦了。 可又似乎不是梦。 她真的听到了女子隐约的哭泣。 幽细,悲伤,委屈,心给揉碎了般疼痛的哭泣,听来有几分耳熟。 她披了衣,推开窗扇时,那厢立刻有守着的内侍跑过来,警惕地望向她。 月上中天,虫鸣啾啾,正是半夜时分。 谁若这时候不睡觉,总是惹人疑心,何况还是个身负武艺的异邦女子。 她也不掩饰自己的疑惑,继续向外张望着,顺便问内侍:“太后宫中哪里来的哭声?半夜三更的,把我都给吓醒了!” 内侍松了口气,到底低声答道:“禀淑妃,是贤妃娘娘在那边房中哭着呢!” 可浅媚失声道:“贤妃姐姐?她怎么了?” 内侍答道:“这个……奴婢不知。” 可浅媚冷笑道:“不告诉我,我便不知道么?还不是和我一样,被皇后栽污了,说我们谋害龙嗣?真真好笑得很,若她想嫁祸给我,早该避了嫌总不去我房中才是,还会帮我收拾东西,连个有毒的血燕也经了她手引人疑心?” 内侍不敢回答。 可浅媚继续道:“其实宫里谁不知道哪位娘娘最想着害了他人龙嗣呢!换了我,五年下不出个蛋来,也早着急了!如果换了她是文臣的女儿,或者异邦的公主,这会子只怕骨头都给敲散了!还容她躺在床上拿腔作势?” 她的声音极是脆朗,此时寂夜沉沉,只怕连关在别处的杜贤妃都听到了,一时竟止了哭泣。 内侍唬得忙道:“淑妃,太后娘娘一向睡得浅,千万低声,莫要扰了老人家睡眠。” ============================================= 第78章 可浅媚闻言,哼了一声,砰地关上窗户,果然再不出声了。 她料定血燕之事必是沈皇后所为,但屡次提起都无人理会,反是一向待她甚好的杜贤妃受了牵累,大是不忿,冲口说了,心中也是后悔。 将同心结握在手中,她托着腮,已是烦恼。 “你在打什么主意呢?” 她喃喃道,“沈家就是再厉害,难道连你这个大周天子也怕了?” ----------------------------------------- 第二日第三日,嬷嬷照旧过来问问她可曾想起什么可疑的人或事,见她一脸的迷糊,倒也不急着逼问,随即便离了她的屋子,继续去催问杜贤妃。 她不晓得杜贤妃那里又有多少可以问的,几乎每次进去,都要有个四五个时辰,连午膳晚膳都不得安宁。 于是,那曾再三被唐天霄逾扬为“贤德”典范的杜贤妃,不时在屋子里痛哭失声。 可浅媚甚至有点疑心,这嬷嬷暗中是不是受了谁的嘱托,一定要找出替罪羊来,只是万不能拉了她作替罪羊。 否则,为什么大闹熹庆宫的是她,送血燕的是她,却不来苛问她,只揪着杜贤妃不放? 这日午后,她正在榻上假寐,忽听门前似有人低声交谈,忙推了窗往外看时,便见到了唐天祺笑嘻嘻的面庞。 她欣喜道:“唐二哥,你怎么来了?” 唐天祺笑道:“到德寿宫,自给太后请安来了。” 她抬眼望望天色,道:“这时候,太后该在午憩吧?” 唐天祺双臂趴到窗棂上,嘿嘿一笑,“没错,所以我只能在宫里四处走走,顺路看看你了。” 唐天霄虽有几个异母的兄弟姐妹,但不是早夭就是出嫁,算来唐天祺这个叔伯兄弟,已是和他最亲的了。 加之当日平定康侯时他立过大功,宣太后和唐天霄俱是另眼相待,因此常在宫中走动。 即便跑来看可浅媚这个被软禁的妃子,看守的内侍也不敢阻拦,竟由着他们一内一外,隔着窗子说起话来。 见内侍自觉地走到稍远处,唐天祺才压了声音笑道:“是皇上叫我来看看你呢!” 可浅媚撇撇嘴,道:“他为什么自己不来?陪着他的好皇后么?” 唐天祺噗地笑道:“怪不得皇上说你现在了不得,动辄就吃着干醋不让他好过,果然呢!” 可浅媚脸一红,道:“谁吃他醋了?只是皇后受了惊吓,他们帝后情深,自是要去看望的。不晓得有没有多陪陪宇文贵妃?那位也病得不轻呢!” 唐天祺拿指头叩着窗棂,促狭笑道:“看着,看着,这还不是吃醋呢,连宇文贵妃的醋都吃上了!” 可浅媚瞪着他,伸手便到腰间摸长鞭。 可惜还是没能摸着鞭子,只摸着了那只装着同心结的荷包。 抚摸了半晌,她叹道:“我不吃醋。他有后宫三千,那许多的醋,我吃得过来么?” 唐天祺听她这话,倒似有点凄凉之意,不由怔了怔,才道:“你也不用多心。皇上虽没来这里,可心里也时时牵挂着你呢!昨晚叫了我一起喝酒,喝得多了,几次和我提你。听他口气,似极怕你在太后宫里再闹出点事来;可这两日你又偏生安静得很,他又在猜疑你是不是心里不痛快,怕你憋出病来。我看不过去,这才主动说代他来瞧你。” 他犹豫片刻,又道:“这两晚他独寝在怡清宫了。可我不觉得他是在想那位故去了的宁淑妃。” 这一次,可浅媚连耳朵根子都红了。 那日清晨,唐天霄亲自领了她自怡清宫出来,却是许多宫人都瞧见的,不问可知,他们当晚是同宿于怡清宫了。 许久,她问:“血燕之事,太后那里可曾查出眉目了?难不成打算关我一夏天?” 唐天祺皱了皱眉,漫不经心地投往德寿宫正殿檐下的金龙和玺彩画,懒散道:“人人都说,杜贤妃嫌疑最大。” 可浅媚心下一寒,问道:“那你认为呢?” 唐天祺倒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想法,倚着窗棂叹气:“我认为她比较倒霉,怎么就和你住在一起呢?” 仿佛有一团火苗自胸前蓦地窜出,腾着浓浓的烟雾让人透不过气。 可浅媚想抬高嗓门,却反而压抑得低了:“你是说……我连累了她?” 唐天祺摘了一朵牡丹,慢慢地在手中捻着,低声叹道:“谋害龙嗣的罪过,总得有个人认下吧?” 可浅媚握紧拳,道:“为什么是她?” “不让她认下,难道让你认下?” “如果不是她,也不是我呢?难道也必须让我们认下?” 唐天祺将盛绽的牡丹花瓣一瓣一瓣地摘下,低头道:“你自己不也说过了?只怪她是文臣的女儿,而你是异邦的公主。你死了,自有定北王陈兵以待,坐镇边关,北赫的李太后再怎么心疼你,北赫的骁勇骑兵再多,也没法真的为你出头报仇;文臣的女儿么,更不必说了,古来就有那句话了,百无一用是书生。杜得盛……老了!” 她随口和内侍说的话,原来竟一字不落地传到了唐天祺耳中。 自然,也会传到唐天霄或宣太后耳中。 可他们,竟不约而同地保持了缄默,视若无睹,听若未闻。 可浅媚的掌心已经捏出汗来,低声道:“我倒不知道,沈家竟有这等厉害了!” 唐天祺垂着头,忽然叹道:“若我父亲在,或者……或者我大哥在,断不容沈度猖狂至此。需知当年天下初定,满朝文武,十之七八是我那父兄的人,或者和他们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皇上别无选择,只能选择重用外戚,并借外戚之力平制衡边关宇文氏、庄氏之力……” 他慢悠悠说着,忽然望向她,苦笑道:“我和你说这些……丫头,你懂么?” 可浅媚不屑地白了他一眼,道:“你以为我是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吗?” 唐天祺点头,道:“也是,你该懂的。我听人讲过你的事,你可不是宁清妩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闺阁弱女。皇上若得你倾心相助,想来以后也不会常常不快活了!” 可浅媚忙笑道:“你又胡说了。皇上九五之尊,天下在握,又怎会不快活?” 唐天祺暧昧地笑了笑,“又和我装!如果你真的看不出皇上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特别开心,那他素日的心思,也算是白用了!” 可浅媚心头突突直跳,低头玩着荷包,飞快转过话题:“你是吃干饭的么?” “嗯?” “你不只是成安侯吧?你手里不也有很多兵马吗?全是干饭的?” “我的兵马么……” 唐天祺盯着手里被摘得只剩了花蕊的牡丹,自嘲道,“也差不多是吃干饭的了……” 可浅媚却不解了,疑惑地望他半晌,实在看不出什么来,遂道:“不管你是不是吃干饭的,皇上是不是吃干饭的,总不能让无辜的人当替罪羊罢?何况……何况她不但是一品宫妃,也是……也是他的妻子之一。” 她自己说出了口,也不由地抱了抱肩,仿佛这样阳光正好的初夏午后,也有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森森寒意,针尖一样往肌肤里扎。 唐天祺叹一声,随手甩掉摘尽花瓣的残枝,答道:“那些事自有皇上料理妥当,你又何必想太多?便是真的拿她顶了罪,牺牲的也是他自己的妻妾,于你还少了个眼中钉呢!” 可浅媚怒道:“谁把她当眼中钉了?” 唐天祺点头:“嗯,她不是你眼中钉,只是你是她眼中钉,也是其他后妃眼中钉。你不拔她们,她们早晚来拔你。不信你试试,若你有一天失了宠,看看会有多少曾经对你笑脸相迎的宫妃毫不犹豫把你踩到脚底下。” 可浅媚哂笑:“踩我?唐二哥认为我会惧怕这样的小人?” 唐天祺已忍不住,伸出手来想揪她耳朵,见她侧身避过,依旧一脸不驯,咬牙切齿般低低喝道:“好罢,你不听我的话,小心日后给人打折了腿,看你还犟不犟了!” 二人正在交谈时,那边已有宫女奔过来,扬声道:“成安侯,太后醒了,正在问起你呢!” “哦,我来了!” 唐天祺急急应了一声,待要离开,又扶了窗棂向她叮嘱,“记好了,别惹事,别逞匹夫之勇。你身手再好,皇宫也不是你逞匹夫之勇的地方。估计再熬个一两天的,皇上就可以把你接出去了!” 他吐吐舌,做了个鬼脸,“不过多半会把你扔哪个冷宫里呆两天,到时我再去瞧你。” 说完,他向守卫的内侍扬了扬手,这才飞快跑往正殿去了。 内侍显然早已得过吩咐,远远地避在一边,直到这时才又回到房门前守着,拿出一副尽忠职守的模样。 可浅媚依然开着窗,握着荷包望向杜贤妃关押的屋子,只觉指尖阵阵地发冷,仿佛锦缎的面料上凝了层冰,油脂般腻在了手上。 杜贤妃算不上多贤惠,也许也算不上多好的女人。 她待可浅媚的好,只怕一大半出于自己的私心。 既收揽了人心,又讨好了君王,顺便把最有威胁性的对手放到自己眼皮底下,也方便从旁监视,或就中取利。 费尽心机,其实也无非想多分一星半点君王的宠爱。 可惜,她的夫,她的天,把她的命,看得比一匹爱马,一条忠犬差不多。 高兴时便去逗引爱惜一番,以让它更好地供以驱驰,或更忠心地看家护院;不高兴时一脚踢在一边,它还得反思是哪里伺侯得不周到,连怨恨都不敢。 它一定没想到,危急之时,主人也会毫不犹豫拿它去换更值得保护的人或物。 只因它根本没想到,主人其实只把它当作了一条狗。 ——也许牺牲它所换得的,也未必有多重要,只是在主人心目中的地位,胜过了它而已。 可浅媚身上愈发觉得凉,慌忙将窗扇关了,然后倚在窗边,打开荷包。 荷包里的乌发细致地缠绵作一处,编得极是细致,依然能让人感觉得出那双主宰他人生死的手在编织时的诚意。 如果他只是把她当作了更珍贵的一匹马或一条狗,他本没必要这般讨好她。 她这么想着,手指便似渐渐回过暖意来。 只是同心结上扣着的红丝带,在紧关门窗的屋子内显得暗昧不清,倒像是蜿蜒而下的一缕鲜血。 而那对花骨朵般的玛瑙珠子依然通透,幽幽莹莹,似两滴朱红色的泪珠。 =============================== 第79章 可浅媚一直没有再开过窗扇。 自唐天祺离开后,杜贤妃那屋里就再也没有安宁过。 不再是哭泣,而是惨叫,一声接着一声的惨叫和喊冤。 伴随着惨叫的,是棍杖敲击在身体的扑打声。 傍晚之后,杜贤妃连冤枉二字都喊不出来了,换作了哑了嗓子气续都续不上来的哀嚎,却是一声接不上一声的哀嚎…… 可浅媚拥着被坐到床榻的最角落里,心脏的跳动几乎没有平稳过。 她下意识地掩住耳朵,让自己不去听,不去想象,也不去思考目前杜贤妃的模样。 她是高门大户的千金小姐,她是一品的宫妃,她有着万万人之上的丞相的父亲…… 她曾美丽端庄,挺着笔直的肩背傲视后宫,她曾食不厌精,脍不厌细,身裹最珍贵的绫罗绸缎,依然有君王含情凝眸,亲手为她披一件御寒的披风…… 可一转眼,她却在这一点点昏暗下去的宫殿里为不属于她的过错辗转哀嚎,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可浅媚不晓得,她是不是应该为自己庆幸。 她不但有个想护下她的皇帝唐天霄,还无意间与在朝中有着举止轻重地位的唐天祺结作了兄妹。 庄碧岚清贵雅秀,风姿卓绝,她早有耳闻,甚是倾慕,因此见面后有心和他亲近结交;但唐天祺却是个意外。 她也没想到,天家贵胄的唐天祺,怎么一听结拜,也会那么欢天喜地凑了过去,好端端地把兄长的妃子认作了妹妹,而且真把她当作妹妹一般相待甚好,连得了什么希罕物事,也会遣人送一份到瑶华宫里来。 他刚刚离开,杜贤妃便被从每日的讯问转作了刑讯逼供,她不难想象他在其中起的作用。 当然,还有他身后的唐天霄。 天色完全黑下来时,杜贤妃的惨叫声终于停了下来。 有宫女进来掌了灯,奉上几样精致的饭菜。 可浅媚悄悄开了窗,向屋外张望。 夜晚的德寿宫,处处结了明亮的六角绫纱宫灯,或龙凤呈祥,或福寿无边,或丰年有余,俱在昭示着如今太平盛世,歌舞升平,把金色的琉璃瓦耀得明光灿烂,华彩灼灼。 阶下依然牡丹飘香,在黑暗里挺立着高贵的风华,可不知为什么,这等富丽的香气中,可浅媚似闻到了一阵阵浓烈的血腥味,中人欲呕…… 她果然还是太过天真。 自以为见多了刀光血雨,可另一种杀人不见血的软刀子,她见识得还远远不够。 内侍见她久久不动筷,上前讨好地陪笑:“淑妃娘娘,快进去用晚膳吧!若是饿出病来,皇上不知要怎么着担心呢!” “是吗?” “那是当然。那血燕的事,都已经查清了,都是贤妃一个贴身侍女做的,想一石二鸟害了淑妃娘娘和贵妃娘娘好让自家娘娘出头呢!连贤妃自己都不知道的,下午再三逼问,才想起这侍女有点异常。刚已经拿住一问,什么都认了。这事根本与淑妃娘娘无关,等明日皇上和太后亲自过来问过,淑妃娘娘应该就可以回宫了!” 重刑之下,何求不得。 杜贤妃给打得不死不活,无奈之下胡乱推卸到宫人身上,再去细细逼问,有个把不怕死的忠仆站出来为自家娘娘顶罪,根本不足为奇。 她终于可以回宫了,当然还是深受宠爱的淑妃娘娘,高高在上,人人敬畏,所以连德寿宫的内侍都得礼让讨好,不敢有丝毫不敬。 那么,杜贤妃呢? 她问那内侍:“贤妃不是说不知内情吗?她……可以一起回宫吗?” 内侍道:“这个……奴婢不知。一切都需等明日皇上过来和太后商议之后才能定夺。” 他犹豫片刻,又笑道:“淑妃虽曾得罪了皇后娘娘,不过也给冤枉了一场,又有皇上一力维护,想来皇后也没法追究到底。只是淑妃娘娘从此可得小心了,那位娘娘,可不是善主儿!” 可浅媚点头,忽然向那内侍笑问:“你在太后宫里多久了?” “哦,奴婢拨在德寿宫当差已经五年了!” 可浅媚叹道:“当差这么久,有句宫中老话有没有听说过?” “什么老话?” “祸从口出。” 可浅媚啧啧称奇,“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她关上窗,叹了口气,走过去吃晚膳,努力不去想这个内侍是奉了谁的命令跑来告诉她这些事,先将自己喂饱了再说。 明天便可以见到唐天霄了。 她该不该责问他怎能做到如此的薄情寡义? 哪怕,他薄情寡义的对象,并不是她。 ----------------------------------------- 第二日天气甚是煦和,可浅媚向外张望时,阳光正将阶下大片的牡丹芍药照得锦妆明媚,花颜动人,争奇竞艳,数只彩蝶凑趣儿在其中翩飞,翅翼扑展,纤巧妍丽,悠然自得,更显一番太平富贵的景象。 竟再也看不出昨日那屋里凄叫声声时的惨淡阴郁了。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宫里的牡丹一茬接一茬,照旧开得艳丽,宫里的美人们同样一茬接一茬,依然会有最美丽的盛放在君王跟前。 却不晓得明年这时候,可还有人记得曾经一再被周帝称道过的杜贤妃,或者……会不会连曾有个可淑妃都忘记了? 那样的艳阳天,她仿佛被腊月里的阴风吹过,生生地连打了几个寒噤。 这种感觉很不好。 当年她偶尔随了北赫骑兵探查敌情时,以为不过是万无一失的查探,却意外中了埋伏,差点没能冲出重围。 那次,好像也是初夏时节,中伏之前,她似乎也就在那样明亮的阳光下,冷不丁地打起寒噤…… 今天,不该是她被困在德寿宫的最后一天吗? 现在,唐天霄是在前来德寿宫的途中,还是给什么事绊住了,一时没能过来? 她侧耳听着前殿的动静,却什么也听不到,静如死水无澜。 软禁她的房前,软禁杜贤妃的房前,依然是内侍静静地值守着,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唐天霄行事随性,早来几个时辰,或晚来几个时辰,原也没太大区别。 到底是她太着意了。 或许,她从来都太高估自己。 毕竟他年长她七岁,于儿女私情,她尚涉入不深,懵懂困惑,他却已阅尽千帆,乾坤在握。 这大周皇宫,也许她真不该来,可还是来了。 她闷闷不乐,却不由地抚向腰间的荷包,向门口瞥去。 她竟是在等他。 自她被他亲自送到德寿宫那天算起,他们前后分开有七八天了。 从荆山回来后,他时时与她相见,相亲,相视而笑,竟从不曾分开那么久过。 如果他真的那样在意她,他该在解除她的嫌疑后第一时间奔过来接她出去才对。 -------------------------------------------- 门口忽然有了动静。 可浅媚抬头,门扇已被推开,炫亮的阳光耀住眼睛,一时看不清来人的模样,只觉是个很是眼生的内侍,半边脸浸在背面光线的投影里,尖着嗓子道:“皇上有旨,即刻带可淑妃前往大理寺!” “大理寺?” 可浅媚眯起眼,重复着这几个字,已是满心疑惑。 即便可浅媚对大周建制不甚了了,也晓得大理寺是掌各地刑狱重案的官衙,并不在皇宫之内,更与后宫妃嫔无涉。 ——即便龙嗣被害,妃嫔各有异心,只要外臣不参与,均可归结为皇帝家务事,唐天霄没理由把它交给大理寺处置。 何况,连个请字都未用,措词极不客气。 见她不动,那内侍又上前一步,略躬了腰,道:“可淑妃,请吧!” 可浅媚皱眉问:“皇上何在?” 内侍答道:“这个……奴婢不知。但刚是七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说是皇上的旨意,请淑妃娘娘前往大理寺。” 大约看着可浅媚神色不对,回想起这位娘娘天不怕地不怕大闹熹庆宫的手段,他的口吻总算柔和了点。 可浅媚的确又在想念被唐天霄收走的长鞭了。 但她手伸向腰间时,只摸到那只月白色的荷包,盛着她和他似有似无的同心誓言。 她沉吟着说道:“真是靳七过去传的旨?” 内侍陪笑道:“小的不敢撒谎,的确是靳公公亲自过来传的话。” 靳七从唐天霄是太子时便跟着他了,为人谨慎本分,又会揣度圣心,审时度势,因此深受宠幸,连皇后、贵妃见了他,都会客客气气唤一声靳公公。 如果真是他传的话,那无疑应该是唐天霄的意思了。 何况,这里是宣太后的德寿宫,就是借他们几个胆子,也无人敢假传圣旨吧? “那走吧!” 她当先走出房时,便见一抬青布小轿等在阶下;而她终于确定,要她去大理寺的,的确是唐天霄。 轿房侍立的两名护卫,竟是老相识卓锐和陈材。 见可浅媚步出,两人一齐屈身行礼,却依旧是原来的模样,不见一丝轻慢。 她上了轿,却是卓锐亲自上前打的帘子,并在吩咐抬轿的宫人:“抬稳些,别颠着了贵人。” 一行人遂从后边穿廊绕出,依旧转到德寿宫前,越过前方汉白玉围就的月台,一路往前行着,却离北面诸妃所住宫院愈行愈远,竟是奔往玄武门方向了。 至玄武门,宫门前早有小厮候着,从宫人肩上接过小轿,在宫门口向守卫出示了腰牌,这才被放了行,从右侧券门通过这座守卫森严的汉白玉须弥座红色城台,才继续向前行着,却已身在宫外了。 除了那次被唐天霄带到荆山,这才算是可浅媚第二次出宫。 虽然她素爱宫外的自在悠闲,但却隐隐觉得,这样的时候,只怕宫内要比宫外安全些。 掀开侧面的小帘子往外张望时,抬轿的宫人并不能出宫一步,已和方才来传话的内侍一起退回了宫。 但轿前轿后随从的人马却似更多了。 看那穿着装束,必是禁卫军无疑。 禁卫军负责守卫皇城,离皇帝和皇宫最为接近,人数并不太多,却经过层层筛选,的确是大周最厉害的一支劲旅,历来都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掌握。 闻道摄政王当权之时,禁卫军调拨之权尽在其子康侯唐天重手中。 唐天重虽然峻冷严苛,却是个百年难得一见的痴情种子,竟为了心上人交出了一半的禁卫军统领权,当时曾被人啧啧称奇。 等后来他为了救活心爱的女子放了即将到手的天下束手就擒时,人们却又绝口不提他那场梦散魂凉的倾世之恋了。 ========================== 第80章 重新打回瑞都的周帝唐天霄不爱听任何关于他的话,不愿提任何关于他的事。偶有提起被他听到的,他一改素日的宽和,重责之后赶出皇宫。 于是,这样的叛臣贼子,不提也罢。 而他…… 自是也不会和唐天重比谁更痴情不悔情深似海了。 禁卫军大权,从那时候起也重新收归皇室,名义上由唐天祺统率,但不得太后或皇帝手谕,并不允许出现大规模的调防。 再看着始终跟在轿边的卓锐和陈材,可浅媚再无疑忌,却越发地困惑。 她忍不住问向卓锐:“喂,卓无用,到底出了什么事?为什么要我去大理寺?” 卓锐顿了顿身,惊讶地望她一眼,倒也没有推搪,踌躇片刻便低声道:“淑妃娘娘,昨晚你和看守的内侍最后一句话说的是什么?” “是什么?” 可浅媚问着,自己也在回思。 那内侍晓得她应该没事了,似乎在刻意讨好她,不仅告诉她杜贤妃认下了血燕之事,还提醒她小心沈皇后的报复…… 当时,她劝他,小心祸从口出。 她甚至嘲笑了一句,“你这样的人居然能活到现在,运气可真不是一般的好!” 轿子里有点闷热,她掀开帘子的手已攒捏成拳,怒道:“有人害我?” 卓锐向前后随从张望了一眼,才紧贴着帘子很轻地说道:“别认下你没做的事。我想皇上应该不会袖手旁观。” 他只说这一句,便向前紧走几步,依旧和陈材并行,若无其事地继续走着。 他是唐天霄的心腹护卫,对他的心思也能揣测个八九不离十。 可他居然没说皇上会护下她,只说……他不会袖手旁观。 难道以她与他的亲密,也不能让他给她一个保全她的承诺? 可浅媚心头突突直跳,猛想起耳闻目睹的唐天霄所行种种凉薄寡情之事,仿佛有一道寒意自脊柱上倾灌而下,要将人冻得浑身血液都凝固起来。 他会因为她而牺牲杜贤妃,又会因为什么而牺牲她? 她不解,并且猜不透。 只因他的权衡取舍,乃是帝王的权衡取舍…… ------------------------------------------- 大理寺的格局自是不好和皇宫相比,廊庑虽是阔大,青墙朱柱已显陈旧,檐楹下的彩绘颜色早已模糊不清,应该还是当年南楚时的建筑,并不曾好好修葺过,不知是不是为了响应大周一统中原以来提倡的以俭治国。 小轿从大理寺朱色斑驳的左侧小门进去,绕过前堂一路往后行去,渐至一处小院,却连铁门也满是锈斑,院内一无花木,青砖铺墁的地面早已坑坑洼洼,砖缝间的杂草倒是长得旺盛。 临近后面那排青砖老屋前,有两株老槐张着枝丫直刺青天,其间唯一活动的生物,却是成群结队的乌鸦。 振翼肃肃,飞鸣哑哑,盘旋之际,如大片的乌云当头笼着,将天空遮得昏暗了,却觉屋前那半敞的木门更阴森了,恻恻如怪兽的大口,散着浓臭的血腥味,静候它的猎物自投罗网,一口噬尽,尸骨不留。 可浅媚心里直冒寒气,即便曾得了卓锐那语焉不明的事先警告,还是没来由地想起请君入瓮的故事。 坐以待毙从来不是她的行事风格,所以她出了小轿,并没有顺着随行禁卫军的指示走向那阴森的青砖屋子,却站在轿前,抬眸望向院墙。 院墙剥落倾欹,上方的瓦楞有一块没一块,缝隙间长了许多细长挺拔的杂草,却也算不得很高。 她正转着念头时,卓锐忽然上前,一手搭到她的肩上,另一手却伸向前方,向她道:“淑妃娘娘,请!” 可浅媚试着欲往一侧稍避,便觉他的手上立时加大力道,竟将她的肩胛处紧紧扣住,连带把整只手臂都捏得在疼痛里失了力道。 她一惊,怒道:“卓无用,你也敢来落井下石?” 卓锐低头,手上力道却丝毫未减。他低沉道:“淑妃,在下不敢。在下奉旨行事,也请淑妃……” 他的手执著而坚决地指向那扇木门。 木门被慢慢拉开,像怪兽慢慢张开的血盆大口,看得到闪着光泽的利齿,——屋里有人仗剑执戟,严阵以待。 奉旨行事…… 可浅媚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慢慢走向那扇门。 她的手指不自觉地又抚向那只荷包,却连她自己也弄不清,到底是习惯性地抚摸原来在那个位置的长鞭,还是留恋着荷包里散着两人体息的同心发结。 昏沉的树影和鸦影下,荷包月白的锦面显得苍白无力,比翼鸟悠然而视的圆圆眼珠忽然之间变得暗昧而憔悴。 ----------------------------------------- 踏入青石板的门槛,灰沉沉的老屋子像一口铁锅黑压压地扣向她。 刀戟晃动间偶尔的棱芒,如飞溅开来的灼人的火星。 可浅媚皱眉,梁柱间的陈腐气息愈发浓烈,和着血腥气扑到鼻尖,让她一阵反胃。 卓锐已松开她,只是不依不饶地跟在她身后; 屋里却有身着甲胄的官兵扯过她,将她搡向里间,再转过一道穿廊,已进了一间满是湿霉气息的屋子。 居然是个四面俱没有窗户的房间,身后的门扇一关,周围立刻黑黢黢一片,除了他们自己杂乱的脚步声和若干人沉重的呼吸声,什么也听不到了。 身后有人在肩背使力,要迫她跪下;她待要使力挣开时,双腕已被人紧紧执住,同时膝弯处被谁从横侧里伸来一脚,狠狠了踢,已疼得她屈下膝来,跪倒在地。 她咬着牙没有痛呼出声,额上却有细细地汗珠沁出。 隐约听得正中有一人坐着,呼吸有点急促,却很是威风地咳了一声,慢吞吞道:“掌灯。” 凹凸不平的青砖墙壁上,有几盏油灯陆续点亮了,幽幽暗暗的光线,也仅足视物而已。 与其说这是一间密不透风的囚室,不如说更像一间随时预备拷打犯人的刑讯室。 它的两壁均挂有刑具,暗黑肮脏,都已看不出原来的颜色。 地面上虽铺墁青砖,也已脏污一片,叫人忍不住怀疑,这屋里腥臭的气味,是不是来自刑具和地面上无法清理干净的犯人的血污。 前方乌木案几前,端正坐了一个中年官员,长脸黑髯,眉如卧蚕,紫衣金带,佩金鱼袋,正是方才命令掌灯的那位,正抚着胡须打量着可浅媚,眼神十分锐利; 一侧又搬了两张圈椅,各坐了一名绯衣官员,佩的却是银鱼袋。 下面又有八名从人侍立,虽是普通衙役装束,身手却是不凡,可浅媚身手高明,可被其中二人扣住臂腕,竟是动弹不得。 大周官制,三品以上的官员许着紫色衣袍,这主座之人,显然是朝中一品或二品大员。而大理寺的最高官衔大理寺卿才不过三品官衔,却根本不配着紫衣、配金鱼袋了。 那官员见可浅媚虽给逼得跪下,却毫无畏惧之色,一双曜石般的黑眸幽冷幽冷地盯着他,竟如蕴了原野间的点点火星,无声无息地灼向他。 他忍不住再次干咳了一声,才打着官腔道:“下官刑部尚书刑跃文,奉旨密审可淑妃盗取兵防图一案;这两位,则是大理寺少卿谢陌谢大人和池天赐池大人,奉旨旨协理此案。淑妃,皇命在身,如有得罪,还请多多见谅!” 他口中说得客气,举止却半点不见客气。 不过一挥手间,便有从人抓过镣铐赶上前来,再不管可浅媚如何挣扎,紧紧将她手脚缚锁住。 霎时,她便是笼中之鸟,瓮中之鳖,插翅难飞。 她只觉腕间踝间俱给勒得生生地疼,连呼吸都似有些不大顺畅。 但这大约只不过是开始而已。 她的目光从墙上的各色刑具转过,到底看到了押她前来的卓锐和陈材。 他们立在后方不起眼的角落里,壁上的油灯盏在他们身上投下浓浓的暗影,似要将他们消融在那青黑色的脏污墙壁中。 虽看不清他们的面容,她砰砰乱撞的心仿佛因此安定了许多。 那是唐天霄的心腹护卫。 如果唐天霄真的无情,也想置她于死地,那么,他们将她押送到此地后大可一走了之。 便是对审讯不放心,也可以叫别的心腹暗中监视即可,没必要把两个最亲信的护卫都留在这里静候事态发展。 心里几个念头转过,她深深吸了口气,虽是给逼得跪着,却挺立着肩背,乌漆漆的眼睛直直望向刑跃文:“甚么兵防图?我见都没见过,又谈什么盗取?刑大人既司刑部,却不知为何又鸠占雀巢跑到大理寺来?莫不是刑部的官儿当腻了,想换个官儿当当?” 刑跃文的眉皱起,如同弓起身欲向前噬去的乌蚕。 他高声道:“下官一心为国为民,又岂敢谋取一己私利?大理寺卿因丁忧返乡,一时无何适人选接替,因此皇上才钦定由下官亲审此案。何况谁不知淑妃盛宠,若非有十成证据,谁敢太岁头上动土?到时丢官事小,给淑妃一顿鞭子送去与皇嗣相聚,那才真有冤无处诉呢!” 他的话里话外,却在暗示在座之人,宇文贵妃落胎之事,乃是可浅媚暗中所为了。 果然,他的话音一落,两个官衔稍低的大理寺少卿都已露出愤愤之色。其中那位池天赐更是向刑跃文一拱手,说道:“刑大人,依下官看,盗图与龙嗣之事,一欲断我大周铁桶江山,一欲断我大周至尊龙脉,其实并无二致,尽可合二为一审理察问。” 另一位大理寺少卿谢陌也附议道:“下官亦是这等想法。朝中无人不知,贤妃娘娘知书达礼,贤德之名扬于天下,又怎会做出那等大逆不道之事?总是妖妃祸国,陷害忠良!” 可浅媚立时明白二人的不平之心从何而来。 敢情他们在为屈打成招的杜贤妃喊冤叫屈了! 想其父杜得盛虽是文官,到底两朝老臣,为相十余年,向来以贤相闻名,又肯提携后进,说门生遍天下并不为过。 这两位却不晓得和杜家沾了怎样的亲故了。 只有她来自遥远的北赫,除了皇帝的宠爱,再也无可凭恃。 可看着唐天霄派来审她的都是什么人,她原本有些安定的心又开始忐忑。 刑跃文已经接过两位大理寺少卿的话头,说道:“二位大人言之有理!下官也希望能与二位大人携手,诛除邪佞,共清君侧!” 可浅媚眼见三人神情间一团和气,冷笑道:“三位大人倒是同仇敌忾,忠心耿耿!却不知,我一个不问政事的后宫妃嫔,怎么就成了诸君口中的邪佞?” ============================================ 第81章 刑跃文抬眉哼了一声,向下喝道:“带人犯和证人!” 人犯竟不是从方才可浅媚经过的那道门带入。 但闻沉重的推门声后,东侧墙壁一处竟缓缓打开了一道门,鱼贯推入数人。 原来那里竟也有一道秘门,颜色与青砖相类,又刻意掩于灯影之下,在半昏半沉的光线时,便极难留意到了。 可浅媚一眼瞥到当先那人,已失声唤道:“突尔察?” 那人发头蓬乱如刺猬,一身囚服满沾鲜血,拖着沉重的镣铐向前行时,步履极是蹒跚。 正是当日送嫁的北赫武士之一,名唤突尔察。 可浅媚入宫之时只带了小娜和暖暖二人,连嫁妆都尽数留在宫外驿馆之中。 随行而来的大批随从,周帝厚赐遣归北赫,因此只留下了十名武士看守可浅媚的嫁妆和行李,并听候其传召,以备不时之须。 这十人之中的领头人物,正是突尔青、突尔察兄弟。 “公……公主!” 突尔察一见可浅媚也给镣铐锁着,顿时跳起身来呼吼,就要挣脱押他的衙役奔过来。 一旁立时有光着膀子的孔武壮汉赶上前来,啪啪地连煽几个耳光,紧紧揪住他头发,一棍击在他的腿弯,将他迫得跪下身去。 突尔察的头被两个孔武壮汉压得快要埋到地上,犹自含糊的念着几个音节。 是北赫土语。 旁人不懂,可浅媚却听得清晰:“嫁祸,嫁祸……是求救信,不是兵防图,不是兵防图……” 这时,刑跃文已在说道:“前日这个突尔察忽然穿着汉人衣服悄悄离开驿馆,快马奔往北方。路过沈氏苑囿附近时,恰被见过他一面的沈公子看到,——也亏得沈公子机警,立时觉出其居心叵测,果断令人拦截下来。这一搜身可不得了,我们大周藏于皇宫内院的兵防分布图,竟然给他藏于靴筒之中!若此图落入野心勃勃的北赫人手中,到时知己知彼,长驱直入,我们大周社稷,岂不是危在旦夕?” 可浅媚点头道:“刑大人果然忠心耿耿,与皇上一心一意!皇上要与北赫修好,北赫也远嫁公主和亲以表诚意,刑大人却开口北赫野心勃勃,闭口居心叵测。如此无视君心,到底算是一心一意,还是一意孤行?” 刑跃文怒道:“谁不知晓皇上宅心仁厚,只想无为而治,正以君子之心,度小人之腹?从淑妃随嫁侍卫身上搜出密藏的兵防图,岂不就是明证?难道可淑妃也打算和你这位随从一样指鹿为马,当面撒谎?” 可浅媚心内推详,必是北赫这些忠心部属见她久被太后羁系,很是不放心,因此写信回北赫求救,希望李太后出面干预。 既是求救,自是不想引人注目,因此换了汉服出京。 谁知冤家路窄,竟遇到了正千方百计找碴儿的沈家人。 当面撒谎有点难,但以沈家的手眼通天,一两个时辰内找几张兵防图替换却是轻而易举。 她问刑跃文:“刑大人指突尔察当面撒谎,难道抓人时刑大人在场,亲自搜到了密信,亲自打开了密信,亲眼看到了密信里装的是兵防图?或者,仅是听凭与我有过结的沈家一面之辞便断言是我部下当面撒谎,而不是沈家当面撒谎?” 刑跃文见她居然辩得有理有据,有攻有守,全然不似传言中的卤莽天真,倒也略略惊讶。 他冷笑道:“这个么……下官自然也多方查过。” 他挥手,喝道:“带证人!” --------------------------------------------- 几名衣着各异的男女被扯到堂前跪下。 一个小厮道:“小人是驿馆小厮,平时见那些人喝酒吃肉,唱难听的歌,说听不懂的话,不像好人,也便多留了点心眼。那日见有人过来求见他们,穿着普通,派头却不小,不像寻常百姓,便悄悄跟上去,亲眼看到那人将一叠字纸塞到察尔青的手里,低低说了两句什么话,又匆匆走回去了。那两天院子里很安静,一入夜就关了门,一群人不知在商议什么,一副如临大敌的模样。到刑大人拿着字纸过来询问时小人才想起,那正是那天那人给察尔青的字纸。” 可浅媚点头道:“小哥好眼力,比猫头鹰还厉害。人家暗地里传的一叠纸片,隔了那许久还能认出来。不晓得的人,还以为你血气方刚看了春宫图,才这么着过目不忘!” 又有一小太监低了头答道:“奴婢小福,是乾元殿洒扫太监。因淑妃娘娘常伴着皇上终日住在乾元殿,奴婢这些做粗活的,自是不敢随意惊扰,只敢插空儿去收拾一下。大约在十多天前,看着皇上和淑妃娘娘都在内殿休息,连靳公公都在庑房里倒在竹榻睡着了,奴婢便去东头暖阁里打扫,谁知却见淑妃娘娘在那里橱柜里快手快脚不知正在翻着什么,奴婢不敢惊扰,忙退了出来。后来一想,那些柜子里放的都是上呈御览的机密之物,平时都锁着,钥匙只靳公公那里有,怎么淑妃也能打开?” 可浅媚叹道:“许是我在梦游,连我自己都不晓得的事,却被个没见过的小太监说的头头是道。见过我梦游的,这小太监还算是第一个,何必叫小福?改名大福得了!” 那不知该叫小福还是大福的小太监低了头不敢抬起,却继续道:“奴婢不敢声张,只去庑房找靳公公,可叫了许多声,又推搡了许久,也不见靳公公醒来,正想着要不要叫人去时,看到淑妃娘娘走了过来,忙闪到一边桌边下藏着,偷偷从缝隙看时,就见着淑妃娘娘拿个不知什么东西,扣到靳公公腰间,才匆匆走往正殿方向去了。奴婢再爬出来留心一瞧,靳公公刚给挂在腰间的,是一串钥匙。说也奇怪,淑妃娘娘一走,本来怎么也叫不醒的靳公公打着呵欠好像快醒过来了。奴婢想着自己人微言轻,不敢管这些事儿,便悄悄地走了出去。如果不是刑大人说事关重大,奴婢也不敢说出来。”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刑跃文捋着须髯说道,“可淑妃以迷香迷倒靳公公,偷了钥匙前去盗图,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万万没想到天道昭昭,竟给个小太监落入眼底吧?” 可浅媚明知这些人早已好通天陷阱,懒懒问:“还有吗?论起富贵尊荣,这天底下除了皇上,谁能给予我更多?我又为何要叛了皇上?不知又为此给我编排了什么证据、证人?” 见可浅媚还是这么不经意般懒洋洋,刑跃文倒是背上有点汗意了。 或许,是因为这样的密室实在太过闷热了。 他提起一旁的茶盏,喝了半盏,才说道:“可淑妃别说旁人编排你,难不成人人都编排你?现便有定北王所部将士指认出你根本不是可烛公主,而是北赫眼线!前来大周,分明居心不良!” 那厢证人之中,便有个满身甲胄的武将走出,身后还跟了两名亲兵。 他向刑跃文略一行礼,说道:“末将姓陈,乃定北王帐下参将。两年前便有北赫高手潜入定北王府,意图盗取兵防机密。我们发现得及时,截杀其中三位,但还是另有一男一女逃去,追之不及。那女子年纪极轻,擅用一条长鞭,容色极是清丽,令人过目不忘。因此刑大人拿来可淑妃画像时,末将一眼便认出此人正是当日逃逸而去的北赫女子。后来我们查出,这批人根本就是北赫培养出的密探,随时预备效死于北赫王麾下,根本不会是什么王子公主。” 刑跃文便点头道:“这便对了。她根本不是公主,若不为北赫效力,随时可能被拆穿身份身首异处,当然不敢贪图现在的无上尊荣。定北王与北赫作对了一辈子,可淑妃自然也不会容宇文贵妃顺利产下皇子。可淑妃,我说的是也是?” 可浅媚抬眼望着头顶似沾了洗不清的污血般梁柱,缓缓道:“短短一两日内能寻出这许多证人,看来我早就给人惦记上了,还不是一个两个。刑大人,你说,是也不是?” 刑跃文拍案道:“奸妃,人证物证俱在,你还敢抵赖不成?” 可浅媚眉眼一挑,说道:“我不抵赖。但不是我做的,也别想我认下!” 池天赐已在冷笑道:“这等刁蛮的番邦女子,看来不动用大刑是不成了!” 刑跃文便向两位大理寺少卿一揖说道:“两位大人麻烦做个见证了,不是下官要严刑拷打,是这奸妃委实太过刁滑!” 池天赐、谢陌一齐还礼应了,那厢已有衙役自墙上取了由铁索和五根坚木组成的刑具,走向可浅媚。 可浅媚虽不识得那便是中原有名的夹棍,却也觉寒意直冒,挺直了肩厉声道:“古来刑不上大夫,我身为一品淑妃,又为和亲而来,谁敢对我用刑?” 但她心下却亦知晓,所谓天理昭昭,不过皇权之下的天理昭昭。 敢不敢对皇妃用刑,只看杜贤妃便已知晓。 果然,刑跃文冷笑道:“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何况你通敌叛国,大逆不道,欲毁我大周根基,又何必和你客气?来人,上夹棍,用拶刑!” 可浅媚再不肯轻易就犯,见有人来擒她的手,自是紧攥成拳,拼命挣扎,却被几个孔武有力的壮汉上前,将手指一根根地掰直,一根根地套入坚木之中,没等她甩脱,两边便有用刑的衙役用力一拉两侧铁索,哗啦啦的声响中,只见那串排开的坚木立刻书简般绷得笔直,可浅媚只觉骤然袭来的疼痛立时从十指流经血液,连心脏都似猛地抽搐,口中已忍耐不住,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 最可怕的是,即便一刀砍过心脏,疼痛也不过片时,可拶刑却是长久的让人无法喘息的疼痛。 她听到自己的惨叫以从未曾有过的声调尖锐地拔高着,连她自己的整个儿身躯都似在这种一直抛在至高点的剧痛得扭曲得变了型,连眼前的人或物都似变了形,时大时小,时明时暗…… 突尔察开始还未觉出这些人真敢对自家公主怎样,只在一旁紧张地观望着,待得见可浅媚受刑惨叫,眼睛立时红得像喷出火来,困狮般嗷嗷嚎叫着,拖着沉重的镣铐发狂般冲过去,身后制他的壮汉竟然拦他不住,被他带的一个趔趄,而他自己的身躯已经跃了出去,一头撞在靠近自己这边的行刑衙役身上。 他的身躯高大魁梧,虽是一身重伤,此时全力一扑,力道却也惊人,那行刑的衙役给撞得向前一栽,手中刑具一松,力道这才小了。 疼痛略一舒缓,可浅媚在剧痛里给迫得紧绷的身躯立时软了下来,随着她声音的低落无力仆倒在地上。 那除了疼痛已了无其它知觉的十指却还在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长久地保持着向外张开的姿势。 刑跃文见突尔察状似疯癫,还欲冲上前救助可浅媚,连连喝道:“带下去!带下去!” ============================= 第82章 那边看护他的壮汉早已惊出一身冷汗,忙在同伴帮忙下硬生生将他扯住,沿那道密门拖了出去。 突尔察犹不肯罢休,一路俱在挣扎呼喝,但都是北赫土语,旁人大多听不懂,因此也无人去堵他的嘴。 可浅媚疼得满头冷汗,却咬紧牙关并不哭泣。 待缓过神来,听到突尔察临走时的呼喝声,她颤了颤眼睫,往突尔察消失的方向定定地望了一眼,然后转头望向刑跃文,黑漆漆的眸子内似有野火燃烧。 虽是个身形娇小的女子,并且此时被人如砧上鱼肉般制伏在地,刑跃文还是给她看得心里有些发毛。 他一竖眉,喝道:“你看什么看?证据确凿,下官劝你还是招了罢!若是忏悔得及时,下官等为你美言几句,只怕皇上还会念着旧情,放你一条生路!” 可浅媚仰头,尖尖的下颔在昏暗的光影里划过倔强的弧度。 她冷冷地睨视着他,一字一顿道:“你这狗官给我记住了,若我不死,必定生剥了你的皮,把你的骨肉喂狗,五脏喂鹰!” 突尔察打了个寒噤,欲要习惯性地拍下惊堂木,却发现密室里并未备那等物事,只得一拳敲在案上,喝道:“继续用刑!下官倒要看看,你的骨头有没有你的嘴巴这么硬!” 衙役应诺,手上立刻用力,但听“唰”地一声铁索绷直,夹棍猛地收束,可浅媚的惨叫声里,第一次用刑后开始肿大的五指已被挤得变了型,涨成可怕的紫酱色,而衙役依然在收紧,收紧…… 给生生夹破皮肤而渗出的血慢慢没了指缝,沿着惨白的手掌,汪成一串,两串…… 滴落于地面的声音消失在衙役的呼喝和她自己的惨叫声中…… 她的惨叫拔到一个高音处忽然中断,人一晃,已垂下了头。 衙役早已司空见惯,松了手,把她身体往上一翻,露出惨白的脸,紧阖的眼。 “回三位大人,人犯昏过去了。” 刑跃文冷笑道:“哦?也就这点能耐?泼醒!继续审!” 早有人捧过预备好的冷水,满满一盆倾了上去。 粉衫乌发,顿时淋漓,泊在地上不知是她自己还是前面的人犯留下的脏污血水中,顿时污秽一片。 那等激棱棱的湿冷寒意中,可浅媚哆嗦着勉强挣开眼,脸庞却给散落的湿发挡住,什么也看不到。 仍给夹在刑具中的手,稍动一动便疼得钻心刺骨。 她呻吟着想用手肘支一支身体,却在失力时依然仆于地间。 那厢衙役赶上前,揪住她的黑发,将她俯在污水中的头一拉,便将她那张面无人色的脸对向了刑跃文的方向。 另一人赶过来,两巴掌便扇在她脸上,喝道:“别装死,刑大人在问话!” 脸颊的疼痛在十指连心的剧痛里似可忽略不计; 但那两记耳光扫过脸庞的火辣辣却让她在疼痛里倍感屈辱。 可她已没有了长鞭,唐天霄亲手把她的鞭子解开,收走; 她也没有了自由的可能,唐天霄派心腹看押着她,以他的名义给了个虚无缥缈的承诺,一手把她送入地狱。 此刻,依然是他的心腹稳稳地隐在黑暗里,看她在这里受刑,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当然,她不会求死。 就是求死,死前也得先为自己报了仇。 发黑的污水从发际缓缓落下,滑过她惨白的脸,连唇边也无一丝血色,却把一双眼睛显得更大,黑得妖异,千年古井般深邃着。 刑跃文忽然有种把她双眼挖出来的冲动。 谁也不会习惯给个女人这么着瞪着,仿佛如森冷的箭簇般要将自己前后贯穿。 尤其,那眼神里刻毒的恨意与娇俏的五官所形成的鲜明的对比里,总似蕴着冷冷的嘲弄和鄙视。 她的身体因疼痛和冷水的刺激一直在哆嗦着,却偏偏在那柔弱无力中宛转着某种令人心惊的坚韧,让她即便给人半死不活地揉压在污地里,也有种奇特的像要将人踩到脚底的傲气。 “你……招不招?” 刑跃文继续问,虽然也站起身拿手指着她的鼻子,可再高的声音似有点中气不足了。 但可浅媚出乎意料地笑了。 虽然极苍白,极无力,但所有人都能看出,那是一个清浅而美丽的笑,额处挂下的两道灰色污水像淡淡的伤疤,让她的笑容邪肆而轻狂。 她道:“我招。” 刑跃文怔了怔,两名旁观的大理寺少卿也站了起来,有些不可置信地对视几眼。 刑跃文问:“你招什么?” 可浅媚挑眉:“你要我招什么?” 刑跃文略一犹豫,道:“自是盗图通敌和谋害龙嗣之事。” 可浅媚点头道:“没错,那是我做的。” 刑跃文等人俱是松了口气,忙示意执了纸笔早在一旁候着的主薄记下,又问道:“这些事,都是北赫李太后早就安排好了令你做的吗?” 可浅媚甩一甩乱发,张扬大笑:“自然不是。北赫瑞都相距何止千里,我又困在深宫,通信不便,李太后就是有通天本领,也预料不到我入宫便遇到娘娘怀孕呀!也没料到我有那么好的机会,居然可以接触到皇上的那些机密呀!” “那……是何人指使?” “盗图么,自然是宇文贵妃让我做的。” 刑跃文惊气,怒道:“你敢信口开河?谁不晓得定北王与北赫作战几十年,是不共戴天的生死仇敌?他怎会把自己的兵防图出卖给敌人?” “这事说来可就话长了。” 可浅媚半欹着身体跪坐在污水里,闲闲地笑道,“刚才那位将军不是说我曾经乘夜混入过宇文府盗图吗?不过他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刑跃文只得问道:“难道还有隐情?” 可浅媚道:“没错。其实我当年年纪尚小,身手也一般般,根本没能逃走,后来给定北王爷给抓去了,关了好几个月,直到我答应明着帮北赫,暗地里帮定北王爷做事,这才放了我。所以一入宫,宇文贵妃就成了我直接指派我做事的人。” 她笑道:“你没看到我有事没事都缠着皇上呆在明漪宫吗?你原是外朝的大臣,自是不清楚,但到皇上身边服侍的人那里打听打听便知道了,皇上对我好得很,我若缠着皇上回瑶华宫,皇上必定会回了瑶华宫;可我是宇文家的人,所以我无论如何要为宇文贵妃争宠固宠呀!” 刑跃文额上有汗水滴下,忙擦了一把,喝道:“一派胡言!朝中上下,无人不知定北王固守北疆半世,绝不可能勾连北赫!” 之前指证可浅媚的陈参将也忙道:“这奸妃果然奸滑,若你后来被抓了,开始为王爷做事,我贴身跟随王爷这么久,为何就没听说过?” 可浅媚冷笑:“我本以为刑大人是刑部的,要比兵部的多懂些权谋之道,不想却如此愚蠢!你也不想想,北赫和大周议和不打仗了,还要他手掌十八万大军镇守北疆做什么?大人,那是十八万大军,大周三成以上的兵力,稍动一动,连瑞都也会跟着地动山摇!” “皇上一直想无为而治,与民休息,只怕想裁军已经很久了吧?皇上再这么和北赫你来我往好起来,边疆十年八年甚至二三十年都没有战事,他统领那么多兵马吃着朝廷每月拨下的粮饷,能吃得自在吗?可要他交出十八万大军,他舍得吗?所以叫我盗一份兵防图给北赫武士,又故意泄露了送图出城的消息,好让皇上知晓北赫还有觊觎之心,也便没有理由裁撤他的兵力了。” 她又转头向陈参将道:“你当真定北王的心腹之人吗?定北王秘密要求卧底之人,自是万分机密,每次见我只有两个人,其中却没有你!” 陈参将怔了怔,才道:“王爷带兵打仗,向来会带上我。不过微服出行倒是不会。” 可浅媚即刻接了他话头道:“这可不就对上了?王爷有他的秘密,有时微服出行,并且连心腹将领也不告知行踪。” 被她这么一说,陈参将反过来一想,倒似自己是在证明宇文启居心叵测一样,忙道:“不对,王爷甚少微服出行。” “废话!” 可浅媚接口道,“若时常微服出行,岂不露了马脚了?” 陈参将张口结舌,虽是一脸焦急,再说不出话来。 刑跃文给陈参将这么一打岔,倒是从震惊里理出点头绪来,很快接上去指出其中破绽:“如果你是定北王的人,又怎会害宇文贵妃落胎?他若指使你盗了兵防图,又怎会让人招承出你来?” 可浅媚叹道:“这个么,就要问那位看到我盗图的那位小公公了。他可不是定北王的人。若把他三代内的亲友查一查,只怕和姓沈的一点关联吧?” 刑跃文没等她说完,便高喝道:“一派胡言!来人,给我掌嘴!” 早有人领命,上前揪了可浅媚的头发,仰起一张脸来,扇大的手掌噼哩啪啦打下去,下手又狠又重,似将她小小的脑袋从脖子下硬生生甩打下来。 可浅媚忍着晕眩和痛楚,高声呼道:“李太监派人向杜贤妃逼供,硬是保下我便是明证!你为何不敢让我说完?” 那边勉强端坐着的两位大理寺少卿霍地站起身来,对望一眼,忽然齐声道:“住手!” 密室中主审之人虽是刑跃文,但此地毕竟是大理寺,所用衙役大多是大理寺之人,故而两位少卿虽然职份低了两三级,呼喝之下,衙役倒也立刻住了手,望着三位神色各异的主审官。 谢陌道:“刑大人,此事涉及龙嗣,为何不容她说完?” 池天赐也道:“没错,何况据德寿宫那边隐约传来的消息,杜贤妃的确被人刑讯逼供,正与可淑妃的陈述一样,看来并非空穴来风。” 刑跃文怒道:“此女刁滑,血口喷人!谁不知道沈皇后和她结怨甚深,大闹熹庆宫的事,把皇后娘娘惊得至今卧床不起,现在还敢来攀污沈家?” 池天赐陪笑道:“是真是假,且听她怎么辩解了再说吧。到时栽污了皇后娘娘,自是罪上加罪,到时禀明皇上,还怕她不受惩罚?” 刑跃文无奈,只得向可浅媚道:“好,那你就继续说!我倒要看看,你怎么着舌粲莲花编出一堆的是非来!” 可浅媚给打得脸上烫得似要烧起来,自己摸一摸,已经肿得不成模样,连嘴角也破裂了,吐出好几口又咸又腥的血来,才吸了口气,继续道:“盗图出来的第二天,沈皇后身边的那个李彦宏李公公忽然跑来找我,神秘兮兮地提起了看到我盗图的事。他只猜我是为北赫做事的,所以给了我一包有毒的血燕,威胁我如果不去送给宇文贵妃,就把我的事捅出来。我给逼得无奈,这才把有毒的血燕送了过去,实指望宇文贵妃胃口不好,能不吃那玩意儿。谁知她偏生吃了,真的落了胎。” =========================================== 第83章 “此事由李公公经手,大约怕我把他们供出来,因此特地叫我去熹庆宫大闹一场,自己演了一幕苦肉计,叫人再疑不到皇后身上。等我们都关在德寿宫时,李公公又来找我,让我一口否认便是,又拉了两名内侍在树荫子底下鬼鬼祟祟说了好久,下午便听得那杜贤妃在房里给打得死去活来,到夜间才停了下来。然后就有人告诉我没事了,明日便可以出来了。” 她叹口气,无奈地望向刑跃文,慢慢道:“你不是沈大将军的至交好友吗?怎么皇后没把这后宫里的事一一告诉明白了?嗯……也是,这种事何等机密,知道的少一个好一个,估计连亲父子亲兄弟都不敢轻易说出来,更别说你们了!难怪你们不知内情,莫名其妙上了定北王的当,帮他当了回打手过来算计我!” 三个庭审大人面面相觑,但池天赐和谢陌显然轻松多了。 相对而言,他们想保住的人在这些勉强能圆起来的口供里可以置身事外。 刑跃文却道:“你说你是定北王的人,那定北王又怎会让传信的北赫骑士供出你?” 可浅媚笑道:“这个么,你们去把宇文贵妃抓来一顿夹棍,她包管会供出来。也许发现了我给的血燕有毒,也许怕我真的夺了君心,抢了她的位置。横竖便是我供出来,你们相信了,也没人敢去抓定北王,对不对?” 几人脸色都不大好,正预备商议下一步怎么办时,前门忽然开了,有人在外匆禀道:“皇上来了!” 可浅媚猛地心一抽,已咬着唇转头张望。 ------------------------------------------ 果然是唐天霄。 一身干净明朗的素白锦衣,羊脂白玉簪绾发,极简单的装束,将他衬得愈发长身玉立,英姿神秀,长眉凤目间尽是慵懒不羁,怎么看怎么都是个出身贵家的俊俏公子,并不流露半点威凛逼人的帝王之气。 他走得快,很快到了室内,淡然的眸光在疾速在众人身上一扫而过,却未作任何停留,便将头转向身后。 出人意料的是,唐天霄的身后,居然还跟着一人。 竟然是宇文贵妃。 若按过来人的说话,小产后也算是小月子,不出月并不宜出门,更不宜到这等凶戾阴森的地方来。 而她的身体显然未曾恢复,比落胎前所见更见瘦削,高挑的身材在侍女的扶持在勉强走着,像平地里长起的一截白竹,似要随时被风刮得歪向一边。 她的皮肤一向白皙得不大正常,可此时的白皙已白到令人心惊肉颤,犹若浮了层淡淡的灰青。 瘦得凸出的颧骨上,一双眼睛失了原来柔软的线条,黑大却突兀,有着明显的哀伤和迷惘,连原先的优雅恬淡都已在某种彷徨无措中被冲得凌乱。 唐天霄在门槛内候着她,待她走到跟前,便亲自握了她的手引她进来,笑道:“朕本想着不该带你出来。可听说这事也与落胎之事有点关联,瞧来事情比朕原来想的还要复杂些,正好借了容容的聪慧也来帮判断判断。” 宇文贵妃的眼眸转到唐天霄秀逸的面庞之上,慢慢似凝结了些微的神采,渐次有了向来的从容。 她挽住他的手,一边缓缓向前走着,一边道:“臣妾那点小聪明,又怎么比得过皇上的大智大慧?出来走走么……也好。我正嫌宫里闷得慌呢!” 她顿了顿,幽然叹息道:“算算我入宫两年,从来没出过皇宫半步。没想到倒是趁这个机会出来了片刻。” 唐天霄似没想到她这么说,也怔了怔,才道:“你父亲向来辛苦戍边,连送你入宫都不曾亲来,便是朕有心让你探亲,又怎么放心把你送到千里以外的边塞去?” 宇文贵妃叹道:“这辈子,怕是都回去不了了吧?若是真能去……若是真能去……” 她顿住了声,没有说下去,只把眼眸又在唐天霄的面庞转了一转。 这时,他们已经过可浅媚身畔。 她微微仰面时,只觉他们柔软的衣角随着脚步猎猎而动,凉凉的布料侧到火烫的脸上,却未能让她稍稍舒适,反似又给人抽了记耳光般既辣且痛。 两人俱是素白锦衣,通身不见一点华彩饰环,显然有为失去的龙嗣哀悼之意了。 她曾以为她和唐天霄有许多他人不可能分享的小秘密和小欢喜,可原来她并不是唯一拥有那些幸福的人。 唐天霄和宇文贵妃,唐天霄和沈皇后…… 他们之间又有多少她不可能参与的小秘密和小欢喜? 唐天霄走过她身畔时并没有看她;甚至自他进来,就没有正眼看过她一眼。 倒是宇文贵妃,和唐天霄执了手行过她时,忽然顿下脚步,回过头来定定看她。 她本已抿着唇低下头去,忽见那双白缎绣银线梅花纹的鞋转过来走到自己身畔,不由地抬起头望向她,却是难以抑制地蕴了一丝冷淡和倔强。 也便是这双原本美伦美焕的眼眸弧度和那一丝倔强,忽然唤起了宇文贵妃的记忆。 她失声叫道:“你……你是可淑妃?” 可浅媚勉强咧了咧嘴,感觉得到自己脸上肿大、僵硬和不听使唤。 ===================== 第84章 她的脸已经给打得不成模样,加上污水和血迹,再不晓得如今距离自己原来那等妍丽鲜亮的模样有多远。 远到宇文贵妃不认识了,连唐天霄也不认识了吗? 但唐天霄并没有因为宇文贵妃的呼唤就流露任何讶异之色。 他顿住身,静静等着宇文贵妃。 直到此时,他才正眼看向可浅媚,凤眸微微眯了一下,并没有说一句话。 宇文贵妃将可浅媚上下打量了好几回,目光又飘过她的手。 卸了刑具后,青肿流血的五指根本没法并拢,只能勉力搁在膝前,却还是因为不时的钻痛而搐动。 可浅媚由她看着,却抬眼望向唐天霄。 快给打得变形的眼睛,也是微微地眯着。 宇文贵妃到底没再说什么,抬了脚继续向前走着;而唐天霄也便继续挽着她,走向原来刑跃文坐的位置。 刑跃文、谢陌、池天赐此时正带了一众从人跪地迎驾,唐天霄坐稳了,又让宇文贵妃坐到自己身畔,才道:“平身吧!” 刑跃文等战战兢兢地侍立一侧时,唐天霄才懒懒问道:“审得怎样了?” 声调颇是平板,并听不出半丝儿喜怒哀乐。 三人相视,都有点迟疑。 但主审到底是刑跃文。犹豫片刻,他道:“基本已查明,正待进一步核实真相。” 唐天霄揉揉太阳穴,神情更见疲倦。 他道:“那个送信的北赫人,亲口招承出谁在指使了?” 刑跃文忙道:“那个叫突尔察的,并不懂汉语,且性情戆陋粗莽。微臣问过数回,其人只知诟言以对,不得要领。好在随即寻访出的证据确凿,皇上英明,又令可淑妃前来对质,故而如今已大致清楚,盗取兵防图之事,以及毒害贵妃娘娘龙嗣之事,均与可淑相有关。” 唐天霄瞥一眼可浅媚,许久才道:“她招认了?” 刑跃文点头道:“证据确凿,可淑妃无可抵赖,只能招认。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可淑妃虽承认了是她所为,或者为了逃脱罪责,似……似一心在攀污朝中重臣和宫中其他娘娘。” 唐天霄皱眉,问:“笔录何在?” 那厢主簿连忙呈上,却是满满的四五页纸,墨迹未干。 唐天霄一一翻看了,眸光明显阴沉下去。 他蓦地抬头,厉声问向刑跃文:“这就是你查出的真相?朕的皇后想毒杀朕的骨血,朕的贵妃想造朕的反?在你们心里,朕的后宫,朕的股肱大臣,就这等不堪?” 见他疾言厉色,刑跃文忙伏在地上磕头不止。 刑跃文道:“臣也知其中必有蹊跷。皇后娘娘素来贤德,断不会做那等毒害龙嗣之事。” 唐天霄冷笑:“定北王亦是两朝元老,忠贞有加,屡受褒扬,又岂会因私心谋划这等拙劣之策?北赫向来对中原虎视眈眈,朕又岂会因他们送了公主前来和亲便松了防守?令其继续镇守北疆,方是居安思危之道。” 他眯了眼睛盯着堂下跪坐着一瞬不瞬望向他的女子,眸心如深潭般莫测。 他道:“按陈参将的说法,朕的淑妃,根本不是北赫公主?” 刑跃文不敢答话,只望向跪在一侧的陈参将。 陈参将忙答道:“回皇上,末将的确在闯入定北王府的那行密探中亲眼见过。” “黑夜中匆匆一面,你便记得如此清晰?” “皇上,她的容貌并不比一般人,委实令人过目难忘。” “说得倒也有理。” 唐天霄眸光在可浅媚身上慢慢地转悠着,“却不知……你什么时候又有机会见到深宫之中的可淑妃,还一眼将她认了出来?” 陈参将答道:“这个……末将之前自是无缘一睹淑妃真容。是刑大人拿了画像来给末将辨认,末将这才觉得相像;待今日见了真容,便更确定淑妃就是两年前闯入定北王府之人。” 唐天霄便望向刑跃文,“刑爱卿常在御前行走,倒是有机会见着淑妃,难为有如此画技,竟能将淑妃画得栩栩如生,让人一眼认出?改日朕到要见识见识刑爱卿的画技呢!” 刑跃文再猜不透唐天霄的意图,干笑道:“皇上过奖,过奖!” 唐天霄唇角扬了扬,又道:“不过,刑爱卿莫非早就知道了可淑妃曾经是北赫密探,所以才随身带了画像去找陈参将辨认?” 刑跃文伏地答道:“这也是吾皇鸿福,才会有这等巧事。前儿陈参将刚从北边回来,曾过来拜会过微臣,谈到北疆局势时,恰恰说到此事,并提及逃走的女子不但武艺高强,容貌出色,身形比南方人还要娇小。这样的女子并不多,难免让我和宫中的淑妃娘娘联系起来,加上已有证据都与淑妃脱不开干系,因此才斗胆画了此画找陈参将求证。” 唐天霄便望着可浅媚似笑非笑,淡淡道:“浅媚,你说这世上还有比你更倒霉的吗?只怕比天上掉下石头砸中脚的机会还少吧?” 刑跃文听得满身冷汗,不敢则声。 可浅媚却骤地眼窝一暖,差点掉下泪来,忙低了头将鼻尖涌上的酸意逼回去。 浅媚。 她没听错,他不是没有认出她,不是没有看到她一身狼狈。 他依然和在宫中一样唤她,浅媚。 可她和刑跃文一样,看不出他在想什么,又想做什么。 ============================ 第85章 这时,唐天霄缓缓站起身来,慢慢踱到她跟前,将那份口供递给她,问道:“浅媚,这些,全是你自己亲口说出来的?” 可浅媚伸手去递,受伤的五指却抖动着拿捏不住,立时把那几张纸飘落到地上,立刻被她身下的那处污水浸透了,眼看连字迹都快模样。 若再追究起来,当堂毁去口供,不晓得又是怎样的罪过。 急急伸出手,努力要控制住青紫肿大的手指去捡起口供时,唐天霄忽然伸脚,一脚踩住她受伤的五指,慢慢辗动。 “啊……” 可浅媚只觉尖锐的剧痛,闪电般直刺心扉,痛得全身都在抽搐。 她惨叫着想缩回手时,本就伤痕累累的五指竟被他死死地踩住,再也抽不出来。 他的鞋是素白洁净的缎面,此刻却踩在污水里,踩住同样在污水里的满是血水的她的手。 他曾那般温柔地对她微笑,宠爱她疼惜她,此刻却淡然地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看着她的血慢慢渗出,沿着素白的鞋帮慢慢往上蔓延。 她没能抽出手,那种被人剥了皮般的痛楚更是剧烈,同时另一处的疼痛不可抑制地忽然蔓延开来,让她整个身体都似禁受不住,疼得伏倒在湿地上,如被钉住的蛇般痛楚地扭曲着身体。 自她惨叫出声后,他的脚下没有再辗踏,连力道也似松了许多,只是保持着足以压住她手不许她动弹的力道。 可这一刻,她还是没能忍住,某被自他出现被便强自压抑住的情绪,像在骤然间被点燃的爆竹,猛地爆发开来。 惨叫在剧痛略略舒缓时化作了“哇”地一声大哭,泪水竟是止都止不住地迅速落了下来,徒自把变了形的脸冲刷得更是沟壑纵横,再不知丑陋成什么模样。 而唐天霄只是静静地望着她,黑眸暗沉如夜,冷寂如潭,毫无退开之意。 这时,宇文贵妃再也坐不住,扶了案吃力地站起身来,谏道:“皇上请息怒!一切事情尚未明朗,且等刑大人再审一审吧!” 唐天霄回眸看她一眼,这才松开脚,缓缓走回案边,扫了一眼刑跃文,道:“好罢,朕的确想亲自见识一下,朕千娇万宠的爱妃,是怎样想着毁朕的国,毁朕的家呢!刑大人,你继续罢!” 刑跃文慌忙应着,和两位大理寺少卿一样,只敢在一侧站了,预备继续发问时,一看方才那几张可浅媚亲口招承的口供,已在刚才的纠缠中被污水泡得烂了,再也无法作为证词留存,只得道:“可淑妃,别说下官冤枉了你,请当着皇上和贵妃娘娘的面,将方才所招承的再说一遍吧!” 可浅媚哭得气哽声噎,勉强拭了拭脸,正要答话时,忽然留意到唐天霄手上之物。 他不改一贯的佻达懒散,即便高坐听审,依然半欹着身,一手支着下颔,一手玩弄着……一把梳子? 可浅媚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泪眼朦胧看错了,忙眨了两下眼。 没错,是一把梳子,普通的桃木质地,寻常的雕工,半圆的梳脊上几道简洁的流云花纹…… 他根本没在看她,虽握着那把只他们两人晓得代表着什么的梳子,却凤眸含情,蕴着温柔笑意,只在宇文贵妃的面庞上流连缱绻。 自他将她送入德寿宫,两人已有六七日没见。 他虽不讲究衣着华丽,到底出身皇家,素来有些洁癖,至少衣衫是每日必换的,而随身佩饰和所携之物则每日另置托盘之上,由其挑选更换。 而她实在没办法相信,他会如此巧合,每日都在无心之中将那把梳子带在身边。 ——或者,恰在今日无意拿在了身边,无意中让她看到。 瞥一眼地上泡烂了的口供,她再不看唐天霄对着别的女人的多情眼神,挺直了身向刑跃文问道:“说什么?” 刑跃文微愕:“方才口供所述之事,请再向皇上复述一遍。” 可浅媚叹道:“刑大人威武,刚才严刑相逼,小女子给打得神智不清,只得按着刑大人的话胡乱编着,实在不记得说了什么了,又怎么复述给皇上听?” 刑跃文怒道:“你敢翻供?” 可浅媚冷笑:“供词何在?我可曾画押?” 刑跃文倒吸一口凉气,却不敢指责唐天霄举止轻率毁去了供词,只转身向他奏道:“方才的供词,皇上已经亲见。可淑妃却当面抵赖,依皇上之见,应该如何处置?” 唐天霄依旧摆弄着那把梳子,淡淡道:“朕不过是来听审的,怎样处置,刑大人看着办吧!想来既然那些证据证人能令可淑妃招认一次,再让她招认一次也不难。” 刑跃文为难道:“此女甚是刁滑,见皇上在侧,只怕更不肯轻易松口了!” 唐天霄睨了他一眼,懒懒笑道:“不是给打得神智不清时便会松口吗?如果她神智不清时也能编出和原来一模一样的供词来,也便证明那些事的确是她做过的或者曾经发生过的,才能如此印象深刻。” 刑跃文知他行事素来出人意表,却再不敢指责这位大周皇帝荒唐,只得应了,依旧站得笔直,和第一次审讯般传来证人。 驿馆的小厮、乾元宫的小太监,以及不会说汉语的突尔察,再次鱼贯牵出;有官衔在身的陈参将做完证后并未退开,此刻也与他们三人站到一处。 ================================ 第86章 唐天霄问道:“他在说什么?” 刑跃文回道:“此人说的是北赫土语,在场之人无人能懂。” 唐天霄“啪”地将梳脊磕在案上,冷笑道:“哦?刑大人审的好案!找来的证人说的话无人能懂?” 刑跃文忙道:“皇上,此人戆鲁,骨头又硬,凭他百般敲打,也只口吐秽言。想来蛮夷之人,一昧耍狠,即便叫了通晓两国语言的人来,也只是装疯卖痴,只作不懂,再不肯供出同族之人了!” “真的无人能懂吗?” 唐天霄浓眉一挑,唤道:“卓锐!” 一直无声无息隐于黑暗间的卓锐立刻走到灯火之下,回道:“皇上,突尔察说,中原人俱是虎豹豺狼,敢害他们公主,他死了化作厉鬼也不放过狗官。” 唐天霄皱眉,喝道:“问他兵防图是不是他们公主令他传回北赫的!” 卓锐应了,便用北赫语向突尔察发问。 他曾在北赫呆过一段时日,迎亲一路又与这些北赫人混得已经很熟,突尔察见是他和颜悦色发问,也神色略定,与他交谈片刻,忽又指住可浅媚,又是面目狰狞的一通咆哮如雷。 旁人就是不懂,也看得出是在为可浅媚鸣不平了。 卓锐安抚地拍了拍他的肩,示意其稍安勿躁,才向唐天霄回道:“皇上,突尔察说,因打听到淑妃被困于德寿宫多日,并且未见放出的迹象,他们商议之下,决定写信回北赫求救。他并不知道被沈家截下后求救信为何变成了兵防图。” 唐天霄“哦”了一声,眯着眼睛不置可否。 卓锐接着道:“突尔察还说,公主进宫之前就吩咐过,后宫之中大多是重臣至亲,若无宠便罢,若是有宠,必受他人勾陷。因此从北赫所携之物一样未带,连他们这些留下的侍从都再三嘱咐,不得在外闹事,以惹授人以柄。他们本是北赫人,一群人在一处,依旧保持着北方生活习惯,每日只经驿馆通译打听一回宫中状况,其他一概不理。淑妃入宫数月,连只言片语都不曾传出过,更别说什么兵防图了。他说是皇上盛宠,才害淑妃被人诬陷。” 唐天霄静静地听完,沉吟片刻,转向宇文贵妃问:“容容,依你之见呢?” 这下闷热的密室里,宇文贵妃居然正端着盏热茶捂着手,听得唐天霄发问,才道:“臣妾素来体弱,并不问这些外事,阅历浅薄,实在无从判断谁是谁非。” “也是,你虽在北疆长大,却也是养在深闺的大小姐,又哪里懂得这些?”唐天霄挥挥手,向刑跃文道,“你审吧!” 见唐天霄态度暧昧不明,刑跃文虽是忐忑不安,也只得硬着头继续审下去。 驿馆小卒、小太监一一再行问过,自是原来的一致口径; 但到可浅媚那里时,她很爽快地答道:“刑大人何必明知故问?刚突尔察已说了,我从未传过只言片语出宫,也无可以传递消息的可用之人。——算来皇宫之中,既懂汉语又懂北赫话,就卓护卫一人了,难道要我招承请了卓护卫帮我传递了兵防图?” 卓锐忙跪地道:“皇上明鉴!自可淑妃入宫,微臣再也不曾踏入过北赫驿馆半步!” 刑跃文也迟疑着说道:“皇上,北赫人刁滑,不动用大刑看来是不成了!” 唐天霄握着那把梳子,语调听不出一点平仄起伏:“那么,用吧!” 可浅媚惊讶地望了他一眼,发白的嘴唇动了动,便低了头,既不挣扎,也不说话。 只听金属撞击声响,她的双手已经拖着沉重的镣铐被人提起,依然是血迹未干的夹棍,严严实实地套到她手指。 铁索牵动,又是撕心裂肺的女子惨叫声划过湿潮的空气在小小的密室里回旋不息,那种凄痛的尖锐,不仅要将人的耳膜刺穿,更似要人的心都刮得疼痛起来。 伴着她惨叫的,是突尔察拼了命的挣扎和喝骂。 当着唐天霄的面,押住他的壮汉不敢过分动粗,只是三四个人一起动手,狠力地拉着镣铐,将他拉离可浅媚,拖到墙边,制了他不许他动弹。 刑跃文令道:“将他拖出去,别在这里妨碍审案。” “拖什么拖?” 唐天霄忽然怒道,“就让他在这里看着!既是心存歹意,杀鸡儆猴也是好事!”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脸色已变得铁青,极是难看,黑眸冷锐,冰寒如刀,半掩于袖笼中的手依稀看得出正紧攥成拳,中间露出梳子顶端新月般半圆的弧度。 刑跃文连声应是,额上已滴落汗水来。 因他们对答,行刑者也不觉放松了手中的夹棍,可浅媚略缓过来,伏在地上呻吟,声音终于不那么刺耳兼刺心了。 唐天霄也好像终于透过了一口气,目光从墙上挂着的刑具扫过,问道:“还有没有别的刑罚?这个血淋淋的看起来令人着实不舒服。” 可天底下哪有令人看起来赏心悦目的刑罚? 又有哪种刑罚会不血淋淋? 刑跃文暗自嘀咕着,陪笑道:“那么,用针刑吧!” 唐天霄不语。 夹棍除下,却有人捧来一个竹筒,内中是十余根装在圆木柄上的三寸长的粗钢针。 可浅媚只瞧一眼,便已一阵哆嗦,见有衙役上前捉她的手,虽然还是未曾挣扎,却已抬眸向唐天霄叫道:“皇上,其实你知道我是冤枉的,是不是?你……你心知肚明,却还是不肯护我吗?” =============================== 第87章 这是自唐天霄到来之后她第一次直接和他说话。 她的声音已经惨叫到嘶哑,却字字清晰凌厉;凝望向他的眸子在红肿脏污的脸上更显得乌黑动人,却是水气迷蒙。 那样的重刑之下,她虽是凄厉惨叫,可始终未落一滴眼泪。 但唐天霄亲自踩向她的手时,她哭得像个孩子; 现在她亲口责他不肯相护时,她又是抿紧唇泪光点点。 唐天霄也正望着她,冷沉的面孔上没有一点表情,连脊背都似僵硬,偶人般沉默地坐着,再不答话。 三寸长的钢针,扎入了她的指甲缝间,然后施刑人捻起圆柄,一点一点不紧不慢地往里旋着…… 可浅媚疼得在地上翻滚着,挣扎着,哑了的声线终于不再尖锐,大刀斫过树皮般闷闷的,却已转作了痛不可耐的沙哑痛哭。 悲切,愤怒,失望,不屑…… 许多种感情的交集,也许有的人听不出,但和她山盟海誓过的人,会听不出吗? 突尔察如困兽般开始就一直嚎叫着的,嗓子也已嘶哑得不堪,只是被几人奋力压紧在青砖墙上,再也不得动弹。 跟着宇文贵妃的两个侍女胆子小些,不敢看可浅媚受刑,其中一人偶尔瞥向突尔察,忽然发出一声惊叫。 众人一怔,顺着她眼光看时,他未流泪,却是目眦尽裂,竟然慢慢地滚下两滴鲜血。 见唐天霄也望向他,突尔察忽然不挣扎了,他站定了,用很慢的语速,说了好几句话。 正在酷刑下煎熬的可浅媚恍惚听到两句,蓦地转过头,睁大眼盯向他,已满是惊恐。 突尔察再望向她一眼,忽然一侧身,在众人的惊呼声中,狠狠撞向了坚硬的墙壁。 重重的“咚”的一声,将可浅媚的惨叫硬生生堵了回去,连手上的剧痛都觉不出了。 唐天霄惊得站起身时,突尔察已经无声无息地顺着墙壁滑落下来。 他扎手扎脚地仰面倒在地上,怒目圆睁,大汪稠厚的鲜血在他头部汩汩溢出,慢慢在地面上汪洋开来。 “突尔察!” 可浅媚呆呆地望着他,忽然叫着他的名字,左右肘连着出击,硬生生撞开有点懵的行刑者,飞快地扑向突尔察,其中三根手指上,犹自钉着颤巍巍的钢针。 众人都在突如其来的变故中未及回过神,竟然拉她不住,由她冲到突尔察跟前,呆呆地望着他,然后颤着嘴唇,凶悍地瞪向刑跃文,然后是唐天霄。 她的眼底虽满是泪水,却似有烈烈火苗在突突跳动。 看着刑跃文时,是刻骨的恨毒; 但对着唐天霄时,更多却似轻蔑和不屑。 唐天霄极不适应有人用这样近乎鄙视的眼光看着自己,不觉避开她的目光,问向卓锐:“刚才,突尔察在说什么?” 卓锐正惋惜地看向突尔察,闻言脸上浮过一丝犹豫,才答道:“他一直在喊他们的公主冤枉。” 唐天霄摇头道:“不是这句。是他后来向朕说的话。” “这……” “说!” 猜着他多半没什么好话,可唐天霄还是铁青着脸追问。 卓锐迟疑着,许久才道:“他说,公主不该信他人摆布,嫁到中原来。” “还有呢?” “没……没有了……” 唐天霄哼了一声,忽然发出一长串北赫音节,然后说道:“还有这些,你没全译完吧? 卓锐变了脸色,不敢说话。 谁也不曾想到,看起来事事漫不经心的唐天霄,竟有如此记忆力,竟把突尔察方才所述之话硬是一个音节也不落下地复述下来,尽管他根本不明白那每一个音节都代表着什么意思。 这时可浅媚忽道:“可烛公主是北赫最美丽最耀眼的雪莲花,多少少年儿郎竞相追逐。他们个个英勇,愿意不惜性命守护公主。” 她像一尊美丽的雕塑静静地立在灯影之下,黑发离披,黑眸冷锐地盯着唐天霄,虽是面庞红肿脏污,却丝毫不觉丑陋。 她道:“你没用。你不配。” 刑跃文惊得忙喝道:“大胆!你敢对皇上出言不逊!” 可浅媚哂笑,眸光淡淡流转,“刑大人多心了!我不过是转述突尔察的遗言罢了,又岂敢对皇上大不敬呢?皇上高高在上,独一无二,谁堪匹配?这一生一世,也只有公鸡皇后之流有那个福分长长久久侍奉着罢!” 刑跃文明知她语带嘲讽,话里有话,到底不明因由,再不敢接话头了,只是拿眼觑向唐天霄。 唐天霄却已失态,竟身体一晃,跌坐回椅子上,铁青的脸色已转作苍白,看向可浅媚的眼神极是古怪,竟抿紧薄唇一言不发。 密室中一时静寂。突尔察早已没了呼吸,热血却还在汩汩冒出,空气里弥漫的新鲜温热的血腥气令人憋闷得透不过气。 这时,一直沉默着的宇文贵妃忽然扬声问道:“刑大人,这位陈参将,你是从哪里找来的?” 刑跃文一愕,道:“陈参将是定北王的心腹爱将之一,戍守边疆已有八年不曾回京。此次因母亲大寿,边疆暂无战事,才告假回京探亲。贵妃娘娘莫非有何疑问?” 宇文贵妃轻笑道:“我自是有疑问。陈参将的确是我父亲军中的,我自小便见过。此人长得倒是和陈参将有几分相象,只是个子矮胖多了,眉眼也有差别。陈参将回京探亲不假,可多半在路上被长得相象的歹人看到了,所以在路上截杀,夺了公文冒充他回京行骗吧?” 第88章 陈参将唬得忙跪下磕头道:“贵妃娘娘,末将的确是陈参将。贵妃入宫之前去静安寺上香求平安,还是末将护送的呀!” 宇文贵妃眉目不动,淡淡道:“可又胡说了。我身体不大好,可记性还算不错。我怎么就不记得定北王府附近有什么静安寺?陈参将八年不曾回京,人事早非,只怕连他亲生母亲都分不出真伪了吧?刑大人也太过大意了,找来的证人,怎不细细查问背景,找了个假冒之人过来?” 刑跃文张口结舌:“这个……这个……微臣一心想铲除邪佞,以清君侧” “闭嘴!” 宇文贵妃冷叱道,“什么清君侧?古来想清君侧的大臣,就不曾有过一个对皇帝或皇权存有敬畏之心!景帝时的七王之乱,就打着诛晁相、清君侧的口号,可景帝斩了晁相,可曾阻住七王叛军攻往京城的步伐?燕高宗也曾清君侧,却是连他侄儿建文帝给一起清了,自己当了皇帝!你们想清君侧,到底是何居心?” 刑跃文大惊,忙跪下连连磕头,“微臣不敢,微臣不敢!” 宇文贵妃不理会他,站起身向唐天霄说道:“皇上,既然连证人都真假莫辩,不如且把此案押后,待证人身份清楚了再说吧!” 唐天霄面色略略缓和,点头道:“便依贵妃所言。既涉及两国邦交和相关将士,可令礼部和兵部派员协查。” 刑跃文应诺时,唐天霄已站起身,拂袖向外走去。 经过可浅媚时,她正将自己指尖上悠悠颤动的钢针举高,用牙齿咬紧末端的圆木柄,将深入骨肉的针一根根拔出。 她垂着眸,虽不痛楚呻吟,但每根针带着一溜鲜血拔出时,她的身体都会因疼痛颤动,鼻翼满是汗珠。 但他的脚步并未稍作停留,甚至没有看她一眼。 白得鲜艳的衣衫带出一阵风拂到她的面颊,有点冷。 宇文贵妃紧随他离去,待跨过门槛,只听她低低道:“皇上,把手上的伤包扎下吧!” 可浅媚连忙转头时,只是唐天霄正飞快将右手藏到袖子中。 棕黄色的梳子和大团殷红一闪而逝。 谁也不晓得,也许连他自己都不晓得,他是什么时候被梳齿扎伤了手。 也许,只是在不经意攥紧梳子的时候。 攥得越紧,伤得越深。 ----------------------------------------- 皇帝发了话,这审讯自是进行不下去了。 可浅媚被送到了大理寺的牢狱中,并且是牢狱最深处被单独分割开的一间。 低而窄,阴暗而潮湿。 侧部倒也有个小窗,即便比拳头大不了多少,也用数根拇指粗的铁栅浇铸于墙中。 从小窗往外看去,唯见老树荒草昏鸦,是连夕阳余辉也照不到的角落。 她自到了瑞都,所到之处无不蘼丽繁华,连偶经市集,亦见满街珠翠,绣衣金缕,处处歌舞升平。 可此处,除了鸦雀不祥的聒噪,便是这里那里不时传出的嘶嚎或呻吟,宛若人间地狱。 她用手背碰了碰墙边凌乱铺着的干草,却也是潮潮的,一只小老鼠被惊动,不紧不慢地沿着墙边踱到墙角,再往里一钻,并看不出有多大的缝隙,却噗溜便不见了。 干草给略一翻动,便能看出上面粘连的污物,也不知上一任在这里呆过多久,说不准是血流得光了,给人横着抬去了乱葬岗。 她不敢睡上去,拖着沉重的镣铐一步步挪到靠近门边的角落,用鞋底胡乱把地面蹭了蹭,才疲倦地靠墙坐了,将满是伤痕的手搁在膝上,把头靠在胳膊上养神。 小窗的一点微光渐渐也消失了,鸦啼声也渐渐零落。 入夜了。 她安静地坐在角落里,纤瘦的身影埋入了深沉的黑色里,仿佛与陈旧的墙壁融作一处。 或许是睡着,或许不曾睡着,模糊间,又见芳草碧于天,黄衫飞白马,欢快的蹄声和笑语直冲云霄。 “其实我宁愿你快活着,一直这么快活着……” 有男子叹息,声音和他的目光一样,苍凉而温厚。 “天下虽大,人的心更大。再大的天下,填不满一颗人心。是非成败又怎样?何必为根本无法餍足的欲望计较太多?浅媚,这曲《薄媚》,我劝你不必弹了。” 有女子微笑,眸如春风,搅动一池春水漾漾如歌。 那飘动的细碎清纹,据说叫幸福。 幸福…… 她恍惚哆嗦了一下,蓦地睁眼,才觉出十指突突的疼痛。 喉间没来由地微哽。 她忙笑笑,把凝噎声吞下,轻轻吹她辣疼着的手指。 不晓得有没有被这些人将指骨夹裂。 若真的骨头裂了,以后若再舞鞭或耍剑,还能那般利索吗? 不过,她还有机会再握住被唐天霄亲自解走的鞭子吗? -------------------------------------------- 外面有急促的脚步声和低低的人语声。 那人声,竟意外地有几分耳熟。 正疑心着自己是不是幻听时,有锁匙转动碰撞的声响清晰传来。 然后,厚重的铁门扇被推开,身后破落的墙壁随之嗡嗡震动着,像成群的小虫子在背脊爬过,让皮肤麻麻的。 一个宫廷禁卫服色的男子缓缓踏入,提了一盏标着“大理寺”字样的普通灯笼,小心翼翼地查看着。 看到那人背影,可浅媚忽然间耸紧了肩,抿紧了唇。 ============================================ 第89章 男子并未往后看,发现干草堆里没有人,才提高了灯笼,惊诧低唤:“浅媚!” 话未了,镣铐声响过,背后风生忽起,忙转头时,但见可浅媚用双掌夹着一枚钢针,劈头向他刺去。 他下意识地便要闪避,可身躯微微一动,又站定了。 狠狠一针,扎入他的肩膀,然后是第二针,第三针…… 他咬牙站着,由她刺着,连哼都不曾哼一声。 “皇上!” 外面有人低声惊呼,一道人影窜入,将可浅媚臂膀捏住,却是卓锐。 “让她扎吧!” 乔装而来的唐天霄依旧提着灯笼,眸光清寂黯沉,如此刻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 “对不起。” 他低声向可浅媚说着,嗓子喑哑,压在喉咙口般沉闷着,“我没用,我不配,我辜负了你。” 卓锐放开了捏住可浅媚胳膊的手,垂下头慢慢往外退去,轻轻关上门扇。 可浅媚依旧抿着唇瞪他,黑眸却已一片氤氲。 唐天霄低低地呻吟一声,丢开灯笼将她拥到怀里,紧得像要把她揉到自己骨血里,再也不能分开。 两人都没有说话,呼吸却同样的不均匀,彼此胸膛内的汹涌和鼻息间的哽阻在静夜的空气里也同样的清晰。 许久,但听轻微的“丁”的一声,她阖在双掌间的钢针掉落在地。 唐天霄瞧见,眼眸便晶亮了些,侧头亲亲她的唇,然后滑入她口中,追寻她的柔软。 可浅媚身体有些僵硬,忽然一阖牙关,向他咬落。 他疼得身体颤了下,终于松开她,凝视她半晌,伸手为她拭去眼角的泪。 她留意到他手边缠着块丝帕,质料极好,边角处绣了朵小小的青梅,便道:“她帮你包的?既然领了人家的情,何不日日夜夜陪着她去?” 待得说完,两人都怔住。 终于开口,先倒是这等拈酸吃醋的话,连可浅媚自己都惊讶了,忙冷了脸,别过头去再不作声。 唐天霄垂头将那丝帕解了,随手掷到一边,把灯笼在墙缝中插了,才解了披风铺到草上,笑着问她:“是不是嫌脏了睡不下来?且忍一忍,先过来坐坐罢。地上毕竟冷,小心着了凉。” 可浅媚待要不理他,他却只是陪着笑脸,取了钥匙先把她手脚上重达数十斤的镣铐去掉,小心扶她在铺了披风的干草上倚在自己身畔坐了,又取了梳子出来,一下一下地为她梳凌乱的发,并把发间纠结的污物一点点拨去。 她留意到他掌心一排深深的梳齿印迹,犹有血水渗出;而肩上被她用钢针所刺之处,虽是深色衣衫一时看不大出,却也觉得出衣衫已湿了一片。 含恨之时,她下手自是不会容情。 钢针虽细,刺得却不浅。 不致十指连心般疼痛,却也够呛了。 但他只是专注地梳她的发,并不曾留意自己的那点小伤。 更妙的是他居然记得带了根不惹眼的素银簪子进来,把拢整齐的发在脑后绾了个简单的髻。 待得收拾齐整,他自己端详了一回,大约觉得不甚好看,有点尴尬地咳了一声,道:“可惜我只会绾这个髻,还是看你梳了几回才记得的。” 她对中原的发饰原就不甚了了,好容易学会的几种也不熟练,唐天霄看她梳妆能看会一两种,于他这种从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皇家贵胄,也算不容易了。 牢中自是没有镜子。 她想摸下他梳的髻到底是怎样的形状,指尖才触发丝,便已疼得哆嗦。 他也不说话,将她手指握住,一根一根含到口中,轻轻吮去污血,吐到一边,然后涂了药,为她一一包扎好。 那亲昵的温暖包围住伤痕累累的手指时,她又要落泪,连忙忍了,愤愤道:“既然想把我活活弄死,现在又何必惺惺作态?” “谁想弄死你了?” 唐天霄叹气,“我只是给打了个措手不及而已!都预备好了去接你了,那厢忽然闻报,沈度跑太后那里告了一记黑状。待要去周旋时,太后懿旨已下,我只来得及让卓锐和陈材赶过来先照应着。若那些人有意取你性命,或施用可能取你性命的刑罚,他们必会拿了我的手谕出面阻止。但不到那个地步时,我并不想弄僵。” “你是君,他们是臣。难道那位沈大将军比当日的摄政王和康侯还厉害,所以你怕了?” “我是怕了。” 唐天霄仰头,幽远的目光似透过了垢迹斑斑的屋顶投往渺杳的苍穹深处。 “我并不怕他们,我只怕闹得大了,又兴刀灾。中原诸国并存达六十年之久,其间战争不断,不知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五年前大周终能一统,却又来了场康侯之乱,连一向富庶的江南鱼米之乡都是人口骤减,仓廪空虚,更别说大河南北,天灾人祸不断,久已民不聊生。四年来,我专心吏治,疏通河运,鼓励农桑,尽力与民休息,好容易有点起色,实在不愿意将这些成果毁于一旦。” “哪怕你明知我是冤枉的?” “既然你是冤枉的,便不该胡乱招承。再加上随口攀污朝中要臣,闹得大了,光查案就可以查个一年半载,我想护你一时也护不下来。你想在这牢里过年呢?” “于是,你堂堂一国之君,便由着他们欺君擅权,作威作福?” ============================== 第90章 “必要之时,我会弹压。母亲也只是怕我一时顾虑不到,这才代我出手,真若有事,她不会介意处理掉任何挡我跟前的人。” 他的唇角没有素日的慵懒散漫,抿着向上的弧度刚毅果决。 “何况宇文启已经老了,后继无人;沈度爪牙虽利,可惜刚武有余,谋略不足,他儿子沈朝旭,更不比我那脓包皇后强多少。我有足够的信心和耐心等到他们的衰败和衰落,——然后,一击必中!” 他搂着她的怀抱温暖柔软,神情却豪宕昂扬,仿若矫龙出海,旭日破空,锋锐如刀刃初发于硎。 在灰暗霉腐的牢房里,听一位帝王表白他的雄心壮志,实在有点诡异。 可浅媚盯着他俊朗的面庞,忽然感觉唐天霄这样的气概似曾相识。 在谁的身上,她曾看到过这样指点江山的非凡气势? 她又曾多少次为之心折,以为那就是英雄? 但不可否认,这种气势让她觉得很踏实,好像只需沉睡到这人臂腕中,便是天塌下来也无需担忧。 他将会为她重新支起一片天空。 而原来的那个人……到底遥远了。 打了个呵欠,她懒懒道:“你就慢慢吹吧!等那只公鸡下了蛋或者你的容容生了小天霄,你的天下还是有一半属于他们!” 唐天霄冷笑:“生?她们生得出吗?” 话音落下,他才觉出失言,忙要找话解释时,耳边已传来细细的酣声。 一低头,她靠在他肩头,垂着眼睫,竟然睡着了。 指上所施的刑罚虽不致伤及性命,到底备受痛楚,半日折磨下来,想来也倦乏得厉害了。 他小心地把她的伤手挪到不易碰到的位置,将她抱得更紧些,一动不动地坐着,由她沉睡。 外面守候的卓锐久久听不到动静,轻轻推开门查看。唐天霄摇摇头,示意他在外守着。 卓锐犹豫片刻,把自己的披风也解了,铺到干草上,轻声道:“让淑妃卧下睡,更舒服些。” 待他退出去,唐天霄低头瞧瞧可浅媚沉睡的憨态,小心地扶了她一起躺到披风和干草临时铺就的褥垫上时,却觉她蹙眉往他身畔靠了靠,却是枕了他的胳膊,钻向他怀里的姿态。 “你不孤单。” 他低低向她道。 她不孤单,他也不孤单。 哪怕他们都是第一次睡在这样肮脏阴暗飘着死亡气息的牢狱之中。 ------------------------------------------------ 这一觉可浅媚睡得很香甜。 醒来时她甚至和平时在自己房中睡醒一般,舒展着四肢伸了个懒腰。 手碰到唐天霄的面庞时,指上的疼痛让她“哎呀”一声叫出声来,这才意识到自己的处境。 怕碰着她受伤的手,唐天霄一晚上不敢动弹,睡得极浅,待她一动,即刻清醒,微笑问道:“可觉得好点儿了?” 若是旁人,见这万万人之上的帝王陪自己在牢中窝了一整夜,不晓得该多感激。可浅媚却摇头道:“睡得不舒服。你的胳膊忒硬,硌得慌。” 唐天霄便无语。 好在可浅媚习武之人,身体底子甚好,手指虽然还是有些疼痛,到底上药处理过,却不曾发烧,熟睡了一晚精神也恢复了不少,躺到唐天霄的胳肢窝下还有力气又往中间挤了挤,自己霸住了那件披风铺着的干净地盘,却把唐天霄挤到脏污的干草上去了。 唐天霄平日里的性情极好,又着实心怀歉疚,见状也只是啧啧嘴,并不和她计较。 可浅媚眨巴着眼睛望着壁上还有一星光亮的灯笼,忽道:“其实我本来真打算摘了你脑袋或盗了大周兵防图的。” 唐天霄并不意外,叹道:“没错,北赫和大周几十年的死对头,李太后的家国又被大周给灭了,她送来的公主,没一点自己的盘算才是怪事。” 可浅媚奇怪地望着他,“你怎不问我,为什么后来改变了主意?” “你想告诉我时,自然会告诉我。我只要知道你的确已经不想取我脑袋了就行。” 可浅媚更是奇怪:“你怎么知道我已经不想取你脑袋了?” 唐天霄吐一口气,向她微笑:“那个……我认罪。荆山顶上那场谋刺,是我安排的。我遇刺时,你本来有很好的机会可以和刺客联手杀我。” 可浅媚便笑得诡秘了,“其实我也猜到你是在试探我。所以我就故意让人射了一袖箭。” 唐天霄差点从干草上跳起来,讶异道:“你说什么?” 可浅媚不以为然道:“我们就那么几个人去的,行踪够隐蔽了。我并没请杀手;成安侯是你弟弟,自然也不会害你;庄大哥么,我晓得他和你一直有心结未解,可雅意姐姐还在城里,他就是有十个胆子也不敢谋害你拖累了她。跟你们的从人更不用说,个个都快成了只知道听主人话的偶人了,哪会打这些主意?何况你当时还没怎么把我放在心上,特特带了我出门本就奇了,给刺客袭击时居然还敢腾出手来救我,明明空门大开那些刺客居然打不着你……我见了就气,所以无论如何要打死你手边两个高手,让你这般的无耻!” “我……我怎的就无耻了?” “还不无耻吗?你明明已在怀疑我,只怕试探出我有什么不对了,立刻便会将我处死,可居然还在前一晚欺负了我!” “欺……欺负?” 第91章 唐天霄的神情也暧昧起来。 “嗯,我是欺负你了。不过,那不是如你所愿吗?” “如我所愿?” “你故意和庄碧岚亲近,不就是为了引我注意?你明晓得我再也无法容忍庄碧岚觊觎我的女人!” “笑……笑话!我怎么知道你和庄碧岚有什么渊源?” “得了,丫头,别哄我了!宁清妩连我和她一起时让我睡软榻都和你说了,不把这些事告诉你才怪!” 可浅媚难得这么中气不足:“你怎么晓得我认识清妩姐姐?” 唐天霄叹息道:“你们都当我是傻子了?人人都说我鸠死康侯,清妩殉情,连太后也这般哄我,我便装了回糊涂。我从来都不想伤了清妩,便是康侯么……” 他目光悠远起来,神情是从未见到过的复杂异样,仿佛揉着说不清的向往、钦敬和憎恶。 他慢慢说道:“其实若非他苦苦相逼,我也不是非要取他性命不可。如今他远在花琉,真能这般和平相处下去,也算是一桩好事。但他恨我入骨,必与相距不远的北赫国同仇敌忾。北赫欲遣个别有居心的公主前来和亲,先派到他那里取取经也是正常。” 他抚着可浅媚的面庞,微笑道:“你心里也清楚罢?其实……你长得和清妩着实有几分相像。若再与清妩一般的贞柔婉顺多才多艺,我必定起疑,所以你一到瑞都,便故意显得卤莽无礼,了无心机,还装着不识字逗我,以释我疑心。可你必是晓得我与清妩并无夫妻之实,向来她睡床上我睡软榻,所以第一次便推搪我,要我到软榻上睡;只清妩知道我其实甚是寂寞,才每每沉溺歌舞,并爱出宫游玩散心,所以你便每日陪我练剑跳舞,弹琴说笑,让我想闷也闷不起来。——便是我们初在一起,你欲截我头发结作一处,也该是晓得我其实满心盼着有个真心待我的女子出现,刻意想以此让我另眼相待罢?你又不是那种养在深闺没见识过好男儿的大家小姐,没道理这么快便对我情根深种。” 可浅媚难得那般安静,乖觉地靠在他的怀里默默地听他揭开自己的小伎俩,红着面颊一言不发。 他也不嫌她脸上脏污,又将她面颊亲了一亲,低低道:“好罢,我承认你赢了。我未始没想过你可能另有居心,第一次欺负你时,的确也只是想欺负欺负你。后来却不小心落你彀中,见你受了伤,总觉得亏欠你,只怕你有事,便时时记挂着,不知怎的……便记挂出习惯来了!” 他低了头,神情颇是无奈,眼眸却是清亮含笑,并无怪责之意。 可浅媚却道:“我可不记挂你。得快活时我且快活着,才不自寻烦恼。” 唐天霄也不着恼,微笑道:“你既无害我之心,我若倾心待你,只要你心里并无他人,总有一日也会倾心待我。只是昨日审案之时听你提甚‘公鸡皇后’,又说我‘高高在上,独一无二,谁堪匹配’等语,我心里便难受得紧。当年我年少气盛,备受摄政王父子凌逼,因形势所迫不得不纳了沈氏等人,虽是虚与委蛇,却着实不快。我从不与旁人提及这些心事,却把清妩视为红颜知己,也曾多少次向她嘲笑沈氏形貌如公鸡,见之生厌。但她终为唐天重和我反目,咒我将一世孤单……” 他问她:“清妩和唐天重向你说了我多少坏话?我这么个十恶不赦的男子……若你不是真心相待,每日笑脸相迎,大约也吃力得紧罢?” 他仿若是不以为意的自嘲,唇角笑意散淡不羁,可握住的掌心却渗着汗,暖暖地湿润着她的手腕。 可浅媚感觉着他的忐忑,展眉一笑,“唐天重的确想杀你,不过清妩姐姐讨厌血腥,只盼着岁月静好,一世安然。我在花琉半年,本来的确是想和她学些宫中生存之道,她倒是事事都愿意和我说,可惜一有机会就劝我趁着和亲之机化干戈为玉帛。她说若得两国太平,再无杀戮,既是天下的福分,也是我和她的福分。她又说你年少多才,潇洒不羁,可惜错生于帝王之家,否则便是我仗剑天涯笑傲江湖的绝佳伴侣。” 唐天霄不觉听得痴了,“她……她真的这么说?” “咦,你很在意她怎么说?” 唐天霄狼狈,旋即道:“我只怕她说了我不好的话,你便都信了。” “她极公允,没说你甚么坏话,也没说她夫婿甚么好话,甚至也说我愚蠢,放着自己快活小日子不过,卷到男人你争我夺的腌臜名利场里,也是个笨女人。她还教了我一支大曲,叫《薄媚》,其实便是想我远离这些家国是非。” “《薄媚》?” “是,《薄媚》是由同一宫调的十支曲子组成的大曲,可歌,可舞,可弹奏,讲的是越王用美人西子施展美人计复仇之事。吴灭越兴,西子被目以妖类,殒于鲛绡之下。” 唐天霄自幼通读史书,却也晓得这故事,点头道,“哦……史载,西子心仪的似乎是吴国的一位大臣,可在越十年,却爱上了越王。越王自尽,不论是和谁,西子都已回不去了……” 可浅媚眼神有些飘忽。 “母后让我前来和亲,的确想叫我迷惑于你,伺机让大周内乱,以便他们就中取利。可我被送到花琉和清妩姐姐住了半年,听她文绉绉讲了许多话,也便渐渐改变了主意。我想,如果我赢得周帝宠爱,两边劝和,说不准便能如当日出塞和亲的明妃一样换得边疆百年安宁,不论是母后,还是……还是北赫的好友们,都不用再担心未来血流成河,朝不保夕,岂不更好?” ============================================= 第92章 上一章某段有错误,更正如下: 唐天霄自幼通读史书,却也晓得这故事,点头道,“哦……史载,西子心仪的似乎是越国的一位大臣,可在吴十年,却爱上了吴王。吴王自尽,不论是和谁,西子都已回不去了……” 不知怎的这段我把吴和越写反了~~感谢大家帮我捉虫~~ ============================================ “你倒与我想到一块儿去了……” 唐天霄微笑,却又禁不住有些失落,“你肯依顺我,有时还刻意讨我欢心,便是为了赢我宠爱,以求两国和睦?” 可浅媚笑了起来,本来就肿着的眼睛笑得只剩下弯弯的缝儿,“倒也不全是。” “嗯?” 唐天霄振奋了些,“还为什么?” 可浅媚大度地拍了拍他的肩,说道:“你这人什么都一般般,根本不如清妩姐姐说的那般好。不过还算有几分美色,本公主甚是喜欢。” 唐天霄无语凝噎。 可浅媚又问唐天霄:“你也说过喜欢我,那且请大周皇帝陛下告诉我,你又喜欢我什么?” 唐天霄瞪她半晌才道:“你这丫头没规没矩,胆大妄为,连大周皇帝不敢说的话不敢做的事,都抢着给说了做了,还想着蛊惑君心,算来只有缺点,没有优点。不过也还算有几分美色,本公子甚是喜欢。” 他批了她一圈儿,却还是不敢以皇帝的势派来压她,末了只以“本公子”自称,却是低了心气刻意讨好她了。 可浅媚“噗”的一笑,又道:“其实你也未必便怎么俊美。我瞧着庄大哥容貌便比你端正些,那等温雅清贵的气质,更是胜你十倍。便是天祺,也似比你年轻可爱些。” 给她一记击中心病,唐天霄顿时气急,压下她脑袋便亲住她的唇,缠绵半晌才恨恨道:“仗着你知我过去,我却不知你过去,你便处处欺负我罢!” 可浅媚不依不饶,滑溜溜的小小舌尖便往他唇舌间扫,待他回应,却不轻不重地咬上一口,冷笑道:“我欺负你了?” 唐天霄吃痛,却又不舍得将她放开,静默着只与她缱绻。 可浅媚恨恨地又咬他,又问:“我让人用夹棍夹你了?” “我用钢针扎你手指了?” “我让人打你耳光把你打成猪头了?” 给连着轻咬了几口,唐天霄不晓得她这算是挑衅还是挑逗,舌尖没觉得怎的疼痛,倒觉得别处给蹭出了腾腾的火焰,烧得难受。 他呻.吟一声,伸手便松她衣带。 衣襟散落时,又见她脖颈上那点鲜红如珊瑚珠般的痣。 他亲住,双手却抚向那兀起的峰峦,直攀峰顶…… 可浅媚抽气,却笑道:“天霄,这是胎痣,投多少次胎都还会长在原处。若是今日用刑重,不小心把我弄死了,等个十六年,你可以凭这胎痣再找到我……唔……” 她的身体忽然剧烈的颤.栗着,再也说不出话来。 “让你再嘴不饶人!” 唐天霄吃吃笑着叫骂。 这次是他理亏,斗嘴再斗不过她,但另一方面的能耐却胜她十倍不止,轻而易举便让她在他臂腕间绷紧身体红涨了脸。 握了她纤长的腿,他待要奔往正题时,她却好像忽然想起了什么,灵活地一翻身扑到他身上。 她嘀咕道:“我不要在下面,脏脏的,说不准有什么虱子跳蚤之类的……” “我的天哪,你也忒胆大,还从来没有女人敢……” 他苦笑,紧.窒包裹的温暖和愉悦让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终于也说不出话来。 可浅媚疼得紧紧蹙眉,也已说不出话来,却再不肯放弃好容易抢到的有利体位。 不过她好像忘了,有利的体位也未必就代表能占据上风,忍受不了痛楚呻.吟的似乎还是她…… ------------------------------------------ 可浅媚并没有问唐天霄下一步会怎么样。 但他既然敢和她缠绵到天亮才离开,无论如何应该已经有所安排才对。 虽然忌惮沈家,但若不是沈家突然和定北王部属联手,即便真给打个措手不及,也不至给逼到眼睁睁看着心爱妃嫔被人用刑还袖手旁观的地步。 昨日他带宇文贵妃前来听审自是别有用心。 她是吃尽苦头,他看着也是备受折磨,而宇文贵妃何尝不是如坐针毡? 她小产不久,根本不宜见风,却在这时候被带出来看这种血腥之事,与其说是宠爱,不如说是警告。 宇文贵妃也是聪明人,她当然明白,他是在告诉她,他对爱妃受人诬陷之事心中已洞如烛火; 他的目的,就是要她看看她的母族对皇权和他这个皇帝的挑衅。 挑衅的第一个后果,就是她会被牵累,至少也会让唐天霄猜忌嫌弃。 所以,即便可浅媚有害她落胎的嫌疑,即便可浅媚的到来已分去了帝王一大半的宠爱,她不得不选择唐天霄为她预备好的那条路。 贵妃出面亲口否认了陈参将的身份,等于否认了宇文家和这件事的关系,京城便有再多定北王的亲信或部属,都不方便再搅到这事里了。 如今,只剩了沈家和那些附和的朝臣,可浅媚相信唐天霄应付起来必定游刃有余。 再次被带到密室时,可浅媚看到刑跃文那张黑髯长脸,想起惨死的突尔察和自己所受苦楚,已是恨怒皱眉; 刑跃文一眼看到她包扎着的手指也是皱眉。 什么时候大理寺的监狱里待遇这么好了,受了刑的犯人能给上药包扎? 等那边有人通报说礼部任职的成安侯唐天祺和兵部任职的交王世子庄碧岚奉旨过来参审时,他更是皱眉。 =========================================== 第93章 唐天霄是说了让礼部和兵部派员参审,可也犯不着派这两位只在两部挂着闲职的大员过来吧? 以刑跃文的官阶,便是派了礼部侍郎或兵部侍郎来,多半也只有听审的份儿; 可唐天祺不但是封了侯的皇帝堂弟,更是手掌京畿八万重兵的年轻将帅,跺跺脚瑞都城晃三晃的主儿; 庄碧岚倒也寻常,身兼兵部侍郎和骠骑将军,都算是闲职,上衙门做事不过应个卯,并不管事。 可他有个了不起的父亲是驻守西南重镇的交王庄遥,他还有个了不起的红颜知己南雅意让唐天霄多少年放不开,他还有个了不起的亦敌亦友的主上叫唐天霄,不愿让他好过却不肯让他受委屈…… 可惜他还不知道唐天祺、庄碧岚和可浅媚的渊源,否则倒是可以要求这二人回避另行择人了。 可浅媚一听是这两人来了,便猜想今天自己应该不用太遭罪了,却想不出他们会用什么法子来应对为她罗织的罪名。 ——经了一夜的准备,即便没有了宇文家为同盟,置她于死地的“铁证”应该更多了吧? 唐天祺等二人很快在刑跃文的亲自迎接下踏入密室。 他们自是装作不认识。唐天祺负了手昂首阔步径直到侧面的一张案几前坐了,并不看她一眼;而庄碧岚却在走到她跟前时顿住了,站定身体打量她。 “你便是可淑妃?” 因是密审,他并未着官袍,依然是一袭式样简约的大袖素衣,翩飘蕴藉,衬得他容颜如玉,风仪出众。 昏暗的灯光下,他微微的笑容月辉般明洁。 不过,可浅媚总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劲。 “没错,请问,你是……啊嚏!” 她只作不认识,正要问他姓名时,忽然重重地打了个喷嚏。 是香气? 是他袖中传出的浓烈的香气? 他们曾在荆山相处过,离得近时,偶尔的确能闻着他身上有极清极淡的某种气息,却连香气也说不上,又怎会突然携带这等浓郁的芳香。 而且,这芳香闻来似乎很是呛人,令人一阵阵地头脑发晕…… 庄碧岚站在她跟前,说的却只是些闲话:“下官庄碧岚,奉旨陪审此案。” “哦!” 可浅媚深深呼吸着,想让发晕的头脑清醒些,却觉得更是晕眩了。 庄碧岚又道:“淑妃和下官当年的一位故人,长得颇有几分相像。” 又是一句废话了。 可淑妃长得很像当年的宁淑妃,早已是众所周知的事。 “可惜,这位故人,四年多前便不在了。” 他惋惜地叹气,再抛完一句废话,终于走到另一侧的案几前坐下。 ----------------------------------------- 刑跃文待二人都坐定了,笑道:“侯爷,世子,相关案情,大约都知晓了吧?” 唐天祺笑道:“部里转来的案卷里已经载明,咱们不用多说,请刑大人抓紧时间问案吧!” 庄碧岚拈着茶盏,却不喝茶,淡淡地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是连半句废话也不说了。 刑跃文知这二位都有点脾气,也不敢托大,笑着解释道:“昨日有位陈参将,本来力证这个可淑妃并不是真正的可烛公主,但一早因为定北王军令急召,已经离开了瑞都。” 唐天祺点头道:“可惜,可惜!” 刑跃文又道:“好在我们经过彻夜盘查核对,又找出两位证人来,可证实可淑妃故意把北赫随从留在宫外撇清自己,不过是暗渡陈仓的把戏。她有当年南楚信王留在宫中的余孽作内应,又何必再要那些招人眼目的北赫人帮忙?” 可浅媚背上猛地冒起冷汗,腰足本就已万分绵软无力,此刻再也支持不住,一晃身栽倒在地。 堂上三人都怔住了。 庄碧岚首先反应过来,抢过去便搭上她的脉门。 这一回,他的袖子拂到了她的鼻尖,却没有了那种浓郁刺鼻的香气了。 只听庄碧岚惊呼一声,凝神又搭上她另一只手腕,然后失声道:“淑妃……似乎怀孕了!” 密室里顿时也是一片惊呼,如果可浅媚有气力张开嘴巴,多半也会惊呼出声。 唐天祺身为皇室近支,自是最为激动,忽然便站起身,高叫道:“快,快,快去传太医!这还了得,这是龙嗣,龙嗣呀!” 刑跃文呆坐在主位,盯着倒地的可浅媚,便是准备了千条万条置人死地的罪名,也已作声不得了。 唐天霄今年已经二十有四,大婚多年,妃嫔说多不多,说少也不少,偏只有个下等宫人生下一个资质平平的皇长子,并不为宣太后和周帝所喜。众人只从宇文贵妃的受封和受宠,便无人不知当今皇室对皇嗣的看重。 若可浅媚怀了皇嗣,便是有天大的罪名也得搁在一旁,先让她安稳生下皇子或皇女再说。 密室中并无女人,唐天祺便上前,亲自抱了“晕倒”的可浅媚就近送往干净卧房时,可浅媚算是想明白了。 败也龙嗣,成也龙嗣。 这一招,算是釜底抽薪之计了。 太医院三位最有名的太医很快奉命前来,口径出奇的一致:“皇上大喜,淑妃娘娘已有身孕二月……只是淑妃娘娘受惊过度,身体虚乏,需长期静养……” 指鹿为马混淆是非并不是某个人的权力,而是某个阶层的权力。 而站在最顶端的那个人拥有着颠倒黑白的最高权力。 三个太医都说可浅媚怀孕,成安侯和庄王世子也力证可浅媚怀孕,所以可浅媚就是怀孕了。 ===================== 第94章 太医开了药方退下后,唐天祺以宗亲的身份派人到宫中请旨,自己却守在可浅媚床头,拿了个小瓷瓶在她鼻前晃了晃,一种类似薄荷的清香飘过,可浅媚便觉头脑立时清醒很多。 唐天祺见卧房外都是自己带来的亲信守着,低声向她笑道:“浅媚,我这玩意儿的气味,比庄世子的好闻多了吧?” 可浅媚已能举起手,遂合在掌心里自己深深呼吸着,笑道:“果然好闻。不过……你们这主意行吗?怀胎十月后,我到哪里找个皇嗣来?” 唐天祺诡笑道:“哪用怀胎十月?今天晚上就可以流掉了!好在你脸色不错,连妆扮都可以免了!” “我脸色不错?” 那些行刑的衙役下手甚是狠毒,一夜过来,她脸上的红肿并没有消,脸色会不错? 唐天祺已找了面镜子,照着她的脸给她瞧,“你看你这模样,扮小产不用化妆了吧?” 镜中的女子还是昨晚唐天霄绾的髻,半歪在脑后,果然不甚好看; 而一直不曾清洁的面庞不但污痕片片,而且肿大得把鼻子眼睛都挤到了一处,嘴巴肿得快像沈皇后那令人扫兴的厚唇了。 脸色自是不用操心的,青一块紫一块,肯定难看,不管是得了绝症还是刚刚小产都不会看出什么名堂来。 庄碧岚已走了进来,轻笑道:“侯爷,你别逗她了,赶快找人过来帮她洗下脸才是正经。瞧着这跟花猫似的!” 可浅媚点头道:“呀,原来宁淑妃长得就跟花猫一个样呀?” 庄碧岚淡淡一笑,也不答话;唐天祺却似有点不自在,皱了皱眉转开话题:“这里是大理寺官衙,并无女子,到哪里找人帮她洗脸?不然我让人去我府里先传两个过来服侍罢!” 话未了,那边便传来亲卫的知会:“侯爷,世子,宫中传下口谕了!” --------------------------------------------- 据说,嘉和帝唐天霄闻说可淑妃有孕,也是欣喜异常,只因这日谢德妃生辰,喝得有点薄醉,所以并未出宫来探,却传下口谕,即刻打扫出怡清宫来,好让可淑妃搬入静养。 因淑妃目前体乏不宜挪动,令其先在大理寺就近休养,待略略恢复后再行入宫。 血燕案、兵防图案继续由刑跃文会同唐天祺、庄碧岚查证,只是不许惊动淑妃。 这话已极是明了,案子要继续查的,但可浅媚是不能动的。 他甚至也想到了可浅媚身畔无人服侍,调了乾元殿自己身边的两个太监、两个宫女前来侍奉。 宫女们过来的第一件事,就是打了热水来为可浅媚洗脸。 可浅媚叹道:“其实我饿得很。牢里的东西根本吃不得。” 宫女一边领命预备饭菜,一边答道:“皇上令我们过来时,第一句话就是快把娘娘的花猫脸洗一洗。” 唐天祺闻言大笑,庄碧岚亦是莞尔。 二人见有人照应,外面又已将耳目安插完毕,遂吩咐几句,告别而去。 宫女给可浅媚脸上涂着清凉芳香的药膏时,可浅媚忽然想起,只怕昨晚唐天霄过得极委屈。 抱着个又脏又臭脸肿得跟猪头般的女子睡觉,本来就该有些恶心了,何况还曾那般亲昵…… 还给猪头女子压在了身下…… 她怎么觉得昨晚是自己蹂躏糟蹋了这位高高在上的俊美男子? -------------------------------------------- 其后的一切,便已在唐天霄的掌控之中了。 晚间有人送入在厨房里煎好的安胎药,然后半个大理寺都听到可浅媚的痛呼和宫女太监们的惊叫,连刚走没多久的太医也在一柱香的时间内被叫回来。 一盆盆的污水端出,一块块染血的巾帕扔出…… 半个时辰后,可浅婿滑胎的消息就和可淑妃怀孕的消息一样迅速地传遍皇宫内外。 太后震怒,皇帝震怒,彻查的旨意一道接着一道,把诸宰辅和刑部、兵部、礼部等衙门催得鸡飞狗跳。 而可浅媚只是安稳地在大理寺住了一夜,第二天更安稳地住进了她向往已久的怡清宫。 -------------------------------------------- 查出的结果意料之外又是意料之中。 安胎药被人动了手脚,太医院派来负责煎药的伙计哆嗦着开始不肯承认,后来说是沈朝旭抓了他全家相胁逼令换药,再后来又说不是沈家,然后被人发现缢杀于大理寺牢房之中,据传是自杀…… 而太医也在此时改口,说淑妃娘娘身体虚弱,胎象不稳,可能是受惊过度引起的落胎,与人无尤。 和可浅媚落胎之事一样,血燕之事和兵防图之案同样经历了由简单而复杂,又由复杂而简单的戏剧般的过程。 血燕的确是可浅媚送的,却被郑贤妃的心腹侍女调了包,因此淑妃无过失,贤妃督导无方,扣一年脂粉银,禁足于瑶华宫。其侍女杖杀。 刑部尚书刑跃文虽然提供了更多可浅媚盗取兵防图的证据,但驿馆里的小卒并不能确认他所看到的那叠纸片便是兵防图。 ——按庄碧岚等人的实地考察,那么远的距离,就连是不是春宫图都没法看清。 ============================================== 第95章 乾元殿小太监小福的福气不大好。 虽然他指证的那天,靳七的确曾经打过盹,但靳大总管后来突然想起,当天晚上皇上又曾进过东暖阁,并翻看过兵防图。 ——小福所见到的,是可浅媚在翻找兵防图,而不是在抄写兵防图或放回兵防图。 她盗取兵防图后复制了还得再还回去,而当天整个下午她似乎都陪在唐天霄身边,根本没有时间复制兵防图,更没有机会还回去。 七公公是皇上一天也离不开的心腹太监,没有人敢指责七公公作伪证,于是小福便没福了。 在被刑讯是不是有人主使他作伪证时,他忍受不住折磨而服毒自尽。 因那些据说是从突尔察身上搜出的兵防图以江水以北的兵力分布为主,唐天霄开始怀疑这份图根本不是根据乾元殿里的正本兵防图所绘,而是兵部衙门或驻守北方的将领中有人勾连北赫,下旨清查并鼓励相互举报。 一时众将领和兵部诸员给闹得鸡犬不宁,人人自危,朝中亦是流言四起,癔测纷纷。 ------------------------------------------- 朝中重臣给折腾得头重脚轻惶惶不安之时,却是唐天霄最安乐的时候。 这天,他刚在朝堂上斥责了大将军沈度、兵部尚书周绍端办事不力,才致机密外泄,白白害了淑妃滑胎,让元凶逍遥法外,一转头又令人捧了两匹江南新贡的丝绣,亲自送往熹庆宫,看望受惊生病未愈、复添心悸之疾的沈皇后。 对沈度再不满,对宇文贵妃、可淑妃再宠爱,他始终没忘记向天下昭示他们的帝后情深。 好言安慰几句,看着沈皇后眉宇渐展,他才放心地笑了笑,转头离开熹庆宫,去怡清宫探望“小产”不久的宁淑妃。 才走了几步,唐天霄便在宫外的荼蘼花架前站住身,不耐烦地抓挠着自己的头皮,叹气:“刚洗过头,怎么还是痒痒?熹庆宫里那香气,朕闻着就不舒服,不会是给那香味刺激得头上长疹子了吧?” 靳七笑道:“应该不会吧?那宫里熏的香料,可是皇上钦赐的,和乾元殿所用一样,都是东海所产的龙涎香。” 唐天霄摇头,“不是那个,好像……好像是皇后身上那香气,哎……也不知是她从哪里弄来的。” 靳七迟疑,许久才低声道:“皇上,皇后以及德妃、贤妃所用的那种香露,也是皇上所赐。以前皇上说过多次,这香味极好闻。因此用完之后,她们都曾遣人向奴婢要过。奴婢问过皇上,皇上说,她们要,只管给,不用再问。” “许久没和她们一处,倒是忘了……” 唐天霄终于想起来,脸色微微变了变,慢慢往前走着,忽转头问道,“这香露淑妃没用罢?” “没有,皇上并未赐给过她。何况淑妃不喜用这些东西,连脂粉都用得少。” “嗯,别让她碰着。” 唐天霄说着,又去挠头。 这时靳七却蓦地睁大眼睛,盯着唐天霄在阳光黑亮闪光的发际,忽然惊叫了一声。 唐天霄忙问:“怎么了?” 靳七没答话,小心地踮起脚,从某根被他捋乱的发丝上捉住一个正积极活动着的小小生物。 摊在掌心让唐天霄看时,不过是比芝麻还小的某种爬虫。 唐天霄却不识得,问:“这是什么虫。” 靳七看着他挠头的手,干笑道:“皇上,这……这是虱子。” “虱子?” “是。” 靳七觑着他的脸色,“皇上近日到过什么腌臜地方去吗?” 唐天霄猛地想起狱中那一夜,以及当时可浅媚说过的话。 “我不要在下面,脏脏的,说不准有什么虱子跳蚤之类的……” 再旖旎荡漾勾人心魄的话,此刻却只能让他浑身都痒了起来,怒道:“去抓十个八个虱子来,放那死丫头身上去!” 不用细问,靳七也猜得到他口中中的“死丫头”是谁。他低声应着,跟在他后面急急地走。 眼见前面已是怡清宫,唐天霄忽又顿住脚,向他吩咐道:“快去帮朕找药水来,赶快把那玩意儿灭了。在朕头上还可挠一挠,若爬到了浅媚头上,她双手没法动弹,岂不是一整晚都会缠着朕帮她抓头皮?” 靳七莞尔,却问道:“那还要不要去抓十个八个虱子来了?” 唐天霄愠怒,瞪了他一眼。 靳七呵呵地笑,忙要去乾元殿预备命自己的心腹找药水时,忽又扭头说道:“皇上,可淑妃的确和当日的宁淑妃不一样。” 唐天霄怔了怔,道:“朕早就说了,她们两个并不像。” “是。皇上当日待宁淑妃,没有今日待可淑妃这般时时牵挂,事事经心;宁淑妃待皇上,也不像可淑妃这般言行不忌,亲密无间。” 靳七嘿嘿笑道,“恭喜皇上了,这也算是多年心愿,一朝达成吧?” 唐天霄的俊秀面庞仿佛被夕阳的余辉渲染得红了,黑眸却在那红晕中莹亮而局促。 他叱道:“什么多年心愿?就你是聪明人,居然成了朕肚子里的蛔虫了?” 靳七给他一叱,忙缩了脖颈,便匆匆跑了开去,再不肯接言了。 唐天霄再往前走几步,怡清宫已在跟前,隐隐听得里面笑语阵阵,连老榕树深浓的翠意都是酽酽的,别有一番夏日的华美风致。 ======================= 第96章 想起此刻那个他记挂着的女子也正心心念念地等着他,他的心胸也蓦地开阔,唇角不觉溢出一抹温柔浅笑。 可浅媚的确不是宁清妩。 宁清妩的眼里开始只有庄碧岚,后来只有唐天重,却从来不曾有过他。 可浅媚的眼里,却只有他,唯有他。 他不会让她变成第二个南雅意。 该是他的,他将牢牢握住,便是倾尽全力,也不松开。 他大步走入了怡清宫。 ------------------------------------------- 自从狱中彼此敞开心扉说了那许多话,两人之间再无隔胲。 可浅媚听到唐天霄在门口唤她,也只懒洋洋地在软榻上应了,并不起身相迎。 唐天霄也不希望她把自己当作皇帝般高高在上独一无二地对待,反而喜欢和她这般自在相处。 ——他有着当年的一段心事,所谓的高高在上独一无二,在他看来已是某种让他痛失幸福的诅咒,不如不要的好。 他走过去,抓过她的手细细察看着问道:“看来恢复得还不错。这会儿还疼吗?” 可浅媚笑道:“皮外伤好得快,只这两根手指,太医说骨头有点伤了,得好一阵才能长好。——哎,若是抓不稳鞭子,那可如何是好?” “什么如何是好?” 唐天霄挤在榻上坐了,轻轻帮她揉捏着,说道,“你也该安生些,别只想着怎么玩闹怎么教训人。真要玩闹时,日后朕有的是机会悄悄带你出宫溜达,千万别在宫中生事了,知道不?” 可浅媚啧啧道:“你怕我再去教训那个公鸡皇后呀?” 唐天霄瞧着四下无人,低声道:“到了教训她的时候,自有我去教训,还有那些让你吃了亏的,早晚帮你讨还回来,如何?” “你也踩了我的伤手,这怎么说?怎么讨还呢?” “我也让你踩一回?” “不希罕!除非你先让人上一回夹棍,然后再喊我去踩!” 唐天霄忽然觉得自己那可怜的被人算计上的手指一阵发紧,不由白了她一眼。 可浅媚嘿嘿笑着也翻了翻眼睛,道:“别和我比眼睛,我眼睛比起你来绝对又大又好看!” 她的脸上已经消了肿,恢复了往日的明丽娇美,一双杏眸的确又大又亮,绝不是唐天霄那种略显狭长的凤眸所能比拟的。 不过,男人有必要和女人比谁长得更漂亮吗? 他打量着这间新整理出的卧房,果断转移话题:“不是让人把你瑶华宫那边的东西都搬过来了吗?怎么感觉还是空荡荡的?” 可浅媚努一努嘴,道:“我让人搬在东边那间屋子里了。” 东边那间屋子,却是当日宁清妩所住的。 自她离去,那屋子一直维持着原样,唐天霄心下萧索之时,便常常一个人过去住上一宿。 可浅媚几次说了要搬过来,他不想拗了她心意,便让人把正殿西侧原来用于看书喝茶憩息的屋子辟了出来,朱漆门挂水晶帘,金砖地铺红锦毯,玳瑁榻悬流苏帐,其余桌椅案几、螺柜兽炉,亦无不精致蘼丽。 至于素常所用之物,却是直接从瑶华宫中搬来的,唐天霄一眼便看出少了许多箱笼,却再没想到搬到那间屋子里去了。 他怔了半晌,问道:“你这是瞧那屋子不顺眼,还是嫌你这屋子地方小了?” 可浅媚笑道:“我是嫌这屋子地方小。我本有一堆儿的嫁妆从北赫带来,总是你小气,只让我住在瑶华宫那么一丁点大的地方。如今既然有了自己的宫室,自是要把我那些嫁妆都搬进来,到时这屋子不就嫌小了?” 唐天霄点头道:“有道理,有道理。可怡清宫并不小吧?两侧庑房加上后院那些屋宇,怎么着也够你放嫁妆了吧?有必要放那里去吗?我瞧着就是你小心眼,看那屋子不顺眼!” 可浅媚听他口吻中颇有些怅然之意,上前便搂了他的腰,笑道:“我倒是没瞧那屋子不顺眼,我就想着你一个人到那屋子里睡着实不顺心。难道你不觉得,若我们两人在一起,即便呆在牢狱里也比一个人呆在那旧屋子里快活吗?” 一听她提“牢狱”二字,唐天霄只觉头皮立刻痒得难耐。 想到不知多少个外来的小生物正在自己头发里生儿育女,他烦乱地将她推开,抓着头无奈道:“罢了,罢了,由得你罢!——其实我也只不过想放着做个纪念罢了!” 可浅媚很是体贴地说道:“其实我也只是放了几个箱子进去,并没动别的。不过你还是少进去罢,快夏天了,那里总没人住,只怕会有毒蛇呀蜈蚣之类的爬进去,给咬一口可不是玩的。” 唐天霄心道,如果那屋里出现了这些玩意儿,多半也是这位小祖宗闹的把戏了。 看来那里的软榻,再也睡不得了。 ------------------------------------------- 两人正谈论间,外面有人通禀,说是太医请脉来了。 小娜、暖暖不太懂得宫里规矩,但唐天霄这几年也有些日子会在怡清宫住着,因此颇有几个细心宫女,等可浅媚入住后,唐天霄便把其中的两个得力些的宫女指过去贴身服侍着,一个叫金瑞香,一个叫李樱桃。可浅媚嫌叫着拗口,只称作香儿、桃子,唤得快时,就成了“香桃子”了,正好此时恰是桃子成熟时节,听着倒也颇有趣味。 第97章 当下香儿、桃子过来,把她扶到软榻上卧了,垂下帘帷挡了,方才唤太医进来。 两名太医进来,只听绣了绿叶红花的折枝木芙蓉天水碧丝帷后,有女子吃吃的轻笑和男子的低语悠悠传出,忙上前见了礼,站在一边不敢则声。 香儿扶出一只尚有累累伤痕的手来,搭于案上,又用丝帕掩了,让太医听脉。 两名太医轮流听了,商议一番,才回道:“淑妃娘娘玉体渐痊,只待指上伤疤愈合,便再不妨事。臣等前儿开的药,若高兴可以再吃一两日,若嫌苦了,就此不喝了也没关系。” 正待告退时,丝帷忽然一动,却是唐天霄撩开一角叫住他们:“且别走。朕问你们,不是说有两根手指骨头受了伤,日后还能照旧弹琴使鞭子么?” 太医一见里面之人是唐天霄,忙又跪地见了礼,才答道:“近日不宜太过用力,但再隔一两个月,便是使鞭子应该也不妨事了。” “哦!” 唐天霄摩挲着她的手指,用指尖的茧意为她缓和伤口愈合时的刺痒,向她笑道,“你还可以拿了鞭子打人呀,看来这夹棍上得还是轻的了!” 的确轻了点,连太医都清晰地看到,唐天霄话音刚落,另一只受过伤的手猫爪一样飞快探出,不客气地挠到至尊无上的大周皇帝手背上。 几道清晰的浅红痕迹划过,唐天霄却只向帷内那人温存而笑,亲昵的神情分明只将这样的大不敬当作了爱侣间的嬉戏。 太医相视一眼,忽又上前禀道:“皇上,臣等为淑妃娘娘诊脉多次,发现淑妃娘娘身体还有一处不妥,不知当不当讲。” 唐天霄怔了怔,道:“难道她活蹦乱跳的,还会有甚隐疾?讲来听听。” 太医道:“不是隐疾,而是头部受创引起的脑部瘀血。臣等数人议论了多日,一致认为这类瘀血可能会让淑妃娘娘玉体违和。” “头部受创?” 唐天霄纳闷了,“浅媚,他们谁打你头了?” 可浅媚摇头道:“没吧?倒也没觉得头疼过。” 太医忙道:“淑妃请往远里想。应是多年前的旧伤了!” “啊!” 可浅媚打了个寒噤,忽失声道,“难道是五年前那团瘀血还没化了?” “五年前?” 唐天霄掰着指头,“你十二岁吧?那时候你在哪淘气了?” 可浅媚的脸色不大好,干笑道:“没淘气。那一年可烛部被大菀部偷袭,我爹娘也许还有祖父叔父什么的,上千的族人,全死光了。我不晓得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醒过来时给北赫李太后的人救了,一身都是伤,养了三四个月才好。当时北赫大夫也说我脑中有瘀血,我昏迷的时候都担心我活不了。” 唐天霄也听过她这段经历,却不晓得她受过这等重伤,忙问:“难道不曾用化瘀之药吗?” “用过,当时曾吃了好多天化瘀活血的药,开始还不妨事,后来几乎每天都在做噩梦,还连着好多天发高烧,七……哦,我母后便让暂停吃那药,这才缓了过来,从此再也没有理会过。这些年一直好好的,我还猜着是不是我常年习武,瘀血早就自己化了呢!” 唐天霄松了口气,太医却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了:“那瘀血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臣等遇到过类似伤情的,即便能侥幸存活下来,多半也会成为痴傻之人。看来淑妃娘娘福大命大,才得上天庇佑呀!” 唐天霄皱眉道:“浅媚,你真的从没感觉过不适?” “没有。” 可浅媚随口答着,忽然又踌躇,“不过……” “不过什么?” 可浅媚脸色有点苍白,不太情愿地回忆起那段经历:“受伤之前所发生的事,我好像全忘光了。我甚至连爹娘的模样都已经想不起来,连北赫话也不会说了。他们说救醒我后我就和疯了一样,眼睛和兔子一样总是红着,一直只知道要报仇报仇报仇,谁见了我都害怕……” “不过我连这事都记不大清了,每天好像都在做噩梦,总是在给很多人追杀,四处是血,火,和惨叫……后来太后借我五千骑兵,让我报了仇,我才慢慢恢复过来。只是十二岁之前的事,再也没能想起来过。完全清醒过来后,我都想不明白我当时哪里来的那么深的恨,砍起仇人的脑袋来比切萝卜还轻松,看他们腔子里喷出血来我兴奋得发抖……” 她的目光飘浮着,生生地打了个哆嗦,显然也不愿意回忆那段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的恐怖经历。 唐天霄久历沙场征战,见惯血雨腥风,也已听得有些脊背发冷。 他紧握她的手,低叹道:“朕就说怎么没听你提过小时候的事呢,原以为是怕提起死去的亲人伤心,却原来……” 他抬眼望向太医,“这瘀血若不除去,打不打紧?” “这个,臣不敢妄下论断。若淑妃保持目前这种状况倒也不妨,但万一瘀血转移到别处,那可就……” “若再用药,会不会再次做噩梦、发高烧?” “这……根据淑妃娘娘所述,她所做噩梦,应该是瘀血松动后回忆起部分被灭族的情形,太过惊恐紧张所致。如今时日久了,淑妃娘娘又已报了仇,若能保持心情愉悦,便是再回忆起当年情形,也不至于反应太过激烈。” 唐天霄便沉吟不语。 那段阴暗的日子纷至沓来时,可浅媚仿佛光想着便疲乏得浑身无力了。 但她道:“开几帖药先吃了试试罢!若再做那些见鬼的梦,我不再吃药就是。” 太医应了,等了半晌,见唐天霄未驳回,也便恭谨告退,到外面开药方去了。 ------------------------------------------- 许久,可浅媚的神色还是不曾恢复过来。 唐天霄犹豫道:“若你实在很怕想起那段日子,就别吃药了吧!给人灭族……嗯,其实不如想不起来的好。李太后让你断了药,应该也是这意思。” 可浅媚揽了他脖子,愁眉苦脸道:“哎,可如果不吃药有一天变成傻子怎么办?到时让皇上老是对着个傻子,大概比蹲大狱还难受吧?” 唐天霄忍不住又挠头皮,叹道:“傻了也没什么不好,把你直接锁在宫里,也免得你一张嘴一根鞭总想着惹是生非呢!” 可浅媚却无心调笑,出了片刻神,忽道:“其实我真的很想记起父母长的什么样。后来我问过很多人他们的模样,却都只记得我父王是个很高大英伟的男子,凹目鹰鼻,骑术精奇,箭术高超,可惜根本没人记得我母亲是什么样的。我长得并不像父亲,很多人猜我母亲可能是个很漂亮的汉族女子,才会生了我这么个模样的女儿来。” “我想也是。就是北方的女子也没几个有你这样纤巧的个儿……” “哎,如果太医的药能只让我想起和父母家人快活的事儿就好了……不然看到别人一家子和和睦睦时,心里总是觉得空落落的。” 她说着时,忽觉出唐天霄抚着她腰肢的手掌渐不老实,忙推他道:“喂,这是白天……” “今晚我要去明漪宫,只能白天陪你了。” 可浅眉闻言,抵触之意更浓,“你……我不希罕,你慢慢陪你的那些皇后、贵妃去吧!” 唐天霄叹道:“你既晓得我心思,还说这些醋话做甚?” 可浅媚的推拒不觉失力,衣带便被抽开,单薄的丝缎衣衫滑脱至肩下,然后便某人灵活的手指轻易挑开,袒露出春色无边。 滚.烫的舌尖带着湿意由她的唇一路往下滑动,所过之处,毛孔耸然张开。 她低吟着去扯他的衣带时,他诚挚地说道:“太医说,吃他们开的药,最好保持心情愉悦。” 心情愉悦,是这意思吗? 他的手指沿了她背脊的曲.线缓缓往下游移,熟练地滑落,辗转着,逗弄着,似是爱.抚,又似是蹂.躏,让她顾不得去领会太医的意思,只在他有力的钳制下失控地挣扎着,偏偏又攀紧了他的臂膀迎.合着,喘息越来越浓重,眸光氤氲一片。 ============================================= 第98章 续不上的亲请往上翻,发现三千字就会被截作两页了~~ ----------------------------------------------- 而他也似沉醉于她的那片氤氲里。 她每一寸肌肤都似闪动着玉石月辉般柔静却诱人的光晕,迷乱了眼神,更迷乱了心神。 将她的双.腿拖向自己时,可浅媚喘息着向她抛媚眼:“到床上去罢,我要在上面。” 他不答,蓬勃欲出的欲.望暄嚣着奔突着飞快嵌压而入,近乎粗暴地贯.穿,深重而有力。 可浅媚疼得一声低呼,模样哀怨无辜。 唐天霄咬牙切齿道:“仗着我让你,越发想爬我头上了?呆会如果你还站得起来,我便让你在上面罢!” 可浅媚眼睛一亮,兴致勃勃和他确认:“当真? 唐天霄的头皮不再发痒了,却开始发麻。 “你这妖精,怪物!” 他低低地叱骂,重重落下的亲.吻很是粗鲁,素日的尊贵都雅抛到了九霄云外,无赖般的轻浮佻达倒是十成十地展现出来。 即便他轻浮着,佻达着,却依旧是另一番风流俊美。 丝帷拂动,外方浅浅的光影静静地飘入,漾在他动感十足的健实躯体上,热烈而狂放。 他的面庞微红,鼻尖沁着细密的汗珠,凤眸却格外清亮,捕捉着每一个微小的动作诱出的她的反应。 严丝合缝紧贴的身体以外,唇和手也只在她最敏锐的曲.线间流连往返,从容却贪恋,爱不释手,情难自禁,似永不能餍足。 由情而欲,是人倾尽一生无法填满的沟壑,就如人倾尽一生无法遏制自己对于爱人的贪慕。 这是人心,这也是人性。 他并不在意自己的放纵。 只有这抛却一切的放纵让他自己变得如此鲜活而真实,连之前的二十多年深入骨髓的肮脏和虚伪都似在纵.情的汗水中被荡涤得干净。 可浅媚整个身体都似被他涨得满满的,水光潋滟的黑眸已迷乱失神却努力想显出不屈,那种幼稚的傲慢让他好气又好笑,更是迫不及待地想将她彻底摧折于自己的身下。 鼻息纠.缠间爱意缠绕,肌.肤磨擦间欲.望燃烧,窄短的软榻便逼仄狭小得再也无法容纳彼此的热.情。 他一把拖过锦衾,连同她一起倾到地面,动作开阖纵横,出入穷奇,求的是情致悠远,极妙参神。 她掐着他肌理紧密的后背,试图让他在痛楚之际把钳制略略放松,可他似乎并未感觉出丝毫的不适,又或者是侵占和掠夺的快.感掩盖了那点微不足道的小小疼痛。 于是,她天真的反击遭遇他迅猛凶悍的进攻时很快溃不成军。 连攀援都已无力,她耷拉下手,如失了水的鱼般扭动在锦衾之上,细细的呻.吟转作了哀哀的求恕,身体却已如刚被春日里蓬勃的细雨浸润过,明媚地舒展,却在和她身体并不成比例的粗.大的充斥里痛楚地收.缩。 每一处毛孔都似在垂泣,在呻.吟,在呐喊,以热烈欢迎的姿态。 她眼泪汪汪地求饶。 而他只噗笑:“晓得你的小把戏。别做梦了,治不了你,朕也不用治什么天下了!” 他待她素来亲厚,私底下从不以“朕”自称。 可这一刻,他像高高在上的皇,只想看在蜿蜒在自己身下辗转反侧的女子俯首称臣。 他要做她的皇,他要占有的天下首先便是她的心,便如此刻,他的心亦已被她占满。 她不想吃亏,他也不想吃亏。 好在两情相悦的战争,从来没有输赢,只有快乐。 夜色把水晶帘的璀璨光影点点滴滴地洒到那对年轻的躯体上时,他们仿佛被高高地挑入某个虚空的世界。 一片静谧的黑暗里,甜蜜如百花在巍巍一颤间盛展,顷刻铺满大地,灿若朝华流溢。 如果这一刻死去,连死亡也会甘之如饴。 -------------------------------------------- 久久地,相拥住的两人一动不动,宁愿这世界永远停留于这一刻。 热烈之后的余韵亦是温柔,他们满涨于彼此的怀抱。 渐渐平缓下来的呼吸里,忽然传来可浅媚娇怯般的细语:“我喜欢你,唐天霄。” 她的唇已被蹂.躏得红肿,声音亦是轻细无力,但他从没觉得自己的名字能被人唤得这般悦耳好听。 他轻轻答道:“天霄必不负你。” 她声音低若蚊蚋:“那么……” 难道她还打算再来一次,把他压在下面? “那么你还是不要做梦,要做梦也得再长高长壮些再做梦。” 他微笑着用锦衾裹起她,将她掷到松软的床上,用手指刮她的鼻子,“难道你还能再来一次?给我乖乖睡会儿罢,不用起床了,呆会我让人送床上来给你吃。” 可浅媚悻然,“哼,我便晓得你小气……其实我也只是逗逗你。” “逗我?” 宫人们晓得这帝妃二人在房里做着什么好事,自是不敢打扰,因此房中并未掌灯,黑乎乎的一片;但院子里的宫灯已经燃起,昏黄的光线薄薄地穿透了霞影纱,落在他挺立的身影上。 他正捡起地上的衣物,一件件地披到身上,薄夜勾勒出健美流畅的躯.体线.条,连披衣的动作都优美得无可挑剔。 她软软地趴伏在床沿欣赏他的“美色”兼“春.色”,得意地笑着:“我自是没力气再来一次了,难道你还有力气再和宇文贵妃来一遭?” 唐天霄顿住了扣衣带的手,恍然大悟道:“敢情你……” 他低头咬了咬她的唇,嘿然道:“原来你还是另有打算呀?我可又上了你不大不小一个当了!” 她把脑袋缩到锦被里,嗡声嗡气地笑道:“明明是你招惹的我……” 唐天霄笑着去扯了扯被子,没能扯开,沉默了片刻,隔了被子柔声向她说道:“如果我说,和你一起后其实我再也没碰过别的妃嫔,你信不信?” 笑得颤动的被子忽然不动了,空气里静谧到只听到唐天霄的呼吸,还有窗外老榕在夜风里飒飒地响。 她没说信,也没说不信,但他似乎也不需要她说。 隔了锦被,他温存地又将她抱了一抱,才起身离去。 ---------------------------------------------- 第二日,可浅媚知会了宫中总管,又找了卓锐亲自去驿馆帮检点照看着,把她的嫁妆箱笼送进宫来。 卓锐笑道:“文书房自有管事太监一样样记下再送过来,这里陈总管也会核对,还怕少了什么不成?” 可浅媚叹道:“我倒不怕少了什么,却怕多出什么来。” “这可奇了,东西变少不奇怪,还能多出什么来?” “可不是么!便是少了两斛明珠也未必能让我少一块肉,可万一多了张兵防图什么的,可就能要了我的命了!” 卓锐心领神会,晓得她自此也防范得紧了,倒是轻松一笑,自是帮忙照应不提。 唐天霄每日都过来看望一两回,看她把北赫带来的衣饰和玩物摊了一地,忙乱得不堪,不过负手看了笑笑。 可浅媚便和他商议:“我瞧着这宫里好人不少坏人更多,能不能把我那些北赫武士安插几个到怡清宫里来?” 唐天霄道:“行,阉了当太监,全弄些来都行。” 可浅媚郁闷。 唐天霄道:“你自己满宫里瞧瞧,除了几个御前行走的亲信护卫有时会跟着朕偶尔走到后宫来,还有哪位娘娘在自己宫里养侍卫的?真要入宫时,可以安插在禁卫军里,不过只能住在皇城外围的角楼里。” 可浅媚冷笑:“这皇宫别的能耐没有,想‘人在屋里坐,祸从天上来’却简单得很!连我在这宫里都快给人吃了,他们几个言语不通,真的入了禁卫军,没两天还不给人整得连骨头渣儿都剩不下来?罢了,让他们驿馆呆着吧,好歹我还养得起他们。若他们再有闪失,我这个所谓的北赫公主大周娘娘都该羞愧得自刎谢罪了!” 唐天霄明知她在为枉死的突尔察气愤,沉默片刻,拍拍她的肩道:“放心罢,不会再有下次了!” ============================ 第99章 可浅媚却皱眉嗅了嗅,奇怪地望向他,“你身上怎么有股味儿?” 唐天霄不由退了一步,尴尬问道:“难闻得很吗?” “嗯,一股药味儿,又不大像……太医开给我的药就够难闻了,还夹上这味儿!” 她很不厚道地离他远了两步,边翻着箱笼边用手在鼻前扇个不停。 唐天霄便不说话,站了一会儿悄悄离去了。 ---------------------------------------------- 虽然每日看她,甚至有时一呆好久,却连着三日没在怡清宫留宿。 可浅媚想着前儿还哄她再没碰过别的妃嫔云云,心里便大为不悦,连庄碧岚、唐天祺送了礼物进来贺她得脱牢笼都没心思道谢。 香儿、桃子却是有心人,早出去打听了一圈儿,回去却又是高兴,又是诧异。 “娘娘,我们去问了,皇上并没有在别处留宿。连那晚去明漪宫,也不过是坐了听宇文贵妃弹了一两支曲子,说了一会儿话而已,后来都住在了乾元殿,——一个人住着。” 可浅媚不以为然地撇撇嘴,说道:“他爱住哪便住哪,我管不着,也懒得管。” 香儿、桃子知她嘴上逞强惯了,只是相视而笑。 她领人收拾了三四天,倒是将怡清宫布置一新,卧室里添了些形状奇特的陶罐、花瓶、乐器、羽毛等物,连软榻上都铺上了用北方蒲草编出花纹来的结实茵垫; 而宫中上下也都收到了淑妃娘娘的赏赐,却是些五彩的石头串儿、银制的项圈和手镯、花纹艳丽的帕子之类。 另外便是将自己带来的两张老虎皮送给宣太后做椅垫,说对腰腿好;又拿了两套异族新衣并两样银饰送给禁足的杜贤妃赏玩,其他沈皇后、谢德妃却连根老虎毛也不送了。 这日用了晚膳,正拿了把从北赫带来的短剑亲手擦拭时,桃子等为她奉上茶,趁机劝道:“此番若不是宇文贵妃为娘娘说话,只怕娘娘也没这么快脱难,为什么不趁机和她结好呢?” 可浅媚冷笑道:“宇文家本就想害我,她又岂会为我说话?不过是皇上敲山震虎才逼得她低头而已!可笑我素日还把她当作好人,原来和沈皇后一样满肚子坏水儿!凭她怎样假惺惺的,我只领皇上的情。” 话未了,便听得唐天霄在后说道:“你若领朕的情,便别等不及便把满宫里的妃嫔给得罪光罢!说你有心眼呢,却藏不住心思,总说些缺心眼的话;说你没心眼吧,谁对你好谁对你坏你偏能一眼认得出来!” 香儿、桃子忙上前见礼,可浅媚却笑嘻嘻迎上去,问道:“这么早过来,是预备看看我再往哪宫去呢?” 唐天霄解了外袍扔给香儿,向外努了努嘴。 两个小内侍正在宫门口,刚刚熄灭了悬在门上的一对绫纱灯笼,便是在告诉宫中,今晚预备留宿怡清宫了。 可浅媚便掷了手中短剑,示意桃子打开一个箱笼,从中取出一件雪白的裘衣来,笑道:“这是雪豹皮做的,我正想着,如果你今天不过来,明日我就送了别人呢!” 唐天霄蓦地忆起卓锐曾提过,可浅媚骁勇过人,曾亲自打回两匹极难得的雪豹来,忙问道:“便是你打的雪豹做的?” “没错。” 可浅媚眉眼舒展,颇有几分自得。她的手指尚不灵便,便指挥香儿、桃子上前,为唐天霄披了试试大小。 这时已是孟夏时节,天气颇是躁热,唐天霄刚从外面急行过来,身上汗意未干,猛地给这等暖和的好礼物裹住,登时热汗直冒,哭笑不得。 他略略扫了两眼,便急急脱了掷到一边,道:“太长了点,穿着不自在。有空你改小了朕再穿罢!” 可浅媚愁道:“我只会使鞭子,可不会使针线。” 唐天霄忍笑道:“那不行,朕还就想穿你改的裘衣了!你不改,朕可不穿它了!” 可浅媚闻言,随手掷到一边,道:“不穿我送别人去。” 唐天霄才不理会她的威胁,接过桃子递来的茶,喝了一口,皱眉道:“没别的茶了?” 桃子忙道:“淑妃娘娘不喜烫茶,这是刚泡了预备淑妃娘娘喝的。皇上如不喜欢,奴婢这就另泡去。” 唐天霄兴致颇高,散了头发倚着靠椅坐了,说道:“拿了茶具来,朕自己动手罢!到她这里来就没喝过好茶!” 他虽是抱怨,眉目却怡然舒展,明净如松月洒辉,雅秀如晴云逸流,衬着一头泼墨般随意披下的乌发,端的英姿清绝,世所罕有。 可浅媚俯身抓过他的头发来嗅了嗅,问道:“刚洗了头吧?清清爽爽,又漂亮又好闻。也不知你前两天去了哪里,沾来一股儿的怪味道,这会儿总算没了。” 唐天霄闭了眼眸,侧着脸笑而不答。 若让人晓得他堂堂大周皇帝因为宠幸大牢里的妃子而让头上长了虱子,当真要笑掉大牙了。 好在那除虱子的药水气味虽不好闻,效果倒还不错。 一时桃子、香儿捧了茶具过来,唐天霄正要屈尊自己动手泡壶好茶时,可浅媚已走上去去,提起了茶具。 “你会吗?” 唐天霄懒懒地嘲笑,但一眼瞥到可浅媚的动作,却又顿住,诧异地挺直了肩背。 香儿、桃子亦是面露惊讶。 烫杯,热罐,高冲,低斟,俱是一毫无错。 高冲时晓得一边倒一边打着圈儿,让紫砂壶内的茶叶均匀受热;一圈泡沫只用壶盖轻轻一刮,便了无踪影;斟茶用的是关公巡城的手***流地转过四只小小的茶盏。 茶汤盏盏清亮,且颜色相若。 竟也是个茶道高手。 唐天霄拈过一盏,慢慢地啜了片刻,才苦笑道:“你这茶艺,也是跟你花琉那位好姐姐学的吧?” 可浅媚得意地笑道:“母后也讲究这个,因此我原本就曾学着些,只是觉得麻烦,向来懒得折腾。不过解渴而已,费这么大心思,何苦来哉!” 唐天霄眸光略略一沉,扶额叹道:“朕倒忘了,这本就是南楚那些所谓的名士们想出的喝茶法子呢!你母后……可是当年南楚最得宠的长公主呢!” 可浅媚便不说话,安安静静坐到旁边喝茶。 唐天霄挥手令香儿、桃子退下,沉吟了片刻,将手中的茶饮尽,上前拥住她微笑道:“你不用我跟前装疯卖傻。我喜欢看你剥光了的模样。” 后一句的一语双关可浅媚当然听得懂。 她转身抱了他的腰伏到他怀里,低低笑道:“我也喜欢你剥光了的模样呢!你装疯卖傻的时候也不比我少。你说,我们是不是天生一对?” 唐天霄大笑,眸心浮上的沉郁一扫而光。 “没错,这宫里谁不是步步为营?又怎能怪你有意藏拙?站得越高,推得人越多,收拾得越整洁,想糟践的人也越多。笨的人要命长许多。” 他亲她的面颊,将她往床边带,却散漫叹道:“不晓得希望你再聪明些好,还是再笨些好。” 杜贤妃以茶艺自傲,她立足未稳,便晓得装傻以免连她亦得罪;但在他跟前,她却愿意如孔雀般炫耀自己的才干,让他惊讶,欢喜,从而更深刻地把她刻在心头。 于是,他也得意了,将她唇堵住时,嗓间还在咕咕地笑着。 他吻过她颈下殷殷的红痣,不见如何动作,单衣便自他掌间零落。 冰肌莹洁,曼妙无双;峰.峦起伏间,有一双粉红豆.蔻盈盈而颤。 可浅媚见他眸光炙热,羞红了脸讷讷道:“不要了。现在……还早罢?” 分明已眼色暗相钩,秋波横欲.流,却欲迎还相.拒,更是分外娇娆可爱。 “早么?我怎只觉得春.宵苦短?” 他笑着,温热唇舌伴着气息缭乱,不紧不慢缠绵于胸前,手掌间的揉拿推.捻技巧而有力。 她禁不得他撩.拨,将头抵到他胸前,气喘咻咻,难耐地在他躯体上蹭着。 他爱极她若惊若羞的失.控模样,愈发地逗她,看她踢着腿将锦褥快蹭得破了,依然只是将她揽于怀中亲.吻爱抚,百般挑.弄。 许久,她低.吟着快要哭出声来时,忽抬眼看到他眼中的戏谑,顿时崩溃,咬牙切齿道:“不早了!” 唐天霄只不理她,笑得跟狐狸般狡黠,唇齿间的动作已越发激烈。 她再耐不住,一掌打在他肩上,欲将他推倒压到身下时,唐天霄已迅捷出手封挡,——不但封挡了她的手,顺带把她不安分的腿也压住,继续着毫不留情地“欺负”她。 豆蔻已给蹂躏成了成熟的樱桃,莲瓣沥沥,牡丹泣露,他却只由着她战栗不已。 她哭出声来时,唐天霄才放开扣住的她的双手,欺身而上,低笑道:“记得下次和我说实话,要就是要,不要就是不要。——嗯,若敢说不要,看我要你好看!” 可浅媚抱紧他的腰,再也不说话了。 他甚是颀硕,她却娇小纤细,每次承受时多少有些痛楚,但这一刻,充.斥的快.意竟完全将些微的痛楚掩去。 甚至没等他动作,她已发出了一声满足的叹息。 唐天霄亦因她的抽紧而悸动,昂.扬已久的情绪顿时爆发开来。 纵横驰骋时,他没忘了抚着她湿润的身体调笑道:“脂光粉影相徘徊,只为源头活水来。” 却是改的前朝一位大儒的诗文。 若大儒知道自己一本正经的读书感触给当今天子改成这样,不晓得会不会从坟墓里爬出来叩谢龙恩。 可浅媚半是清醒,半是迷糊,本能地觉得哪里不对,转着眼珠喃喃道:“这诗句……是这样的吗?” 唐天霄忍笑道:“是,不然你说是怎样的?” 可浅媚眸光迷离,只觉身体飘飘浮浮,一忽儿上,一忽儿下,哪里还记得起甚么诗句,舔着干涩的嘴唇道:“我才不管呢,你说怎样便怎样吧!” 唐天霄眼睛一亮,笑问:“是吗?我说怎样便怎样?” 也不见怎样动作,他已将她翻过来,换了另一个姿势。 ——这姿势,她最吃不消,而他却最痛快。 可浅媚给他箍紧了腰肢动弹不得,恨恨地捶着枕头悲愤哀呼:“不是!不是!我不是这意思!我……我受不住,呜呜……” 枕头给捶烂了也没用。 这种时候,打也打不过他,说也说不过他。 何况,她很快连话都说不出了。 ======================== 第100章 他对她的柔软和脆弱之处已了如指掌,只对某一点重重地采撷,狠狠地辗压。 她想逃避,却禁不住地迎.合。那承受不住的钝痛里,是凶猛撞击而上的汹涌快.意,让她快要死过去般的愉悦里甘之如饴,神魂荡漾。 他克.制的粗.暴,就像他的笑容和他的温柔,不知什么时候起,成了她无法抗拒的诱.惑。 她别无选择,丢盔弃甲,束手就擒,由他蹂.躏出一身狼藉。 而他眉眼轻笑,意气飞扬,满心如潮水般涨溢着,只是孜孜于怀中的爱人,仿佛永无厌倦的时候。 春风生绮帐,月色照兰房。高唐云雨梦,少年正癫狂。 ------------------------------------------- 不晓得是夏夜短了,还是春宵短了,横竖和唐天霄相拥而眠的夜晚,一睁眼便是天明。 最可恶的是唐天霄根本不是个好皇帝。 他连上朝也是三天打鱼五天晒网,有的是时间休养生息,蓄精养锐。 若无甚大事,日上三竿他一样陪她赖床,睡够了抓过她过来啃上一啃,倒也乐在其中。 可怜可浅媚刚受了一顿天下飞来的刑罚,再没他那等强健体格和深厚功力,却是给越啃越饿,越啃越无力,开始怨天恨地,怪太医开过来疏通瘀血的药太过凶猛,才会让她这般软绵绵的没力气。 太医闻言,忙过来请了脉,并没有停药,却另配了十数粒丸药,又开了以百合、当归、白果、枸杞等为辅料的药膳过来,吩咐每日服用。 调理两日,果然好了许多,再问那是什么丸药时,答说是鹿胎丸。 唐天霄闻言,捧着肚子笑得打跌,她却兀自不解,再追问时,才晓得那是滋阴温阳的丸药,羞得满脸通红,恨不得一脚把唐天霄踹出怡清宫去。 总算他还自觉,虽然依旧留宿于怡清宫,倒也不一夜数次地纠缠于她了。 于是宫中皆知可淑妃宠擅专房,连当日盛极一时的宇文贵妃都已望尘莫及。——她小产后据说一直不曾恢复过来,始终病卧于床,但自从可浅媚从大理寺监牢里逃出生天,唐天霄竟不曾去探望过她几次。 只有沈皇后的地位,并没有因为可浅媚的恶言相向或他人的疑忌猜测便稍有动摇。 她依旧极受敬重,唐天霄虽极少留宿熹庆宫,却时常过去看望,闻得沈度新添孙儿,更是预备了厚礼,亲自陪同沈皇后去沈家致贺,一路禁卫军开着道,摆了全副銮驾,玉辇华盖,五辂鸣銮,九旗扬旆,真是声势赫赫,震动了半个瑞都城。 于是,京中上下无人不知,沈皇后深沐皇恩,圣眷正隆。而可淑妃以色事人,纵然一时尊荣,只怕不得长久。 可浅媚未入中原之时,便曾多次听宁清妩很是厌恶地提过沈皇后,本就对她没有好感;上回兵防图之事又显然是沈家和宇文家设了计谋陷害自己,大大吃了顿苦头,要不是唐天霄一力维护,只怕小命便送在大理寺的密室里了。 再想着多半连宇文贵妃落胎之事也是沈皇后所为,心中着实对这长了厚厚嘴唇的“公鸡皇后”憎恶之极。 如今见唐天霄还是待她极好,虽晓得他不过是冲了沈家的势力,亦是心有不甘,早早闩了门睡觉。 唐天霄在沈家盘桓至晚膳后才回,等到安抚了沈皇后再到怡清宫时,宫人虽然很快开门放他进去,可浅媚的卧房门却敲不开了。 桃子笑道:“多半睡得沉了。下午理了半日东西,精神似不大好,一早便睡下了。” 唐天霄郁闷道:“以前睡觉不闩门吧?” 香儿、桃子不敢答话。 门外随时有人侍奉着以备传唤,自是从来不闩的。 靳七笑道:“估计屋子里宝贝藏得太多,一个人睡心里不踏实,这才闩了门。” 唐天霄沉吟片刻,向内笑道:“浅媚,你若不要朕陪着,朕便去撷芳宫了。那里还养着春天选上来的六七个美人,都才十五六岁,比你还年轻漂亮。” 屋里果然有了动静。 不知什么东西被重重地砸出,落在桌子上,杯盏落地,清脆的咣啷啷声响过,便听可浅媚在内含糊斥喝:“半夜三更谁在嚷嚷?隔了门都闻着一股子酒臭气铜臭气!再吵我睡觉我让皇上斩了你们!” 唐天霄退了一步,扭头问香儿:“她没喝酒吧?” 香儿摇头,“回皇上,淑妃从不喝酒。” 唐天霄望天长叹:“借酒装疯的朕听说过,借睡装疯的朕还真第一次见识!” 他低头闻闻自己身上,委实闻不出什么铜臭气来,但在沈度家的确喝了不少酒。何况这大半日都和沈皇后混在一起,她所用的香露芳香也似沾到了他衣衫上,拂之不去。 即便没有那香露的香气,他也不喜欢沈皇后的气息混到他自己的体息之中。 而可浅媚,当然更对她厌恶之极。 他皱了皱眉,挥手道:“让她睡吧,我们走。” 靳七赶上,问:“去撷芳宫吗?” “乾元殿。”他又往自己身上嗅了嗅,道,“让他们多预备几桶热水给朕洗浴。” 靳七应了,忙叫小内侍先行奔到乾元殿去知会预备。 唐天霄踏出怡清宫前,犹往他和可浅媚嬉戏惯了的卧房张望一眼,很是不甘地嘀咕:“人不大,脾气不小!赶明儿送她一缸醋,淹死她算了!” ======================== 第101章 --------------------------------------------- 但事实证明,一缸醋似乎太少了,再闹下去他得叫人开个酒醋作坊才行。 第二日上朝,兵部已将兵防图之事“查明”,据说是兵部的一个曾在北疆呆过的主簿自行画了北疆防御图,又在兵部诸员讨论沿江兵马分布时偷看过部分舆形图,因此得以勾出北方大致的兵防图,并因贪图北赫人的钱财而将兵防图出卖。 若要细细追查下去,这所谓的“真相”大有斟酌之处。 但此时人人都盼着这事尽快了结,连唐天霄都不愿再在这子虚乌有的盗图之事上纠缠,敲山震虎完毕,也便见好就收,把兵部、刑部的大员叫来申斥一番,也便由着他们囫囵结案了事。 他记挂着可浅媚,午膳原要去怡清宫和她一起吃,却给宣太后请去了德寿宫用膳。 他幼年丧父,全仗宣太后以一介女流扛起家国重担,历尽艰辛才赢得今日政局,他看在眼里,自是事母至孝,从不违拗。 宣太后茹素多年,并也没有甚珍奇菜肴,叫他过去用膳,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用完膳,唐天霄亲自扶了宣太后到软榻上歇息时,宣太后已摆手令身畔宫人退下,才道:“昨日我令文书房的内侍送来彤册,才发现一件奇事。” 唐天霄坐在榻边为母亲捶着腿,笑道:“什么奇事?” 宣太后道:“自那个北赫女子进宫,你似乎很少再宠幸过别的妃嫔?连她病着的时候,你也只在她房里呆着?她在德寿宫里关了七八天,你也就在乾元殿处理了七八天的政事?” 唐天霄不觉面庞微红,笑道:“儿臣懂得。皇后、德妃那里,儿臣一向关切得很。” “我晓得你就一张嘴好,有事没事抹了蜜,自能哄得她们一时欢喜。” 唐天霄眉宇间浮过一丝疲倦,淡然笑道:“哄得一时,也便足够了。” 宣太后眼底便也有和她端慈神情截然不同的深沉闪过。 她道:“这都由得你。重臣掌控兵权已是陈年积弊,早些解决了也好。可另一桩事你也得放在心上。” 唐天霄垂眸道:“请母后吩咐。” 宣太后凝视着他,慢慢道:“你也不小了,快给我多添几个男孙罢!宇文贵妃之事,我知你另有算计。可你到底也已为人子,为人父!这样的事,我不希望出现第二次!” 她说后面两句时,语音转促,已颇有凌厉之意。 唐天霄脸色发白,明知自己所行之事都瞒不过母亲,忙跪下答道:“儿臣领命。儿臣……再不敢了!” 宣太后点头道:“也不晓得你那个淑妃上回到底是真怀孕还是假怀孕。不过我瞧着她那身板儿,不像生得出儿子的,何况又是北赫人,终究有些不妥。因此我上午又挑了一对姐妹花给你,是户部张侍郎的女儿,生得颇好,他们家又是书香门第,人口繁盛,因此封作了美人和才人,刚已经送到怡清宫去了。” “怡……怡清宫?” “那宫院不小,你既常住在那里,多打发两个女人去服侍也没什么不好。我晓得你偏心那个北赫丫头,可她到底刁蛮,时日久了,难免有厌倦的时候。偶尔想换换口胃时便宠幸了那两个,让她们怀上个娃儿就行。” 宣太后摇头叹道,“皇长子常和他母亲过来给我请安,我冷眼瞧着,敦重有余,机变不足,到底算不上帝王之材。” 那皇长子的母亲王婕妤,原是静宜院里一个小宫女,唐天霄偶尔醉了,不知怎的拐到了那座清冷的宫院,她前去奉茶,他瞧着素袖纤纤心中一动,便趁了醉意将其宠幸,居然一举得男。 可清醒时看去,这王婕妤容色委实寻常,若不是生了皇子,只怕唐天霄连看都懒得看她一眼。 唐天霄叹道:“儿臣知道。是儿臣荒唐了。” 宣太后微愠道:“你本是皇帝,这些事上荒唐些又有何不可?若不荒唐,我岂不是到现在连半个孙子孙女也看不着?” 唐天霄不敢答话,讪讪告退。 -------------------------------------------- 出了德寿宫,他记起约了大臣在御书房议事,便先去前朝,招来靳七道:“去瞧瞧那丫头在做什么。” 靳七点头,却笑道:“其实皇上该想到她在做什么吧?” 唐天霄叹气:“那你便去瞧瞧,她醋喝完了没。” 靳七动动唇,到底没也再说下去,也不叫小内侍帮忙,亲自赶往怡清宫方向去了。 唐天霄却猜着,这醋估计一时半会儿是喝不完了。 昨日之事未了,今日又多两位美人刺她的眼,不知会给怄成什么模样。 或许也是他太娇纵了她。 若不是他这般宠着她,事事依顺,她还敢这般任性吗? 不过,想着她因他在吃醋,他又莫名地高兴。 女人的妒历来为男人所厌恶,只因那妒妨碍了男人的寻欢作乐;如果男人没有红杏出墙之心,女人的妒,其实是男人的幸福。 和几位大臣议事完毕,靳七还不曾回来。 唐天霄有些不悦,眼看着几天没管事儿,案前的奏折已经堆得和小山似的,只得耐了性子,先把奏折拿过来批阅。 =============================================== 第102章 若有十万紧急的军国要事,自有人用十万火急的法子把消息传递给他。 从六部和丞相那里转过来的折子,拖上一拖原无不可。 他是懒散人,众所周知的懒散人,真的大臣们等不及的大事时,自会请求面奏皇上,或面奏太后,或……面奏沈大将军。 他眯了眯凤眸,示意两名内侍将奏折翻开,一张一张递到他跟前,不过淡淡扫上一眼,便朱笔落下,再由他们一张一张飞快移开,交由别的内侍整理分发。 或准奏,或交各部议奏,或由某相处置,原也简单得很。 懒散皇帝未必便是昏君,勤奋皇帝未必便是明君。 做皇帝同样必须有才气,有悟性,有远超同龄人的高瞻远瞩和隐忍决心。 皇长子显然不够格;不晓得可浅媚生出的孩子会是怎样的,其实她远比一般女子要聪明机警得多,哪怕看起来有点笨…… 眼前的奏折去了一半,他却神思恍惚了。 他侧头向侍立身畔的卓锐道:“去瞧瞧靳七跑哪里去了。叫他去怡清宫,难不成他贪图凉快,跑水晶宫里乘凉去了?” 卓锐一笑,忙要出去寻找时,那边靳七已跑了进来,却是一头的汗,半点不像曾到水晶宫乘凉的模样。 “皇上!”他上前见礼,却向两边一瞥,先不说话。 唐天霄忙挥手令服侍的宫人退下,才皱眉问道:“莫不是她又闹什么事了?” 靳七嘿嘿嘿地干笑一声,道:“那倒没有。太后送来一位张美人,一位张才人,并没在怡清宫住下。” “嗯?” 唐天霄叹气,“连太后懿旨也不理了?” “也不是不理,太后派姑姑送人去时,她笑得跟朵花儿似的立刻答应了下来,据说还塞了不少北赫的好东西给人家。不过说怡清宫里被她折腾得乱糟糟的,一时安顿不下来,因此先送皇上的乾元殿里安置了,等收拾好了再接过去。” 唐天霄不觉抚额长叹:“得了,算她聪明!” 只须这会儿缓上一缓,再有人来追问此事时,她必定推到他身上,说皇上另有处置。 他想护着她,就不能说她矫旨欺君,也就不能不把那两只烫手山芋乖乖接到手里。 要么就把她们留在乾元殿,从此他独寝在乾元殿时得为她备好一缸醋;要么就是由他下旨,把她们放别的宫院去,违背太后懿旨的就成了他。 靳七苦笑道:“淑妃还挺贤惠的,还把皇上赐的锦缎和珍宝赠了不少给二位张美人,所以二张去乾元殿时似乎还对她心怀感激。” “贤惠?她这贤惠也太刁滑了!” 唐天霄摇头,又问道,“你去这半天,就打听这点子事?” 靳七犹豫着,笑容开始有点难看,“这个……还有一件事,不知奴婢当不当讲。” 他的模样便是想讲,却还故意地顿上一顿,让唐天霄看着好生不舒服,慢悠悠道:“你若不讲便算了。但如果有事故意瞒着,小心朕问你个欺君之罪!” 靳七忙跪了答道:“奴婢不敢。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皇上也是知道的,淑妃和庄世子、成安侯一向有些交情,常会互赠礼物。” 唐天霄点头道:“这个朕知道。前儿浅媚搬入怡清宫,他们前后送了不少东西来,有珍奇药材,有锦缎珠饰,还有各地搜罗来的小巧玩意儿,好像怕朕会亏待了他们妹子似的。浅媚似乎也还了不少礼,连朕送她的东珠项圈都给庄碧岚了。” 他沉默片刻,又道:“其实也未必是给他的。那是女子饰物,给了他,也便等于给了雅意一般。” 显然,他对可浅媚把他送的东西转送他人并不高兴,尤其那人还是庄碧岚。 但若送的是女子饰物,是在向庄碧岚的红颜知己示好,他也发作不出来了。 靳七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禀道:“淑妃把二张送走后,又翻着箱子,拿了两样鲜果、一串从北赫带过来的宝石和一件裘衣令人送出宫,给庄世子去了。” “哦……” 可浅媚从北赫带来的希奇古怪的各色物事本就多,唐天霄不经意地应了声,忽然给针扎着般蓦地眉眼一跳,立时绷直肩背,“裘衣?什么裘衣?” 靳七低声道:“是一件雪豹皮做的裘衣。据说那雪豹是淑妃亲手打的。” 记起可浅媚披到他身上的那件裘衣,唐天霄顿时一口气憋在胸口,差点当场吐血。 他一甩袖将案上茶盏砸到地上,怒道:“她……她竟然把送朕的东西转送了别人!” 靳七垂了头不敢看他,卓锐张了张嘴,同样不敢说话。 他立起身,怒气冲冲便往外走,看来是打算找那不知好歹的小女人好好算算帐了。 靳七擦着汗正准备跟上前时,唐天霄偏偏又顿住脚,沉吟着望向飞起的檐角。 天碧如水,流云散淡,柔软了翘檐重脊。 长阶下,芭蕉摇凉,徐筛清影,悦目愉神。 他负手立于阶前,深深呼吸数下,摇头一叹,转过身走回案上,翻开奏折道:“给朕重新倒盏茶来,要凉的。” 靳七战战兢兢应了,一边叫人去倒茶,一边留心唐天霄神情时,眉目却已按捺着平静下来,只眸心依旧有簇簇怒火,腾腾地跳跃着。 ======================== 第103章 而他看奏折的速度也明显慢了下来。 目之所接明明是各部奏折,那飘忽的眼神不知转到了哪里。 许久,只听“啪”地一声,却是他手上的朱笔断了。 笔尖的朱砂画了他一手,红艳得夺目。 他盯着那美丽的朱砂色,愤愤道:“她故意要朕生气,朕偏不生气!” 可惜卓锐和靳七将他端详了半天,怎么也看不出他哪里有不生气的样子。 此刻他分明也需要一缸上好的陈年老醋,好生淹上一淹,才能驱除那种五味杂陈的感觉。 然后,——只余醋味。 ----------------------------------------- 唐天霄有心要煞煞可浅媚的锐气,处理完堆积的政务,也不去怡清宫,却跑在熹庆宫里,吃了沈皇后泡的好茶,又一起用了晚膳,沈皇后正殷殷盼着他留宿中宫时,只闻唐天霄咳一声,那厢靳七一个眼色,便有宫人捧了两盘东西上来,奉到沈皇后跟前。 唐天霄揽了她肩,微笑着指点给她看,“看这套首饰,一色的千叶攒金,凤纹嵌宝,是朕前儿亲自挑的明珠和宝石交予宫中巧匠所制,据说三十名巧匠赶了两个月才做了出来,瞧瞧漂亮不?” 他温软柔和的气息暖洋洋地扑到沈皇后脖颈,早让她双颊泛红,眸光盈然,却比平时正襟危坐尊贵高傲的模样妩媚百倍。 再看缎盒内的那套首饰时,钗铒钿环俱全,果然都是精雕细琢,连张扬流彩的凤羽亦制得纤毫毕现,端的是价值连城,珍贵异常。 她忙笑道:“皇上这一向事忙,不想还记着为臣妾预备这些。其实皇上所赐珍宝珠饰已然极多,臣妾这都戴不了呢!” 唐天霄待她委实优渥之极,连带对沈家都是礼遇有加,外人眼里,不晓得他待她怎样的千宠万爱,可惜她最想要的,他总是视若无睹。 她晓得他生性风流不羁,又在花丛中流连惯了,不易在谁身上定下心性,只要他待她好,原倒也没觉得有甚不妥。 可今年以来,先有宇文贵妃怀上龙嗣,再有可浅媚妍丽绝俗,却似将他整个心神都勾了去,让她越来越不安,脾气也不由地越来越暴躁。 堆山积海的金银珠宝,并不比他伴她一夕欢愉更让她心安神定。 “戴不了……” 唐天霄却似没听懂她的言外之意,悠悠道,“怎会戴不了呢?一天天排着戴,一年三百六十天,可戴上三百六十种呢!” 可女为悦己者容,若无人赏,无人看,她又戴给谁看? 沈皇后心里发苦。 可她既没有宁清妩那样的才气借诗赋情,借琴传意,又高高在上惯了,再拉不下脸来如可浅媚那般将爱意写在脸上,使尽了狐媚子手段去诱夺君宠。 正盘算着怎样良言相劝时,唐天霄又道:“不过这套首饰可不是给你平时用的。朕想着你入宫也有五年了,一直不曾给你好生过个生日。如今天下升平,民富国强,亦有凤仪你辛苦操持的功劳,因此朕已吩咐了礼部,下月你的生辰会好好庆祝庆祝,到时你便戴这套首饰吧。” 他又掀开另一漆盘上的缎布,拉过沈皇后的手一起去摸盘中那明红色的丝缎。 入手沁凉,宛如冰雪。 他执了她手,凤眸含情,脉脉望向她,微笑道:“是海外一种冰蚕丝所织,统共才进贡来这么点。说制成衣物夏日穿了,可清凉无汗,肌理生香。朕想着母后年事已高,不宜贪凉,满宫里也就你配得起这个,因此叫他们染了色,送你裁生辰时穿的衣裳罢!” 沈皇后给他满眼柔情看得心如鹿撞,忙红着脸逊谢时,唐天霄已松了她手,道:“凤仪你这几个月总是生病,昨日省亲只怕又累着了吧?今晚便早些歇着,朕不扰你,先回乾元殿去了。” 看他转身离去,沈皇后本来已经调理得差不多的身体又开始不适。 头疼,心悸,浑身给蚂蚁咬过般不自在。 她无力地坐倒在她皇后的宝座上,连连呼喝:“来人,来人,拿药,快拿药来……” ------------------------------------------- 唐天霄出了熹庆宫,却也松了口气,唇角泛出笑容。 走了两步,便见宫墙边荼蘼盛放,偶有清风拂来,飞瓣如雪,香气袭人。 他扭头问靳七:“为什么熹庆宫墙外种了荼蘼,怡清宫里却没种?” 靳七愕然,不解其意,顺着他口吻道:“要不,奴婢让人把怡清宫内外也种上?” 唐天霄沉吟片刻,道:“罢了,朕瞧着她就是一架妖气逼人的荼蘼花,也不用另种了。” 他皱了皱眉,自语道:“不过,这里种着荼蘼,实在有些不伦不类。” 他拂袖向前走了几步,又吩咐道:“叫人把这里的荼蘼都摘了,送到明漪宫吧!” “明漪宫?” 他小心地提醒,“皇上,明漪宫……是宇文贵妃所居,宫里植了许多荼蘼,不缺荼蘼。” 唐天霄咳了一声,道:“没错儿,拿个锦袋子装了荼蘼,都送与容容罢!她爱这个,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他袖手往乾元殿方向走去,留了靳七在原地还是半天回不过神来。 自从来了个可浅媚,他在唐天霄身边二十年便算是白呆了。 唐天霄的思维跳跃得他实在没法跟得上。 刚抱怨了怡清宫没荼蘼,却又不让他种,反让他送摘了荼蘼送明漪宫去? ============================================ 第104章 乾元殿里,唐天霄换了便衣,便将太后送来的两名女子叫来,细细打量时,果然容貌甚是出色,身材也高挑丰满。 ——只是太过高挑丰满了,哪有可浅媚那般腰肢盈盈一握的动人风姿? 便是欺负起来,想必也绝不会有她那般倍受蹂.躏不甘不愿偏又婉转承.欢痴缠不舍的娇媚风情罢? 心火燎起,他忙端了茶来喝了一口,却又给烫得舌尖起了水泡,不觉怒道:“这谁泡的茶?” 张美人、张才人俱是满脸惊慌,急急跪倒在地不敢说话。 虽然舌尖又麻又疼,但他细细品味,却也觉出这是特地冲泡的好茶。只是在可浅媚身边呆得久了,晓得她不考究这个,除了特地吩咐,茶水一概都是半温不热的,竟习惯了抓过茶盏便喝了。 他心情恶劣,却也晓得不该迁怒于人,心内甚是懊丧,挥手道:“算了,下去吧!若懂弹琴唱歌,隔了帘子奏上一曲来听听。” 二女退下,脸上犹带惊慌。那等虔敬局促的模样,纵然生得再好,也失了少女该有的天真灵动了。 片刻后琴声响起,寻常的一支《清平乐》,倒也中规中矩,说不上多好,也谈不上多坏,听得他昏昏欲睡,倒也算一种特别的功用。 他打着呵欠问靳七:“你说,可浅媚这会儿在做什么呢?” 靳七早已不间歇地派人打听着了,见问一声,忙道:“这会儿……可能还在吃荔枝吧!” “荔枝?” “是呀。南方供来的荔枝,她以往似没吃过,甚是爱吃,昨日把她的份例吃完了,今天又让怡清宫陈总管去要了一大篓子。听说瑶华宫没分到,还送了一大盘过去给杜贤妃。” “荔枝……也算是难得的了,管事的怎么肯一给就是一大篓子?” “她叫人传话,说是皇上晚间要过去和她一起吃荔枝,管事们还敢不给?何况这东西也放不了多久,不过两三日,便色味俱变,没法吃了,管事们留着也没用。” “哦!” 昏昏欲睡的眼睛有了点神采。 他定定地望着殿外沉沉夜色,忽然一跃而起,“走!” 靳七忙跟在他后面小跑着问:“去哪里?” “吃荔枝。” 靳七额上的汗淌作了涓涓细流。 他动了动嘴唇,到底没敢告诉他,可浅媚听说他用了晚膳直接去了乾元殿,把剩下的荔枝全拿出来分给了宫人,等他们赶过去,只怕连荔枝核都清理掉了。 ----------------------------------------------- 怡清宫已经宫门紧闭,却有笑闹叱喝之声不绝于耳,老榕高张翠幄,沙沙摇曳,似在应和宫中的笑语。 唐天霄立于门外,倾听着院内动静,不觉唇角扬起轻笑,却哼了一声道:“她居然还玩得这般开心!” 他并没有带小内侍在身边,靳七只得自己上前拍门,叫道:“皇上驾到,可淑妃速速迎驾。” 宫院内立时静寂,只是轻微的利器破空声间歇传来,一时也听不出是什么声响。 须臾,宫门大开,接驾的宫女内侍跪了一地。 但可浅媚并没有上前迎驾。 她一身秋香色束腰宽袖衣衫,正执着前儿把玩的那把短剑舞着。 月华如水,将剑身映得水银般灿亮流光;伊人英姿飒飒,翩如惊鸿,意态安闲,剑气却劲健有力。 忽一回眸,瞧见唐天霄含笑走近,她莞尔一笑,忽挥袖如蝶翼乍展,剑气如练,径奔唐天霄面门。 唐天霄亦是家常装束,行止极是轻便,见状不过身形一动,便已轻松闪过,然后手腕一勾,径劈向可浅媚持剑的右手。 他素来随身佩着宝剑,但和可浅媚在一起玩闹惯了,知其武艺深浅,也不忙拔剑,只以空手和可浅媚相搏。 可浅媚毕竟是女子,身姿灵巧,擅用巧劲,才会在选择了最适合她的长鞭作为对敌武器;她的剑术虽然也还过得去,比起唐天霄来却远远不如,何况还是短剑。 来去不过七八回合,唐天霄已觑空飞出一脚,趁她倾身闪避时出手如电,飞快拿捏住她握剑右腕,不许她右手再动弹。 一群宫人显然早先就在围观可浅媚舞剑,如今见唐天霄毫无见责之意,反换了和她一起嬉闹,一般地继续围观,见此情形,立时哄然叫好。 唐天霄见可浅媚依然紧握着短剑不肯松手,手上便加了几分力,笑道:“你败了。还不松了手求饶呢?” 可浅媚涨红了脸,忽然一扬左袖,竟拿袖子使了长鞭的招式,飞快地缠向唐天霄脖颈。 二人贴得极近,呼吸扑到了对方的面庞。若唐天霄松开她右手手腕,便势必要被她的袖子缠上了。 唐天霄眨了眨眼睛,没闪,由着她的袖子缠上自己的脖颈,却只是松松的,并不敢用力。 低着黑黑的眼眸,她垂落的长长眼睫如蝶翼般扇动,似在考虑着要不要勒他一下,逼他松了自己给扼紧的手腕。 唐天霄只觉好气又好笑,忍不住“噗”地笑了,松了制住她的手,也不理脖颈上加把力就能把他勒个半死的长袖,扣了她的后脑勺便亲住她的唇。 可浅媚蓦地张大眼,明月流辉似在顷刻浇了满眼,清嘉灿亮,映着他的韶秀面庞,他的乌黑双眸。 ============================================ 第105章 四目相对,有甚么幽幽的情愫绵绵地流转开来,明净如乱山积雪,高远如长空片云。 周围忽然便静悄悄的,蹑手蹑足退开了的宫人脚步衣袂声几可忽略不计。 这世界便只剩下了他和她。 她有他,他有她,一切便已完满。 月华荡漾里,他们仿佛已游离于十丈外的烟火红尘,摒弃了方寸间的世俗名利。 轻微的“丁”的一声,她的短剑落了地。 她低了头,忙要去捡时,才觉她已被他抱在怀中,忙要挣时,却给他扣得极紧,再挣不开。 见他笑意促狭,她瞪他一眼,张嘴在他唇上咬了一口。 唐天霄呻.吟,却依然不放手,一径抱着她进了卧房,轻轻巧巧将她掷在软榻上,自去找茶壶倒那凉了的茶水来喝。 可浅媚回过神,跳起身问道:“怎不去伴着你的中宫皇后?还有那两位美人儿,第一晚就让她们独守空房,不怕没法对太后交待吗?” 唐天霄笑了笑,“怕。不过听说你打算请我吃荔枝,我便打算吃了再去陪那些美人儿。” 他既然来了,断没有再走的道理,可浅媚自是晓得他在调笑。 但想着荔枝给自己折腾光了,她不觉又有些扭捏:“那个……荔枝给我吃光了。” “吃光了?” 唐天霄无奈地摇头苦笑,“那明儿让他们再送些过来吧!我尝着点儿荔枝味儿,的确也想吃了。” “你在哪里尝着荔枝味儿了?” 唐天霄但笑不语。 可浅媚大睁着眼,却忽然红着脸捂住嘴。 好一会儿,可浅媚道:“他们那里也没了。我都要来了,都吃了。” 唐天霄微愣,“你也不怕吃坏肚子呀?” “嗯,也没一个人吃,分了些给宫人,送了盘给贤妃姐姐,顺带也给宫外的朋友带了点。” 宫外的朋友? 唐天霄忽然想起,靳七犹犹豫豫地说起,送给庄碧岚的,除了那件裘衣,还有两盘鲜果…… 凉茶浇下去,某处火焰慢慢地熄灭了,心头那股好容易在夜风里吹散些的火焰又腾腾地烧了起来。 可浅媚却似没留心他的神情,一溜烟地跑到院子里,把她的短剑捡回来,很是珍爱地擦了几下,才插回剑鞘,珍而重之地挂到床头。 见唐天霄盯着她,她笑盈盈地解释道:“这不是普通的剑。据说是古时中原一个姓专的刺客所用,曾刺死过吴王。” 唐天霄点头,“原来是鱼肠剑,怪不得又短又细,模样这般怪异。” 他虽应答着,却是神思飘忽,目光只在她的面颊逡巡。 可浅媚却觉他的模样更是怪异,奇道:“怎么了?待说不说的。想把那两位张美人接怡清宫来吗?” 唐天霄默然片刻,拖了她走到窗边的书案边,铺了纸在她面前,又把笔塞到她手中,亲自动手研着磨,说道:“不用管她们。我晓得你的字不错,写几个字吧!” 可浅媚怔住,问:“写什么?” “随便你怎么写,总之你得把那件裘衣向庄碧岚要回来。” “裘衣?” 可浅媚蹙紧眉,诧道,“那件是送给他的,我不好和他要。” 唐天霄已把心中那股怒火压了又压,好容易想出这么个不伤二人感情的主意来,见她居然拒绝,不觉羞恼,沉了嗓子道:“不成。你这便写,我呆会就让人送出去。送他的荔枝就算了,可天亮前,属于我的东西必须回到我跟前。” 可浅媚搁下笔,站起身便想离开。 她郁闷道:“那件是给他的,不是给你的。” 唐天霄一掌拍在她肩上,用力一压,便把她强逼着坐下,心里的怒气已忍不住蒸腾开来,冷了脸道:“你的人都是我的,你又有什么东西不是我的?叫你写你便写,若再和我犟,我明日便把那俩美人都弄怡清宫来,封个婕妤什么的。” 可浅媚听着他的威胁,偏生又想起另一件事来。 她望着他,忽然也抬高了声音:“你监视我?你连我送出宫外的东西都一一检查过?” 唐天霄本想说明,不过是靳七偶尔打探到的,可看着她分明是处处维护庄碧岚的模样,又是恼恨,怒道:“若不检查,只怕你要连自己都打包送走了吧?我不拿宫规压你,你便连自重二字都忘了吗?” 这话却说得重了。 可浅媚一甩手把笔掷了,转头就走。 唐天霄扬手拦住,厉声道:“滚回来,不写哪里也不许去!” 可浅媚绷着脸,见他拨着自己脸庞又要推自己坐回去,一张口便咬在他掌上。 唐天霄正在气头上,想也不想,甩手便是一耳光。 静夜里,这耳光却是清脆响亮,一时把两人都震得有点回不过神。 随着她面庞上五根指印浮现,可浅媚咬紧唇,眼眸里慢慢涌上泪水;唐天霄望望眼前目光倔强的女子,又望望自己发麻的手,却一时怔忡。 这不是他打她的第一个耳光。 那次他们一起出游,可浅媚为释去唐天霄疑心,一鞭抽在庄碧岚身上,换来唐天霄一记耳光,却也换来了他渐渐敞开的心怀。 但当时,耳光只是耳光而已,他不过事后安抚,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她也另有打算,根本不曾放在心上。 =========================================== 第106章 可这一次,一巴掌甩出的,仿佛不是五个红红的手指印,而是一道看不见的裂痕,无声无息地划在他们相依相融渐渐建立起来的那份圆满上。 好像有什么不对了。 或者,什么都不对了。 “你去找那两位美人儿吧!爱找多少个就找多少个!” 可浅媚慢慢向后退去,恨恨道,“我若拦你一拦,我便不姓可!我以后若再理你一理,我也不姓可!你滚!” 唐天霄即位十五年,即便有十年的时间是掌不了实权的傀儡皇帝,他依旧保有他的尊贵和骄傲。 对他说出“滚”字的,这丫头绝对是第一个。 还敢继续宠着这样无法无天的丫头,他绝对是疯了。 他握紧拳,冷笑道:“你认为,我当真非你不可吗?” 可浅媚移了长檠灯到一个衣箱跟前,头都不抬说道:“当然不是。后宫三千,爱找谁找谁去。” 唐天霄又气又恨又怒,却下意识地不想闹大,正想离开怡清宫冷静冷静再作计较,一眼看到可浅媚从箱子里拖出来的东西,忽然怔住。 雪色皮毛柔软亮泽,雅致样式,针脚细密。 分明就是前儿可浅媚给他试穿的那件裘衣。 她把裘衣拖到案前,抓过一把大剪子,狠狠地绞了上去。 “喂……” 唐天霄再说不出心里是什么滋味,赶着上前阻止时,可浅媚拎起那裘衣,用力一掷,便扔到窗外去了。 唐天霄忙赶到窗外捡起时,那裘衣上已经绞出了两个大洞,眼看是没法再穿了。 他还没来得及责问,可浅媚已瞪着他道:“这是你的东西,你拿走吧!可我不是你的!我早晚离了这里,找一堆北赫好儿郎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去!” 唐天霄低头瞧着手中的裘衣,又是懊恼,又是愤怒,冲她喝道:“你故意在试探我?” 可浅媚不答,砰地关上了窗。 接着,是门扇给重重砸上的声音。 却是摆明了在向唐天霄甩脸子了。 说不准心里还在想着庄碧岚怎样温柔端雅,北赫儿郎多么重情讲义。 唐天霄掷下裘衣,涨红了脸便大步走出宫门。 靳七慌忙奔了出来,捡了裘衣交给庑房里藏着头察看动静的宫人,自己抓了盏宫灯,紧跟着唐天霄奔了出去。 这两位主儿忒难伺侯,怎么一个个翻脸比翻书还快? -------------------------------------------- 唐天霄大步走了一程,只觉夜风把暴躁出的一身汗意吹得凉了下来,连神智也略略清醒。 转头看到靳七忠心耿耿寸步不离地跟着,却再不领情,转头斥道:“她把裘衣送给庄碧岚了?你到底在帮朕办事还是想坏朕事?” 靳七忙陪笑道:“这事……怪奴婢没打听清楚。刚屋里吵起来,我也急着找香儿她们问了。她的确把裘衣送给庄世子了,不过……不过裘衣有两件。” “两件?” 唐天霄没松口气,却觉得更憋屈了,“两件,一件给庄碧岚,一件给朕?” 而且,庄碧岚的应该还完好无损,他的却剪出两个洞了。 靳七答道:“淑妃应该也没试探皇上的意思。下午香儿发现另有一件裘衣时便打听过,她也没瞒她,说是她打的雪豹个儿极大,一张便够做一件了。她怕北赫那些绣娘手艺差糟蹋了好东西,因此到中原和亲前特地叫人快马送到花琉去,请花琉的一位好友连夜赶了两件出来。听说……听说她这位好友认得庄世子,交回两件裘衣时,顺带转了一句话。” “什么话?” “她说,庄世子穿白衣最是好看,可惜相交十余年,竟没机会为他做一件衣裳。” 不知什么时候,他们已走到了德寿宫前的莲池畔。 唐天霄扶着莲池边的汉白玉栏干慢慢坐下,望着池中的大片碧荷,顷刻间黯淡了眉眼。 “原来……原来那竟是清妩亲手做的衣裳!” 宁清妩曾是庄碧岚的未婚妻,绣工极好,后来虽选择了和唐天重携手同老,却始终记挂着庄碧岚的相救相护之情。 唐天重沉雄霸道,不会容她再与庄氏有甚牵连,但她若找着机会,却一定会稍作报答。 她传了那样的话给可浅媚,自是要她代为转达心意了。 靳七自责地连连自扇嘴巴:“说来这事还是怪奴婢,没事多什么嘴呢,害皇上误会了淑妃。” 唐天霄站起身,叹道:“算了。原也是朕太暴躁了。” 争吵之中,可浅媚曾几度辩解说那不是他的,他却没能听明白; 她想起身离开,多半也只是想拿了裘衣给他看,可惜他却只往歪处想,白白地越想越恼。 他忽向靳七苦笑道:“若真的喜欢上一个人,是不是都会这般动辄昏了头脑,一点小事,便能给激得暴跳如雷,全无理智?” 靳七干笑,只道:“奴婢不懂这个,只是忽然想起康侯了。” 唐天霄目光一悸,默然盯着月下摇曳的荷影,许久才道:“其实不是好事。因女人舍弃天下,有一个唐天重就够了。” 他遥望西北方向,忽然哼了一声,道:“也不是人人有他那样的幸运,走到那个地步还能把死棋变成活棋。若换了当日是朕落入他手中,只怕连尸骨都剩不了。” 第107章 靳七低声道:“其实皇上待他们,已是极为宽仁。” 唐天霄黯然一笑,“不论何时,朕都不能败,也败不起。朕能待人宽仁,却不会有人待朕宽仁。” 自从九岁那年,他亲眼看着争夺皇位失败的异母兄弟被摄政王当作弃子处理掉,他便已看得清楚。 什么皇家贵胄,什么奉天承运,什么天之骄子,都不过是骗人骗己的空话。 登得越高,跌得越重。稍有不慎,粉身碎骨。 他必须高高在上。 可他绝不想独一无二。 便是身在巅峰,若无人携手相伴,又怎耐日日孤凄入骨,夜夜冷寂噬心。 ---------------------------------------------- 幸好他还有可浅媚。 她任性,他可以包容;她嚣张,他可以温柔;她跋扈,他可以送她足以张牙舞爪纵横驰骋的一片天地。 所有阻拦她或他的障碍,他很快便能一一清除。 他长长地舒了口气,望向石桥下潺湲的流水。 月清莲香,水光潋滟,倒映着他的身影。 丰神秀逸,气度雅贵,却是形单影只,尤显落寞。 ——虽有靳七一路伴着,可这样的时候,身畔跟着个矮胖的太监,显然无趣之极。 犹豫片刻,他转过身,快步往回走去。 靳七看出他转了心意,在身后乐呵呵地笑道:“皇上慢点儿,天黑,小心脚下。” 不一时已至怡清宫,宫门却已紧紧闭了。 靳七气喘吁吁地跟上来,低声道:“恐怕睡了吧?” 唐天霄推了推,厚重的朱门纹丝不动,却是反闩着。 他便拍着门,高声叫道:“浅媚,浅媚,开门,朕回来了!” 这丫头就是脾气再大,也不该大过他。 过了这么久,他都不生气了,她也该不生气了吧? 可宫院内并无人回应,连宫女内侍都似睡得死过去了。 他便再次敲门,笑着道:“浅媚,开门。朕晓得你没睡呢!” 隔了片刻,院内终于有了动静,却是有人推开了窗户,随即便是女子清脆的呼喝:“陈总管,明日到宫外给我觅上两条上好的狼犬回来,我要好好养着,有人半夜三更过来叫魂,可以立刻开门放狗!” 唐天霄大怒,想着宫里不知多少人正竖着耳朵听他的笑话,再也拉不下脸来,“砰”地一脚重重踹在宫门之上,扭头便走。 靳七也有点儿傻眼,没想到这丫头竟这等泼辣嚣张。 他紧赶几步,追上唐天霄问道:“皇上,咱们现在去哪里?” “乾元殿。” 唐天霄答着,脚下已走得飞快。 可浅媚手段厉害,敢说敢行,怡清宫里的人便欺他宽和仁厚,竟个个装聋作哑,只听她的吩咐了。 好在她的地盘,也只有怡清宫而已。 乾元殿是他自己的宫殿,总无人敢口出狂言,开门放狗了吧? -------------------------------------------- 步下生风走了一大圈,唐天霄满肚子郁闷总算顺下去点,忽而一抬头,便发了怔。 眼前殿宇绿璃覆顶,檐牙高啄,华美精致,墙内有老榕摇清风,郁郁如翠盖。 宫门上的匾额黑底飞金,龙翔凤舞,正题着“怡清宫”三字。 他向身畔提着灯笼的靳七愠道:“你怎么又把朕引到这里来了?” 靳七陪笑道:“皇上,奴婢是引着往乾元殿方向去的,可不知为何……皇上过其门却不入,奴婢在门口等了半晌,皇上却直直往前面去了……然后从交泰宫前方又绕了回来。奴婢……自然只能跟着。” 唐天霄怔了半晌,喃喃道:“是朕自己回来的?笑话,朕怎么会……” 他低了头,沉思不语。 靳七窥其神色,笑道:“皇上说起笑话,倒让奴婢想起一民间夫妻的笑话来,倒与今日皇上与淑妃娘娘的情形很是相似。” 唐天霄哼了一声,才道:“你七八岁就入了宫,还能知道什么民间夫妻之事?” 靳七嘿嘿两声,道:“人之本性,越是不可行之事越是津津乐道、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珍贵神秘。别的不说,光宫中出去采买的太监,一年到头就不知带回多少的趣事来呢!” 唐天霄的目光在紧闭的宫门逡巡着,不经意般道:“嗯,你倒说说看,民间哪家丈夫遇到这等刁泼妻子,又是怎样的?” 靳七道:“奴婢听到的这一段,也是夫妻两人口角,其中那当丈夫的一怒之下摔门而出,妻子也恼恨,一转头就把门给闩上了。那位丈夫很不开心便出去找邻居聊天。邻居便也提到他的妻子了,说他续娶的妻子虽然漂亮,却骄纵好妒,每每口角,为何不一振夫纲,反而让妻子一再占了上风?是不是贪恋娇妻漂亮,年纪又小,才总让着她?” 唐天霄听住了,望向正殿暖阁处依稀的光亮,低低问道:“那丈夫怎么回答?” 靳七道:“那丈夫答道,她年纪小,总有长大的一天。我宁愿她在我跟前使性子长大,她的颐指气使只对着我,日后便是遇着比我富贵俊气的,也万万是处不来,自是会念着我的好处,再舍不得离去。” 唐天霄点头,“这丈夫有点傻。把妻子纵得日夜爬在自己头上,丝毫不知收敛,难道这一辈子便好过了么?” ========================================== 第108章 “嗯,这邻居当时也这么说来着。结果那丈夫叹道,你哪晓得,自我前妻故去,我等了十年,才等着一个让我动心的女子。她妒她恼她悲她喜,都是因我,我都该惜福。因为她还在,她的眼里还有我。如果有一天,她不在了,她的眼里没有了我,我等不了另一个十年。” “……” 唐天霄许久没有说话,月光浅浅,在他翩飘的家常衣衫上笼了层雪色的轻纱,让他的眼神也似蒙纱雾般朦胧起来。 “为什么等不了另一个十年呢?” 他轻问着,却又自己紧接着自语着回答自己,“因为这妻子太闹了,太不省心了。如果有一天突然不闹了,便不只是第一个十年的寂寞冷清,而是……再受不了那种安静……安静得像死。——从此倒是省心了,因为心都空了。” 靳七敛着手不答,灯笼蒙蒙的光照着他的脸,仿佛有一丝了然的笑容。 唐天霄沉吟着,忽问道:“后来呢?那丈夫怎么办?” 靳七躬腰答道:“那丈夫和邻居说着说着也算明白了。既是舍不得妻子,便不能把她往别处推,只能往自己身边拉,不让她离开自己半步才是王道。” “于是,那丈夫回去了?” “回去了。” “他妻子放他回房了?” “没放。”靳七笑道,“他敲不开门,便说,有本事你把窗扇也关上。” “如果那妻子和浅媚一样的脾气,一定噌噌噌跑过去关上了。” “没错,妻子的确从床上跳起来,把窗扇也一个个闩上了。” 唐天霄叹气:“于是,那丈夫就和朕一样,傻傻地在门外看月亮?” 靳七摇头,哈哈笑道:“那丈夫见窗扇也关上了,便后悔不该激将妻子,就在外面说,看你这么听话,今天就不和你计较了。” “在外面继续看月亮?” “没有。他从他们家的狗洞钻进屋子,把笑弯腰的妻子抱上床了!” 唐天霄也想笑,忽而觉得不对,愠道:“难道你让朕钻狗洞?” 靳七犹豫着一时没回答。 唐天霄扫视着院墙周围,忽又低头叹道:“何况她的狗还没养呢,又哪来的狗洞?” 这次是靳七忍不住想笑了。 难道真的养了狗,有了个狗洞,以他万乘之尊,还真准备去钻上一回? 他指指围墙,轻声道:“皇上真龙天子,理应一飞冲天!” 唐天霄恍然大悟,莞尔笑道:“太平日子过得多了,倒忘了这个了!就兴她高来高去,就不兴朕飞檐走壁了?朕是真龙天子,理应一飞冲天!” 皇宫的外墙虽高可十丈有余,但皇宫内各宫的院墙与一般富贵人家院墙差不多高。 唐天霄四下里打量了下,便站到门前阶上,只一运气,双手便轻易攀上墙头,再一借力,双脚亦上了墙头,再往下一跃,便跳入院内。 靳七赶着上前,低声道:“皇上,皇上,还有我,还有我……我怎么办?” 而唐天霄早失了踪影,再顾不得理会他。 ------------------------------------------- 唐天霄飘身入院,明知必有宫人暗中窥察,也老一老脸皮顾不得了。 推推内殿的门,是闩上的;他便转回院中,将窗扇挨个推了推,果然推着一扇没有闩紧的,忙用力推开,闪身跳了进去。 房中有浅黄的烛影摇曳,薄帷轻漾,如月下涟漪,映着床榻上睁着黑眸抿紧嘴唇的女子。 闻得窗棂声响,她忙要侧身坐起查看时,身上已是一重,已又被人压得透不过气来,连唇也被人堵上,辗转吸吮,却似要连她的呼吸亦要尽数掠了过去。 “你……你……走开!你找……别人去。” 她挣扎着,推着他看似柔软却怎么也无法撼动的胸膛,含糊地低喊。 但她的武艺本来便不如唐天霄,他用起强来实在不是她能拒绝得了的。 何况这方面女子天生便处于弱势。 唐天霄轻易地便扣住她双手,扳到头顶压住,叹气道:“我饿了。” “荔枝没了。” “还有樱桃。” “唔……” 突如其来袭到胸前的唇舌,让可浅媚陡然搐紧身,战栗般在他身下绷紧了躯体。 夏日的衣衫,到底太少了些。 每一处的毛孔都似在亲.昵的纠.缠里轻松打开。 贴上来的男子的肌.肤,带着熟悉的气息,像清风一样利落地刮过,将毛孔里隐藏的暗火呼呼吹亮,顷刻已呈燎原之势。 她的挣扎已是无力,气喘咻.咻地卧在锦衾间,连手足亦如柳枝般绵软着,再也无力抵拒。 他已是弦上之箭,出鞘之刀,却不急于求成,只是松了她的手,在她耳边低低道:“对不起,我不该疑你。” 可浅媚环着他脖颈,撅着嘴不出声。 唐天霄叹道:“都和你道歉了,还要怎样?” 可浅媚眼圈都快红了,忽然支起腿,在他火.热的某处重重一撞,恨恨道:“不准备怎样了吗?” 唐天霄呻.吟,却笑得捶床,“你小心把我害得怎样,你就再也不能怎样了!” 可浅媚没说话,揽住他的头,丁香舌尖悄然滑入,却是专心一意地真的打算狐.媚他了。 唐天霄轻笑着给予,却觉自己每一处都已饱满。 从身,到心。 而她,应亦如是。 莺花犹怕春光老,岂可教人枉度春。快意事,休言睡,今朝无酒也应醉。 第109章 五月宫里很是忙乱,连礼部都团团转着在预备沈皇后生辰,连端午节都过得匆匆促促。 据说端午那日佩五彩长命缕可祛邪保平安,宫中向来有编长命缕的习俗。 唐天霄恐可浅媚不知道,特地择了四枚精致的,一早便遣人送给她。待晚上过去看时,却挂在她四个贴身侍女腰间了。 唐天霄问时,她只拍拍腰际,道:“我只挂这个。我的衣服本来就艳,配那个花花绿绿的不好看。” 唐天霄低头看时,她腰间系着一成不变的那只月白色荷包,连理枝,比翼鸟,还装了二人的同心结,顿时满心舒畅,果然觉得配那些五彩缕并不好看,也便不再理会,自顾拥了她睡去。 可浅媚知道他是个懒散皇帝,寻常并不大去前朝理事,近日却来去匆忙,这晚美人在怀,居然只在她发际嗅了嗅,便似心满意足,打着呵欠阖上眼眸,看来颇是疲倦。 她纳闷问道:“天霄,朝中是不是发生什么大事了?看你天天操劳得紧。” “大事?哪有什么大事?不过是我那位母仪天下的中宫皇后生辰,有些事需得交待交待。” 唐天霄眼睛都没睁开,抚着她面颊道:“怎么?晓得心疼我了?” 可浅媚一听在为沈皇后的事操心,顿时甩了他怀抱,啐道:“谁心疼你?累死你活该!” 唐天霄这才睁了眼,啧啧道:“怪道人家说你是奸妃,瞧你这恃宠生骄目无君上的模样,换哪个皇帝都该把你这颗小头颅砍下来盛酒了!” 可浅媚明知他私底下不拘俗礼,也从不听那些闲话,依然背对着他,闭眼假寐。 唐天霄揉着她的肩,淡淡道:“我这样做自有我的道理。——这后宫也太闹了,也该平静平静了。” 可浅媚怔了怔。 她有些疑心唐天霄是不是在说她闹,可听口吻又不像。 可后宫众妃嫔,除了她骄纵些,一个个都温良贤淑得很。 ——哪怕沈皇后骄横狠毒,明着暗着害了好几个妃嫔,还把两个生得好些的宫女逼得投了井,她依旧是周帝和太后口中母仪天下的“贤后”。 如果不是唐天霄全心维护,连可浅媚也差点被害得冤死在大牢中了。 她转过身,试探着问他:“怎样才算后宫平静?” 唐天霄黑眸明净安谧,静静地注视她片刻,唇边扬开柔得宛若要化开般的笑容,轻轻道:“后宫再没有一个人碍你的眼,也没有一个人阻止你与我厮守一生,便算平静了。” 她还是不太明白,心跳却似漏了一拍,仰头望他那张俊秀宁静的面庞,笑盈盈道:“我现在便已过得很快活。” 唐天霄便不说话,只将她更紧地拥到怀里。 许久,她以为他已经睡着时,他忽然低声道:“廿八那日沈皇后生辰,你也备上一份礼物,亲自过去道贺吧!” 可浅媚脊背僵了僵,哼了一声,道:“我不去。” 沈皇后是正宫皇后,若按宫中礼数,她的生辰,诸妃嫔须得按等级品服大妆晋见道贺。 但可浅媚是异族人,入宫伊始唐天霄便发了话,不必以规矩礼仪相约束;后来经了大闹熹庆宫和盗取兵防图之事,可浅媚已将沈皇后视若仇雔,偶尔在宫中相逢,竟是视若无睹,再不行礼。 唐天霄明摆是护着她,沈家又曾被他反将了一军,故而沈皇后也是无可奈何,又惧着不知何时回到她腰间的长鞭,再不敢发作。 在可浅媚看来,她没在皇后生辰之日烧高香求她早登极乐便很厚道了。 唐天霄并不意外她的拒绝,只是柔声道:“我晓得你不愿意去。可如果是我希望你去呢?如果我要你冲着我走这一遭呢?” 可浅媚猜不透他在打什么主意,纳闷问道:“可到底是为什么呢?我没觉得你多怕沈家,更没觉得多喜欢她……” 唐天霄没有回答。 又过了很久,很久,可浅媚也已睡意朦胧渐入梦乡的时候,唐天霄惋惜般轻叹道:“便让她……快快活活过完最后一个生辰罢……” 她一惊,忙睁眼看时,他却安宁地阖着眼,呼吸均匀悠长,似早已沉睡。 多半是她太憎恶沈皇后,做梦都盼着她死,才梦着唐天霄说这样的话吧? 她擦擦自己鼻尖的汗珠,继续埋在他怀里睡觉。 天气渐渐炎热,其实两人贴得太近睡觉并不舒服。可她极贪恋他身上干净而阳光的气息,再不愿离开分毫。 而他抱着她,也似睡得得格外香甜。 --------------------------------------------- 但这晚可浅媚睡得却不好。 或者说,突然之间便恶劣起来。 仿佛有一道岩浆沉缓有力地淌来,炙热,鲜红,灼烈得像火,无声无息地扑向她。 而她像忽然变成了一棵树,一块石头,脚下扎了根般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熔化着的岩浆将她淹没,张开嘴失声叫着,却连声音都被涌上来的岩浆堵住了。 并没有想像中的火烧火燎的疼痛,却有不知从哪里钻出来的烈意如焚,把五脏六腑都烫得纠结扭曲起来。 她惊慌失措地试图从禁锢住自己的岩浆中逃脱,努力曲起自己的关节,狠狠向外甩着。 终于能挣动了。 她听到自己挥舞手脚挣出岩浆时惶恐尖厉的大喊声,然后听到了另一个声音,焦急地高喊着自己名字。 =========================================== 第110章 “浅媚,浅媚!醒醒,快醒醒!” 她睁开眼,眼前昏黑了好一会儿,才看清唐天霄那张放大的脸。 他正唤着她的名字急急地晃着她。 她的身体被他抱在怀里,双手被他抓紧了贴在胸前无法再挥动,但自由的双脚正以凌乱的节奏快速地拍着床板。 “浅媚!” 他再唤她。 她终于安静下来,黑眼睛迷茫地转来转去,好容易汇聚了神采,立刻无力地在他臂腕间瘫软下来。 “什么破梦!” 她低低地骂,头歪向唐天霄前胸,额前尽是漉漉的汗水。 唐天霄松了口气,放开她的手腕,拿袖子给她擦脸上的汗珠,又把她泼墨般的乌发掠到脑后,柔软地顺了他臂腕淌落。 “做噩梦了?” 他揉揉鼻尖叹气,“你这丫头做起梦来也忒夸张!” 可浅媚苦着脸,惊魂未定地拍拍胸,无奈地咂咂嘴说道:“哎,我也快给吓死了!” “没事,梦而已。我去倒杯水给你。” “嗯。” 可浅媚窝在他怀里,绵绵地答。 她难得表现得这么柔弱,让唐天霄又是怜惜,又是好笑。 外面虽有贴身的侍女值守,他也不喜有人在这时候走进属于他俩的空间,遂自己起身找到渥着的茶水,摸摸尚有一丝温意,便拿到床榻前,满满倒了一盏茶水来,把她扶起,看她一气喝光了,问道:“怎样了?要不要再喝些?” 可浅媚摇头,道:“舒服多了。就是头还疼。” 唐天霄便丢开茶盏,依然将她抱在怀里,拿指尖为她揉着太阳穴。 她的呼吸渐渐均匀,惊吓里泛出的潮红慢慢褪去,依然是吹弹得破的如雪肌肤。 他便问她:“什么梦呢?吓成这样。” 可浅媚蹙眉,郁闷道:“想不起来,就觉得好像四面都是墙,压得我透不过气……哎,还火热火热的,烫得我只想尖叫,偏偏叫不出声来。” 唐天霄的神情忽然诡异起来。 他深婉含蓄地说道:“浅媚,你确定……你做的不是春.梦吗?” 揉在她太阳穴上的手不知不觉转移到了别处。 可浅媚张了张嘴,没能说话。 她发现这男人的一双凤目虽然潇洒俊逸,明若秋潭,不过细看去……总似透着股狡猾淫.荡的味儿。 正所谓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她不幸靠得近了些,于是被亵.玩的就成了她。 ------------------------------------------- 第二天,唐天霄眼角出现一大块瘀青,可浅媚不解。 据唐天霄回忆,可浅媚梦里似疯了一般乱捶乱踢,本来只是捶在了他的胸前和臂膀上,他被惊醒后就着昏暗的烛光查看时,被她一拳打在眼睛上,有好一会儿只能以独眼龙的姿态安抚沉醉在春.梦里不肯醒来的死丫头。 据臣工们回忆,周帝金口玉言,亲自确认是因操劳国事过度,出门时一头撞在了门框上,害得宫中内侍大总管领了大匠细细查看每处宫门,看看能不能修缮拓宽,或用软木软皮包个边什么的…… 据守在门外的宫人们回忆,这晚帝妃二人战况激烈,声震遐迩,床板差点没给踢腾得四分五裂。 可怜淑妃娘娘虽练过几天武艺,到底是个女孩儿,那样纤纤小小的身板儿,怎么也抵挡不住年轻帝王万夫不挡之勇,承应半宿之后终于忍受不住大哭大叫起来…… 应和宫人们传闻的,是倒在床边的茶壶和茶盏。 茶壶的用途尚可想象,不晓得那位万乘之尊拿了茶盏做什么来着,果然君心似海,其幽新隽妙,远非碌碌常人所能揣度…… 宣太后闻得风传,嗟叹一番,只令人去问唐天霄,宫中众妃嫔有无喜讯传来,可慰老母亲殷殷盼孙之心。 熹庆宫里另有战况,却是皇后娘娘不知因何时大动雷霆之怒,把为她梳头的宫女打了个半死;许久之后才有隐隐谣传,说与一根白发有关。 她本比唐天霄年长一岁,需得统领后宫,又不比唐天霄潇洒度日,倜傥不羁,事无巨靡均喜恭亲而为,故而终日浓御铅华,盛妆以待,劳心劳力之余,看来竟比唐天霄年长了五六岁不止,更加无法和十六七岁的可浅媚相比。 明漪宫宇文贵妃自小产后一直缠绵病榻,唐天霄命太医一日数次诊治着。 她久病不宜侍寝,又没了孩子羁绊帝王之心,唐天霄便极少再踏足明漪宫。 她却是隔了数日才听着这些话,居然派人送了三益丹、相思散等壮阳补气之药给唐天霄。 莫不是她嫌唐天霄还不够厉害,想他再强悍些,好把淑妃娘娘活活虐死吗? 这满宫里行事出人意表肆无忌惮的,除了可浅媚,就数这位脾气古怪的宇文贵妃了。 ------------------------------------------- 接到宇文贵妃特殊“礼物”的当日下午,唐天霄在御书房秘密传召一直为她诊治着的两名太医询问病情。 太医答道:“根据太医院存档笔录,贵妃娘娘小产后气血两虚,甚是孱弱,但经了这两个月的调养,已经略有好转。” 唐天霄微阖凤眸,淡淡道:“朕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殿内一时沉寂,只余两名太医沉重的呼吸和唐天霄指骨不急不缓敲在案上的笃笃声。 连在大门处守望的靳七都已屏住呼吸。 ====================== 第111章 许久,太医伏地,低低回道:“贵妃娘娘气郁脾弱,血瘀痰结,痨疾已成。虽华佗再世,只怕已无力回天。” 唐天霄敲动的手指顿住了。 殿外,日淡芭蕉卷,彩蝶自在飞; 殿内,疏风潜透,金兽炉内一线幽香,清绝冷彻,直透肺腑。 他轻轻问道:“还能撑多久?” “也只有三两个月了吧?若以大补之药调理,也许能撑个半年左右,但冬天是绝对逃不过了!” “如果下之以大泄之药呢?” 太医打了个寒噤,相视一眼,小心答道:“如此……顶多不过十天半个月吧?” “十天半个月……”唐天霄臆叹,声音愈发低沉,“算了,由她去吧!” 太医领命,悄无声息退下。 靳七蹑手蹑脚走回他身后,静默不语。 高而阔的殿宇,在他冷沉的目光下,渐如川泽般深邃莫测,仿若随时有风雷迭起。 一跬步一惊心,一转眸一动魄。 虽然靳七不再在门前守卫,但能在帝王身畔侍奉应答的宫人,无不长着颗玲珑七窍比干心,居然辨识得出隐约散开的森然气势,一时竟无人敢踏近这书房半步。 可这时,偏偏有只不知好歹的蝴蝶扑展着翅翼翩然而入。 是只黑底彩蝶,翼如七彩锦缎,舞如媚曼惊鸿,硕大艳丽,解语花般直扑人怀。 唐天霄捡过笔筒里的象牙书签,不过轻轻一挥,那蝶便直直地落了下去,美丽的翅翼无力地扑簌两下,便慢慢地将翅膀张开,如一朵最盛时采撷下的鲜花,以一个至死优美的姿态,零落在冰冷的金砖之上。 唐天霄轻叹道:“外面自在过着,不是蛮好的?何苦又掺这里头来送死?” 他撑着额,神色颇见感伤,靳七立于身后,再不敢答话。 没有宫女上前侍香,香炉里的清冽幽香便渐渐散了,殿外天然草木气息慢慢溢进来,隐有阳光耀出的微烈暖意。 唐天霄终于略略放开心怀,振足了下精神,说道:“叫人和浅媚说一声,今晚朕有事儿,不过去了。让她不用等朕,早点儿歇息。” 顿了一顿,又道:“近日她似睡得不太踏实,叫警省些的侍女进屋里伴着她睡。如果魇上了,记得及时叫醒她。” 靳七忙应了,笑道:“只怕是太医那药有点用了。” 唐天霄点头,又皱眉道:“其实还不如记不起来的好。既然她那一族都死光了,便是想起昔日父母家人一家和乐之事,也不过平添伤感而已。朕不该多这个事儿。若她想着想着觉得不快活了,朕只怕也快活不了。” 而且,天知道她会不会什么时候又一拳砸来,把他另一只眼睛也砸得乌青。 他摸了摸尚有些青紫的眼角,叹气。 靳七领命,正要出去找人传话时,唐天霄叫住他。 出了会儿神,他道:“你亲自走一趟,令吴太监照旧密报宇文启,便说贵妃身体渐好,皇上甚是眷顾,请他放心罢!” 靳七退下,他默然良久,饱蘸浓墨,落笔,是力透纸背的一首偈子。 “已觉梦中梦,还同身外身。堪叹余兼尔,俱为未了人。” 年轻的帝王从不修禅。 堪得破人之性,堪不破人之情。 未了人,终需了;未了事,亦当了。 幸好,他从未历过当断不断反受其乱的窘境。 一切,都将在把握之中。 能让他失措的,不过一个可浅媚而已。 其他人么…… 淡然而笑,他把御笔轻捏,笔管顷刻断裂。 片墨不沾身。 ---------------------------------------------- 隔日便是沈皇后生辰,可浅媚刚把送沈皇后的贺礼打点妥当,便见明漪宫着人过来传话,说宇文贵妃邀可淑妃一见。 可浅媚纳闷。 她原对宇文贵妃颇有好感,唐天霄带她住在明漪宫内闹得荒唐,她还觉得颇是歉疚。 纵然她喜欢把唐天霄霸占在自己身边,再不去看别有女人一眼,可那到底是别人的地盘,总让她有冒犯他人的感觉。 龙嗣被害,纵然她被连累,她还是对痛失娇儿的宇文贵妃满怀同情,直到定北王属下的陈参将参与对她的诬蔑。 原来竟是一丘之貉。 她不信宇文贵妃看不出最可能向她下手的人是谁,可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她竟选择了与虎谋皮。 若唐天霄多那么一二分疑心,或少那么三四分爱意,她已死无葬身之地。 她诚然不是什么好人,到大周和亲也未必就心怀好意,但若死于他人栽赃,委实要死不瞑目了。 没说应,也没说不应,打发走明漪宫的来人,她找来香儿和桃子问:“近日皇上是不是常去明漪宫?” 桃子答道:“三两日间会转道过去看上一眼,片刻便出来了。虽留宿过一晚,也曾和娘娘说过。料那贵妃娘娘病得七荤八素,也没那力气承应皇上。” 香儿跟着加了一句道:“便是她有那力气,皇上也未必瞧得上。我看着宫中美人儿不少,可怎么着数,她和皇后都算不上什么绝色的吧?何况现在病得跟个鬼一样,只怕皇上抱着会做噩梦呢!” 可浅媚听了会心一笑,也不去苛责她言辞刻薄,自顾换了件春意盈盈的翠绿衫子,照旧缠了蟒鞭,方才道:“我们去瞧瞧这位贵妃娘娘有何吩咐罢!” =============================================== 第112章 桃子忙道:“宇文贵妃甚是孱弱,如果闹起来,只怕经不起娘娘的鞭子。” 可浅媚淡然道:“若她打得动我,便不孱弱了。” 这些后宫女人一个比一个心眼多,宇文贵妃也不例外。 谁晓得那等娇滴滴斯文文的背后是怎样的心思? 所谓害人之心不可以,防人之心不可无,她总不能让自己吃亏。 ------------------------------------------- 甫踏入明漪宫,可浅媚便怔了怔。 她素知宇文贵妃素喜安静,却不料宫院中能凄落凉冷如斯。 两棵老柳尚在,荼蘼结子,葱葱郁郁覆了大半个宫院,却把天空的亮色遮得尽了,拼石地板的地面也折射不出半点光彩来,黯淡得出奇,比春天那等雪洞般的感觉更觉阴森无望。 走到阶下,冷风吹过,有几朵白色小花扑到她怀里,定睛看时,原来檐下阴凉尚有一架荼蘼花朵犹存,余了不多的碎花瑟缩在浓荫之中,风过凄凄,隐透出一股清香细细。 有侍女将她径自引往宇文贵妃的卧房,那荼蘼清香便被酸苦的药味掩盖。 她不觉皱了皱眉。 “娘娘,淑妃娘娘来了。” 她正打量着和院子里差不多清素的屋子里,侍女已掀了珠帘轻声回禀。 窗边软榻上雪色锦衾一动,可浅媚才发现那里居然卧着个人。 苍白如雪,单薄如纸,弱如轻柳,似不胜衣。 侍女在她身后垫了两个软枕,方才让她勉强坐起,微笑着向可浅媚点头示意:“我便想着,妹妹也该来了。” 她的神色间,没有大苦大悲大伤大痛,依旧是一贯的让人心神安定宁和的沉静,仿佛她并没有经历丧子之痛,更没有如此长久缠绵于病榻之上。 但可浅媚并不敢当真以为此人有多么地宽和仁厚。 她在珠帘边远远地立着,笑道:“姐姐一直在念着浅媚吗?真是不敢当!当日大理寺的恩德,浅媚还没报答呢!” 她只说大理寺之事,却不提是陈参将害她还是宇文贵妃迫于无奈救她,话里话外,便另有一番意思足以玩味。 宇文贵妃显然是听懂了。 她疲倦地叹了口气,道:“妹妹,且屏去各自从人,我们姐妹俩细谈谈,可好?” 可浅媚忙道:“不用了。宫中无人不知,我行事莽撞,目无王法,前儿冲撞了皇后娘娘,换来一场冤狱;今日若不小心再冲撞了贵妃娘娘,只怕我得万死莫赎了!我这两个侍女都是以前侍奉皇上的,我放心得很。” 若是两人单独相处,宇文贵妃意外或不意外地出点什么事,她未必万死莫赎,但一定百口莫辩。 先说明了香儿和桃子是皇帝的人,便是有什么暗算的手段也得掂量掂量了吧? 宇文贵妃神情愈见黯淡。她道:“你哪里行事莽撞了?分明步步为营。若真是那等蠢笨女子,皇上岂会为你魄动神驰,无法自拔?” 可浅媚不答,依然远远地站着,打定主意绝不给任何人可乘之机。 宇文贵妃无奈,令人搬了椅子过去请她坐了,笑道:“我倒不晓得你如今这般地防备我。记得你刚入宫时还是很喜欢往我这里跑的,每次弹的曲子都听得人心旷神怡。” 可浅媚淡淡道:“贵妃娘娘见谅。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我这人胆小,对那些无中生有的把戏怕得紧呢!” 被比喻成毒蛇,宇文贵妃也不生气,点头道:“罢了,你便坐那儿,让我们侍女到外殿远远地看着,只要看着你身影没动弹,我便是即刻死去了,也不能责怪到你身上,对不?” 可浅媚实在想不出她有何等机密之事要嘱咐自己,闻言向香儿、桃子和宇文贵妃的侍女扬声道:“既如此,且请列位做个见证,是贵妃娘娘执意要拉了我说话,若言语间有所冲撞,让贵妃娘娘不悦,也是贵妃娘娘自找的,与我无尤。” 明漪宫的侍女便有些愤愤之色;而宇文贵妃却坦然望向她,笑道:“便是要我立个生死状也无妨。罢了,你们都记好了,我不过和淑妃叙几句话,万一有个什么,一概与淑妃无关。” 众侍女只得行礼退下。 可浅媚便懒懒地倚在椅靠上,勾了一串珠帘在手指上玩耍着,听宇文贵妃慢慢开口。 她道:“我若说我与陈参将诬陷你之事无关,你必定不信罢?” 可浅媚不答,她便自顾往下说道:“陈参将当然是我父亲的心腹爱将,并且是从小看着我长大的。他偶然回京,偶然撞着这事,也的确……想为我翦除你,因而也站出来力证你是奸细。他是武将,勇猛有余,谋略不足,再没想过会把我置于何等尴尬地境遇里。” 可浅媚漫不经心道:“姐姐过虑了。皇上对定北王和姐姐一向器重得很,又怎会令姐姐尴尬?” 宇文贵妃轻叹:“器重……可他有他的底线。陈参将疯了,才敢和沈家联手。那时候,我便知道……即便不为你,我也再不能挽回他的心。我故意拖宕了半天才出面剪断这死结,只是为了确认……我也许真的……从不曾得到过他的心。” 可浅媚把手中的珠帘扣了个活结,一抽,便开了。 她叹道:“没错,的确是死结。即便剪断了,那个结还在。” ============================================ 第113章 宇文贵妃道:“父亲当年便告诉过我,沈家、宇文家、庄家是皇上的三个心结。功高震主,自领兵权,雄霸一方……而皇上需要的,已经不是乱世之枭雄,而是治世之能臣。因平定康侯之乱前三家曾有所约定,他要削一方兵权,势必会引起另外两方的拦阻甚至联手反击。皇家直系的兵力虽众,但却不比这三家兵精将强,身经百战;何况国祚初定,皇上想休养生息,强健国力,不到万不得已,杀敌一千自伤八百的事,是绝对不肯做的。” “但这几年沈家势力愈发大了,他应该防范已久,才让宇文家备受荣宠,一心忠于皇室;若突然发现宇文家还是和沈家联上手,甚至在逼迫他心爱的妃子……等于直接在挑战天子龙威,我不敢想象他的失望和愤怒。陈参将的愚蠢,连带把我也给毁了。” 她所说的,可浅媚大半都已知晓,见她模样凄黯之极,到底硬不下心肠,遂淡淡笑道:“贵妃娘娘也不必多虑,解释清楚是陈参将个人所为,不就没事了?” “解释不清了……他早有疑心,缺的只是个佐证。而陈参将不过是把他心里的佐证填补上罢了。” 她自语般道,“父亲已经老了……我不想宇文家就此覆灭,也不想……很多年后,他连想都不愿再想起我。” 可浅媚暗自纳闷。 宇文贵妃总不会想着让她帮求情吧? 她虽然留心朝政之事,可也早已发现唐天霄并不喜欢后宫插手政务,——除了辛苦辅佐他走到今日的宣太后。 她实在犯不着多事。 这时,宇文贵妃精神振了振,转过了话锋:“其实,我晓得他最初时待我是有心的。那时,他不知道我是定北王之女,我也不知道他是当今天子……” 珠串的辉芒在可浅媚白皙的手指上悠悠流转,速度却越来越慢。 她静静听着,忽然就发现,其实唐天霄的过去,她所了解的,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他有他不为人知的爱恨传奇,他有他绚丽璀璨的风流多情史。 --------------------------------------------- 喜欢微服出游的少年天子游历到了北疆,也许是为探查定北王的势力,也许是为了了解沿边民情,也许真的只是一时贪玩。 总之,在他见到定北王宇文启之前,他遇到了宇文静容。 她是宇文启唯一的女儿,母亲怀她时为敌情所惊,生来便有弱疾,人人都说她病弱,恐怕活不长久,因此长期服药调理。 可她到底是将门之女,不肯躲在深闺里做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千金小姐,常明着暗着跑出王府来四处走动。 更多的时候,她哪里也不去,只是靠着大柳树坐在山坡上,静数着流年,默默地看夕阳一点点倾斜,周围悄无声息地暗下去,黑夜渐渐把她和周围一切吞噬。 可那一天傍晚,她走到她惯常去的山坡时,发现她以往倚靠着的那棵老柳树旁坐着一个年轻人。 他长得极俊秀,俊秀到连她这个女人都自愧不如;可他静静望着夕阳下沉时,好看的凤眸竟显得如此寂寞,如此荒凉。 她第一次看到除了她之外的人会对着下沉的夕阳沉醉,她还看到了他眼底和她同样的孤单、疲倦、甚至脆弱,以及对摆脱这种清寂落寞的渴求。 男女有别,其实她应该回避开的。 可北疆是定北王的天下,她想她有权利任性。 于是她走过去,告诉他:“这是我每天看日落的地方。” 他惊讶,旋即让出一半的位置,凤眸弯弯,温和笑道:“那么,一起看吧!” 她居然无法拒绝,她居然真的依在一个陌生的男子身畔坐下,她居然就那样抱着膝,听着他均匀的呼吸和温和的话语仰头看着风景。 她的风景不是天边的日落,而是旁边的他的笑靥。 他说他叫肖霄,她说她叫容容。 他讲他决绝而去的爱人和稍纵即逝的幸福,她讲她逝去的母亲和不知还能支撑多久的生命。 夕阳沉下去很久,他们依旧谈得尽兴,甚至生了火,一起在火堆边吃他的从人送上来的简单饭菜。 那时,兵营里长大的她还不懂什么是情爱,什么是一见钟情,只晓得自己忽然地对眼前的男子特别地依恋。 她不想离开。 曾与千千万万的人擦肩而过,仿佛便只为等待与眼前的人偶然邂逅。 没喝酒,他俨然有些醉意;没带药,她情绪波动之余,却真的晕了过去。 ------------------------------------------- 再醒来,已是第二日。 他的眼睛里有血丝,看来已经守了一夜,见她清醒,很是欢喜地将她扶起喂她喝了药,并在她的眉心印下深深一吻。 一吻而已。 她倒在他怀里,软绵绵的半天起不来,却不像是因为病。 客栈内外已闹翻了天,应该是定北王府的人在找她。 不晓得这位自称是京城望族子弟的肖霄用了什么办法,竟没有人进他的房间盘查。 但她终究得回去。 她不能让老父亲一再为她忧心。 他要送她,她红了脸拒绝。 ============================================= 第114章 老父亲久经沙场,性情严苛,何况定北王的名头也太大了点,她不想把她的意中人吓走。 她需得好好想想,怎样让父亲和意中人以最合适最融洽的方式会面。 她道:“你且等我几日,我需与家人商议。” 若与家人商议,便见得不是等闲视之了。 他便微笑,答她:“我在这里候你十日。” 他牵了她的手送她到客栈门口,抬眼处,桐花烂漫,柳垂金缕。 折下一枝青青嫩柳,他扣到她的前襟,低低嘱咐:“切勿负我。” 他竟只担心她负他,却丝毫不担心她的家人可能会拒绝。 她红了脸,却低低地回答:“我必不负君。” 沿着街道走远时,他的从人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句什么。 她一回头时,清晰地看到他在摇头。 他仿佛也有心要让她听见,很是大声地说道:“不用跟了。我喜欢的只是她而已;希望她喜欢的也只是我而已。” 她顷刻红了脸,却满心都是春日里荡漾的杨柳,翩然欲飞。 ---------------------------------------------- 她回去后被父亲好生一顿训斥,没敢提起,晚上才敢找了奶娘,请她代为转达。 宇文启虽然不悦,但听说女儿意志甚坚,第二天便亲去考察未来女婿是何等模样。 当日中午,“肖霄”便被请入了定北王府。 万人之上威名赫赫的定北王向他三跪九叩,行的是君臣大礼。 一桩无意间的风流艳遇,暴露了潜于市井之间的真龙天子唐天霄。 家人被请出相见时,他闲淡雍容,温和含笑,向诸人一一点头,却在对上她的目光时神情一黯,泛过一丝苦涩。 晚上宇文启叫了她过去,沉默许久,向她道:“静容,后宫乃是非漩涡之地,你若去了,只怕这身病,真的药石难医了!” 她长跪,只是沉默。 又过了许久,宇文启道:“如果我主动送你入宫,只怕你一世都休想他真心相对;如果他真的有意于你,自己向我要你,可能还有点希望。静容,听父亲的劝,离他远点,然后,顺其自然。” 彼时她到底年少,又一心只记挂着和那人长相厮守,竟没听懂父亲的言外之意。 其后六七日,他随着父亲巡查兵防,检阅军队,还游览了几处名胜,尝了几种北疆名菜。 她不顾父亲的皱眉,努力找时机出现在他跟前,却只能隔着人群点头一笑,并没机会说上一句两句话。 据说,他即将启程回京了。 她终究耐不住,趁了他独在卧房时乔作侍女送了茶进去。 他见到她,眸光顷刻柔和,“容容?” 她的泪水随着他那声呼唤忽然便滴落下来。她哽咽道:“皇上,你为什么不和父亲说,把我带回宫去呢?” 他的眸光便渐渐转作凉薄清寂,宛如他看着夕阳落山时的孤单荒凉。 她便再唤他:“肖霄!” 他动容,握了她的手,沉吟良久,终又放开,低低叹道:“容容,你不懂。至此而终,一切便已是最好。找个两情相悦的人嫁了吧!朕许你一世平安,一生富贵!” 她的确不懂。 她问:“难道我们不是两情相悦吗?你是皇上,我是定北王的女儿,便不可以两情相悦吗?你不是说,你喜欢的只是我,也希望我喜欢的只是你吗?” 连着几个问题,问得唐天霄哑口无言,或者,有口难言。 宇文启两朝元老,称雄北疆,几度暗中操纵朝堂翻云覆雨后,其心机城府,早让唐天霄暗中惊心。 再纳了他的女儿为妃,把一个可以看清自己弱点的对手留在枕边,凭谁都会心存疑忌。 因着两人相似的某种特质,他诚然有些动心。 可到底有多少感情,能经得起朝堂之上明刀暗枪尔虞我诈日复一日的磨挫? 他自认经不起,也已输不起,再不想放纵自己去赌上一把。 好在他尚有足够的毅力挥剑断情,免于泥足深陷。 那曾经的美好的感觉,于他不过是生命里偶尔绽放开来的绝色昙花,一夜已是漫长。 他抬眸,缓缓道:“不早了,早些歇着去吧!” 竟是逐客。 她垂首,手足俱是冰冷。 一小步一小步挪向门外时,她听到唐天霄的低叹。 也许不过是极寻常的叹息而已,偏她听出了深埋着的寥落怆然,就像他明明懂得她的孤高沉默。 他是预备放手了。 一放手的距离,便是永远。 她忽然回头,猛地抱紧他,哽咽道:“我不需要懂。我也不需要一世平安,一生富贵。我应过不负你,便不会负你。” 他的身体僵住,嘴唇动了动,待要说什么,却被她堵住,颤着唇生涩地吻上他。 他的眸光便恍惚,略一低头,便衔住她的唇,双臂慢慢收紧。 她很慌乱,偏又满怀向往,一知半解地抽开他的束腰。 他眼睛有片刻的迷惘和挣扎,却还是屈服于自己的情感和身体。 一切,便再也没有回头路。 ---------------------------------------------- 第二天,宇文启冷眼看着女儿自唐天霄房中步出,上前便是一耳光,又要揪她离开时,唐天霄出手。 他居然能挡住在沙场打拼了几十年的宇文启,并迅速把她掩到自己身后。 蕴一抹温文却懒散的笑,他徐徐道:“定北王,朕要把令爱带走。” 宇文启沉默,然后道:“皇上有旨,臣岂敢不遵?但宇文静容做出这等鲜廉寡耻败坏门风之事,这样的女儿,宇文家不要也罢!” 他拂袖而去,竟令人一把火将女儿的闺房烧了,半点嫁妆也不曾置备。 唐天霄也不介意,只借口自己途中无人侍奉,将素常照料她起居的两个侍女要了去。 她素来病弱,出世以来便没离过药罐子,若无知悉她病情的侍女贴身照料,势必多有不便。 于是,她孑然一身,身无长物,忐忐忑忑随了他进京。 他并没有因为她父亲的鄙薄便看轻了她,先把她留在京郊安置数日,秘密为她预备好足以匹配定北王大小姐身份的妆奁,才下诏册其为昭仪,风光迎入宫内,入住明漪宫。 她如愿以偿。 虽然他妃嫔甚众,但他对她的确另眼相待,待之甚厚;而她病体缠绵,终日不出明漪宫,倒也勉强可以对他的风流韵事视若无睹。 纵有后妃觉得她骄狂无礼,慑于定北王之威和周帝之宠,倒也不敢造次相侵。 她的父亲远没有他表现的那样绝情。 那种父女间的舔犊情深,在父亲在宫中的暗线吴太监等人调到明漪宫后,更让她看得分明。 宇文启根本不放心她,却又对她的选择无可奈何。 吴太监告诉她,只有断绝父女关系,才能让周帝不至于将她看作定北王布在他身边的棋子,或者他可以用来牵制定北王的棋子。 儿女私情一旦牵涉了争权夺利的谋算心机,再也没法恢复最初的单纯和洁净。 可惜,宇文启似乎还是低估了帝王的疑虑之心;或者估计到了,却无可奈何。 他待她极好,素来惜恤有加,并能一眼看穿她的孤寂和忧郁,每每温言相慰;可她却再看不到他眼底那曾让她同病相怜的孤独落寞。 他还是他,只是他再不愿她看清他的本原面目,再不愿让她分担他的孤单苍凉。 仿佛那个偶遇的“肖霄”不过是她的幻觉,真正的周帝唐天霄却是和传说中的一样,雍容贵气,洒脱不羁,有时佻达得近乎轻浮。 她倾心以待,他却深锁心门,在温言谈笑间不动声色将她拒于门外。 她看不到他的爱恨悲喜,又不能如寻常宫妃那样满足于肤浅的帝王宠爱,也便注定了她的郁郁寡欢。 ------------------------------------------- 直到她成了宇文贵妃,她依旧没有放弃寻找回最初的那个“肖霄”的初衷。 这时,可浅媚出现了。 她第一次出现在明漪宫时,尚未得唐天霄宠幸。但她弹奏那曲欢快的《一落索》时,宇文贵妃茫然抬头时,看到了唐天霄的身影。 明黄的影子站在窗棂旁,靠着墙静静听她奏琴,远离人群时会出现眉宇间的落寞正慢慢消逝,仿若感染了琴声歌声里的祥和明亮的气息。 一曲终了,他的眼底有些微的惊喜,也有些微的疑虑,但在抬头忽和她四目相对时,立时转作了惯常的懒散笑意,微微颔首,潇洒离去。 她忽然不安。 这种不安在唐天霄以前所未有的热情倾向可浅媚后得到了确认。 他甚至突破了她的底线,将她带进了明漪宫,全然不顾她所保有的最后一方净土被另一个女人侵入。 但她无法生气。 她居然懂得唐天霄为什么愿意亲近可浅媚。 他和她的心底都有一块凝结已久的坚冰,不愿正视,却不得不面对。 因为共同的弱点,他们可以唇齿相依,可以同命相怜,可以相互慰藉,却终究抵敌不过那个如一团烈焰般卷到后宫的北赫少女。 两块坚冰相互摩擦,或许会产生的热量让坚冰略略融化,却如何比得上整团火焰的烈烈如焚? 可浅媚不需要出手,宇文贵妃已完败。 他心头凝结的坚冰因这北赫女子而融化,他奔腾的血液因这北赫女子而沸腾。 他贪恋可浅媚的热烈,于是更将曾经温柔呼唤的清冷的“容容”弃如敝履,避之唯恐不及。 -------------------------------------------- 宇文贵妃终于讲完了她长长的故事。 也许,只是她一个人的故事。 除了最初的柳树下的心动,连可浅媚都看不出唐天霄对她的爱情的任何回应。 “他不爱你。”可浅媚残忍而中肯地评判,“他只喜欢过容容,一个多愁善感的看夕阳的单纯少女。” 宇文贵妃讲了很多话,脸色更是难看,她大口地喘息着,勉强站起身来想倒茶,却手足颤抖着,半天没能挪到桌边。 可浅媚记起之前她的侍女也曾从那茶壶里倒过茶,应该没有做过手脚,便快步走过去为她倒了,放到软榻边,又迅速退了回来,坐到珠帘边。 ============================== 第115章 宇文贵妃捧了茶盏,牙关碰着盏沿,格格地轻响。 她喝了两口,勉强笑了笑,“不怕我陷害你了?” 可浅媚低头抚着腰间荷包,慢慢道:“我相信……如果你还是当年那个容容,你不会害我。” 她心高气傲,却为一点执念让自己低到尘埃,不惜女儿家的名声做出为人不齿的“淫奔”之举,连可浅媚都不晓得该说她是太纯,还是太蠢。 宇文贵妃倚在榻上闭着眼养精神,却问她:“你也认为,皇上喜欢过我?” 可浅媚叹道:“皇上喜欢过容容,只是后来放弃了。” 宇文贵妃怅然,“我曾想过,如果我们在知晓彼此身份前能多相处几日,也许他便不至于连试一试都不肯便选择了放弃。” 可浅媚不答,却忽然想起,唐天霄不仅喜欢过南雅意和宁清妩,甚至还喜欢过很长一段时间。 但那又有什么区别? 若与江山社稷相权衡,他一样选择了放弃。 那么,她呢? 如果有一天,她和他的江山社稷有了冲突,会不会也成为在犹豫和痛苦中放弃的那个? 她忽然有点透不过气,胸口闷闷地疼,忙低下头,不想让宇文贵妃看到自己的惶恐。 宇文贵妃却没去留意她的神情,只是叹道:“听说我落胎,是因为吃了有毒的血燕。其实我心里清楚得很,那毒血燕与杜贤妃无关,与你无关,甚至……与沈皇后也没关系。” 可浅媚怔了怔,反问:“与沈皇后也没关系?你确定?” 宇文贵妃的口吻平淡如水,凉凉地流过:“她是想害我的孩子,曾派人在我喝的药中做手脚。可沈家势大,我们宇文家也不至于任人宰割。派来的小内侍被抓了个正着。我没闹大,只告诉了皇上。皇上令人割了他舌头放走,不久后便听说这人淹死在熹庆宫后面那口井里了。” “哦,皇上待皇后,果然宽宏大量呢!” “血燕虽然珍贵,我宫里却不缺。你和皇后送过来的血燕,其实我都没服用过。我所用的补药,都是父亲秘密派人送过来的。” 可浅媚苦笑:“不是说,宫中出入物品,连一针一线都有记录么?贵妃娘娘的娘家,的确手眼通天。” “手眼通天……” 宇文贵妃自嘲,阖着的眼睫颤动着湿意,“或许,便是这手眼通天害了我,害了孩子吧?偏是父亲送进来的血燕里掺了毒。” 可浅媚轻声道:“定北王爷当然不会害你。既是秘密送进来的,只怕连沈皇后也未必知道吧?” 宇文贵妃的泪水终于溢出,声音却是平静:“我倒宁愿是她害了我,或者是你或其他什么人害了我。至少我活着,多少还有点指望。” 可浅媚顿住了呼吸,喉嗓间似被什么拉直了,想说什么,却说不出来。 她记起了她在大理寺狱中半醒不醒时和唐天霄的对话。 她说:“等那只公鸡下了蛋或者你的容容生了小天霄,你的天下还是有一半属于他们!” 而他冷笑:“生?她们生得出吗?” 他的身体显然再强健不过,下等宫婢生出的一子二女,以及病弱的宇文贵妃能怀上孕便是明证。 可谢德妃、杜贤妃等入宫四五年,竟然一无所出。 沈皇后在入宫第二年虽曾怀上,可两个月上便因摔了一跤小产,为此二十余位宫人受杖责,甚至有两人被杖杀。 这以后,她的肚子再也不曾有过动静。 宇文贵妃拿双手揉了揉眼睛,睁开时便看不到泪水,只是眼圈通红,眸光浮泛。 她继续道:“他是天子,真龙天子,他有他的不测龙威,其实我早该看穿的。可是妹妹呀,你说可笑不可笑?我多少次劝自己,他不肯对我用心,我也该留几分余地;可越劝自己,越是情难自禁。不怕你笑话,刚入宫时他常来伴我,我还能睡着几个囫囵觉,后来……若他不来,我几乎没有一夜做梦不是他……竟像是疯魔了心,给困在了一个怪圈里,越想跳出来,却困得越来越紧……除非死去,再不能解脱的。” 可浅媚沉默,然后安慰道:“他每次来,你该告诉他你的心意才是。其实他心肠甚软,别人待他的好,他便是嘴上不说,心里也会记得牢牢的。否则……当年的康侯和宁清妩,也不可能从天罗地网中安然逃去。” “我晓得他心肠甚软。” 宇文贵妃黯然一笑,“若是换一个灵秀些的普通宫女这般真心实意待他,他便是不喜欢,也一定会善待她。可我是定北王的女儿。我告诉得再多,他会先疑惑我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便是猜到我的确真心待他,也会因心底防范宁可错认为假意。大周屡受危困,他自己也多少次被重臣逼到险境,把江山社稷看得比自己性命还重,绝计不肯拿来冒险。” “你若这样想着,只怕这病难好了。” 可浅媚见她气色愈差,便想走出去叫人,“姐姐很不舒服么?我去叫太医。” “且慢。” 宇文贵妃拦阻,却笑道,“呵,你居然又叫我姐姐了!倒也见得我这半日没有白说。” 可浅媚抿了抿唇,叹道:“自是没白说。我原以为我下半辈子都会这般快快活活过下去,给姐姐说的很想把皇上拖到山里或湖里去住着,从此再不理什么江山什么权势的好。姐姐,不是我劝你,喜欢一个人纠结到这般地步,还不如不喜欢的好。” “喜欢一个人纠结到这般地步,还不如不喜欢的好……哎,我何尝不知,可惜,晚了!” 宇文贵妃宛若呻.吟般叹息一声,说道:“我还有一件事想求妹妹答应,不知妹妹肯不肯帮忙。” 可浅媚不觉走近她,低声道:“你说。” 她从枕下取了一只细长的锦盒来,放到她的手上,怅然叹道:“沈皇后生辰过后,请帮我把这个交给皇上吧!” 可浅媚接过,打开看了一眼,忙又合上,问道:“你为什么不亲自交给他?” “妹妹帮交给他更合适。” 可浅媚不解,却道:“好吧,既然你叫我妹妹,我便帮这个忙。” 她收好锦盒,转身欲往外走,抬眼看着门前那串流光溢彩宝光盈盈的珠帘,觉得它们缓缓垂落之际,像极了从春到夏、从夏到冬怎么也流不干的泪珠。 她犹豫了片刻,低了眉眼又道:“我也不是在帮你的忙,只是唇亡齿寒而已。也许有一天,我的下场比你还惨呢!我也喜欢他,喜欢极了!” -------------------------------------------- 她去见宇文贵妃的事自是瞒不过唐天霄。 傍晚他匆匆赶来,一边解了衣服喝小娜奉上的凉茶,一边问道:“你怎么去明漪宫了?” 可浅媚趴在竹榻上出神,闻言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说道:“我便去不得明漪宫吗?” 唐天霄笑道:“你当然去得。不过朕就想着,你并不喜欢容容,容容瞧来也未必便喜欢你,哪来那么多的私房话可以说的?” 可浅媚打量着他,想从他眼底看到当年“肖霄”对宇文贵妃的诚挚多情,却只看到了他瞳仁里明镜似的映出自己的身影。 但她终究能确认,他待宇文贵妃,还是有些不同的。 至少,即便当了她的面,他也常毫不避讳地称呼宇文贵妃的小名。 不是她的闺名“静容”,而是比闺名更亲昵的“容容”。 见可浅媚沉默,他走过去,拍着她的肩膀问:“怎么了?莫不是她和你说了朕什么?” 可浅媚笑了笑,“也没说什么,就跟我讲了肖霄和容容的故事。” 唐天霄一怔忡,随即转过头,淡淡道:“哦,以前荒唐了些,常化名肖霄在外面行走。肖霄的故事不少,真真假假,连朕自己都记不清了。” 可浅媚便追问:“哦,认识过很多个容容?” “这世上除了男人,便是女人。认识很多个容容不奇怪吧?” “那……皇上也喜欢过很多个容容吗?” “有很多个容容喜欢朕。” 可浅媚便蹙了眉,别过脸去不睬他。 唐天霄瞥眼见小娜、香儿等尚在屋中侍奉,面上便有些下不来,咳了一声,示意她们出去了,方才过去拉起她,扯到自己怀里,叹道:“你越发任性了。好罢……她说什么我都认了,便是认定我负心薄幸,也由得她。自古动情容易守情难,何况……是帝王之情。天时地利人和一个都不占时,我连动情都不敢。” 他的声音沉郁下去,听来颇是疲倦。 可浅媚不觉抬眸,与他四目相对。 他的眸光清亮热切,并不见有多少的孤寂,正深深地望向她,像要将她所有隐藏的不曾隐藏的心思俱一眼看穿。 她便问:“除了长得像你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清妩姐姐,其实我也不占任何天时地利人和。假如我没有改变心意,便为惑乱你大周朝政而来,你也会喜欢我吗?” 唐天霄眉眼一跳,手指缓缓抚向她纤细白腻的脖颈。 刀剑磨砺出的茧意扎在肌肤上,微痒,微疼。 他慢悠悠道:“如果你不怀好意么……朕依然会宠爱你。但如果你有所动作,朕敢担保,不论是北赫王廷,还是大周朝臣,没有人知道你是怎么死的。” 关上房门,他和她与寻常夫妻无异。 他从不和她摆皇帝的谱,她也一样言行无忌,没事便会和他撒撒娇或欺负欺负他,偶尔也由着他把自己欺负得彻底。 凤枕鸳帷,鱼水相知,良辰美景,快活似神仙。 但这一刻,他说起那个死字,居然异常认真,半点不像玩笑。 可浅媚嗓子有些干,背脊上一阵儿冷,一阵儿热,盯着屋顶藻井上的蟠龙夺珠图案,好一会儿才轻笑道:“其实我倒真想媚惑君王呢,结果反被君王媚惑了去。真是倒霉。” 唐天霄的手指不知什么时候移了开去,温柔地抚弄着她泼墨般铺了半张榻的乌发,头却深深地埋到她的脖颈间,炙热的呼吸和薄薄的汗意烫着她的皮肤,让她不自禁地伸出手,环住他的腰。 好久,唐天霄轻声道:“今晚我要去熹庆宫住一夜。”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不住在怡清宫里,得向可浅媚报备。 而今日报备竟然都不行了。 可浅媚反应异常激烈,毫不犹豫道:“不行,你得陪我。最近我老是做些稀奇古怪的梦,前儿你住在明漪宫,我还梦着自己死了,变作了个八九岁的小男孩舞刀弄枪的。有你这百邪不侵的真龙天子在身旁镇镇邪气,会好很多。” ============================================ 第116章 唐天霄苦笑:“你也就这时候想得起我是真龙天子?” 可浅媚道:“怎么会呢?以后我得时时记得,我喜欢的人不仅是唐天霄,更是大周皇帝才行。” 唐天霄张口结舌,拥紧她不说话。 话一出口,可浅媚也有些懊恼,又道:“你若真的厌烦我了,便去明漪宫吧,何必一定要去公鸡皇后那里?你不觉得你去屈就她太委屈自己了吗?” 唐天霄不答,在她耳垂上咬了一口。 可浅媚歪头,把湿润了的耳朵在他前襟蹭了蹭,接着道:“宇文姐姐病得甚重,若再闷闷不乐的,只怕不易痊愈。” 唐天霄叹道:“原来,你还是舍得把我推到别人怀里的,只是想为我挑挑哪个更般配而已。” 可浅媚沉默片刻,答道:“没有。我只是可怜我自己。” “可怜你自己?” “我总觉得……宇文姐姐好像活不长了。” “你听了谁的胡说八道?太医每日都在诊治着,容容的病根本不妨事。” 可浅媚没理会唐天霄忽然急促的辩解,鸦翅般的长睫投下眼帘,自言自语般迷惑道:“不知为什么,今天从明漪宫出来,我就跟中了邪似的,忽然觉得她的现况就是我未来的模样……或许,我会比她凄惨十倍,连死都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你闭嘴!” 唐天霄再忍不住,高叱着打断她,不待她再说出什么话来,便深深地吻上去,将她的唇紧紧堵住。 她的唇舌和她的身体一样柔软,倒是他因着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恐惧周身都在微微颤抖。 他去解她衣带时,她握住了他的手。 她道:“月事来了。” 唐天霄默算,距离上次才刚半个月,哪里又来的月事? 这丫头也忒懒,连拒绝他的借口都不愿动脑子多想几个。 而他偏偏没法办她的欺君大罪,反而忐忑着将她抱得更紧,静静地感受她的温暖,倾听她的心跳。 仿佛只有等她的心跳平缓下来,他才能跟着身心安稳。 -------------------------------------------- 唐天霄当真没去熹庆宫留宿,让“月事来了”不能侍寝的可浅媚窝在他怀里香甜地睡了一整晚,看她一觉醒来又是眉开眼笑的模样,才放心地换了吉服前去熹庆宫。 这时可浅媚也不得不起床梳洗,预备去熹庆宫道贺了。 她讨厌沈皇后,可唐天霄说了要她去,她只能去。 不看沈皇后,得看唐天霄。她不想唐天霄失望或为难。 礼物是她亲自称了金子令人拿出去在京城的八宝斋定做的,乃是一尊送子观音。 她自北赫带来的宝物不少,后来唐天霄明着暗着赏赐的赠送的东西更多,现成的白玉观音便有两座,香儿等人纳闷她为什么要特地叫人另做金的,她只诡异地笑笑:“这个配皇后再合适不过了!” 后来东西做回来,一称,五斤四两。 几个心腹丫头便在暗中猜着,一定是可浅媚孩子心性,借此咒皇后无嗣,虽是发笑,却不敢声张。 除了生病的宇文贵妃,众妃嫔均是一大早便品服大妆前去请安贺寿,可浅媚到熹庆宫时连唐天霄都已到了,正和沈皇后并肩坐于正殿之上,谈笑晏晏,俨然是帝后相得夫妻情深的模样,欢声笑语直达殿外。 当着唐天霄,沈皇后自是不敢为难可浅媚,看她伏跪请安完毕,笑道:“妹妹日夜辛苦侍驾,快请坐罢!跪坏了皇上心坎上的人儿,本宫可担待不起呢!” 她的话音落下,其他妃嫔的脸色已是黯然,看着可浅媚的眼光多少有些愤懑不平。 唐天霄处事公道,差不多的妃嫔向来雨露均沾;但可浅媚入宫后,她那里雨露泛滥几成泽国,别人却久旱无雨相思成灾,凭谁都有嫉恨之意。 何况她是异域之人,仗着帝宠我行我素,极少与其他妃嫔交往,除了曾同居一宫的杜贤妃,竟没有一个可以称得上朋友的。 即便是杜贤妃,因皇后生辰大喜之事,终于解了禁足之令,却已折磨得满面憔悴,不过遥看她略一点头,竟不敢同她说话。 可浅媚也不放在心上,神色自若地坐了,看侍女呈上贺礼。 收贺礼的李彦宏看了一眼,果然恼怒,恶狠狠瞪她的模样,似要一口将她吞了。 旁人不知,这位皇后娘娘的心腹自是清楚,唐天霄待沈皇后尊崇有余,亲昵不足;今年得了年少貌美的可淑妃,再也没在熹庆宫留宿过。 既然无宠,想要得子,除非沈皇后有胆量把唐天霄帽子的颜色染上一染。 可浅媚根本不怕李彦宏那副吃人的模样,笑盈盈地将腰际的长鞭摸了一摸,不出意外地看到他目光里的凶悍之气潮水般退了下去,开始憋着气低声斥骂身边的小太监做事不利索。 待后宫妃嫔们见礼完毕,便是朝中一二品的诰命夫人一拨接一拨儿前来拜寿。 唐天霄极尽体贴之能事,竟一直伴在沈皇后身侧,不久宣太后也令人赏下许多珍奇玩物来,愈发地锦上添花。 可浅媚看着唐天霄始终与沈皇后携手呆在一处,虽知他不过冲着沈家在朝中的根基,心下亦是极不痛快,本待要托辞早早离去,谁知住在庄世子府上的虞国夫人南雅意也来了。 因着庄碧岚的缘故,二人彼此心仪已久,但南雅意刻意避着嫌疑,极少入宫,算来这才是第一次见面。 她们一个爽利豁达,明慧机智,一个机敏慧黠,活泼灵秀,交谈之下,居然一见如故,连用膳时众人起身道贺时也自顾说着话儿,竟正眼也不瞧向高高在上的那两位正主儿了。 若是旁人,李彦宏还能狗仗人势治个大不敬之罪,但可浅媚骄纵跋扈早已尽人皆知,找她麻烦无异于再给自己找一顿鞭子; 南雅意敢甩了皇帝一心向着庄碧岚,早就是大不敬了,五年都没人治她罪,想来他一个狗奴才的话更加无人理会了。 午膳后,畅音阁那里早已排下了折子戏,咿咿呀呀地唱起来,连宣太后都赏脸特地来听了两出,挽着沈皇后的手说了好一会儿话,才回了佛堂听她的经书。 可浅媚、南雅意待宣太后离去,只叫人和跟在唐天霄身后的靳七说一声,便携手去了怡清宫说话,熹庆宫也无人敢拦。 ------------------------------------------- 外命妇们到傍晚才告辞离去,沈家内眷却未走,据说唐天霄兴致很好,留了她们继续热闹着,沈皇后趁机把一个生得极好的小堂妹介绍过来,意思是想留在宫中为皇家开枝散叶。 唐天霄不置可否,却笑着将那沈小姐邀在自己席上和几位亲近妃嫔一起用膳。 香儿辗转打听到,因南雅意在,前来告诉可浅媚时也不敢流露愤愤之色,只是言语间暗指沈皇后年老色衰无法相争,想用本家妹妹来夺淑妃的宠爱了。 南雅意摇着团扇,莞尔道:“他家女儿倒是多。可惜再多也是姓沈的。” 可浅媚会意,向香儿微笑道:“撷芳宫里的美人儿多呢着,乾元殿还有两个没地儿安置的,还怕再多几个?” 香儿想了想,也得意起来,说道:“也是,他家不怕女儿老死深宫,我们又担什么心?” 桃子却道:“我们淑妃娘娘到底是外邦过来的,行事处处没个帮衬。夫人不如劝劝淑妃娘娘,多和宇文贵妃、杜贤妃亲近亲近,再有人起坏心害咱们时,皇上担待得也不至这般吃力。” 南雅意感慨道:“到底是服侍过皇上的人。听听这话儿,明里为淑妃想着,却处处在为皇上打算呢!这是怕淑妃娘娘太过活跃惹了祸事吧?” 桃子低了头不作声。 香儿犹豫道:“我们虽跟了淑妃娘娘没多久,却也晓得淑妃是再好不过的人。只是这宫里头厉害的主儿多,好人只怕吃亏。” 南雅意便拍拍可浅媚的手,笑道:“你们且放心罢,我就瞧着她玲珑得很。这宫里么……有皇上护着,也就够了。他么——早已今非昔比。” 正说着时,外面又是一阵喧哗。 可浅媚正推窗看时,怡清宫那陈总管已亲自奔了过来禀道:“娘娘,宇文贵妃薨了!” 可浅媚心头咯噔一下,不觉扣紧窗弦,失声道:“你说什么?宇文贵妃?薨了?” 南雅意走近窗前,问道:“熹庆宫那边散了没?” 陈总管道:“都听说了,即刻便散了席。这会儿,皇上和皇后都往明漪宫去了!” 他迟疑片刻,又道:“具体怎样的,还不知道。不过已经有人在议论昨日淑妃娘娘去见宇文贵妃的事了!” 香儿急得拉扯着桃子的手,一迭声道:“我刚说什么来着?我刚说什么来着?真是怕什么来什么!这起人横竖就是看我们娘娘受宠不顺眼,没事还要扯出点事来呢!” 可浅媚抱着肩,脸色发白,却冷笑道:“我受宠又怎么了?我霸着皇上又怎么了?我倒要看看,他们还打算扯些什么事到我身上呢!” 南雅意团扇掩了唇轻笑,“扯吧,扯吧!且看他们能扯得了几回!这一回……如果皇上再由着他们把你卷进去,才是奇事呢!不过,这宇文贵妃好端端的,怎么就没了呢?” “宇文贵妃……” 可浅媚记起昨日所见的宇文贵妃那等虚弱模样,不觉失神。 她真是好端端的吗? 她真的只是身虚体弱需要调养吗? 昨天唐天霄才说她的病不妨事,今天便传出她的死讯…… -------------------------------------------- 唐天霄到快三更时才来到怡清宫。 宫门竟还未关,几处灯火在浅碧窗纱上跳跃,前来迎接的宫人脸上多少有些惶然。 他问:“淑妃呢?” 旁人可能会因去一次大理寺心惊胆战,而可浅媚就是心里不踏实,也不会示弱半分。外强中干也算是她的本领之一,按理这时候她应该若无其事呆在床上睡觉才对。 陈总管和可浅媚的几个贴身侍女都不在,只洒扫的宫女过来回道:“淑妃娘娘往莲池方向去了,香姐姐和桃姐姐们都在那里候着。” 莲池? 唐天霄扫一眼空自亮着烛火的卧房,皱眉,转头走了出去。 靳七提了灯跟在后面,低声问道:“皇上,去莲池瞧瞧?” 唐天霄不答,沉吟道:“这丫头又闹什么呢?” ========================= 第117章 靳七看他脚下分明往莲池方向而去,忙赶上前引着路,嘿嘿笑道:“大约也听说了些事儿,心里头不痛快吧?” 唐天霄怏怏道:“好像最不痛快的是朕吧?何曾又有风雨淋到她头上?也不知下午雅意又和她说了什么。” 靳七道:“这个我倒也觑空儿打听过。也就是些闲话,南北风土人情,衣着打扮,淑妃还开了箱子,拿出许多她带过来的希奇东西和虞国夫人赏玩,临走又挑虞国夫人喜欢的送了不少,想来隔天虞国夫人也会有回礼进宫。这姐姐妹妹的手帕交,应该是做定了。” “没提朕么?” “好像……没有。只在听说宇文贵妃的事后,虞国夫人曾安慰可淑妃,道是皇上这回必不让人害着她了。” “哦,雅意……” 他的脚步缓了一缓,苦笑道,“她倒是善解人意。其实不如笨些好。” 不晓得可浅媚算是笨的还是聪明的。 他被前面探路的小内侍引到莲池边的红叶亭时,便见暖暖、小娜、香儿等人俱在亭内,无可奈何地望向水面,待唐天霄走到近前,才回过神来,急急接驾。 唐天霄道:“都平身吧!淑妃呢?” 几人便指向莲池。 此时荷花初绽,伴着氤氲水气和荷叶的清新气息,四面俱是清芬入骨的怡人幽香。 立于亭中往池中眺望,月色如水,星河明淡,翠盖亭亭如碧玉,花盏袅袅似红妆,盈盈伫立,凌波理妆,葱郁地掩住了大半的湖面。 唐天霄定睛看了许久,才瞧见了碧叶红花间一叶小小的采莲舟。 那小舟随意的飘在水中,随着夜风微微起伏荡漾,倒有种“野渡无人舟自横”的意境。 香儿指点给他看:“就在舟上。送走虞国夫人后淑妃说要在湖水上看月亮,就一人上了小舟,一划就去得远了,还不许我们跟着。” 既是看月亮,多半仰卧在小舟中了,怪不得看不到她的身影。 唐天霄喃喃道:“北方人大多是旱鸭子,难道她不怕掉水里淹着?” 桃子道:“可不是呢。所以陈总管找了好几个会水的内侍过来,悄悄儿藏在那边芦苇丛里,就防着有个万一。” 唐天霄便扶了栏杆,向小舟方向唤道:“浅媚,朕来了,快过来。” 连唤两遍,都没动静。 他正想着她是不是睡着了时,碧玉般的荷叶中扬起了一只袖子,素白的绫纱漾在翩袅的雾气里,似有如无。 可浅媚的声音在那份不真切的缥缈中如水声般格外清晰,泠然悦耳。 她道:“我不过去。天霄你过来。” 这一次,她明知许多宫人在场,同样毫无忌讳地唤起了唐天霄的名字,自然地像寻常夫妻间娘子对夫婿撒娇般的嗔怪。 唐天霄踌躇片刻,转头问:“还有小舟吗?” 靳七道:“有是有。不过……” 唐天霄不耐烦地挥挥袖,道:“划来。” 靳七应了,忙令人去预备时,唐天霄抬眼望一眼亭上的题字,目光便柔和了许多。 “流水何太急,深宫尽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前朝德宗时候,有宫女题此诗于红叶,放于池水之中,顺了御沟流出宫中,恰为一士子所得,士子怜惜伤感,遂也取了红叶,题了和诗自御沟上游放下,和诗虽未落于当日宫人之手,却在宫中传扬开来。德宗也是个风雅帝王,闻得此事,便找出那宫人来,赐与士子,成全他们做一对快快活活的民间夫妻去了。 后人为纪念这段佳话,便将这临水的小亭改名作红叶亭。 宫人有思念民间父母亲人的,或向往民间夫妻和顺的,往往在此久久伫立,冀盼占一点这对才子佳人的幸运。 -------------------------------------------- 不一时,有船娘划了小舟过来,却比可浅媚那只大些,另有两个会水的内侍跟着,小心地将唐天霄扶上舟。 一路水声沥沥,风声淅淅,素月分辉,明河共影,表里澄澈,似水上行的人都映得通透,肝胆皆若冰雪莹洁。 果然是盛夏消暑赏莲的好时节,好地方。 而唐天霄无心赏这美景,只是扶紧了船舷皱着眉。 待到可浅媚舟前,他攀住她的船舷,微笑道:“这大半夜,还在淘气呢!快过来这船上,咱先回宫睡去吧!眼看着快四更天,朕还打算上朝呢!” 可浅媚坐起,早已松散的发髻如瀑散落,夜一般乌黑;一身蝉翼般纤薄的素白纱衣,如笼了烟雾般淡雅婉丽。 她握了他的手拽他,娇嗔道:“上什么朝?过来陪我看月亮。” 唐天霄略一犹豫,可浅媚手中已加力,愠道:“你不来么?你不来么?” 唐天霄苦笑,让内侍将两只小舟靠得紧了,弯腰跨到她的小舟上,腿肚却有点抽搐,忙扶紧船舷坐稳了,静候剧烈晃荡着的小舟慢慢平稳下来。 可浅媚便攀住他臂膀,阖了眼睫依到他胸膛前,叹道:“其实我就想两个人静静儿在一处罢了。” 唐天霄默然,挥手令船娘将他所乘的小舟划开,才将她揽到怀里,轻轻吻她的额,另一只手却还是紧紧地扣着船舷。 可浅媚觉出他身体异常紧绷,不若寻常那般柔软,连心跳也似不大平稳,诧异地睁开眼,忽然明白过来:“你晕船?” 唐天霄尴尬笑道:“倒不是晕船,只是晕水。看着流水久了,便不舒服。” “哦,晕水?这个倒也没听说过。” 可浅媚扶他仰卧在小舟内,轻笑道,“看着天空。总不至于晕月亮晕星星吧?” 唐天霄依言卧着,却依旧闭着眼眸,连月亮星星也不想看了。 他的身量却比可浅媚高出一头多,可浅媚可以平卧舱中,他却得稍稍屈着膝。两人并卧时,差不多占满了船舱。 待小舟平衡下来,可浅媚俯着身体,探出手来慢慢地划着水,小舟便悠悠地往荷花纵深处行去。 有柔软的荷叶边儿擦过脸,又有叶底藏着的花苞将眉眼点了点,扑到鼻尖,幽香袭人。 心神略定,唐天霄才觉出有带着四方棱角的硬物顶着脖颈。 莫非是木棒之类的杂物?甚么经历了狱中那夜,便是睡在乱柴堆里他也不觉得为难了。 ——只需她陪着他。 抽出那硬物,他睁眼看了下,不觉一怔。 是个细长的锦盒。 很轻,仿佛是个什么也没装的空盒子。 他递向可浅媚,问:“这是什么?” 可浅媚眉目一黯,却没有接,只侧转了身依到他怀里,问道:“宇文姐姐怎么死的?” 唐天霄怔了怔,随手丢开锦盒,将她轻轻拥了,低声道:“中毒而亡。” 意料之中。 裹着被露水沾得薄湿的单衣,可淑妃身体有点发冷。 她轻叹道:“大约都说是我下的手罢?” 唐天霄道:“她的床榻边掉落一枚玉佩,有宫女认出是你佩戴过的。” “还有呢?” “很多人可以证明,你和容容并不亲热,昨天你却出乎意料地去了明漪宫,并且一去老半天。” “还有呢?” “容容所中之毒,是北方的一种迷香。据说,只有北赫某个神秘部族懂得配制方法。” “还有呢?” “有人说,可淑妃轻功不错,她两个侍女身手也好。明漪宫院墙不高,距离怡清宫也不远,潜进去不难。” “还有呢?” 唐天霄叹气:“还有,证据太多了,我问他们,是把朕当傻子了,还是把淑妃当傻子了,连害死堂堂的贵妃娘娘,也能在片刻工夫让你们查出这许多证据来。所以,让他们彻查去了。” 他低头审视着怀中的女子,“你是怕我护不了你,再次让你被人关大理寺去?” “不担心。” “哦?” “便是关进去了。有你陪我呆在里面,也没什么大不了。” 她说得不以为然,唐天霄却觉得头皮又痒起来,苦笑道:“算你厉害!我还真不敢再让你进去了!” 可浅媚握紧唐天霄丢在一边的锦盒,叹道:“我知道你现在是真心待我好,真心舍不得我受委屈。” 唐天霄怔了怔,笑道:“你这话可奇了。我什么时候不曾真心待你好了?” 可浅媚盯着他,忽然也笑道:“如果我们是寻常的夫妻,一定可以吵吵闹闹却和和美美地过上一辈子。就和……肖霄和容容一样。” 她把轻飘飘的锦盒交给他,说道:“是宇文姐姐昨天给我的。她让我在皇后生辰之后转交你。” “容容……” 唐天霄动容,不顾晃动了小舟,猛地坐起身,打开了锦盒。 竟是一枝春日里初初萌芽的娇嫩柳梢。 色已变,叶已枯。 只是持在手中时依旧柔软地在风中摆动,依稀见得那一年韶光明媚的青葱稚嫩。 桐花烂漫,柳垂金缕。 他眼睛里只看到了春光里最明媚的她。 沉静,从容,娴雅。 挺秀如碧玉妆就翡翠裁成的一株新竹。 她并不十分妍丽,却有十二分的令人沉醉的清隽磊落风姿,比皇宫内苑那些艳丽夺目的牡丹芍药更胜一筹。 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心动,不得不承认自己心折于她放下高傲后的温婉和柔弱。 她于他仿佛是等待已久的慰藉。从此他的寂寥再不必形单影只。 他相信她也为他心动,更相信这大周的天下没有他带不回宫的民间女子。 他折一枝嫩柳,亲手扣到她的前襟,说:“切勿负我。” 而她呢?她红了脸珍爱地抚着那枝嫩柳时说了什么? -------------------------------------------- 锦盒里还有一张裁得方方正正的笺纸,压于柳枝之下。 拈过笺纸,他的记忆仿佛冻僵了,思维凝固在了纸上的五个字上。 “我必不负君。” 唐天霄悲吟一声,手上的纸条悠悠地松了开去,飞过船舷,飘落水面。 大团的墨渍洇染开来,迅速模糊了笔迹。 只有“不负”两个字,在水中飘来荡去,妍丽而决绝,许久不肯湮灭。 此水几时休,此恨何时已。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不负。 求的是不负。 可他终究是不得不负。 第118章 许久,他压着喉间的哽咽,低声道:“当年,如果肖霄喜欢的只是容容,容容喜欢的也只是肖霄,多好!可她不仅是容容,我也不仅是肖霄。” 可浅媚忽然一把将他推倒在船舱里,叫道:“她不仅是容容又怎样?你不仅是肖霄又怎样?假如有一天,你发现我不仅是可浅媚,不仅是可烛公主,还有什么你眼里的叛党有牵连,你是不是打算用对付她的手段对付我?” 小舟剧烈的摇晃,水声飒飒地拍打着船舷。 唐天霄勉强坐起,星眸往附近翻滚的湖水看了一眼,便白着脸又仆倒在舱中,按着胸口皱紧眉。 可浅媚跪坐在舱中,一双黑眸狠狠地剜着他,却溢上大片的水雾,凝结成串,慢慢地滚落下来。 她道:“我本以为她要我拿这个给你,是想用这个让你记起旧情,不致于在为皇后大张旗鼓助长威风的同时把她完全抛到脑后。不想……不想她竟是料到了你会对她下手!唐天霄,你害死了她!她一直把你当作当年的肖霄一样倾心爱慕,可你竟害死了她!” 小舟晃动的幅度小了些,唐天霄终于缓过气来,喘息着说道:“浅媚,我并未害她。” 可浅媚冷笑道:“攻心为上,自是没必要出手。她本就身体孱弱,只需让她意识到她全心爱着的夫婿不但厌弃她,连她为他怀的孩子都不肯要,她便绝望得连想死的心都有了吧?何况她的身体未必经得起小产;就是小产后能侥幸活下来,你也只须示意太医故意虚报病情,开些不对症甚至是要人命的药来服用,前面还是一条死路。” 她按着唐天霄的肩膀,簌簌地掉着眼泪,却咬牙切齿道:“我就奇怪,昨日看着宇文贵妃病势沉重如斯,为何太医并不当回事儿。因为根本就是你要她死!唐天霄,一夜夫妻百日恩,你要有怎样的黑心肠才能负心至此,要取她一尸两命?” “我没有……” 唐天霄挣扎,却被可浅媚一口咬在胸前,还没来得及呻吟出声,她的唇已经压了上来。 不肯容留些微缝隙的亲吻,重重的,不知是亲昵,还是折磨。 他从来拒绝不了她。 即便最初并没有如此深爱,他也那般迫不及待地将她占有。 可这时候,实在不是亲近佳人的好时机。 随着小舟的左右晃荡,他正一阵阵地眩晕不适着。 除了靳七和他的母后,再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不只晕船,更对夜间的湖水有着根深蒂固的恐惧。 那是对于背叛、死亡和失去信念的恐惧,一生经历过一次便已足够。 刚要狠心将梨膏糖般粘在自己身上的女子推开时,忽然有几滴热热的水滴落到面颊。 唐天霄顿了顿,本来推她的手不知不觉转了方向,轻轻地抱住她的腰,默默地回应着她的吻,却再也无力反被动为主动了。 来中原没几个月,她已很熟悉中原的衣饰,解开他的单衣时轻车熟路。微凉的手指滑向他匀称流畅的腰线和结实滚烫的腹部。 唐天霄猛地哆嗦,苦笑道:“不行。浅媚,回岸上去罢,随你怎么折腾。” 可浅媚没有回答,却愈发热烈。 她不知是在亲吻还是啃啮着他的每一寸肌肤。 唐天霄全身都快燃烧起来,可眩晕和不适感也在加剧。 他终于忍耐不住运劲去推开她时,船身猛地一倾斜,湖水几乎快要漫到船沿。 剧烈的摇晃中,他的胃部一阵翻滚,生生地干呕了下,身体又倒了下去,——落入可浅媚的掌控之中。 他喘息着沙哑了嗓子道:“浅媚,你是恶魔。” 可浅媚恨恨道:“你才是恶魔!虎毒不食子,你让我想着都害怕!” 唐天霄咬牙道:“是,是我令人暗中在她服用的血燕里动了手脚。她的身体根本不宜受孕,我也未曾想过她会怀孕。若不及早处理,到六七个月上,真会一尸两命,连一点活下去的机会都没有了!” 可浅媚双目睁着溜圆,黑珍珠般定定地望着他。 唐天霄的脸色很难看,继续说道:“容容本有弱疾,小产后气血两亏,早已后力不继,难以持久,至多还有三五个月光景。我想及早为你翦除宫中后患,的确想过换她的药,可终究不忍……” “那她……” “是自己服毒……” 他的眸光黯淡,失神地望着沉沉的夜空,低叹,“我本来只是猜测,心头已突突地跳了半天。方才见了这锦盒,才算明白。她……她其实已料到我想做什么,竟自己布下了这个局。果然是我负她……负她极多……” 岸上,靳七见二人小舟入了荷叶深处,许久不见踪影,到底不放心,已忍不住高声叫道:“皇上,时候不早了,是不是该回宫歇息了?” 唐天霄便问可浅媚:“你还有什么要问的?” 可浅媚红着眼圈,道:“有。” 唐天霄皱眉,却吸一口气,扬声道:“靳七,留两人守着,其余的散了罢!” 他这话,自是不预备离去了。 靳七原不过担心他有意外,见他无事,便也不吱声了。 ------------------------------------------- 月色流银,繁星散锦。湖水脉脉,轻烟淡淡。 在如盖的荷叶下,小舟微微起伏,游动的风将两人紧靠的躯体吹得都有点冷。 可浅媚已看出唐天霄的确怕水怕得紧,晕船晕得也不是一般的厉害,却为解她疑虑依然留在舟上,心下虽是忿恨,到底不忍再趁机欺负他,随手摘了一张荷叶覆到他脸上,说道:“什么都别看,就不晕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伸手脸上的荷叶取下,覆到她脸上,也道:“什么都别看,就不晕了。” 可浅媚道:“我没晕。” “你晕了。” “没晕。” “你若没晕,便该看得到我待你的好。” 此话一出,可浅媚静默了半晌,才道:“你也曾待雅意姐姐、清妩姐姐很好,也曾把容容放在心坎上。” 唐天霄叹道:“我以前竟不晓得你如此多疑。” 可浅媚点头道:“还是我们北赫的少年儿郎好,英勇豪爽。我从来用不着如此多疑。” 唐天霄怄得吐血。 可浅媚道:“我没把宇文贵妃当作什么宫中后患。何况你也说了,她活不了多久,又怎会成我的什么后患?” 唐天霄阖眼道:“罢了,算我说错了。我只是想除了我们大周的后患。” 可浅媚似解非解:“就是刚才你说的宇文贵妃布下的局?什么局?一定要以她的性命作为代价吗?” 唐天霄不答,却转开了话题:“你知道我为什么怕水吗?” “因为大周皇室来自北方,不会游泳?” “不是。比如你也来自北方,怎么不怕水?” 唐天霄握着她的手,掌心难得那般冰凉冰凉的。她回握住他的手时,他才继续道,“十岁那年,我的一个亲人把我推下了水。我差点淹死。” 他的眉眼间有惊悸一闪而逝,很快归于平淡,连语调也是寡淡的:“那是冬夜,漆黑的夜。我在水里扑腾,向推我的兄长求救。我以为他是无意,可他决绝而去。后来……他无数次想取我性命。” 可浅媚怔了怔,道:“你是皇帝!” “皇帝?” 唐天霄自嘲地轻笑,“没有足够实力保护自己的皇帝、皇子和皇亲国戚,与普通老百姓一样命如草芥,甚至比老百姓还不如!我本来有一个哥哥,三个弟弟。他们都金尊玉贵,却死于非命,未能成年。我甚至不得不看着他们死。” “为什么?” “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弱肉强食,退无可退,这便是皇家子孙的生存法则。我在襁褓间便因为是嫡长子而被立为太子,更是从小注定了万众瞩目,注定了步步惊心。” 可浅媚只觉他手越发地冰凉了,帮他搓了几搓,道:“北赫也有为了争权夺利兄弟相残的事。不过似乎不会像大周这样,未成年皇子一个都不放过。” “因为父皇离世太早了,因为手掌重权的大臣太多了,因为每个皇子都可能被抱到九五至尊的宝座上。浅媚,我从小就学着怎么活下去,你懂吗?” 可浅媚嘴唇动了动,居然问道:“你倦不倦?” 唐天霄居然也立刻回答:“倦。可我已输不起,大周已输不起。我要大周在我手中强盛,百姓丰衣足食;我要我的子女摆脱总是受制于人的困境,从此高枕无忧。” 可浅媚闷闷道:“抱负越大,牺牲越多。” “你有更好的法子吗?” “也许……没有……除非你不再是大周皇帝。” “即便我不再是大周皇帝,也会因为曾经是大周皇帝而成为他人眼中之钉。” 她算明白过来了,开始言辞犀利,指甲一下一下掐入他掌心,说道:“就像沈家、宇文家会因为手握重兵成了皇上眼中之钉?你的婚姻也成了砝码,他们家的女儿则注定成了棋子?注定了被牺牲?” “不错,连我自己都是身不由己的棋子,不得不违心地牺牲亲情,友情,还有……儿女之情。对于我,儿女之情也许太过奢侈……尽管,我想奢侈一回……” 可浅媚道:“那我比你贪心。亲情,友情,儿女之情,我都想要。你肯不肯给我?” 不知什么时候,她拿开了脸上一直覆着的荷叶,专注地望向他。 对着那亮如曜石的黑眸,唐天霄心跳仿若漏了一拍。 他迟疑片刻,徐徐地说道:“浅媚,你若信得过我,从今起不要再理会任何朝堂之事,也不用再管任何后宫纷争。朕向你保证,即便呆在皇宫,我们一样可以像寻常夫妻那般,偶尔吵吵闹闹,却总是和和美美。” 他出乎意外地冒出了个“朕”字,听来却格外的诚挚认真,“若你嫌宫里住得闷,等朝中的琐事安排停妥,我便可以时常带你出宫走走,到山上或湖边的别院住一阵,像寻常夫妻那般快活过着。然后……我们生几个孩子吧!山上生的孩子就叫峰儿,湖边生的孩子就叫湖儿,行不行?” “不行。” “嗯?” “难不成山上生的女孩也叫峰儿,湖边生的男孩也叫湖儿?不如生个男孩就叫峰儿,生个女孩就叫湖儿吧!” “呵……那也行。” 他笑得凤眸挑起,连眩晕也一时觉不出了。 可浅媚望着他苍白却温柔的面庞,忽然发现那些太过沉重的话题果然不适合她,也许也不适合他。 她也倦了,不想再去思考他或她曾经的亲情和儿女之情。 ======= 好吧,饺子俗人一枚,表示需要月票~~正努力地求月票~~继续捂脸,表示惭愧~~ 第119章 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她是他现在所珍惜的,他也是她目前所在意的,一切便已足够。 她凑上去,深深吻住他,绵绵缠绕。 唐天霄却绷紧了身体,因她这突如其来的厚爱而惊悚。 “浅媚,不行……不是在湖里,是在湖边……唔……” 事实证明,这种事,只要可浅媚说行,就一定行。 不行也行。 过程和结果都很销魂。 平时两人体力和耐力失衡,可浅媚完全处于劣势,受尽欺凌;这一次,给蹂躏的绝对是晕船晕到无力动弹的唐天霄。 他硬着头皮想要草草结束时,可浅媚促狭地勾住蓄了露珠的荷叶,将夏夜冰凉的露水一滴滴倾落在他的腰腹间,恨得他真想一脚将她踹到水里去。 只可惜身处水上,他当真只能是虎落平阳被犬欺了。 她欺他欺得痛快,欺得几乎销魂蚀骨;他却给欺得郁闷,欺得快要魂消魄散。 -------------------------------------------- 第二日唐天霄没上朝,连怡清宫都没敢去,因浑身无力和头晕目眩呆在乾元殿,传了太医服药调理。 想来,他从此算是彻底怕了这北赫来的妖精般的女子了。 可他还是得护着她,说不准还得以一生为限。 宫中还在为宇文贵妃的死闹得沸沸扬扬,有司奉旨秘密查案,暂时却一筹莫展。 所有证据明明指向了可浅媚,但唐天霄一口否认,不许往这个方向查办。 有知道内幕的大臣们尚未及提出异议,又有消息传出,说可淑妃给人栽污,欲要投湖自尽以证清白,周帝亲去莲池劝慰半天才安抚下来。 于是大臣们预备上本的异议也搁置了。 指不定什么时候可浅媚有个三长两短,天子一怒,上了折子的大臣们可就成了逼死宫妃的罪人了。 数日后,官方邸抄传出,宇文贵妃病逝,一长串对于其生平行止的逾扬之后,上其尊号为纯懿贞惠贵妃,循礼厚葬。 至于唐天霄是怎样向定北王宇文启交待的,除了这君臣二人,就没有人知道了。 这时,奉旨查案的官员终于有了点头绪,却已不敢惊动唐天霄,悄悄去回禀了宣太后。 唐天霄一边服药调理,一边强撑着去了明漪宫两次,每每都在宇文贵妃灵柩前抚着她的棺椁一呆良久,原本的眩晕之疾竟未痊愈,复添了风寒之症。太医道是伤恸太甚,又着了风,因此开了发汗宽中的方子每天服用,宣太后那边已令人传下懿旨,若无大事,不许惊扰皇帝。 可浅媚在怡清宫听说,心下也是不安。 但唐天霄给她整治一回,连着四五天没过来看她,靳七倒是每日都会到怡清宫转上一圈,找可浅媚或香儿等人闲话一回方才离去。 这晚,可浅媚问了唐天霄正在乾元殿中休养,也不用旁人带路,换了套松花绿的衫子,便走向乾元殿。 --------------------------------------------- 唐天霄要静养,连后妃无事都不许过去,故而殿门紧闭。 人人皆知可浅媚盛宠,若她去要求通传,值卫多半不敢不从。 但她不晓得唐天霄心意怎样,若他还在恼她,一口回绝了,岂不大失颜面。 心里这般想着时,她已绕到偏僻幽暗的东侧宫墙处,一闪身便飞了上去,沿了宫墙弓身攀到殿宇边。 乾元殿是皇帝所居,翘角飞檐一色是明亮的金黄琉璃瓦,根本无法藏身。 听到唐天霄隐隐的话语声传来,她已微笑,抽出长鞭来一甩,已缠到了稍远处的檐柱,再借力一荡,便稳稳地钩住廊枋,栖于檐下,再借了廊下深色的沥粉贴金彩画掩护,小心攀往唐天霄卧房方向。 此时正是盛夏,他的卧房窗扇却是大开的,一眼便见久居于乾元殿的张美人和张才人正垂彩袖,捧玉盅,殷殷地侍奉着唐天霄喝酒。 唐天霄随意披着一件杏黄的单衣,连衣带都不曾扣,正从美人手中接了酒盅,扶着窗棂慢慢地喝着酒。 他的气色的确不好,秀颀的身形也似清减了些,但眼眸还算有神采,看来并无大碍。 张美人正在一旁柔声劝道:“皇上身体才好些,需得多多保重。稍饮些酒,便早点歇息吧!” 唐天霄回眸,温和笑道:“朕知道了。这几日辛苦你们姐妹了!” 张美人、张才人含羞道:“都是臣妾份内之事,不敢言苦。” 可浅媚瞧着唐天霄凤眸含情的温存模样,心中已把妖孽二字骂了几十遍。 既是对人家无心,何必这般温情脉脉,平白地碎了多少女子寸寸芳心。因他而死的女子,容容大约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这时殿外忽然有动静。 先是卓锐走进殿中,和小内侍说了两句话;小内侍便走进了殿里,片刻后出来,靳七却走入唐天霄卧房,附耳说了两句。 唐天霄面色不变,轻声答了句什么,便继续扶了窗棂喝酒。 可浅媚见到卓锐出现,倒是吓了一跳。 他和陈材等虽是唐天霄亲随,但身在内廷还是有所避忌的,如非特别原因,夜间不会留宿于禁宫之中。 她的轻功虽是高明,在这样敞朗宽阔处处灯烛的殿宇里行动,虽然瞒得过一般内侍,这些千挑万选出来的宫廷护卫就难说了。 好在唐天霄并无异状,把玉盅里的酒喝毕,便向二张道:“朕不喝了,你们也不用再伺侯着,早些下去歇息吧!” 二位美人虽是失望,却不敢流露半分,娇怯怯地告退了,那边便有靳七亲自捧了一大钵汤进来,说道:“皇上,酸梅汤。” 夏日里喝酸梅汤解暑很是寻常,但宫中的碗勺素来精致,不过渴起来三两口便没了,从没看过有人拿那么大的琉璃钵喝汤的。 可浅媚正纳闷时,唐天霄已接过那钵汤来,抿了一小口汤,忽然弯起一抹诡异的笑容。 她还没明白怎么回事,唐天霄迅速扬手,一大钵汤泛着清亮的银光,飞快地泼了出去,向她当头淋下。 竟是冰镇过的酸梅汤,乍地浇到运着劲的温暖肌肤上,冰得她尖叫一声,手中已惊得失力。 但闻“砰”地一声,她已自檐下重重摔落,疼得扶着腰半天爬不起来。 呻吟之际,冰冰凉凉的酸梅汤水自发际额际滑下,落到嘴中,酸酸甜甜的味道。 靳七已掩着嘴唇,笑得眼没了缝;唐天霄已扔开琉璃钵,扶着窗棂,已是前仰后合,哈哈大笑。 可浅媚扶着墙壁站起身,已是横眉冷对,咬牙切齿:“你作弄我?” 唐天霄笑着弯腰喘气,答道:“不敢。朕听着梁上有磨牙的声音,只当窜了只老鼠过来呢!” 磨牙? 她有吗? 那厢已有宫人跑过来瞧出了什么事,唐天霄忍了笑,摆手令他们退下:“都下去吧,朕闲了,叫了淑妃过来说话。” 虽说可浅媚一身湿透突然出现在乾元殿的模样很是奇怪,但唐天霄这样说了,自是无人敢质疑。 待人散了,唐天霄向她伸出手来,“快进来,先把衣裳换了吧,小心着凉。” 可浅媚抿紧唇,从窗边只一跳,便跳进他屋里,也诡异地笑了笑。 唐天霄立时心生警惕。 但可浅媚并没怎样。 她只是笑容忽然甜蜜,伸手就环了他的腰,亲上他的唇。 唐天霄不过顿了顿,便柔和了眸光,拥住她深相缠绵。 靳七忙低头退下。 片刻后,可浅媚松开手,退了一步,笑道:“皇上先把衣裳换了吧,小心着凉!” 唐天霄这才觉出身上的冰凉粘腻,却是可浅媚衣衫上的汤水蹭湿的;连唇中亦是酸酸甜甜。 他笑道:“罢了,朕正要洗浴,一起罢!” 可浅媚忙要逃开时,他已伸手把她扣住,夹在腋下便走。 如同猫儿扑住只小老鼠般轻便敏捷。 --------------------------------------------- 可浅媚本来担心唐天霄会不会趁机报复莲池那晚的事,但他真的只是带她匆匆洗浴了,便携了她的手回房歇息。 她蜷在他身畔,四处嗅了嗅,问:“你不是在静养吗?怎么还常常喝酒?” 唐天霄似乎很疲倦,将她揽紧在怀里,轻声道:“没有。就刚才喝了两盅。” 可浅媚却还是疑惑。 她闻到的,是枕席间的酒气,而不是他唇齿间的酒气。 要喝多少酒,才能在宫女每日清理后,依然有隔天的酒味残存下来? 他锁骨上还有她那一日的啮痕,但他显然不曾计较她让他吃的苦头,连报复也是玩笑式的冰水浇身。 她抚摸着他淡青的眼圈,又问:“你睡得不好?” 唐天霄皱眉,拉过她的手扣了,依然闭着眼道:“没有。睡得好得很。” “噢?” 又隔了许久,唐天霄低低道:“浅媚,其实朕也不想辜负她。” 可浅媚怔了怔,忽记起床榻边的案上有个细长的锦盒很眼熟。 她略支起身看时,果然是宇文贵妃托她转交给他的那只锦盒,甚至还有半片枯干的柳叶露在盒外。 那夜他给她折腾得都快站立不稳,她回头不见了那锦盒,还以为亲密之时掉入了池中。 原来,竟是他悄悄地收藏了。 这一次,传言竟然不假。 他素来强健,又习过武,绝不至于因她落井下石一回便生病作烧。 他真的因为宇文贵妃而思郁成疾。 或许,这世上最了解唐天霄的人,就是宇文贵妃。 她拖着病弱之躯,却把所有的心力投在了他身上,至死不渝。 如果她顺应着唐天霄的安排,无声无息地活着,无声无息地病着,然后无声无息地死去,无声无息地成为唐天霄安安稳稳达成下一步目标的垫脚石…… 除了偶尔的一抹流彩般的记忆,只怕她在唐天霄的心目中,也是无声无息的。 可她却以自己剩余的生命为代价,改变了唐天霄最初的计划,并成功让他抛开对她的所有猜忌,唤起曾经的柔情万千。 他再也做不到心如铁石,对她倾尽生命的情感视而不见。 可浅媚一直猜不透宇文贵妃布下的局是什么。 但她能料定,宇文贵妃做的一切,都是唐天霄早就打算付诸行动的,她只是用她的死,把他的行动提前而已。 于是,她的死,以最知己最贴心的结局,让他不得不铭刻于心。 也许,是一生一世的铭刻。 仿佛有酸梅汤吃到了肚子里,又酸溜溜地泛上来。 可浅媚叹道:“果然是个多情帝王。我该在北赫多找些英勇儿郎相好,玩够了再到中原来,才不算吃亏。” “你……” 唐天霄果然气急败坏,忽然把她翻转过身,对着她臀部重重一巴掌。 两人间的争执便以可浅媚的惨叫宣告终结。 --------------------------------------------- 仿佛置身旷野,四周漆黑,鬼影憧憧,人声鼎沸,看不到一条出路…… 天空是通红通红的,潋滟如奔腾的血,炙热如灼烧的火…… 奔走的马蹄,绝望的惨叫,放纵的狂笑,女人的悲嚎…… 血,火…… “啊,啊……” 可浅媚惨烈地叫出声来,划破乾元殿宁谧的夜空。 唐天霄辗转了许久,刚入睡不久,却被她这声叫唤惊得一身冷汗,差点从床上跳起来。 好在他立刻便意识到,这丫头又在做噩梦了。 他忙把她抱起,拍着她的面庞道:“醒醒,浅媚醒醒,你又在做梦了!” 可浅媚哭得喘不过气,失声叫道:“娘!” 唐天霄苦笑道:“哭了娘,下面是不是该喊爹了?你这都什么梦呀?” 可浅媚方才回过神来,梦里的抽泣渐渐止了,依然白着脸只喘气,惊魂未定地握紧他的手,竟顾不得反驳他的话。 这声惨叫却厉害,外面早有宫人在问道:“皇上,娘娘,需要奴婢进来伺侯吗?” 唐天霄道:“快送水进来,再到怡清宫去找一粒安魂丹来。” 可浅媚服了太医开的药,常会做些乱七八糟的梦,因此宫里一直备着安魂丹。有时她给梦境困扰得烦躁了,吃药便时断时续,最近才觉得好些。不想这夜又魇上了。 待可浅媚安稳下来,唐天霄问道:“刚做什么梦了?” 可浅媚摇头道:“哪里记得起来?每次都糊里糊涂,好似刚从地狱里爬出来一般。” “怎么会叫起娘来呢?” “不知道……我连我娘什么模样都记不得,又怎会叫娘?叫母后还差不多。” 唐天霄便不说话。 她吃的那药却是安神定惊催人入眠的,不一时便沉沉睡去。 而唐天霄拥着怀里纤巧的女子,却再也睡不着了。 他轻轻地用手指拂着她的黑发,那发丝便如柔软的绸缎般温顺地从指间滑下。 那安然的面庞,习惯性地倾向了他的胸膛。 ===== 第120章 第二日上午,唐天霄在东暖阁密召卓锐。 卓锐到时,他正默默地把玩着手中的一把桃木梳子,模样有些憔悴。 半圆梳脊,流云花纹,质朴简洁,乃是寻常民家所用。 见礼后,唐天霄问:“卓锐,你确定,你迎回来的淑妃娘娘,便是可烛公主吗?” 卓锐怔了怔,答道:“微臣确定。” “何以确定?” 卓锐迟疑片刻,才答道:“微臣到达之时,可烛公主不在,微臣曾多方打听过这位公主人品脾性,均与后来猎了雪豹归来的可烛公主一致。并且……可烛公主容貌绝佳,武艺不凡,北赫许多贵族子弟倾慕于她。即便知晓她将到大周和亲,依然有少年向她表白爱意,并有贵族子弟试图劝李太后以别的公主代替她和亲。这些人都与可烛公主相识已久,当然不会认错。” “便是这些人惯的她。不然这性子哪会这般骄纵?” 唐天霄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又道,“朕的意思,不是问她有没有被北赫人掉包,而是想知道,她到底是不是当年被灭了族的那个可烛王的女儿。朕记得,你也曾说过,她被救出后曾有三四个月之久神智不太清醒,好容易醒来,之前的事全不记得了,又怎么知道自己就是可烛公主?” 卓锐沉吟道:“应该是北赫有人认出了她吧?她生得极好,若有人见过,必定印象深刻。” “有此可能。但说不准有人故意指鹿为马,趁着可烛灭族的时候给了她这个身份。” “指鹿为马?这……不可能吧?如果给人拆穿呢?” “可烛都灭族了,谁来拆穿她?何况,她生得又好,讨人喜欢,又深得北赫李太后宠爱,便是有人发现不对劲,也不会去做这等吃力不讨好的事。” 卓锐越听越是疑惑,忍不住问道:“皇上,微臣可否问一句,皇上为何会对她是不是那个灭了族的可烛公主感兴趣?” 可烛部被灭时已日渐衰落,不论对北赫,还是对大周,都没有什么价值。 两国拿她来和亲,不是因为她是可烛王的女儿,而是因为她是北赫李太后宠爱的义女,北赫王的义妹。 唐天霄出了会儿神,揉着太阳穴微微一笑,道:“这个的确没什么重要的。很可能是朕多心了吧?朕觉得……她很可能是汉人。” “汉人?不可能吧?” 唐天霄沉吟道:“她在梦里回忆起十二岁前的事,在用中原话唤娘。她还说过,当年她重伤苏醒时把北赫话都忘了……其实她不是忘了北赫话,而是她之前根本就只懂中原话。” 卓锐却似松了口气,问道:“是淑妃自己说苏醒时把北赫话忘了?” 唐天霄会意,也是轻松地一笑,道:“不错。她根本没想过自己可能不是可烛公主。不论是谁把可烛公主这个头衔挂到她头上,应该都没打算利用她原来的身份做什么不利于朕或大周的事。否则,就是她记不起自己的过去,也该有人早早告诉了她,不至于这么傻傻地主动报上线索来留给朕去调查。” 他顿了一顿,自语般道:“其实她是谁并不重要,只需全心待朕也就够了。” “可淑妃……当然全心待着皇上。”卓锐笑着,又问,“那这事要不要查下去?” “查还是要查的,不然朕总是不太安心。” 他皱眉沉思道,“如果她真是汉人……朕实在想不出,怎样的人家,会生出这样的怪物来?” 卓锐道:“若是汉人,她十二岁时便有一身好武艺,要么来自官场,出身武将之家;要么来自江湖,出身武术世家。” 唐天霄豁然开朗,不觉微笑:“这个听起来像了。这丫头哪里像什么名门千金?分明就是任侠尚气的脾性!若是她家曾卷入江湖仇杀,失去了父母亲人,一个重伤的小女孩没个安排处,很可能便有高来高去的父辈人物趁着可烛之乱将她顶替过去,从此金尊玉贵,又有人妥加照顾,记不记得之前的事,自是不妨。” 他从夜间听到可浅媚唤出那声“娘”后便心存忐忑,甚是不安。 但若这样推测下来,可浅媚不但与北赫无关,也与大周无关。 她已是他的淑妃,哪怕是强盗土匪出身,也比是什么皇家公主或名门千金让他安心。 卓锐本待说什么,见他宽慰,又犹豫着闭了嘴。 唐天霄沉吟着又道:“叫太医改了她药方罢!她那劳什子过去,不想起来也罢。随便改成什么补药,或与目前所用药理相反的药也成,总之,不许伤了她身子,不许做得太明叫她发现。” 卓锐应了,说道:“微臣也叫人再细查查去。若有了头绪,即刻便来回禀皇上。” 唐天霄点头道:“若查出她身世不好,不许告诉她。便让她……神气活现着吧!” 想着她每每因自己是北赫公主得意自负的模样,他不觉又是轻笑,慢慢将那把梳子纳入袖中。 -------------------------------------------- 唐天霄年轻强健,又有可浅媚不管不顾跑来说笑着,心思放开了些,不久身体便渐渐恢复过来。 此时宫中有谣言传说,说宇文贵妃之死与沈皇后有关,意在嫁祸淑妃。沈皇后听闻,便找了机会先行为自己辩白时,唐天霄嗤之以鼻,认为捕风捉影之事大可不必理会。 可浅媚一直在等待宇文贵妃所布的那个局揭开谜底,但唐天霄并不愿提及,朝堂内外也安静得很,一时倒叫她看不明白了。 入了七月,可浅媚嫌在宫中窝了一个夏天太憋闷了,便和唐天霄商议,想出宫去走走。 唐天霄道:“等天气凉快些吧!你看别的妃嫔,在宫中都不肯出门一步,你还想出宫。也不怕这日头把你晒成黑炭头呢!” 可浅媚嘿嘿笑道:“她们是白净,那你找她们去呀,何必天天伴着我这个黑炭头呢!” 唐天霄卧在竹榻上懒得理她。 可浅媚便道:“如果你怕热,不如我们去莲池吧!躲在荷花底下行舟,拿荷叶盖着脸,一定清凉得紧。” 唐天霄吓了一跳,苦笑道:“那还不如出宫呢!” 可浅媚抓过他的手来击掌,笑道:“一言为定!” 唐天霄怔了怔,叹道:“春天想出宫时,还懂得变了法子讨好我。这时候却是逼着我了?” 可浅媚忸怩,“那……你要怎样?” “不如,咱们改个法子……” 他勾了她坐到自己怀里,俯到她的耳边,声音越来越低,笑容越来越大。 可浅媚只觉他的身体似随着他的话语不断升高温度,洁白的牙齿光泽耀眼,如夜间雪漠里窜过的野狼…… 她毛骨悚然,尖叫道:“不行!” “是吗?” “唔,放开我……” 没人知道最终到底是行还是不行。 一个时辰后,香儿等被唤入房中收拾时,唐天霄已披了衣坐在桌前喝茶,神清气爽,眉目悠然。 而可浅媚却凌乱着小衣软绵绵趴在簟席上,神色幽怨,萎靡不振。 本来在架子上的银盆滚在了金砖上,半盆清水泼洒了一地;可浅媚一贯不离身却很少用得上的长鞭意外地没和外衣放在一处,蛇蜕般掉于湿漉漉的地面。 这回茶壶茶盏倒是在原处,可另一边案上备着的一壶酒却跑到了床上,早已空空如也。 唐天霄问:“痛快吗?” 可浅媚蔫蔫地答:“很痛,越快越痛。” 唐天霄走过去刮她的鼻子道:“谁让你开始不让朕痛快了?看你平时伶牙俐齿,关键时候偏偏笨嘴拙腮了!” 可浅媚给损得差点泪流满面,却已无力反驳,委委屈屈地软在席上一言不发。 -------------------------------------------- 宣太后闻得些风声,也不干涉,只把唐天霄叫去,问他:“我的皇孙什么时候出世?” 唐天霄踌躇半晌,答道:“儿臣这就想法子去。” 但他自宇文贵妃逝去后只与可浅媚一处,即便有时独寝于乾元殿,可浅媚想着有两位美人在,或明的,或暗的,都会过来探上一探。 最近他行事谨慎,几个身手极高的护卫轮班值守,见她潜入,顶多悄悄知会一声,却不会拦她。 她缠得这样紧,渐渐连沈皇后都不太容易见到唐天霄了。偶一见面,连她都能发现他和颜悦色背后的敷衍。 可如此一来,宣太后的男孙便只能指望可浅媚的肚子了。 唐天霄便问她:“你什么时候给朕生个峰儿出来?实在不成,湖儿也行。” 可浅媚摸摸自己平坦的小腹,道:“大概已经有孕了吧?” 唐天霄默算其月事,瞪了她一眼。 可浅媚嘿嘿笑道:“哄你欢喜欢喜呗,不行吗?” 唐天霄无可奈何道:“行……” 可浅媚也晓得他给太后催得厉害,却再不肯把他推到别的妃嫔那里去,只自思道:“我们昨日还曾在一处呢!说不准这会儿已经有个峰儿或湖儿在肚子里了,没长大罢了!” 唐天霄无言以对。 但他倒真的有想法子。 他亲身到大相国寺斋戒祈福去了,据说是求子嗣繁盛。 他想求得足以继承大统的龙嗣,却带着淑妃去祈福,而将中宫的皇后娘娘抛到脑后。 随着宇文贵妃的死,一场赫赫扬扬的生辰宴会后,原本备受尊崇的沈皇后,竟失宠了。 ------------------------------------------- 皇帝的大队銮驾驻守于大相国寺时,唐天霄已携了可浅媚出现在瑞都城的市集上。 唐天霄一身文士装束,温文尔雅,清秀俊逸,看来就是个出身书香门第、手无缚鸡之力的娇贵公子,怎么也看不出身负武艺; 可浅媚绾着清爽的堕马髻,用一根镶着明珠的草头虫翡翠簪簪住,一身天碧色薄衫子,打扮得也是简单。跟随着的卓锐、陈材依然是普通人家的随众装束。 论起他们的装扮,其实并不出众;但有可浅媚这样容色的女子在,想不出众也难。 她来自异域,也没那般浓重的男女大防观念,见行人频频回顾,更是顾盼莞尔,颇是自得。 唐天霄拿她没办法,便不去看她招蜂引蝶的模样,只留心城中吏治民生。 江南本就是鱼米之乡,这几年唐天霄止息干戈,轻徭薄赋,京城瑞都更是繁华富庶,物阜民丰。 他们骑了马一路行去,但见六门九衢间,庭宇相袭,冠盖辐凑,锦衣云合,已是盛世大治之象。 唐天霄低声向可浅媚笑道:“浅媚,你信不信,千载之后,你夫婿将是青史上最传奇的一代帝王!” 可浅媚点头道:“那是。动辄微服出游,流连于秦楼楚馆,还擘爱异族公主,那些说书的就是掰也会掰出一段传奇来。” 唐天霄恨得悄悄抓了她垂在后背的一小缕头发,用力一拽。 可浅媚痛得尖叫,要赶过去揪打时,唐天霄早就大笑着拍马逃开。 卓锐、陈材见这二人顽童般逐闹于街衢之上,皇帝不像皇帝,妃子不像妃子,不由相视苦笑,只得暗中吩咐了随行的暗卫加倍提防,以免被人识破行藏,生出不测之变。 逛了一圈,找了家酒楼进去问时,却已没了单间。待要另去找一家时,店小二笑道:“这时候客人最多,别家只怕也没了。我们楼上还算清静,又有靠窗的位置,能看到半个瑞都城的风光呢!何况我们家有几道北赫那里传过来的新菜式,别家可尝不到。” 唐天霄转头见可浅媚两眼放光,笑道:“好罢,那我们便尝尝那新菜式吧!” 楼上客人颇多。出门在外,也顾不得讲究许多礼节,因而卓锐等也一起入坐。 唐天霄远眺着自己治理下的瑞都城,可浅媚等人却对小二介绍的北赫菜大感兴趣。 不多久几样菜送过来,却是一盘炙牛肉、一碗牛脯羹和一碟干酪。 可浅媚尝了尝,顿时大失所望,说道:“这哪是什么北赫菜式?什么时候再回北赫住一阵才好。那里的牛羊、美酒和少年郎都是一等一的。” 唐天霄道:“这个也容易,隔几年我带你去吧,顺带可以看看那些你魂牵梦萦的北赫少年郎。” 可浅媚一怔,问道:“啊,怎么去?” 唐天霄森森道:“打过去喽!” 可浅媚噤声,挥手叫了小二过来点别的招牌菜了。 正在等着上菜时,只闻楼梯口传来悠悠的吟唱: 不向花前醉,花应解笑人。 只应连夜雨,又过一年春。 日日无穷事,区区有限身。 若非杯里酒,何以寄天真…… 几人回头看时,却是一个占卦的道士晃晃悠悠走了上来。 小二忙拦道:“喂,你这道士,怎么闯这上头来了?回你大街上找主顾去!” 道士笑道:“我不找主顾,今日我是你的主顾。” “这……” “老道也要吃饭,上来不得吗?” 小二将他打量又打量,才道:“咱们这店,得先付帐后吃饭。” =========================== 第121章 唐天霄等过来这许久,却没见提这规矩。 小二如此说,显然是怕跑来个吃白食的了。 道士也不着急,在袖管里掏了片刻,便摸出一锭十两的银子来,叹道:“幸亏昨日那主顾赏的孔方兄尚在,不然这状元楼的门槛可就跨不过来了!” 小二立时转过脸来,也不说要先付帐了,笑道:“道爷请坐,请问要点些什么菜?” 道士摇头,恰恰唐天霄等人的邻桌空着,遂上前坐了,犹自摇头晃脑道:“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 可浅媚轻笑道:“这道士倒是有趣。” 唐天霄细细打量,只觉这道士长相虽是平凡,却神采卓异,风清骨峻,心下也是纳罕。 这时他们后来点的菜也送了上来,遂令小二将之前的北赫菜撤走。 道士正刚点了两样菜,忽抬头看到小二要端走那几样,忙道:“可烛来的那位姑娘,老道也想尝尝北方的口味了,不如赏了老道吧!” 可烛来的姑娘? 可浅媚吃惊,将那道士看了又看,和唐天霄相视一眼,才道:“好呀,你也尝尝,这是不是北赫的风味。” 小二只得将那几样菜放到道士那桌上。道士便满意地点头:“这些便足够了。刚才点的便不要了罢!” 小二目瞪口呆,欲要发作,却又不能。 他明明吃了白食;但这几样菜,也明明是客人真金白银买下来的。 唐天霄心生警惕,却微笑道:“若非杯里酒,何以寄天真?无酒怎么下菜?小二,给这道士两壶酒吧,记在我们这桌便是。” 小二松了口气,笑道:“原来你们是相识的故人,那敢情好。” 那道士却自在,向唐天霄一揖以示谢意,便接了小二送上的酒,自斟自饮,自得其乐。 唐天霄悄问:“浅媚,你没见过这道士?” 可浅媚摇头,也悄声答道:“应该没见过。北赫的中原人不多,道士更少。若是在北赫见过,不会没印象。来到大周么,不是给你的护卫押着,就是给你的后宫关着,哪里有机会见着这些奇人异士呢?” 唐天霄听她说得不好听,瞪了她一眼,继续吃着饭菜不提。 那边道士喝得开心,却拿筷子敲着杯盏悠悠而唱: 锦筵红,罗幕翠, 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 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 叹兴亡一梦, 无常上门何处躲, 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闻道江南好, 野水碧于天, 中有白鸥闲似我。 且不如, 杯酒寄天真, 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他的声音虽是沧桑,却极富穿透力,清楚地传到楼上每个人的耳中。 这词也颇有点看透红尘高蹈于世的味道,八成的客人都听住了,连卓锐、陈材都住了筷,静静地倾听着。 唐天霄皱眉道:“唱得倒是轻易,究竟谁能看得开?左不过是那起求功名求富贵不遂心的人编出这些词儿来自抬身价而已。那个大名鼎鼎的青莲居士更矫情,‘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假若他得了玄宗重用,封侯作宰的,看他还会不会想着什么散发弄扁舟!‘且放白鹿青崖间,须行即骑访名山’也是笑话。他只是眼高于顶,不想‘摧眉折腰事权贵’而已。” 众人愕然。 这时,只闻酒盅“当啷”落地,碎在唐天霄脚下。 他忙转头时,可浅媚抱住头皱紧了眉,已是脸色苍白。 他忙问:“怎么了?” 可浅媚疑惑地望着那道士,低声道:“他唱的这个……我似乎在哪里听过?” “在哪里听过?” “刚听着,忽然便像想起了一点什么,这会儿却又想不起来了。” 这倒像是她那些难缠的梦境了。 唐天霄将自己面前的茶水递到她唇边,道:“喝口水定定心神。若是不舒服,咱们就回去吧!” 他最近另有布署,出宫后随处有暗卫保护,倒也不怕区区一个可能心怀叵测的老道士,但可浅媚的状况,他却不能视若无睹。 何况,若不是她想着出宫,他也不会挑在这时候微服出游。 可浅媚喝了两口水,安坐片刻,神色渐渐好转,笑道:“没事。也许……这歌让人听得有些神思飘忽吧?哎,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当真好意境!说得我也想找个有山有水有桃花的地方隐居,每日家吹笙喝酒了!” 她后来头疼,却没听到唐天霄的评价。 唐天霄便皱眉道:“就晓得这些歌儿曲儿最能移人性情。吃东西吧,吃完了咱就去荆山。” 可浅媚奇怪地望他一眼,总算看出他并不高兴,遂也不提了,低头吃饭养精神。 若她精神不好,恐怕真的会给唐天霄拘到大相国寺吃斋念佛了。 好在道士吃得开心,再没有唱什么出人意表的歌曲,酒楼上也便恢复了原来的喧闹。 --------------------------------------------- 一时吃完了,唐天霄等人正要走,道士却也吃得饱了,摇摇晃晃走过来一揖,说道:“多谢诸位的饭菜!老道无可报答,就免费为各位排上两卦吧!” 唐天霄淡淡道:“我不信命。” 道士笑道:“那你信不信运气?” “运气……你排卦能改变运气吗?” “不能。” “那我为何要排卦呢?” 唐天霄不温不火,却油盐不侵,显然不打算和这来历不明的道士纠缠,站起身来就要携了可浅媚离去。 这时,道士怅然道:“也是,何必排卦呢?那年我排出这小姑娘有血光之灾,恐会再世为人,可还不是什么都改变不了?哎,罢罢罢,莫悲身外无穷事,且进生前有限杯!” 他将唐天霄他们那桌的酒壶提起,一气将里面剩下的酒喝得尽了,便歪着腿脚要离去。 可浅媚心头却突突地跳起来。 她忍不住上前问道:“道长以前为我卜过卦?在可烛吗?” 道士笑道:“应该是你吧?虽是长大了,到底五官在这里,连这副薄命相貌也不曾更改。” 可浅媚道:“哦?我长着一副薄命相貌?” 道士叹道:“美人薄命,自古皆然,姑娘不必戚伤。” 唐天霄已是愠怒,唤道:“浅媚,不必理他。听卜者之言,从来只是徒乱心志而已,根本于事无补。” 他看似随性洒脱,实则个性刚强,意志坚定,尤其是面临大事之际,更不想被巫卜之言影响自己的判断。如今听这道士这般说可浅媚,已经恼火不该与他废话这许久。 道士却道:“于事无补倒也未必。美人薄命,无非因为美人往往太过幸运,才致天妒红颜。你瞧那些红颜未老恩先断的上阳宫人,不就活到了白发苍苍,安然终老?要不,我再为姑娘卜一卦,看有没有破解之道吧!” 可浅媚正犹豫时,道士已从身后抓出一个大大的签筒,道:“若怕麻烦时,就抽支签吧,老道帮解着看看。” 唐天霄看出可浅媚已然动心,嘲笑道:“破解之道自然是有的。不知打算收我这傻丫头多少的孔方兄?” 可浅媚知他不悦,向他嫣然笑道:“横竖我夫婿待我最好,不会舍不得孔方兄,对不?” 她一边安抚他,一边已匆忙抽出支签,举起看时,却是一丛盛开的荼蘼,遂笑道:“这花儿素淡了些,可也没什么不好。” 道士瞥了一眼,将签筒放在桌上,摸了五枚铜板掷下,然后皱眉,久久不语。 唐天霄便替他说下去:“道士大约要说,这是大凶之兆了吧?” 道士叹道:“还真是大凶之兆。送这姑娘四句签文吧!” 他慢慢念道:“转烛复飘蓬,香梦本无根。荼蘼尽空枝,裁得落花恨。” 唐天霄通晓诗词,立时冷笑,“这是说她会四处飘泊无枝可依?放心罢,你这签,是怎么也准不了的。回去后我便拿个笼子把她装起来,看她往哪里飘去!” 可浅媚瞪他,他却不理,夺过她手中的竹签,便掷回签筒中。 那支荼蘼竹签倒是稳稳地落入筒中,但他收回手时,细缣的袖子居然勾上了其中一支签,轻轻带了出来,落于桌面。 这道士的签筒颇大,其中装了怕不下于百余根竹签,大多被人抓握得久了,极是光滑,这根虽然也已陈旧变色,边缘却还有些粗糙,显然很少有人抽中这根签。 此时竹签掉落,桌边几人却都看得清楚,竟是一条破空而出的怒龙! 这一回,连唐天霄自己也怔住了。 道士倒吸了一口凉气,笑道:“原来竟是大贵之人!老道失敬,失敬!” 他拾起原来为可浅媚排卦的五枚铜板,再次掷下,定睛细看了,感慨道:“果然是天下至尊!” 唐天霄也吃不准这人到底是借了卜辞试探自己,还是早就知晓了自己身份。 但这道士面对他时如此泰然自若,也足可见得绝非常人。 他笑道:“既然看得出我是大贵之人,该说我这是大吉之卦吧?” “日中而昃移,月盈则蚀亏。晦朔如循环,亢龙必有悔。” 道士念罢四句签文,叹道,“阁下龙姿凤采,一生富贵。但这签文,未必就算得大吉。念在阁下送我的那两壶酒,就劝阁下一句罢!水满则溢,月盈则亏,若不去求那圆满,也便可免得日后心生悔意了!” 唐天霄问:“什么是圆满?” 道士一呆,道:“阁下心中想着什么能圆满,那什么就是圆满。” 唐天霄嗤笑:“你连我心中的圆满是什么都不知晓,又凭什么解签,凭什么破签?” 道士无奈叹道:“如能揣透无上天心,那老道不是老道,该是老神仙了!” 可浅媚却还记挂着唐天霄要用笼子装她之事,问道:“不知我那转烛飘蓬,又会转到哪里去,飘到哪里去?” 道士便继续叹息:“如能勘破荼蘼香梦,那老道不是老道,该是老神仙了!” 这时,连他们身后的卓锐都已忍不住喝道:“既然你什么都不知道,就少来惑乱人心!” 唐天霄笑了笑,牵过可浅媚的手,道:“走吧,别让这无知道士坏了兴致。” 道士给他再三讥讽,也似有些着恼,赶在他们后面说道:“老道虽不知道那个,不过倒也知晓,开到荼蘼花事了。荼蘼花尽,果熟蒂落,最迟不过二九时节;‘裁’字有金石之音。若按此推算,姑娘当于二九年华,殒于刀兵之下。” 唐天霄登时大怒。 可浅媚却回过身来,盈盈笑道:“这么看来,老道你可真算错了!” 道士怔了怔:“错在何处?” 可浅媚笑道:“我今年已经十九了,还好好地站在这里,你这二九年华,难道是指我二十九岁?” 道士呆住,抓着五枚铜板低头苦思:“难道方才我把卦象看错了?” --------------------------------------------- 几人出了酒楼,骑马前行时,唐天霄吩咐道:“卓锐,派人跟紧那道士,查明他底细,速来回报!” “是!” “如果查不出,即便斩了,顺路问问他,有没有算出自己的忌日!” “是!” 可浅媚吃了一惊,笑道:“你哪来那么大的火气?就当他耍了我们,刚才我也耍了他一下,也算扯平了,没必要取他性命吧?” 唐天霄却恼怒地叱道:“叫你别和这道人说话,偏不听!听来这些话堵心,很舒服吗?” 可浅媚道:“堵心?我没觉得堵心呀。” 唐天霄一甩马鞭,马儿嘶鸣一声,飞快地窜了出去。 三个字在马嘶里重重地落了下来。 “我堵心。” --------------------------------------------- 时自今日,能让唐天霄堵心的人已经所剩无几; 而此后能让他堵心的人只怕会越来越少。 他说了要去荆山,可他出了城却径自往南,奔往玉簪湖去了。 此湖沿岸生长了不少丛玉簪花,又一说其狭长挺秀,水色如玉,因此得名为玉簪湖。 但据可浅媚评来,玉簪花白天含着花苞跟簪子似的冒在叶子里,夜间方才盛展,着实无趣得紧。就如玉簪簪在云髻雾鬟间还能为俏丽容色增光添彩,簪在碧油油的大叶子里则像七旬老妪敷着胭脂戴了山花满头,矫情得过了头。 卓锐常在京城附近行走,倒也熟悉,在前引着路说道:“此时木槿、紫薇也是盛开时节。我们预备的别院周围便有许多,出门便能见到。看,就在前面那山坡上。那座檐角往外挑着的阁楼,可以把整个玉簪湖一览无余。若是懒得出门,只在阁楼上备着美酒小菜,便可赏景怡情了!” 可浅媚笑道:“好容易出来了,不出门哪行呢?我看着这湖里有荷花又有菱角,怎么着也该备上一条船儿游游湖吧?” 卓锐点头道:“这也是好主意。” 话未了,忽觉背脊一阵发冷,忙回头看时,唐天霄一双凤眸,正幽幽杳杳地自他脸庞转开,盯向可浅媚的后脑勺,铿然若刀锋掠过。 ============================================ 第122章 他不解其意,却也懂得察颜观色,立刻闭上了嘴。 唐天霄道:“浅媚,你这张嘴巴还真爱占便宜呢!要不要多给些机会你锻练锻练?” 可浅媚顿时头皮发麻,立刻转移话题:“卓无用,木槿花多的话,摘些漂亮的回去拿油炸一炸,好吃又好看。” 卓锐觑着唐天霄脸色,已经不敢接话。 唐天霄叹道:“你还有更多焚琴煮鹤的主意吗?” 可浅媚委屈了,“用花裹了面炸出来的叫面花,吃那个不晓得是多雅的事呢!你没听说是你没缘分,到时让人做出来我一个人吃好了!” 她一拍马背蹿到前面去了。 唐天霄皱眉问:“卓锐,当真有这种吃法?” 卓锐答道:“木槿花的确有清热凉血、解毒消肿之效,民间是有拿来做菜的。” “我怎么没听说过?” “这……是药三分毒,各人脾胃体质也不一样,这类鲜花又是少见的食材,公子万金之躯,宫中自是不敢在膳食中用这些做菜。” 唐天霄听着,自思的确霸道了些; 何况此之砒霜,彼之蜜糖。 他对莲下泛舟深恶痛绝,她却的确是兴致勃勃。既然特地带她出来游玩,又何必扫了她兴? 他这般想着,拍了马飞快赶上前去,已向她笑道:“要论起最好看又最好吃的花儿,可不是木槿花。” 可浅媚果然转过头来,问:“那是什么花?” “眼儿媚。” “眼儿媚?没听说。什么样的?” 唐天霄侧头,耐心地形容给她听:“嗯,是一种很妩媚的解语花,你回去照一照镜子,就晓得是什么样了!” 可浅媚才知他又在逗自己,冲他嫣然一笑。 果然很好看,而且……一定会很好吃。 这一点唐天霄已经印证过很多次,并在当晚进一步得到确认。 --------------------------------------------- 第二日,二人继续在玉簪湖附近流连赏景,饿了便在湖边阴凉近水处歇下,和卓锐、陈材吃了早就预备下的饭菜和美酒。有草木的清芬和鸟雀的啼鸣佐餐,自是另有一种完全不同的风味。 午后唐天霄欲带她回别院小憩,可浅媚却是不愿,眼错不见便悄悄儿爬上一条小舟上,自顾划到湖里,很是惬意的卧在船舱休息,由着小舟慢悠悠地飘摆。 她摘了张大大的莲叶盖住整个面庞,唐天霄再怎么脸色黑沉似铁,她既看不到,也便惊吓不住她了。 此处花草繁盛,沿湖丘陵低矮,无甚野物可猎,唐天霄无奈,找了鱼竿来钓着鱼,却已百无聊赖。 卓锐等人跟了唐天霄多年,也是直到此时才看出,大周这位年轻帝王天不怕地不怕,却很怕坐船;联系起上次他在莲池呆了个把时辰便因眩晕传太医之事,更可猜出他晕船晕得不是一般厉害了。 但还没一柱香工夫,唐天霄原来坐着的地方便只有一把鱼竿了。 湖水潺湲间,小舟悠悠地随微风荡漾。 舟上卧着的人,已经成了两个。 他们头部俱顶着大大的荷叶,素淡的衣角和袂带在风里缠缠绕绕,仿佛要融作一处,竟看不清是以怎样的姿势小小的船舱内相拥在一处。 蓝天白云,青山绿水,翠叶红莲,还有紫木槿,雪玉簪…… 那般清澈明亮的天地里,传来女子清澈明亮的歌吟:“荷叶荷花何处好?大明湖上新秋。红妆翠盖木兰舟。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唐天霄将面庞贴着她的肩颈,闻着在她身上独有的淡淡荼蘼芳香,闭着眼睛笑问:“怎么不唱了?” 可浅媚迟疑了下,道:“这个词的下阙不好。” “怎么不好了?” “千里故人千里月,三年孤负欢游。一尊白酒寄离愁……哎,聚散无常,不该唱这个。” 唐天霄却道:“唱也不妨。我辛苦经营至今,若还需去经受什么聚散无常,这个皇帝也委实当得无趣了。” 话音未落,唇已被暖暖地衔住,有柔软的舌尖探入,魅惑般的荼蘼甜香便愈发浓郁,渐盖住了周围花草的清芬。 他没忘记上次吃的亏,料着光天白日之下她未必敢怎样,只在缠绵一阵后低低警告:“别再乱打主意!小心让你明天起不了床,以后再也不带你出宫!” 可浅媚嗤笑:“你怕了?” “嗯?” “嗯,算是我怕了吧!” 她抱紧他,看着荷叶下质疑的双眸,又去亲吻他。 待他在飘飘欲醉的愉悦里快要忘记探究她含义模糊的回答后,她道:“我怕把美男子害成病西施,既不好看,又不好玩。” 又缠绵了片刻,唐天霄才恍惚觉出,她的话里有话。 他居然让这个本该被他玩弄于掌心的小姑娘调戏了! --------------------------------------------- 虽然这次没人作弄,两人上岸后唐天霄还是有些不适,只是再不肯让可浅媚有机会嘲笑,强撑着继续陪她游玩。 可浅媚见他脸色有点发白,到底心疼,早早拉了他走回别院休息,一路和他计议道:“这里地方小,也看得差不多了。不如我们仍去荆山吧?不然去梅山或香山,去打几只狍子也好呀!” 唐天霄道:“人太少,打猎没什么趣儿。” 可浅媚道:“你令人进城,悄悄儿把庄大哥和唐二哥叫出来,不就热闹了?” 唐天霄不答,随手从路旁摘了朵木槿花簪到她发际,笑道:“穿着淡色衣裳,戴朵艳色的花儿,整个人都似精神不少。” “是吗?” 可浅媚便知他是不愿意,故意岔开了话头,心下有些失望,只不敢流露出来。 提到荆山,唐天霄放缓了脚步,落到后面问稍远处跟着的卓锐:“瑞都那里,有没有异常?” 卓锐低声答道:“相国寺有七公公在,外人进不了皇上和淑妃静修的精舍,应是无碍。自皇上在那酒楼故意说了要去荆山,便有专人监视着酒楼里的可疑人等。其中那个道士在大街上摆了半天摊,傍晚时被成安侯府的轿子接走了。” “天祺?”唐天霄皱眉。 “是。暗卫不敢惊扰成安侯,因此只在府外守着。据说今天并没有出来。荆山那里则多了些外地商旅,行迹有些可疑,因怕打草惊蛇,一时未敢惊动。” 唐天霄点头,“监视着罢,记得行事谨慎。” 两人正商议着时,忽闻身后马蹄的的,回头看时,却是一行五人骑着快马飞奔而来。 这行人衣着甚是普通,但眉眼凌厉,唐天霄、卓锐等俱是高手,一眼便看出这几人都是练过武的,连胯下马匹也都是百里挑一的好马。 瞧他们风尘仆仆,行色匆匆,该是赶着远道;但这里并非官道,不知为什么又会绕到这里。 他们下意识地先避到一旁的树丛中,看这五骑飞奔过去了,正猜疑间,前面已传来连声惊叫。 唐天霄一抬头,已是苦笑,问:“他们惹她了?” 卓锐也自疑惑:“我也不曾看清。” 他们只看到可浅媚的长鞭已执在手中,对准其中一人飞快甩出,打得那人捂着眼睛惨叫一声,已自马背上摔了下来。 他身后的马匹一时止不住脚步,保持往前冲的惯势,却和之前的马匹撞作一处,马上之人虽未掉落下来,却也惊魂未定。 而他被打的同伴,正嚎叫着从地上爬起,拖过腰间藏着的单刀,擦一把左眼上糊着的血,便劈向可浅媚。 这壮汉只顾愤怒咆哮,一时没感觉出太大的疼痛来,却看不到自己的可怖模样。 可浅媚这一鞭的力道极大,而且是冲着人体最脆弱的眼睛而去,不但他那张脸打得开花,更是生生地把这人眼球打得靡烂,眼见得左眼已是废定了。 他要打还回去时,可浅媚竟不曾打算罢手,长鞭宛如活了一般,毒蛇般窜向他,飞快地缠住脖子,勒紧,拽直。 这人的单刀还没来得及碰到她衣角,便已失力松开,双手用尽力气去拉缠上自己脖子的长鞭,却已给勒得剩下的一只眼睛高高往外突起,打烂了的眼球在眼眶边簌簌跳动,嘴巴在纵横的鲜血里大张着,却已发不出声音。 可浅媚显然要置他于死地,恨毒地盯着他时,目光幽灼,仿佛要喷出一团火来,生生地将他烧死,挫骨扬灰。 落在最后的那人已是大惊,忙跃下马来持刀救同伴时,可浅媚飘身避开,一弯腰将地上的单刀捡起,以左手抵挡攻击,右手却还紧持长鞭,毫不松力。 跑在前面的另外三人此时也拍马赶了过来,叱喝着各取兵刃袭向可浅媚。 可浅媚一声清叱,右手迅猛一带,不远处的唐天霄等人便见识到了她那据说将高大的雪豹活活缠死的鞭术。 那失了眼睛的壮汉,尽管身体魁梧,却被她的长鞭带得整个儿旋了起来,飞到了与原来位置相对的另一个方向。 蓬勃森冷的杀气在这一刻骤然间爆发开来。 给鞭梢拖得头晕眼花的壮汉一低头,看到了同伴本来刺向可浅媚的剑锋自自己胸腔贯穿而出。 一直被紧扼住的喉咙终于发出了最后一声惨叫,不可思议地用剩下的那只眼睛瞪向可浅媚。 可浅媚的长鞭已经收回,看着那具魁伟的身躯在眼前摇摇欲坠,悠悠地说道:“欠下的,总是要还的。迟早而已!” 那壮汉眼睛里浮过一丝恍然大悟,却飞快地失了神采,人如巨石般直挺挺地砰然倒地,竟是死了。 --------------------------------------------- 唐天霄骇然道:“这丫头疯了!” 壮汉死的时候有片刻正面向他们,卓锐倒是看出了一点端倪,忙道:“皇上,这人我们都见过。” “见过?” 唐天霄皱眉。 他何等样尊贵的身份,素日那些并不十分亲近的臣僚婢仆,莫不低眼顺眉,不敢仰视,他们固然不容易看清他的长相,他却也不易瞧得清他们的模样。 卓锐低声道:“那日在大理寺审兵防图一案时,刑部尚书刑跃文亲自带了犯人和部分证人过来,其中押解突尔察的人里,便有这个人。” 他犹豫片刻,又道:“在皇上到来之前,因突尔察桀傲不驯,此人曾动手毒打过他。突尔察那案子牵涉甚广,敢毫无顾忌当众折辱可淑妃或突尔察的人,必定是想害他们的那些人的心腹。” 第123章 仿佛晕船或晕水的症状突然在这时候发作了,唐天霄胸口有点发闷。 他自语般道:“突尔察之死,她的确很是愤愤,但事了之后,朕把刑跃文削爵外放,又重赏了留在瑞都的那些北赫人,突尔察更是加爵厚葬,她并未再多说什么。” 卓锐道:“敢问皇上,若她请求皇上诛杀刑大人及其党羽,或者看得更清楚些,想牵连刑大人背后的那些人,皇上会听她的吗?” 唐天霄默然。 刑跃文再怎么着官居一品,威风赫赫,没有沈家的支持,绝对不敢向宫里最受宠的淑妃娘娘用刑。 而沈家显然是唐天霄暂时不敢动或者不想动的强悍势力,他的策略绝对不会因为心爱的妃子死了个把心腹便有所动摇。 许久,他才道:“也好,至少我们如今看到了这位北赫第一奇女的真正实力了。” 荆山刺客以及大闹熹庆宫之事,可浅媚都另有算计,明显都留了后劲。 方才挥手之间便轻轻断送那个健壮如牛的汉子性命,才是她不留余地的杀着。 她很聪明。 知其不可为便不为,只是默默地等候机会,杀他个措手不及。 唐天霄不致于因为她杀了个无干大局的沈家党羽大发雷霆;便是真的恼怒,如今人在宫外,她施展出百般手段哄回他的欢心也不难。 从她下面的出手也可明显看出,她的确只想杀那个害过突尔察的壮汉,并无取其他人性命之意。 对方堂堂四个彪形大汉围攻她一个,连她衣角都沾不上;而她后面用鞭的力道明显小了许多,虽然抽上去免不了皮开肉绽,再也不会致命。 缠斗半晌,她冷笑道:“真的想死?我可真要成全你们了!” 话音落下,鞭梢过空的锐啸划过,利落地将最靠近自己的那人抽翻在地。鞭梢再扬起时,已有一溜的血珠滑落。 这哪里像鞭子,倒像是刀子。 几个大男人变了脸色,不觉手底缓了缓。 可浅媚虚甩了下鞭子,歪着头眯眯笑,“还不滚?” 四人犹豫着一时没再动手,然后不知谁喊了声:“大事要紧!” 便见四人抱过地上死去的同伴驮到马上,跳上马便向前飞奔而去了。 ------------------------------------------- 唐天霄皱眉看着,立时吩咐道:“叫人截住他们!” 卓锐忙道:“陈材已经去了。” 可浅媚注意到他们终于肯从树丛中走出,冲他们笑了笑,拍拍手,转身到水边去清洗她的蟒鞭。 唐天霄踱过去,负手看着清澈的湖水在她长鞭的抖动下飘开一缕缕殷红,渐渐将近处的水面都荡作浅红,叹道:“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沾了一身的血腥味儿,估计这年头除了我没人敢要你了。” 可浅媚张一张嘴,还没来得及说话,唐天霄已敲敲她的头,微笑道:“别和我提什么北赫好儿郎,我嫉妒起来砍脑袋比你砍起来要快多了!” 可浅媚摸摸自己脖子,咂嘴道:“那我还是不提吧!砍他们脑袋比砍我自己脑袋还让我心疼。” 这一回唐天霄却没有乱喝飞醋。 他沉默片刻,叹道:“我也算知道了。” “知道什么?” “你那些北赫武士对你死心踏地,未必就是喜欢你。不论古今,不论大周还是番邦,待之以国士者必得对方以国士报之。倾国倾城的美丽和远超群侪的身手并不是让他们倾心相报的主要原因。” 可浅媚走到稍远的清水处将长鞭再清洗了一遍,才取出帕子细细擦着,低声道:“不论为着什么原因,只要他们待我好,我必定也会待他们好。若他们因我死了,我必是要报仇的。” “报仇……” 唐天霄叹道,“你还真能记仇,连个帮凶也不放过。怎不想着还有主谋要对付?这一行人鬼鬼祟祟,说不准藏着更大的阴谋呢,你怎么就放过他们了?” 可浅媚抬眸,嫣然一笑,“主谋?主谋皇上不是正对付着吗?这四个人……跑不了吧?” 见她笑得狡黠,唐天霄心里又不自在了,“喂,怎么跑不了?你该不会故意放了他们吧?” 可浅媚将长鞭扣好,搂着他脖颈吃吃地笑:“我好好的一个女孩儿,沾了一身的血腥味儿,只怕连你都不敢要了。所以这些脏手的事,留给皇上去做吧!” 唐天霄咬牙切齿,真的想伸出手扭断她脖子了。 可这时,可浅媚偏偏扭住了他的胳膊,嘻嘻笑着拉他,“咱们快回去吧,好好地打了一场架,饿得很了!” 唐天霄莫之奈何,心不甘情不愿地将此事揭过不提。 --------------------------------------------- 回到别院不久,便有陈材急匆匆过来回报此事:“皇上,人是截住了,死了两个,还有两个带回来的途中吞毒自尽了!” “吞毒?哪来的毒?” “预先藏在牙关中,咬破后片刻工夫便中毒而亡。” “有搜身吗?” “有……但身上并没有任何表明身份的物品,也未发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唐天霄沉思片刻,道:“他们不惜为保守秘密自尽……又这般行色匆匆,甚至不敢走官道,多半身上藏有性命攸关的重要物品!再去搜,和卓锐一起去,把他们所有的随身物品一一检查,特别留意有没有可以作为凭据的信物、书信之类。” 陈材应诺而去。 唐天霄坐在桌边,喝着茶沉思片刻,抬眼看到可浅媚正倚了窗棂出神地望着窗外的紫薇,笑道:“也许真该让你出手捉他们。认识陈材、卓锐的人太多,他们晓得是我的人,这都不抱求生的指望了!若是落到你这个村姑手里,多半还会想着怎么逃出去,再不会自寻死路。” 可浅媚转头笑道:“这事我不好插手。” “嗯?” “你曾和我说,不要理会任何朝堂之事,不要去管任何后宫纷争你便保证我们一样可以像寻常夫妻那般,吵吵闹闹过着,和和美美一辈子。我只管找害了突尔察的人报仇就行。再管其他人,涉及了朝堂之事,你心里又要不痛快吧?” 半冷的茶水有点涩,入了口居然难以下咽。 唐天霄问:“原来你是因为怕我猜忌才放走了他们?” 可浅媚黑眸凝睇,许久,那眸心如被微风拂过的一池秋水,慢慢漾了开来。 她执住唐天霄的手道:“我不怕你猜忌。可我想和你像寻常夫妻那般过着,和和美美过一辈子。” 唐天霄忽然便什么责怪的话也说不出来,只是紧紧地握住她的手,紧紧地将她拥住。 哪怕只是慧黠地故意讨他喜欢,她也是因他而深思熟虑。 求的是有那一个人,可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她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个梦想,他自然也只能欢喜地帮着她,一起实现这个梦想。 一切尘埃落定后,他们应该会比寻常夫妻幸运并幸福百倍。 -------------------------------------------- 晚膳后,卓锐、陈材匆匆来见,却带来一把折扇。 此时暑热未去,随身带把折扇也不希奇;而这柄折扇看来甚是寻常,骨架粗糙,画工平平,市集上随处可买。 唐天霄持在手中将扇上的诗画也看了,疑惑道:“哪里不对了?” 卓锐答道:“这扇子极普通,却用上好的丝帕小心地层层包了,裹在几件衣物中,放在行囊的最里面。” 唐天霄眉眼一跳,即刻让人将灯烛又移了一盏过来,对着光细细察看。 可浅媚笑问:“卓无用,你怎么没想办法先把其中玄机找出来?害皇上黑灯瞎火研究这个!” 卓锐垂头道:“微臣愚昧,一时还未能发现其中玄机。” 唐天霄皱眉,将他们扫了一眼,道:“愚昧么?我瞧着没人比你们两个更聪明了!” 卓锐不敢答话,可浅媚却嘿嘿笑道:“过奖过奖!卓大人可比我聪明多了!” 会装糊涂的聪明人是最聪明的一种。立功是好事,可如果知道得太多,功劳越大罪过越大,说不准最后给说成了贪天之功,曾经的功劳成为悬在脖颈上的利剑,指不定什么时候便要了命。 这样的“功劳”,远不如留给帝王英明睿智一回,博得龙心大悦,比什么都强。 唐天霄懒得理这两个聪明人,吩咐陈材道:“打盆水来。” 既然确定了有问题,想在小小的折扇中找出异常并不困难。 一时水来了,他小心地将扇面的边缘用水润湿了,用指甲轻轻挑开扇面,慢慢揭开,便露出藏于其中的一张薄如蝉翼的纸笺。 他抽出,迅速扫视过去,随即将那纸笺折起收了,坐到桌边默默喝茶,却是神色安然,波澜不惊。 许久,他沉声吩咐:“传密旨,以太后之名传南雅意入宫,留于德寿宫内侍驾,不许出宫半步;加派人手监视交王府,庄碧岚如有异动,即刻扣押。” “是!” 卓锐领命,迟疑着又道,“庄世子武艺很是高超,身畔高手也多。一旦起了冲突,只怕……” 庄碧岚看似文弱,实则身手极高。那样的高手,只要还剩一口气,都有着难以估量的杀伤力。 唐天霄心下也明白,皱眉望向窗外沉沉夜色,目光幽杳,连声音也似幽杳了:“尽量留他性命。如果……如果实在阻拦不住,就地格杀。” 卓锐应了,即刻与陈材一起出去预备。 房中便只剩了唐天霄和可浅媚二人。 可浅媚慢悠悠地晃着茶盏,看着浅碧的茶水上上下下地漾着,几瓣茶叶无根浮萍般在水里飘摇,憔悴得如同经了冬才飘摇而下的落叶。 她低叹道:“这天怎么突然就冷了?或许以后不能再喝冷茶了,浸得手心一阵阵发寒。” 唐天霄拉过她的手,一摸掌心,果然冰凉冰凉的。 他微笑道:“看你一天到晚活蹦乱跳的,怎么还这般怕冷?” 可浅媚笑道:“也许心热的人手容易凉吧?” 唐天霄心里便不是滋味,凤眸斜斜朝她一睨,点头道:“我的手心从春到冬都是滚热的,所以我的心必是冷的了?” “冷硬如铁。” 可浅媚却从他掌中抽出发冷的手,低低地咕哝了一句,走到窗口看月亮了。 =========================================== 第124章 她的声音虽低,唐天霄却听得明白。 她在指责他手段毒辣,心狠意狠。 过了这许多年,有时候他似乎还和少年时一样沉不住气。 他道:“你怎么不问你那位好大哥做了什么事,逼得朕不得不对付他?” 可浅媚够着窗口的紫薇,摘了一丛花儿放到鼻尖闻着,却是什么香味也闻不着。 低头看时,这种一眼看去艳丽得如火如荼的花朵,竟是由无数朵揉皱般的花瓣簇拥而成,连花瓣边缘都是给绞碎般的锯齿状。 她索然说道:“皇上雄才伟略,英明果决,做事自有道理。我问与不问,也无甚差别。” 问与不问,无甚差别。 只因她问过或劝谏过,都不可能改变他的决定。 南雅意曾是他喜欢的女子,甚至直到现在他还是在意着她。 可他叫人把她软禁于皇宫,绝对不是保护,而是牵制。 江山社稷跟前,果然没有什么是不可以付出和舍弃的。 唐天霄犹豫片刻,从背后圈了她的腰,叹道:“如果可以,我愿做到最好。可天下不如意事,十之八九。我只守着眼前能握得住的就是幸运。其他的……尽力了,也便够了,不想奢求。” 他取过她手中给揉碎了的紫薇花,轻轻掷到窗外,那花便消失于黑暗间,连手指间都不曾沾惹些微花香。 而窗外,依然有千头万头的紫薇在月色下明媚如锦绣。 可浅媚问:“只求眼前吗?” 唐天霄笑了,“眼前,自然包括了未来,我们可以企及的尽量长久的岁月。” 他吻上她的脖颈,她却思绪纷扬,终于忍不住说道:“庄大哥不会和沈度扯上关系。” 送信之人,显然是沈家的人;而庄碧岚、唐天祺甚至曾帮她从沈家所控制的刑部和大理寺脱困而出。 唐天霄沉默片刻,到底说道:“他厌恶沈度和沈皇后,但他心底只怕更厌恶我。何况,和沈度有约定的是交王庄遥。他便是另有想法,只怕也是不得不听从父命了罢?沈皇后给我晾了一段时日,沈度也不安了,正邀约庄遥做好准备,一旦京中异变,即刻挥兵响应,以清君侧!” 可浅媚道笑道:“想清的君侧之人,不会就是我罢?我倒不晓得我现在这么惹人注目!或者,有人刻意让我引人注目来着?” 唐天霄柔声道:“刻意也罢,不刻意也罢,只要我始终站在你身侧,你又怕甚么?” 可浅媚怔忡半晌,低声叹道:“我真后悔,我实在不该来和什么亲。想媚惑你也罢,想毒害你也罢,其实都只和所谓的江山有关,和我自己都没半只羊的关系。想着这怎么也踩不完的泥淖都害怕,我何苦一脚踩进来抽不出身?” “噢,事到如今,你还想抽身?” “说说而已……” 可浅媚听出拥着她的男子低沉危险的声调,头皮微麻,“我们北赫的少年郎虽多,可对我好时也难保不怀私心。” 其实还是在留恋她那些北赫的仰慕者了。 唐天霄怨恨,手指犹在她丝滑肌肤上流连,头已俯下,张口在她脖颈前的胎痣上狠狠一咬。 可浅媚疼得尖叫,顾不得他手上的亲昵,慌忙要将他推开时,他已飞快扣了她的双手,扭到背后,不许她顽抗。 可浅媚挣扎不动,骂道:“你属狗的?” 唐天霄低低道:“你属猫,我当然只能属狗,不然怎么制得住你?” 可浅媚哭笑不得,道:“狗能制住猫吗?猫想上树,猫想上梁,狗拦得住?” 唐天霄道:“所以,只能把猫扣在地面上了!” 他又去咬那颗胎痣,却不再用力。只听他喃喃道:“咬下你这颗胎痣,也许我们下辈子还能在一起呢!” 可浅媚双手被扣得无法动弹,恨得连连跺脚:“你不能咬别处么?” 她的衣带已然解开,外衫散落,饱满的胸部随着她的气喘咻咻起伏着,浅紫的抹胸上绣一对鸳鸯交颈,在浅黄的灯光下恍若活了过来,似可闻昵喃情语。 鸳鸯轻轻滑开时,唐天霄如她所愿,温柔啮咬住鸳鸯下的旖.旎风情。 她便低吟,晕眩地仰起脖颈,让本就玲.珑的身躯更加凹.凸有致,极尽妩媚地散发出轻盈而诱.惑的薄光。 唐天霄再松开她的手,她便不再挣扎。他那光滑的衣料触过胸部的边缘,都能让她微微地颤悸。 唐天霄便微笑问她:“喜欢么?” 她软软地伏在他怀里,眸子格外地黑而大,却是酣醉般的迷离,很老实地告诉他:“喜欢。” 他便抱起她,撩开随风乱舞的轻帷,将她拥入金丝芙蓉帐中。 或许她真的可能是汉人,但她生活在北赫,早将北赫人的豪爽性情学了个十足,最初的羞怯之后,她对情.欲更多的是听从自己的身体和情感的召唤。 唐天霄有时很可恶,但更多的时候却能哄得她满心欢喜。 ——特别彼此的眼底除了对方别无所有时,仿佛他的一个笑容,一个动作,甚至一个眼神便能让她心醉如饴。 看她非常默契地接纳了他,在他的舒缓刮擦里伏枕低吟,唐天霄亲着她耳垂坏笑:“滋味怎样?” 可浅媚便半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答道:“很是可口。” 唐天霄愣神。 这丫头把他当作糕点还是水果了? 可浅媚见他不动,却着急了,一边迎着他,一边掐他的胳膊,“喂,我没饱呢!” “嗯?” 唐天霄完全不想说话了。 她分明就是把他当作了糕点或水果。 但对他来说,想要她饱其实一点也不困难。倒是她想喂饱他很是困难。 他对她的身体早已了若指掌,晓得该怎样让她在最短的时间内取得最大的愉悦,也晓得怎样让她最大限度地容纳他,并不得不接受他的热烈。 其实她是经受不住的。 尤其他换了个姿势,让她伏在衾上时,她哭得眼泪汪汪,一副梨花带雨的可怜模样,却依旧宛转于他身下,不晓得是在享受还是忍受。 只可惜了床上那只新软枕,被她蹙紧眉狠狠地撕着,待他最后一记重重楔入她体内时,竟被她呜咽着撕裂了。 一床棉絮。 唐天霄喘着气,在那堆棉絮中拥紧那无力趴着的滑腻躯体,终于能问她:“饱了没?” 可浅媚擦着眼睛,幽怨地回答:“我真后悔,我实在不该来和什么亲。你看你多凶悍,若换了我们北赫的……唔……” 其实唐天霄不想亲吻她,而是想咬死她。 --------------------------------------------- 无法否认,这种满蕴激.情的男女间特有的交流方式很容易磨平两人间曾有的矛盾,至少也能磨得不至于那样尖锐化;而性格里的棱角也会奇异地在彼此碰撞间模糊,不至于激烈到把对方伤害得体无完肤。 就如在某些时候,愉悦会把疼痛掩盖,并因着眷恋愉悦而忘记疼痛一般。 幽清的别院里,帘影筛金,簟纹织水,散乱着浅色小衣相拥而卧的两个人,看来如此和谐宁谧,再看不出半点曾经的猜忌或犹豫。 他们的确相亲相爱,以后也一定会相亲相爱。 唐天霄看着疲惫不堪倒在怀里睡着的女子,温柔而笑,凤眸清亮。 他为她牵过薄衾盖住胸腹,又起身关上了窗,才蹑手蹑脚走回床边,依然将她拥于怀中。 入秋了。 她年轻贪凉不懂照顾自己,他便不能不懂得照顾她。 虽然,从小到大他都处于别人的照顾之下,素来只管家国大事,不管生活琐事。 可人的一生,若无一点例外,未免太过无聊。 她便是他的例外。 在帷外透入的淡淡灯光里,他久久地看着她安然的睡颜,心下也似安宁妥帖了,终于觉出一丝倦意。 他打个呵欠,正在迷迷糊糊快要睡去的时候,忽觉怀中人儿悸动了一下,忙定睛看时,只见她眉目颦蹙,神情苦楚,连嘴角都似在抽动着。 又做噩梦了? 唐天霄一摸她背脊俱是冷汗,忙扶她坐起,连声唤道:“浅媚,浅媚醒醒!” “滚开!” 可浅媚蓦地尖叫,睁开眼便是狠狠一耳光甩了过去。 “啪!” 清脆响亮,把唐天霄打得一时懵懂。 可浅媚打完了,眼底的惊惧慢慢消散,无力地又倒回他怀里,呢喃道:“天霄,我又做梦了!” 唐天霄抱住她苦笑:“没错,你做梦了,我挨打了!” 而可浅媚嘀咕完这句,便又闭上了眼睛,呼吸渐渐均匀。 竟若无其事地继续睡去了。 如果她家没给灭门,以她的放诞无礼,九族的人头都不够砍的。 -------------------------------------------- 第二日可浅媚醒来,不但不记得打了唐天霄的事,连晚间给折腾的疲惫也忘了。 用罢早膳,她问:“今天还游湖吗?” 唐天霄头疼,摸了摸发胀的面庞,嘿然道:“不游湖。要不我让卓锐陪着你在这边继续玩着,我在去荆山打两只狍子烤来吃。” 可浅媚自然眼睛亮了,“哦,我虽不会煮中原的饭菜,不过烤牛烤羊之类的再拿手不过。不如我跟着你去,烤狍子给你吃吧!” 不看她那双灼灼的杏眸,光听着清脆温柔的声音,还不知这是多么贤淑能干的好姑娘。 唐天霄想着昨晚她那鞭影下的血雨横飞,将她上下一打量,道:“其实我真的很疑心你那些北赫好儿郎到底是不是真的喜欢你。除了我之外,当真有人敢要你吗?” 可浅媚瞪得眼睛快如青蛙般鼓出来,唐天霄却负了手,施施然地走了出去。 如果她不想给一个人扔在这里游湖,一肚子不满意一定发作不出来。 果然,片刻之后,她已满面笑容追了出来,关切地问道:“天霄,你晚上是不是睡得不好?我瞧你脸都睡得浮肿了,——咦,还是半边浮肿。一定是侧着睡的吧?要不,我帮你捏捏?” 浮肿?! 唐天霄欲哭无泪,毫无想法地默默从卓锐手中牵过马匹。 可浅媚更不用他吩咐,急急找了自己的马匹,狗腿般跟在他身后了。 =============================================== 第125章 几人所乘都是极好的马匹,抄了近路奔到荆山,才不到一个时辰。 可浅媚一见那成片的树林和草地,也不管里面有没有猎物,欢呼一声便冲了进去。 或许可浅媚的确该属于草原。 她在山野里的跳脱和潇洒,如草原里自在翱翔的飞鸟。 上次来时她和唐天霄还不太熟,多少有些顾忌;何况又有个俊逸如仙的庄碧岚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总算不曾表现得太过出格。 但她如今显然已不再把唐天霄温和的警告放在心上。 唐天霄自负俊美过人,可她素日看得多了,根本不会再惊艳,何况如今还“睡肿”了半边脸。 唤了几次唤不回来,唐天霄越性放慢马匹,转头问紧随身后的卓锐:“附近暗卫设置得不多吧?” 卓锐低声道:“遵了皇上嘱咐,怕打草惊蛇,安排得并不太多,藏得应该也很严实。但若发出信号,很快便能集中于一处,便是有人图谋不轨,想来也不难应付。” 毕竟这里是天子脚下,这些人便是有所行动,人数也不会太多。唐天霄和两名近卫身手便已相当高明,再有暗卫相助,总不致为人所趁。 唐天霄沉吟道:“嗯,如果这些人矛头对着朕,便是这丫头跑远些了没关系,——说不准还更安全。” 卓锐愕然,好一会儿才失声道:“皇上……” 唐天霄警觉地向两侧打量了下,才茫然地回头望向他,“怎么了?大惊小怪的?” “没……没什么。” 卓锐踌躇片刻,才低声道,“只是觉得皇上待淑妃实在是好得无以复加了!” 唐天霄白了他一眼,哼了一声道:“不过是怕她惹出祸事来,连累朕罢了!” 卓锐不敢多作评判,只道:“臣还是觉得,如此深入险地,以身诱敌,未必太过行险了些。若真不放心时,把那些可疑之人一古脑儿抓了,严加审讯,还怕审不出结果来?” “不过是有些可疑而已,宁可错杀三千也不放过一个的先例不能在朕这里开。” 唐天霄悠悠道,“何况若都是昨日那些悍不畏死的家伙,你审谁去?不如虎穴,焉得虎子。这游戏,还蛮有趣的。” 前面那个在马上忽然半弓着腰缓缓而行的女子,此时正一舒袖,弓弦声响处,空中飞过的一只大雁应声而落。 他隔了树影却瞧得清晰,笑道:“便是真有猛虎咬来,朕不怕,她也未必怕。” 咬着那个“她”字,他的声调已是说不出的宠溺绻缱,明珠般的眸子似染了春水般潋滟。 卓锐便垂了头沉吟。 有个这么个英明睿智却深情脉脉的帝王,真不知是喜是愁是烦还是忧。 --------------------------------------------- 马匹已不紧不慢地踏上了山坡,虽是修有山道,其中一侧却还甚是陡峭。 唐天霄向前唤道:“浅媚,慢些儿,也不看看什么地儿,小心摔下去跌个断胳膊断腿的,我可不拉你!” 依稀有一抹灵动的翠绿身影在前方一晃而过,可浅媚脆生生的回答已经传来:“知道了!你还是小心自个儿吧!小心摔下去跌个断胳膊断腿的,我可不拉你!” 唐天霄一笑,也不生气。 这时只闻空中传来一声长唳,忙抬头看时,一只黑鹰正在山头盘旋滑翔,其体态庞大,足是寻常老鹰的双倍,足如钩弋,翅如铁扇,却灵活自如。 更为奇异的是,此鹰双翅对称般长了簇白羽,掠过日光时甚至反射出银甲般的透亮光芒。 唐天霄一边取了箭搭于弦上,一边道:“这鹰倒是少见。若抢了她的,会不会再和朕撅上半天嘴?” 卓锐皱眉道:“这鹰……似有些眼熟。” 话音未落,唐天霄的羽箭已迅捷窜了出去,直奔目标。 以他的力道和准头,自然十拿九稳。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奔到前面去寻落下的猎物的准备。 这时意外却发生了。 眼看羽箭快要赶上那黑鹰,它翅膀转了个方向,飞快地一旋身,竟把那羽箭躲开了。 唐天霄愕然,苦笑道:“不会是谁家驯养的猎鹰吧?” 正猜测时,忽听前面可浅媚一声惊叫,立时心中一悸。 他只顾顿下脚步射鹰,可浅媚早已走得不见踪影,此时那声惊叫,却已数十丈开外。 “浅媚!” 再顾不得猎什么鹰,他急急驱马奔向前查看。 卓锐、陈材紧随其后,连声唤道:“皇上……公子请慢些,慢些,这山道很是危险……” 唐天霄充耳不闻,一气上前奔出百丈开外,才发现了可浅媚所乘的枣红马。 马背上空无一人,马儿却还的儿的儿的往前跑得飞快。 卓锐、陈材等人已赶上前,也怔住了。 此处山道狭窄,若有个马失前蹄什么的摔下,倒也不希奇;可马儿还好端端的,马上的人怎么会不见? 旁人也许还有可能骑术不精一头栽下来,但可浅媚来自北赫,草原上行走时,素来以马代步,一身骑术之精湛,连身手高明的唐天霄都自愧不如,绝不可能有那样的意外。 唐天霄连忙跳下马,推开愕在当场的卓锐二人说道:“快找!” 卓锐、陈材忙跟着跳下马,一边往后找去,一边急急劝道:“公子,左不过就在附近,不用太着急。” 前后不过百余丈的距离,若是人不见了,更是只可能在眼前这三五十丈的山道间。一时半会儿,便是飞也飞不了多远。 可他们将这段山道来回走了两遍,连一侧的陡坡都细细查看了,都不曾发现任何端倪。 可浅媚这么个大活人,居然真的不见了。 她的身手很不错,一般人近不了身,七八个壮汉未必斗得过她; 但她分明就在这片刻之间出了意外,才会有那声短促的惊叫。 有什么人,可以在她一声惊叫后便迅速制住了她,然后在短短时间内带她走得无影无踪? 唐天霄开始还沉得住气,待找第二遍时脸色已发白;当第二遍找毕依然不见人影时,他忽然转过身,眼神已是灼烈。 他几乎在向自己的两名护卫咆哮道:“快去召集人马,封山!全力找人!如遇可疑人士,一概先行羁押,严加审讯!” 卓锐想问一句,这时候,他还怕不怕错杀三千? 可他到底没敢说话,一边去传令时,一边抬头望向天空。 不知什么时候,那只黑鹰已经不见了。 突然消失,就如突然出现那般蹊跷。 ---------------------------------------------- 那时可浅媚正赶着翻过这段山道到另一侧的平地去寻找猎物。 打下那只大雁时,她似乎听到了唐天霄的轻笑,说不准便是在笑话她饥不择食,连这小玩意儿都要打。 她想,她无论如何不能输他太多,不然这辈子一定会给他欺压到底。 一辈子…… 感觉有点遥远,偏又似咫尺可及。 她今年一十七岁,一辈子,也许会是七十一岁。 那该是多少个快快乐乐的日日夜夜? 她似乎已笃定,即便她真的老了,七十一了,他应该还会像现在这样,闹一会儿别扭,又很快和好,没事和她逗闹着,说笑着…… 只是那时候,他也该发落齿摇,没有力气再每晚每晚把她折腾得死去活来了吧? 即便如今这样的死去活来,想着也是甜蜜得像经了冬的甘蔗,脆爽到了心口。 这时,她听到了一声鹰唳长空。 抬头看时,她怔住了。 “七……七叔!” 多少年,多少次,这只鹰伴在她身侧,也伴在他身侧,一路翱翔…… 仅仅半年的工夫,有意识或无意识地,她竟似把他忘了。 不知什么时候起,她的梦里,竟然没有了他。 双臂猛地一紧,她失声惊叫,忙低头看下,山道一旁的陡坡下,两名黑衣人正对她做着噤声的手势。 是两张很熟悉的脸庞。 缠上她双臂的,是一段极长的黑绫,此时两名黑衣人一起用力,她已被拉得飞起,迅速落下山道,稳稳落入二人腕间。 “公主,王爷要见你。” 他们轻声说了这句,便携了她手臂,飞快地向一边的树林间窜去。 这时,可浅媚听到了唐天霄的呼唤。 马蹄声中,他正紧张地唤着她的名字。 可浅媚抬头时,黑衣人手指上的石子正弹上她的枣红马臀部。 马儿突然失了主人,正在那里徘徊无措着,忽然吃痛,只当主人驱赶,打了个响鼻,迅速向前奔了出去。 而黑衣人轻功极高,带着可浅媚只几个纵跃,便已赶到和他们行进方向相反的山壁下方行走了。 可浅媚清晰听到了唐天霄等人的马蹄声急促地从头顶滚过,甚至带落了几粒石子。 她忽然便紧张起来。 好像就这么走了,以后便会从他的世界里彻底消失,就像他会从她的世界彻底消失一样。 她顿下脚步,说道:“四方,夕照,我给他留个记号罢!我若突然不见了,指不定他做出什么事来。” 两名黑衣人,——四方、夕照不由面面相觑,然后答道:“公主,王爷便在此山中。那皇帝亲自现身荆山,正是诱敌之计,早已做好万全准备。我们伤不了他分毫,他要取王爷性命,却是轻而易举。” 可浅媚心中一悸,低头道:“那……那快走吧!” “是!” 运着轻功挑隐蔽之处继续往前飞奔时,她听到唐天霄一声紧似一声的呼唤: “浅媚!” “浅媚!” “浅媚你回答我……” 她心口便闷得好像被颗大石头生生地堵住,连气都透不过来。 若不是四方、夕照一左一右挽紧她,她真有掉头奔回他身畔的冲动。 直到穿过一片松林,奔到深山处数橼茅屋前,明明已经隔了不知几许里路,她还似听到他一声声焦急的呼唤,时隐时现地只在风中飘浮。 可这时她一抬头,看到了竹篱前站着的那个男子。 三十多岁模样,一身素白布衣,萧落清肃,文雅闲淡,宛然是当年十二岁少女睁开那双懵懂大眼时初初见到的模样。 人如鹄,琴如玉,月如霜。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七叔!” 她笑着迎上前,泪水却簌簌地掉落下来。 ============================= 第126章 唐天霄已经在山间搜寻了一天一夜,甚至连累下午十万火急调入荆山的三万禁卫军也一天一夜没有阖眼,几乎把小小的荆山翻遍了,都没能找出可浅媚一片衣角。 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在怀疑自己的行动是不是还是太迟缓了。 难道在他封山的令谕传到前,可浅媚便被人带出了荆山? 坐在临时搭建的帐蓬中,他端过案几上的茶盏,喝了一口,便掷在地上一言不发。 他的面色黑沉如铁,一向慵懒含笑的凤眸仿佛结了冰,一个眼神间便要寒得人哆嗦。 他竟也有威凛得让人战战兢兢的时刻。 连亲自领兵过来的唐天祺都不敢问他,为什么好端端在相国寺修行祈福,却双双跑到了荆山来对着野兽参禅。 他冷冷地问:“原先出现的那些可疑人物呢?一个没抓到?” 卓锐打了个寒颤,低声答道:“从我们搜人行动开始,他们……全消失了……” “消失?” 唐天霄抬高了声音,“你的意思,这荆山还出了鬼了?一个淑妃消失不算,连这几十号人物都能化作水汽,给风吹到天上去了?” 唐天祺见卓锐惶恐得脸色发青,上前解围道:“皇上,既然这些人早就打算对三妹不利,应该早就预备好了退路。我们只是没想到他们会对三妹下手,才给打了个措手不及……何况,谁想到三妹那样好的身手,会连抵抗的余地都没有,在片刻之间便给人掠走了呢?” 唐天霄怒了起来:“三妹三妹,她是你哪门子的三妹?她不识好歹不分是非,你也跟着掺和!呆会是不是打算跟了你那位姓庄的大哥打回交州去,跟我这个哥哥来个割袍绝义?” 唐天祺给骂得狼狈,只得道:“天祺不敢。只是素日就觉得她活蹦乱跳跟个小妹妹似的,心里觉得亲近。何况她本是外邦来的,瑞都一个亲人也没有。如果有人把她当妹妹,应该也会让她快活许多,不至于老是想着家乡亲人觉得孤单吧?” 唐天霄也知自己火气大了,深深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心神,才道:“对不起,天祺。其实朕只是难受,怎么也想不通……怎样的敌手,会让她只来得及惊叫一声,就一点挣扎都没有便束手就擒了?” 他金口玉言居然开口致歉,唐天祺自是不敢领受,只是顺了他的思路想着,秀挺的眉已蹙得极紧,显然也是想不通。 卓锐犹豫了片刻,忽然道:“皇上,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 唐天霄不耐烦地挥一挥手,道:“明明就是想讲,偏偏还问朕该不该讲。讲!” 卓锐皱眉道:“我就瞧着……那只鹰很眼熟。后来想了好久,似乎是去年冬天在北赫见过一次。” “北赫?” 唐天霄、唐天祺对望一眼,心中俱已浮起异样感受。 卓锐道:“如果我没有记错,应该就是第一次见到淑妃那天,我见到了那只黑鹰。因为它的模样不同寻常,正觉得奇怪时,那边便有人说,公主从雪山回来了。但等我围过去迎接时,那只鹰已经不见了。” 唐天霄沉着脸道:“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就和昨天一样?” “对。因为要等公主预备嫁妆,我在可烛呆了一两个月,但后来那只鹰一直没有再出现过,我便也渐渐忘怀了!” 唐天祺疑惑道:“难道这鹰……和三妹有关?她不养鹰吧?” 唐天霄道:“如果是她养的,以她现在的气焰,只怕早就弄进宫来了。是……她熟识的人养的?” 说出这句话时,他已难掩自己的失望和怅惘。 唐天祺、卓锐都沉默。 如果是那样,可浅媚的失踪缘由再明显不过:她是自愿离去,并且连只字片语都不曾留下。 所以,她消失得如此蹊跷;而他把荆山几乎翻转过来,也无法找到一丝线索。 然后呢? 就这样,从他的身畔走开了? 再无一丝回顾? 他微微地喘气,觉得每次呼吸都似拉动着心口紧绷着的一根弦,一张一驰着,尽是阵阵被扯开般的疼痛。 这种疼痛甚至能传递。 从胸口,到肩背,到胳膊,到手腕,到手掌…… 连无意识地去撑住额的手指,都哆嗦着刺痛不已。 初秋已有几片落片翩跹而下,翻翻滚滚,裹挟着峰顶特有湿凉之气,从撩挂着的门帘处扑了进来。 许久,唐天霄喑哑道:“我不信。她……她若真敢这么对我,我……我绝不饶她!” 忙碌了一昼夜,几乎不曾进过食。 他的容色已十分憔悴,凤眸黯淡,居然流露出一丝脆弱来。 见几名心腹都紧盯着他,唐天霄也意识到自己的失常,勉强笑了笑,道:“你且退下,朕先休息片刻。” 卓锐等忙告退时,唐天祺想了想,却道:“那外面呢?继续找着?” 唐天霄挥挥手,懒懒道:“把搜山的人手撤下,在山外围着,不许随意进出。在朕的营寨前,把王旗挂起。要挂得高高的,整个荆山都看得到。” “王旗?这……告诉了那些躲在暗算的人,皇上所在确切方位?” 唐天霄一拍桌子,目光恶狠狠地剜着他,就像在剜那个不识好歹狼心狗肺的女子,“朕便是要告诉她,朕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驻扎着,守候着,等她归来。 --------------------------------------------- 但他等来的不是可浅媚,而是可浅媚的长鞭。 确切的说,断成几截的一根长鞭。 他一眼便认得,那是可浅媚从不离身的长鞭。 当日送她入德寿宫,他曾从她身上解下,亲自保管了好些天。那些时日他不方便见她,也是满心烦乱,却把这鞭子的每一处纹路都已瞧得十分清晰,再不会认错。 在他的记忆中,她对自己的长鞭有种近乎痴迷的依赖,除了他之外,连她从北赫带来的心腹丫头都不许碰。 可这时,她的鞭子断作了长短不一的几段,胡乱攒在一方粗布里。 粗布有几块暗红的血斑,中间用墨汁浓浓地写了两个大字,“撤兵”。 龙飞凤舞,一看便不是一般人的手笔。 唐天霄一颗心说不清是提了起来还是放了下去。 他抬头问:“哪里来的?” 侍从答道:“刚北边山林里有人用羽箭绑了这个射入禁卫军中,赶着奔过去看时,已经不见了踪影。成安侯令先把这个交给皇上,他还在那里带人搜寻,希望能找出些蛛丝马迹。” 唐天霄便不说话,皱了眉仔细察看。 断裂之处是被刀剑等锐物割开的,弧度不一,其他地方也有毛糙割伤之处,或新或旧。 有几处沾有尚未完全干涸的血渍,把暗黑的血块印到他的手指触抚处。 可浅媚很爱干净,前天向人下了杀手,看鞭子污秽了,已在玉簪湖里漂洗得整洁如新。 送鞭子来的人,很清楚地向他传递着某些信息。 可浅媚在昨晚或今天早上曾经和人动过手,伤过人,但终究失败。她的对手武艺很高,并且用着削铁如泥的好剑,才把她那寻常武器动不了分毫的蟒鞭割断。 也许她是自愿跟了别人走,但现在一定已经被人挟制,身不由己。 ——至少,送来这条断鞭的人,是想他这样认为。 “皇上!” 一阵冷风卷过,帐蓬里暗了一暗,唐天祺已急急奔了进来。 唐天霄坐直身,问:“有发现?” “不晓得算不算发现。” 唐天霄将手中一物放在案上,“发现了这个酒壶,尚有酒气,很烈,感觉是暗中射箭之人留下的。” 唐天霄拿起看时,却是呈螺旋状的陶制酒壶,形状甚是奇特,却分明有点儿眼熟。 怡清宫里摆设的那些可浅媚自北赫带来的瓶瓶罐罐,不就是类似的风格? 他沉吟道:“浅媚是落入北赫人手中了!” 唐天祺怒道:“北赫?北赫在搞什么?不是他们要和亲,把她送来的吗?这会儿又鬼鬼祟祟闹这些把戏做什么?” 唐天霄想起可浅媚常常挂在口边气他的话,哼了一声道:“大约那些喜欢她的贵族子弟又不甘心了,想把她捉回去当北赫人的妻子?可她……她到底是北赫的公主,朕倒想看看,他们敢对她怎样!” “那么……要不要先让禁卫军退个三五里看看动静?” “不退!” 唐天霄将酒壶拍在案上,冷森森说道,“敢拿他们自己的公主来威胁朕!” 唐天祺惊讶地张了张嘴,看一眼他阴沉的脸色,没敢说什么。 自康侯之乱,四年以来,的确已没有人敢再来威胁他了。 他有足够的资格为他人的威胁而愤怒,而任性。 -------------------------------------------- 夜幕降临,山风骤寒,明黄色的王旗依旧高高招摇于山顶,以明亮艳烈的姿态宣示着帝王的威严和风仪。 唐天霄站在峰顶,静默地向前方眺望。 其实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眺望什么。 也许只是在等待对手沉不住气露出破绽,可不经意间,总是一张笑颜如花的面庞在眼前晃动,连格格的笑声都在风里流荡着,仿佛她从不曾离开过,一直如影随形般跟在他身后,——特别是他每次带她出宫,她的态度总是友好得近乎谄媚。 那样广袤的天与地,她本来就拥有;也许,她被皇宫狭窄的空间困囿后,对曾经的逍遥自在更加留恋,乃至于宁可割舍了他,去选择记忆里那些美好的北赫少年郎? 或者,连那条断鞭,也是她给了那些北赫人,用来威胁他让出一条路来让她跟了他们回北赫去? 他想到有这种可能时,满涨的怨恨和憋屈迫得心口极疼,疼得他忍不住蹲下身,正对着春天时他们遇到刺客的山崖边。 那时她掉下去了,他几乎是本能地立刻探手去救;可如果是他掉下去了,她会探手救他吗? 如果晓得她会这样对他,也许停留在那个时候反而更好。 他还不是这样在意她,而她可能从没有怎样特别在意他。 她总是嘴上抹了蜜般哄着他,仗着他宠她爱她,差点没爬到他头上作威作福,却还是忍不住,总提起她那些北赫的同伴,那般的一脸向往。 如果曾经的那些铭心的欢愉必须要用此后刻骨的疼痛来偿付,他不该如此用心地去喜欢一个人,不该总想着去破除宁清妩提起的那个魔咒。 高高在上,独一无二,谁堪匹配! 可他偏偏想着,会有一个人,如宁清妩对待唐天重那般,倾心地对待着他。 他还是错了吗? ============================= 第127章 随从小心翼翼地上前谏道:“皇上,刚又把饭菜热了热,不如……先吃点东西吧!” 唐天霄皱眉,厌烦地瞪了他一眼。 随从便伏跪在一边,不敢说话,求助的眼神慢慢瞥向身后。 唐天祺正站在帐蓬前发愁,见状悄悄挥手,令人端了一银盅参汤,亲自端了送到唐天霄跟前,道:“皇上已经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请保重龙体。这样捱着,如果有了消息,就是要想救人,身体吃不消呀!” 唐天霄怒道:“谁说朕要救她?若她存心要离朕而去,等朕抓到她,非把揭了她的皮不可!” “是,是,是!” 唐天祺笑道,“可要整治她也得精神饱满地去整治她呀!难道非要让她看着皇上一离开她就满面憔悴的模样?” 唐天霄愈恼,唐天祺却愈发笑得跟朵花儿似的,扯着他的臂膀道:“皇上如果不愿意吃饭,就喝了这盅参汤可好?好歹养养精神。皇上不把我当弟弟,太后却还把我当侄儿,若和我一起还饿出了病,只怕会把我关在黑屋子里喂老鼠!” 他婉言相求,把兄弟母子之情都搬了出来,唐天霄还真的不能不动容。 他啪地在唐天祺脑袋上敲了一记,接过参汤来,一气便喝光了,狠狠将银盅掷到峰下,恨恨道:“最好她此刻就在峰上,一盅过去砸破她脑袋才好!” 唐天祺笑道:“她的身手敏捷得很,便是在峰下,只怕也砸不着。白白可惜了那只银盅子,若山里的猎人樵夫捡到了,说不准会拿去换怡红院一夕香梦。” 那参汤却是热热的,熨得胃肠一阵暖和,连手足也似有了些暖意。 唐天霄知他一心开解自己,拍拍他的肩,叹道:“朕知道你是把朕当亲哥哥看待的。便是……便是天重,你也未必真的那样恨他。只怪那些夙世恩怨难解,误了他,也险些害死朕。” 唐天重与唐天祺俱是摄政王唐承朔之子,唐天重之母好妒,虐杀唐天祺之母;又因摄政王和宣太后的私情想杀宣太后,却反被宣太后母子除去。 两人均不忘杀母之仇,一个掀起了康侯之乱,战火连天,一个却与亲兄虚与委蛇,最后关头联合堂兄反戈一击,以致唐天重大败,不得不远走花琉,另谋出路。 若细论起来,唐天重威凛重义,唐天霄潇洒随性,唐天祺温和乖觉,这三兄弟的脾性本该十分投合才是。 但有时候,性情相投并不意味着两个人就能成为知交,尤其是在牵一发而动全身的权势争斗里,稍不留心,便不得不你死我活。 唐天祺给他提起,倒是真的伤感起来,叹道:“或许我也算是报了仇了。可有时想起他对我的情分,又觉得寝食难安。我曾害他和清妩失去了孩子,总想着这几年那些姬妾老是保不住胎儿,会不会是因为报应。” 唐天霄道:“你又胡说了。论起行事狠辣,你如何及得上朕?如果朕愿意,朕那些后宫随时能给朕生上十个八个皇子公主,何况是你?” 他望着乌黑的天穹间格外清明的星子,却忽然顿了顿,自语道:“不会这丫头便是朕的报应吧?真真快把朕折腾死了!” 唐天祺怔了怔,笑道:“怎么会呢?我瞧着她这性情爽直可爱得很,多半是临时出了点什么意外而已。就你疑她,一直猜忌她在和北赫人联手骗你,自己想不开罢了!” 唐天霄怔忡片刻,忽冷笑道:“便是骗朕,又怎样?朕既然已经站在这大周的最高处,该做的事,总还是要做的。只是朕必不饶她!” 他愤愤说完,转身往帐篷走去。 快到帐篷时,才略顿身,疲倦道:“朕休息片刻,才好……想想怎么整治她。你在外守着,有什么消息立刻告诉朕。” “是!” 唐天祺答应着,却抬头望了望天色。 这么晚了,今天应该不会有动静了吧? ------------------------------------------------- 唐天霄身心俱乏,入睡颇快,但睡得并不安稳。 朦胧间,又是可浅媚妖娆如蛇的身躯缠过来,却笑容清澈。 “清妩姐姐教了我一支《薄媚》,叫我远离家国是非,以求岁月静好,一世安然。” 他迷糊中答道:“我也盼你远离家国是非。我愿和你同求岁月静好,一世安然。” 可浅媚却似未听到他说话,继续叹道:“《薄媚》讲的是越王用美人西子施展美人计复仇之事。吴灭越兴,西子被目以妖类,殒于鲛绡之下。” 他说:“史载,西子心仪的似乎是越国的一位大臣,可在吴十年,却爱上了吴王。” 她便捧着他的脸笑道:“换了我也得爱上吴王,听说他和你一般的风度潇洒,很有几分美色!” “于是呢?” “于是我不听母后的了,我不想迷惑你让大周大乱,我只想两国安泰,所有在意我的人,我在意的人,都不用担心随时丧命,朝不保夕。” 她欢悦地格格笑着,将他压倒在地上,亲着他,去解他的衣带。 唐天霄心舒神畅,正缠绵之际,却惊慌地蹬起了腿,叫道:“死丫头,别再想着作弄我!” 恍惚间,他似乎在肮脏不堪的干草上,有小小的生物一只接一只爬上他的头发;又似乎被哄到了小舟上,她晃动着船,看着他晕眩得站不起声,得意地格格笑着…… ------------------------------------------------- 唐天霄惊醒,慌忙坐起时,却身上帐篷内的锦褥上卧着,耳边却还是那丫头促狭得意的笑声。 他定定神,那笑声才渐渐地逝去了,周遭一片平静,显然情势并未有变化。 可他为什么会突然做起了这个梦? 梦中的有些话,分明他们在大理寺大牢中互剖心迹时说过的。 那时,他终于确定他可以无所顾忌地去喜欢她。只因她说,她不会让他的大周大乱,只求两国安泰,岁月静好。 他的背脊上忽然冒出了汗意,隐约有些完全不同的想法春笋般窜了出来,尖尖的,扎得心头阵阵疼痛。 她是北赫的公主,却没听北赫太后的安排,全心投向他的怀抱,当真一点问题都没有吗? 他也曾偶尔想过,却不认为需要为此事考虑太多。横竖大周强大,北赫式微,她已是他的淑妃,他有足够的实力保住她并保护她。便是北赫不悦,如果不想赔了夫人又折兵,便只能打落门牙和血吞,默认这桩弄假成真的和亲。 但可浅媚来自北赫,便是下了决心,会不会因此觉得她自己对不住那些对她寄予厚道的北赫亲友? 而她那些北赫的“亲人”,发现这颗棋子忽然自己会动了,会不会恼羞成怒? 她根本不是李太后的亲生女儿,甚至很可能连可烛部的公主都不是。 卸去了那点利用价值,她在北赫真的有知疼着热的人吗? 唐天霄忽然发现,其实他并没有下过工夫去了解她的过去。他根本不知道北赫把她当作亲人的家人到底有哪些。 他只知道,可浅媚行事泼辣,任性不羁。 她怀念着北赫人对她的好,把很多人当作了亲人或好友,从不认为那些人有一天会翻脸不认人,也从不认为自己真心喜欢大周皇帝和有心狐媚大周皇帝一样危险,——甚至致命。 他喘不过气,猛地跳起身来,奔出帐篷。 ------------------------------------------------- 唐天祺很是尽忠职守地守在外面,见他奔出,愕然道:“皇上,怎么不再睡一会儿?早着呢,这会儿还没到四更天。” 唐天霄急促吩咐道:“快,传令下去,禁卫军即刻撤兵回京,留下暗卫潜伏候命就好!” 唐天祺应着,叫来传令兵急急吩咐了,又纳闷道:“皇上,这……这又是怎么回事?” 唐天霄擦着额上的汗,低声道:“天祺,只怕……只怕你说对了。一旦面临大事,朕总在防范他人,很少设身处地为人着想。只怕……只怕朕害了她了!” 而不是他原来想象的,她辜负了他。 唐天祺见他神色不好,忙扶他进了帐篷,让侍从点了灯烛,找水来给唐天霄喝时,山道处又传来匆促的脚步声。 卓锐捧着一只扁长木匣,一脸凝重地奔了过来,回禀道:“皇上,刚山下落单的禁卫军又接到密林中掷出的木匣,急着通知同伴去追击时,已经来不及了。扔出木匣的应该是个身手高明的男子,他还传了一句话。” “什么话?” “说这木匣需呈交大周皇帝陛下御览,旁人看了,免不了杀身之祸。” 卓锐呈上木匣,却疑惑道:“匣内之物似乎很轻,不晓得会不会另有机关。” 唐天霄伸手去取时,唐天祺一把抢过,道:“什么杀身之祸?我先看看吧!” 唐天霄知他怕有机关伤着自己,忙道:“小心!” 而唐天祺已将匣子背着自己打开,看看无甚动静,这才转过匣子,大开着放到案上。 的确没多少东西。 最上面,是一封未缄口的信,下面则是件满是血污的破碎衣裳。 唐天霄一见,便认出是可浅媚失踪时所着衣物,忙拎起看时,遍是撕破和鞭子抽打出的破洞,零落得几乎不能蔽体。 再下面,居然还有一件肚兜,除了血腥气,另有某种属于男人的异味飘出。 那样的私物,旁人自是不敢看,侍从固然悄悄退出帐篷,连卓锐都退到帐篷门帘处,低了头不吱声。 那肚兜更是满是血渍,几乎辨不出原来浅紫的底色,倒是一对眼熟的鸳鸯依然在新鲜的血污中游得欢畅。 肚兜的下端,除了血渍,另有大片湿淋淋的黏腻之物沾染得四处都是。 唐天霄、唐天祺俱是早历男女之事的,只看一眼便晓得了那是什么,顿时头皮发麻,连心都寒了起来。 唐天祺不敢和呆若木鸡的唐天霄求证这些是不是都是可浅媚衣物,别过脸将信封打开,抽出看时,却只一行字。 他轻声念道:“滋味甚佳。明日当侍之以梳洗。” 唐天霄蓦地怒吼:“闭嘴!” 唐天祺一吓,忙把信笺扔到桌上,再不敢说一句话。 许久,唐天霄踉跄退了一步,无力地跌坐在地,拿手抵着额低低喊道:“天哪,浅媚……她究竟遇到了什么?朕……朕都不舍得弹她一指甲,唯恐她不快活……” 唐天祺犹豫道:“现在……还要不要继续撤兵?难道真让那些北赫人带走她?” ================================================= 第128章 唐天霄低着眸问道:“明日侍之以梳洗,什么意思?” 唐天霄只觉脑壳阵阵疼痛,瞥着那张信笺皱眉,显然也是不解。 唐天祺道:“莫不是觉得没欺负够,梳洗清爽了再欺负?” 唐天霄骤然抬头,挑起的凤眸有薄刃的刺骨寒意,竟像要把他生生地刺个透心凉。 “并不是我的意思。” 唐天祺硬着头皮道,“不然……这句话还能怎么解释?” “那……也比死了强。” 唐天霄哼了一声,慢慢揪紧那张信笺,重重地揉捏成团,眼睛却红了,竟分不出是因为怒气还是柔情。 他低低道:“便是离开荆山,他们也休想回到北赫!朕一定将她带回朕身边!” 她的性情敞朗,并没有中原大家闺秀的三贞九烈,即便给人凌.辱了,若他将她救出来,如先前那般待她,自然会慢慢好起来。 他将信笺掷开,慢慢道:“继续撤兵,但从此地直到北赫各处要道均需布下天罗地网,严密监视。朕便不信,他们带着浅媚能飞到北赫去!” 这里是大周的天下,他该有能力让这些人插翅难飞。 何况可浅媚也从不是那样驯服的人,若给用强带往北赫,不知该怎样一路挣扎,总会有线索留下。 可他还没来得及细细盘算,便见卓锐白了脸,几度欲要上前,却又犹豫地站住脚,一副欲言又止、待说不说的模样。 他头晕心烦,却还能忍住不适问道:“卓锐,你想说什么?” 卓锐脸色更白,忽然跪上禀道:“皇上、侯爷均是尊贵之人,只怕不曾听说过各处衙门审理重案时所用的那些刑罚。” 唐天霄、唐天祺俱是不解,他为什么在这时候提起这个。 卓锐深吸一口气,才有勇气说道:“其中有一种刑罚,其狠毒不下于凌迟,便是……梳洗。” 唐天祺愕然:“刑罚?梳洗?” 卓锐低头道:“对。梳洗,是把犯人去衣后捆在铁板上,以沸水浇上数遍,再以铁刷去抓刷皮肉,刷去一层,再浇沸水,再刷……直至血肉尽去,露出白骨内脏……遇到狠的,预先给犯人灌下参汤,全身外部血肉尽去,人还活着……” 仿佛山风忽然透过帐篷钻入骨髓,恻恻的阴冷之气银针般扎了过来,却觉不出痛来,只是一味地麻痹着,全身的汗毛无一例外地森森竖起。 有半晌工夫,连几人的呼吸都听不到。 “我们大周,也有这种刑罚?” 唐天霄的声音异常的尖锐,尖得变了调,像被看不见的铁锤捶得失去了方向。 卓锐答道:“有。大周延用前朝律法,如凌迟、梳洗、剥皮之类的酷刑都未废除。只是皇上仁德,这些刑罚从来没有使用过。” “然后呢?” 唐天霄忍着牙齿的格格颤抖,冷冷道,“有人打算在朕的淑妃身上开个先例?” 卓锐伏在地上,手指已禁不住用力抠向地面坚硬的山石,低声道:“皇上,须尽快设法,万万不能让他们用刑!这刑法,只要一用上,人的肌肤尽落,便是救下来,也……也绝难存活……” 唐天祺已急得一脸紫涨,问道:“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她?就因为我们没有及时撤军?就……就用这样毒辣的手段?杀人不过头点地,北赫来的都是些什么人?真敢这样对待他们自己的公主?” 唐天霄忽道:“如果,她根本不是他们的公主呢?” 唐天祺怔住。 唐天霄面色雪白,轻轻道:“她不是他们的公主,却还是朕的淑妃!传旨,火速撤兵!他们不是要走吗?让他们走,还不行吗?还不行吗?” 最后一声,却转作了凄厉的咆哮,拖着微微的哽声。 一道亮烈耀眼的光束闪过,只听“砰”地一声,特地从山下搬上来的精巧案几已被他的龙吟剑斩作两截,木屑四飞。 木匣连同送过来的污.秽衣衫和肚.兜掉落地上,肮脏破碎,腌臜不堪,怎么也没办法和那个巧笑倩兮的明丽女子联系起来。 红烛摇影,薄帷纱帐,浅紫色的肚兜在他掌中温柔滑落,那对交颈的鸳鸯仿佛在昵喃细语,窃窃低笑…… 碧天流光,山林曳翠,她笑意轻盈,着了一身快要融入山色中的清爽翠衣在前方灵动地飞奔着,浅浅的一抹,时隐时现…… 却如此清晰地镌在心间,牵引着他的目光,牵引着他的思绪,于不知不觉间…… 他头疼欲裂。 外面又传来杂沓的脚步声。 见有人在往内探着,又不敢进来,唐天祺看一眼坐在席上紧抱着头部的唐天霄,急急走了出去。 来的却是禁卫军的一个统领,身后跟着几名禁卫军,却押着个粗衣布服的山野村妇。 他忙低声喝问:“什么事?” 那统领忙上前答道:“刚我们正要撤军时,这个女人忽然冲过来,咿咿哑哑也说不清楚,只是指着山顶的王旗,看样子是想见皇上。” “说不清话?” “她的舌头给人割了,好像是刚刚割的。” 近年家国安泰,虽说不上路不拾遗,但凶杀抢劫的案子已经极少。 荆山地处京畿,民风也算淳朴,这两日又是漫山遍野的禁卫军,怎么可能有村妇平白给人割了舌头? ================================================= 第129章 唐天祺皱眉留心看时,这村妇三十多岁年纪,生得牛高马大,眉眼深邃,看来甚是健壮,却不时拿手里的帕子揉着眼睛,看着竟是眼泪汪汪的模样。 他问道:“你想见皇上?” 村妇眼睛里立刻闪过迫切的希冀,连连点头。 唐天祺看一眼沉寂如死的帐篷,料得唐天霄不是听不到外面的动静,只是心倦体乏,不想出来罢了。 于是他向那村妇温和道:“我是成安侯唐天祺,当今圣上的堂弟,有什么事和我说也是一样。” 村妇立即摇头,手指只指向天空的王旗,以示一定要见到唐天霄。 唐天祺道:“皇上正在休息,只怕没空见你。” 那村妇急得涨红了脸,啊啊啊地沙哑叫唤着,弯腰在灌木丛中做出苦苦寻觅的动作神情。 唐天祺看明白了,却不敢轻易相信,只犹疑道:“你有我们要找的人消息?” 村妇立刻站直身,啊啊地点着头。 唐天祺紧跟着确认:“你知道她在哪里?” 村妇点头,嘴里含糊地“说”着什么,声音变得又短促又急切,早牵着断舌处的伤口,说了几句,便不得不低下头,吐出一口接一口的血沫,已疼得泪水直掉,却兀自去抓了唐天祺的衣襟,指指自己的心口,又指指东南的某个方向。 唐天祺一眼看去,月色泠泠,风过萧萧,山色晦暗,林影憧憧,哪里看得出什么来? ------------------------------------------------- 这时帐篷里忽然有了动静。 唐天霄弓着腰从帐篷里钻出,立在帐篷前,盯着这村妇问:“你知道可浅媚的下落?” 村妇打量着他,眼神闪烁,惊疑不定。 唐天祺道:“这便是当今圣上。” 此时唐天霄依然是一袭便衣,散着长发,抿紧的唇如薄薄的刀锋,眉宇间却还有未及褪去的虚弱,精神甚是萎蘼,哪里还有大周天子传说中谈吐风流意气风发的气象? 他慢慢走过来,向村妇说道:“朕就是嘉和帝唐天霄,可浅媚的夫婿。” 村妇眉眼振动,向他走近一步。 唐天祺向带她过来的统领看了一眼,那统领会意,低声道:“已搜查过,并未携带武器,也未发现可疑之物。” 唐天祺略略放心,紧跟在村妇身后,唯恐她有所异动。 那村妇怔怔地望着唐天霄,忽然啊地惨叫一声,扑通跪倒在地,把手中捏着的擦鼻涕眼泪和嘴角鲜血的帕子呈到他跟前。 禁卫军忙乱之际,依然找了浆洗的妇人来细细搜了她全身,却没想到她竟把最重要的东西放在了最显眼的地方。 谁又想到,给她捏皱成一团满是污物的肮脏帕子,竟藏有玄机! 唐天霄捏过一角,慢慢把它摊开。 陈旧的帕子上,斑斑点点的血迹中,有血书的四个字:“天霄救我。” 可浅媚喜武厌文,一向懒得练字,偶尔留下一张半张“墨宝”,唐天霄便格外关注,深知她的书法也该是名家所授,笔法虽稚嫩,写得却不差,颇几分大家风范。 如今这些字迹有些洇开,后面三个字只能勉强识得出字体的形状,但“天”字尚算清晰,分明就是她的风格。 他屏住呼吸,望着这村妇平凡的面孔,好容易才能压了心底起伏,抬眸慢慢问道:“她在哪里?现在怎样了?” 村妇眼泪便又下来了,指指东方,又用手在自己脖子下作了个切割的动作。 含义简单明了。 天明的时候,有人要杀她。 正和警告的信笺上所提的“明日当侍之以梳洗”相符。 唐天霄眯着凤眸,道:“朕已撤兵,他们还要对浅媚下手?” 村妇茫然。 但她既然敢为可浅媚冒死送信求救,还给人割了舌头,显然不会是普通村妇;若从她异常高大的身形来判断,多半是个能听得懂中原话语的北赫人,绝不会对那些暗处的北赫人行动一无所知。 他便再问:“他们向浅媚下手,是不是因为围山的禁卫军迟迟未撤?” 村妇很快摇头。 “那是为什么?”唐天祺也忍不住疑惑了,“我们大周的淑妃,不就是你们北赫的公主吗?” 村妇思索片刻,又“噢噢”地比划起来,却是把双手在胸前合起,然后交叉伸往相反的方向。 “南辕北辙?” 唐天祺还是不解。 唐天霄却懂了,问:“浅媚违背了那些人的意思,和他们走了完全不同的路,所以有人要杀她?” 村妇眼睛立刻亮了,连连点头,拽过唐天霄衣袖便往前拉去,一脸的惶急不安,迫不及待。 唐天祺忙拦住,低声道:“皇上,小心有诈!” 唐天霄看了一眼东方,问:“你想你三妹被人梳洗?” 唐天祺也注意到天边渐渐掀起的一抹清光,立时惊悚,轻声道:“那皇上先过去拖延片刻,我立刻带人去接应。” 峰顶虽有禁卫军驻扎,但唐天霄想快速救人,除了随身的近卫,便只能依赖此刻大多还潜在山中各处的暗卫。 即便唐天祺不明所以,也已看出这村妇的意思。 对手的确想借可浅媚逼唐天霄退兵,以便尽快撤离险地;但他们似乎根本没打算让可浅媚活着。 叫他们备感窝囊的是,对手根本不曾说过撤兵便确保可浅媚安全离去,他们却不得不先行撤兵。 这场较量,赌的不是实力,而是可资利用的筹码在各自心里的分量。 唐天霄认了真,便已输了先机,注定处处受制,着着被动。 ================================================= 第130章 唐天霄带了十余名身手高明的近卫,跟着那村妇沿着山路一阵急奔。 眼见天边的朝霞渐渐隐去,阳光由殷红转作灿亮,他们已穿过两道峡谷,赶到一处并不十分隐蔽的山坡。 村妇极小心,指了指山腰那座隐约可见的破庙,带他们穿过密簇的丛林,从侧边抄了上去。 看看前面已是用土方和山石堆成的破落围墙,村妇跑到一处低洼凹下处,抱过一捆显然早已准备好的柴火,走到唐天霄跟前,向上指了指,又取出个火折子晃了晃。 唐天霄点头道:“你要上去看动静,然后在可以行动时点火或放烟气为号?” 村妇面露喜色,连连点头。 唐天霄道:“那你去吧,这边等你信号便是。若是救下淑妃,她愿意给你什么,朕便给你什么。” 村妇却摇头,粗犷深邃的棱角闪过温柔。她又指指上面,做出一个怀抱婴儿的动作。 “你抱过她?在她小时候?” 村妇点头,已是一脸的心疼,然后指指唐天霄心口,再指指上面的破庙,黑黑的眼睛里满是希冀。 唐天霄道:“要朕待她好吗?放心,她视朕如夫婿,朕也必待她如爱妻。” 村妇便欢喜,背过那柴火,弓腰钻入林中,片刻之后,便出现在庙前那条窄陡的山路上。 唐天霄等悄悄转上前观望时,却见庙里钻出个黑衣人,咕哝着骂了两句什么,侧身让她走了进去。 他骂的话,唐天霄却是一字也听不懂。 他问紧随身侧贴身保护的卓锐:“北赫话?” “是。” “说的什么?” “说……快去多多地烧水,要侍侯那叛徒梳洗。弟兄们忙了一夜,也得好好洗个澡。” 身后的陈材悻然道:“一大早洗什么澡?洗干净了好让我们送他们上路?” 卓锐忙向他使眼色制止时,唐天霄的目光已冷冷地横了过来,灼红如烧亮的刀,像要把他活活钉死在山岩之上。 他打了个寒噤,没敢说话,直到唐天霄的注意力转回破庙中,他才低声问卓锐:“我说错话了吗?” 卓锐咬牙道:“你不说话行吗?” 陈材凌晨时分在峰顶附近巡守,回来时却未及看到那些不雅之物;卓锐看到了,却宁愿自己也没看到。 最可怜的是唐天霄,想假装没看到也不行。 如果可浅媚承受了那些屈辱,无疑,他必须和她一起去承担,除非他不打算和她共度一生。 他出神地望着那间破庙,幽冷幽冷地说道:“浅媚……真的就在这庙宇之中吗?” 卓锐无从回答,只道:“此庙也曾搜查过两遍,当时并未发现动静。莫非原本就藏在附近,昨日禁卫军撤到山下后又转到这庙中来了?” 唐天霄定定心神,再细打量那庙宇,却是连着的三间大殿,很是高大,却不知经历了多少年月,一侧已经倾欹了大半,中间和另一侧屋顶也塌陷变形,墙基却有半人高,是青石所砌,并无倒榻之象。 门前那几根梁柱也不晓得是什么木料所制,同样半点不见腐朽。 再看山墙时,上方用的是普通山石草草堆叠,下面台基却是规整坚硬的青条石所筑,建得严丝合缝,一看便不是出自一般匠人,却已满是苍苔深深了。 他问:“这里不是很多年前便划作南朝禁地了吗?便是后来准许山民进来狩猎,也没道理准许那些山民光明正大建这么大一座庙宇在这里吧?” 卓锐也注意到了这庙宇的异常,思索道:“这荆山原名相山,四百多年前,当瑞都还叫宁都的时候,魏太宗拓跋顼游此山,不知为何感慨说,常人只求封侯拜相、称王称帝,其实哪里懂得荆钗布衣携手一生的快活?因此把相山改作了荆山,而此山那时候便划入皇家苑囿,不许常人随意进山。这般推算,这庙宇多半那时候便有了,到封了山断了香火,这才冷落下去。时日久了,估计也就成了山民们进山后的临时落脚之处了吧?” 所以庙后的屋宇都已倒塌无踪,只有前面的几间还在修修补补,勉强可以容身。 “拓跋顼……就是那个在一统天下十年后忽然下落不明的魏太宗?” 这天下,素来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四百年前,魏太宗拓跋顼继承其兄遗业,铁骑踏遍天下,结束了历时百余年的天下大分局面;三百多年后,天下再度大乱,南北对峙数十年,也是到唐天霄继位快十年时方才得以一统。 唐天霄虽不曾亲手去统一这乱世,也没有拓跋顼那样驰骋沙场声震天下的赫赫威名,却的确是四百年来第二个收拾乱世一统天下的君主,因此读史书时对这位魏太宗曾格外留意。 但这样的民间传说,正史上却是从不曾记载的。 卓锐见他感兴趣,继续说道:“对,就是魏太宗。他的下落也的确蹊跷,有人传说他被暗杀了,有人传说他出家了,也有人说他携了一名女子浪迹天涯去了,接受禅位的魏高宗找了三年没找到,也未再继续追查他的踪迹。那样的一代霸主,最后的结局竟成了千古之谜。” “称王称帝不如荆钗布衣携手一生?” 唐天霄微一怅惘,“其实……也有点道理。不想这位铁血帝王竟是这样的性情中人。” ================================================= 第131章 “隔了太多年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南朝哪位文人雅士闲得无聊附会出的典故,总是无法考证,皇上不必放在心上。” “朕自是不会把他的看法放在心上。” 他只需把可浅媚放在心上便已够了,而可浅媚显然从不曾考虑过她的夫婿当个风流帝王好,还是当个布衣隐士好。 至于自己是荆钗银钗,还是玉钗珠钗,她似乎也没觉得会有多少差别。 唐天霄有点安慰,然后眯着眼,望着那破庙,忽然弹跳而起,道:“动手!” ------------------------------------------------- 左侧那间偏殿忽然有烟气冒出,很浓,伴着几个男子呛咳着的怒骂叱喝。 村妇背进殿内的柴火很干燥,不应该有多大的烟气,除非她故意将柴火弄湿。 山中忽然冒起的烟气很容易引起对手注意,北赫人的恐慌怒叱便也是意料中事。 趁着他们混乱之时,唐天霄已带人径自冲了过去。 他们人影甫现,庙前本来安静的灌木丛忽然摇动,却是七八名黑衣高手一齐跃出,迅速出手相拦。 他们所用的刀比一般的单刀宏阔,刀法纵横,大开大阖,下手狠辣迅捷,亦是北赫的风格。 唐天霄等刚到不久,唐天祺去预备援兵,一时未至,好在卓锐一路召唤山中所潜暗卫相随,此时见唐天霄动手,立时上前帮忙,却把那些人尽数截去,由着唐天霄带着三五名近卫直冲入庙中。卓锐等又截住殿内冲出的数名黑衣人,唐天霄遂转瞬冲到偏殿之内。 燃烧着的湿木柴被踢得四处都是,烟气腾腾,呛得人睁不开眼。 唐天霄勉强环顾,并不见可浅媚,只有那村妇瑟瑟地缩在墙角。 他跑过去,一把将她拽起,问道:“浅媚呢?” 村妇呛咳着的嘴角尽是血沫,定睛看清眼前是唐天霄,立刻大叫着,不顾脚下的火已把裙角燎得焦黑,拉着他飞奔到墙边,拿手去掰青石墙上一处圆形石雕。 唐天霄仔细看那石雕,却是一惊。 虽已年久磨损,突出的龙头部分已有大半被折断,他还分辨得出,雕的竟然是蟠龙图案,历来只有皇室才能用的蟠龙图案。 村妇奋勇掰着的,正是龙头的部位。但龙头已断,彼处只余了一点微凸的石块,极难借力。村妇涨得满脸通红,竟丝毫也不动弹,急得啊啊大叫着,一边拉唐天霄的手去帮忙,一边用手指向一处墙角。 地上铺墁的亦是大块的青石,经了这么多年,居然大多完整。而村妇所指的那处墙角,青石虽完整,却磨损得比别处要平滑不少,也干净不少。 那样的墙角,本该没有多少机会被人踩踏。 唐天霄心念动处,一手持龙吟剑护住自己要害,一手搭上那断了的龙头部分,使力压下。 龙头处缓缓移动之时,只闻隆隆声响,那处墙角部位的一截青石墙面忽然陷落,露出了一段漫着湿气的青石台阶,一直往下延伸着,通往黑黢黢的不知什么地方。 怪不得再多的禁卫军找不出几十个大活人,原来却有这样的机关! 村妇面露惊喜,向那里指指戳戳,显然是说可浅媚在里面了。 唐天霄俯身往内探了探,依然只看到漆黑一片,顿时踌躇。 卓锐和一名近卫且打且冲奔了进来,往那洞口看一眼,已在高声提醒:“皇上,小心陷阱!” 唐天霄问那村妇:“除了浅媚,里面还有没有别人?” 村妇摇头,又伸手拉他进去。 未知深浅,唐天霄却不敢冒然行事。没见到人影,先把自己陷入不测之地,太不明智。 于是,他沉吟着说道:“既然暂时无人会伤她,待朕先清理完外面的敌人罢!” 村妇闻言,也不勉强,自己一弯腰,手足并用地爬下那黑黢黢的洞里了。 唐天霄见她进去了,心底也说不出是稍感安慰,还是更加不安,只是莫名地便有了冲动,冲动得只想和这村妇一样,无顾忌无理智地冲进去…… 找到她,把她抱在怀里,再不放开…… ------------------------------------------------ 这时,偏殿本来破落腐蠹的窗扇被人击破,又是几个黑衣人跃入,却是直奔唐天霄,径下杀手。 唐天霄再也无从选择,扬剑御敌。 他地位虽尊,武艺却从不曾放下,虽是以寡敌众,一时也未落于下风;片刻之后,近卫和暗卫已舍命冲来相护,替他分去压力,更是自保有余。 这时只闻一声鹰唳,忙抬眸时,可浅媚失踪之时出现的黑鹰再次从这间破庙的窗扇掠过,不待他人攻击,便又高高飞起,又是一声鹰唳,再不知在传递着什么信息。 唳声刚落,外面便有北赫人在高声喝令着什么,紧接着偏殿内的两个黑衣人从打斗中分出身来,迅速弓腰进入秘密台阶,径往下冲去。 卓锐已在叫道:“成安侯快到了,他们要杀了人质撤退!” 唐天霄大惊,再也顾不得缠斗,用尽全力逼退眼前的敌人,飞快奔往秘道。 卓锐失声道:“皇上,危险!让臣进去!” 可他正给几个人紧迫到稍远的位置,一时竟无法去拉住唐天霄。 唐天霄心下忐忑,也自小心,但顺着石阶走了几步,便听那村妇一声惨叫,抬眼看时,下方的秘室却已点了盏小小的油灯,尚能视物,却正见一黑衣人横剑劈向那村妇,正将她头颅削下,骨碌碌地飞落到台阶下。 ================================================= 第132章 而秘室中央,却有块长方形的岩石,一名女子俯卧于上,四肢俱被铁链扣紧,娇小的身躯仅着了褴褛小衣,遍身血污,头发散乱垂着,一直拖沓到地面,看不清面容,甚至看不出是死是活。 唐天霄高叫道:“浅媚!” 那女子仿佛动了一动,而刚把村妇除去的黑衣人已发现唐天霄进来,眼睛里立刻闪过鹰隼般的利芒。 他的刀锋一转,凛凛光色,腾腾杀机,已直逼向岩石上的女子。 唐天霄失声道:“住手!” 他再也顾不得细看周围动静,飞身往下奔去援救。 刚奔出两步,忽听身后有人急急地尖声叫道:“天霄,危险!” 虽已尖利急促得变了调,唐天霄还是立刻听出,那是可浅媚的声音! 他顿下身,望了一眼前方岌岌可危的女子,不可置信地转过头。 半人高的密道口,大块青石正缓缓自地面往上阖起,逐渐缩短的长方形天光里,是可浅媚一脸焦急的面颊。 密室门正在关起! 是内外的嘈杂打斗声掩盖了隆隆的机关转动声! 可他便是这时候冲上去,也已经来不及从那越来越窄的天光中逃脱。 他不清楚秘室内有没有自内而外开启秘室门的机关,但卓锐等人必定看到过他和村妇转动那龙头。 他是不是应该先行留在秘室中等待他们从外面救援他出去? 便是洞中有敌人,一时也应该伤不了他。 ------------------------------------------------ 他的脑中电光石火般闪过这些念头时,脚下步伐却因着秘门前的那张脸而向阶上走出几步。 可浅媚却远比他想象得惊慌,几乎是嘶喊着叫道:“快出来!” 话出口的同时,她的身体往前一探,竟伏在那正上升的青石之上,甩手飞出一条长鞭,迅速缠住离秘门尚有一段距离的唐天霄,用力往外拽起。 唐天霄大惊,由不得多想,顺着她鞭子的力道,运气全力向外飞出。 他不晓得自己还来不来得及在青石阖起之前冲出,但他已一眼看出,可浅媚是铁了心要立刻将他拉出去,若他不顺着可浅媚的力道撤出,她定会给那往上阖起的青石拦腰压作两截。 他想,她一定疯了。 而他,是不是也疯了? 难道打算两人一起给这青石压死了,好做一对同生共死的好鸳鸯? 可惜他后悔也来不及了。 身体飞到那片天光之中时,他已感觉出那向上的青石正不疾不徐地从他眼前窜过,差点没撞到他鼻子; 然后,是胸腹开始承受压力…… 连冷汗都没来得及冒,身材娇小的可浅媚已从洞口钻中,抓过他的身体猛地一拽。 只闻“哧啦”一声,似有什么撕裂,而他的压力蓦地一松,身体已顺着可浅媚拉的方向飞了出去。 而可浅媚紧紧抱着他,自然也和他一起摔了出去,却给他压在身上,疼得呻.吟着按住腰,却勉强爬起身,又来拽他。 唐天霄抬眼看了一眼那秘室入口,已是后怕。 他衣襟被石上的缺口刮住,人虽脱身,大片的布料却给扯裂下来,此时正悬在那看着严丝合缝的砖墙之中,倒像有什么人给压在了砖墙中一般,看来诡异可怖。 稍慢一瞬,他一定真的给压在里面,死得很难看了。 ------------------------------------------------- 可他还没来得及怪可浅媚卤莽,可浅媚已将他拖起往窗边飞奔。 同时,她向屋内的人高叫道:“快走,有炸药!” 而那些黑衣人得了撤令后,即便给困着来不及逃走,大多已把战场拉到了庙外,此刻这屋中竟只剩下了随着唐天霄前来的几名近卫守着,听得可浅媚叫唤,忙各自从四处破落的窗扇间往外跃去。 唐天霄气息未匀,却给可浅媚连拖带拽跑到窗边,匆匆跳出,给她拉着往外面飞奔时,身后蓦地如惊雷劈过,地动山摇,江河变色。 迅猛而炙热的气流猛地卷出,激流般汹涌,闪电般敲扑过来。 两人的惊呼淹没于惊雷滚滚般的爆炸声中,身体已失了重般远远飞出,却是一头栽下山坡,重重地穿过林梢,跌落到草丛中。 明明唐天霄的躯体要沉重许多,但可浅媚不知什么时候把他抱得极紧,落下地时居然又是可浅媚先着地,除了下坠的力道,更加上了唐天霄的重量。 她闷哼一声,却是连推开他的力道也没有了。 唐天霄忙自她身上爬起,抬眼看那破庙时,转瞬之间已被夷作废墟,连那兀立了不知多少年的梁柱都已淹没在腾腾烈焰之中。 原来,把他诱入密室只是第一步,真正的杀着竟是炸药! 那进入密室的人根本就是死士,必是一待他进去就引燃了炸药,务要在第一时间便抓住时机将他置于死地! 可浅媚没有疯。 若他没能抓住最后的时刻逃出,此刻已粉身碎骨! 尚在惊怔之时,有人捏过他的胳膊,又仓皇地抚摸着他的腰腿。 一低头,可浅媚迷离着双眼抓摸着他,然后松了口气,无力地耷下手来,庆幸般说道:“还好……你没事……” 话没说完,却连身体耷拉了,顺着他的胳膊软软伏下,竟是晕了过去。 “浅媚!” 第133章 他忙将她抱起,急急检查时,总算和他一样手足齐全,虽有皮肤几处蹭破了,到底是外伤,想来并无大碍。只是浑身汗水淋漓,小衣都已湿透,想来她不知怎样紧赶慢赶冲过来相救,早已气虚力短,又连着两次给重重的下坠力道撞着,再也缓不过气来了。 同时,他也已留心到,可浅媚内外所穿的,俱是普通的细布衣衫,连脚上都是一双半旧的布鞋,连朵花都没绣。 她的鞭子到两人落地时方才松手,此时他捡起看时,却和她原来所用的长鞭一模一样,连蟒皮花纹都极相似,但明显是根新鞭,也许从来不曾用过,才会连一丝磨损的伤痕也看不出来。 他掌心有汗,不由将那长鞭捏得紧了。 ------------------------------------------------- 此时,庙前逃出的近卫已从逃出生天的庆幸中转入另一团慌乱中。 “皇上!皇上!” 他们已不晓得该对着燃烧的破庙还是破庙下的山坡喊人,连素来镇定的卓锐都已像没头苍蝇般惊慌失措。 混乱之中,分明已有数名近卫在爆炸声中葬身火海,还有被气流卷出的近卫正倒在地上捂着伤处呻吟,谁也不能确定唐天霄是否已从这威力惊人的爆炸里安然撤退。 唐天霄抱着可浅媚站起,有片刻的工夫没有回应他们的呼唤。 如果他出了事,大乱的岂止他的近卫? 连同整个周廷,乃至整个大周天下,都该陷入不可估量的混乱之中了吧? 很多棋局,刚刚布好,还没来得及下棋子,便失去了暗掌乾坤的棋手…… 本来的妙棋,只让这天下成为一团乱局! 他阴沉了脸,却把怀里的女子抱得紧了紧,才缓步自林中走出,应道:“勿需惊慌,朕在这里。” 近卫们松了口气,正要迎上前时,唐天祺已率着刚召来的一批暗卫赶到,将四周一打量,忙让人去救治伤员,自己迎向唐天霄,问道:“皇上,出了什么事?” 唐天霄低头瞧瞧怀中不省人事的女子,寒声道:“朕也想知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他抬眼,那群北赫人趁着爆炸后的混乱已跑得无影无踪,不觉咬牙。 他搂紧可浅媚,吩咐道:“立刻封山!同时封锁通往北赫所有要道,见到北赫口音的人,一律扣押!不许跑了一个刺客!” 唐天祺闻言应了,即刻让人飞奔下山传讯,又让身边的暗卫行动,往刺客逃逸的大致方向追击而去。 唐天霄疲惫地吐了口气,抱了可浅媚便往山下行去。 唐天祺紧紧跟在他身后,看着可浅媚紧阖的双目,问道:“她没事罢?” 唐天霄往前行了好远,才轻声答道:“应该只是受了惊吓,也累坏了。幸好没事,不然……” 他没有说下去,往下奔走的脚步更快了。 ------------------------------------------------- 唐天霄并没有立刻回宫,而是临时休憩于荆山脚下一家富户匆匆腾出的宅院中。 早有禁卫军中的随军大夫赶过来,给可浅媚诊治了,果然说是疲累过度,并无大碍;同时还诊出她曾被人下过迷药,并且药性未曾完全散去,所以才昏睡着迟迟不醒。 这也与唐天霄心中的推断相差无己。 望着可浅媚苍白的面庞,他不晓得该为此烦愁还是欣喜。 两天来他固然睡不安席,她只怕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到底不曾叛他,也不曾如他恐惧的那般受尽污.辱和折磨,只是必也受了许多委屈。 她本就是略显尖瘦的瓜子脸,此刻瘦得下颔更尖了,腻白的肌肤并不匀净,微微泛着青,分明的病乏无力。 她的眉眼更是憔悴,他从未见过她这样眼圈发乌、连昏睡都蹙着眉的模样。 在他的记忆里,除非做了噩梦,她入睡的模样都该是安谧乖巧的。 即便大理寺牢狱中,她一身伤痛,满怀怨忿,他安抚了她,她照样恬静地在他怀中入睡,连梦都不曾做一个。倒是他,维持着同一个姿势搂她一整夜,胳膊酸疼得快要麻痹。 他不觉伸出手,轻轻地抚她的眉。 她并未惊醒,只是眉眼更显不安,微微地转动着头,像要摆脱他如此温柔小心触抚着她的手指。 “浅媚,浅媚!” 唐天霄低低地唤她,生怕声音大了,会惊吓到她。 可浅媚安静了片刻,终于睁开了眼眸。 慢慢转动着找回焦点,她看清了俯在她跟前温柔微笑的唐天霄。 她竟不曾流露出惊讶或欢喜,漆黑的瞳心很明显地收缩了一下,很快又闭上了眼。 唐天霄好气又好笑,拍拍她手背道:“浅媚,干嘛不看朕?难道不乐意回到朕身畔来?” 可浅媚闭着眼不说话。 唐天霄便望向一边等候的侍女,道:“药呢?” 外面早已备好,侍女忙端进来,送到他跟前,唐天霄接了,拉着可浅媚道:“起来,喝了药再睡。” 可浅媚依然犟着,紧绷了脸装死。 唐天霄道:“你不喝药,也得起身吃些东西吧?睡了这么久,折腾这么久,你不饿吗?” 可浅媚还是不动。 唐天霄便道:“你真不饿?朕可饿得厉害了。这鸡汤朕便喝光了,回头叫人另给你炖吧!” ================================================= 第134章 他说完这一句,便再也没有动静。 可浅媚只闻着阵阵浓郁的鸡汤香气扑鼻而来,而唐天霄再也不曾吱声,心下倒也迟疑起来,忍不住睁开眼,耳边已听得唐天霄“噗”地一声笑了。 他正坐在床边,手中端着满满一碗人参鸡汤,一见她睁眼,便将她一把拽起,道:“快喝汤,伺侯你喝完了,我也得喝一点儿去。” 她眼眶一热,再也不好继续装下去,身不由主地随着他手上的力道坐起身来,向周围打量时,却是一处收拾得甚是整洁的卧房,桌上另有一大钵冒着热气的鸡汤,刚才还侍奉着的侍女却不晓得哪里去了,居然走得如此快捷,连关上门扇的声音都不曾听到。 因无人在侧,唐天霄待她更是亲昵,笑着揽过她脖子,在她额上亲了亲,才轻轻松开,拿匙子舀了汤送到她唇边。 仿佛离开的两天让他们生疏了些,可浅媚不适应般缩了缩脖颈,才张开唇,啜起匙中的汤。 她那黑黑的眸子直到此时才抬起,对向唐天霄的双眼,却似给烫着一般,泪水攸倏地滚落下来。 “傻丫头!” 唐天霄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抬起自己的袖子,小心地为她拭去眼中的泪水。 她虽不说话,但也的确饿得急了,片刻便将一碗汤喝得干干净净,唐天霄又盛了半碗来,依旧喂她吃完了,问道:“还要不要喝了?” 她吃了东西,精神便好了许多,摇头道:“饱了。” 他便拍拍她的头,道:“那便再躺一躺,养养精神。” 她点头,乖巧地一滑身钻入薄薄的锦衾中,然后从侧面露出脑袋来,趴在床沿上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坐在桌边,径将那一钵汤端到自己跟前来,取过舀汤的大勺子,大口大口地吃得酣畅淋漓。 他笑道:“浅媚,我也两日没好生吃东西了。活了二十四年,第一次为一个小丫头这般茶饭不思。你说,我是不是窝囊得很?” 望着他愉快的笑容,可浅媚低低地噫叹,答非所问地说道:“你没事长这么好看做什么?” 唐天霄愕然,旋而笑道:“你这丫头又刁钻了!你不是连我这大周的天下都没放在眼里,就看上我这么点‘美色’吗?如果我不好看了,你还会喜欢我?” 可浅媚便不说话,闷闷不乐地将头缩到薄衾里,蒙头盖着,再也不看他一眼了。 唐天霄笑骂:“这么热的天,看你捂出一身的痱子来,把皮都抓挠破了才好。” 可浅媚默然,隆起的薄衾像一只鼓起的白.面大包子。 唐天霄有些不安,又很快微笑,将那钵汤喝得见了底,走动几步顺了顺食,才走到床边,将“大包子”一把抱起,往床的内侧挪了一挪,才甩开外袍,舒适地伸了个懒腰,笑道:“我也连着两夜寝不安席了,便伴着你睡一会儿吧!” “大包子”便往内侧又挪了挪,不知是想给他腾出空间来,还是想离他远些。 唐天霄却抓过被角,一把扯开了“包子皮”,一口咬住“包子馅”,吃吃笑道:“我好像没吃饱。” 可浅媚眼底有迷惑和惶恐闪过,下意识般伸手便推拒他。 唐天霄看也不看,随手抓过她的手,扣紧了按在簟席,继续在她的唇齿间蹭.磨厮.缠。 她的抵抗便很快失力,一双黑眼睛如羊羔般无辜地转来转去,仿佛找不着方向,而身体却已颤悸着只向他偎去。 唐天霄大是安慰,轻轻解开她寻常民家所穿的细布小衣,已有熟悉的丰盈落于掌间,芬馥的荼蘼般的芳香也幽幽袭来,令人心醉神迷。 许是农家不易找到她能穿的抹胸,她的小衣下,便已是莹泽如玉的光洁肌.肤。 唇.舌间无止境的尽可能深切的缠.绵间,他的手亦在那熟悉的温暖肌.肤上贪恋地流连,感觉他的手顺着她曲.线边缘移滑时她克制不住的娇.吟,他的胸内竟如掌中那般丰.盈着,满涨着快要浮溢出来。 “浅……浅媚!” 他低低地喊她的名字,潮湿的唇顺着她的下颔一路往下,渐至脖颈,锁骨,胸前…… 迅猛的快意电流般袭过,她轻声惊叫,双手去抓身下的薄衾,却抓了个空,只是重重地按紧凉凉的簟席,仰起躯.体相就。 但唐天霄此时忽然止住了动作,只将她按在身上,双手的力道似要将她肩胛内捏断。 可浅媚喘息着,不解地抬头时,唐天霄正盯着她的肩窝处,一双微眯的凤眸烈焰腾腾,竟满是骇人的杀机。 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可浅媚的血液似乎和涌起的情.潮一起迅速退去,刚泛起红晕的面庞已经一片煞白。 她的肩窝和肩窝略微下处,有两三处可疑的青紫痕迹。 那样的青紫对他们并不陌生。 床第间嬉闹之时,他们也曾用他们的唇舌在彼此肌.肤上留下自己的印记,以相爱的名义。 她颤着唇,忽然把他推开,一把将小衣拢起,背对着他蜷起身体,急急道:“我……我累得很,想睡了。” 身后的唐天霄好一会儿没有动静。 许久,他也侧身卧下,却是向着她的方向。 他轻轻抚着她耸紧的肩,很是轻松地笑道:“我也累得很呢,刚不过逗逗你……看我养好了精神,明天怎么收拾你!” 第135章 他将她的头靠到自己胸膛,从身后拥紧了她,昵声轻笑:“丫头,怕不怕?” 她听到他的心跳,沉重激烈,并不平稳。但他抱着她的手臂很稳定,谈笑舒徐,毫无异样。 她捉住他抚着她面庞的手指,一根一根的揉搓过去,感觉他在她指间的坚定和温软。她道:“我不怕。我很想和你在一起……长长的,一辈子。” 激烈的心跳没来由地停顿了一拍,然后是唐天霄低低的咒骂:“死丫头,就会哄我喜欢。不过……我爱听。” 呼吸着怀中女子熟悉的体息,唐天霄舒适地叹了口气,眼皮便慢慢地耷拉下来。 正在朦胧之际,可浅媚轻轻道:“你怎么不问我?” 唐天霄懒懒道:“问你什么?” 可浅媚便不说话。 隔了好一会儿,唐天霄打了个呵欠,不经意般道:“你还在我身边。我们差点一起死了,可到底一起活了下来。这还不够吗?” 也许曾经的山盟海誓有些虚无缥缈,但青石落下的刹那,他们不仅生死相依,而且生死相随。 她舍了命要救他,而他也把他的命交给了她,连同他背后的江山社稷,万民福祉。 何况差点失去的,总会在找到后倍加珍惜。 他唐天霄不是不懂得惜福感恩的人。 可浅媚有片刻的静默,呼吸极绵长。 正当唐天霄猜着她是不是睡着了时,她骤然一翻身,猛地扑到他身上,吻住他的唇,不等他回应,便强悍地撬开他牙关,与他深相纠缠,却野蛮得让唐天霄措手不及,差点一口气透不上来,给活活地憋死。 “我……我的天哪,你这疯丫头!” 唐天霄打起十二分精神,终于反客为主将她擒到自己身下时,已忍不住苦恼地喝斥。 可浅媚不说话,半闭着眼眸专心地在他锁骨上打着圈儿舔舐。 唐天霄身体紧绷,再也忍耐不住,捉过她纤细的腰肢,握紧,长驱直入。 “哦……” 突如其来的涨痛已很是熟悉,总是让她禁受不住地低低吟.哦,想退缩,偏偏抬起身尽力相迎。 或许,有些时候,身体深处的快.感和满足并不是全部。 重要的是,那一刻,他们仿佛血肉相连,血脉相通,连灵魂也紧紧的结.合而融在了一处,长在了一处。 他是她的一部分,她也是他的一部分,从此密不可分。 即便世上有一把刀,能将相爱相溶的两个人灵魂一分为二,他们也必然会失去自己已经融到对方灵魂中的那部分魂魄,同时对方长入自己灵魂深处的魂魄,也会在生命深处不断涌动,然后生根发芽,拔之不去。 一旦相爱,不能离开。 纵能挥剑断情,也断不了灵魂深处根深蒂固的柔情激涌。 “浅媚,我……离不开你这疯丫头……” 唐天霄有些怨忿,有些懊恼,偏偏又有些软弱般,低低地在她耳边说。 可浅媚不答话,只宛转于簟席间,哽咽着承受他,回应他,泪水一串一串地滚落下来。 却并不像是因为承受不住。 唐天霄以钧雷之势将她带往那完全不受控制的虚无般的极乐空间时,她终于哭叫出声。 她哭着道:“唐天霄,我喜欢你。他们都在骗我,我一个字不想听!” 那样烈性的女子,这一刻,忽然就如天塌了般倒在他怀里,哭得气哽声塞。 唐天霄再不知是得意还是难受,只是将她紧紧拥着,一遍又一遍,吻去她眼角的泪水。 直到她哭得累了,困了,然后在他的腕间酣然入睡。 他宽慰地笑了笑。 尽管许多事情依然不明朗,但他清楚明白地听到了她的诀择。 一切的别离和悲伤都已结束了吧? 从此她会是他的。 她再不会离开,他也不会容忍任何人将他们分开。 ------------------------------------------------- 第二日,唐天霄睡到天色大亮才醒,看可浅媚还在沉睡,气色已比昨天好转许多,也不叫醒她,替她掖好被,蹑手蹑脚地下了床,走到门外才传人预备洗漱。 草草用罢早膳,唐天祺、卓锐等闻得他起床,已经过来相见。 唐天霄沉着脸,问道:“那些刺客查得怎么样了?” 唐天祺答道:“说来也奇了,这些刺客中也有受了伤的,按理没那么快逃出山去。可我们把三万禁卫军重新开过来,搜查了整整一夜,竟然连个鬼影子都没抓到!” 唐天霄皱眉道:“也不能说奇。我们之前也搜过几遍山了,不是一样没发现他们?这荆山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深山绝壁间难免有禁卫军发现不了的死角。如果他们藏在什么秘室或秘洞里不露面,只要储备了足够的食物,别说三两天,就是三两个月也没问题。” 唐天祺抓头,叹气:“那怎么办?让我们三万禁卫军一直耗在这里?” 唐天霄冷笑道:“让朕三万禁卫军陪着他们三两只刺客死瞌?那也忒瞧得起他们!撤兵吧!” “撤?真撤?” “都撤了,但多布置暗卫,明松暗紧,争取引蛇出洞,明白吗?” “明……明白。” 唐天祺应着,却还是有点迟疑,“他们刚刚失败了一次极周密的计划,应该没那么大胆这么快又有第二次行动吧?” “对付朕么,大约一时是不敢了。” 唐天霄沉吟,“但他们总得找机会离开吧?也许,他们还会……呵,浅媚好容易出来玩一次,给生生地闹成了这样,也许朕该在这里多逗留几天?” 他转头问卓锐:“破庙那里,有没有清理?” 卓锐回禀道:“有。我们有三名侍卫未及逃出,在爆炸中遇害,尸体已经找出,只是……面目难辨,连全尸都没保住。” “厚葬,从重抚恤家属。” “是。” 卓锐继续道,“到凌晨时,秘室部分也基本清扫出来,发现了铁链碎片和一些烧焦的人骨,都已无法辨明身份。” 炸药自密室引爆,其威力之大,连外面的庙宇都一并夷平,密室内的人自然早已化为齑粉,能有一根两根骨头剩下,已算是幸运。 如今想来,密室中的人,连同那个村妇在内,竟没有一个是善良之辈。 ——但是,对于另一方来说,他们又是绝对的忠诚之士。 为了去他疑心,将他顺利引入密室,那个村妇先割了自己的舌头让他相信她的确是相助可浅媚的受害人,又不惜让同伴取了自己的性命来坚定他的救人决心; 而杀村妇的黑衣人,以及装成浅媚捆在岩石上的女子,显然也是抱着必死的决心留在秘室,打算和他在爆炸中来个玉石俱焚、同归于尽了。 他竟从不知道,北赫居然也豢养着这样的死士。 而被称为化外之民的北赫,又有什么样的领袖会有这样的魅力,让部下舍命报效,视死如归? 何况,大周虽一时奈何不了北赫,有宇文启镇守北疆,北赫也无力大举进犯大周。不论大周皇帝是死是活,大周会不会内乱,对于北赫来说,能把握的机遇并不多,有必要为谋刺他不惜一切设尽心机吗? 他这么想着,又追问道:“没有留下其它关于他们身份的蛛丝马迹吗?比如残留的刀剑之类,看不看得出来历?” 卓锐答道:“他们所用的刀,明显是北赫风格,倒也没细查哪里打造的。不过我们在清扫密室时,倒是意外发现,那密室里似乎另有通道通往别处。” “通往哪里?” “那密道看来很是古老,只怕是比地面的庙宇还久远些。炸药已经把靠近密室的部分堵住大半,暂时看不出是通向哪里。我让人挖了一段,发现下方又堆着些旧土,猜着前方密道很可能因为年久失修坍塌了一部分,所以只叫人守着,暂时没有继续挖下去。” 唐天霄想起那异常坚固的庙基和墙上的蟠龙,道:“继续往前疏通。这座庙宇……绝对不简单!” 唐天祺笑道:“应该不会坍塌吧?看看,这密室不是还给有心人在利用着?” 唐天霄点头道:“说不准这密道所通的地方,也已被那些人利用上了。多加人手,尽快把密道疏通,朕可等着瞧,他们还能耍出什么花招来!” 唐天祺犹豫了下,笑道:“听说三妹昨天来得很是巧。想要知道得更多,应该不是太困难。” 唐天霄不应,又问了几句京中局势,细细嘱咐了,便打发了唐天祺和他的禁卫军先行回京,却让卓锐继续增加荆山的暗卫,不可错过任何将对手一网打尽的机会。 ------------------------------------------------ 待他安排停当,回到卧房看时,可浅媚已经起了床,丢开前日的布衣,换了一身靛蓝的衫子,松垮垮地绾着个偏髻,正趴在窗边对着窗外的荆山出神,连唐天霄走了进来都没发现。 唐天霄悄悄叫过侍女,听说她如常用了早膳,才略略放了心。 他走过去,拿手中半红不红的一片枫叶去撩拨她的面颊,笑道:“一大早的,就在这里发呆,莫不是在想我了?” 可浅媚回过神,缩缩脖子避开他的撩拨,舒展了蹙着的眉,微笑道:“想你做什么呢?我晓得你总会过来陪着我的。” 唐天霄的唇扬起,窗口投入的阳光洒在他面庞,那笑容便格外地明亮温煦。 “瞧瞧你,一出宫更是懒得不像话。连头发也乱蓬蓬,不肯好好打理。” 他伸手取下她发际的银簪,让那头乌发软软地顺着自己掌心滑下,柔声道:“我给你重新梳罢!” 可浅媚应了,由着他牵到妆台前,扶正了菱花镜,从袖中取出梳子,一下一下给她梳拢着头发。 那梳子依然是那把雕着简洁花纹的普通桃木梳,被握得久了,边缘已微微地发亮。 她不觉低头,看向腰际的荷包。 绷着心弦辗转了两三天,原来那荷包已经破了,却鬼使神差般依然被她小心地保管下来,此时已经用新的替换下来,虽然在外不便,只挑着了一枚鹅黄底子的,却依然有一双飞燕在碧树翠叶间嬉戏。 里面的同心发结,当然也还是原来的模样。 她望着镜子里唐天霄专注于手上动作的凤眸,忽轻轻道:“其实我并没有和人怎样。” 唐天霄眼皮都没抬,将手中那缕乌发拢到顶部,散淡地应了声:“哦!” 不晓得是信,还是不信,或者心里早有了主见,只是爱惜她,才这般敷衍地听着她的狡辩。 她便有些着急了,涨红了脸说道:“他……他是想欺负我,可我不愿意,后来,七……又有人过来喝阻,他便气忿忿走了,再也没回来过。” 唐天霄慢慢地将手中的长发缠作一个髻,对着镜子里的那张局促的面庞看了又看,小心地用那根嵌了明珠的长长银簪簪住,才闲聊般不经意地问道:“哦?那人是谁?过来喝阻他的人又是谁呢?” 可浅媚抿紧唇,向镜子里张望着,忽道:“你梳得并不比我好看。” 唐天霄走到她正面,仔细地端详着,笑道:“可不是呢,我的手并不比你灵巧。不过我的确不想让你一脸灰溜溜的模样,希望你看起来漂漂亮亮,开开心心。” 他折下青花瓶里插着的一枝浅紫色木槿花,簪到半歪的髻上,满意地端过镜子放到她面庞前,说道:“瞧,这白白的小脸儿配上这又大又香的花儿,倒是精神了许多。” 可浅媚自己看时,没看到发际的花朵,却发现了自己青黑的眼圈,伸手摸了一摸,发愁道:“等我到二十五岁时,只怕长得要比你那公鸡皇后还丑了!” 唐天霄问:“哦,你这么怕自己变丑?” 可浅媚道:“若是我老了丑了,你大约就不会像现在这样百般对我好了吧?” 唐天霄拿手指描绘着她如画的眉眼,笑道:“那时,你从小丫头变成了老丫头,我大概也从小伙子变成小老头子了。不过那时候我们的孩子都快和我们一样高了吧?到时我得分一半心对他们好,只怕真没法百般对你好了。” 可浅媚给他贫嘴滑舌地一逗,止不住笑了笑,却又忙立起身,依然站在窗口看风景了。 唐天霄皱眉,对着镜子照了照,没觉得窗外风景抵得过他这般风标秀举,清晖夺目。 这时,可浅媚幽幽道:“天霄,我真想生个孩子了。嗯,一个或者两个都行。然后我们俩把他一点占养大,看着他成家立业,生出一堆的孙子孙女来,便是老了,我们一定也快活得很。” 唐天霄听得柔情涌动,走过去将她拥到怀中,让她贴在自己胸.膛,微笑道:“要一两个孩子有什么难的?就是要十个八个都没问题!你小呢,自己身量还未长足,所以没怀上吧?我们努力些,明年一定可以有个孩子……如果是男孩,我便册为太子。将来我会把大周江山经营得四海晏靖,仓廪盈足,他便可以当个万事无忧的太平天子,你说怎样?” 可浅媚低着眉眼,却犟嘴道:“不怎样。小心你的公鸡皇后急了眼,一口吃了你!” 唐天霄笑道:“你都不怕她,何况我?放心,这中宫的主人么,早晚会姓可!” 他托起她下颔,让她抬起一直埋着的头,深深地望入她的眼睛,低沉而有力地说道:“信我吗?我是你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愿意给予你我所拥有的一切。” 可浅媚无可回避,定定地与他对视,曜石般的黑眸渐渐晶莹迷离。她那微微翕动的鼻翼有些发红,呼吸间听得到不顺畅的凝噎之声。 而唐天霄只是安然地向她微笑,清浅而温煦,却比院外日渐灿然的红枫还要浓烈。 如入口绵甜但后劲如火的烈酒,饮之不觉,觉时已沉酣不知归路。 许久,他松开托她下颔的手,依然那样疼惜而包容地浅笑着,轻轻地拭去她湿了大半面庞的泪水,把她拥到怀里,由她伏在自己胸前,很低很低地抽泣着,簌簌的泪水湿透了他的前襟,漉漉地粘在他的胸口。 他不逼她,不问她,甚至也不去刻意安慰她,只是如常般温柔地拥着她,抚着她柔软的发,倾听她无声低泣里的丝丝委屈和为难。 她已将她的委屈向他敞开,他等着听她的为难。 果然,等他的前襟湿到无可再湿的时候,她的情绪渐渐平缓下来,便沙哑着嗓子开始交待。 “那天行在山道上……我看到天上一只鹰,正预备去射时,有人从山坡下偷袭,我一时不察,被他们从马背上拉到坡下,又拿迷药迷晕了我……” 唐天霄望着在自己怀里闷着头的女子,不置可否地顺着她的话头应道:“哦?” “我醒过来时,发现给关在一处农家小院里,头疼得很,也没什么力气,院里活动的是些蒙面的黑衣人,也不晓得是什么人。” “哦?” “后来,有个年轻的男子过来想欺负我,我……我着急得很,但没力气,打不过他,便一直叫喊着求救。然后……有个好像是头领的人过来制止了他,又令人拿了饭菜给我。那饭菜里应该也做了手脚,我吃了后便又睡了过去。” “哦?” “等我再醒来时,身上的衣服已经被换掉了,手脚还是没什么力气。我怕他们继续给我下药,便装着没醒继续睡着,等下半夜恢复得差不多才悄悄起床,正听到门口守着的人在谈要利用那个破庙害你的事,我便打昏他们,逃出来找你了……” “哦?”唐天霄似笑非笑地望着她,“结束了?” “结……结……结束……” 她明显底气不足,快把心虚两个字写在脸上。 唐天霄叹口气,松开环着她的臂膀,快步走到桌前,抓过茶盏,拎起茶壶,连倒两盏凉茶,一气喝了,才似把腾腾欲起的怒火按捺下去。 他问:“喂,浅媚,你说的话……你自己信吗?” 可浅媚抱头坐到榻上,很是苦闷地回答道:“不信……可我编不出来……” 唐天霄的怒火再不用去冷水去浇,如当头遇着了润物细无声的春雨,顷刻消磨得不见踪影。 这女子扯了一堆破绽百出的谎话,不但老老实实承认了,还这般忧郁委屈的模样,竟让他哭笑不得,连生气也生不出来了。 他无奈道:“好罢,你说了一大堆假话,到底说了一句真话。你的确逃出来找我了。我也只要有这一句……也便够了。” 可浅媚抬起头,眼睛像兔子一样红红的。 唐天霄叹道:“你既不肯说,我来帮你说罢。北赫安排你到我身边来,本是想害我,可你不但没有行动,还和我如胶似漆,越来越好,他们不乐意了,或许还后悔了,想害死我,依旧把你带回北赫去配给那些英勇强健的北赫儿郎,对不?” 可浅媚抱着膝不说话。 唐天霄继续道:“我开始担心他们会因为你的背叛而害死你,不过现在看来,喜欢你的少年郎的确不少,所以你只是给软禁了,也许还给人占了点便宜。你对那些北赫人还是很有感情,是主动跟着他们离开的,所以他们应该也没想到你会背叛得如此彻底,商量怎么对付我时也没回避你,所以你不但晓得那所破庙,连其中的机关都一清二楚。” 他望着她腰间的荷包,道:“你是在清醒的状态下换的衣衫,也许就是你自己换的衣衫,所以什么都没留下,却留下了这个荷包。也许……你还知道他们想做什么,只是没打算好自己选择哪一边,由着他们把你的贴身之物拿来设计我。可最后发现我可能给他们害得尸骨无存,你舍不得了,拼了命要阻止,才被下了药,丢在他们的藏身之处。可能他们下的药不够重,可能你体质比一般人好,你醒得比他们预料得早些,所以才能及时赶了过来,把我从阎王殿里拖了出来。” 他用脚尖勾了勾快把头埋到双膝间的可浅媚,笑着问道:“浅媚,我说得对不对?” 可浅媚肩背直了直,咕哝道:“你说对那就对吧……” 唐天霄静默了片刻,问道:“那个占了你便宜的男人现在在哪里?” 可浅媚惊讶地抬起头,讷讷道:“他……他没占着我便宜……” 唐天霄不觉愠怒:“你还要怎样让人家占便宜?是不是在北赫女人的心里,搂搂抱抱、亲个小嘴儿、拉个小手儿都算不得占便宜?连衣服给人剥.光了差点全线失守也不算得什么?你知不知道,换个贞.烈些的女子,已经羞愧得自己抹了脖子了!” =========================== 第136章 可浅媚悻然道:“你不晓得在多少女人跟前全线失守过,也没见你抹过脖子……” 唐天霄惊愕地张大嘴巴,怒道:“你……你说什么?” 可浅媚道:“我的身手才智,并不下于那些男儿。为何我要听那些中原看不住自己妻妾的老男人们猪油蒙了心的论断,听什么狗屁不通的女人贞.烈观?我母后也是中原去的,可北赫老国王薨逝后,她养了七八个面首呢,都是北赫一等一的骁勇男子!” 唐天霄顿时气不打一处来,脑中转来转去,都只有一句话。 夏虫不可以语冰!夏虫不可以语冰! 怪道她总是提北赫有多少个少年好儿郎,敢情打算学她母后收上七八个面首左拥右抱呢! 如此算来,如今她只能对着唐天霄一人,倒是委屈了她! 以她这样的贞.操观,给送到中原前能保住完.璧之身,已经算是奇迹了。 ------------------------------------------------ 见唐天霄沉着脸在房中踱来踱去,可浅媚总算看得出他真的生气了。 北赫民风开放,她的男女观念很是受其影响,但并非不知道中原人只认可女子从一而终的观念,何况在宫中时日已久,深知自己如此受宠,已是多少年来绝无仅有的了,即便和高高在上的沈皇后、宇文贵妃比起来也是幸运之极。 她不小心流露出自己的一些看法,心中也是懊恼。 窥着他又在桌前倒凉茶喝,她站起身,垂头走过去,从身后环抱住他,低声道:“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并不是真想学我母后。旁人亲近我时,我就和……就和吃了苍蝇般难受。我只想和我喜欢的人在一起,我只想你欺负我。” 她亲亲他的脖颈,又踮起脚,去亲他微侧着的面颊,温软的唇瓣暖暖的,润润的,迅速燎烫着毛孔。 气够了他,又过来哄他…… 唐天霄的茶盏“啪”地落地,猛地回身狠狠地咬啮住她的唇。 她吃疼呻.吟时,他迅速攻城掠地,扫入她唇舌深处,只待逗引得她有所回应,便叩下牙关,将她的舌尖重重一咬…… “唔……” 她疼得落泪时,唐天霄已放开她的唇,一舒臂便将她轻轻拎起,丢到床上,自己却立于床边,随手便将她底裙扯了,也不解她上衣,便抓过她惊慌乱蹬的白玉一般的双足,分开,把她往自己身边一拖,强势攻入…… 院中稍远处,有临时调过来的年轻侍卫和陈材一起值守着,发现屋内低低的絮语渐渐不闻,正立到树荫下打着呵欠时,忽听得屋中有茶盏落地的声音,忙竖起耳朵。 这时,可浅媚蓦地发出一声极痛楚的尖叫,他惊得差点跳起,忙要去查看时,陈材一把将他拖住。 “陈大人,有……有刺客!” “皇上在里面。” “皇上……皇上在,更要护……护驾!” 这时可浅媚又是一声痛呼,声音压抑着低了许多,却拖着明显的哭泣着的鼻音。 年轻侍卫便犹豫着顿下脚步,问向陈材:“皇上……无……无恙?” 陈材苦笑道:“他?恐怕正舒服着呢!” “这……这样啊?” “嗯。” “可这到底……到底是在做什么?” 陈材不答。 年轻侍卫侧耳倾听,只闻隔一倏忽便是一声低低啜泣,听着颇有节奏,忽然便明白过来:“啊,我……我知道了!是不是淑妃失……失踪两日,皇……皇上起了疑心,正……正拷打她?” “拷……拷打?”陈材也结巴了,犹豫片刻道,“嗯,没错,是拷打。皇上也只舍得这般打她了!” 年轻侍卫不知道可浅媚入宫前以及入宫后的劣迹斑斑,便担忧起来,“哎,淑妃这小身板儿弱……弱不禁风的,禁……禁得起严刑拷……拷打吗?也……也只有皇上敢动刑了,若是……是别人,力气用得……用得大一点,出了……出了人命,还……还不给满家抄斩了?” 他倒还不笨,总算看得出唐天霄极看重可浅媚。 陈材听着,他也只有最后一句“满家抄斩”云云说得利落,大是头疼,也不去接他的话头了。 过了约一柱香工夫,可浅媚的声音越发弱了,渐渐低不可闻,只是偶尔如猫叫般细细地拔尖声线喊上一声。 这年轻侍卫听着便惋惜叹道:“吓,只……只怕已没了半条……条命了!可惜了,可惜了,这淑……淑妃……咳,好……年轻呀!” 陈材忍不住问道:“小哥儿,你几岁了?” “十……十七。” “也不小了呀!” “嗯,我……我娘说,再过两……两年,该成亲了!” 看着这年轻侍卫一脸憨笑,陈材点头道:“是该……该成亲了!没成亲的男人,都算……算不得真正的男人!” “谁……谁……谁说的?我……我娘说,我已经……已经是大……大丈夫了,才……才会选……选拔来随……随……随侍皇上!” “是……是!你是大……大丈夫!” 发现自己正被一个毛头小子成功地引导为一个结巴,陈材悲愤地无语望天。 日影冉冉,正当头倾下。 这都正午了,打算折腾到什么时候? ------------------------------------------------ 唐天霄放开可浅媚时,可浅媚面色雪白,如一团稀泥般趴在床边,半闭着眼睛,连呼吸都细弱了许多。 他皮笑肉不笑地问道:“浅媚,你想养几个我这样的面首?” 可怜可浅媚连话都说不出来了,无辜地望着他,瑟缩了一下。 唐天霄笑道:“不然咱们再来试上一试,看看你能不能经得起一个面首来上两次吧!” 这回可浅媚有反应了,瞪大眼睛连连摇头,已是眼泪汪汪了。 他不忍再逼,将她抱在怀里为她清洁,却见她的身体给蹂躏得一片红肿,已有血丝渗出,又悔不该下手太重,待要安慰几句,又不愿纵容她再滋生那些荒谬念头,遂硬着心肠起身,喝着凉茶道:“休息片刻便起来罢,你躺着倒是舒服,我服侍你这么久,可折腾得饿了!” 可浅媚软绵绵地保持着他丢开自己的姿势,抿着嘴一动不动。 唐天霄目光转动,忽皱眉。 他捡起和可浅媚衣带缠作一处的长鞭,再细细打量时,更觉出这长鞭和她原来的鞭子一般无二,只怕是连蟒皮都出自同一条蟒蛇。或者,它们根本就是一对,只是这条蟒鞭留在了北赫的另一个人身边。 他沉吟之时,已觉可浅媚紧张的目光往这边看来,瞥眼之际,她已转过眼眸,只默然地盯着地面出神了。 若问她这鞭子从何而来,她一定会回答,可一定是胡编乱造,说些连她自己都不相信的谎话。 ——即便不问,唐天霄也已料定,这鞭子必是某个北赫男子送给她的,并且是在她心目中占有相当分量的男子所送。 他哼了一声,忽然一甩手,将长鞭缠在柱子上,“丁”地一声龙吟剑出鞘,闪电般当空一扬。 流瀑样的剑光划过,可浅媚惊叫着坐起了身,刚有点缓和的面色更不好看了。 龙吟剑何等锋利? 那根长鞭虽是牢韧,却万万经不起给绷紧后这般使力一割,早已断作两截。 唐天霄手臂一甩,将手中的断鞭远远扔出了窗外。 他向前走了两步,凝视着可浅媚,徐徐道:“浅媚,你既顾念旧情,不肯说这些北赫人的事,我也不强你。只是你需得明白,你既选择了我,便再没有回头的路了。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若你断不了,我来帮你了断。” 可浅媚顿时失神,眼眸转了几转,垂头道:“是……他……他们必定恨死我了!” 她吸了吸鼻子,仰脸向他笑道:“其实若不是他们一定要取你的性命,说不准我已经跟他们走了。他们是我的亲友,我的恩人。” 唐天霄怔了怔,拭去她眼角的泪水,笑道:“那我是不是得谢谢他们想取我性命?这下可算把你逼得不得不做出诀择了。你回不去了,从此这世上唯一的亲人便是我。” 他亲一亲她的额,道:“浅媚,信我。我是你至亲的夫婿,我会给你一个安稳的家,富贵尊荣,悠闲快乐,万人钦羡,无可挑剔。” 他的声音低沉地回旋在她耳边,一字一字,掷地有声,似有着巫蛊般令人着迷的魅力。 可浅媚搂紧他脖子,哽咽道:“我知道你待我好,比待清妩姐姐和宇文姐姐更要好十倍,百倍。可……可是……” 唐天霄微笑道:“没有可是。你是我妻子,我是你夫婿。我们曾经孤独,但我们终能找到彼此相伴。我们还将携手同老。浅媚,这是你的幸运,也是我的幸运。” 可浅媚微微侧头,他那俊美无俦的面庞如浮了阳光般璀璨明亮,黑眸少有的清澈干净,纯粹得让她心思迷离,只想就此沉醉着,哪怕从此不再醒来,也是难得的幸福。 也许,她和他,都是幸运的,并且,能幸福下去吧? 这是他渴望已久的感情,同样也是她彷徨多少时日后的诀择。 他懂得珍惜,她也懂得知足。 ------------------------------------------------- 外面的年轻侍卫正因屋中过于安静而徘徊庭院时,忽而见什么物事自窗内飞出,忙飞身扑去接住,动作倒是敏捷连贯,的确身手不凡。 他一看手中的东西,立刻大呼小叫起来:“陈……陈大人,了……了不得,皇上打……打得好凶!看,看!这……这鞭子都给抽断了!咦,这么……这么久没动静,淑……淑妃不会……不会给打……打死了吧?” 陈材看着鞭子断口处明显的兵器划过的痕迹,决定不去理会他,免得不小心学成个结巴,以后连和老婆吵架都不会。 年轻侍卫兀自满面焦灼地咕咕叨叨,一刻不停。 片刻后,唐天霄携了可浅媚出来,缓步走向前面厅堂用膳。 年轻侍卫跟在他们身后,满面疑惑。 可浅媚虽然脸色苍白些,神思恍惚些,步履缓慢些,根本看不出哪里给狠打过。 他忍不住悄声问陈材:“喂……陈……陈大人,你可……可看得出淑……淑妃伤在哪里?” 陈材见唐天霄等进了屋子,终于忍耐不住,问道:“小哥儿,你叫什么名字?我现在没空和你解释,改天叫个人去和你细说吧!” “哦……哦,好,我……我是小戚,戚……兆磊,我娘说……说我这名字……气象宏大,气宇轩昂,将……将来必定大……大……大有所为!” “嗯,果然气象宏大,气宇轩昂,大……大……大有所为!” 陈材回答着,转头就走。 他下定决心,等日后闲空了,一定要到怡红院找个妓女送过去,好好调.教调.教他,至少要让他晓得男人打女人是怎么回事。 要不然,这位气宇轩昂的小戚大人,没给敌人杀死,先就得自己笨死了! ------------------------------------------------- 休息一日,可浅媚便催着回宫。 她道:“宫中一定都听说了我们没在相国寺祈福,跑到荆山来了。我们还是尽快回去吧!” 唐天霄笑道:“既然已经知道了,越性玩几天,谁又拿咱们怎么样?” “太后必定晓得荆山遇刺之事了,若你不回去,只怕老人家不放心。” “母后圣明,听说刺客没得手,自然应该很清楚,下面给逼得惶惶不安的,不会是我,而是刺客。” “沈度正打算联合交州庄氏有所动作,也不用理会了?” “我理会不理会,他们都会有动作。” 可浅媚给他用话堵得没法,摸摸自己的腰际,悻然道:“我连兵器都被你毁了,拿什么打猎呢?” “不就是长鞭么,多的是。明儿我让人给你找根临时先用着。” “我不要那些破鞭子。” “我已经通知京里,让人取了最好的材料,找了最好的匠师,在给你另做鞭子。——难道就你那些总想着占你便宜的北赫情郎做的鞭子才是好鞭子?” “我没有北赫情郎……” “真没有吗?” “没有……” 可浅媚咕哝着,到底有些底气不足,慢慢走到另一边去,终于不再催着回宫了。 ------------------------------------------------- 于是他们继续在荆山呆着,依然只带了六五名近卫在山间狩猎,但有多少高手暗中潜在附近,便只有天知道了。 可浅媚明知他醉翁之意不在酒,心中极不自在,一路抱怨临时找来的鞭子不好使,两三天间在山石上抽断了七八根。 唐天霄也不生气,只叫人多多预备几根,只待她弄断一根,便迅速递上一根新的。 到第四天,唐天霄想哄她早些起床去看日出,她也不感兴趣,反而窝在帐篷里大睡特睡,日上三竿才爬起身来。 此时京中却有人来,原来是唐天霄吩咐做的鞭子日赶夜赶终于完成,快马加鞭送过来了。 可浅媚取过看时,那鞭子入手温润,色彩斑斓,看着倒是精致华美,却明显不是她期盼的蟒皮所制,顿时大失所望,叹道:“皇家要用的物事,便得做成这等穿金缀玉华而不实的摆设么?” 她这样嘲讽着,随手又将鞭子抽向营帐旁一块山石。 她的手劲不小,刻意想让这华丽丽的鞭子华丽丽地毁去。 谁知一鞭下去,山石震动,石屑簌簌而下,鞭子却完好无损。 她犹自不信,忙把鞭子提起细看时,连细小的划痕都看不到。再用手细摸,此鞭非藤非革,上面的绚丽的墨底彩点竟然是天然的,并不是彩笔所绘,再看不出来是什么材料所制。 唐天霄负手笑道:“前儿东海那边进贡来一种深海鲨皮,说制成软甲后可以刀枪不入。这玩意儿花花绿绿的,做了软甲男人哪里穿得?本来想着给你做件的,又怕你穿了后更淘气,因此就放着了。后来要做鞭子,便叫人拿了这个去试试,果然好得很。” 可浅媚道:“果真好得很么?我瞧着并不怎样!” 她这样说着,已喜孜孜地将鞭子缠到腰间,眉眼间俱是得意。 唐天霄哑然而笑,正要带她上山时,那边有人飞奔过来,却是卓锐派人送来了一封密信。 他没跟在唐天霄身后贴身护卫,亲自在破庙废墟那边带着匠人研究疏通那个不知什么年代留下来的半坍塌秘道,也不知是不是真的害怕有刺客潜在那里。 可浅媚虽觉得有些小题大作,但少个绝顶高手跟在身侧显然对她不是坏事。 唐天霄不去逼问她刺客们的下落,却丝毫没有放松荆山内外的盘查,并且总带她在荆山晃着,难保有逃不出去的刺客一时头脑发热,奔过来自投罗网。 他死里逃生,恨他们入骨;她却绝对不愿意他们出事。 卓锐突然送了密信来,莫非他还真的在破庙那里查出了什么? 可浅媚正忐忑时,唐天霄已览毕密信,修长浓黑的剑眉一挑,已笑了起来,说道:“难不成南朝四百年的皇家机密,竟在朕这里解开了不成?这可有趣了!” 可浅媚奇道:“什么秘密?” 唐天霄一招手,道:“附耳过来!” 可浅媚忙将耳朵贴到他嘴边时,只听他轻声道:“等你生下峰儿,做了我的皇后,我便告诉你!” 可浅媚情知受骗,气不打一处来,还没来得及瞪他,他便张唇在她耳垂咬了一咬,朗朗地笑着,逃得远远的了。 第137章 这天,他们并没有再去山间寻找猎物或引诱“猎物”。卓锐在破庙的发现好像更能让唐天霄兴致勃勃。 可浅媚只要不在山中转悠,便是大大地舒一口气,急忙跟着去看时,破庙中果然有些异常。 负责疏通密道的匠人们均已撤出,破庙的废墟之上堆了许多碎石和新土,却给唐天霄的亲信侍从们围了,不放一人进出。 卓锐似料定唐天霄必来,早已候在那里,匆匆见了礼,便道:“皇上,秘道里可能腌臜了些。” 唐天霄便转头向可浅媚道:“里面脏得很,要不,你留在外面?” 可浅媚笑道:“皇上金尊玉贵,更不能进去给玷.污了。不如皇上留在外面,臣妾代劳?” 唐天霄白了她一眼。 可浅媚牵着他的衣襟,嘻嘻笑着,已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了。 隔了三四天,废墟里还是有一股硫磺味儿。 可浅媚捏着鼻子走到原来密室所在的位置,看了看给炸成碎片的青石墙基,感慨道:“这里可差点儿成了我坟墓了!” 唐天霄瞥向她,“怎么,后怕了?” “有什么后怕的?便是死了,我也不怕。” 唐天霄哼了一声,在几名贴身侍卫的引领下弓腰踏入已经清理出的那处密道。 可浅媚紧紧跟着,笑道:“你不信么?” 唐天霄就了火把打量着密道四壁的开凿痕迹,敷衍道:“嗯,信。” 可浅媚偏听出他的口不应心,絮絮地说道:“不过就是炸药而已,须臾之间便给炸得连骨头都没了,定是感觉不出痛楚来,从此我便不是我了,不管是孤独还是热闹都不知道了,又有什么可怕的?” 唐天霄快步向前走着,品评道:“应该是人工开凿的,这里虽算不得深山老林,但要开凿出这么长的秘道,还不让外人发觉,一般人绝不可能做到。” 卓锐附声道:“的确不容易。” 可浅媚并不关心这秘道的由来,继续道:“不晓得人有没有魂魄。没有最好,死了就化了烟,化了尘,一了百了。如果有,我可一定要讨碗孟婆汤喝了,把什么都给忘掉,云朵儿似的快快活活地在山山水水间飘来飘去。” 唐天霄向前走得更快了,把牵着他衣襟的可浅媚带得打了个趔趄。 他继续发问道:“这段人工开凿的秘道还有多长?” 卓锐道:“就在前面。等过了溶洞,那些山道便大多是天然的了。” 这人工开凿的秘道极是逼仄,连两人并行都觉得困难,高举的火把舔舐着顶部的岩石,一行六七人的影子被投下火光压到了一处,连呼吸都似有些艰难。 可浅媚趔趄了下,便没能再跟上唐天霄脚步,扶着石壁向前赶着,叹气道:“其实还是没有魂魄才好。否则找着孟婆汤之前,我想着再也见不到你,必定难受得很。” 唐天霄再也忍耐不住,顿住脚步向她吼道:“你还有完没完了?闭嘴!” 他的声线拔得越高,在这秘道中吼出,却传到了远处,前面的某个方向,便不断地回响出他最后两个字: “闭嘴……” “闭嘴……” “闭嘴……” 可浅媚捂住耳朵,终于闭嘴。 唐天霄抓过她的手,一把牵在身后,沉着脸继续往前行去了。 ------------------------------------------------ 前面蓦地开阔,湿凉之气扑面而来,又有水声泠泠,却不知从何传出。 卓锐将火把举得高了,指点着周围的嶙峋怪石道:“便是这里。我带人在这洞里找到一天,发现了就发现了另外两处秘道。一条好像还是在山中盘旋,但另一条的走势,便很像传说中那……” 唐天霄忽然打断他的话头,问道:“那个魏太宗碑文在哪里?” 他说这话时,却觉牵着的可浅媚掌心凉了一凉,回头望向她,柔声道:“那秘道甚是无趣,咱们不去看了。那位大魏天子结束了百余年天下分裂的局面,是出了名的铁血皇帝,偏偏又是个痴情种子,朕还真想瞧瞧他留下了什么掌故呢!” 可浅媚明知他对自己心存疑忌,才不愿卓锐当她的面提及那处重要的密道,低了眼睫勉强笑道:“嗯,我也想看看。” 唐天霄便揽了她的肩,扶着她向前行去,轻声提醒道:“留心脚下。都是黑黢黢的石头,又长着青苔,滑得很。” 可浅媚应了,垂头看着脚下慢慢向前走着,一路紧紧环着他的腰。 才不过初秋时分,他只着了单衣,肌肤上的温暖透过布料清晰地传到她的指尖,流畅而活跃,强健而有力。 她的手指便渐渐地暖和过来。 片刻之后,走上一处地势稍高的岩石,果见上方有巨石如碑,密密麻麻刻了许多字。 因年代久远,洞内又潮湿,许多字迹已经剥蚀不清。卓锐令人拿两只火把高举着,从上至下一一辨认,也只能看个大概而已。 碑头题名为《倦寻芳记》,碑文应是魏太宗拓跋顼的亲近从人所留,但从年份来看,应是魏高宗受禅以后留下的了。 这碑文里叙了拓跋顼奋起图强一统天下的光辉业绩,也提及他自幼失怙诸兄早亡的坎坷身世,却更叙说了他和大齐公主萧宝墨痛彻心扉的未了情缘。 “萧宝墨?” 连可浅媚都听说过这个人,“不就是当时南齐那个从出世就被预言说是亡国妖孽的安平长公主吗?据说她嚣张跋扈,处重专权,还与其兄齐帝萧宝溶有***之事,后来又看上了拓跋顼,不惜毒杀齐帝,将南齐大好江山拱手让给了情郎……只是她的下场似乎也不好,甚至有野史记载,拓跋顼日久生厌,将她丢入娼家,蹂.躏而死……” 唐天霄不屑而笑:“这史家之笔如何信得?更遑论那些野史了!无非是几个见不得女人做大事的酸老夫子连蒙带猜诌出来哄人的而已!据这里说,这里说……” 可浅媚个儿矮,站在正中一块大方石上看着,对中原草书又不及唐天霄熟悉,脖子仰得吃力,便低下头揉着颈部问:“这里怎么说?” “这里说得甚是复杂,好似这位安平长公主并不是齐皇室的公主,而是曾一度篡了南齐江山的梁帝的女儿。她与拓跋顼相恋,却被南齐送给拓跋顼的哥哥魏太祖拓跋轲和亲。这公主厉害,不但逃了出来,还成了南齐的监国长公主,南北两国交战时,终究连魏太祖都因她而死……后来拓跋顼伐齐,兵临城下,中了拓跋顼反间计的齐帝萧宝溶自尽,安平长公主便失踪了。得了天下的拓跋顼终身未娶,找了她整整十年。” “找到了吗?” “应该……找到了吧?浅媚,你看他最后这两句,‘凌波微步,罗袜生尘,袅袅姗姗,转眄顾盼’,这可不是见上面了么?” “不对,没有找到。” 可浅媚不如唐天霄博学多才,此时却反应灵敏,“这几句绝似曹子悼念死去的宓妃所用辞令,是指宓妃死后,魂魄入梦的情形。” 可浅媚有些失神地望着斑驳的碑石,慢慢道:“只怕这位英武无双的年轻皇帝,虽然坐拥天下,却已……永失所爱了吧?” 唐天霄没来由地背脊一阵发冷,居然打了个寒噤,一时沉默下来。 卓锐也不觉动容,说道:“怪不得此地会有这么个庙宇,还……还有这么些机关!拓跋顼把相山改名为荆山,本就流露出厌世之意,只怕此地也与那位安平长公主有关,所以便在此地修行了。难道那样一个横行天下的英武帝王,竟在这深山庙宇中度过了余生?” 几名侍卫也不觉仰视碑文,莫名地便觉得豪气冲天,风生腋下,连这幽杳漆黑的溶洞都格外地空阔宏伟起来。 这时可浅媚却道:“他真可怜。” 唐天霄转向她,道:“可怜什么?他是一代霸主,天下至尊,所有的路都能自己挑选。” 可浅媚道:“人都死了,他最想走的那条路没了,他往哪里挑选去?” 她顿了顿,又道:“那安平长公主也可怜。给心上人毁了家,灭了国,死后还不得安宁,硬生生落了个身后秽名,遗臭千年。” 唐天霄脸色不大好看,说道:“哪有那样惨?正史里只提到齐帝在城破之日以身殉国,安平长公主之事只字未提。想拓跋顼何等人物,既然喜欢安平长公主,又怎会容忍史书留下不利于她的记录?只是这位长公主太过传奇,坊间各类野史传说便流传得多了,这却是没法子的事。” 可浅媚不说话,靴子无意识地在脚下的大方石上蹭踏着,却忽然怔住。 “这……这上面有字!” 地上满是苍苔,众人只顾往四处看着,都不曾留意过地面,闻言纷纷往地下看去,果然发现苍苔间有纵横撇捺痕迹,不似天然。 几名侍卫连踏带刮清理了上面的苍苔,渐渐显出一幅完整的画来。 此画题名《倦寻芳》,虽是刀剑肆意勾划旋刻,字体却豪气纵横,超迈绝伦,绝非上面那个《倦寻芳记》所能比拟,才恍然悟出,这《倦寻芳记》正是为诠释脚下这幅《倦寻芳》而写。 画的却是海棠。 寥寥数枝西府海棠,葳蕤大气,蓬勃舒展,艳丽华美,隔了四百年重现人世,依然看得出其人画风豪逸超脱,非比寻常。 画的落款处留有两行字,也是清晰可辨。 “倦寻芳,倦寻芳,斯人已去,何处寻芳!拓跋顼绝笔。” 众人凝望着那一代帝王留下的最后的笔迹,久久不能言语。 拓跋顼能以刀剑于石上作画,其时必定年富力强,却留下这样一幅绝笔,叫人实在无法揣测,他画完后到底走上了怎样的道路。 出家?殉情?或者,只是虚晃一枪,让后来继位的魏高宗不再寻找自己? 一切无从推断。 ------------------------------------------------- 唐天霄第一个立起身来,吁了口气,开口便叹道:“向来情深,奈何缘浅!” 话刚出口,自己已觉大大不祥,忙皱了眉,急急闭嘴。 可浅媚听得清楚,也不抬头,只望着那绝笔二字,忽然道:“其实,我本来只想把你送出破庙,自己便留在那里了。可不知为什么,一见着你,我便晓得你一心要和我一起出去,忽然便也只想和你一起出去,一起……” 唐天霄只觉心头仿佛被用冰水侵了一侵,又忽然被滚水浇了一浇,不知是冷是热还是疼。 他握住她的手,眼眸已是晶亮如明珠,润泽得连目光都带了温度。 可浅媚却抽开他的手,揉揉眼睛,笑道:“这里湿湿黏黏的,呆着真不舒服,根本没意思。我先出去了,你慢慢儿研究什么四百年的秘密吧!” =========================== 第138章 唐天霄不由跟着她走了两步,才顿下脚步,唤道:“我呆会儿也就出去了,你等等我罢!” 但可浅媚走得飞快,也不管前面一片漆黑,一路只往来路方向摸去了。 卓锐忙推身边握着火把的侍卫,“快去跟着,小心把淑妃娘娘护送出去。” 立时有两名侍卫应了,急急赶到可浅媚前面引路去了。 唐天霄看着他们一行的火把在黑暗中移动顷刻掩到了石柱后,渐渐连光影也不见了,才转过去,依然望向脚下那幅《倦寻芳》。 心头那冰火相激后的感觉,如飓风嗖地扑来,突兀地停留在心口,如熔岩般不停翻涌。 给冰得麻木,再给沸水浇过后,会一时无法感觉出痛楚。 但麻木过后,分明是皮肉尽脱的叠加痛楚。 他原本好像根本没有认真去想象过自己会承受那样的痛楚。 在密室中,他见那冒牌的“可浅媚”遇险,宁愿冒险去救她; 而当真正的可浅媚出现,他也似根本没来得及想什么,便将自己的命交到了她的手上。 如果真的一起死了,如可浅媚所说,好像也没什么难受的;可如果他活着,却眼看着她灰飞烟灭呢? 他透不过气,只凝视着那葳蕤繁盛的石上海棠,慢慢握紧了拳。 薄唇掠过刀锋般的弧度,他立誓般说道:“坐拥天下,永失所爱?朕永远不会有那一天!” 一字一字,也似用刀剑镌下,掷地有声。 ------------------------------------------------- 可浅媚走出秘道,夺目的阳光金灿亮烈,连废墟里青白的石头都似反射着强烈的光线。 她咕哝一声,又是揉眼睛。 这几日明明没做什么噩梦,可总是睡不安稳。若是以往,一钻在唐天霄怀里,便不由地把他种种不好都抛到了脑后,睡得格外香甜。 可最近她睡得越多,眼睛仿佛便越疼得厉害。 溶洞内的幽暗潮湿让她眼睛酸涩,此刻刺目的阳光更让她刺痛得睁不开眼。 慢慢走到山道间,她向周围望了一望。 冷松滴翠,劲竹流碧,红枫渐烈,白桦叠金,清溪如带。 这峰峦斑斓绚丽,却以琉璃般的晴空作了背景,媚而不妖,妍而不俗,怎么看怎么是令人流连忘返的如画风光。 一步一步地往下走时,两名侍卫亦步亦趋,不敢稍离。 可浅媚说道:“我一个人走走,你们不用跟着。” 侍卫相视一眼,犹豫。 可浅媚摸摸腰间那条漂亮的新鞭子,道:“这附近应该没什么野兽。便是有,我也不怕。” 侍卫们也猜不出她摸鞭子的动作到底在向野兽示威,还是在向他们示威。但他们跟着这帝妃二人进了一回秘道,便是再没有眼色,也看出唐天霄对她已经不仅仅是宠爱那样简单了。 言行间的温存包容固不用说,连神色里都那么清晰地流露出他对她的悲欢近乎焦灼般的在意。 他们不敢坚持,到底等她走得远了,才落在后面远远地缀着。 一个人行走时,山风吹在身上,居然有些冷,脸颊却似干涩得厉害。 她抱着肩,见人群终于离得远了,却又觉得茫然。 即便是山间,她也能披荆斩棘,辟出许多条通往前方的路来。 拓跋顼郁郁而终,是他最想走的那条路已经堵死;而她呢?唐天霄呢? 他们想走的那条路,还有吗? 她忽然又懒得走了,侧身爬下一旁的陡坡,走到一处略平坦些的草地上静静地躺着。 阳光炙烈,她拿一块丝帕盖住了自己的眼睛。 ----------------------------------------------- 半昏半沉之际,身边有脚步声。 很熟悉了。 她不用抬头,便晓得一定是唐天霄。 他总顾惜她年轻贪睡,每次起床时都这般蹑着脚步,生怕惊动了她。 而她的确大半的时候都是蒙着被子大睡,偶尔听到些动静也不惊慌,安安稳稳地继续沉睡,笃定着一觉睡醒他还会回到自己身畔。 身边悉悉索索地响过,唐天霄的呼吸已扑到她的脖颈。 她素来怕痒,缩了缩头,便听到了他清朗的笑。 他拿到她搭在眼睛上的那丝帕,只作没看到上面的湿润,笑道:“就知道你没睡着。一个人躲这里,想什么呢?” 可浅媚继续揉眼睛,道:“没想什么,就是想睡。天天在宫里懒惯了,给你拉在山里呆了这几天,累得很。” 唐天霄啧啧道:“我就晓得你又要把罪过推我头上!再刁蛮以后不带你出宫玩了!” 可浅媚一侧身,将头窝到他胸前,闷声道:“不出来就不出来吧。你也别出来了,在宫里陪着我,好不好?” 唐天霄静默片刻,将她这些日子明显小了一大圈的面庞扶起,望向她迷蒙的眼底,声音也沉郁了:“浅媚,你到底在想什么?或者……在逃避什么?告诉我,可以吗?” 可浅媚道:“你先把你四百年的皇家大秘密告诉我。” “这也和我讨价还价!” 唐天霄苦笑,“其实那也没什么。史书记载,大魏一统天下之前的那百余年天下大乱中,南朝几度皇朝兴替,却常有皇子皇孙从围得和铁桶般的都城脱身,包括那位安平长公主,也是莫名地就从宫里失了踪。因此一直有传言,说瑞都皇宫之中有秘道直达城外。卓锐在那溶洞里发现的秘道,有一处的走势,便像通往瑞都方向的。加上此地和魏太宗有关,卓锐便猜疑这秘道便是传说中的皇族逃亡密道。” 可浅媚显然并不知晓此事,闻言冷笑道:“如果真有那样的秘道,想杀你的人早派出死士奔皇宫里暗算你了,犯得千辛万苦在这里设陷阱吗?” 唐天霄笑道:“可不是么,我原来还担心你知道了没事跑出宫来转悠,后来一问,四百年过去,说不上沧海桑田,可地形地貌也改变了许多,早已阻塞不通。我也没那个耐心跟着卓锐再去研究有费多大的精力才能浚通出来,所以便跑出来瞧你了。” 可浅媚一想,点头道:“不错,卓锐能发现,旁人一定也能发现。真那么好浚通,早浚通出来了。” 唐天霄将她环到怀中,昵声道:“我可什么都说了,你也该告诉我,你这脑袋里都在想什么了吧?” 可浅媚静默片刻,忽抬头,向他莞尔一笑,“也没想什么。其实……北赫和大周,也算不得什么生死仇敌吧?” “没错。” 唐天霄坦然道,“北赫地域虽广,却多苦寒之地,其民骠悍狠勇,徙居不定,习俗迥异于中原,我便征伐过来也难以管束,所以从没打算过要去毁你的家,灭你的国。” 可浅媚静静地听他说着,娇小的身躯柔软地依着他,发髻却已有些散乱了。 唐天霄用手给她一点点抿上去,继续道:“至于北赫么,想吞大周,却也没那么大的胃口,除非北赫王嫌国中那些勇武的少年郎太多了,想断送过来肥沃我们大周的土地。” 他只提到北赫的少年郎,便忍不住凤眸弯弯,满是得意和戏谑。可浅媚吃过苦头,却是红着脸一个字也不去和他争辩了。 唐天霄难得见她这样娇怯羞愧的模样,却觉万分可人,忍不住低下头来,亲了亲她花瓣般清甜微翕的唇。 她反手勾了他的脖颈,正要回应时,唐天霄却飞快松开她,笑道:“你别和我打马虎眼,又想胡乱把我唬弄过去。你我都明白,北赫王不想和大周为敌,你那个曾是南楚公主的母后,却一直放不开。她在为她的弟弟信王争这个天下吧?她想帮她弟弟刺杀了大周皇帝,趁了大周局势混乱时举起反周复楚的大旗,重新建立那个覆灭了五六年的大楚皇朝,对不对?” 可浅媚却坐起身侧耳倾听,说道:“天霄,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怕是小鹿或狍子走过去了,去抓来烤了吃吧!” 唐天霄又是恼怒,又是好笑,一把把她重新拽回自己怀里,说道:“谁不知道你这脾气呢,少和我东拉西扯!既然避而不答,还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一定是给我说中了。那么,浅媚你给我听好了,我可以答应你,只要北赫不犯大周,大周绝对不动北赫一草一木!刺客之事,我抓出还藏在大周的元凶便罢,也不会深加追究。只是你也不许再一味地愚忠愚孝,听你那母后摆布了。北赫王年纪渐长,李太后全不把他放在眼里,一味弄权,又利用北赫势力为母族谋求复国,早晚会有一场内乱。你已是我的妻子,何必趟入几千里外的那场浑水里?” 可浅媚怅惘道:“我算是你的妻子么?” 唐天霄只怕她又想起自己后宫佳丽无数,柔声哄道:“名份上的再多也不算,我结发同心的妻只有一个。” 可浅媚便不说话,搂过他的脖颈来,衔了他的唇便缠了进去。 美人投怀送抱,如此地温柔缱绻,倒算是艳福无边。 但唐天霄见她如此乖巧,便知她并未完全听进自己的话去,心下也是焦急,忍耐着与她缠绵片刻,又道:“浅媚,其实你想过没有,也许你根本不是北赫人。” 可浅媚身体剧震,猛地抬起眸来,失声道:“你……你说什么?” 唐天霄见她瞳心黝黑,分不清是绝望还是惊恐,连握住自己的手也蓦地冰凉,倒也忐忑,忙笑道:“我乱说而已。你没见你自己的身量,长来长去都长不高。哪有北赫的女子长得这么娇娇小小的?” 可浅媚怒道:“我明明就是可烛部的公主!我母亲可能是中原人,我长得像母亲,不可以吗?难不成你很希望我们可烛部给人灭得连一点血脉都剩不下?” 唐天霄不想她这么在意自己是不是那个族人都死光了的什么可烛部的公主,顿时懊恼,安抚道:“嗯,没错,可烛部给灭得只剩了你这么点血脉,也着实可悯。改日我给你死去的父母上个封号,以慰他们在天之灵吧!” 可浅媚悻悻道:“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想不起来,为他们请了封号也想不出他们高兴的样子。哎,算了……” 唐天霄微笑道:“只要他们记得你的样子,知道生了个有出息的好女儿,还知道好女儿找了个好夫婿,他们能开心,也便是尽了你的一片孝心了!” 他知她最近极抑郁,却是打叠了百般精神曲意讨好,一心要哄她欢喜,但可浅媚闻言,脸色更是雪白,低了头只是默然。 ================================================ 第139章 他有些无奈,说道:“好罢,你既不信我,便把心事窝着肚子里烂掉,闷死你活该!” 可浅媚便抬起头来,目光里终于有了一抹不驯和不服,却道:“谁说我不信你?你是个好皇帝,又狡猾,又奸诈,老谋深算,口蜜腹剑,谁挡了你的路,你可以比汉高祖还流氓无耻,比陈世美还薄情寡义……你工于心计,不论是后宫,还是朝堂,再复杂的局势都能看出其中的利害关系,巧妙用来借刀杀人,对臣工子民也以笼络为主,镇压为辅,扮猪吃老虎,软刀子杀人不见血……” 唐天霄脸听得都黑了,快把凤眼瞪得溜圆,差点没把手掌挪到她脖子上把她给掐死。 他咬牙切齿道:“骂完了?” 可浅媚一串儿说完,才回味出自己都说了什么,揉了揉乱蓬蓬的头发道:“其实我是想说,我信你。你不是好人,可你对我好得很。你城府深了些,可你并不残忍。如非必要,你不会伤及无辜……” 她说最后一句时,声音却有些抖,并且飞快地抬起眼和他求证:“我说的对不对?” 唐天霄无语。 好久,见可浅媚依然仰着头一脸冀盼地等他回答,他只得点头,乖乖认罪道:“对……我不是好人。” 可浅媚很笃定地继续和他确认:“你不是好人,可你也不会乱伤无辜。” 唐天霄啼笑皆非,叹道:“我不是好人……好人能登得上九五至尊的宝座?好人能保得住你这个居心叵测的异族女子在大周皇宫为所欲为?我自然也不会乱伤无辜。四面皆是看不见的敌人想置我于死地,我只想自保,——虽然有时可能会是先下手为强的自保。” 可浅媚便松了口气,腻到他怀里拱着,笑颜已如芙蓉乍展,妍媚无双。 这时山林间忽然传来一阵隐约的喧嚣叱喝。 她抬头时,一只箭羽正飞上高空,也不知在射什么。 唐天霄笑道:“我看那么多侍卫守在废墟边有些夸张,便让他们轮班值守了。大概是刚换岗下来的侍卫们在打闹吧!呵,一转眼午时都过了,饿了吗?我带你回营帐那里吃点东西吧!” 可浅媚依在他胸前叹气:“我忽然倦起来,走不动路了。” 唐天霄把她拎起,让她爬到自己背上,背了她走上山道,苦笑道:“这样总行吧?死丫头,真的快爬我头上来了!” 可浅媚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道:“我才不要爬你头上。晚上我要爬你身上……” 唐天霄愕然,好一会儿才啐道:“不知羞的死丫头,胆子比天还大!” 可浅媚没有回答,绵长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均匀扑到他脖颈。 唐天霄回头看时,她的脑袋耷拉在他肩膀上,像是放下了什么心事般,竟安然地睡着了。 他也不晓得自己哪句话起了作用,但她如此安然,他的心情也渐渐安定下来。 前方山路崎岖,离营帐还很遥远。他却不想歇下,也不想唤隐在暗处的暗卫过来帮忙。 听着她安然的呼吸,抚着她肌肤的温暖,他微微地漾起笑意。 一生一世,就一直这样走下去吧! 最好到天荒,到地老。 ------------------------------------------------- 也不知是不是看可浅媚兴味索然,唐天霄终于没有再在荆山继续待着,当天便带她回了相国寺,再在相国寺呆了一宿,一早便依然原来那样的全副銮驾回宫了。 有在相国寺担了好几日伴驾虚名的礼部大臣问及荆山之事,唐天霄懒懒道:“朕在这里呆得烦了,带了淑妃到荆山去视察民情,不也是于社稷有利的积福之事吗?” 大臣无言以对。 沈皇后听闻皇帝遇刺,没等銮驾回到宫中,便预先在乾元宫候着,谁知唐天霄转道怡清宫,先把可浅媚放回宫中休息,自己才回乾元殿更衣。 沈皇后紧张地察看唐天霄有无损伤一毫一发,抱怨他不该听了少不更事的淑妃挑唆,到荆山那等险地去。唐天霄甩手道:“若是你早为朕诞下皇子,朕又何苦去那冷清之地吃斋祈福?偶尔出去松快一回,也给你这般聒噪!” 沈皇后默然而退。 宣太后召来皇帝细看,见他无恙,不过闲话一回,留他吃了顿斋饭,便放了他回宫,并不多话。 可惜唐天霄这厢回到乾元殿椅子还没坐热,一转头便听得怡清宫传报,可淑妃被太后叫去了。 他叹气。 最了解他的,也最难缠的,果然还是他的老母亲。 等他再次来到德寿宫时,可浅媚正跪在地上回话:“浅媚一时不防,给贼人擒去,连累皇上、太后娘娘忧心,浅媚有罪!” 他用脚趾头想都晓得浅媚说了些什么,忙跪上前道:“母后,这次亏了浅媚逃脱及时舍命救护,不然儿臣当真回不来了!” 宣太后看见他便皱眉,摇头道:“我可曾怪罪她什么了?忙忙地跳出来给她辩解,难道怕她说错了一句两句话,给我抓了把柄不成?” 唐天霄叹道:“她这性情,到底卤莽。荆山又受了惊吓,尚未复原,常常语无伦次,儿臣的确怕她冲撞了母后。” 宣太后扫了可浅媚一眼,淡淡道:“冲撞我?天霄,我看你小瞧她了吧?她这里应对得可是进退有据,滴水不漏呢!” 唐天霄望向可浅媚,可浅媚很是无辜地向他眨了下眼睛。 扇动的长睫宛若蝶翼翩跹,竟让他心神一荡,忙板着脸,瞪她一眼。 她立刻老老实实地垂下眼睫,唇角却恍若有了一丝甜腻的笑意漾了开来,涟漪般直直地飘向他。 他急忙转过头,向宣太后笑道:“看来她与母后倒是合得来。” 宣太后知他一心维护,转头向可浅媚道:“罢了,淑妃大约真的累着了,瘦得可怜见的。来人呀,取我前儿配的参苓丸过来,分些给她回去好好调理调理吧!” 可浅媚忙谢了恩,取了参苓丸,低眉顺眼退了下去。 宣太后早令人搬了椅子过来,让唐天霄在自己身畔坐了,屏去宫人,才叹道:“你这孩子,还真的上了心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向母亲扬眉一笑,“上心……也不妨吧?” 宣太后拍拍他搭在椅靠上的手,微笑道:“只要你觉得快活,自是不妨。不过换了别的出身寻常些的女子,我更放心些。我一见你来得这样快,就晓得她必定和那些刺杀你的北赫人脱不了干系。你是怕我问出什么来,不许你再亲近她?” 唐天霄面庞微红,牵着母亲的衣袖笑道:“母后向来最疼我,我爱惜的女子,母后一定也爱惜得紧,当然不会为难她。” 宣太后不觉笑着去揉他的头,慈和地望着他,说道:“瞧你这孩子,当了十几年的皇帝,还来和我撒娇!若是那起酸腐臣子们知道了,不晓得又会怎样编排你昏愦平庸。” 唐天霄不屑道:“他们想说,便由得他们说去。若无我这等君王,又怎见得他们忠心耿耿,一心为国呢?一群老奸巨滑的东西,早晚别让我抓到不老实的证据来!” 宣太后微微阖目,抚着尖亮闪光的长长指甲,慢慢道:“若论这朝堂么,也是时候该清理清理了!这事……我便不管了,你放手去做罢!” 唐天霄点头,又问道:“雅意还在德寿宫吗?” “现在在大佛堂。吩咐过跟她的人,只要不出后宫,可以由她四处走动走动。她便去大佛堂为我抄经去了,总要到入夜才回来。” 宣太后神思微一恍惚,道,“算来这也是个苦命的孩子。当年摄政王手段也太狠了些,她的父母和兄长们……死得有点冤。若她安分些,其实我倒宁愿如今伴在你身边的是她。” 唐天霄心头微酸,叹道:“母后,她的心里,如今只有庄碧岚了。我跟她少年时那般深的情分,到底抵不过庄碧岚数次和她生死相依……那么多年无名无份,她也不肯和他分开。” 宣太后柔声劝慰道:“她不肯和他分开,日后后悔的是她,你已为她打算过,她不依,也只能由她了!” 唐天霄道:“只怕她满心还怨我小鸡肚肠,为着一点私欲才这么着棒打鸳鸯呢!其实若她喜欢的不是庄碧岚,成全她又何妨?看着她找个绝地跳下去,我却不忍。” 宣太后叹道:“你只顾说别人没眼色,你自己呢?这个可浅媚,是个异族人不说,还差点连累你丢了性命,你还不是一般地把她当作宝贝捧在手心里?我看你一向懂得分寸,也就没提醒你。用情不妨,可用情太深,不可自拔,便不是一个君主玩得起的感情了!天霄,你得收敛些才好。” 唐天霄苦笑道:“母亲说得有理。可我若不倾心待她,又怎能期望她倾心待我?” 宣太后闻言,已是皱眉不已,“你还想着倾心相待?那些事关江山社稷的军政大事,你敢对她全盘托出?她晓得北赫人种种机密之事,又可曾向你一一道明?她因维护自己的国家而来到大周,是你的棋子,也是北赫的棋子。你们的关系从一开始就不纯粹,你还指望最终能毫无保留地心心相印?” 唐天霄默然。 宣太后握过他的手,温和道:“天霄,听母后的劝,以后多留一个心眼吧!你可以夜夜笙歌,对她大加宠爱,若有机会,哪怕封了她作皇后也是不妨。可万万要记得,你便有十分爱意,面上可以流露出十二分,但心里一定要斩去五分。小心抛却一片心,徒惹半生恨!” 唐天霄沉默了许久,才抬起眼,静静地答道:“母后,我记下了。” 宣太后展颜道:“你这孩子从小玲珑,我知你能省悟过来。” ------------------------------------------------- 唐天霄带了靳七等内侍踏出德寿宫,立在宫前的石桥上看一眼下方的莲池,只见荷花大半凋零,荷叶虽然还没枯萎,却已不见了春夏的翠色盈然,连烈日下的水光都散着暑气,心里大是无趣,见守在宫外的卓锐等人跟了上来,挥手叫过卓锐。 “你腿脚快,跑去怡清宫去看看淑妃在做什么。顺路告诉她,朕刚回宫,政务繁忙,晚上不过去了,让她早点儿休息。” 卓锐应了,快步向前走去。 眼看前面便要拐入另一面的穿廊,他向前看了一眼,忽然停下脚步,站在那里等候唐天霄。 唐天霄走向前,纳闷道:“怎么了?” 卓锐向穿廊内一指,却见可浅媚正百无聊赖地坐在阑干上东张西望,口中还衔着根狗尾巴草,正把那毛茸茸的草芯儿咬得一甩一甩,倒真像一条尾巴在晃来晃去了。 忽瞥见唐天霄过来,她立时跳下身向他招手道:“你可出来了!” 唐天霄走近,笑道:“你在等朕?有什么事?” 第140章 可浅媚将他略往廊边的柱子后拉了拉,便算是避了避众人的眼目,向他悄声笑道:“没什么事。只想着你多半一会儿便会从这里路过,就在这里等着了。谁知这么老半天!” 唐天霄不禁牵了她的手,温言说道:“和母后商议了些事儿……朕那里有大臣要见,折子也快堆了一屋子,正忙着呢,并没有空陪你。” 可浅媚道:“知道你这几日一定忙,所以趁空儿多看你几眼。” 唐天霄道:“多看我几眼,便舒服些吗?” 可浅媚居然很是认真地点头,愁道:“只一会儿没见着你,心里便觉得空落落憋得慌。” 唐天霄从她的发际拈开一片刚飘来的落叶,刮了刮她的鼻翼,低声道:“这会儿见着了,心里不空了吧?” 可浅媚笑嘻嘻地环住他的腰,说道:“这会儿自然开心得很。” 唐天霄问:“你不打算问我,太后怎么评价你?” 可浅媚闭着眼眸依在他胸口,懒洋洋地笑道:“太后不大喜欢我。不过你自然会帮着我,不让我受委屈。” 唐天霄心头一颤,笑道:“便这么信我呀?” 可浅媚依然闭着眼睛,却微微地抬起脸,软软的唇在他脖颈上轻轻擦过,白皙的面庞玉一般冰洁莹润,柔得像发着浅浅的光晕。 她道:“我信你。你是我至亲的夫婿,我是你结发同心的妻子。” 唐天霄的掌心一忽儿冷,一忽儿热,呼吸有短暂的停顿。 没错,差点死过一回,再将她抱于怀中,他宛若再世重逢。 他让她信他,一次次告诉她,他是她至亲的夫婿,她是他结发同心的妻子。 救了他,她再也回不去了。他的确是她至亲的夫婿,她的确是他结发同心的妻子。 也许,她……已经只有他了。 凤眸清润得仿佛能滴落水珠,他温柔轻笑,低头吻住她。 她低低地雀跃一声,踮着脚尖仰头送上自己的唇舌。 厮.磨,缠绵。 绻缱,深.入。 却总是不够,不够到达他们所企望的相融相汇。 阳光烈意腾腾,照在身上,仿佛要燃烧起每一寸的肌.肤。 ------------------------------------------------- 不远处传来靳七的咳嗽声。 唐天霄转过头,跟着自己内侍和侍卫已经避到了那边大道边,却又不敢走远,恨不得把自己眼睛蒙了,不看眼前香艳的一幕。 他们虽说站在廊柱后,但廊柱对于缠绵着的两个人来说未必太过细窄了,说能避人眼目,简直是掩耳盗铃。 靳七咳嗽,必是路上有宫人过来,在提醒唐天霄注意场合了。 刚出德寿宫便如此放浪形骸,的确大不妥当。 他自是风流惯了,不畏人言,她却未必经得起他人搬弄是非。 他放开她,恋恋地用手指抚摩了下她晕红得玫瑰还艳丽的面颊,说道:“先回宫去吧,我把手边几件急事处理好便去找你。” 可浅媚点头,望向他的目光犹带痴迷。她幽幽叹道:“你说你一个皇帝,没事长这么好看做什么?怎么看都看不厌……” 唐天霄又是好笑,又是得意,绷着脸瞪她一眼,道:“你却越长越瘦,还在太阳底下站着,也不怕晒黑!到时又瘦又黑,小心我看厌了你!还不回宫去呢!” 可浅媚应了,这才沿着回廊往怡清宫走去。 唐天霄往大道方向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又看她一眼,她却也正转脸看他。 四目相对,可浅媚将手放到唇边作喇叭状,一边往后退着走,一边高声向他说道:“我那边有才送来的甜瓜,尝着极好,刚留下了两个让他们做甜碗子,呆会儿你记得早些过来尝个鲜,晚了我可就吃光了!” 唐天霄皱眉,扬手道:“知道了,你……你小心后面……” 话没说完,只顾往后退着的可浅媚脚下一趔趄,却是绊着了阑干底座,连后脑勺都撞上了廊柱。 她随手摸了一摸撞疼的地方,也不在意,慢悠悠地转身去了。 卓锐见唐天霄走近,恭谨问道:“皇上,刚才那口谕,还要不要去传了?” 靳七等人闻言,无不掩口偷笑。 唐天霄怔了怔,这才想起他本来打算稍稍和她疏远些,却不晓得怎么又这样热烈地缠到了一处,竟不幸给自己这群心腹之人看在眼里,张嘴便取笑了去。 他瞪了卓锐一眼,道:“她身边一个跟着的宫人都没有,也不晓得这些人怎么服侍的。你既喜欢跑腿,便送她回宫,然后就在宫门口等着,等她甜碗子做好了立即过来告诉朕吧!若朕吃不着她做的第一个甜碗子,朕把你关冰窖里去做成甜碗子!” 卓锐顿时懊恼不该一时逞口舌之快,只得领了命,飞快地追向可浅媚。 ------------------------------------------------ 可浅媚正走着,见卓锐追来,奇道:“卓无用,你怎么来了?” 卓锐答道:“皇上怕淑妃把甜碗子都吃光了,让我去守着,做出第一个来便去通知他。” 可浅媚抚弄着自己的发梢,眸光晶亮,笑意盈盈。 卓锐见她眉眼弯弯,清姿妍丽,连身畔的枫叶都似明亮妩媚得眩人眼目,不觉屏了呼吸,许久方才说道:“皇上心里,很看重淑妃。我跟皇上五年,还没见过他对哪位妃嫔如此认真。” 话说完,又觉自己说得突兀。 他素得唐天霄信任,又亲到北赫迎亲,与可浅媚的关系也非不同寻常侍卫可比。但帝妃间的情感,却怎么也轮不到他来评判的。 可浅媚倒没觉得有甚不妥,望向前方巍峨华丽的金碧檐瓦,悠悠道:“他么……是待我很好。如果一直这样子……也很好。” 她的眸光忽地一闪,忽问向他:“你跟皇上五年了?” 卓锐怔了怔,道:“没错,嘉和十年二月,南楚末帝李明昌出降大周,大周都城也随即从北方迁到瑞都,因为部分从人未及征调过来,便从将门子弟和禁卫军好手里调拨了许多入宫侍驾,我自那时便跟着皇上了。” “哦?” 可浅媚转眸看向他,待要说什么,又微蹙了眉低下头去。 卓锐试探道:“淑妃娘娘是不是想问皇上什么事?” 可浅媚便不说话,低头疾步向前走着。 卓锐瞧她那模样,若冲得急了,只怕又会撞上柱子或宫墙,忙走到前面引着,笑道:“淑妃不用太过着急。如果甜碗子太早做出来,皇上事情没来得及处理完,一时赶不过来,放着反而不新鲜。” 可浅媚这才放慢了脚步,迷惘般转动眼眸,许久才道:“卓锐,皇上虽称不上爱民如子,也绝对不能算是暴君,对吧?” 卓锐笑道:“那是自然。皇上性情,其实再随和不过。不然那些老臣人前背后的,怎么敢连皇上的枕边事都要指指戳戳?若是皇上拿出征战时的威风,随手斩了几个,看他们谁还敢自命清高!我看就是皇上待他们太客气了,才给他们当了福气!” 可浅媚的眸子忽然幽黑无底。 她顿下脚步,问道:“皇上亲自领兵征战时,他的手段很残忍吗?” 卓锐再想不出她为什么会问起这个,想了片刻,才答道:“双方交战,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也说不上残忍吧?当年康侯叛乱,皇上绝地反击,打来打去死伤的都是大周的将士,也是给逼得没法子的事了。但皇上待康侯……其实已经算是宽容的了。” 可浅媚眼睛里似有浅浅的雾气飘来飘去,慢慢道:“我不是问康侯之乱……那时已是大周的天下,他们兄弟争位,都不会牵涉无辜生民。” 卓锐越发不解,道:“那……淑妃要问的是什么时候的事?康侯之乱前,摄政王尚未薨逝,皇上极少过问国事,更不可能领兵征战;康侯之乱后,四海升平,天下晏靖,至今未有战事。” 可浅媚不均匀的呼吸间仿佛有颤意。 她直直望进卓锐的眼睛里,问道:“你是说,摄政王在世时,皇上根本没上过战场?” 卓锐沉吟道:“也不能说没上过战场吧?当年摄政王兵马横渡江水后,便已有了十足把握能拿下瑞都,派兵去北都把太后和皇上都迎了过来,算来瑞都却是皇上亲眼看着打下来的呢!” 可浅媚点头,“当时军队都在摄政王手里,便是有屠城、灭族之类的旨意,应该也是摄政王下达的,对不对?” 卓锐不由笑了起来,“淑妃,是不是有什么人恶意中伤皇上?皇上的性情,我们谁不知道?即便摄政王,也不是残忍之人。大周自武帝时便想着一统天下,要的是万民归心,所以连处置南楚皇族都留了余地,更别说平民了。我当时编在禁卫军里,也跟着打过不少地方,看得很清楚。不论摄政王还是皇上或太后,都想收揽民心,每攻下一座城池,第一件事就是发下安民告示,并约束手下将士不得惊扰平民百姓,有掳掠**之事,一律军法处置。屠城?灭族?谁编这谣言的,也着实荒谬得无以复加!” 可浅媚脸上泛起晕红,却活泼泼扬起明媚笑容,说道:“其实我也从来没信过。只是我从来没想过……” 她忽地闭嘴,旋着足尖在原地打了一个圈儿,才继续往前奔着,笑道:“皇宫虽然闷了点,不过地方大,呆一辈子,也没什么不好!呵……” 从穿廊过去,直到怡清宫前,一路俱是同等大小的青石铺就,中间却以五色鹅卵石镶出花鸟虫鱼的图案,种种不一,趣味盎然。 放眼之处,层轩延袤,若承云霓;廊阁逶迤,九曲回旋。 这瑞都皇宫,几经战火,几经修葺,的确富丽不凡。 不过,能让可浅媚这样的人甘心窝在这宫墙之内呆一辈子,只怕光富丽并不够。 卓锐想起那个记挂着她的甜碗子的年轻帝王,怅然地叹了口气。 加上他们的爱情,这筹码,便重了。 ------------------------------------------------ 可浅媚的甜碗子未必怎么好吃。 她对于烹饪饮食之道几乎是一窍不通,如果不是身边的侍女还有两手,她做出来的东西只怕根本无法入口。 好在唐天霄并不真的在乎甜碗子好不好吃,横竖可浅媚看起来心情不错,一门心思地伴他说笑取乐,比那甜碗子还要清甜可口许多,尽够让他大快朵颐了。 而宣太后所嘱咐的话,到底敌不过郎情妾意的款洽无间,却又给有意无意抛到脑后去了。 因他专宠淑妃,宫中便有许多流言传出,大多于可浅媚不利,唐天霄听而不闻。 ================================================= 第141章 沈皇后欲想寻机劝谏,偏偏唐天霄连着几日忙于朝政,竟无暇相见;其母沈夫人是宣太后的姨妹,便寻了机会和宣太后说起时,宣太后笑道:“皇帝年轻,偶尔见着这么个漂亮好玩的异族女子,不免觉得新奇,隔一阵自然丢开手了。不过是个异族妃子而已,再怎么着嚣张也越不过皇后去,还怕掀起什么风浪?” 连太后都不以为意,偏心纵着爱子胡闹,沈夫人也便无可奈何了。 于是外朝也便开始有些风声,说是钦天监夜观星象,紫薇垣晦暗,中宫不稳,又有慧星自西北而出,扫过半边天际,直侵太薇垣,主后宫不安,恐引刀兵之灾。 其矛头自是直指淑可浅媚。 众口烁金之时,成安侯唐天祺不忿,在府中夜宴交好的许多大臣,却请出一位仙长,请其当着众人详解星象。 这位衡一仙长,据说是数十年前曾成功预言出南朝数次迭代的李天师亲传弟子,道行高深,好容易才被唐天祺请出山来,当神仙般供在府里。 他在园里登高眺望半晌,却是语出惊人。 他倒也说近月有刀兵之变,然后按五行八卦之论神神叨叨推详一遍,却说这场刀兵之变主乱事由内而作,彗星大凶,阴气甚重,其尾拖曳如雾,暗指此乱和姓名中有水的女子相关。 可浅媚的名字中虽也带着水字,可在大周臣工眼里,怎么着也是个异族外人;何况她的闺名远不如她“可烛公主”的名号那样广为人知。 可烛公主的名号里,不仅与水无关,反有着与水相刑相克的火字。 倒是中宫皇后沈凤仪,娘家沈氏可谓声名赫赫,手下兵强马壮,且驻守于京畿腹地;而她那个沾着水的姓,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故而衡一仙长一番神鬼莫测的言论后,竟有九成的人往沈皇后身上想去。 加上人人皆知成安侯与周帝亲厚,成安侯之意,未必不是周帝之意,因此各自竦然,无不生出几分疑心,再要趋炎附势帮着沈家说话,便不得不多掂量掂量了。 唐天霄闻知,再见唐天祺时,便屏去从人,笑道:“你什么时候认识那些神通广大的仙师来着?有空也引过来让朕见上一见。” 唐天祺一吐舌,道:“我倒想是引过来,可惜他不敢来,只怕皇上也不会放过他。” 唐天霄立时明白,哼了一声,道:“难道就是那个前儿在朕和浅媚跟前胡说八道的臭道士?若不是躲在你府里,十个脑袋也不够朕砍的!” 唐天祺笑道:“这老道也算知趣,也不知怎么就看破了皇上的行藏,只怕还猜着了皇上要杀他,悄悄托人到我府上说要见我,我当时还不晓得他刚得罪了皇上,也便接了进来。” “你怎会认识这臭道士?” “这……也算是巧合吧?六七年前我在北都住着时,便在白云观见过他一面,因那观主对他甚是看重,也便请他占了一卦,当时不过一知半解,但后来回头看去,连我父亲之死,兄长之乱,以及我迄今无嗣之事,竟给他一一言中了。因此数月前无意在瑞都再次见着,便挽留他去府中暂住,想问问他有没有求子之道,谁知他竟不肯,连再为我占卦也不肯了。” “这些奸滑之徒,见你信他,自然要借机做势拿乔,不然又怎么自抬身价?” 唐天祺一怔,忙道:“哦……也对,皇上说的……有道理。若他真的机灵,也不至得罪了皇上,躲到我那里去保命。” 唐天霄虽那样说着,想起那日无意间抽出的蟠龙签,却又微觉不安。 低头啜了口茶,他又问道:“你觉得这人算得灵验吗?” 唐天祺虽然并不完全了解内情,见唐天霄恼怒,早料着那老道必定没说什么好话,笑道:“也未必十分灵验。若往细处想,他的那些卦辞的确模棱两可,似是而非。只是我至今没有一儿半女,心里有些着急,拉过来死马当作活马医罢了!” 唐天霄沉吟片刻,点头道:“是了,你在北都便认识了他,可见他早就与王公贵族们有交往。那些年,朕也常换了装,和那些王公子弟们在市井间走动。这类人心思玲珑,最擅察颜观色,说不准早就见过,识破了朕的身份。前儿偶尔相见,他一眼认出来,便借此故弄玄虚,指望朕也如你那般把他当了神仙,从此金山银山供着,好求他解灾解厄呢!” 唐天祺笑道:“这老儿也知趣,见皇上没理他,知道惹祸了,居然把我当作了护身符呢!不过他倒还听话,我点了他几句,他便晓得怎么说话,一心为三妹开脱了!可惜皇上那些暗卫还在我府前守着,只怕他的脑袋长不了多久了!” 唐天霄听他有求情之意,笑道:“什么下九流的货色,也值得朕来费心!你自去安排吧!这些人若用得好了,也不是坏事。” 唐天祺知他算是放过那道士了,也是松了口气,又道:“沈家之事,还需提早预备才行。若是拖得久了,指不定又出一回兵防图的事。三妹虽机灵,到底是一个人。” 唐天霄懒懒地往椅背一靠,悠悠道:“她怎会是一个人?朕算不得她身边的人吗?你成安侯难道又是吃素的?” 唐天祺会意,轻笑道:“是该开开荤了!” 唐天霄点头道:“北赫那里的事也得上心。不是说一路关卡设得很紧吗?怎么还是没发现荆山那群刺客的踪影?” 唐天祺揉着太阳穴,也发愁道:“我也觉得奇怪。这些人都是北赫人,便是会一句两句中原话,口音也会很好辨认,没道理找不出来。难道他们飞上天去了?又或者,至今还藏在荆山的什么地方没出来?” 唐天霄向门外望了一眼,确定无人在外偷听,才又问道:“抓着的那个北赫人,还是没有招供吗?” 唐天祺摇头,叹道:“骨头硬得很,这都关了十来天了,用了不少刑,还是一个字没说。因卓护卫认出了是北赫王的族弟,所以留了点儿余地,留着他一条命呢!” 唐天霄抚着龙椅上张扬如钩的龙之利爪,缓缓道:“继续审吧,记得别在浅媚那里说漏了嘴。她么,还是置身事外好。” 他说着,又是皱眉,低低道:“这丫头就不让人省心。北赫的事还没了,最近又和雅意走得近。唉,这南雅意……” 盯着外面宏阔空旷的台阶,他有些失神,慢慢地撑住额,眼神开始恍惚。 北都的殿宇前,也有那样的台阶,阶下花木蓊郁。 那时他不解事,南雅意也不解事,两人钻在草丛里,由着灌木如伞,张在他们的头顶。 她努着小小的嘴儿,他也眯着细细的凤眸,把手放到自己唇边,向对方示意安静。 然后,两人一起跃起,扑向墙根处的同一只蛐蛐儿。 “哎哟!” “哎哟!” 两人撞到了一块儿,捂着额头,咧着嘴儿,坐在草丛里直掉泪。 而他们同心同德想抓到的那只蛐蛐儿,欢快地叫着,早已不知蹦到哪里去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 唐天霄轻轻地笑了笑,却很快转作叹息。 回过神时,唐天祺已经告退离开,殿内殿外,都已是空荡荡的了。 青白的石阶上,纤尘不染。 却有不知哪里来的一片落叶,飘飘摇摇,晃晃悠悠,喝醉酒般掉落下来。 ------------------------------------------------- 可浅媚再次从大佛堂回到怡清宫时,心情很是抑郁。 清楚太后对她的盛宠并不是很乐意,她不敢去招惹太后,也清楚唐天霄与南雅意间尴尬不明的关系,她也不敢把南雅意往自己宫里带。于是唐天霄去前朝处理政事时,她便常常跑到大佛堂那里看望南雅意。 但南雅意目前的状况显然不容乐观。 唐天霄并不真的是碌碌无为平庸无能的君主。 他的志向远大,才识过人,长期的傀儡皇帝角色让其神智异常清醒,性情柔韧却坚定,绝非那些在歌功颂德里沉溺于太平盛世纸醉金迷里的帝王可比。 不论庄氏会不会真的起兵,他总不会容忍庄遥长期拥兵自重,就像不会容忍沈度、宇文启拥有足以对抗皇权的势力一样。 庄碧岚性颖神澈,清雅蕴藉,虽是出身将门,屡经患难,瞧来倒更像个闲逸出尘的山中隐士,却不幸是庄氏少主。 要么甘作棋子,要么参与搏弈。 未来的时局变幻,他无可回避。 唐天霄将南雅意软禁在宫中,牵制也罢,保护也罢,终不是她的愿望。 她想和庄碧岚在一起,哪怕与曾经形影不离的儿时玩伴为敌,也不想回避。 可浅媚没法理解她的想法。 如果南雅意足够理智,庄碧岚足够理智,应该都能看出,唐天霄无意伤他。若她留在宫里,虽然行动便有人监视,但她还是很安全的。 而南雅意只是笑笑,问她:“若你的母后,或你的七叔,或你清妩姐姐,都要与唐天霄为敌,你站在哪边?” 可浅媚沉默。 也许她本来混沌着,但听说唐天霄即将因她粉身碎骨时,她的决断同样自私得连她自己都吃惊。 荆山刺客之事发生时,南雅意已经被带入宫中,这些消息已无法传到她耳中,否则只怕连这些话都不会和她说了。 可说或不说,她似乎都没法对南雅意或庄碧岚的事袖手旁观;就像她如果不能确信荆山那些刺客可以安然逃过唐天霄的搜索,她也不能安然离去一样。 最后,南雅意握了她的手,轻而清晰地说道:“浅媚,帮我离开。我知道你能办到。” 她的手和宁清妩一样温暖柔软,纤细的指骨几乎觉察不出,却另有一种让她无从拒绝的力量。 宁清妩说,这天下,还是少些争斗好。 南雅意则说,我要和他一起,不论是太平盛世,还是纷纭乱世。 而她要的是什么? 龟缩在这片高墙之中,除了唐天霄那动人心魄的笑容,什么都听而不闻,什么都视若无睹吗? 桃子见她闷闷地坐着,不如以往精神,笑道:“昨儿皇上叫人送过来的珊瑚,说是海外的什么新罗国进贡来的,这一批里就这个最好,足有五尺高呢!” 可浅媚道:“昨日不是让收着了吗?” 桃子道:“娘娘都没有看上一眼。皇上巴巴地找了这个送来,如果知道娘娘不上心,不晓得会怎么着怏怏不乐呢!” 香儿坐在窗边正绣东西,闻言将屋子一打量,说道:“其实我觉得那珊瑚摆设在这屋里很合适,又华贵大气,又别具异国风韵,皇上瞧了一定喜欢。” ================================================= 第142章 香儿坐在窗边正绣东西,闻言将屋子一打量,说道:“其实我觉得那珊瑚摆设在这屋里很合适,又华贵大气,又别具异国风韵,皇上瞧了一定喜欢。” 可浅媚顺口道:“那边搬来看看吧!” 桃子应了一声,立时便有外面侍立的宫女去传小太监搬东西。 可浅媚百无聊赖,走过去看香儿绣的活计。 已差不多完工了,原来是一只荷包。 月白的缎面,细致地缘了绛紫的边,精绣了连理枝,比翼鸟。 碧天如洗,白云明洁,枝叶交缠,翼破长空,一派的潇洒安宁,见之悠然忘俗。 她绣的,明明就是可浅媚原来那只荷包的花样。只是她绣得用心,那花鸟便比原先的更加鲜活灵动。 可浅媚不由抓过,奇道:“咦,怎么想着绣了这个?” 香儿笑答:“皇上前儿就说了,要按之前那个来绣,我手笨,描不好样子,便绣不好。后来还是皇上亲自画了图样来给我瞧,这才绣得有几分像。娘娘瞧着可还喜欢?” 可浅媚笑道:“果然不错。快打上结子给我罢。” 正说话时,小太监已将珊瑚搬了进来,果然葳蕤生光,艳采四射,远非寻常珊瑚可比,堪称无价之宝。 桃子请可浅媚看时,可浅媚扫了一眼,点头道:“真挺高呢,放我床边吧,挺漂亮一衣架子。” 众人愕然。 而可浅媚已低了头去,继续在腰间比划那荷包了。 ------------------------------------------------- 傍晚时,唐天霄叫人过来传话,说是宣太后叫去一起用晚膳了,需得饭后方才回来。可浅媚独自用了膳,便带了暖暖、小娜到宫外散步。 香儿赶着向外喊道:“淑妃,要不要带把伞出去?这天阴着,怕是要下雨了!” 两名北赫侍女听不大懂,瞠目不知所对。 可浅媚向来懒散,一径走出去,一径随口答道:“不过一时片刻的,哪里就能淋着我了?” 自搬来怡清宫,唐天霄大多留宿于此,可浅媚自己给人服侍惯了,根本不会服侍人;小娜、暖暖粗手大脚不说,连中原话都听不懂。 以前住在华宫时尚有杜贤妃留心,每天派细心宫女在门外侯着上前端茶递水,等她独居怡清宫,唐天霄便觉很是不便,就叫了香儿、桃子到屋里侍奉。她们却是千挑万选上来的,做事灵巧,善解人意,连可浅媚都觉得可心合意,渐渐习惯了他们服侍,反是北赫带来的这两名侍女疏远了些,只平时散步时带着,真的算是充当贴身侍卫了。 可惜如今后宫唯她独宠,连皇后都不来管她,她就是在宫里横着走都无人敢说半个不字,这两位身手不凡的侍女,便丝毫没有用武之地了。 眼见前面又是红叶亭,这晚天色沉沉,不见月色,但亭中挂着灯笼,一般地映着近处的水色潋滟,芰荷飘摇。 可浅媚出了会儿神,正要离去时,小娜忽唤道:“公主!” 可浅媚转头时,自己那两名侍女正悄悄地彼此推搡,忙问道:“怎么了?” 暖暖看了小娜一眼,犹豫着慢慢从袖中取出一张卷曲着的信笺,低低道:“信王爷的密函。” “七叔!” 可浅媚蓦地白了脸,微颤着指尖慢慢接过,却飞快打开。 不过寥寥数行。 “浅儿:卡那提于荆山寻汝,失手被擒,现囚于刑部大牢。盼稍念往昔相护相惜之情,施以援手。李明瑗。” 她的嘴唇哆嗦起来,眼睛紧紧盯着后面一行字,慢慢掩住了唇,泪水却涌将出来,蓄了满眼,顺着面颊直直滑落到手上。 那泪水竟是凉的。 或许,那是因为她的心也是凉薄的,凉薄到连她自己也不愿意面对? “稍念往昔相护相惜之情”。 与其说请求,不如说谴责,满溢着伤感,灰心,失望。 ------------------------------------------------- 谁都晓得可浅媚这位可烛公主是李太后身边的从人所救,却没有多少人知道,救她的人,是北赫李太后的亲弟弟,被大周覆了天下的南楚信王李明瑗。 南楚末帝李明昌耽于淫乐,宠信佞臣,并为一己之私连诛朝中股肱重臣,抄斩庄氏满门。 其弟信王李明瑗苦谏无果,连庄家上下都没能保下,眼看着这不成器的皇帝兄长生生逼反了大将军庄遥,愤然率部离京,在自己的封地网罗能人异士,以冀家国危急之时能有绝地反击之力。 两年后,大周兵临瑞都城下,李明瑗尚未及出兵解围,末帝李明昌已然交出印玺,预备出降。 而不甘南楚天下一朝断送的众多文臣武将,先后投奔素有贤名的信王李明瑗。奈何此时大周已占据江南大半江山,敌我悬殊,李明瑗四面皆敌,只能破开一条血路,率部投往北赫的姐姐。 据说,他就是赶往北赫的路上,遇到了奄奄一息突围出来的可烛部公主可浅媚。 ------------------------------------------------- 可浅媚已完全不记得他救护自己的情形了。 她只记得,朦朦胧胧,睡里梦里,都似有这么个白衣的男子,小心地把自己抱在怀里,安抚着她时不时失控的情绪,一遍遍地温柔唤着:“浅儿,浅儿,浅儿……” 那时,她不但像是疯子,更像个野兽。 她伸着爪牙咆哮,目光灼灼地四下里张望,狂躁不安却凶猛嗜血,恨不得把周围能看到的活物一一扯得粉碎,然后在洒落的鲜血里放声狂笑。 也许她还真的这么干过。 她清晰地记得梦中有些片段。 她用满是鲜血的手抓在他雪白的衣衫上,留下一团团触目惊心的血手印,大睁着眼睛无意识地喊叫着,却再不晓得都在喊叫着什么。 但她从没伤过他,而且他身边那么多的人,也只有他一个人能安抚她。 据说,那是因为在她以为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在她最后清醒的那一刻,是他将她从地上抱起,并一刀将试图欺凌她的男人砍作两断。 潜意识里,她信任他,并且只信任他。 ------------------------------------------------- 她真正记得他,是在大梦初醒时。 那是她人生最长的一次梦境,险些没能醒过来。 如果李太后不曾借兵给她,如果他没有跟在她的身侧随时指点十一二岁的她该怎样用兵,如果她没能用大莞人的鲜血清洗去自己的仇恨…… 她就是还能活着,也没有办法从那个满是杀戮鲜血淋漓的梦境中清醒过来。 他曾说她是一个奇迹,而她一向觉得,他才是奇迹。 她在清澈如泉的琴声中醒来,把前日的仇恨和杀戮忘得一干二净,受了迷惑般踏出营帐。 月色如洗,尘襟爽涤,广袤的雪漠静谧如海,墨蓝的天空幽寂深沉,连马儿踢在沙子里的声音仿佛都已涤净俗音,美如天籁。 一行脚印,踩在雪一般静静铺展着的沙地上,慢慢往前延伸。 她做梦一般慢慢走过去,又怕毁了这梦境般不敢踩踏出声音来。 一步一步,她都踏在前面那人留在沙地里的脚窝中,谨慎而虔诚。 她终于看到了他。 人如鹄,琴如玉,月如霜。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 他正沉醉于自己的琴声,但抬眼见到她时,他的指尖有片刻的凝滞。 然后,微笑。 那样温和而澄澈的眼神,静静地凝在她面庞,仿佛让她也痴了,只知呆呆地站在那里,呆呆地望着他。 她仿佛认识他,又仿佛初次相识;而他的眼神也奇怪,好像也是认识她,却又与她初次相识。 但她知道,他其实在弹给她听。 因为一曲终了,他向她招了招手。 她便乖乖地走过去,乖乖地蹲到他面前。 他便笑了起来,俊秀的面庞美若昙花。 他抱住她,温柔地将她揽到怀里,那般好听般叹息着问:“浅儿,你醒了?” 她傻傻的,只觉得他的气息说不出的熟悉,而且很好闻,是闻多久都不厌的那种清芬,一直沁到了肺腑间,让她通体舒泰。 好一会儿,她才记得去思考他的问题。 她抬头,天仿佛很近,星星如钻石般璀璨,一颗颗大得出奇。 她认得星星,认得月亮,但眼前的雪漠和身后连绵的营帐很陌生。 她忽然就发现,她不知道自己在哪里,不知道这个亲密地抱住她的男子是谁,甚至不知道自己是谁。 这世界,清寂得可怕,清寂得只剩下了眼前的男子可以证实她的存在,她的世界的存在。 “醒了?” 她重复着他的话,有些害怕地把那男子的腰搂紧,感觉他身体的温暖隔了厚厚的棉衣一点点地传递过来。 她仰起面庞,讨好地向他笑着,不安地问,“我是谁?我……我怎么不记得我的姓名?” 这翩然如仙的男子垂下黑眸,奇异地望着她,然后轻轻地笑,“浅笑嫣然,明媚无双。你叫浅媚,是北赫国可烛部的公主。” “浅媚?浅媚?” 她咀嚼这名字,好似一时没法把这个名字和自己联系在一起,却没法想起更多自己与这个名字无关的证据来。 努力了许久,她放弃再去想,转头问男子:“你呢?你又是谁?” “李明瑗。”那男子答她,“记住,我叫李明瑗。” “李明瑗……明瑗……”她仰着小小的脸笑了起来,“你的名字很好听呢!明瑗,你……是我亲人吧?” 给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唤出自己的名字,李明瑗有片刻的诧然。 “亲……亲人……” 他摸摸她结了许多辫子的头,微笑道,“没错,我是你亲人。不过,我是你叔伯辈的,你不许没规矩。我排行第七,你便叫我七叔吧!” “七叔?” 他看起来也不过二十八九岁年纪,虽然不是很年轻,却幽雅尊贵,哪里像她叔伯辈的人了? 她没来由地有些失望。 他却不觉,出神地望着怀中的小女孩微笑,像看着自己一手画成的绝世之作,眉梢眼角,尽是惊喜。 “明瑗!” 这时,忽然有人这样唤着,唤着李明瑗不许她唤的名字。 一个眉眼极清丽的女子缓步走来,穿着和李明瑗一样的宽袍大袖,素衣翩翩。 ================================================= 第143章 她低头看看自己色彩鲜明艳丽的窄衣短袄,觉得很沮丧。 为什么她的衣衫,和他们的衣衫不一样? 女子身后,有两名全副铠甲的侍从跟着,正向李明瑗行礼:“王爷,王妃见你久久不回,小姐又跑过来了,很不放心,一定要赶过来看看。” 李明瑗便松开可浅媚,站起身握住那女子的手,为她搓揉着,微笑道:“静雪,这么冷跑出来,要是着凉了,如何是好?” 女子摇头,笑道:“我们张家好歹也是将门世家,哪里会这么弱不禁风?” 她低下头,看到安静站着的可浅媚,定定地看了片刻,忽然惊喜道:“这孩子苏醒了?她苏醒了吗?” 李明瑗便摸着可浅媚的头,微笑道:“她把以前的事全给忘了。可她的神智已经没有问题了。她很乖,非常乖,不会再伤害你了。” 他弯下腰,温和地问她:“你不会再伤害她了,是不是?” 可浅媚便很奇怪,她为什么要伤害这般美丽雅洁的一个女子? 她便问他:“她是谁?” “她叫张静雪,我信王李明瑗的妻子。她是你的亲人,也是我的亲人。你……一定要待她好,不许再伤害她一丝半点,知道吗?” 可浅媚忧郁了:“我伤害过她吗?我不记得了……” 张静雪立刻上前抱住她,紧紧地抱住,笑道:“没有,没有!浅儿很乖,又怎么会伤害我?我的浅儿……总算……总算……” 她竟哭了起来,抱着她哭得泣不成声。 李明瑗终于把她们分开时,可浅媚一脸都是张静雪的泪水,却是一脸的困惑。 李明瑗一手牵着一个,带她们走下山坡时,向可浅媚道:“你唤我七叔,便唤静雪七婶吧!” 可浅媚没说话。 七婶,听起来很别扭。 但信王妃张静雪似乎比她更别扭,她甩开信王的手,蹙紧眉向他叫道:“不行,她得叫我姑姑!我和她更亲!” 李明瑗有些犹豫,担忧地望向可浅媚。 可浅媚始终没看懂李明瑗的担忧,她几乎在张静雪话音落地后,立刻张口唤道:“姑姑!” 张静雪便笑了,松开李明瑗牵她的手,欢喜地抱一抱可浅媚,竟丢开李明瑗,自己拉了可浅媚一路跑下坡去了。 ------------------------------------------------ 后来,她才听李明瑗说起她的身世,并知晓自己恢复神智的那天,正是刚刚血屠大莞部报仇雪恨的第二天。 她连着数月神智不清,有中原来的名医说心病还须心药医,不如重症下重药,满足了她心愿。 李明瑗便向李太后借了兵,亲自带了她去血洗大莞部,果然上天又还回了一个活蹦乱跳的可浅媚。 因为可浅媚聪明伶俐,一身武学,李太后也是喜欢,便听了李明瑗的建议,收了她为义女,成了名副其实的公主。 但北赫王廷同样争权夺利,李太后行止又甚是荒诞,可浅媚虽号称长年住于王宫之中,但真正留在李太后身边的日子并不多。 一有机会,她便会跟在李明瑗夫妇身后,或在大漠间和信王那些死士一同接受训练,磨练自己的胆识武艺,或打扮成平民深入南方密探大周军情,赏玩中原山水。 更多的时候,李明瑗夫妇抚琴吹笛,吟诗作对,她亦步亦趋地跟着学习音律,研习文辞,甚至学了舞蹈,李明瑗目注南方心情郁郁时,便和张静雪一起舞上一支,只为搏他一笑。 她是他们的小尾巴,而且是当得很是吃力的小尾巴。 其实她不喜欢音律,不喜欢填词作赋,甚至用笔远没有用鞭或用剑那样流畅挥洒。 可李明瑗喜欢,她便想着一定要学,只有和张静雪一样博才多学,才能吸引住他的眼神,让他温柔含笑一脸激赏地看着自己。 ------------------------------------------------- 她开始并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这么在意他的目光。 十四岁那年,因张静雪体弱需长时间静养,他们回到王宫暂住。 渐渐地,她发现跟在身后的北赫少年越来越多,并且一个比一个穿得鲜亮,一个比一个迫不及待地在自己跟前展示他们的勇武和才情。 他们的眼神,就和她追随着李明瑗的眼神相似。 她终于开窍了。 张静雪病得愈发沉重,但可浅媚十五岁生日时,她坚持按他们中原的礼节为她行了及笄之礼。 然后她倚在李明瑗身上,问她:“女孩子及笄之后,便算是成人,可以嫁人了。我看那些喜欢你的少年里有不少人品家世都不错的,你可有中意的?” 可浅媚犹豫了很久,到底说道:“我不中意他们。” 张静雪问:“那你中意谁?” 可浅媚忸怩片刻,说道:“我可以嫁给七叔吗?” 那两个便都怔住了。 李明瑗不是她的亲叔叔,北赫对于辈份贞.节观念也远不如中原人那般强烈,富贵人家姑侄姐妹同侍一夫的多得很,儿子在父亲死去后收了庶母更被视为理所当然。 但李明瑗夫妻并不是北赫人。 那天,李明瑗第一次对她发了脾气。 他绷着脸,只说了一个字:“滚!” 可浅媚便灰溜溜地滚了,然后一整夜没回去。 张静雪担心了一夜,李明瑗派人寻找了一夜,到第二天一早,还是李明瑗自己在山坡上找到她。 她练了一整夜的鞭法,累得在坡上睡着了。 李明瑗把她带了回去,此事便再不提及。 ------------------------------------------------ 可浅媚越长越漂亮,也越发受那些北赫子弟的欢迎,常与他们四处玩耍,嬉笑无间,但论及婚嫁,却都被她一口回绝了。 等到左相项乙之子卡那提提亲时,李明瑗的意思,便想让她答应下来。 项乙手握兵权,李太后如果不是得了他的支持,以她失去娘家后援的亡国公主身份,根本不可能掌握北赫大权。他想光复南楚,也非得借重他的势力不可。 可浅媚见李明瑗发话,虽不乐意,倒也试着去和卡那提相处。 不想这位卡那提公子长得虽不错,人品却不怎么样,几次见面后,便有些动手动脚。可浅媚天份极高,武艺超群,一向被那帮少年众星捧月般拱卫着,又有李太后、李明瑗夫妻宠爱,给惹得恼将起来,居然寸步不让,一鞭子下去,险些毁了人家子孙根。 左相项乙大怒,当着李太后的面怒斥李明瑗。 可浅媚眼看着一贯温文尊贵卓尔不群的李明瑗给骂得狗血淋头,还得低声下气向人赔礼,也知趣地跪在旁边不敢作声。 李明瑗明知可浅媚不会无故伤人,倒也没有对她多加苛责。 左相走后,她问:“我们便不得不听任左相欺负吗?” 李明瑗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如果连北赫都无法立足,我们又能往哪里去?” 他说得极苍凉,目注着故国的方向,眼底如地底幽泉般游动着凄寒入骨的幽杳伤恸。 这种伤恸,他极少在张静雪面前流露。再深重的亡国之痛,故乡之思,仿佛都可以因着她的笑容抛撇开去,沉醉于短暂的欢愉。 但可浅媚并不是和他同心同德的爱妻张静雪,他无需顾忌自己的伤痛让她烦愁。 可浅媚看着他瘦削的肩膀,想到那如山如海般压住他的复国重任,问他:“那怎么办呢?就是想法杀了大周的皇帝,他们还是会选出一个新的皇帝来,我们北赫还是打不过他们,更别说帮你打回中原去了。” “北赫虽打不过他们,但如果没有他们支持,我们一点机会也没有。” 他目光渺远,却渐渐涌出某种热切的渴望,“大周也并不是稳如磐石,若是再出现一个类似康侯这般的大乱,只要能从北疆防线的宇文启那里找出破绽,我们未必不能趁虚而入。” 他忽然转过头,目光灼灼,“所以你切记,万不可得罪左相这些人。或许……解铃还需系铃人。要应付他们,还得靠你。” 这样野心勃勃的李明瑗,和可浅媚印象里那个翩然若仙的男子很有些不同。 但她确实知道,他是她的七叔。 他救了她,给了她第二次生命,是她所能记得的最亲的亲人。 她低一低头,悄然地走了。 ------------------------------------------------- 她去见卡那提,亲自给他换药擦洗,甚至夜间也留了下来,陪了他整整一晚。 却是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连举止亦亲密得近乎亲昵。 卡那提给引得魂不守舍,不但不再怪她,还埋怨父亲不该因为儿女间的打闹就小题大作,为难了她至亲的母后和七叔。 张静雪听说后很是不悦;李明瑗却笑道:“没想到浅儿这般玲珑!我素日还真小瞧了她!” 他携了她的手,细细地打量她,问:“若以后七叔有大事请你帮忙,你可愿意?” 她懵懂,却欢喜地答应。 她于他,到底不是一无是处。 第二年春天,张静雪病危。 临终前,她握了可浅媚的手,向李明瑗道:“其实照北赫习俗,你娶了浅儿,原也没什么。” 李明瑗不答,只将她紧紧拥在怀里。 张静雪又道:“你若不娶她,我才不放心。我只怕死也不得瞑目。” 李明瑗无奈,才答道:“你说怎样,那便怎样吧!若她真找不到可心合意的,我便娶她。” 张静雪这才松了口气,找借口将李明瑗支走,却攀上可浅媚的胳膊,在她耳边呢喃细语。 她病入膏肓,气若游丝,声若蚊蚋,却清晰入耳。 她道:“浅儿,我不放心的人,是他。嫁给他,用你的年轻美貌,用你的玲珑可喜,劝他远离是非之地,别让他再想着他的国,他的家,他的雄心壮志……那些都太难,太险,也……太累。我……宁愿他就像你一样,把什么都忘了。忘了……真好……” 可浅媚似懂非懂,而张静雪已溘然长逝。 李明瑗悲痛欲绝,饮食俱废,竟把自己折磨得形销骨立。 花琉有使者来悼,看着可浅媚的眼神很是错愕;等他见过李明瑗出来,李明瑗看着她的眼神也很奇异。 他要她去花琉,跟那位曾经让大周皇帝失魂落魄甚至至今念念不忘的宁清妩学习中原礼仪,以及……如何去侍奉那个叫唐天霄的男子。 ======================= 第144章 她试图提醒他,他曾经答应过张静雪会娶她。 而他只是淡然地笑笑,慢慢道:“浅儿,你属于中原。也许……那里有你可心合意的男子。” 她便道:“如果我遇到可心合意的男子,我便陪着他过一辈子,再不理你,也不管你的事了。” 他点头,道:“好。” 她又道:“如果那个大周皇帝待我好,比我们北赫少年待我还好,说不准我也就死心塌地跟着他了。我不会让他伤害母后和你,可也不会再帮你去害他了。” 他不以为意道:“你不会的。你可能喜欢上任何人,却绝对不会喜欢他。” 她便红了眼圈,悻悻道:“若你总不喜欢我,我可能会喜欢上任何人,包括他。” 他便轻笑,“喜欢便喜欢吧!若势不可为,我宁愿你过得开心些。” 他这样说着,却轻轻地搂过她的腰.肢,柔软的唇覆上她的,温柔地辗转着,然后缓缓地深.入,卷住她因紧张而僵着的舌尖,打着旋儿细细舔.舐,诱.惑般绵绵地亲吻。 她大睁着眼,胸口满满地涨着,整个人像张开了羽翼的鸟儿,翔舞着快要飘到空中。 这并不是她的初.吻。 北赫民风开放,并无中原那种男女授手不亲的严苛规矩。 为了安抚卡那提,她曾半推半就由着他占过些小便宜;为了不至于真的嫁给卡那提,她不得不去亲近另外两位贵家公子,挑唆他们利用自己的家族势力阻止左相与太后或信王联亲。 她从来只是由着他们索取,从不知道给心仪的人亲吻会如此美妙快乐。 那一刻,别说让她去中原对付大周皇帝,便是让她为他死了,她也甘之如饴。 ---------------------------------------------- 于是,她乖乖地去了花琉,去见花琉国的主人唐天重,去见那个长得和她很是相像的唐天重夫人宁清妩。 她本是想学着怎么去颠覆大周的天下,可宁清妩却告诉她,要少造杀戮,以天下生民为念…… 她和唐天重过得安宁幸福,她相信可浅媚也能和李明瑗过得安宁幸福。 她的想法,竟和张静雪惊人的一致,便又让可浅媚升起了一线希望。 按着宁清妩的教导,呆在花琉的那段时日,她不断写信给李明瑗,不提他的复国大计,只忆两人相处时的美好时光,以及他为满足张静雪的愿望曾敷衍着应下的婚约。 然后,她一遍遍地告诉他,她远在异地无穷尽的相思,以及未来对两人携手纵情草原的冀盼。 一切石沉大海。 半年后,他接她回北赫,随即便和李太后着手张罗她的嫁妆,好像根本没有接到过那些倾诉衷肠的情书。 他加倍待她好,拥.抱她,亲.吻她,但她试图将自己交给他时,他又拒绝了。 中原男人都重视贞.节,若她不是完.璧,得到皇帝宠.幸的机会便少很多。 可不知道是不是她多心,她觉得,他拒绝她,并不只是因为这个。 他的拥抱,他的亲吻,甚至他的笑容,看起来都是如此别扭,就像她应付卡那提等人一样,亲密而不亲昵。 他很少正视她的眼睛,偶一交汇,便浅笑转开,从没有他与张静雪一起时那种脉脉如诉的眼神交流。 去打那两只雪豹时,是他陪着的。 他看她动手时眼神变得专注,甚至激赏,却绝对没有别的北赫少年面对她时的痴迷和爱慕。 因为大周使节已到,他怕引人注意,没有回北赫王宫,远远避开了去。 她只看到他养的那头黑鹰在空中一掠而过,翅翼末端的白羽反射着雪地的刺目银光。 痴迷的是她,爱慕的是她,明知不妥放不开的还是她。 那时,她在这世间最亲近的人是他。 她并不知道,不久之后,那个叫唐天霄的大周皇帝,会放下所有皇室的尊贵和尊严,郑重地告诉她,他是她至亲的夫婿,她是他结发同心的妻子。 ------------------------------------------------- “轰……” 天空刷过一道惨白的蛇状闪电,蓦地破开黑夜,铅色的云层撕裂如狞笑的巨口,森森如欲择人而噬。雷声当头劈下,震得红叶亭簌簌而颤,小娜、暖暖齐声惊叫。 闪电照亮了可浅媚飞扬的黑发和苍白的脸,连攥紧信笺的手指也是苍白的。 亭上的灯笼经不得这骤风狂舞,几乎给吹得颠倒过来,然后倏地一跳,便灭了。 她那苍白的脸和手便在闪电逝去后迅速归于黑暗。 小娜和暖暖定了定心神,扭头看看四下无人,开始用北赫话低低地劝她。 “公主,你真的打算不再理会信王爷的事,和这个大周皇帝好好过一辈子了?” “公主,这个皇帝待你真的很好,可他是咱们北赫的死敌呀。你瞧瞧,他把卡那提大人抓了,可跟你瞒得和铁桶似的。” “真不管信王爷也没关系,横竖他是汉人,和公主再亲近,也是外人。就算他真的光复了南楚,顶多也不过让公主当个妃子,未必便比如今这个大周皇帝更宠公主。可卡那提大人是左相大人的的爱子,大王的族弟,咱们不能不理。” “就是咱们太后能扶了大王顺利登基,也亏了左相大人支持。可左相并不乐意太后帮信王争南方的天下,若是卡那提因这事有个闪失,多半会和太后反目。” “公主,你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可提那大人因你而死?你难道真要看着太后和信王因你陷于不测之境?你难道真想连累北赫王廷动荡?” “公主,你得救卡那提,你得救呀!” “救他吧,快想法救他吧,公主……” 初秋的暴雨竟也来得如此迅猛有力,骤起的暴风将飘摇的荷叶掀得旋舞欲飞,豆大的雨点却猝不及防地倾下,哗啦啦地飞快砸落,借着暴风的力道,快要将黑夜里惨淡失色的荷叶连同莲蓬一起砸到深深的池水里,再也无法抬头。 可浅媚向前走了一步,手指松了松,嘴唇动了动,好像发出了一两个音节,却被又一声惊雷淹没,大颗的雨水扑头盖脸的打向她。 她手上的信笺忽地被风卷起,闪电亮白的光线下,颤动伸出的指尖仿佛追随那片纸虚虚地抓了一下,然后失魂落魄地垂下。 而那页信笺被风一带,虽然顷刻间便飞得远远的,却迅速被暴雨淋湿,狼狈地坠入池中。 雨点疯狂倾下,却似拳头般狠狠砸落于那张薄纸,很快把它淹没得不见踪影。 仿佛从来不曾在她的手指间出现过。 可小娜和暖暖还在她的身后,不顾那风狂雨骤,急急地追问:“公主,公主,怎么办?到底救不救?救不救?” 可浅媚转过头,眼睛幽黑得似此刻层云密布的夜空,偶尔被闪电撕裂出妖异可怖的光束。 她咧一咧那淡色的唇,轻轻道:“救呀!怎能……怎能不救呢?” 得到她肯定的回答后,她的脸色终于让两名侍女担心起来,暂时撇开了其他念头,开始焦虑怎么离开这里,回到她们温暖的怡清宫了。 此处离各处殿宇甚远,她们又未曾带得雨伞,再不敢冒雨冲出,只得暂时在亭中窝着,等待雨势略小。 这初秋的夜风却已出乎意料的狂暴和寒冷,即便她们努力把她拉到亭的中央,用自己的身体翼护住她,依然躲不过仿佛从四面八方飞扑过来的风和雨。 这整个的世界仿佛都已又冷又湿。 可浅媚打了个哆嗦,抬头看一眼漆黑的天,推开两名侍女,冲入雨幕。 侍女大惊,忙上前阻拦。 “公主,公主,先避避吧!亭子里毕竟要好些……” 可浅媚不语,将她们推开,径自往大道快步走去。 打到面颊和眼睛的雨水便渐渐觉不出冷,却森森地疼,疼得她不住地揉着眼眶,揉得阵阵发热,却越来越看不清前面的路了。 两名侍女的身体倒是高大健壮,努力站到逆风处挡着些风雨,却哪里挡得住? ------------------------------------------------- 雨幕里,前面有了零星的几盏灯笼,伴着隐约的呼唤:“淑妃娘娘!淑妃娘娘!” 侍女大喜,忙一左一右扶住可浅媚,飞快向前奔去,高声应道:“这里,这里!” 寻来的人却是香儿、桃子和几个怡清宫的内侍,闻声急急赶来,见可浅媚淋得透湿,慌忙把几柄伞都举过来密密地在头上交织住,才拥了她急急向前行着,一路说道:“这可怎么了得!皇上就快到了,若见淑妃给淋成这样,我们还活不活了?” 可浅媚失神地望着被努力阻隔住的雨幕,轻轻道:“连我都不知道以后还要不要活了。给淋上一淋……倒觉得舒服些了。” 她和两名北赫侍女说了半天,此时却习惯性地说起了北赫话。 香儿听不懂,愕然道:“淑妃说什么?” 小娜等却听得明白,唬得忙靠近她,在她臂膀上重重一捏。 可浅媚吃疼,扭头看她们一眼,神智略清,便低了头不再说话。 眼见前面就是怡清宫,却见宫门前人影憧憧,一片混乱,隐约听得唐天霄一两句怒斥,便见他推开靳七,自己擎了把伞冲出来。 可浅媚怔了怔,不觉顿住了脚步。 唐天霄见了她,却是大喜,急上前挽住她,将她搂到自己腋下,连拉带抱扯到宫门内,飞奔到廊下才站住,口中已在斥道:“你要出门也不看看天气?看着是个聪明人,偏生一肚子草包,见着快下雨还往外跑!” 待得进了屋,走到灯下,再将她一打量,却已勃然大怒,喝道:“刚什么人服侍的?怎么会淋成这样?” 他口中骂着,已急急用自己袖子先给她擦起脸庞上脖颈上的雨水。 香儿等人哪敢辩驳,也不管自己衣衫也已半湿,手忙脚乱去寻了干布干衣来,匆匆为可浅媚更换衣衫,擦去水迹,又赶着去传下面的人预备姜汤。 唐天霄冷着脸看着,待他们收拾得基本齐整,自己又拿了干布盖到可浅媚头上,亲自给她擦着湿发,问她:“刚你跑到哪里去了?见雨也不知道避一避?” 可浅媚揉着眼睛道:“没到哪里去。想着上回在莲池好玩,便在红叶亭多呆了会儿,谁知突然就下了大雨。这又冷又黑的,亭子里很不好玩,便冒了雨回来了!” 唐天霄本来还在心疼恼怒,听她这话忽觉出不对味儿。 上回在莲池好玩? 是指她好生整治了他、还害他搬怡清宫休养好几天的的那次? ================================================= 第145章 他顿时气不打一处来,一把将干布甩在她头上,咬牙切齿道:“你就慢慢好玩吧!瞧瞧淋成这样,看你把小命给玩完了,还拿什么玩!” 可浅媚坐着不动,还在用手揉眼睛。 那双漂亮的杏眼已给雨水打得红彤彤,不断地往外掺着泪水。 可她却笑着说道:“我小命玩完了就没有我了呗,还玩什么?如果还有魂魄,在山水里飘来荡去的,那倒还是一样玩。只是不晓得有没有阴司地狱的。皇上常说我这人天生就是个恶魔,死了一定下地狱了;皇上却是金尊玉贵的真龙天子转世,百年以后必定回到天上去。那我们是不是就再也见不着面了?” 唐天霄一呆,再不晓得怎么又会扯到这上头来。上回在荆山密道里提起来这些时,便已让他浑身不自在。 他皱眉,又抓过甩在她头上的干布,继续给她擦着长发,愠道:“少给我胡扯!淋几滴雨还能死得了?我比你大多了,要死也是我先死,到时我在哪里,便把你接哪里去,总不会让你离开我的。” 那边已有人送了姜汤来,可浅媚接过,趁热喝着,笑道:“也是,我可千万不能让自己先玩完了,到时一个人关在地狱里,一定无聊得很。” 她顿下碗来沉思片刻,道:“不过若我先死了,那孟婆汤还是不要喝吧!若是想不起你来,便是在山水间飘来飘去的,也一定心里空空的,怎么快活不了。” 唐天霄见她越扯越离谱,待要发怒,却见她眼睛还是红得和兔子一样,倒似要落泪一般,便忍了下来,拍拍她的面庞,温言道:“刚是我不好,好端端扯什么死呀活的。你不许再说了。难道和我每天活着相对不是更好吗?” 可浅媚见他低了心气认错,便再也挑剔不出话头来往下扯了。 她转过身,环了他的腰嘻嘻地笑道:“没错,我想和你一起活着,到头发全白了,我们还快快活活在一起。” 唐天霄抓过她擦得半干的长发,让那乌黑的发丝穿过指尖,微笑道:“到头发全白么……还要很久很久呢!” ------------------------------------------------- 这晚入睡时,可浅媚连打了几个喷嚏。 唐天霄只恐她着凉生病,命人抱了厚被子来,将她窝在自己怀里发汗。 可惜他自己虽给捂了一身的汗,这丫头却还是手脚发冷,半点汗意都没有,便晓得有些不妙了。 第二日,可浅媚果然鼻塞声重,有点儿着凉。总算夜间看护得好,并没有发热。 太医过来诊断了,也说不妨事,喝一两剂药发散发散就行了。 唐天霄放了心,吩咐了宫人小心侍奉,这才到前朝去处理政务。 待午时回来看时,可浅媚依然在缩在被窝里蒙头睡着发汗,两个北赫的侍女却被她打发到御花园那里去找什么煎茶吃的草药,说是北赫的秘方,以往吃了很有效用。 唐天霄看看外面还在淅沥沥下的秋雨,悄悄叫来香儿等人吩咐道:“那什么草挖回来后先叫太医看一看,如果和太医配的药没冲突便给她煎了;若是有不妥,不拘找什么味道相似的补药给他煎一味喝了就算。只是这样的雨天,万不可让她再出去淋着了。” 近日他另有要事在身,见可浅媚并无大碍,只是一味憨睡,也不吵她,自行回乾元殿了。 到晚上他再过来瞧时,可浅媚已起了床,正披着衣服在案前写字。 他素日知道可浅媚厌文喜武,见状倒也希奇,笑道:“生个小病居然从侠女变成才女了?今日朕可算是见识了!” 可浅媚面色还是有些苍白,眼睛却已恢复了澄亮,闻言也不生气,怔怔地盯着写完的字,好一会儿才抬起头,向他嫣然笑道:“我本来就是才女,你不许小瞧我!” 唐天霄听她声音清脆,再听不出着凉来,心下也是欢喜,接过香儿递过来的茶水,一边喝着一边看她写的字,却是抄写的《诗经》里那篇《木瓜》。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他笑道:“不错,的确是才女,连《诗经》都看起来了!我本以为你只会背《三字经》呢!” 可浅媚只作听不出他话中的嘲笑,站起身将外衣往上拉得紧些,说道:“以前先生教我这首诗时,我挺烦恼的。” 唐天霄奇了:“烦恼什么?这首在《诗经》里算是很浅易的了。” “是啊,我看得懂。先生教我,做人呢,要知道感恩。人给了我一只木瓜,我就得回报一块美玉。可送我木瓜、桃子这类小东西的人多得很,我哪来那么多的美玉回报呀?” 唐天霄失笑:“没错,没错,都得用美玉来回报,只怕你得把怡清宫都给拆了赏人呢!” 可浅媚点点头,“旁人给我一只木瓜,我便还他一只木瓜;旁人给我一枚桃子,我也便还他一枚桃子。我可不想吃亏。” 唐天霄笑道:“你还人家两只三只也没关系。若不够还了,我帮你还。” 可浅媚低头弄着随意散落的衣带,却愁道:“可你给我的木瓜,我又用什么还呢?” 唐天霄拍拍她的头,柔声道:“你真要还?” 可浅媚扫了一眼满屋的珍贵什物,叹道:“我倒是想还,却连颗青枣都还不起。” 她竟似十分烦恼,忽抬头问他:“如果我赖帐,什么也不想还你,你会不会怨恨我?” “你说呢?” 唐天霄放下茶盏,提过笔来,饱蘸墨汁,在她那篇《木瓜》后继续写上一行字,然后掷笔笑道,“你若什么都不想还,就这个替代吧!” 那行字力遒韵雅,疏放秀逸,却也是《诗经》上素来为人称颂的十六个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可浅媚静静地看着那行字,随手抓过唐天霄刚喝过的茶盏,阖在双手间慢慢地喝着,眼眸里有沉醉般的迷离闪动。 唐天霄温柔地揽住她的腰,昵声问:“你愿意吗?” 可浅媚吸了吸发红的鼻子,回眸定定地望着他,忽粲然笑道:“愿意。我巴不得一辈子和你在一起呢!” 说着,她已踮起脚,亲上唐天霄的唇。 ------------------------------------------------- 夜间,可浅媚睡在唐天霄身侧,只是辗转难眠。 唐天霄素来警醒,自是给她闹得无法入睡,苦笑道:“你白天睡得太多了吧?” 可浅媚窝到他怀里,只管在他身上蹭着,昵喃道:“没有。我只是不想睡。” “为什么不想睡?” “怕睡醒了,你便不在身边了。” 唐天霄揉着她埋在自己胸前的脑袋,微笑道:“我又哪里让你不安心了?你明明晓得我满心里只想着待你好。” 可浅媚身体柔软得一株春色盈然的藤萝,把他紧紧地缠着,低声道:“嗯,我知道这世上待我最好的就是你。” 她想了想,忽然抬眼问道:“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这首诗不只这么长罢?下面是什么?” 唐天霄一怔。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 这本是《邶风?击鼓》中的两句,因意境美好,常被有情人单独提起,用来表达白首同心的美好誓约,却极少有人会和下面两句联系在一起。 下面两句,却万万不适合海誓山盟时提及了。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诗中这位长年行役于外的男子思念妻子,愿意实现他们“与子偕老”的承诺,但语义殊为不祥,只怕终是与妻子阴阳相隔,永不能相见了。 唐天霄万万不愿把这话和可浅媚提及,遂笑道:“下面是什么……我一时倒也记不起来了。好似是说两人以后便在一起了,头发白了还在一起……嗯,就是这样的。” “哦……我还以为你多么博学多才呢!我不知道的,你不是也一样不记得?” 可浅媚答着,便吃吃地笑,温存地送上自己的唇,一双小手也越来越不老实。 唐天霄原想着她身体微恙,怕再着了凉,尚克制着不去碰她。待得她主动起来,倒似又要压到他身上一般,忙一翻身将她捉过,笑道:“你这欺软怕硬的,我不欺负你,你反打算欺负我了?” 可浅媚吐吐舌,轻笑道:“天霄,我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很想,很想。” “唔,我听见了,你说了好多遍了……” 唐天霄只觉她的动作远不像她的话语那般温柔,激烈的情绪仿佛要把他整个吞噬下肚,不由苦笑。 他感觉着她对他近乎贪婪的索求,低低地笑骂:“哪有女人像你这么猴急的?还怕我喂不饱你?” 幸亏她的身形娇小,容色清新,若换成寻常那等高大强壮的北赫女子,只怕他还真要招架不住,抱头而逃了。 ------------------------------------------------ 第二日雨收云住,却是阳光明媚好天气。 唐天霄起床时,可浅媚出乎意料地也一早起了床,洗漱了伴他一起用早膳。 唐天霄奇道:“咦,怎么今天不睡懒觉了?” 可浅媚舒展手脚轻笑道:“好似昨天真的睡得太多了,一早便睡不着了。” “只怕是睡得太多了!”唐天霄叹气,“夜里折腾那么久,今天还这么有精神,你也算是厉害的了!” 或许他可以把她欺负得再凶些,毕竟她并不是那些弱质纤纤的闺阁小姐;或许今晚他便可以把他这个想法付诸实施。 他细细察看她脸色,却敷了浅浅的胭脂,比平时更觉明媚,妍丽剔透,再不见昨日的苍白,心里也是欢喜。 她却恋恋的,看他要出去,居然搂了他的腰,只将面庞在他怀里蹭,全然不管宫门外正侯着等他出门的许多宫人。 唐天霄只觉她肌肤发际,尽是清甜怡人的淡淡荼蘼清香,阵阵袭人欲醉,也是情不自禁,将她拥于怀中偎依许久,低低笑道:“不然……你还是换了男装跟我过去吧!” =========================== 第146章 两人情浓之际,难舍难分,她也曾一度装扮作小太监随他去前朝走动。 后来有了兵防图之事,他怕她再落人口舌,她也自知身份尴尬,怕惹人疑忌,便再也没有改妆去过前朝。 等从荆山回来,她甚至连乾元殿也不去了。 此时听唐天霄提及,可浅媚便松手放开了他,低头道:“我才不去呢,呆会我找雅意姐姐玩去。前天她还说要做素点心给我吃,说不准我中午就留在那里尝她的素点心了!你要不要也去尝尝?” 唐天霄皱眉,沉吟道:“嗯,那里也算清静。有你陪着她也就行了,我就不去了。” 他转身走出卧房,走到宫门口又禁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可浅媚正倚着窗棂默默望着他,见他回头,立刻向他展颜而笑,连院中的老榕都似艳丽起来。 而他的心神,似也在那绚烂的笑容里摇曳,如满盛了春日看不尽的美好风光。 ------------------------------------------------- 这日,待下了朝,唐天霄又留下唐天祺、周绍端等心腹大臣议事,巳时方散。 正待回宫时,唐天祺却拉住他,递给他一只玉龟,让转交给可浅媚玩耍。 唐天霄拿起看时,却是青玉琢就,质地虽是一般,妙在纹路酷似龟甲,沿着那花纹走刀,竟雕作了一只仰首阔步的小乌龟,韵致天然,活灵活现。 他笑道:“你倒有心,什么玩意儿都记挂着送她。可这丫头根本分不出好歹,朕送她一株无价之珍的五尺高珊瑚,被她拿来当作搭衣服的架子了,天晓得什么时候会给摔得粉碎。你这个给她,若是看得顺眼,拿来当个镇纸,已是给你这个义兄天大的面子了!” 唐天祺道:“她若不喜欢,皇上留着赏玩也成。本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只是这乌龟脑袋特别好玩,皇上你看看这眼睛嘴巴,可觉得眼熟?” 唐天霄怔了怔,仔细看了几眼,忽然一口茶水喷出,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那乌龟却是圆圆的眼珠,眼角略弯,勾作了杏仁的形状;鼻子倒也罢了,那咧着的嘴儿薄薄翘翘,憨态可掬,分明就是可浅媚心舒意畅时一脸傻笑的模样! 他呛咳着,指唐天祺大笑道:“你……你这小子故意的吧?不怕她下回遇着你,老大鞭子抽得你找不着回家的门儿!” 唐天祺无辜地叹息:“我哪里是故意的了?拿着这乌龟时我也笑了半天,问那雕玉的匠师时,也不曾见过三妹,再不晓得他怎会雕作这等模样!” 唐天霄再将那乌龟细瞧,笑道:“不错不错,这乌龟甚是有趣,朕呆会问问她去,若她不要,朕留着当摆设,就把乌龟当作她,每日在脸上打几个叉,或在脑袋上画几个圈儿,定是好玩得很。” 唐天祺想着可浅媚那性情,也笑了起来:“你若这样逗她,只怕要把她急坏了!” ------------------------------------------------- 有了那玉龟,唐天霄便不急着回乾元殿,先去了怡清宫,却没见着可浅媚。 香儿回禀道:“皇上走后,娘娘在屋子里写了一会儿字,大概觉得无聊,便带了两丫头去了大佛堂,还留了话,说午膳要和虞国夫人一起用,让不用等她。” 她抬头看看天色,笑道:“如果在那里用膳,只顾和虞国夫人说话,怕恐怕要耽搁到傍晚才回来。要不,奴婢这就去请娘娘回宫侍驾?” 唐天霄记起早上可浅媚说的话,说道:“算了,让她玩去吧。朕渴了,喝口茶便走。” 宫女忙应了去端茶时,唐天霄便走入房中。 依然是水晶帘,玳瑁榻,流苏帐,器物精致却陈设散漫,揉和了中原皇室的奢华绮丽和北方异族的妩媚妖娆,别具一番风情。 他本以为房中这种风格给人的感觉就是热闹喧嚣的,但此时可浅媚不在,再华美耀眼的布置都似少了某种生机般,索然无味。 他皱眉,喝了两口茶,便将那玉龟放到窗边的书案上,正要离去时,一眼瞥到案上写的字,忽然怔住。 是昨晚可浅媚写的那篇《木瓜》。 他在后面接着写了《邶风?击鼓》中的两句后便放着了。 她曾问他,“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后面的诗句是什么,他欺她读书素不用心,胡乱敷衍了过去。 但此刻,紧接着他那行字后,分明是可浅媚的笔迹:“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她竟是知道的。 那首诗的结局,是分离,是疏远,是有违信诺,是永不相见。 他拈着那张纸,心头忽然激烈地跳了起来。 “来人!来人!” 宫人慌忙奔来时,唐天霄眼睛灼烈如火,高声喝道:“立刻去大佛堂,看看淑妃在不在!如果在,立刻让她回来!” 眼见唐天霄脸色骤变,大异寻常,众人哪敢怠慢,早遣了两个脚程快的小内侍,一路往大佛堂飞奔而去。 靳七本来在外候着,此时忙上前侍奉,见唐天霄攥紧着那张纸满脸震骇,猜着必是可浅媚写了什么激怒了他,上前小心劝道:“皇上别着急,有什么事等淑妃娘娘回来了一问便知。” 唐天霄气息不匀,沉着嗓子道:“她……还会回来吗?” 靳七怔了怔,道:“她不回来,还能去哪里?” “去哪里……” 唐天霄不安地在屋中来回踱着,听了他的话却定了定神,忽又往外喝命,“传旨,封闭各处宫门,不许任何人进出!同时问明上午有无可疑或眼生的宫女或内侍出宫,立刻回报!” 那厢急急去传令时,靳七已唬了一跳,期期艾艾道:“皇上……皇上认为,认为淑妃……” 唐天霄抬眼,望向空荡荡的窗边,慢慢道:“她……应该不会……但愿只是朕小题大作……” 早晨分离之时,她抱紧他久久地厮缠,如此眷恋,如此不舍…… 她明艳得像木棉花一般快要从窗口欹倾而出,目光只在他的身上流连,热烈的情意照得他一上午心胸敞亮…… 只是因为她要离去? 在她一遍遍说想和他在一起,一辈子在一起的时候,她正打算着离去? “不会!不会!” 唐天霄喃喃地告诉着自己。 那张写着相守誓言,也写着分离告白的纸,慢慢地被他拧作了一团。 而指甲,穿透了那薄薄的纸张,已慢慢掐入掌心。 靳七抹着额上的汗水,低低附和道:“对,不会,不会……皇上对她那么好,她对皇上也……” 他忽然顿住了。 派去大佛堂的小内侍已飞一般地奔入宫来,满脸惊慌。 唐天霄一头奔出屋子,立于阶上,不等那内侍行礼,便喝道:“快说!” 小内侍答道:“虞国夫人今日身体不适,一直呆在德寿宫,并未去大佛堂。淑妃娘娘……今日也不曾到过大佛堂。这会儿已有人去了德寿宫,去问淑妃有没有前往德寿宫探望虞国夫人……” “她去德寿宫?滚!” 唐天霄一脚将他踹开,怒冲冲奔往宫外。 天子之怒,更胜雷霆万钧。 靳七满腹的不可思议,已经什么都不敢劝了。 但他几乎不用去细想,立刻就能断定,可浅媚绝对不会去德寿宫。 她看似天真无邪,胸无城府,实则聪慧灵巧,机敏过人。 唐天霄把她捧上掌心,宣太后却不太喜欢她,不过看了爱子份上暂不干预而已,她哪有那么笨,没事跑到德寿宫晃悠? ------------------------------------------------- 唐天霄走出怡清宫,往几处大道张望一眼,竟踌躇地立在当场,不知道该往哪边行去。 他本来该去乾元殿处理政务。 但此刻,他的心口像是给人骤然间一刀破了开来,生生地摘了什么,又空,又疼;连魂魄都似给人劈去了一半,双脚一阵阵地虚软,迷茫地不知飘向何方。 他迫不及待地需要用什么要填满自己,可那些江山,那些权势,那些让他费精殚虑设下的棋局,都似在瞬间都远了,远了。 他想抓住的一切,在这一刻都似已找不到方向。 这富丽堂皇的宫殿,连同脚下广袤无垠的江山……如此庞大,庞大得荒谬。 只因那个纤小的身影走入其中,竟会如沙子融入沙漠,水珠融入大海,顷刻之间失了踪影。 烈日当头倾下,他那颀长健硕身形只在脚下投射了扁扁矮矮的一团身影。 他低头看着自己膝前飘舞的衣角,和紧紧攥着的冰冷的拳头。 是他掌握这个江山不够用力,还是他掌握那个女子不够用力? “皇……皇上!” 靳七见唐天霄久久不动弹,到底忍不住,战战兢兢地提醒。 唐天霄慢慢转过头,目光冰冷。 “传旨,封闭京都九门,全城戒严,搜查北赫奸细。重兵把守刑部,特别是囚着那个北赫人的大牢,如无朕的手谕,不许一人探望!” 靳七打了个寒颤,忙使个眼色,令人速去传旨。 唐天霄心里也是一片雪寒。 她若离去,唯一的理由,一定是她的北赫,她的族人。 可烛部虽然灭了,但她是北赫太后的义女,也便是北赫皇族的一员。她更加有责任去维护她在北赫的家或国,人或物。 他曾以为她已选择了他。她也告诉他,她回不去了。 甘心也罢,不甘心也罢,她总是背叛了她的国家,她的族人,不得不栖居于他的翼下。 他愿意用他的柔情去化解她的烦愁,甚至打算为了她不去计较那些用心恶毒的刺杀,让两国化干戈为玉帛,好彻底解开她的心结。 可如今,在她的国家与她的夫婿之间,选择了她的国家。 在离开她的族人还是她的爱人间,选择了离开爱人。 当日她别有居心前来和亲,可并没有太多的左右为难,便放弃了伤害他,选择了忠于自己的爱情。她的族人要伤他时,她更是选择了彻底的背叛。他并没有觉得她对她的故国有多深的情意。 或者,她做这些,并不是为她的故国或她的族人? 那么,背后有能力左右着她行为的,到底是什么人? ================================================= 第147章 这时,又有禁卫军统领带了前去传令封闭宫门的数名御前侍卫飞奔而来,上前禀道:“回皇上,各处宫门均已封闭,并未发现异常。” 唐天霄眯起凤眸,声调异常尖锐地追问,“未发现异常?” 她既决意离去,定然早有脱身之道,会侥幸到在宫里耽搁这么久还没来得及离去吗? 若从宫门离去,她们一主二仆,有两个不会说中原话,还有一个倾城绝色,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吧? 靳七忙帮着他追问:“真的没有异常吗?有没有注意到有长得很清秀的宫女或太监出宫?有没有人提到过北赫或刑部?” 禁卫军统领忙转头看下几名侍卫。 几人迟疑着摇头,但其中一人却惊呼一声,道:“有!” 唐天霄蓦地盯住他。 那侍卫忙爬上前,回道:“查问朱雀门的进出宫记录时,曾报有内监奉皇命出宫宣旨,因那内监年轻眼生,朱雀门卫尉验看了圣旨,是往刑部宣旨的,因的确是皇上御笔亲书,又加盖过御宝,所以便放出去了。” “朕的御笔亲书?加盖御宝?” 他转头望向靳七,脸色已是铁青,“今日朕有下过给刑部的圣旨?” 靳七低声道:“没有。” 那侍卫忙道:“那内监离宫大约还不足半个时辰!” 唐天霄呼吸粗重,喝道:“传令,即刻前往刑部!” 他大踏步往前走着,一路继续道:“派人飞马前往刑部阻止,如果阻止不及,立刻清查他们逃走路线,第一时间过来回禀!” 从人应诺,飞奔而去。 唐天霄抬眼望一眼头顶的日光,冷冷一笑。 怪不得要说与南雅意一起用午膳。若是拖到傍晚才发现她不见了,再要去找时,只怕早已和她的同伴远远离了京。 从此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虽然有些舍不得他,或者,仅是舍不得他的“美色”,可她不但打算毁弃誓诺离去,还打算永远离开,有生之年再不相见! 只怕她真可以做到。 她从不是什么贞节烈妇,又不在乎什么权势或财富,丢开他,北赫自有更多的美少年等着她。 有那些年少英武的北赫儿郎夜夜相伴,她是不是很快就能把他这个誓结同心的夫婿丢到九霄云外? 他发现他在忽然间已恨她恨得切齿,甚至不能再去想晨间她满目柔情眷恋望向他的眼神。 那眼神如今揪得他满怀痛楚,只想把她捉回来活活掐死。 她应该还没来得及走远,他也不会再容得她走远! ------------------------------------------------- 未至箭亭,便见卓锐领了宫中身手最好的侍卫在等候,且备好了快马。 箭亭本是皇室子弟练习骑射之处,寻常侍卫并不许骑乘。 但此时唐天霄却吩咐道:“上马,出发!” 连经过文华门、朱雀门都不曾稍停,一行五六十人,直直地冲出宫去,径奔刑部。 他平时最重民生休养,不许扰民,可今日一路急行,却是鸡飞狗跳,黄尘漫天,听得路人给吓得连连惊叫,也是顾不得了。 刚到刑部衙门,便见新任不久的刑部吴尚书气色不成气色地奔出来,连连叩头道:“皇上,臣有罪!臣有罪!” 唐天霄便知他这里已得了消息,自己来晚了一步,心里怄怒之急,只当着臣僚不肯太过显露出来,勉强抬一抬手,道:“说说怎么回事。” 吴尚书抹着汗,急急令人捧出一轴明黄圣旨来,哭丧着脸道:“就在一顿饭前,宫里来了位年轻公公宣旨,说是皇上旨意,要押那个北赫人往别处密审。” “臣瞧着他虽然有些面生,可身后跟随的小太监和十多个禁卫军,都服色鲜明,气宇轩昂,不像有假;再瞧这圣旨又像是皇上御笔,也就让他们提了犯人去了。谁知前脚刚走,陈护卫就赶过来问此事,才晓得受骗了!臣有罪!臣有罪!” “你也说是朕的御笔?” 唐天霄再懒散,平时御笔亲批下去的折子也不少,这些大臣见惯了,难道一个个都认不出他的笔迹来? 他一把夺过那圣旨,仔细看时,心头更是惊怒。 这圣旨的确是伪造。 但如果不是他能确定自己根本没有亲笔写下过这样一道圣旨,只怕连他自己也分不出真假来。 字迹是模仿的,却已惟妙惟肖,一勾一捺,无不神似;而用的玉玺也的确是他的皇帝大宝。 他的玉玺要么带在外朝书房,要么留在乾元殿。 可浅媚曾有机会接触到玉玺,但她已经许久不曾到这两个地方去了。 而以她的书法功底,即便能对他的字体非常熟悉,也没法模仿出他的神韵来。 还有十多个衣着鲜明的禁卫军和小太监…… 可浅媚和她的同党,可真是不简单! 唐天霄抿紧唇,将手中的假圣旨捏紧,狠狠扯裂,甩在地间。 吴尚书伏在地上瑟瑟发抖,再不敢说一句话。 唐天霄慢慢转头过,望向卓锐,寒声问:“陈材已经在追踪了?” 卓锐答道:“是。都穿的便装,加上已经接到命令的暗卫,人手应该是够了。” 唐天霄便在主座缓缓坐下,沉声道:“那么,我们便等着消息罢!” 有侍女送上茶来,他便也接过茶,静静地啜着,竟似已完全平静下来。 可卓锐留心细看,却觉他的眼眸越发地幽深莫测,安然凝坐的姿态犹如川泽静默,却似有烈焰潜涌,随时便要爆发出来,将周围的人焚得尸骨无存。 他忽然便觉得,可浅媚暂时还是别给他找到的好。若给捉回来,只怕要吃大亏,绝不可能像上次那样和和稀泥便由着她敷衍了事了。 不过,如果可浅媚找不回来,只怕他们这些当臣子的,从此就没好日子过了…… 正想着时,陈材已匆匆走了进来。 “皇上,已经发现他们踪迹!” 唐天霄抬头,眸光灼灼,“她呢?” 他没说清是谁,陈材却再清楚不过,立刻答道:“都在一处。他们那身衣服太过招眼,因此在一处民宅呆了片刻,换了民间装束,从后门分批离开,进了一家妓院。” “妓院?” “对,那里龙蛇混杂,我们一时不便行动,遣了些人混了进去监视。可淑……可她和那个北赫人身份似很特殊,被小心看护在妓院的后院里。目前我们重点就监视着他们两个。” 没错,就是他们两个。 唐天霄缓缓将茶杯拍在桌上,冷然说道:“那还等什么?走吧!” ------------------------------------------------- 江南本就富庶,何况是瑞都这样的繁华之地,花街柳巷自然是少不了的。 瑞都的百花楼,不过是大小百余妓院中的一间,不算很大,生意也不是特别火,但也有那么三两个出色的红牌姑娘撑着,故而虽不是很招眼,却也挺热闹的了。 后院都是老鸨和下人自住的屋子,倒还算清静。可浅媚默然倚坐在窗边,托着腮出神地望着院子里一棵开始掉叶子的老银杏。 挺拔的树干,秀逸的姿形,蓊郁的冠盖,原以为足以一生凭恃相依,原来也不过烟火红尘间的匆匆过客。 舍得舍得,她也懂得有舍才有得。 可她想得到的到底舍去了,已经舍下的却不得不捡起。 床榻上,小娜和暖暖正在给卡那提清理伤口。 他在狱中受的罪过却不少,此时给揭开污衣清洗敷药,自是疼痛,呻.吟之声不绝于耳。 终于,他耐不住发作起来:“曹姑姑,曹姑姑,他们怎么这么粗手笨脚的?浅媚呢?浅媚!浅媚你过来!” 可浅媚依然趴在窗边,充耳不闻。 一个穿着大红衣衫的中年妇人便走过来,俯了身,低低向她道:“公主,你就去陪他一会儿吧!这公子也算是义气了,给这么着折磨,王爷的事,却半个字都不曾提及呢!” 曹姑姑是百花楼的老鸨,而百花楼则是信王在瑞都安插的据点之一。 这次的行动,信王没出面,却曹姑姑直接指挥的。 信王布于宫内外的眼线,连她都不知道,曹姑姑却一清二楚。她在信王心里的份量,由此可见一斑。 可浅媚不好不理,只得懒洋洋站起身,慢慢走过去。 她却是寒素贫民家小媳妇的打扮,穿着墨青色窄袖短袄,乌黝黝的长发结作一根大辫子垂在前胸,通身清素无彩,连嘴唇都微微发白。只是行动之际,隐隐见得腰间所缠腰带有些特别。 那和衣衫接近的底色上,有着艳丽如彩蝶般的五彩花纹,虽只窄窄的一道,不经意间已流露出了丝丝的妩媚风情。 她坐到床边,拿帕子给床上的北赫少年擦着汗,微笑道:“卡那提哥哥,你也这么怕疼呀!” 卡那提便不再呻.吟了。他牵着她的手,胡乱擦一擦自己额头和鼻尖涌上的汗滴,让自己憔悴瘦削的面庞显得精神些,抬头笑道:“我不怕疼,我只怕我罪受得够了,也没有人心疼,那我就白疼了!” 可浅媚道:“谁让你不听话四处乱跑的?疼了也只能白疼了!我才不心疼。” 卡那提将她的手拽得紧紧的,很是伤心地说道:“我有多喜欢你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和那个大周皇帝在荆山里亲亲我我一呆好久。你可知道我多难受?忍不住偷偷出来找你,又见你和那皇帝搂搂抱抱,你可知道我有多刺心?要不是一时气不过露了踪迹,也不至于被那狗皇帝埋伏的眼线抓住!” 和唐天霄搂搂抱抱? 可浅媚猛地记起,那日他们出了破庙下的秘道后,曾在坡上说了许久的话,唐天霄千方百计哄她欢心,又说他从不是好人,可绝不会乱伤无辜…… 她欢喜,然后与他缱绻。 那时,山林里曾有骚动,他说是随从在打闹,随即便带她下山,回宫…… 原来却是目的达到,他终于诱捕到了他想抓的人…… 卡那提不再呻.吟挣扎,小娜、暖暖的行动便快了许多,这时已包扎好伤口,为他披上洁净的衣衫。 卡那提精神恢复些,便更不老实,也不顾肩背部的疼痛,强把她按压着坐到自己身侧,抱怨道:“浅媚,你摸着良心说,我对你是不是还不够好?” ================================================= 第148章 “你哄我帮你的好七叔对付那个大周皇帝,我也就听你的话在父亲那里帮信王和太后说话。你要和亲,我拦不下来,等你走了我一样还在帮他们。想你想得紧了,还千里迢迢跑来看你,可你又待我怎么着呢?我想和你好,你百般推拒;可一转头自己就把你七叔辛苦经营的那些毁于一旦,去和你七叔最讨厌的男人好……” 曹姑姑见两个侍女已经收拾得差不多,遂道:“公主,你且和卡那提大人说会儿话,我带她们去前面看看。如果没有异常,一会儿我们就出城吧!” 很快就能走了吗? 远远离开这座江南城池,离开……唐天霄,回到那可以任她纵马驰骋纵情放歌的草原,再也不回来? 可浅媚神思恍惚,低低道:“七叔呢?在城外等着我们吗?” “这个……我们只是奉命行事,王爷的行踪,我并不清楚……” 曹姑姑干干地笑一声,又转向卡那提,用生涩的北赫话说道,“公子也抓紧些,我们得在大周皇帝发现公主失踪前赶出城去。” 卡那提点头,斜睨向可浅媚的眼神便有了几分得意。 而可浅媚看着曹姑姑等人离去的背影,却是一阵难受。 曹姑姑既是直接听命于信王李明瑗,李明瑗的踪迹,她不会不知道。 李明瑗一手将她养育成人,视她如掌上明珠,只是如今,他已经再也不敢相信她了。 她正垂了头难受些,手上忽然一紧,身体已被卡那提拖上了床。 她一惊,忙要挣开时,卡那提已笑道:“浅媚,曹姑姑让我们抓紧些!” 难道会是这意思? “她只是让我们好好说会儿话!” 可浅媚怒道,“放开我!敢再强我,信不信我阉了你?” 卡那提寸步不让,让她的身躯紧紧扣到身下,亲着她的面颊,得意说道:“不信!阉了我第一个倒霉的是你七叔!不然他为什么要千方百计救我出来?你又怎么舍得丢开那个漂亮皇帝出宫?在狱中我就算着了,我不供出他,他一定会想法子救我。我若死了,他和李太后的麻烦就大了!” 可浅媚将腿支起抵住他的进击,摸向腰间的鞭子,恨恨道:“卡那提,你威胁我?” 卡那提怔了怔,忙转作笑脸,柔声说道:“没有,你晓得我对你有多好!还有,你知道吗?你这次真的伤了信王的心了!行刺失败后,他听说是你背叛了他,粒米未进,喝了整整两天酒。我去看他时,他恨得用簪子把自己手背扎了好几个洞,说后悔不该听了信王妃的话,一味怕伤着你,才会让你如今不分是非不顾廉耻屈身事仇……” 可浅媚攥紧腰间的鞭子,却没能抽出来,只是高声喊道:“你胡说!唐天霄根本不会滥杀无辜,更不会屠城!七叔想我帮他,故意拿这话来骗我,好让我转头对付唐天霄!我明明就是可烛部的公主!我们可烛部的大仇,我早就报了!” 卡那提笑了起来:“浅媚,唐天霄有没有屠城,有没有杀了你全家,我是不知道,但我却晓得,你根本不可能是可烛部的公主!可烛部是那年的二月初被灭的,二月中旬消息才传入朝中,可你在正月底便已被信王带入王宫医治,你是哪里跑出来的可烛部公主!” 可浅媚周身的血液蓦地冷了。 “你……你胡说……” 她的声音明显低了下去,并且打着寒颤,“你们都是因为看我喜欢上了大周的皇帝,联成一气来骗我!若我不是可烛部的公主,若我真有那样的血海深仇,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个人也没告诉我!” “因为没有人敢告诉你!” 卡那提挪开她无力搭在腰间的手,摸索着去解开她的鞭子,丢到一边,又去解她的衣带,继续说道,“你知道信王多疼你吗?知道你变了心,也只敢告诉你,你是他在大周屠得差不多的南楚城池外救起的!” “他没敢告诉你,你的父亲就是那座城池的守将,他殉国后,大周皇帝下令把他头颅被挂在城头二十多天,被北风吹成了一颗发黑的骷髅!他没敢告诉你,你的叔伯家人被攻入城池的周人杀得干干净净!他没敢告诉你,你和你的母亲姐妹本来逃在郊野,可你捡柴回来,眼睁睁看着她们在你面前被周兵活活蹂躏至死!” “当时你才十一二岁,可你疯了般冲上去把那十几个周兵杀了一大半,等信王赶到帮你除去剩余的周兵时,你真的疯了!你红着眼睛只想杀人,连信王妃都被你砍了两刀……” “我没疯!我没疯!卡那提,你别想着用这个来哄我!我相信他不会这么做……他的大周不会……” 可浅媚无力地回避他的纠缠,胸臆间却有不知从哪里钻出的浓重的酸意,直直地窜上眼眶。 她眨了眨,才能将那热泪忍住,扣住他伸往自己衣下的手,喑哑地说道:“卡那提,这些……以后再说好吗?你伤口不疼吗?先出城,待我见了七叔,我会问清……问清……” “别问了,绝对是真的!可你想不起来最好,浅媚,我也不想让你再变成疯子!” 这北赫男子碰触到向往已久的柔美躯体,已兴奋得哆嗦,“我不疼。你是我最好的止疼药!你……你还要拒绝我吗?你宁愿跟那个亲口下旨屠你全家的大周皇帝吗?” 可浅媚还想怒斥他在胡说,舌头却打了结般吐不出字来。 而卡那提已吻住她,霸道而炙.热,瞬间攫取了她所有的呼吸。 她透不过气,却一点也不美好,丝毫没有和唐天霄亲.昵时的神魂俱荡,飘然欲.仙。 唐天霄…… 胃部一阵阵地翻涌,脑中却忽然昏黑。 无边黑夜,满天寒星,森冷雾气盈溢…… 一双男童的靴子踩踏着铺满白霜的落叶,喘着气往前飞奔…… 细若蚊蚋的绝望呻吟,若有若无,在仿佛结了冰的空气里抖索…… “娘,娘……” “天哪,我杀了你们……” “啊啊……” ----------------------------------------------- 可浅媚蓦地惊悸而颤,遍体生凉,冷汗涔涔,猛一睁眼,卡那提那张英俊的面庞正在眼前放大。 他发现了她的惊吓,忙将她略放开些,小心翼翼地问道:“哪里不舒服吗?” 她神思一忽儿远,一忽儿近,并不十分清明,却下意识地摇了摇头。 梦境,又是梦境。 可大白天没睡着时也可以做梦吗? 她茫然地转动着眼珠,全然没发现卡那提已解开她衣带,唇.舌和双手越来越不规矩,正一路往下游.移。 周围的一切都似蒙了尘,蒙了雾,蒙了梦境里的那层黑暗,怎么也看不清晰。 她努力将目光飘向光亮些的地方,好让自己清醒些,快些从那大白天的怪异噩梦中清醒过来。 她的眼神投向了敞开的窗户,攫住了洒满阳光的明亮,也攫住了明亮里冷冷而立的一团明黄。 等等…… 明……明黄? 她猛地支起身,用力推开身上的卡那提,努力集中自己的注意力,看了过去。 凤眸泠然,浓眉紧蹙,俊秀的面庞笼着冰霜,薄薄的唇抿得如出鞘的剑。 真的是唐天霄! 见可浅媚看向他,他僵立的身体终于有了动静。 他转过脸,眸中蓦地烈焰翻滚,唇齿间一字一字,却似如冰霰般弹落:“可浅媚,给朕滚出来!” 可浅媚通体俱寒,还没来得及震惊他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床榻忽然微微一动,接着“咕碌”一声,床板猛地翻滚下去,床上的两个人齐齐掉落于下方的秘道。 曹姑姑早在下面等着,急急把他们扶起,说道:“快走!孩子们做事不仔细,给盯梢上了!只不知这皇帝怎么会这么快得到消息,如今竟连京城九门都封闭了!” 她说这话时,眼神有意无意地,往可浅媚脸上瞥去。 可浅媚只觉秘道里格外的冷,忙扣好衣带,抱着肩往前跑去。 卡那提却紧紧随在她身畔,揽着她的肩向曹姑姑道:“不许疑心浅媚。她不会害我!” 可浅媚鼻子一酸,握紧他的手直往外奔去。 他们奔出不远,便听秘道那头“轰隆隆”地一声,地面震动,顶部泥土簌簌而落。 曹姑姑冷笑道:“这秘道虽不长,但却是最好的匠师设的机关,刚发动一次后,如果第二次发动时没有把原来机关还原,就会引发下面所埋炸药,把第二次进入秘道之人炸个粉身碎骨!” 可浅媚不觉转过头看了一眼。 自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到。 走在荆山秘道时,尚有他放不开她的手,小心地将她护在身后。 如今,她的手在另外一个男子手里,他则在追杀她,冒着被她的同伴害死的危险。 ------------------------------------------------- 秘道的尽头是有石块封着,曹姑姑和另两个接应的高手合力将它搬开,却是一处小小的山洞。 踏出山洞看时,却是城中一处无名山丘,往前便是街市繁华之处,山侧则有鳞次栉比的民居。 曹姑姑道:“没办法了,先去我秘密置下的一处宅子呆几天,看能不能找到机会离开。” 几人急急往山侧奔去时,忽听一声冷笑,接着刀剑破空声迅捷扑来。 可浅媚一抬头,便见十余名唐天霄的近卫奔袭而来,将自己一行七八人拦住,未交一语,已动上了手。 曹姑姑大惊失色,急呼道:“公主,快带卡那提公子离开!” 可浅媚应一声,握紧卡那提的手,飞快抽过腰间的长鞭,尚未甩出,便听前面有人懒懒道:“浅媚,做得不错。此次若能拿下主犯,朕一定重重赏你!” 可浅媚抬头,唐天霄正慢慢自腰间抽出龙吟剑,平平地递出,指向她身后的卡那提,“来,把他交给朕。” 曹姑姑和身边的四五名从身手虽不弱,但能被选到唐天霄身边贴身保护的更不会差,此时早给缠住,根本无法脱身。急乱间闻得此言,曹姑姑已在怒叫道:“可浅媚,你枉负王爷待你一片栽培养育之情!” “原来是信王!朕也猜着只有他能有搞出这么大的动静了!” 唐天霄浅笑,龙吟剑振振有声,光华绚烂,更衬得明黄衣袍上的金绣腾龙扬爪瞠目,尊贵得刺目。 =========================== 第149章 这样的龙袍,他在后宫中都极少会穿,更别说出宫了。但他发现可浅媚出走时刚下朝堂,根本不及更衣,居然就这样穿了出来。 这样的颜色和刺绣,却连可浅媚看着也觉得陌生,甚至胆寒。 她煞白着脸,拉紧卡那提从另外一边往下逃去。 几名近卫忙来拦阻时,可浅媚一咬牙,手中长鞭甩下,却是招招凌厉,鞭鞭狠毒。 近卫多认识她,也大致晓得唐天霄震怒原因,却不敢伤着她,竟给她逼得连连后退,由着她往下冲出一段,拿长鞭在树干一甩,然后借力一荡,竟带着卡那提一起飞下了坡,滚落坡下草丛中。 方才自窗前亲眼看到那幕景象已让唐天霄怄得吐血,此时再见可浅媚如此紧张地护着“奸.夫”,更是恼得无以复加,当即喝令道:“所有人等,一律格杀勿论!若有逃开一个,你们自己提头来见!” 众近卫悚然,立刻有人飞奔过去拦截可浅媚二人,哪里还敢手下容情? 卡那提身手也不错,可惜身上有伤,行动并不灵敏,此时不得不提刀自己应战时,人已与可浅媚分开,立时给逼得芨芨可危。 诚如他自己所说,他若出事,李明瑗和李太后立时会有大麻烦。可浅媚一见他遇险,也不管袭向自己的刀剑,拼了命地赶上前去相助。 即便得了唐天霄的旨意,袭击她的近卫还是不敢真的伤到她,动作稍一迟缓,便给她逃了开去,奔往卡那提处。 她连连打翻两名近卫,正要再拉起受伤倒地的卡那提时,身畔又有寒光递过。她也不及回头看,随手一鞭狠狠甩去,却是情急之际,用上了十成力道。 熟悉的闷哼声后,她抬眼,一片明黄落入眼中。 她的手劲大,鞭子又是特制的,眼看衣衫破裂,已有一串殷红血渍慢慢在明黄的缎料上洇开。 唐天霄脸色铁青,眼睛的恨意和苦涩再也掩饰不住,化作凌厉的杀气,俱凝于龙吟剑上,径刺可浅媚前胸。 可浅媚黯然地低一低眼眸,居然没有闪避,反而垂下鞭子,由着龙吟剑的剑尖扎破衣料,扎破肌.肤…… 然后,凝住。 一动不动。 ------------------------------------------------- 看着剑下的女子,唐天霄喘息着,手有些抖。 多上一两分力,再稍进去几寸,只要几寸,这女子便再不能如此薄情寡义,将他一片真心哄尽,转眼逃个无踪无影,去和别的男人翻.云覆.雨,丢尽他的颜面。 可再进去几寸,他再也看不到她俏丽顽皮的笑容,看不到她旖旎多情的舞蹈,看不到她有事无事爬到自己怀里撒娇,和他计议着他们该生一双儿女,还是一堆儿女。 他的眼睛湿润,将剑尖移开了些,喝道:“跪下!” 可浅媚看了眼败局已定的打斗,一松手将鞭子丢在地上,屈膝跪倒,却哽咽着低低道:“皇上,一切都是浅媚的错,是浅媚没心没肝负了皇上!求皇上恕过他们,浅媚听凭处置!” 唐天霄冷笑道:“你这是没心没肝?朕看你根本狼心狗肺!朕偏不恕过他们,难道你还能不听朕处置了?” 他一低剑尖,将她的长鞭挑起,握在手中,将她的手反抓到背后,用长鞭暂作绳索将她捆住。 她的身体极柔软,手却很凉,由他紧紧缠缚着,并不挣扎。 只是在他捆缚停当后,她低低央告道:“天霄,饶了他们好不好?我求你!求你!” 她的发髻已散乱不堪,又低垂着头,看不清神情,可她嗓音沙哑,有一滴两滴的水珠落下,滴在唐天霄的脚边青石上。 自他们相识以来,她顽皮胡闹的时候多,他总是容让她宠纵她,她找着机会反而会欺负欺负他;她性情倔强,别人待她越是狠厉,她越不肯屈服求饶。 大理寺给人打成那样,她同样针锋相对,连他都敢迁怒报复,剽悍异常。 他是皇帝,她是妃嫔。 可两人私下相处时,向来是他低头让步的时候多。 可现在,她在求他。 为那些想刺杀他的人,为那些想颠覆他的国家的人,更为那个一出宫便迫不及待行那云.雨之事的情.郎,她在求他! 看着青石上的水滴,唐天霄从未觉得哪个女人的眼泪有如此刺心。 他抬起朝靴,一脚将她踹倒,咬牙道:“你做梦!” 那边卡那提见可浅媚被擒住,不顾后背被人连砍两下,赶着奔过来,一路唤道:“浅媚!浅媚!” 可浅媚忙回头,喊道:“卡那提哥哥,快逃!快逃!” 唐天霄听不懂他们在嚷什么,只看两人用家乡语言彼此呼唤彼此相护的模样,更觉自己反成了插在这两人间的外人,登时大怒,扬剑便往卡那提刺去。 可浅媚站起身,用身体将唐天霄一撞,将他撞得剑锋一偏。 而卡那提已奔到可浅媚身畔,拖了她便往山下奔,浑不管自己到底冲不冲得出去。 可浅媚素知此人用情虽深,却有勇无谋,远非唐天霄可比,已催得无奈而绝望:“卡那提,你走呀,快走呀……” 卡那提充耳不闻。 唐天霄再一剑刺过去时,可浅媚一横心,拿了自己身体撞向剑锋。 唐天霄眸光收缩,剑锋偏开,却抬起脚来,将可浅媚狠狠一踹。 ================================================= 第150章 这一次却不像前面那一脚那样留有余地,仅仅将她踹倒了事了。 可浅媚只觉胸口一闷,身体已重重地滚落山去。 “浅媚!浅媚!” 卡那提抓她不住,慌忙奔下山去,弯腰便要再去扶她。 手尚未碰到她,胸口已是一凉。 低头看时,一截雪亮的剑尖已自胸前透出,一滴鲜红的血珠正沿着耀眼的剑锋滑落。 而他浑身的力气,也似在顷刻间被人抽得尽了,大睁着眼睛慢慢伏倒在地。 可浅媚伏在草丛里,好一会儿都眩晕着透不过气,好容易咳出一口血痰,勉强喘过气来,一抬眼,便见卡那提倒在自己跟前,溢着血沫的面庞近在咫尺。 “卡那提!” 可浅媚尖叫,猛地扑了过去,却给紧缚双手,连将他抱起查看伤势都做不到。 卡那提却还能动。 他伸出手掌,摸了摸可浅媚的脸庞,低低说了句什么,才无声地垂落下去。 而他的眼睛,依旧紧紧凝在可浅媚的脸庞,清晰地倒映着她悲恸欲绝的神情。 他该是在最后的时刻看清了她的悲伤和不舍,最后的神情便仿佛有一丝安慰,可更多的却是担忧。 这北赫男子枉有一具好皮囊,却不学无术,行事莽撞,再无法与李明瑗那样优雅超脱的男子相比。 可浅媚与他虚与委蛇,无非是因为李明瑗和李太后离不开他父亲的支持和扶助,再不曾动过半分真心。 但此时见他万般眷恋地说完最后一句话,她跪在他跟前,竟哭得气哽声塞,愧悔不已。 唐天霄的剑尖犹在滴血,久久不曾还入鞘中,鲜血的亮烈和阳光的炫目交织出腾腾欲出的杀机,却不晓得下面该刺向谁。 卓锐生恐他出事,早已赶过来,护持在身侧,此时看着伏在另一个男人身上哭得哀哀欲绝的当今淑妃娘娘,一时无语。 唐天霄冷冷问道:“那个北赫男人临死时说的是什么?” 卓锐犹豫片刻,到底不敢不答,低声道:“他说……浅媚,我没法护着你了,你以后该怎么办呢?” 唐天霄气结,怒道:“哦?敢情我们这位可烛公主能活到现在,全亏了北赫贵公子的相护呀?” 他上前,一把拖过可浅媚,喝道:“起来!朕还没死,用得着这么哭丧吗?” 可浅媚给捆得紧紧的,挣不过他,硬生生被从卡那提身上拎起,兀自挣扎不已,哑着嗓子哭叫道:“你放开我!我再也不想看到你!” 唐天霄冷笑道:“你以为朕就希望看到你吗?你……这么脏!” 可浅媚打了个寒噤,才想起他指的是她与卡那提亲.昵之事。 她抬起眼,满脸的泪水,满眼的绝望,呜咽着叫道:“好……我脏!皇上不如就在这里挖个坑,把我和他一起埋了吧!” 唐天霄愈怒,心口一股愤郁直往头顶冲去,连脑壳都疼痛起来,扬手便是一耳光甩在她脸上,喝道:“还想和他生同衾,死同穴了?别做梦了!便是死,你也须得给朕死别处去!” 可浅媚本就哭得神思恍惚,身形摇摇欲坠,此时给一耳光打过去,再也立足不稳,再次摔落坡上,头部却撞上了山石,却连呻.吟都不曾发出一声,便晕了过去。 唐天霄一怔,忙奔过去将她抱在怀里查看时,她的呼吸虽是细弱,却不凝滞,也看不到外伤,应该并无大碍。 他分明感觉自己重重地松了口气,紧紧拥住她的手臂才慢慢放了开来。 可他这又算是做什么? 亲眼看着她背叛,亲眼看着她与旁人欢.好,亲眼看着她为别的男子痛哭流泣,悲伤欲绝,他还要将她当作珍宝一样小心呵护在掌心吗? 他头痛欲裂,身体便再也支持不住,无力坐到在地上。 而那可恶的女子,也便随着他的手臂落下而无力地滚落在他的怀中。 小脸苍白,乌发散落。 他抱着自己的头,竟连把她推开的力气都没有。 卓锐见唐天霄忽然脸色大变,满额冷汗,大惊,忙上前扶住他道:“皇上,皇上怎么了?” 唐天霄勉强摇着头,道:“朕没事。把……把她抱开,让朕休息片刻。” 卓锐忙将可浅媚小心挪开,打量着唐天霄的神情,说道:“正巧微臣家就住在附近,皇上要不要过去休息片刻,在那里等着消息?” 唐天霄只觉愈发头疼,低低道:“好,便……便先歇上片刻罢!” ------------------------------------------------- 卓锐的宅子也就在山下不远处,是一所三进深的普通院落。他尚未成亲,但家中有母亲和妹妹打理,又行走于御前,月俸和各类赏赐甚多,因此收拾得还算齐整。 唐天霄给扶到正厅坐了,喝了奉上的清茶,闭了眼睛休憩片刻,便渐渐缓了过来。 听到厅中隐隐有些动静,他撑了额,勉强抬眸看时,却是可浅媚被两名侍卫提着一路押进来,悄悄地放在了角落的地上卧着。 她的双臂依然被他送她的长鞭反捆在背后。 那姿势卧着定然极不舒适,他想都不用想,便可以猜到她此时委屈地紧蹙着的眉。 但他看不到她的脸。 她软软地倒在地上,身躯纤巧而柔弱; 她的发髻和辫子已经完全散落开来,乌缎般铺展在地上,掩住了她贴在地面上的妍丽面容。 如此妍丽…… ================================================= 第151章 让他开始流连,继而眷恋,继而不舍,继而潜移默化为某种烈焰般的疯狂,终于让他愿意接受她所有的好或者不好,心甘情愿,认可自己非她不可的爱恋。 而他之于她呢? 仅仅是贪恋着他的年轻俊美,舍不得他的毁灭吗? 或者一边想念留恋着他,一边还能坦然地接受其他男子的爱意,与他们翻云覆雨? 她是如此地年少轻狂! 她的爱情是如此地浮华浅薄! 给人扔在冷清的角落里的,仿佛不是她,而是他。 她似乎正扬着嘴角得意地在他身上踩来踩去…… 他握着茶盏的手在颤抖,克制不住地便想将茶盏砸到那女子头上。 但他定定神,只咬着牙吩咐道:“来人,给她洗浴!她……太脏了!” 卓锐不敢迟疑,忙令人把她带出去,亲自去叫人预备。 ------------------------------------------------- 半个时辰后,身旁仿佛有动静。 唐天霄抬头时,却是靳七不知什么时候被请过来了。 他捧着一个包袱,俯身陪笑道:“皇上,是不是把裹下伤,把衣服换一下?” 唐天霄低头看时,自己被可浅媚打着的地方衣衫破碎,满是血污,有半干的,也有新流出来的。 他苦涩笑道:“她下手可还真狠!” 他始终没觉得那伤口怎么疼痛,倒是没受伤的心口一阵阵抽搐般地疼痛着。 隐约便明了可浅媚为何一鞭落下后便不敢再动手,由着他捉她捆她,甚至,打她。 她心里有别人,也许别人的分量更重些,可她心里到底也有他。 她敢对大周皇帝动手,可却不晓得该怎样对曾经朝夕相处的爱人动手罢? 其实……她并不够狠。 他黯然一笑。 他竟会为此觉得有一丝安慰? 帝王的爱情,竟然可以如此卑微? ------------------------------------------------- 伤口虽然长而狞狰,到底只是皮外伤,有靳七帮他敷上宫廷特制的上等伤药也便够了。 再换上洁净的常服时,唐天霄的心神已安定了些。 挺直身体走出屋子,他站在廊下,默然望着庭中纵跃啄食的雀儿时,另一边的屋子里,卓锐送出了一个背着药箱的老大夫。 他皱了皱眉。 卓锐忙上前低声回道:“因淑妃久久未醒,呼吸甚是微弱,微臣怕有个好歹,斗胆请了民间的大夫先过来稍作诊治。” 唐天霄冷哼一声,道:“有个好歹又怎样?这样薄情寡义的女人,留她作甚?” 卓锐便垂手不语。 唐天霄想着卓锐所说的久久未醒,只怕是指可浅媚连被人泡入水中洗浴许久也不曾清醒,心里又微觉焦灼,瞥他一眼,又忍不住问道:“大夫怎么说?难道她这等有能耐,还会那么容易就死了不成?” “皇上放心。” 卓锐忙道,“大夫也说是一时气急攻心才晕了过去,应该无甚大碍。头部受的伤一时却看不出深浅,若是脑部受了创,近期可能会有头疼、呕吐等症状。” 唐天霄冷笑道:“她还头疼?朕遇上她,才真的头疼!” 卓锐不敢接口,悄悄望向那间屋子,使了个眼色。 屋子里便娉婷走出一少女,提了一盆衣物站在门前问道:“哥,这些衣物怎么办?” 卓锐忙道:“皇上在此,小妹不许大呼小叫!” 卓小妹便急急跑来见礼,顺手将那衣物搁在了唐天霄跟前。 唐天霄素性随和,纵然心绪再烦乱,也不至迁怒一名闺阁弱女,点了点头道:“不在宫里,也不必如此多礼,忙你的去吧!” 卓小妹应了,看了卓锐一眼。 卓锐便道:“那可淑妃的衣物和佩饰,如何处理?” 唐天霄只想着那衣服上沾着的另一个男人的气息,便觉怒不可遏,沉声道:“这点小事也来问我?那些脏东西还不扔了?” 卓小妹忙端过衣物,待要走,又悄声问她哥哥:“这鞭子也扔了?看来挺贵重的。” 卓锐道:“扔了吧!” 卓小妹在脏里翻着,却又抓出了一样东西,继续问道:“这个荷包不值钱吧?不过倒还精致,我可以留下来自己玩吗?” 卓锐便不说话,只拿眼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一眼望去,竟是盛着两人所结头发的那只月白色荷包! 他自午间再度和可浅媚碰面,便已留意到她通身深色衣裤,素常从不离身的荷包已不翼而飞,只当她割爱离去时一定也随手弃去,口中虽说不出来,心里的确难受之极。 此时蓦地见到,他已忍不住一伸手便将那荷包取在手中,小心打开时,里面的同心结却是整洁光亮,一丝不乱。 再看那荷包时,也是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他问道:“这荷包,她放在哪里的?” 卓小妹答道:“哦,她用丝绳穿了,贴身挂在胸前,藏在小衣里。我本来还以为里面不知藏着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呢!” 卓锐忙瞪他妹子,“不许胡说,快下去!” 卓小妹一吐舌,抱了衣物飞一般地跑了。 而唐天霄紧捏着荷包,紧紧皱着眉,却已分不清是痛楚还是怨恨了。 ------------------------------------------------- 再回到正厅坐定时,外面战局已经清扫完毕,陈材正带了两名近卫候着。 唐天霄问:“可曾抓到活口?” 这里是瑞都,天子脚下。信王再厉害,也无法和唐天霄布下的天罗地网相较。 他并不认为在自己及时知晓了这些人行踪后,还能让他们插翅而逃。 陈材禀道:“这些人异常顽固,几乎都拼到了最后一口气……只有可淑妃的那两个侍女给带回来了,正给押在前面。” 唐天霄淡淡道:“哦,她们两个倒没寻死觅活的?” 陈材听得他话头不对,窥着他的脸色,小声说道:“没有。这两个侍女都是北赫人,其他乱党则是中原人,感觉不像是一路的。” 唐天霄点头道:“或许,也认定了朕对她们家公主千宠万爱,怎么着也不会拿她们怎么样吧?” 陈材不敢答话。 唐天霄细细思量,可浅媚活泼多情,玲珑知趣,从荆山回宫,自知叛了信王,再难回去,分明已打算长长久久在宫中伴他,行事很是小心,为了释去他和宣太后的疑心,甚至连收藏着诸多机密的乾元殿也已绝足不去;她身份尊贵,宠冠后宫,一举一动都有人留心着,信王便是在宫中藏有眼线,也断不可能直接和她联系。 她在兵防图之事后才搬入怡清宫,为防她人单势薄再给人设计,宫中侍奉之人都是唐天霄令靳七挑选过来的可靠之人,绝不可能为信王通风报信。 那么,暗中传讯之人,只能是这两个北赫侍女了! 何况,其他乱党都是中原人,和可浅媚肌肤相亲的卡那提却是北赫人! 恶怒涌起,唐天霄一掌击在案上,冷冷道:“他们那位信王不是喜欢在妓院里安插眼线吗?这异族女人又新奇,让她们换上北赫衣饰,从此便留在百花楼接客罢!着人看紧了,若是跑了,拿你们自家的妻女来替代她们接活儿!” 陈材打了个寒噤,低声应诺。 唐天霄继续道:“驿馆里还有几个送亲过来的北赫武士,即刻派人去秘密抓了,分开收押,交刑部看管。” 他的目光往里屋一扫,道:“然后,你们往外散布消息,可淑妃巾帼不让须眉,亲自出面引出藏匿于市井间的信王余孽,帮助禁卫军把他们一网打尽。所有叛党一律枭首示众,贴出的告示上载明淑妃功绩,明白吗?” 陈材垂首领命而去。 唐天霄抿紧唇端坐着,冷凝地望着门外灼目的阳光,许久,许久,再不曾说一个字。 靳七轻声道:“皇上,这午时都过了,要不要先用点儿膳食?” 唐天霄慢慢放松了紧捏着椅靠的手,转头望了他一眼,眼神竟是凄黯如冰。 他慢慢道:“不吃了,回宫!” 他站起身,一拂袖,便大踏步往外走着。 卓锐紧随其后,想不问,又不敢不问:“皇上,淑妃怎么处置?” 怎么处置? 斩首? 缢杀? 鞭责? 杖打? 打进暴室? 废入冷宫? 负手立于庭间,他的肩背拔得笔直,被灿亮的阳光曜曜地耀着,额上有晶亮的汗水渗出,却不曾耀亮刚换的那身锦缎玄衣。 他像一株墨松冷冷地立于冬日的雪地间,沉重的呼吸粗重可闻,掌心一阵阵地冰凉着。 他把他冰凉的手掌渐渐攥成拳,慢慢道:“既然说了她有功绩,自然要好好送她回宫。从此……多多派人守卫住她的怡清宫,如无朕的旨意,任何人不得随意进出,明白吗?” 任何人中,自然包括了可浅媚。 换言之,她被囚禁了。 而且,是失宠后的囚禁。 这天下,只怕没有一个男人在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妻妾投入他人怀抱后还能坦然处之。 何况,此人是天下最尊贵无俦的当今天子。 卓锐默然望向可浅媚昏睡的那间屋子,已忍不住流露惋叹之色。 记忆里那异族女子明媚无双的嫣然笑容,难道要从此要永远冰封于那高高的宫墙之中? ------------------------------------------------- 可浅媚恢复知觉时,已是深夜。 她闻着酒气,呼吸重了些,便觉出胸肋间闷闷的疼痛。 她低低地咳出声来,不适地辗转着身体,渐渐醒转过来。 恍惚觉出有一道目光正扫视过来,她勉强撑坐起身体抬眼看时,唐天霄正缓缓将目光收了回去。 他正坐在桌边,徐徐地提过酒壶为自己斟满,慢慢饮尽。 桌上已有两把酒壶弃在一边,看来已经空空如也;而他手中那把,似也快饮尽了。 但桌上的几样小菜,却是纹丝未动。 他的目光专注于银杯中的美酒,却淡淡地说道:“你醒了?” 可浅媚好容易倚着床围坐稳了,向周围看了看,低声道:“我怎么在这里?” 唐天霄眯一眯眼眸,依然不去看她一眼,悠悠道:“你认为你应该在哪里?在那个卡那提的怀里?还是回到了北赫,和你那些勇武有力的北赫少年郎寻欢取乐?” ================================================= 第152章 可浅媚似在此时才想起发生的事,躯体明显颤了颤,呻吟一声,低低道:“卡那提……你杀了他!我再怎么求你,你还是杀了他!” 唐天霄好容易压下来的恨怒又如烈焰般腾腾而起。 “没错,朕杀了他,朕还把你那些同伙全都杀了,并且砍下他们的头颅示众。” 他轻松地说着,随手又倒了一杯酒,快意地慢慢饮下,“还有,贴出的布告上说得明白,是你,是你可浅媚将他们出卖给了朕,让他们全军覆没,一败涂地。” 他抬头望一眼窗外漆黑的夜空,道:“这时候,这消息应该早已传到信王耳中了吧?可浅媚,你说,这一次,信王还敢再把你认作盟友或可资利用的棋子吗?” 他笑着惋惜,“如果换了朕,有你这样的部下,一定恨你入骨。可惜了,想将功补过,想讨那信王欢心,想回到那些美少年的怀抱,都只是做梦了!如今,该后悔当日救了朕了吧?” 可浅媚别过脸,始终不答话。 唐天霄把玩着唐天祺送的玉龟,摩挲着玉龟憨笑着的嘴脸,自嘲道:“连朕也没想到,多情有这等好处!想着回来多看你一眼,竟能意外地铲除了这些心腹大患哪!看来日后朕还得多宠着你些,对不对?” 可浅媚依然没有回答,却有强忍着的啜泣声断断续续传出。 唐天霄走近,强行抬起她的下颔,便见她满面俱是泪,揪紧着锦被已哭得痛不欲生。 他将玉龟砸在地上,眼见那昂首阔步的玉龟断首断足碎在脚下,才冷冷道:“朕说要宠你,你不乐意了?” 可浅媚只是摇头,尽力挣开他的手,把哭泣着的面庞埋入锦被中。 唐天霄笑道:“哦,是一心想着那些北赫少年,不希罕朕的宠.爱吗?那可不行。朕答应过要和你白头偕老呢!你希罕也罢,不希罕也罢,这座怡清宫,从此就是你的埋骨之所!朕不会失信。朕会好吃好喝把你养在这宫里,眼看着你在这宫里慢慢白头,慢慢死去,再也休想踏出这宫门一步!” 可浅媚努力止住哽咽,低哑地唤道:“天霄,我并不想走到这样的地步……” 听到她唤自己的名字,唐天霄忽然克制不住,一把揪住她的长发,将她的脑袋撞到纹龙雕凤的方形床柱上,厉声吼道:“不许唤我的名字!你不配!你……太脏!” 他的眼眸发红,目光烈烈如焚,额际的青筋在暴怒里簌簌跳动,完全维持不住一贯的优雅和潇洒。 可浅媚疼得不得不止住了下面的话,浑身颤抖地吸着气。 她的头部本就被山石撞出了大包,此时给唐天霄撞在床柱边缘的棱角上,本就高高肿起的伤处再禁不住这样的撕扯,立时破裂开来,鲜血顺着额头和面庞滴落下来,连发丝也迅速湿润。 感觉出指间温热的鲜血,唐天霄才放开她,冷冷地盯着她。 疼痛里,可浅媚眼前一阵阵地昏黑,仿佛有奇形怪状的各色物事在眼前飘过,断断续续的狞笑如从地底发出,一声两声地飘在耳边,却绝不是唐天霄的声线。 她气喘吁吁地将发冷的手伸向唐天霄的方向,却扑了个空。 勉强凝定心神看过去时,唐天霄已经离开她,冷冷地站在床边。 地上的长檠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茕茕而立,和他那身玄色的衣裳一般,看着便是满眼的孤凄清寂。 他自袖中取出那把梳子,那把自他们在一起便始终携在身边的那把桃木梳子,慢慢地说道:“朕不想再追究你那些脏事,但朕和你,到此为止!” 很轻很轻的“格”的一声,桃木梳子在他手中断裂。 可浅媚一声呻.吟,伏在床沿咬紧唇抽泣。 两截梳子跌落地上,梳脊上简洁流畅的流云从中而断,东西零落。 唐天霄又取出那月白色的荷包,冷沉着嗓音说道:“这个也不劳你再收着!既然选择了别人,何必婆婆妈妈,当断不断?真断不了,朕来帮你断!” 他扯裂荷包,将那同心发结取出,微颤的手指抠住那发结中间,狠狠抽了几抽。 顿时青丝缭乱,自他发白的指骨间扑撒而下,纷纷扬扬。 可浅媚惊痛地望着那发丝如游丝般飘摇于灯光中,无力地歇落到红丝毯上,忽然叫道:“唐天霄,你不能这般对我!” 唐天霄冷冷瞥她一眼,徐步走向门外。 可浅媚心里翻涌得难受,嗓子眼有一阵阵的血腥气往上冒着,却强行咽下,高声向那冷寂的背影喊道:“五年前,救我的不是李太后,养我长大的也不是李太后,是信王!我欠了他的情,欠得……太多!” 唐天霄已走至门口,闻言转过头来,寒声道:“这便是你一离宫便投入另一个男人怀里寻.欢作.乐的原因?” 他踏出门槛,像对可浅媚说,又像对自己说道:“既然做了,既然决定了,就别再后悔!” 他反手去再上门,临行却忍不住又向那负心的女子望了一眼。 她张嘴还欲分辩什么,却身体一晃,人已仆倒在床边,“噗”地吐出一大口鲜血。 门扇被迅速带上,他的心头却蓦地收缩,给克制住的闷闷的微疼仿佛顷刻间被人拉扯开来,剧烈地裂痛着。 他踉跄着向前行了两步,神思却是恍惚。 来来回回,俱是她绝望地仆倒在床边,吐出大口鲜血。 靳七在外早已等得不安,见状忙上前扶住。 唐天霄定定神,看了一眼那关上的门扇,低声道:“封锁宫门,派高手守着,不许她出门一步!但一概饮食用度不许缺了,如今病着……去给她传太医罢!” 靳七连声应着,忙示意香儿等人去预备。 而唐天霄已经撑着额,大踏步地走出宫去。 却是脸色发白,步履不稳。 ------------------------------------------------- 剿灭信王余党虽是顺利,但唐天霄的日子并不好过。 即便他自己一万个不肯承认,也不得不承认可浅媚的背叛的确给了他莫大的打击。 他居然也在乾元殿病了,每日请太医开着药方调理。 依旧是和上回一样的目眩头疼的症状,太医开来的药,俱是开胸顺气、解郁散结的。 宣太后召来太医细问时,却说是受惊着气所致,虽说年轻健壮暂不妨事,但若老是发作,可能会转作慢性风疾,到时便难以断根了。 宣太后虽没说什么,只让太医好好调理,一转头却令人去了怡清宫,从床上拖起了可浅媚,拉到院子里,在大日头底下跪在碎瓷片上,从早到晚,不许给一口水喝。 众人皆知唐天霄病着,也不敢说。 到第四日傍晚,唐天霄已恢复过来,独自立在窗前向外看着,恍恍惚惚,只觉廊檐间会有个清丽的影子如猫儿般蹑足过来,欢喜笑着扑到怀中。 可他定一定神,那雕梁画柱间,却只有沥金的龙凤昂首扬足威凛赫赫的模样。 再怎么着华丽逼真,依然是死物而已。 不会说,不会动,不会逗他开心,也不会让他伤心。 他闭着眼,紧紧捏着拳,努力把那个影子驱出脑海。 靳七走过去,递过一钵酸梅汤,道:“皇上,喝些酸梅汤,开开胃吧!” 唐天霄接过,却是满满一大钵的酸梅汤。他便是不吃晚膳,也喝不了这么多。 他唯一一次让靳七准备这么一钵冰镇的酸梅汤,却是那次听说她偷偷潜进来看他,故意拿了这汤来整她,把她生生地淋了下来。 他忍不住再次抬头,将廊间的梁柱间细细看了一遍。 却芳踪杳然。 回首往事,竟如一梦。 但靳七绝不会无故拿了这个来给他。 他回头,问:“她又闹出什么事来了?” 靳七晓得他生病的缘故,不敢直接提起,故而使了点心计,正在等着他问起。 他干笑一声,回道:“皇上是指淑妃?她那里……还算安静。只是太后娘娘传了话过去,让她每天跪满六个时辰的碎瓷片,否则,不许给一口水喝。” 唐天霄顿时心里一沉,搁下酸梅汤问:“跪了多久了?” 靳七看看天色,道:“已经第四天了。卓护卫不敢惊动皇上,来和奴婢商议了,每晚都有叫太医去给可淑妃敷治上药。只是可淑妃因为头部受伤未愈,一入睡便噩梦连连,所以连晚间也睡不好。如今白天又在受罚,似乎……似乎有点受不住了。” 唐天霄沉不住气,问道:“她的鞭子呢?这回怎么没动手把德寿宫的人打个落花流水?” 靳七陪笑道:“或许晓得这回是自己犯了错吧?还真的没还过手,乖乖就领了罚呢!开始两天还罢了,昨天开始已经跪不住,被德寿宫看守的宫人捆了双手吊在榕树上跪着;今天更不行了,还没到傍晚,已经晕过去两次。太医说,再跪下去,她这双腿恐怕就废了!” 唐天霄又开始头疼,他怒道:“既是如此,怎不早来回报?” 靳七垂头道:“皇上病着,谁敢惊动?何况又是太后懿旨……太后那边的人,一直在怡清宫那里守着呢,可淑妃一晕过去,立马一盆冷水浇过去泼醒。太医说了,还亏得可淑妃学过武艺,身体底子好。如果换一个,这么重的伤给这么着折腾,早就活不了了……” 唐天霄愈加烦躁,怒道:“朕早说了,朕不要取她性命!你们都当耳旁风了?快去让人放她下来,就说朕的话,太后剩的惩罚先挂着,如有再犯,加倍罚过!叫太医给她诊治去!” 靳七领命,正吩咐小太监去传话时,唐天霄道:“你自己去。什么时候你也这般娇贵了?这么一点子路,哪里就跑断了腿?” 靳七哪敢辩驳,急急应了,已飞快跑了出去。 这一去却是半天。 唐天霄等得焦躁,却不肯再折下身来派人过去催问,少不得勉强用了晚膳,才见靳七喘着气奔回来。 这回,他不待唐天霄询问,已禀道:“德寿宫的人已经回去,不过可淑妃给一放下来便晕了过去。奴婢等着太医过去,诊疗得差不多了才方才回来。” 唐天霄垂着眼睫道:“她平时不是凶悍得很?不过跪了几天,就虚弱成这样了?” 靳七向他弯了腰低笑道:“再凶也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孩儿,又给宠惯了,只怕受不了多少苦楚。” 唐天霄沉默良久,低声道:“宠惯了,就不懂事吗?可朕瞧着没人比她更狡猾卑劣了!” 他抬头,又问:“这会儿醒了?” 靳七答道:“放下后好一会儿才醒过来。太医开的药也喝了,只是一喝完就吐了,吃什么吐什么。连清粥都吃不下,全吐了。” ================================================= 第153章 “吐?” 唐天霄心念一动,眸中转过一道流光。 靳七明白他的意思,忙道:“奴婢赶着多叫了两个太医过去诊治,已确定并不是身孕,而是脑部受伤后没有好好调理所致。已细问过太医,说只要多休息应该就不碍事。她睡得不好,因此刚刚服了安魂丹,是丸药,倒也没吐,明日就应该能喝药吃东西了。” 唐天霄大失所望。可转念一想,便是她真的有孕,难道他便能容忍她的叛逃,以及她从身到心对他们海誓山盟的背叛? 正撑着额脸色流转不定时,那厢有人来报,德寿宫遣人来传话。 唐天霄忙坐稳身形,道:“请进来。” 一时德寿宫的人请入,却是宣太后身边最亲信的姑姑带了两名窈窕女子过来。 待他们过来见礼,唐天霄笑道:“海姑姑快平身。听说你前儿腰疼又犯了,可曾好些了?” 海姑姑忙回道:“谢皇上关心!有太后娘娘恩典,一天几次派太医诊治着,皇上又赏下药来,养了这些日子,已经好了很多。” 唐天霄便点头,又赶着向左右道:“还不搬了椅子来请姑姑坐了说话?” 海姑姑且不坐,站着说道:“太后让奴婢来传两句话。皇帝年纪渐长,子嗣单薄,可广纳嫔妃,雨露均施,也好多多开枝散叶,以解她老人家后顾之忧。听说皇帝身边可心合意的嫔妃甚少,因此新近挑了两名温善女子,特送来侍奉皇帝。” 唐天霄听她传太后的话,便已站起身垂首听着,等她说完了,立即答道:“请海姑姑转告母后,儿臣谨遵母后令谕!” 说完,他方才重新坐下,扫视那两名送来的女子时,果然都是少见的绝色,并且面庞看来有几分眼熟。 细细看去,一人身材颀长,清婉秀丽,气韵容貌和当年的宁清妩有些相像;而另一人却身材娇小,玲玲珑珑,眉宇间的懵懂娇憨,宛然又是一个可浅媚。 这一回没提是哪家的女儿,猜度着应该是特地找来的民间女子,只求其身家清白,性情温婉了。 他笑道:“果然是难得的可人儿,让母后费心了!来人,快安排下去休息吧!” 待宫人将两名女子领走,海姑姑方才坐下和他说话,却是絮絮叨叨,告诉他宣太后的担忧,虽不敢当他的面斥责可浅媚狐媚惑主,也在劝他少去沾惹异族女子,多多临幸其他妃嫔,以求多多诞育龙嗣。 她却是宣太后入宫时的陪嫁侍女,终身未嫁服侍在宣太后身侧,极是忠心细致,故而唐天霄也不敢把她当一般宫人看待,含了笑耐着性子听她哆嗦完了,还赏了银帛,才令宫人将她送回宫去。 ------------------------------------------------- 待海姑姑离去,唐天霄收了笑意,懒懒卧到榻上憩息,却是睁着眼睛,只辗转反侧。 靳七道:“皇上,如果困了,不如早些回房休息吧!” “哦!” 应付了太后那边,唐天霄早已心烦意乱,连金兽炉里熏着的龙脑香闻着觉得厌倦。 他无奈地叹气,起身准备走往自己卧房时,靳七道:“海姑姑临走前,又叫了那两名女子过去,亲送到了皇上卧房,让等着侍奉皇上安歇。” 唐天霄呆了呆。 海姑姑再怎么受尊崇,也只是个宫人而已,怎么着也不敢这般插手皇帝的床第之事。她这样安排,必定是宣太后的意思了。 他无情无绪,自是没那兴致找人侍寝。 在房里来回踱了几个来回,他转身往外走去,说道:“便说朕想念宇文贵妃了,要到明漪宫走一走,不知几时才回来,让那两名女子先去歇着罢!” 靳七忙拿了披风在后跟着,道:“皇上,入了秋,夜间凉,披上这个罢!” ------------------------------------------------- 二人到了明漪宫,宫人早已睡了,忽见皇帝过来,慌忙起身接驾,却是半天连壶茶水都没能准备上来。 唐天霄也不想喝什么茶,走入当日宇文贵妃的卧房看时,但见风吹罗幕,帷幔飘摇,寒簟如水,镜匣蒙尘,触目之处甚是空落,连宇文贵妃瘦削沉静的面容也似渺远了。 她也曾英秀俊美,风华超逸,从容地赴入他为她营造的深情幻境里,如坦然地赴入一池莫测的深潭。 至死不悔。 他拈过妆台上用了一半的胭脂,看着灯光下依然潋滟的艳色,微有怔忡。 那一刻,当年山坡上略带点稚气的宇文大小姐,仰着面庞时那骄傲却脆弱的神情,宛然又在眼底。 他这一生,似已辜负太多,错过太多。 他原本可以给予她更多。 如果他舍得给予,这明漪宫,也不至于四季萧索,从不见一朵耀人眼目的花朵。 他自己提了一盏绘着牡丹和白头翁图案的八角绫纱宫灯,走出院门,他立于阶上静静对着暗夜里的杨柳和荼蘼。 玉露初零,金风未凛。 丝丝杨柳,尚见得往日的风姿,绵绵地飘摇着,仿若谁正蹑着夜风的脚步,默然的徘徊;荼蘼花早不见踪影,累累的果实藏于厚密的叶间,随风淅淅,仿若谁无声地幽幽而泣。 ================================================= 第154章 这里本就冷寂,如今更是惨淡,连月色投下,都是沧桑的清愁如醉。 若想消愁,明漪宫实在不是个好去处;若想添愁,明漪宫的确可以让人愁上加愁。 他踏下阶去,脚下一个趔趄,险些摔倒。 靳七慌忙扶住,低声提醒道:“皇上,地上滑,慢些儿走。” 举过宫灯定睛细看脚下时,阶上竟已生苔,有落叶飘零,蛩吟切切。 他摇头。 人去了,连这殿宇也失去了生机。 或许,明漪宫这等冷寂,也便昭示了宇文贵妃的生寿不永? 可这明漪宫,也曾热闹过。 他转向东侧的静室。 宇文贵妃怀孕时,他曾在那里处理过一段时间政务的静室。 什么时候起,静室不再安静? 谁在不屑地扬言:“喜欢我就喜欢我,还要拿皇帝的气派来压我一头,真没意思。” 谁又在暧昧地嘻笑:“你是皇帝便不可以喜欢我么?男人喜欢女人天经地义,就像……我喜欢你也是天经地义一样。” 谁又如此娇憨地婉转在他怀里,呜咽着哭出声:“我喜欢和你在一起,喜欢我们亲近时两人仿佛合在一起血肉相连般的感觉。” 她那样酡红着脸,向他撒娇,对他哭泣,“天霄,唐天霄,我喜欢你……和你在一起,我不再是我自己,连我的性命,都已经不是我的,而是……你的!” ------------------------------------------------- 紧盯着那黑暗的紧闭的窗户,唐天霄的脸也泛起红晕。 他猛地将手中灯笼砸到地上,咬牙切齿地低低咒骂:“骗子!你这骗子!” 悄悄侍立一旁的明漪宫宫人俱是愕然。 而唐天霄已一甩袖,大踏步走出了宫,再不回顾。 那灯笼给他砸得烂了,烛火却还未灭。火舌舔着绫纱,便将其上工笔勾绘的艳丽牡丹和跳跃的白头翁一起噬去,没入熊熊的火苗中。 据说,牡丹和白头翁,代表的是“富贵白头”的意思。 可后宫中灯笼上绘这种图案的并不多。 帝王正春秋正盛,一茬茬的新人如春葱般割了又生,割了又生。如昔年杨贵妃那般长得君王带笑看的,古来能有几人? 人的本性便是喜新厌旧,谁若先白了头,多半就成了帝王首先舍弃的那个。 于是,无人喜欢白头。 连这“富贵白头”的图案,也只有宇文贵妃的宫里有。 人见白头颠,我见白头喜。多少少年亡,不到白头死。 谁也不晓得,宇文贵妃的宫门前高挂着“富贵白头”的宫灯时,她有着多少对富贵白头的冀盼。 而如今,她已随草木零落。 早晚如这宫灯一般,化为灰烬。 她的君王,悼念她,记挂她,终于还是不曾再想过与她白头。 曾喜欢她,终究不曾爱她。 ----------------------------------------------- 唐天霄走到了他真正钟爱的那个女子宫门前。 老榕飒飒作响,蓊郁如盖; “怡清宫”三个大字,龙翔凤舞,黑底飞金,月光下看着居然亮得扎眼。 这回他快步走在前面,再没责怪靳七为什么把引这里来。 月影下重帘,轻风花满檐。 自从有了可浅媚,清寂的怡清宫忽然间清而不寂,连阶上新栽的花花草草也从不寂寞。 却不晓得在可浅媚给罚得凄凄惨惨的这几天,阶下的紫薇与蜀葵,可曾暗淡地失了颜色? 可即便她离开,永远离开了这宫殿,离开了他,这阶下的花木不是还会年年发,年年开? 谁离了谁又是活不了的呢? ------------------------------------------------- 靳七见他久久不说话,低声问道:“皇上,要不要进去看看?” 宫门虽然紧闭,但他们早已证实过,怡清宫的宫墙绝对挡不住他。 唐天霄看了一眼墙头碧色鸳瓦,冷冷道:“朕才懒得去看她。” 靳七心里叹气。 他只问他要不要进去看看,没问他要不要进去看可淑妃吧? 但唐天霄给靳七一问,便已觉得面上挂不住,说道:“时候不早了,回乾元殿!” 的确已不早了。 月上中天,只怕已近子时了。 那两个宣太后送来的女子,早该在别处睡了罢? 他紧一紧披风,正要离去时,怡清宫内忽然有了些动静。 些微的人声后,宫门吱呀一声开了,两个小内侍提着宫灯匆匆出来,便要往外奔去。 唐天霄不觉顿住了脚步。 两个小内侍抬眼见了唐天霄,也唬了一跳,忙放下宫灯跪下见礼。 唐天霄道:“平身。大半夜的不在宫里守着,乱跑些什么?” 他这么说着,已不由向宫内看去。 透过半开的宫门内,不难看到可浅媚卧房里正灯火通明,人影攒动。 小内侍已在回道:“淑妃娘娘忽然病情加重,已经在说胡话了。奴婢奉命,这正要去请太医呢!” 唐天霄一皱眉,已转过身,飞快奔入怡清宫内。 “还不快去请太医?” 靳七一催促那两个小内侍,自己也紧跟着奔了进去。 他也算看出来了。 唐天霄想逃开,但终究没能逃开。 没能逃开他命里的魔障。 或许,那魔障,就叫爱情。 ================================================= 第155章 唐天霄快步走进去时,香儿、桃子等未得通报,都吃了一惊。 忙上前接驾时,唐天霄也顾不得理会她们,几步跨到床前,先望向蜷在锦衾中的女子。 几日不见,可浅媚明显清瘦了许多,圆润的双颊凹了下去,下颔尖尖的,肤色黯淡苍白,眼睫却还和原来一般地长而卷翘,正不安的颤动着,如振振欲飞的鸦翼。 “浅媚!浅媚!” 他不觉便上前,轻轻唤出了那个自以为可以永远不再唤出的名字。 可浅媚的身体在发抖,喉间哽咽着,嘴唇不停地颤动着,开阖着,仿佛在说着什么话,却极含糊,一个字也听不清。 香儿上前禀道:“淑妃睡得不安稳。虽吃了安魂丹,还是两次又从噩梦里惊醒,再睡下去就开始发起低烧了,嘴里好像一直在说什么,可什么也听不清。” 唐天霄侧耳倾听,果然也只能听到含糊的咕哝。 将手伸到被窝里去握她的手时,她明显皱了下眉,低低一声呻.吟。 他也觉出触感不对,忙将那手取出看时,手腕处一圈的青紫,高高地肿上来,皮肤早已磨得破裂,虽上着药,依然在淌着血水。 桃子哽着嗓子低低道:“那膝上才惨,都不能看了……” 唐天霄沉默片刻,哼了一声道:“活该!看她还怎么四处乱窜和朕作对!” 这时,可浅媚的秀眉跳了一跳,脸上浮现极痛苦的神色,口中亦呜咽出声。 他们寝处的时间久了,唐天霄立时知道她又陷入了梦魇,忙唤道:“浅媚,浅媚!醒醒,快醒醒!” 可浅媚果然睁开眼,却猛地坐起身来,“哇”地一声哭出声来,喊道:“娘,姐姐!” 唐天霄忙扶住她,说道:“别乱喊了,你在做梦!” 可浅媚却似听不到他说话,只管哭泣了片刻,身体便渐渐软下去,声音也低下去了。 唐天霄把她放回枕上,才发现她其实根本没醒,竟又昏睡过去了。 ------------------------------------------------- 这时太医已经过来,见唐天霄在,少不得见了礼,才去细细切脉。 唐天霄抿着唇,沉默在坐在一边,也不说话。 靳七揣度他必定着急,只是不肯显露出来,遂知趣地自己出面问道:“淑妃怎么样了?” 太医一边忙着开药,一边说道:“七公公放心,应该不妨事的。目前只是低烧,应是腿部伤口溃疡引起的虚火上升。这样的外伤引起低烧很正常,如果呆会能吃得下药,明后天外伤好转,很快就能退烧。” 靳七点头,望向唐天霄。 唐天霄淡淡问道:“老是说胡话又是怎么回事?” 太医答道:“这个应与脑部受创有关。等外伤痊愈,精神恢复,心魔退散,自然就不说胡说了。” 唐天霄皱眉道:“不过头部给摔了下,也不见得如何严重,怎么就伤着脑部了?” 太医陪笑道:“皇上可还记得,微臣等曾诊断出淑妃脑部受过创伤,至今留有瘀血?淑妃曾经喝过一段时间化瘀之药,后来因为常作噩梦,便将那药换作了补药。但吃了那么久,还是有点用的,据微臣判断,那瘀血应已化去了不少。她低烧之际想起部分往事,才说起了胡话。” 唐天霄心里略舒服些,“原来不是因为新近受的伤。” 可浅媚头部新近受的伤却都是因为他的缘故。虽说她可恶之极,但折腾成这样,到底不是他想要的。 一时药去煎上,唐天霄见可浅媚睡得依然不安稳,默然坐在床畔出神。 太医见状,也不敢离开,只得在侍立一旁守着。 香儿问道:“太医,这般睡不安稳,要不要再服一粒安魂丹?” 太医摇手道:“不用不用,用药过量恐怕于身体有害。” “哦!” “不过,淑妃这症状,需得多加留心。如果发起高烧,可就险得很了,需立刻通知太医过来施救。” “高烧?” “对。目前淑妃的低烧是由外伤症侯引起,只需外伤痊愈,这烧也便退下去了;可若是高烧,很可能是由脑部创伤引起,那种症侯来得快,发作急,非常险。稍有不慎,就可能有性命之忧。” 唐天霄冷笑道:“她这般厉害,还怕有意外?” 太医、宫女,连带靳七便都沉默了。 靳七暗暗地使个眼色,诸人便都悄悄退出房去,连靳七自己也退到了门口,半掩了房门,只留着一线缝隙关注里面动静。 唐天霄见众人皆去,方才露出一丝疲惫,默默在用手支着额,阖了眼慢慢调匀呼吸,方才觉出自己实在是有些荒谬了。 他不是打算回乾元殿的吗? 他不是已经折断了梳子,毁去了同心结,割断了他们之间的一切了吗? 他保她平安,让她在这深宫里衣食无忧地生活下去,也便对得起她了。 他沉默地凝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庞。 如此苍白,如此清瘦,却如此妍丽,如此勾魂夺魄,如此让他一次次不可救药般地心旌神荡。 原不想陷得这样深,可倾尽所有地宠她惜她,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只要她也能如他这般倾尽所有地敬他爱他。 说什么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玖,可他连青枣都没看到一颗。 他只看到她茫然地躺在别的男人身下,由着别的男人亲.吻、赏.玩、抚.弄,连半点推拒都没有。 ================================================= 第156章 然后,是舍了命地为那男人与他为敌…… 便为欠了信王的情,便能负了他的情? 或许,看她这么久,也便够了。 他站起身,却如每日清晨先行起床离开那般,习惯性地再打量她一眼,替她将锦被往上牵了牵,掖紧。 她似感觉到什么,身体又在微微地颤动,眉眼不安地耸动着。 唐天霄俯身望着她,便犹豫着一时没有走。 她白天活跃,素来晚间贪睡,却常睡不踏实;如今伤病在身,显然睡得更不好了。 这才多大一会儿工夫,又在做噩梦了? 她甩着头,脸色越来越苦楚惊恐,了无血色的嘴唇半张着喘气,像要喊什么,却给堵住了般喊不出来。 唐天霄忍不住,推了推她唤道:“浅媚,醒醒。是不是又做梦了?” 可浅媚睁开眼,漆黑而迷离的眼珠惊恐地乱转着,然后渐渐汇集于一处,紧紧地盯着唐天霄,忽然回过神来般惊叫出声,猛地便坐起身,使劲全身力气般把他狠狠一推,哑着嗓子喊道:“天霄,快跑!快跑!” 唐天霄不防,给推得一个趔趄,向后退了几步。 而可浅媚力道用得猛了,自身失了平衡,半个身子倾下床榻,堪堪便要摔下,发出一声痛楚的呻吟。 “浅……浅媚!” 唐天霄唤着,急忙上前把她扶起时,她却是满头满脸的汗水,发了疯般继续狠推着,嘶声哭叫道:“快跑,快跑啊……炸……炸药!” 唐天霄呼吸顿住。 炸药? ------------------------------------------------- 荆山,破庙,密室,惊天的爆炸,腾起的烈焰,奔涌的气浪…… 她不要命地救他,他也不迟疑地把自己的命交给她…… 死生一瞬。 彼时不惜同死,如今活着共处一室,竟各存异心。 当真各存异心? 还是……仅仅求全不得? 唐天霄仿佛洞彻了什么,急切间却抓握不住,只是抱紧了可浅媚,不让她乱挣着碰到伤处,连连说道:“没事,没事!浅媚,我没事!” 可浅媚安静了些,却还依在他的怀里,纤小的身体不住颤着,额上的汗水和面颊的泪水蹭湿了他的前襟。 她喃喃地只是不住唤道:“天霄,天霄……” 唐天霄垂头望着她,柔声道:“别怕,你只是在做梦。” “做……做梦……” 她抬起眼,眸心异常的炙烈明亮,分不清到底是已经清醒还是更深地陷入了梦境。 但她的确松了口气,并且双手攀上了唐天霄的脖颈,呜咽着吻上他。 她还在发烧,柔软的唇很烫;而他的唇却有些凉。 但他几乎没有犹疑,立刻将她纤瘦的身躯束紧在腕间,深深地回吻。 他想,大概他也发着烧,交融缠绕的刹那,他感觉自己热烈如火般在熨烫着她。 她的泪水却在两人拥吻时更快地滑落下来,连他的面庞也打湿了一大片,无声无息地让他几番坚硬起来的心肠又柔软了下去。 气喘吁吁地分开时,她呜呜地哭道:“天霄,我不想这样的……我不想离开你……” 唐天霄看着她半梦半醒地自腕间滑落,无力地说道:“可浅媚,我早晚给你气死!” ------------------------------------------------- 那厢药已煎好,唐天霄等着看侍女喂了,可浅媚昏昏沉沉又睡过去,方才起身离去。 出门之际,他叫了香儿吩咐道:“明日淑妃醒来,若她不问起,你们不必说朕曾来过。” 香儿应了。 步出宫外时,已经接近四更天了。天高云淡,月色如水,红枫瑟瑟,落叶萧萧,阵阵冷意直侵肌肤。 唐天霄扣紧披风,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靳七道:“你说,刚才可浅媚到底是不是在做梦,或者,根本就是在做给朕看?” 靳七一呆,含糊答道:“淑妃瞧着神智不是很清醒。” 唐天霄哼了一声,道:“或许朕根本不该来看她。她最是诡计多端,晓得逃不出去了,便是心里想着别人,也会故意地对朕表白表白,想着哄朕欢喜了,能如先前那般待她好。” 靳七陪笑道:“没错,淑妃到底年少,什么心思能逃得过皇上的眼睛去?” 唐天霄道:“你也别哄朕欢喜。真能猜透她心思,还会让她逃出宫去,差点逃得连影子都不见?” 早已觉出唐天霄近日言不由衷的话特别多,靳七再不敢争辩,由着他自说自话去了。 唐天霄自己眺着前方夜色溟蒙处出了会儿神,叹了口气道:“若这次纵了她,下次更不知会怎样。除非她自己上了表来向朕谢罪,立誓绝不再犯,朕绝不恕她。” “啊!” 靳七惊讶。 闯这么大祸,做出那么些事,别说唐天霄是一国之君,就是一个寻常的男子,一个寻常的丈夫,他也算被可浅媚把尊严踩到了脚底,居然上道表谢罪就完了?居然会是这么简单的处置? 唐天霄皱眉问:“怎么?有什么不妥?” 靳七忙道:“没什么,没什么,皇上说得甚有道理。想可淑妃也不是不懂事,早就知道自己错了,才会乖乖地领受太后的责罚吧?” 唐天霄满意了,点头道:“没错,她极不像话,但母后这次也算是狠狠罚了她,就算了吧!” 他下了决心,也便松了口气,连踏向乾元殿的脚步也轻快许多。 靳七却已不晓得该说什么。 望一眼远处仍透着灯光的怡清宫,他摇了摇头。 ================================================= 第157章 翌日,靳七得着机会,便去找卓锐。 唐天霄既然和他说了那样的话,自然是希望尽快与可浅媚和好了。 只是他身份尊贵无比,又明摆着是可浅媚辜负了他,已经和她撂出了那些决绝的话语,无论如何也得先找个台阶下。 但可浅媚是异族公主,看样子平时也不像喜欢插手政事的,又病得晕晕乎乎,就是心里想和唐天霄认错,只怕怎么也想不出上表谢罪这么官方的法子。 靳七想为皇上解忧,便不得不找人去提点一二了。 虽然寻常侍卫无事不许踏入宫内,但卓锐是唐天霄信用的心腹护卫,奉旨带人监守着怡清宫,又曾亲去北赫迎过可浅媚,和可浅媚私交不错,因此有机会还是可以进去探望探望她,可浅媚也愿意和他说说话,无疑是最合适的人选。 卓锐自然也是个心思灵敏的,靳七稍露口风,也便晓得了是怎么回事儿。 他叹笑道:“皇上这回也算是用尽了心思了!我瞧着淑妃待皇上也算是真心,偏又闹出这样的事来!” 靳七无奈道:“可不是这话!你说这淑妃吧,也忒不近人情。便是那北赫的太后或是前楚的信王对她再好,现在都是咱大周的淑妃娘娘了!以皇上对她的情意,若能生出位皇子来,更不知会宠成什么样。算算这宫里除了太后娘娘,谁还能越得过她去?居然听了几句话就和人私逃了!这也亏得皇上素来好性儿,换了历朝哪代帝王,她会逃得过一个死字?” 卓锐皱眉思量,说道:“若论淑妃娘娘这性情……我也想不出她怎会这般糊涂。她已有了决断,按理不会再听那些人摆布才对。” 靳七还是摇头,显然为自家至尊无上的大周天子不值,却又问他:“淑妃的病情怎样了?若皇上听说咱家曾来过这边,一定又会问起。” 卓锐笑道:“这个就请皇上放心吧!晨间我便问过,说已经退了烧,伤处也换了药。刚听说喝了一碗菜羹,还吃了两块糕点,并没有再吐,精神看来不错。太医说,只要卧床休息一两日便无大碍了。就是腿上的伤,并未伤筋动骨,有个十天半个月,也便能养得差不多了。” 靳七闻言道:“她倒是能吃能喝呢,皇上那里却睡都睡不安稳。夜间不过睡了一两个时辰,早上喝了半碗清粥就扔下了。咱家还是先回去侍奉罢!等回明了淑妃这里状况,皇上午后应该就能补个好觉了。” 卓锐便笑着送他出门。 正要告辞之际,卓锐忽然想到一事,忙又将他叫住。 “七公公,还有一事相询。” 靳七站住,疑惑回头,“什么事?” “那年我们跟着皇上平定康侯之乱时,瞧着皇上亲自领兵,行军进退有序,功过赏罚分明,有王者气度,亦有大将之风。莫非之前攻打前朝南楚时也曾亲自领兵打过仗?” 靳七笑道:“拿下南楚之前,朝政军政大事都是摄政王父子做主,皇上哪里有机会亲自领兵?不过皇上自幼颖慧过人,熟读兵书,又见过大阵仗,所以后来亲自率军也不怯阵,连康侯那样强敌不是一样灭了?” “见过大阵仗?” “是呀!” 靳七眼睛中难得闪过惊悸,“当年摄政王渡江攻往瑞都的同时,皇上、太后也从北都赶往江南,预备亲自看着大周军队进入瑞都。当时江北基本已被大周肃清,只有晋州城还在负隅顽抗。” “晋州城?” 卓锐听说过,“便是那个张友崇守的城池吗?传说此人骁勇善战,十分了得,是南楚数得上的名将之一。可惜他忠心的那位南楚皇帝是个昏君,就怕他和朝中几个武将联合起来造他的反,生生地把好好一个统帅之才贬到远远的江北去做了个晋州守备。听说后来江北只剩了晋州一个孤城,还坚持了好些时日。” “没错,就是这个张友崇,厉害得很。皇上在南行的路上几次问到晋州动向,听说还没有拿下,就亲自带了五千精骑抄近路前去驰援。” 卓锐怔了怔,“便是一时拿不下,就剩了一座孤城,还用得着皇上亲自去吗?” “这个你就有所不知了!” 靳七离他近些,放低声音道,“先帝英年早逝,说是伤病而亡,其实就是被这张友崇一箭射死的。当时张友崇还是楚军统帅之一,刚打了几个胜仗,正率着楚军与周军对峙。大周诸将要出战迎敌,可摄政王另有居心,想先行争夺皇权。为安定军心,拖延对外用兵,才故意隐瞒了先帝驾崩真相。” 卓锐顿时明白,“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皇上想手刃仇人!” “何止手刃仇人!卓护卫你也晓得,皇上因为幼年丧父吃了多少苦头,受了多少委屈!” 靳七鼻子里笑了一声,“皇上以五千精骑协助攻下晋州城后,直接令人砍了张友崇的人头,悬于城门,又把他一家无论老小一律枭首,并暗示辛苦攻城数月的周军可在晋州劫掠三日以作奖赏。围困晋州的周军死伤也多,据说是晋州守军的数倍,因此对这张友崇恨之入骨,得了皇上的旨意,当即血洗晋州城。” “血洗晋州城?” “这个也是咱家后来才听说的。据说男的差不多砍光了,女的充作营妓,完了要么弄死,要么弃于郊野。等周军撤走时,晋州直接成了座死城。” “这……这不就是屠城吗?” “不算屠城吧……” 靳七迟疑了下,“皇上也没料到周军下手这么狠,估计是憋了好几个月,怨气都撒到城中那些拥戴张守备的百姓身上了。后来听说死的很多是手无寸铁的百姓,也有些懊恼。” 记起那日可浅媚和他打听屠城之事一脸紧张的模样,卓锐再想不出这到底是巧合还是另有玄机,只觉手心发凉,满心忐忑,许久才道:“跟了皇上这么多年,倒是第一次听说此事。” 靳七道:“皇上本是悄悄儿去的,为不让摄政王疑忌他是刻意在军中树立威名,后来也只说是前去观战,功劳都记在了攻城的将领头上了,所以知道此战的人并不多。” 卓锐点头道:“不多就好,不多就好……皇上以仁治国,这事过去了,再不要提得好。” 靳七笑道:“谁会提这事呢,若不是给你问起来,咱家都快把这事给忘了!” 卓锐应着,一路送他远去,才抬起手,擦一擦额上的汗。 也许,一切是他多虑。 这事……果然是再不要提得好。 ------------------------------------------------- 可浅媚的身体一向好,这日在床上卧了一天,没人再来折磨她,又有医药调理,精神便恢复了不少,到晚间时再也呆不住,凭着香儿等人怎么劝,也要披了衣下床来在屋里慢慢走动着,又走到窗口,坐在椅子下扶着窗棂眺望宫中夜景。 冰簟银床梦不成,碧天如水夜云轻。 又是个花好月圆的夜晚。 静静看了片刻,她曜亮的眸子便渐渐地黯然暗了下去,很是伤怀地叹了口气。 卓锐远远见了,也便走过去,立在院中,隔窗见过礼,便问些她病况。 除了身畔侍女,可浅媚难道有个可以说话的人,倒也不厌倦,一一地答了,又以手抵唇,轻笑着问:“卓无用,这次是我连累你了吧?” 卓锐奇道:“淑妃怎么连累我了?” 可浅媚道:“皇上派你来看守怡清宫,你不是也得陪着我窝在宫里很多日子?” 她的漆黑的眼转动着,忽然笑了,“如果我一辈子给关着,皇上不会让你看守我一辈子吧?” 卓锐正想着怎么提起这事,闻言忙道:“淑妃多虑了!皇上怎么会当真关你一辈子?上午七公公还过来问起你呢!” “靳七?”可浅媚支颐浅笑,“必定说是皇上念着我了?” 卓锐笑道:“淑妃不信?” ================================================= 第158章 可浅媚眸光流转,明亮中倒映着夜色的苍茫。她喟然而叹:“我信。皇上必定会念着我,也必定会想着尽快忘怀我。他晓得我吃了苦头,不放心,所以问起我;可如果发现我没什么事了,一定又会丢开,克制着不见我。时日久了,便能把我给淡忘了。” 卓锐怔了怔,道:“淑妃为什么会这么想?” 可浅媚轻笑道:“我离开他时是这么想的,那么,他离开我必定也是这么想的。我既然舍得先离开他么,他自然也舍得离开我。” 相识这么久,可浅媚的言行还是常常出乎卓锐的意料。 她便这么笃定唐天霄会和她一个想法? 他注意到眼前女子眼眸里少有的无奈和怅惘,低声道:“其实未必。” “哦?” “我听七公公的意思,皇上虽然不悦,但并没有真打算把淑妃丢开。只是前儿和淑妃吵闹时,大约话说得重了,颜面上一时抹不开,估量着淑妃肯认真谢个罪,也便没事了。” “认真谢个罪?” “比如,淑妃可以上一回表文,和皇上认了错,皇上觉得面子能下得来,自然转怒为喜。” “是么……” 她答得极是散漫,眼神飘忽,似乎根本没有专心在听卓锐说什么。 卓锐越发想不透她在想什么,继续道:“七公公侍奉皇上那么久,皇上的心思,他再了解不过。既然这般说了,淑妃明天不妨试试吧!” 可浅媚没有回答,垂下头抚着自己腕间的伤处。 太医用的药极好,此刻皮肤破损已结了疤,只是尚未完全消肿,粗粗的一圈青紫,像长入肌肤里的铁铐。 卓锐忙道:“有一件事,淑妃可能不知道。皇上自把淑妃接回来,便一直病在乾元殿里。因此太后派来前来怡清宫的事,他是到昨日傍晚才听说的。并不是……并不是真的那般心狠,要眼看着淑妃受苦。” 可浅媚低低“哦”了一声,依然垂着头不答话。 卓锐沉吟道:“那些表文之类,淑妃应该不大会写吧?要不,我出去找人写好,拿进来给淑妃誊写一遍,怎样?” 可浅媚终于抬头,黑黑的眸子在卓锐脸上一转,莫名地便让他胸口闷闷地疼起来。 那淀在曜亮眼眸最深处的,是什么? 那如萤火般看不分明,却是确实存在的,是忧伤?还是悲哀? 这般隐得极深的苦涩和痛楚,几时出现在他迎回中原的北赫小公主的眼睛里? 她明明应该是个把一切都写在脸上的女子。 她喜欢笑,喜欢鲜明多彩的衣衫,喜欢无拘无束的广阔天地,开朗得像从不会发愁,——便是发愁,也不会发愁多久。 她总是快活着。 那样明亮的快活,不仅感染着唐天霄,也感染着唐天霄身边的人…… 可此刻,她的笑容亦是凄凉。 她慢悠悠道:“不怎样。我也没打算认什么错。” 卓锐愕然。 可浅媚立起身,却又疼得弯腰去扶自己受伤的膝盖。 香儿忙去挽住她,劝道:“娘娘,还是赶快回床上卧着吧!才好些,小心别碰了伤口!” 可浅媚点头,倚在香儿身上缓缓走向床榻,忽又回头问道:“卓锐,我的那些朋友,是不是真的都给他下令处死了?” 卓锐一呆,道:“这个……我后来跟随皇上,倒也没听说。” “暖暖和小娜呢?” “不……不清楚。” 卓锐头上冒出汗来。 可浅媚也不追问,叹了口气,自语道:“他待身边的人好,可待拦着他路的人,却从不手软。一定都死了,说不准比死还惨些。” 那边桃子放下帘帷,她那有些蹒跚的身形便隐到了那浅粉的丝帷内,只被烛光投下了淡淡的黑影。 薄薄的,如一张剪纸,一阵冷风过来,便能吹得零零落落。 卓锐在原地站了许久,才算明白过来。 唐天霄作为一国之君,因她的出逃和不忠已丢尽了颜面,伤透了心。 他和靳七都认为只要她认个错便了事,对她已是宽大之至,可她并不这么认为。 她根本没打算认错,没打算和唐天霄和好。 如果告诉唐天霄,她是因为记挂着被他下令格杀的乱党而拒绝屈服,唐天霄会不会后悔没再让太后折磨她几天? 毕竟,被杀的乱党中,跟她关系最好的,明显就是那个与她暧昧不清的卡那提…… 两人都不肯退一步,或者唐天霄愿意退一步,可浅媚却不知趣,不晓得下面会闹成什么样。 他又想起了晋州城屠城之事,抱着肩打了个寒噤。 但愿只是他多心。 如果可浅媚真和那座城池有关,即便念着两人的情谊自己下不了手,也绝不会有荆山上的舍命相救。 慢慢走出宫门,走向外面的值房时,只觉霜风凄紧,落叶飘砌,竟冷得厉害。 河汉截天流,宫阙锁清秋。 一转眼,烈日流火的炎炎夏日,竟彻彻底底地过去了。 ------------------------------------------------- 可浅媚倚在床榻坐着,手间翻来覆去,是那把断了的梳子。 已是两截。 折断的裂口并不整齐,锯齿般起伏着,扎在掌间时钝钝地疼。 香儿见她神情萎蘼,将新蒸的一碗蛋羹送上她跟前,笑道:“娘娘,晚膳用得少,不如喝点这个吧!” 可浅媚点头,在她手中喝了两口,便道:“怎么蒸的呢?寡淡得很,没什么味道。不喝了。” 香儿忙另拿了碗勺来,自己盛了一口尝尝,笑道:“娘娘,奴婢尝着还好呀,莫不是娘娘心情不好,才吃着不合胃口了?” 可浅媚道:“我能吃能睡,有什么心情不好的?多半睡得太多,倒了胃口。这可真奇了,越睡反而越困。” 她打了个呵欠,叹道:“可惜真的睡下时,又睡不着。” 香儿觑着她脸色,道:“若是皇上在此,陪着娘娘说说笑笑,一定就不困了。” 可浅媚眯了眯眼,懒懒地笑了笑。 香儿试探着问道:“娘娘,既然皇上有和好之意,何不顺手推舟呢?听说太后那里又派人送了两名女子过去,长得都是倾国倾城,而且……” “而且什么?” “而且听说……听那两名女子,长得挺像当年那位宁淑妃的。” 可浅媚笑道:“他曾因我长得像清妩姐姐对我另眼相待,如今,我触怒了他,想必他很快可以移情到那两位身上了。” 她转眸,自嘲道:“如此说来,我该上表去恭喜他了?” 香儿吓了一跳。 若有那样的表文过去,唐天霄不气得七窍生烟才怪! 这位来自异族的淑妃娘娘满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呀! 她忙道:“皇上并未移情。听说这两名女子都被安置在别处了!但若淑妃总不肯低头,他伤了心,只怕真会传她们侍寝。若有新人过来分了皇上的心,日后就是挽回,只怕也没法再像以往那般对淑妃好了!” “香儿,你说错了!” 可浅媚倦倦说道,“一个人只有一颗心,若被人分去了,便再也没有了!” 她低眉沉思道:“若他的心再不在我身上,他快活了,我也被真的会给他在这里囚一辈子吧?” 香儿急忙道:“娘娘这都想哪里去了?奴婢瞧着,皇上和娘娘这等相处,也和寻常夫妻不差什么,自然是床头吵架床尾和,哪会囚娘娘一辈子呀?”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纱帐上石榴蝙蝠的图案,慢慢道:“若他渐渐忘怀了我,我也渐渐忘怀了他,安安静静地在这里过上一辈子,便是我的福分,也是他的福分了!” 香儿愕然,吃吃道:“娘娘……你,你还打算一辈子都不再理皇上了?还一辈子不出这怡清宫了?” 可浅媚笑了起来。 “出这怡清宫?出了这怡清宫,我又能去哪里?回头的路,我自己断了一半,他帮我斩了另一半,我还能去哪里?” 香儿隐约听说过她和北赫人的一些事,到底不甚了了,只得说道:“娘娘这都想到哪里去了?只要有皇上的宠爱,娘娘哪里去不得?” 可浅媚不答,只将那断梳拼齐了,说道:“你看,这梳子都断了,便是两只手小心地托着,好好拼起来,还是有裂痕。何况谁有那个耐心,一直把它托着呢!” 她说着,手一松,勉强凑在一起的梳子便跌落下来,掉在红线毯上,又是两截,东西散落。 这梳子一直是唐天霄收着,香儿并不认识,只知那日是唐天霄亲手折断掷下,见状忙捡拾起来,把这断梳看了又看,委实看不出什么出奇来,讷讷道:“这梳子……断了就断了,我们换上一把就是了。别处不说,只我们这宫里,银的,玉的,檀香木的,还有一把象牙的呢,都精致得很,哪把不比这个好?” 可浅媚点头,“没错,哪把都比这个好,断了就断了吧!” 香儿听她口吻不对,也不敢接话,正把那断梳小心放回她枕畔时,可浅媚道:“我不要它了,你收着吧!” 香儿怔住:“我收着?” 可浅媚道:“没错,你收着。等有一日我死了,你拿半截放到我棺木里给我陪葬,还有一半就让人烧成灰,洒在我坟头好了!” 香儿听得脸色发白,伸手便来探可浅媚的额,却没觉得烫手。 可浅媚笑道:“放心,我没在说胡话。我和皇上好一场,也就这么点子东西作纪念了,所以先行和你说了。——其实也不知是多久之后的事呢!我今年十七,身体好得很,多半可以活到七十。指不定活得比你和皇上都长久呢!” 香儿抹汗,低声道:“娘娘自然会长命百岁。” 可浅媚却叹道:“长命百岁也没什么意思,连活到七十都太久了。女人到四五十岁便开始老了,若皇上偶然过来瞧我,看着我鸡皮鹤发的模样,岂不是无趣得很?嗯,瞧来我活到个二三十岁也就够了,省得到又老又丑的时候讨人嫌。” 香儿听说越说越不靠谱,悄悄地收了那梳子,再不敢说话了。 可浅媚便又打了个呵欠,懒洋洋地卧在枕上打着盹,只觉一阵阵地困意袭来,却怎么也睡不踏实。 模糊间,又似身在荆山。 那日傍晚,那座小院,那个深沉而优雅的男子。 她捏着满手的汗,鼓足勇气告诉他,关于唐天霄,关于她的选择。 ================================ 第159章 他的眼底有腾腾的烈火在跳跃,冲淡了他一贯的温厚蕴藉;她甚至觉得他握紧了拳,很想迎面给她一拳。 他宠她,疼她,从来没打过她,连一指头都没有。 她本是他救活的,他养大的,若他要打她,甚至要杀她,她连还手的资格都没有。 但她不想死。 她突然失了踪,唐天霄一定很着急,一定在找她,一定望眼欲穿地盼着她回去。 以退为进,审时度势,她懂。 所以她跪在他跟前,牵着他的衣襟道:“这些年唐天霄以无为而治为国策,留心休养生息,甚得民心。如今大周根基已稳,百姓富足安宁。七叔素来宽仁,当真准备再在中原掀起一场血雨腥风,让这天下再度陷入混乱厮杀里?七叔便忍心为了光复你的大楚,不惜生灵涂炭?” 李明瑗愤怒而伤感,“那是不仅我的大楚,也是你的大楚。” “可并不是姑姑的大楚!” 可浅媚晓得他对自己妻子的情感,立刻搬出张静雪,“姑姑临终前,拉了我的手,再三要我劝七叔,要七叔远离是非之地,别再想着什么国,什么家,什么雄心壮志。她只想让七叔逍逍遥遥无忧无虑地过完一辈子,不想七叔做这样艰难行险的事!” “静雪……” 他的眼底忽然空茫,“可她已经死了,我……我又怎能再逍逍遥遥无忧无虑过完一辈子?” 这世上,也只有张静雪本人有能耐劝他改变主意了。 可浅媚心里有点发酸,说道:“七叔一意行险,不怕姑姑地下不安吗?” 李明瑗便垂目望地,凄怆道:“你以为我不去行险,她就能死得瞑目?你晓不晓得……你晓不晓得她娘家满族都被唐天霄下令杀了,连九岁的小侄儿都没能保全?” 可浅媚一呆。 李明瑗指向她,又道:“还有你!你以为你真是可烛部的公主吗?我告诉你,你便是……你便和你姑姑一样,被唐天霄下令诛了满族!我并不是从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从周军手中救了你!” 可浅媚头发都似要竖起来了,站起身高叫道:“不可能!” 李明瑗阖目叹道:“你姑姑不许我说,怕你受不了,再和原来那样被恨意迷了心智。你知道我们多么艰难才把你救了过来!你疯了,一身的伤,可还是想去杀那个下令屠城的周人皇帝!我们没法带你杀到大周帮你报仇,只带谎称你是可烛部的公主,去灭了我们有能力对付的大莞部,好解开你心结。你这样地恨周人,这样地恨大周的皇帝……我根本没想过你会喜欢上唐天霄!” 可浅媚浑身的血液都冷了,想问,又不敢问,惨白着脸只是喊道:“不可能!根本不可能!你骗我!” 李明瑗还要说什么,见她这副模样,又忍住,只柔声说道:“七叔几时骗过你?若你接受不了,便不要去细想。那个唐天霄,你如果不想对付,也就算了吧。从此你还跟在我身边,别再想着他了。没道理他杀了你一家,你还奉上自己的身体让他取乐。” 他真的没骗过她吗? 他明明答应过她,她可以喜欢大周的皇帝。如果势不可为,他宁可她过得快活些。 他的心里明明只有张静雪,可他还是拥抱她,亲吻她,只为哄她乖乖听话,为他远赴中原,向另一个男子奉上自己。 如果她没有遇到宁清妩,如果她没有遇到唐天霄,她大概永远会活在那种懵懂的快乐里。 她永远不会了解,真正的男女之情,是两情相悦;真正的刻骨铭心,是生死以之。 可浅媚落下泪来。 而李明瑗静默片刻,为她拭去眼泪,轻轻搂到怀里。 他的怀抱很温暖,很熟悉,很亲近。 如果不曾经历过唐天霄,她一定分辨不出,亲人的怀抱和爱人的怀抱,到底有着怎样的区别。 他其实一直只是把她当亲人,从没有把她当过爱人。 可浅媚攥紧他的衣衫,失声痛哭。 她将不得不失去了她的爱人了吗? ------------------------------------------------ 她难过得夜不成寐。 李明瑗怕她思虑得太多,又引得十一二岁时的那场旧疾复发,便在她的茶水中放了少量迷药,让她服下。 昏昏沉沉之际,她似又回到了唐天霄身畔,两人快活地嬉戏于怡清宫中。 帐帷上织着的石榴和蝙蝠图案,在两人的亲昵中荡漾着,似要伴着他们的笑语飞出。 什么时候起,怡清宫里的某些陈设或器物上多出了石榴花纹? 可浅媚从不理会这些小事,很久后才知道,是唐天霄令人换下的。 石榴多子,蝙蝠与“福”谐音。 他盼着她早日为她生一个峰儿或湖儿呢! 于是,她也欢喜地拥抱他,亲吻他,由着他在自己身体留下一个接一个的印记…… 只是,她总觉得哪里不对。 那气息,似乎过于粗鲁,并且有些陌生,有些怪异,那种迫不及待的抚.摸里,没有属于唐天霄的温柔和细致。 她强迫自己睁开沉重的眼皮,一眼看到卡那提那自小就熟悉的英俊面庞,染满欲.望后竟是如此陌生可怕…… 她挣扎,却因药性未过而手足无力。 她呼救,一遍遍地唤着七叔。 ================================================= 第160章 那小小的院落,李明瑗没有理由听不到,李明瑗手下的人也没有理由听不到。可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她。 她便哭着叫起来:“姑姑,七叔帮着别人欺负我!” 李明瑗很快便冲进来,一把揪住卡那提,赶他离开。 他为她理着衣衫,喝斥不肯离去的卡那提道:“若把她惹急了,从此讨厌起你,别怨我不帮你说话!” 卡那提便不甘不愿地离开了。 可浅媚伏在李明瑗的胸前委屈哭泣,心却渐渐地凉了。 卡那提对南楚复国并不感兴趣,赶到江南来的唯一目的,只能是她。 李明瑗明明知道,却还将他留在身边,用意已很明显。 她无法帮他对付大周皇帝,却可以帮他拉拢住北赫的左相项乙。 卡那提爱她爱得几近痴狂,只要把她嫁给他,他必定愿意全力劝着父亲帮助信王复国。 他敢来欺负她,多多少少与李明瑗的默许和纵容有关。 也许离开唐天霄后,卡那提是她最好的选择。 可她心乱如麻,根本没做出任何决定。她只是下意识地想,她和唐天霄,只怕是完了。 这样想着时,仿佛有什么卡在了胸口,让她割心割肺般地疼痛着,连呼吸都无法顺畅。 ------------------------------------------------ 那间院落很小。 他们商议破庙暗袭的计划时,就在她的隔壁。她想不听都不行。 想到唐天霄会因为对她的感情而葬身陷阱,她无法忍受。 可李明瑗走进来,将一盏茶水放到她的面前。 “他的确是你的仇人,也是静雪的仇人。你如果受不了,可以置身事外。喝了这盏茶,一觉醒来,你便不用再为难再犹豫了。” 因为一切该发生的已经发生,该结束的已经结束。 她摇头,第一次向李明瑗说不。 她道:“你可以杀他,但不可以用我的名义去诱杀他。” 李明瑗没有回答,只示意手下动手强灌那盏放过迷药的茶水。 这是她敬重的七叔的命令! 她哭得满脸泪水,竭力向外吐着,却没有太多挣扎。 眼前渐渐模糊不清时,她感觉到李明瑗走过来,亲自把她抱到床上,那样哽咽地说道:“浅儿,或许我让你很失望;可我对你同样失望。你怎可喜欢唐天霄?你晓得他手掌上染了你多少亲人的鲜血?你的父母如果死后有知,只怕要死不瞑目!我真后悔,不该听了静雪的话,一味怕伤着你,什么也不告诉你……” 他的热泪滴在她脸上,而她已经昏沉得连眼泪也流不出了。 ------------------------------------------------- 再醒来时已是第二天上午。 她挣扎着走出门,发现小院里一个人也没有。 他们的计划已经展开。 如果唐天霄真如她所知道的那样在意她,一定已经走向了他的死亡之约。 她从小院的井里吊上一桶冰冷的井水,兜头浇在自己身上,强迫自己清醒。 然后,几乎没有考虑地,她飞奔往那座破庙,去救她的夫婿,她的情郎,她好容易遇上的两情相悦的爱人。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还来不来得及救他。 山森往后疾退时,她满心满脑,都是那个长着一对好看凤眸向她温柔而笑的男子。 刀光,剑影,嘶杀,惨叫…… 烈焰即将腾起…… ------------------------------------------------ “天霄!” 可浅媚失声惊叫,猛地坐起身。 睡在床边的香儿急急起身,推她道:“娘娘,娘娘,怎么了?又做噩梦了?” 可浅媚定定神,才发现自己还在怡清宫,帐帷上的石榴和蝙蝠正在她的惊悸里颤动。 梦里的一切已经过去了。 她至今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还做对了。 可她的前方,的确已没有了路。 也许没有路最好不过。 “没什么,的确只是个梦。” 她回答着,将汗湿的脖颈缩入被窝,如同一只乌龟或一只蜗牛缩进自己的壳,免得被自己所不知晓的事物伤到。 让怡清宫成为她的壳,其实也是个好主意。 让她惴惴不安的人进不来,她也不用出去面对可能让她惴惴不安的事。 她吁出一口气,身体还在颤抖。 香儿拿帕子帮她擦去额上的汗,笑道:“娘娘,你刚才好像在叫皇上的名讳?” 可浅媚道:“别胡说了!上下尊卑有别。皇上的名讳,岂是我们叫得的?” 香儿一愕。 旁人不知,她们这些亲侍的宫女又怎会不知,可浅媚和唐天霄私底下哪里分过什么尊卑上下?若细细算来,可浅媚年少任性,常常颐指气使,倒是唐天霄卑躬屈膝妥协让步的时候多。 可浅媚用双手揉了揉自己干涩的面庞,问道:“几更了?” 香儿道:“这还不到三更天呢!娘娘不如再睡一会儿吧!” 可浅媚按着太阳穴道:“不睡了。再睡还是做梦。你们去帮我找找,有《道德经》帮我拿一部来,我抄经去。” “抄……抄经?” 香儿张大嘴巴再合不拢。 可浅媚披衣下床,低声道:“我想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 第161章 她转头把四下一打量,又指着几处帷幔帐幕道:“把这些撤了。换些素净的过来,还有这个上面有石榴的,全撤了。看着厌烦。” 香儿急道:“这是皇上让换上的呀!” 可浅媚瞪了她一眼,道:“他不会再来了,我留着他让换的东西做什么?明天立马给我换了,不然我自己拉下来,扔院子里一把火烧了!” 香儿低低道:“谁说皇上不会再来了?奴婢瞧着他对淑妃很是上心,若淑妃肯退一步,他只怕立马就过来了!” 可浅媚自嘲道:“你可知道,我差点给他戴了顶绿帽子呢!中原男人最重什么贞操德行的,如果他这都能忍得下来,还算是男人吗?” 香儿噤声,转身先去找《道德经》。 只是这时,她忽然相信,唐天霄来探望她的那夜,可浅媚病得迷糊,的确已经什么都不记得了。 她根本不是刻意地在唤他的名字,根本不是刻意地拿往事去打动他,更不是为了勾他魂魄主动去亲吻他。 她曾和桃子等人私下猜度过,也和唐天霄自己一样,料定了必是可浅媚的小聪明,不轻不重地击上唐天霄的软肋,让他忆起她种种好处,慢慢软下心肠。 原来,这一切竟真的只是发生在可浅媚的梦境里!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她究竟要有怎样的“有所思”,才会做出那般忘情的梦境来? 香儿很想告诉她,唐天霄绝对会再来,并且已经来过了。 可唐天霄那夜临行前特地嘱咐过她不许提起,她又怎敢说出? 她把《道德经》找出,递给可浅媚时,可浅媚正在缓缓地磨着墨。 只听她低低地叹道:“我负了他,我也负了别人。走到这一步,是我咎由自取,我不会怨天尤人。” ------------------------------------------------ 可浅媚虽任性,可不是没眼色的人。 唐天霄原本估料着,顶多一两天工夫,就会有某人心不甘情不愿的表文递到案前了。 但他始终没有等到。 捱到第五天下午,他忍耐不住,问靳七道:“怡清宫那位现在怎么样了?” 靳七早已打听清楚,因不是什么好事,若唐天霄不问,他便也不回禀了。 此刻听他问起,他只得答道:“可淑妃身体已复,听说腿上已经结了痂,起床后常会到院子里走动走动,应该不会落下什么病根。” “还有呢?” “这几日睡得也好些了,听说已经连着两晚没有做噩梦了,都是一觉睡到卯时方起。” “还有呢?” “每日膳食也稳定,不过是素食为主。侍女说,可淑妃让以后都送素食,荤腥一概不要了!” “嗬,这还吃斋念佛了?” 唐天霄盯着靳七,继续追问道,“还有呢?” “就这么些……可淑妃那里很是平静,一切安好。” 唐天霄恨得咬牙,沉着脸道:“她就没写什么东西吗?” “写……写了。” 靳七硬着头皮道,“不过,写的是经书。” “经……经书?” “对,可淑妃不知怎么了,最近每日都在抄经书,据说每天都抄到很晚才睡。” “什么经书?” 靳七迟疑着答道:“似乎是道家的经文吧?《冲虚经》、《道德经》、《黄帝阴符经》之类的,侍女们也不太懂得。” “立刻给朕拿来看!” 唐天霄又是惊讶,又是恼怒,“你自己过去,打听清楚了,悄悄拿来就行!朕倒要看看她在搞什么鬼!” 靳七这般玲珑的人,不会不理解他的意思,一定会把他的意思准确传达过去。 可浅媚不但不按他的要求写表文认错,反而天天在抄什么经文? ------------------------------------------------- 靳七把她抄的经文拿回来时,唐天霄正和唐天祺在乾元殿东暖阁内议事。 唐天祺正说道:“皇上,我这边已经准备得差不多,看来时机差不多也成熟了,该可以动手了吧?” 唐天霄有些心不在焉,懒懒地点头道:“再隔几日罢!近日朕烦心的事多得很。” 唐天祺笑道:“哦?我怎么瞧着没什么烦心的事,只是有那么一两个让皇上烦心的人?” 唐天霄瞪了他一眼,接过靳七送来的厚厚一叠纸笺,已是惊愕。 “这么多?” 靳七垂头道:“这会儿还在写,今天下午的还没拿。” 唐天祺看了一眼,奇道:“谁写的?字还不错,挺有大家风范,就是稚嫩了些,估计是名家所授,但练字没下过工夫。” 唐天霄翻了翻,果然都是《南华经》、《道德经》之类的道家经文,掷在案上道:“是你那个好三妹抄的经文!看看你能不能告诉朕,她究竟想做什么!” “她?抄经文?” 唐天祺一愣,忙翻开细细看时,却也诧异了。 “皇上,你不会是把她打发去道观当女道士了吧?我怎么瞧着……瞧着这字,很像是出家人写的?” “女道士?” 唐天霄恨恨道,“哪个道观敢收她,朕还真想把她送去磨磨性子!” 唐天祺道:“哪里还用磨,我看着已经磨出来了!” 他从其中抽出几叠来,排在桌上给唐天霄看,“瞧着这几张,气息还有些不顺,不时有个把字字体松散,略显凌乱,应该是一开始写的,看来心并没有静下来;但到后面,这里,还有这里,全是连着许多张行云流水般下来,分明是心无旁骛一气呵成抄成的。三妹人又聪明,估计有几遍写下来,早就能背了,不用对着书抄,便更见自己风格了。瞧瞧,这后面的字已经明显比前面要好!这可真奇了,她那般的人,居然能写出这样超逸疏旷的字来?” 唐天霄心绪不宁,开始不曾注意,如今听他这般说,细细留意时,果然如此。 他问:“可她为什么要抄经?难道就为练字?” 唐天祺摊摊手,以示不能回答。 靳七道:“奴婢曾仔细问过侍女,可淑妃第一天抄经文前曾说,要静静心,不想再做梦。” 唐天祺一想,点头道:“这些经文的确可以怡养心性,也许抄得多了,真可以少做噩梦呢!” 也许有道理。 但让唐天霄耿耿于怀的,是她有那个闲心抄出这么多的经文,却始终没有对他的暗示有任何反应。 他冷笑道:“她一向就梦多,早先怎么就不说要抄经文静静心了?” 他转头问靳七:“除了抄经文,她还有什么异常吗?” 靳七料得瞒不过去,只得道:“也……也不算异常。这些日子可淑妃安静得很,每日都散着头发,穿着素衣抄经。再就是……屋中的各处帷幔都换了,不许太艳丽,不许带蝙蝠石榴之类的花纹。连用所茶盏都挑了朴素的式样。” 另外两人便都怔住。 好一会儿,唐天祺勉强笑道:“她……她不会想在家修行吧?真打算出家了?” 靳七头皮发麻,低低道:“听侍女转述口吻,好像是打算一个人在怡清宫过上一辈子,再不出去,再不见一个外人。” 他不敢说明,但唐天霄听得清楚。 可浅媚不想见的人里,包含着他。 他撑着额的手慢慢挪开,凤眸冷冷挑起,凌厉如刀。 “一辈子?素衣?出家?” 他笑意寒冽,“就为朕诛杀了她的情郎,她便打算在朕的后宫里为她的情郎守孝一辈子?抄一辈子经?” 唐天祺暗自叫苦,忙笑道:“她孩子心性,多半说着玩玩而已,皇上别去理她,隔几天自然好了。” “说着玩玩!” 唐天霄满心里又酸又苦,声音微微变了调,“她说着玩玩的话,做着玩玩的事,是不是都太多了?或者,她说的话,做的事,都是骗朕玩玩的?” 甚至在半昏半醒之际,也在他跟前耍着手段,哄他软了心肠,再来个不理不睬? 她到底想把他的尊严踩到哪里? 猛地立起身,他“唰”地一声,把那满案的纸笺连同各种公文一齐扫到地上,抬腿将书案踹倒,一向漫不经心的俊秀面庞已气得扭曲。 连宫外侍从都听到他们的年轻帝王在怒气勃发里失态地咆哮:“可浅媚,你欺人太甚!” 唐天祺背脊生汗,上前劝道:“皇上,别为这丫头气坏了身体,先叫人再去打听打听,好好问问清楚!我总觉得哪里不对,不会有什么误会吧?她虽然任性了些,可我也能看得出,她待皇上还算真心实意,绝对在不敢轻侮皇上之意。” “她?待……待朕真心实意?” 唐天霄胸口起伏,眼眶却有些红了。 他冷笑道:“真心实意到跟朕的敌人私逃?唐天祺,如果她是你亲妹子,朕连你一起治罪!” 终于,唐天祺也垂下头,不敢相劝了。 ------------------------------------------------- 唐天霄并没有再让人打听可浅媚到底怀着怎样的居心,而是自己亲自奔向了怡清宫。 唐天祺明知不妙,到底内外有别,却不便亲自跟了去,只得向靳七使了个眼色,托他照应些,自己怏怏地出宫而去。 唐天霄怒冲冲地走到怡清宫时,卓锐已闻报急急上前见礼。 “她呢?” 唐天霄立于宫门前,却已不由抬眼望向内殿。 窗扇大开着,有袅袅的淡白烟气盈出,却瞧不见半个人影。 那日,她私逃出宫前,还曾如一枝艳丽妩媚的木棉花倚于窗棂,笑容璀璨明妍,让他一上午都心舒神畅,迫不及待地便想回到她的身畔,继续和她相依相守,谈笑无忌,直到白发皑皑。 他很有把握,他可以在未来给予她更多的惊喜和快乐,更高的身份和地位。 以为已经没有人能拦他的路,却从不曾想过,她并不希罕他给予的一切,一声不吭地便将他舍弃。 心头越发割裂般地疼痛,但看向卓锐的眼神却更加寒冽。 卓锐看得出唐天霄来意不善,却再猜不出可浅媚哪里招惹了她,低声答道:“淑妃在里面。这几日很安静,很少出屋子,偶尔出来,待人也和气,从不惹事。” 他只怕又有人在唐天霄跟前进了甚么离间的谗言,却是婉转地告诉唐天霄,如今的可浅媚很本分,很听话,言行挑不出毛病来。 唐天霄却听得越发气愤。 从前的可浅媚,会有这等本分,这等听话? 他问:“里面在烧着什么?” ================================================= 第162章 卓锐忙叫来小太监悄悄过去打探时,小太监回报道:“烧的是淑妃娘娘自己抄的经文。方才香姑娘把她抄的大半经文都送到大佛堂,说日后分发下去让人颂读,便可积德行善;淑妃娘娘却说,她的经文只图自己抄着安心,不许传出去惹事儿,因此叫人移了火盆过去,把剩下的经文都给烧了。” 唐天霄明知香儿只是找借口把那些经文送到自己跟前,冷笑道:“如果没有心怀鬼胎,抄经文这种善事,怎会怕旁人知晓?” 小太监道:“特地移火盆过去,似乎并不是全为烧经文。听说淑妃娘娘嫌屋里东西太多,顺便也把没用的字纸也给烧了。” “没用的字纸?” 可浅媚虽然聪明,可并不爱写字。唐天霄却勤奋得很,几乎每日都会练上几张字。 他总和她在一处,因此所练的字纸大半都收在她这里了。 他眯起凤眸,便往内踏去。 小太监忙要通报时,唐天霄低声喝道:“闭嘴!” 他悄无声息地踏了进去。 ------------------------------------------------ 傍晚时,可浅媚又抄完一部经书,忽留意到自己这几日自己所写的经文都不见了,便问道:“香儿,把我的经文放哪里去了?” 香儿忙答道:“大佛堂里正在收集各种经文分派给下面的信徒,说是行善之事,可以增福增寿。我听着这是好事,便收作一处,送过去了。” 可浅媚道:“唉呀,你别给我惹事。何况大佛堂里供的是佛家菩萨,我抄的是道家经文,根本不是一回事儿,这都闹的什么呢!” 香儿便道:“既如此,我呆会儿去要回来吧!” “算了,以后别拿过去就行。我抄着只图自己安心罢了。” 可浅媚说着,翻了翻抄好的经文,却有一张纸片飘下。 她捡起,却是那日她抄的那篇《木瓜》,后面有唐天霄写的“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也有她写的“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不论生死离合,我都和你说定,我们将执手相对,共度一生。可惜事与愿违,造化弄人。我们终于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有生之年再无法实现我们的誓约。 纸片已褶皱得厉害。 当日可浅媚从角落里把揉成的一团捡起,好容易才抚得有些平整,看清那骗人骗己的一字一句,也隐约明白了唐天霄怎么会这么快便发现她离宫而去。 他在意她,因此也懂得她。 于是,骗人骗己后,是害人害己。 她凄然地笑了笑,吩咐道:“笼盆火来,我把这些没用的东西都烧了罢!” 香儿不解,只得照办。 她便在各个角落都翻了翻,又打开箱柜,找出她曾宝贝一样收着的诗文和画轴。 有唐天霄随手写的字,画的画,也有她千里迢迢从北赫带来的李明瑗的手迹。 她都不想留着。 把能断的都断了,能烧的都烧了,安安静静地龟缩于这小小的殿宇中,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不去管,也许便是她一生的幸运了。 她将永远是可烛部唯一的公主,大周皇宫内曾经盛宠却终于失宠的淑妃娘娘。 她可以暗暗地喜欢着某个人,安安静静地喜欢着某个人,然后在岁月的迁逝里慢慢模糊他的身影,她的爱情。 她将永远不会在突如其来的灭门仇恨里目龇欲裂,痛不欲生。 李明瑗在骗她,卡那提在骗她。 他们各有各的打算,所以都在骗她。 而她将永远只相信自己。 ------------------------------------------------- 经文扔入火盆,火焰腾腾地冒起,光色明亮。 那篇《木瓜》扔入火盆,火舌便迅速吞噬掉她和他的誓约。“执子之手,与子偕老”那几个字像不肯罢休般在火舌里挣扎翻滚了下,终于化作深黑的灰烬。 她仿佛轻松了些,继续将那两个男子在自己生命里留下的印迹慢慢付之烈焰。 一年老一年,一日没一日,一秋又一秋,一辈催一辈。一聚一离别,一喜一伤悲,一榻一身卧,一生一梦里…… 她黯淡地笑了笑,将唐天霄随手画的自己傻笑着的画像投入火中,然后是李明瑗亲手写来让她阅读和临摹的诗文、兵书…… 抓过一卷画轴,她瞧了一眼,微微地失神。 是李明瑗在她前来大周和亲前赠她的画,画的是她记忆里他们初次相见的情景。 月色如水,雪漠如歌,大脚印里踩着小女孩小心翼翼的小脚印。 彩衣的小女孩仰望着弹琴的男子,仿佛仰望着她心中的神邸,渴慕却不敢亵渎。 他其实很懂得自己一手带大的女孩的心思。 他清楚她对他的倾慕,并且不动声色地利用着这种倾慕。 他画得极好,意境空阔优雅,人物眉目宛然,但可浅媚似乎从没喜欢过这幅据说是特地为她作的画。 她总觉得这画里缺着什么;那种缺失似乎是李明瑗极力掩盖,却怎么也掩盖不住的。 这幅画情意深沉幽邃,满是分离的伤感和失落,却根本不完整,就像中原的折子戏,少掉了最重要的正旦角色。 ================================================= 第163章 她不是足以和他演完人生那场戏的正旦,充其量是个小花旦而已。 她和画上的明月、古琴、黑鹰一般,是画里的点缀。 “你在做什么?” 门口忽然传来熟悉的男子声线,异于平常的冷沉阴郁。 可浅媚手一抖,下意识便想把画往身后藏,却又顿住,只是随手扔在即将送入火堆的其他字纸中,然后伏跪在地,低声道:“臣妾叩见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唐天霄捏紧了拳,控制着自己一拳打到她脸上的冲动。 她有多久没有如此生疏地和自己见礼了? 一板一眼的君臣大礼,尊崇却疏远,瞬间将他们曾经的恩爱无间和生死不渝抛到了九霄云外。 仿佛他只是她初次相识的陌生人! 唐天霄没有让她平身,由她跪在地上,缓步走入屋中,打量着周围渐觉陌生的陈设。 艳丽多彩的帷帐撤了,妆台上簪饵珠饰收了,晶莹夺目的水晶帘没了,连地上的红丝毯也不见了,露出光秃秃的漆黑金砖。 颇有异族风情的花瓶还在,却连片绿叶子也没插。 跪在地上的女子未着脂粉,漆黑的长发连辫子都没结一个,散散落落地随意铺在她一身缟素单衣上,连面庞都盖住了一半。 他只看得到她发白面颊上纹丝不动低垂着的黑黑眼睫。 自他来到这屋里,她没有正眼看过他一眼。 他冷笑着问:“可浅媚,你是打算把这里布置成那个北赫男人的灵堂了?” 香儿、桃子等人无声无息地退了出去。 不该自己听到的,还是听不到好。 后宫里死无葬身之地的事多得很。 可浅媚眼眸转动了下,低声道:“没有。臣妾常惹皇上生气,只想收拾简朴些,好好学着怎么修心养性而已。” “修心养性?” 唐天霄半蹲下身,对着她的面庞,“就为了朕把你那些好情郎好同伴都给诛杀了,你就要修心养性?你在床上百般献媚讨好朕时,怎么就没想过修心养性?” 他说得阴损,话语里却已是抑制不住的伤感,连声调都似柔和了些。 可浅媚眼睫湿润,却低低笑道:“他们与你为敌,给诛杀了是他们活该。可浅媚狐.媚惑君,若给诛杀了也无怨言。皇上既然留了臣妾一条命,臣妾自然要学着修心养性,也算是为皇上的龙体和大周的社稷着想吧!” 唐天霄气结,别过脸忍下怒气,随手翻了翻她即将烧毁的字纸,再问道:“你凭什么烧去朕写的东西?” “臣妾以为皇上不要了。” 可浅媚扫了一眼,答道,“皇上若想留着,臣妾呆会便收拾了送去乾元殿。” “你便……这么不想要朕留下来的东西?” 他捏住手中的一张纸,扔入火盆中。 火焰再度腾起,可浅媚的眼睛被映得有点儿红。 她低哑道:“臣妾要不起!” 唐天霄盯着她的侧脸,眼睛也似给映红了。 他逼问:“到底是不想要,还是要不起?” 可浅媚笑了起来,哽咽道:“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不配!是皇上自己说过,我们已一刀两断!” 这话的确是唐天霄在她被带回宫的那天晚上说过。 但他想收回,可以吗? 他本来是打算兴师问罪的。 可此刻,看着这满室的苍茫零落,看着这个无数次在他怀里撒娇的刁蛮小女子孤凄凄地跪着,他满腹的怒气和恨意忽然之间就发作不出来。 凭他之前怎么想着她的可恶可恨该杀该死,到了真面对她的这一刻,硬起来的心肠总是不知不觉间柔和下去。 何况,他听出了她声调里的微微颤抖和哽咽。 他想,他已改变了主意。 每次争执,都是他先低头。 这是他宠起来的娇惯性子,可他似乎愿意继续这样宠着。 她的一言一行,的确是在践踏他,羞辱他;可也许她真的年少任性,也许再长大些,真的会改好些。 他喉嗓间有焦躁而屈辱的凝噎,但他深吸一口气,已真的打算再次屈服,收回自己所说过的一切。 这时,可浅媚盯着那快要熄灭的火焰,忽然又道:“我也想着,我们一刀两断比较好。我不想每次侍寝后,回忆着同伴的鲜血懊恨愧疚。皇上,我是北赫的公主,并且和信王交谊非浅。” 唐天霄倒吸一口凉气,膝腿间仿佛有片刻的无力,竟坐到了冰冷的地面上。 “可浅媚!” 他盯着她,痛楚难耐地一声低喊,才喑哑着嗓子继续道,“是他们先要取朕的性命!你原来懂得的,难道现在就不懂得了?” 可浅媚依然没有正眼看他,失神地说道:“原来……原来,我并不知道我们之间会隔了那么多的鲜血,那么多的仇恨呀!” 但后来的那么多的鲜血和仇恨,不都是由她的私逃引发的吗? 唐天霄头部又开始疼痛。 他不知道该怀疑自己的判断力,还是该怀疑可浅媚异乎寻常的逻辑。 他等不到她的屈服,便自己先屈服;她不给他台阶下,他便找台阶给她下,只要能成全这段两人都已倾心付出太多的感情。 ================================================= 第164章 深深地呼吸着,他强迫自己冷静,慢慢放下揉向太阳穴的手。 放下的手碰到了可浅媚丢在一边的画轴,微侧的眼眸隐约抓到了熟悉的线条。 他把那画轴握住,打开。 静谧宏阔的大漠风光,素衣翩然气韵如仙的中原男子,满是倾慕之情的北赫小女孩。 他眯着眼,仔细辨别那个十一二岁的小女孩和如今的可浅媚面貌有着怎样的差异时,他忽然感觉到了可浅媚投来的紧张目光。 进来这么久,她没有正眼看过他。 但他抓起这画轴时,她终于看向了他。这让他疑窦丛生,更加留意手中的画轴。 “这个男子,是谁?” 他问,“这上面的题词,是你写的?” 他认得可浅媚的字迹,今日看了一堆她抄写的经文,更是熟悉她行文的风格;而画上的题字,一眼看去,便是差不多的风格。 可浅媚盯着那幅画,嘴唇颤动了下,没有回答。 唐天霄却忽然醒悟:“这不是你的字!这字遒劲有力,雅健典丽,自成气候,乃是大家手笔!你的字,是跟这人学的!” 他往画面看去,继续道:“画风和行文的笔风一致,题字和画画的应该是同一人吧?这题词……水纹珍簟思悠悠,千里佳期一夕休。从此无心爱良夜,任他明月下西楼……” 他忽然之间便说不出话来,喘着气狠狠地盯向可浅媚。 这题词太不寻常。 相爱的期望,离别的不舍,词里词外都似流淌着暧.昧而伤感的情愫。 和可浅媚相似的笔迹,配着这样的画面,他实在没法去说服自己视若无睹。 可浅媚和他对望片刻,默默地垂下头。 唐天霄道:“你没什么要说的吗?” “有什么好说的?” 可浅媚低低道,“他哄哄我的,我也没当过真。” 她的脸庞平静得近乎木讷,唐天霄却愈发无法平静。 他盯着她,冷笑道:“你没当真,还千里迢迢把这个带过来,当成宝贝一样藏着?” 他又拿过下面未及烧的一本手抄诗集打开看时,果然又是和画上相同的笔迹,却是一笔一划写成的,规整而大气,气势非凡,仿佛是某位名家特地写来送给初学者临摹所用。 诗集的书页已很是松散,应该是时常翻阅的,但封面很整洁,不见一点污损,也便可见可浅媚对这诗集的珍视了。 他将诗集掷入火盆中,向她喝问道:“这人是谁?” 那诗集却厚得很,此时火盆明火已灭,一时却烧不起来。 可浅媚瞥见,扶住地面拖着因久跪而裂痛着的膝盖,向前爬了两步,捡起那书,一张张撕扯开,重新引燃了,才擦着鼻尖因疼痛而冒出的冷汗,低声道:“这都烧了,皇上还要追究他是谁吗?” 唐天霄点头道:“你烧了他写的东西,就代表你和他没什么关系了吗?你烧了朕写的东西,也就代表了朕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吗?” 可浅媚不答,却道:“听说太后新送了两位美人儿给皇上,胜臣妾多多。想来皇上也不寂寞,何苦跑这里来找臣妾晦气?” 唐天霄气极,一把揪住她背后散着的长发,拖到自己跟前,逼她将面庞对着自己,怒道:“可浅媚,你还敢如此不驯?看朕宠着你,便以为朕便非你不可,所以要这般一次次明嘲暗讽,一次次把朕踩到脚底吗?” 可浅媚吃痛呻吟,黑黢黢的眼睛不觉抬起,和他相对。 瞳仁里倒映着彼此的面庞,同样的痛苦而绝望。 可浅媚便忍不住,低低地抽泣起来,大颗的泪珠直直地滑下面颊。 唐天霄不觉便松了手。 可浅媚便蓬着散乱的发,勉强跪坐在地间,垂了头继续把手中的诗集一张一张撕下,一张张地烧毁。 唐天霄既不许烧他的东西,她便不再去烧他平时涂鸦的纸张,抓过那卷画轴,继续烧那卷画。 唐天霄凝视着她爬满泪水的脸,徒有满腹的怨恚,竟咬着牙发作不出来。 那画却装裱得极厚实,一时不易烧透。 可浅媚低头瞧一眼,抓过边缘狠狠一扯。 那轴画很快被撕作两截,却有几张粉色薄笺悠悠飞出。 装裱好的画中竟然有夹层! 两人都怔住。 可浅媚先抓过一张看了,立时变了脸色,揉作一团扔入火盆中,又急急去捡其他的薄笺。 唐天霄眼见古怪,早抓过两张在手中,又把丢在地上的画轴捡起,在夹层里一掏摸,竟是一堆的薄笺。 胡乱翻开看时,无一例外是写给同一个人的信笺。 “涉江采芙蓉,兰泽多芳草。采之欲遗谁?所思在远道。还顾望旧乡,长路漫浩浩。同心而离居,忧伤以终老……”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那字迹清秀认真,勾折撇捺间颇见师从大家的风范,运笔却稚嫩,分明可浅媚亲笔。 满纸荒唐言,只诉相思意。 她唤恋慕的男子为“明瑗”或“七叔”,落款为“浅儿”。 可浅媚脸色煞白,将手中的几张扔入火盆中,无措地在旁边跪坐了片刻,忽道:“还我!” 和身便扑上去,抢夺唐天霄手边的信笺。 ================================================= 第165章 唐天霄正看到一处提到自己的文字,“我当为君取周帝之首。但功成日必残花败柳之躯矣,怎堪复侍于君前!君其三思,勿负当日白首之约!” 他居然全身都冷了,手足冻僵了般动弹不得,竟由着可浅媚慌慌张张将那些信笺都夺了过去,冷眼看她一行泪水,一行汗水,呜咽着把她自己的满纸相思焚作灰烬。 终于,连画轴也焚尽了,只余了袅袅的青烟缓缓向窗外飘荡。 她已跪不住,疲倦地坐在火盆边,紧紧地抱着肩,低低地闷着头,再不看他一眼。 她膝间的伤处已经裂开,鲜血映透了素裙,像雪地里突兀地开出的两朵牡丹。 唐天霄似连心都被某种冷意冻得失去知觉,而头脑终于在针扎般的疼痛里冷静,出乎意料地清醒着。 他盯着她那张惨白的面颊,徐徐道:“李明瑗,南楚时曾封信王,南楚末帝李明昌的第七个弟弟。据说其人才识过人,优雅俊美,风清骨峻,向得南楚那些冥顽不灵的遗民们拥护。原来,你也是他的人。你是为了他才委屈自己前来侍奉朕!那个卡那提……” 唐天霄自嘲一笑,“怪不得你躺在他身下,凭他怎么逗引也如木头般动也不动。原来他是和朕一样的可怜虫!你只是为了你的心上人才委屈自己跟了一个男人接一个男人!” 可浅媚捏紧了拳头,将头埋得更低,一滴滴的水珠落到漆黑的砖面上。 “怎么,你伤心了?” 唐天霄捏她的下颔,逼她抬头,“你待他掏心掏肺,连写字都一笔一划地认真学着他,他待你却很不怎样呀!瞧瞧,明着给你一幅画儿表达他的相思和眷恋,暗着却把你的深情表白一个不落地全还给你了呢!你要烧他的东西,是不是也觉出他的薄情了?” 他凄凉笑道:“朕也着实幸运,待许多人薄情,待你却还真心。你一时冲动叛了他,救了朕,到底是因为感激朕的多情,还是因为怨恨他的薄情?你那时说,想死在那里算了。朕竟以为你对朕也如朕对你这等多情,如今瞧来,多半是他利用你消遣完朕,却不曾如最初许诺的迎娶你,反而又把你当作棋子丢给了卡那提,所以你伤了心吧?” 他握住她的衣领,用力一扯,已将她的上衣扯裂,撕落,露出半边洁白的身体。 看着如此美好,干净,莹洁,白玉般一无瑕疵。 他慢慢抚向她半裸的躯体,滑到肩窝和肩窝下方。 当日她和他九死一生从荆山那破庙里逃出,他曾见过那里有可疑的印记。 她曾说其实并不曾发生什么,他未必信,却只是更温存地百般待她好,不肯在她跟前露出一分疑忌。 只要是男人,便不可能不计较那样的事;可他认为那不是她的错,所以只是千方百计要找出暗杀他以及欺辱她的人。 如今看来,一切只是她自愿吗? 为了她的心上人,先委身于他,再失.身于那个卡那提?多半……还有李明瑗本人。 她在荆山失踪那么久,除了那两三处吻.痕,并没有未受一点伤害,却决然地离开他们,也许就是因为心不甘情不愿地发生了一些事。 这么想着,唐天霄呼吸愈发粗重,忽吼道:“说!是不是这样?” ------------------------------------------------- 是这样吗? 可浅媚茫然,只觉一阵阵地心酸,不可遏止地泛上来。 李明瑗显然从不曾对她有过男女之情的那种喜欢。 他们的爱情其实从来只是她一个人的暗恋。 他给她的回应并不是真正的回应,有着连她都感觉得出的敷衍和算计。 如果他真的喜欢她,真的为她着想,真的打算娶她,她又怎会灰心失望之下看到了另一个男子的好? 他会把她当作棋子,唐天霄却在用尽心机地待她好。 唐天霄说的算是对的吧?本就摇摇晃晃的爱情,经不起这样的两相比较。 她失神地望着眼前男子因她而痛苦冷冽的秀逸面庞,忍不住便有一种冲动,冲动地搂住他的脖子,哭着告诉他,她喜欢他,她现在只喜欢他。 他是她的天霄。 可她真的有资格继续和他说这句话吗? 眼前明明灭灭,时隐时现,都是李明瑗和卡那提的身影错落闪过。 “你根本不是可烛部的公主!唐天霄下令屠了城,诛了你满族!” “我并不是从大莞人的手中救了你,而是从周军手中救了你!” “唐天霄砍下你父亲的头颅,挂在城头二十多天,被北风吹成了一颗发黑的骷髅!” “你的叔伯家人被攻入城池的周人杀得干干净净!” “你和你的母亲姐妹本来逃在郊野,可你捡柴回来,眼睁睁看着她们在你面前被周兵活活蹂躏至死……” 他们说的都是假的,都是假的! 其实他们只是在骗她,他们只是不愿意她爱上他们的敌人! 梦境里零零落落的片段,也是假的,假的! 可烛部满族被诛,她只是渐渐回忆起了那些不堪回首的惨痛往事! 她摇着头,竭力缩着自己的脖子,努力想把自己蜷缩到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好好地藏起来,什么也不用去面对。 不论他是她的爱人,还是她的仇人…… 她都不想去面对。 ================================================= 第166章 唐天霄看得到可浅媚眼底的空茫。 她不但不答她的话,而且对着他时,眼睛里根本没有他! 也许,对着他时,她心里还在想着李明瑗? 也许,还曾暗暗比较着他们的优劣? 包括身份,地位,才识,容貌,甚至床.第之间…… 他透不过气,嫉恨和愤怒如毒蛇般窜上来,手上蓦地加力,狠狠地拧在她的肩窝处。 她本就不胖,给宣太后整治几日,更是纤瘦不少,肩上根本没什么肉,给这么抓住一拧,顿时疼得尖叫,这才回过神来,吸着鼻子望向他。 唐天霄冷冷道:“给你两个选择。第一,说出李明瑗的下落。朕斩了李明瑗,便放你在这里安安静静抄你的经文!” 可浅媚发白的唇颤动了下,长长的眼睫扑簌着,并不答话。 唐天霄追问道:“你自己也说了,你和信王交谊匪浅,自然不会对他的行踪一无所知,至少也可以有办法找到他,是不是?” 可浅媚垂头,只见他拧过的地方已经开始青紫,而他扳着她肩膀的手指几乎要把她的骨骼折断。 他是真的伤透心了。 好一会儿,她喑哑地问道:“第二个选择……是什么?” 她这般说,显然是不想接受这第一个选择了。 唐天霄凤眸冰冷,慢慢道:“第二,朕把你送百花楼去跟你两个北赫侍女做伴。我们且来看一看,你一心维护的信王殿下,可以对那两个侍女的下场视若无睹,能不能对你的下场也袖手旁观吧?” “百……百花楼?” 可浅媚疑惑了好会儿才明白过来,“妓院?” 她忽然挣扎起来,叫道:“你……你居然把小娜和暖暖送入了妓院?” 唐天霄迅速扣住她双手,别到她身后,森冷地说道:“还有你!既然你愿意贱到为信王人尽可夫,朕成全你!何况你生的着实不错,能哄朕动心,想来哄那些嫖.客欢心也不在话下!” 可浅媚的眸中迸出泪来,忽然高声道:“我不相信!” 唐天霄一怔,道:“你不相信朕会把你送入百花楼?” 可浅媚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你是皇帝,至尊无上,若讨厌谁,大可一砍了之。我不信你有这般狠毒,会这般活生生地摧.残两个女人!” 唐天霄脸色也已发白,却冷笑道:“哪个至尊无上的皇帝,脚下不是尸骨成堆?朕如果敢当什么老好人,给踩在脚底的就是朕的尸骨!就如……朕对你好,不就给你踩到了脚底?朕再说一遍,如果不交待信王的行踪,你就是第三个给摧.残的女人!听说那两个生意还蛮好的,每天都有三五个客人。想来若是你去,每天十几个人排队等着你侍奉没问题的。” 可浅媚咬着唇,低了头不说话。 唐天霄将掌中她那双细细的腕骨握紧,加力一捏,骨骼互相磨挫的疼痛立时让可浅媚失声痛叫,滴着汗望向他。 唐天霄冷冷道:“说,信王在哪里!” 可浅媚抿着唇盯他半晌,低声道:“你把我送去吧?” “什么?” “送我去百花楼。” 可浅媚咧了咧嘴,“你都不在意戴上一堆绿帽子,我又怕什么?” 再没料到她竟然这般回答,唐天霄气得脸都绿了,扬手便是一耳光甩了过去,怒道:“可浅媚!为了那个亡国奴你竟可以这么不要脸!” 他气怒之极,这记耳光再没有留情。 可浅媚到底身形瘦小,竟给他一记打得跌了出去,摔在地上半天坐不起来。 这女子不但薄情寡义,并且不可理喻,不知好歹…… 唐天霄只觉头部阵阵地疼,像无数只蜜蜂嗡嗡地涌过来蛰向自己,再也克制不住,“铮”地拔出自己腰间的龙吟剑,明晃晃如水银乍流,直刺可浅媚。 他恨不得一剑把她扎个透心凉,可剑尖割破她松散的单衣时,他的手又不自禁地顿住,看着她起伏着的雪白胸.脯,喘着气刺不下去。 她并没有中原女子那等矜持守礼,此时屋中并无旁人,她只顾应对着唐天霄,衣衫给他扯得半敞都没有收拾,浑不知那时隐时现的诱.人春.光令唐天霄何等烦躁气愤。 她摔得甚重,迷迷糊糊好容易半支起身时,却自己碰到了唐天霄的剑尖,已疼得呻吟出声,这才似有点清醒。 她盯着剑尖,眼神里闪过惊惧,好一会儿才抬了头,问道:“皇上要杀我?” 唐天霄铁青着脸,道:“你觉得自己该死吗?” 长发离披垂下,盖住了可浅媚半边面颊,剩余的部位不过窄窄的巴掌大小,便更显得苍白孱弱了。 她的眼眸大而黑,深郁得像薄暮已至的夜空,点点的光亮迅速消隐。 她轻声道:“若按大周的律令,我早就可以死上一百次了。可我总觉得你还不至于这么对我。你没那么心狠手辣。” 她抬起眼,目光忽然尖锐,扎向他,又向扎向她自己。 她的话语也忽然间抬高,同样地尖锐着,像对他说,又像对她自己说:“如果你对我都可以如此歹毒,想来对旁人更会比毒蛇还狠。屠人城池,***女的事,大约也是做得出来吧!” 这都是什么跟什么? 这女子的思维方式怎么就和别人相差那么远? 唐天霄手里固然刺不下去,心里更是怄得吐血。 ================================================= 第167章 可她把他怄成这样,眼睛居然更黑了,如无星却有雾的夜,泛着委屈,绝望,和隐隐的怨毒。 他低低呻吟,一甩手,龙吟剑锐啸着如流星般飞出,狠狠扎在窗棂上。 而他自己已一把抓过她的头发,却把她从地上揪起,拖到自己膝前,用力揽住,已深深吻了上去。 可浅媚初时倔着,紧紧抿了唇,但唐天霄有些颤抖的手已抚过她凹.凸有致的曲.线,熟练地牵引着她的欲.望,让她忍不住低.吟出声。 唐天霄迅速侵入。 凶猛,凶狠,甚至是无克制的凶暴,疯狂地劫掠着她唇舌间所有的气息。 她不自觉地回应,泪水却一滴滴地落下来。 他放下她,将她按在抽去绵软红毯后的冰冷地面上,越发地纵肆。 伴着汹涌腾起的欲.望,是如海水般汪洋铺展开的温柔情愫。 那种情愫浩浩荡荡地席卷过来,疯了般吞噬他们的神智,却益发地唤起了对于所期待的完美情意苦求不得的凄怆和愤恨。 他们的情意,不但不完美,而且不完整。 可浅媚已沉溺。她落着泪,却紧闭着眼,更深切地送上自己的唇舌,双腿盘上了他结实有力的腰。 但唐天霄却止住了他的动作。 可浅媚惶惶地睁开眼时,正看到唐天霄蕴着泪的凤眸。 热烈未褪,却有深切的冰冷幽泉般往外泛着。 他道:“对着旁的男人时,你也这般放浪形.骸吗?朕时时把你放在第一位,而你心头,朕又排在第几?朕并不是非你不可,也不想再受你赠予的羞.辱!朕受够了!” 他慢慢站起,直了身体的一瞬,有微温的水滴滚落,正滴在可浅媚面颊。 她那因情欲.而赤烧的面庞便冷了下来。 他走到窗扇边,拔了龙吟剑,慢慢送入鞘中,低声道:“这次算你赢了。朕的确不够狠毒,对着你这像毒蛇罂粟一般的女人,也没法痛下杀手。” 侧过脸,他那线条柔和的面庞忽然之间出奇的冷冽。 他道:“朕惹不起你,总躲得起你吧?没有谁离不开谁。即便你是罂粟,朕也会戒了你!但你也休想在朕的地盘为着别的男人修什么心养什么性!朕不好过,也不会让你舒服!” 他大踏步走了出去,重重地摔上门,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去。 ------------------------------------------------- 那个温暖并且充满烈意的男子躯体离开后,可浅媚的手足躯体都似被地面的凉气浸得透了,冷得半天动弹不了。 许久,她才坐起身,哆嗦着理理衣衫,扣紧了衣带,紧紧地抱着肩。 可还是冷,很冷。 夜色袭至,冷风也开始从扇窗口刮入,屋子里的陈设渐渐笼入黑暗里。 但竟没一个人进来点灯。 她向前挪了两步,抖抖索索地吹亮火折子,继续烧唐天霄留下的字纸。 或练的字,或涂的画,或抄的诗文,都是兴之所至,在很开怀时不经意留下的。 他虽阻止她烧毁,可他明明也没打算留着。 不如烧了干净。 一丛丛火苗腾起,热力便一阵阵地扑来。 她侧着耳,在呼呼的风声里,似乎听到了以往这宫里无所顾忌的一阵阵欢笑。 “浅媚,浅媚,浅媚……” 他抱着她,一声声地唤着她,好看的唇雨点般落下,啄在她的面颊和脖颈。 她要么嬉笑着躲避,要么搬过他的脸庞,十倍热烈的吻回去。 “天霄,天霄,天霄……” 这天下,竟好似没有一个人的名字,呼唤起来有他的名字那般好听悦耳。 ------------------------------------------------ 往事已成空,还如醉梦中。 可浅媚轻轻地笑了一声。 空阔黑暗的屋子里,她的声音清脆而突兀,连她自己都吃了一惊。 举目四望,周围还是黑漆漆的,连火盆里也只剩了几点火星,有气无力地缭绕着淡淡的烟气。 所有的欢笑都和那些纸片般,一张一张地烧燎而尽,一星半点也没剩下。 膝盖已在地上跪得麻木,身上却更冷了。 她抱一抱肩,站起身正要去关窗时,门开了。 香儿、桃子炷了灯烛快速步入,却是一脸惊惶。 她们的身后,跟着十几名内侍,瞧着大多面生,偶有两个眼熟的,分明是乾元殿的,却不曾和她或怡清宫有过交集。 那些太监过来,并不跟她见礼,只催促快快把灯都点上,然后便各自动手,开始收拾她的东西,不论笔墨纸砚还是诗书字画,不论锦衣华服还是簪饵脂粉,一律扔入预备好的箩筐中,一担一担地挑出去。接着,便是唐天霄历来赏赐的东西,以及她从北赫带来的嫁妆,也是一箱一箱地抬了出去。 香儿把她拉在墙边,局促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低声道:“娘娘,我们也是没法,只能奉旨行事。” 可浅媚一动不动地站着,僵直着喉嗓问道:“他要怎么处置我?” 香儿垂了头,轻声答道:“皇上密旨,说……说娘娘可以继续在这里住着,但只许待以寻常宫女之礼,所有分例一概削免,所有逾制之物一概收走。并且……终身不得踏出房门一步。” ================================================= 第168章 “哦!” 可浅媚黯淡地笑着,“他既然这么恨我,何不索性把我送百花楼去?难道真的害怕我给他戴几顶绿帽子?” 香儿不敢答话。 这时,门外只闻卓锐在说道:“诸位公公,在下有几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卓锐却是唐天霄身边的红人,那厢便有内侍陪笑答道:“卓护卫有何吩咐?” 卓锐道:“皇上虽说了,令收去一切逾制之物。但有些衣被和器物虽是皇上所赐,并未明文规定低等宫女不许使用,是不是还给她留下来?” “这……既然卓护卫这么说,咱家呆会儿再收拾收拾,只要不犯禁忌的,便还发还过来便是!” 可浅媚静静地听着,夜风撩起的发丝吹拂到脸上,凄黯苍白的面庞如琉璃所筑,轻轻一击便会碎裂。 桃子摸一摸她的手,给冰得低声惊呼,急急向香儿道:“香姐姐,得想想法子呀!我们几个明天就会给调到别的宫去,再也照应不着,只怕娘娘要受委屈!” 香儿瞧着眼前人少些了,悄声道:“娘娘,俗语有云,好汉不吃眼前亏。这回皇上铁定是大大地生气了,不如还像卓护卫上回所说的,先卑辞上一道表文,好好跟皇上认个错儿。想来卓护卫还是肯帮忙的,自然会找机会把表文递上去,若再找成安侯他们说上些好话,以皇上待娘娘的情意,说不准便转了心思呢?” 内侍们得了卓锐的话,却不再一下子把东西都搬出去了,只把箱柜打开,一边把花纹或质地逾制的衣衫或器物带走,一边把可以让低等宫女将就用用的东西扔在地上或留在柜里,转眼便把卧房糟.蹋得一团凌乱。 可浅媚慢慢地打量着眼前的混乱,低叹道:“我为什么要去认错?一个人过着,不也挺好?我再不见他,他也再不见我,正是两边都称心遂愿呢!” 香儿等人愕然。 桃子急道:“娘娘,现在不是任性使气的时候呀!想想娘娘宠擅专房多久了?连这些时日生气,皇上都不曾召幸其他妃嫔,就在等娘娘回头呢!可今日闹得急了,这样贬斥娘娘不说,连七公公帮娘娘说了几句好话,都被罚得闭门思过去了!刚刚听到的话,说今晚要召幸太后送来的美人呢!” 可浅媚点头道:“也好,九重天霄,本就高不可攀,谁与比肩,也难免高处不胜寒。他本来就不该是我的,我又何必霸着?” 香儿等面面相觑,再想不通她为何如此不顾禁忌地挑战君威,自寻死路。 而可浅媚一步一步地走向前,踏着满地的狼藉,用低不可闻的声音伤感喟叹:“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吗?” ------------------------------------------------- 乾元殿。 唐天霄慢慢走进自己的卧房,一眼看到了局促走过来接驾的女子。 因为是太后送来的人,他不敢退到别处,却也不曾召幸,便和上回的二位张美人一起留在了乾元殿。此刻他说了声传来侍寝,便直接送到了他的卧房。 也许不合规矩。但只要他发了话,他就是规矩。 他且不让她平身,只将她的下颔抬起,仔细看她的面庞。 宣太后找得很是费心,她的面庞,似乎比可浅媚更像当初的宁清妩。 谁都认为他很喜欢宁清妩。 他也曾以为,自己很喜欢宁清妩。 但和可浅媚相识得久了,突然间便明白过来,原来他长年以来耿耿于怀的,只是她的决然放手而已。 抓不住的永远是最好的,得不到的永远是最珍贵的。 费尽心思去攀折悬崖上遥不可及的雪莲花,以为怎样的倾国倾城,无与伦比;可一旦折到手,不过是疗得一时之疾的普通中药而已。 可浅媚虽然因长得和宁清妩相像而引起他注意,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的怦然心动,已经完全不为她的容貌。 为着什么,他说不上来;如果真的说的上来,也许就不是让人辗转反侧的爱情了。 这样的爱情真是可厌,就和可浅媚一样,要么带他一步步走向天堂,要么逼他一点点濒临崩溃。 久久跪在地的女子给逼着紧紧对着帝王的脸,已经惊惧得发抖,叩着牙关想说话,却又不敢。有着出身小门小户的拘谨慌张,没有江南大家闺秀的淡定从容。 更别提那属于草原的狂肆活跃,洒脱不羁了。 他放开她,阖了眼眸,负手立了片刻,吩咐道:“来人,把这个带走,换另一个来。” 不一时,另一个娇小玲珑的少女送上来。 大约听说了前面那位的遭遇,她更是害怕,伏在地上哆嗦着不敢抬头,连指尖都在颤抖。 她的身形果然很像可浅媚,尤其这伏跪于脚下看不到面容的时刻。 她害怕他,敬畏他,绝不敢丝毫违拗他。 而可浅媚从不曾对他这般恭顺过;即便有,也是阳奉阴违。 他们日益亲密后,她几乎没有再把他当作帝王看待,而只是把他当作有着俊秀容貌的唐天霄喜欢着,却未必如她口口声声所说的,当真把他当作夫婿。 也许她喜欢过他,也许她到现在还喜欢着他,可他绝对不是她最喜欢的那个,不是她心里最初想白头到老的那个。 她一次又一次地为别的男人付出,却一次又一次地挑衅并践踏着他的尊严。 而他太不争气,连摧折报复她的勇气都没有。 可她既如此待他,他又怎敢不放手? 他至少可以做到放手,等她憔悴,等她老去,等她失去了对自己致命的诱惑。 他会等到那一天,依然做他无牵无挂笑看江山的天下帝王。 他的五指也在颤抖,却颤抖着将一块丝帕蒙到了跪在脚下的头上。 ------------------------------------------------ 少女已跪得麻木,却不敢抬头,忽然眼前一片白蒙蒙,不觉惊慌。 这时,她的身体已被抱起,轻轻放到床上,抽开衣带。 眼睛的余光看得到一抹明黄的影子和一星半点张扬的金绣龙爪,她晓得她面对的是谁,愈发颤得厉害。 她不敢去摘头上的丝帕,身上的人似乎也不容她去摘,隔了那丝帕重重地亲.吻着她,鼻息浓重而炙.热。 然后,是陌生的躯体靠近,滚.烫坚.硬的甚么物事强.硬地挤入毫无准备的青.涩的身体。 她失声惊叫,努力向后退着,不断收缩着自己,妄图摆脱那越发强烈的涨痛。 可她逃不了。 男子有力的手掌按紧了她的肩膀,狠狠地楔入,像一把烧红了的铁棍,毫不留情地将她的身体生生地洞.穿。 “啊……” 她惨叫,撕.裂的痛楚伴着小腹里强.悍的进击让她像陷入泥沼的鱼般痛苦摆动,拼了命地想要挣脱那种不能呼吸的惨痛,却在对方异常强大的气场里瑟缩着,徒劳无功地任由那个高高在上的男子践.踏着,摧.残着。 而她的瑟缩和柔顺似乎让她身上的男子更加兴奋甚至疯狂了。 除了剧痛,还是剧痛,一波接一波,好像永远没有停歇的时候。 她想,她是不是已经死了,是不是进了传说中的炼狱。 女孩们背后悄悄议论时,明明说过这是件极快乐的事;村里有点年纪的婶娘,明明只会怨责自己家那位不够坚.挺,不够持.久。 可她却迫不及待地想摆脱这种长久地凌迟于肉体的酷刑,偏偏又摆脱不了。 她闻到了淡淡的血腥味,似有滚热的液体在不断的摧.折中流下。 身上的男子成了来自地狱的恶魔;而她第一次见到他时,他明明那么俊雅秀逸,连笑容都洒了阳光般暖人肺腑。 “皇上,皇上,饶……饶我……” 她眼前阵阵地昏黑着,泪水和冷汗已浸透脸上的丝帕,终于忍不住,虚弱无力地向他哀求,。 他的动作便顿住。 许久,她听到那个至尊无上的年轻皇帝哽咽着说道:“浅媚,你为何不向朕讨饶?哪怕……又是在欺骗朕……” ------------------------------------------------- 到很晚的时候,才有人从靠近书案的一个窗扇递进晚膳。 借着窗外的月光,她看得出,原来是一碗快要凉透的糙米粥,两只冷硬的窝头,连最粗劣的小菜都没有配。 可浅媚吃了一口窝窝头,硬得如沙石般咯着喉嗓,只得扔开,勉强把那寡淡无味的粥一气喝了。 满屋俱是零落,倒着的桌椅和乱丢的衣被器物让她磕磕绊绊好一会儿才摸索到床榻前,卧了上去。 衾被似乎很冷,一阵阵的寒意直往上涌。 香儿、桃子等都晓得她不会收拾屋子,连床都不会铺,临走时乾元殿的内侍尚在,虽然不敢多做别的,还是匆匆给她整理了床铺。 虽然衾被不如原来华丽精致,倒也整洁松软。毕竟她所用的东西,不论是宫里预备的,还是从北赫带来的,都没有太差的。 可为什么还是这样冷? 寒气从脊背上直直地往颈椎和头部窜着,让她不由自主地哆嗦,反而是流着血的双膝不觉得怎么疼痛了。 她蜷缩在衾被里,把大半张脸也藏了进去,大睁着眼睛,看着黑暗里隐隐飘动着的帷幔,仿佛化作了一张张狞笑着的恶魔的脸。 “天霄……” 她有些惊惧,低低地唤,却没能发出声音。 喉间的气团,哽塞住了所有的声线。 她仿佛也听到了唐天霄在耳边轻笑着也在唤她的名字。 他对着她时,那双好看的凤眸清亮如明珠,满满都是她明媚却娇憨的笑脸。 她咬着被子,温热的泪水顺着眼角滑下。 现在她总算还敢想念他,哪怕再不相见,至少还有曾经如此充盈的幸福和欢笑让她回忆或凭悼。 可再隔一段时间,她还敢再去检视他们曾如此亲密无间的过去吗? 她讨厌粗衣劣食的生活,害怕不见天日的囚禁,畏惧可能提前到来的死亡。 但和这些相比,那越来越逼近的梦魇更是让她恐惧得无以复加。 没有抄写经文带来的安宁和疲倦,她还能坚持多久? 她累极,却不敢阖眼。 她想沉睡,却害怕梦魇。 但她已听到了梦魇一步步逼近的脚步。 第169章 冬天的郊野,满山落叶,一地冰霜。 男童抱着大捧的柴禾,踩在霜叶上飞奔,喘气声里带着强忍的呜咽。 他想,他一定是看错了。 谁人不知,他的父亲英勇盖世,箭术无双,虽然屡屡被人打压,屈就着小小的晋州守将,可同僚提起,谁不把他和大将军庄遥等相提并论? 孤城苦守多少时日,他虽然清瘦憔悴,依然身姿挺立,气宇不凡。 悬在城墙那颗被北风吹得暗黑的头颅,一定不是父亲的。 那后面的一排看着有点眼熟的头颅,也一定不是他熟悉的那些叔伯的。 等敌军退了,父亲和那些叔伯一定会接回他们,继续教他武功,然后在看他演练时满意地点头,“我们的浅儿,一点不比男孩子差。就是这身板儿小了些!” 那些叔伯们便会大笑,“两位小姐都清秀得很,长大后一定都像她们的姑姑那般倾城国色!听说信王待信王妃可好了,连一个侧妃也没娶。将军把二小姐当作男孩养着,日后如果也做了王妃,不怕她把夫家上下打个落花流水?” 他的父亲便拍着他的头,笑道:“那又有何不何?正见我张家将门本色!” ------------------------------------------------- 这般凛冽的寒风中,他似乎还能觉得出父亲手掌上的温暖,听得到父亲朗朗的开怀笑声。 他不相信父亲会身首异处,满是污血的头颅被那样高高地悬起,大睁着眼睛看着他倾尽心力保卫的美丽城池陷入汪洋火海中,四处是惨叫和哭嚎,成了名副其实的人间地狱。 他潜近时,亲眼看到附近的周军放纵地大笑,追砍着逃跑的百姓,把男人和孩童当场斩杀,然后去撕女人的衣服。 他们说,不要怨他们,只怪这满城百姓运气不好,摊上了这么个主将,得罪了大周的皇帝。是大周皇帝的旨意,让屠城三日。 屠城三日。 经历了旷日持久的保卫战,城中的百姓已经越来越少,三日之后,还能剩下活着的人吗? 他觉得自己在做梦,平生都不曾做过的可怕的噩梦。 他迫不及待地想逃回去,逃到母亲的身畔,和姐姐一起蜷到她的怀里,等待这场噩梦过去。 等噩梦过去,他们便回城去。 他的卧房里,母亲为他养了一盆玉玲珑,叶子绿油油的,刚抽出的叶芯如窄窄的利剑一样向上竖着,却那等葱翠婀娜,风姿优雅。 母亲说,等过年的时节,他十二岁,他姐姐也有了十四岁,玉玲珑便开花了。 据说,玉玲珑的花色洁白,水沉为骨玉为肌,宛如金盏玉台,清香绝俗。 现在已经四九时节,等他们回城时,玉玲珑也差不多会开花了。 母亲一定也在担心他了。 几名亲兵拼了命才把他们三人救出了城,个个都带着伤。 他自告奋勇出来捡柴禾生火,只是为了偷偷回到城池附近看一看,他的家,他们的城池,到底已经变成了什么模样。 他不能让母亲再为他担心。 从附近早已没有人迹的民居里找着一捆柴火,他背到背上,飞一般地往母亲他们藏身的树林里飞奔而去。 ------------------------------------------------- 他终于赶到了,却呆住。 几名亲兵横七竖八地倒在地上,已经没了气息,连身体也渐渐冷硬下去;火堆也灭了,只有很淡的烟气漠然地在冷风里升腾。 他的母亲,他的姐姐,不见了。 柴禾掉落地间,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冷风中的快速奔跑让他的喉嗓间又烫又疼,太阳穴突突跳着,闷痛得思维都已停止。 “娘,姐姐?” 他小心翼翼地唤着,绕过火堆,在黑黢黢的林子里寻找。 天很黑,像一口大锅沉闷地倒扣着,只在边缘处亮得出奇,通红通红,像被烧熔了一大片。 那是燃烧着的晋州城。 他已经不敢回头去看上一眼,就像不敢去想象勇武机智的父亲竟变作了孤凄凄悬在城头的森冷头颅。 他走到了山道上,看到了半山坡上那座可以遮风挡雨的小庙。 持久的战争开始后,庙里的和尚已经逃走了。 他们曾打算到那座小庙临时栖身,又怕被附近的周军发现,最终只在隐蔽些的山坡上落脚。 可这时,那座无人居住的小庙里有亮光透出。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他慌忙奔了过去。 他听到了男人奇异的喘.息,和城下那些周军撕开女人衣服时的狞.笑同样暧.昧而可怖。 间或,有一声两声破碎的呻.吟传出,就像垂死的猫最后发出的嘶哑得几不可闻的无力叫声。 可即便是那么一声两声,他也立刻辨认出了是母亲的声音。 “娘!姐姐!” 他大叫着,抽出单刀,踹开了庙门。 ------------------------------------------------- 金身斑驳的佛像下,他看到了又一幕终身无法摆脱的噩梦。 少女细弱却洁白的双腿裸.露着,被扭到了很怪异的姿态,有男人魅梧的身躯正往下一遍遍狠.压着,挡住了少女的上半身,看不清她的面庞和神情;另一个美妇人却呆滞地盯着颓败的檐宇,衣不蔽体地横躺着,一个男人踩住她勉强挣动着的双手喝着酒,另一个男人握着她修长的腿…… 男人的身体肮脏丑恶…… 少女和美妇人的躯.体光洁如玉,被践踏在冰冷的泥土上…… 还有八九个穿着周军服饰的男人正在一边围着火堆喝酒吃酒,有的松散着衣衫神色自得,有的却很焦虑,正在催促道:“快点,快点,好容易遇到两个极品,别这么快就弄死了……” 那看起来不过十岁上下的男童冲进去时,一群人都有些发愣。 而男童却毫不迟疑,刀起刀落,狠狠砍飞了姐姐身上那个男人的脑袋,转手一刀将踩着母亲手的那男人拦腰砍倒;那个正欺.辱他母亲的男人惊悸地刚要撤开时,男童的单刀洞穿了他的小腹。 不过是眨眼间的事而已。 那些军士回过神来,各去抓握兵器时,男童却只顾去拉自己的母亲,一遍遍喊道:“娘,娘,起来,我们快逃!” 美妇人空茫的眼神渐渐汇聚了一线光芒。 她嘴唇动了动,勉强侧过身,向自己卧在地间的女儿伸出手,唤道:“清儿,清儿……” 少女才不过十三四岁,模样极娇美,长发如黑瀑般铺在脏乱的地面,却脸色雪白,半睁的黑黑眼眸全无神采,唇边一缕鲜血正慢慢挂下。听到母亲的呼唤,她的眼睫颤了颤,勉强抬头看了一眼,惨白的唇动了动,竟然连一个字也没能发出,便无力地垂下头,再也没有动弹。 竟是死了。 男童再也弄不清母亲和姐姐受到的伤害究竟是怎样的伤害,只是惊惧地去拉还有动静的母亲,哭叫道:“娘快起来,我们走啊!” 母亲失神地喘着气,却连眼泪也落不下来,却突然猛地将他一推,嘶哑地喊道:“浅儿,快逃,快逃,逃得远远的,找……找你姑姑去……” 男童回头,已见那些周人持了兵器向他袭来。 “娘,娘!” 他大声叫着,举起滴着血的刀,砍向那些体形一个抵得上他几个的男人,悍不畏死地狠命拼杀。 他要救他的母亲,救他的姐姐,然后奔向父亲的怀抱,在叔伯们的笑容里看那玉玲珑盛绽着,怒放着…… 一朵两朵,清幽绝俗,白玉般晶莹美丽…… 他可以把它捧到晋州明亮的阳光下,看看那巍巍绽开的花颜,有没有母亲那样优雅,有没有姐姐那样娇妍…… 他要悍卫一家人看着花儿绽开时的笑容…… ------------------------------------------------- 敌人的鲜血泉涌而下,他自己小小的身躯同样在刀风剑雨里穿梭,留下一道接一道的伤口。 不知谁的刀锋叩上了他的发髻,头巾散落飘下时,乌黑柔软的发也垂落下来。 “是个雌儿!居然是个雌儿!” 有人在高叫,血腥里涌动着**的兴奋。 没错,张友崇没有儿子,膝下只有两个长得异常俏丽的女儿。 二女儿浅儿因习武天份极高,从小被当作男孩儿养着,连她自己都很少把自己当作女孩儿看待。 可对敌之际,是男是女重要吗? 她只想用手里的刀砍尽所有想害她家人的坏人,并不懂得那些人眼睛里异样的光彩从何而来。 大周向来军纪严明苛刻,无人敢去触犯。 长年累月苦行僧般的干涸岁月,早将这些人的欲.望禁锢得如同铁笼中的饿虎。 那位年轻却心机深沉的大周皇帝,是不是早就已经明白,这些饿虎一旦开笼纵出,他们会比禽.兽更加禽.兽? 甚至眼看着眼前的小女孩砍倒了自己好几个同伴,他们都不急于要将她置于死地。那比她姐姐更精致的面庞和男装破裂后露出的洁.白肌.肤,已唤出了他们身体最深处的罪恶渊薮。 她不懂得,她的母亲却懂得,懂得那种不.洁的死亡有多么的屈.辱。 她的一个女儿已经在最不堪的境地下被活活地蹂.躏而死,难道她的另一个女儿,也要这等凄惨死去吗? “浅儿快逃,逃啊!” 女孩闻声回头时,母亲正抓过地上掉落的一把长剑,用尽力气扎入自己腹中。 “娘啊……娘……” 她的世界忽然彻底地坍塌了。 那幻想中的美丽花朵尚未盛开,便已凋零殒灭,落幕于茫茫无边的黑夜里。 她凄厉地惨叫着这世间最后的骨肉至亲,转头奔向母亲,手中的招式早已凌乱。 周人趁势进攻,磕飞她的单刀,一脚把她踹得飞起,头部重重地撞在石柱上。 鲜血泉涌,糊住她的眼睛。 她的眼前除了昏黑,就是血红。 恍惚间觉得有人来抓她,她意识模糊,却如小兽般嗥叫着,拼了命地乱抓乱咬,忽然咬住了一人的手臂,立刻疯了般狠咬下去,生生地要扯下那人一片肉来。 有人惨叫,重重一巴掌扇在她小小的脸庞。 她的意识便更加模糊,满眼人影憧憧,俱是敌人。 他们砍下了父亲叔伯们的脑袋,他们把母亲和姐姐活活地弄死,现在又撕扯她的衣裳,不满地捏了捏她刚开始发育的胸.部,又把她提起,用他们的脏手往下面探去。 她疯了般哭叫,肮脏的男人躯体如此地可怖,她只想一个个地砍死,砍死,砍死…… ================================================= 第170章 她眼前时明时暗,时红时黑,处处是牛鬼蛇神光怪陆离的幻像。 幻像里,正在欺.凌她的男人倒下了,就和她自己砍死的一般,一刀两断。 她笑了起来,痛快,痛快,真痛快…… 可她分不清到底是不是她自己在砍,她只看到素衣舞动,剑锋冷寒,杀机凛冽,带着勃发的恨意向欺辱过她和她的亲人的周人杀去。 “浅儿,浅儿别怕,我们来了!我们来晚了!” 好像是她自己在说,可分明是男子的口音,那样好听,那样悲伤,那样怜惜和懊丧。 有温暖好闻的气息盘旋在勃发的杀机间,让她恍恍惚惚地安静了片刻。 她好像回到了自己晋州的卧房内,看到了那盆玉玲珑花。 开花了。 真的开花了吗? 伴着她看这玉玲珑花开的人,是谁? 迷离间,身后暖意一消,飞舞的素袖和长剑不见了,前方似乎有白色的人影飘过,那样哭泣着唤她:“浅儿,浅儿,姑姑来晚了……” 她蓦地慌张起来,仿佛又被这满是血,满是火,满是死亡的世界抛弃了,四处是向她奔杀而来的敌人,把她父亲的头砍飞,狞笑着逼向她和她的母亲…… 她毫不犹豫,抓过地上一把刀,向眼前所有能看到的人影狠狠砍去…… “静雪!” 女子的惨叫声里,谁在惊怒地失声大喊…… ------------------------------------------------- “啊!天哪,我要杀……杀啊……” 可浅媚被自己惨烈的哭喊惊醒,猛地坐起身,连滚带爬摔下床,惊恐地四下张望。 门窗紧闭的屋子里一片昏暗,满地的狼藉衣被起伏如坟茔,素色的帐幔森森地飘摇着,不知道背后藏着多少的面目可憎随时欲择人而噬的怪物。 她在哪里? 她的父亲在哪里? 她的母亲和姐姐在哪里? 脑中浑沌地转动着,她满怀惊恐地一步步向后退着,退到门边,顺手抓过粗重的门栓,一记把门扇破开,冲了出去。 外面正有两名内侍值守,忽见她破门而出,急忙过来阻拦,喝道:“喂,你做什么?快进去!” 有人来拦她…… 可浅媚想也不想,提过门栓敲下,只听惨叫声起,两名内侍头破血流,立时倒地不起。 而她已经冲出内室,一径冲到正殿外,站在老榕下,茫然四顾。 晨煦洒下,金风渐起,大片黄叶翻飞如雨,簌簌而落。 金碧辉煌的殿宇和汉白玉的阔朗台阶看来如此陌生,却又眼熟得很。 盯着碧蓝碧蓝的天空,她的眼睛给阳光耀得眯起,头脑却还是空洞。 “怎么回事?谁放她出来的?” 有人高喝,又有几个内侍奔了出来,急急要来抓她。 可浅媚一发现有人袭近,再不考虑,扬起手中沉重的门栓便打。 这些内侍力气虽不小,却万万敌不过可浅媚从小一身武功,立时惨叫连连,接二连三被打翻在地。 剩的两三个胆小的,远远站着观望,再也不敢近前了。 卓锐在宫外值房听得宫内大乱,忙冲进来看时,已经被她打翻了七八名内侍,瞧模样下手还很重,断胳膊折腿的还算小事,有两个只怕连内腑都被打伤了,已经昏倒在地。 “可淑妃!” 他惊叫着,急上前夺可浅媚的门栓时,可浅媚瞧着有人近前,立时攻了过去。 但卓锐身手极高,即便平时她也不是对手,此时体虚力乏,又有伤在身,全凭着懵懵懂懂里的一股狠劲支持着。真动上了手时,不过几招工夫,便被卓锐夺下了武器,双手扭到身后。 可浅媚咬着牙还要挣扎时,卓锐左手扭紧她的手,右手从她胸前绕过,按住她的右肩,半是拖半是推,硬生生将她拽入屋里。 可浅媚极是抗拒,恨恨道:“放开我!” 卓锐看一时没有内侍敢近前来,扭紧了她低声道:“淑妃你到底要做什么?你知不知道皇上这次真的给你伤透了心?昨夜他已召幸其他女子,应该很是满意,一早便下旨封了那女子为婕妤。此时你再惹事,无异是自毁生路!” “皇上?谁……是谁?” 她只穿着单薄的小衣,还在不断挣扎着,躯体不可避免地和卓锐触碰着,丰.盈柔软的胸.部不知不觉地磨蹭着他的臂膀。 卓锐心神一阵绮.荡,却依然不敢松开,低声道:“淑妃,你是不是刚又做了噩梦,做得头脑迷糊了?你的夫婿,是当今的大周皇帝。他宠你,你可以任性;可他任性起来,你只能低头!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到底明不明白?你当真想在这个鬼地方关上一辈子?” “大……大周皇帝……” 可浅媚忽然站立不住,软软地往地上坠去。 卓锐瞧着她的面庞,苍白憔悴里却泛着异常的红晕,浓黑的长睫下一双眼睛光色迷离,隐隐透着死一般的绝望。 想着当日他迎回的那个一路欢笑的异国公主,他不觉心底一抽,松开了扣住她的手,见她无意再伤人,遂送她走到床榻前,小心地扶了她躺下。 可这里到底不是他可以久呆的地方。 再看一眼床上那失神的苍白女子,他正要走时,可浅媚忽然拉住他的手。 她低低啜泣道:“卓锐,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卓锐顿时挪不开脚步,一转身却在她的床沿坐了下来,反手将她的手握住。 她的手很凉,很软,并且少有的柔弱。 可浅媚呜咽道:“原来这五年多来,我一直在做着一个别人为我编织的梦!再绚烂再美丽,也不是我自己的。” 卓锐倾听外面似无人近前,悄然地伸了手,为她拭去面颊的泪水,将她挡着眼睛的发丝往两边理了理,低声道:“淑妃,你别想太多。你不过是个小女子而已,不该你背负的,你背负不起的,都别去背负。你已是他的妃子,你逃不了,何不让自己快活些?” 可浅媚迷茫地转动眼眸,“你……知道什么?” 卓锐垂头道:“我不知道什么,可猜到了一些。听我一句劝,向皇上低头好好认个错,我再找成安侯帮忙说情,事情不会没有转机。皇上他……一旦动了真心,其实痴情得很。可如果你再倔着,让他灰心之余对别人动了心,只要从此对你不闻不问,你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只要她失了宠,皇帝不再护着她,以往她盛气凌人时得罪的妃嫔,怎么着也会让她无声无息地死去。 “真心?痴情?哈,哈哈……他是大周皇帝,我的夫婿……居然就是大周皇帝!” 可浅媚泪流满面,却哈哈地大笑起来,笑得把脸埋到了被子里,双肩犹自不停耸动。 卓锐极是不安,却听得外面有内侍的脚步传来,想起院内一地的伤者,再也不敢久呆,轻轻拍了拍她的肩,急急退出了屋子。 ------------------------------------------------- 唐天霄正稳稳坐在乾元殿的东阁里看折子,悠然地喝着茶。 夜间疯狂的放纵似让他心情平复了不少。 他不会永远非她不可,他不会一直让她成为影响自己心神,他不会让她成为自己一生戒不了的罂粟。 这样的女人,对帝王来说,的确太过奢侈,也太过危险。 他会让她慢慢地淡去,等淡得无可再淡时,再把她放出来,冷眼看着她的憔悴和后悔。 至于她打算白头相守的那个李明瑗,他必定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他有些没法淡定了,眯了眯眼睛,握紧了茶盏。 靳七领了一名女子进来,回禀道:“皇上,梅婕妤前来谢恩。” 他记起了昨晚让他把郁结情绪纾解开来的女子。 柔顺,听话,把他一时放过她当作了天大的恩情,逆来顺受地葡伏在他的脚边,用小鹿般的敬畏目光仰视着他。 他需要这样的女人,因此,他不但封了她为婕妤,还赐了很多衣帛饰物。 可他直到这时候才知道她姓梅,至于叫什么,他还是不知道,也许也没有知道的必要。 “梅儿,抬起头来。” 他笑着吩咐,神情温暖煦和。 梅美人便抬起头,怯怯地望着他。 这是他第一次正眼看这个自己挑中的美人儿。 五官很端正,皮肤也细腻洁白,挑不出任何瑕疵,怎么看都是个少见的小美人。 可不知为什么,这张面庞看着还是陌生,陌生得让他没办法产生任何的亲近感,也许是缺少可浅媚那种古灵精怪的风流韵致吧? 倒是她的身材和可浅媚极相像,看着真是赏心悦目。 可为什么他总要把他的新宠和可浅媚比较呢? 唐天霄迅速舒展了眉宇,向梅婕妤微笑道:“过来,帮朕揉揉肩。” 梅婕妤便低眉顺眼地应了,走到他跟前为他捏着肩膀,等他舒服了,又跪到他跟前轻轻为他捶腿。 如果换了是可浅媚,若高兴起来,偶尔也会这般侍奉侍奉她,但更多时候,只怕是他这个皇帝犯.贱在服.侍她。 他自嘲地笑,尝在口中的茶感觉不出一丝茶香。 但这一切都会过去。 他会习惯不再有她。 ------------------------------------------------- 有派去怡清宫的内侍前来求见。 他懒洋洋地召了进来,然后听着他们的禀报,好容易平静下来的脸色再次气得红涨。 他冷声道:“你们是说,她不服朕关着她,因此一气便冲出门来,一连打伤九名内侍?她这是在向朕挑衅,告诉朕,小小的怡清宫,怎么也关不住她吗?” 内侍不敢明着回答,但吃够了苦楚,由不得便添了些话道:“淑妃很不把我们这些皇上派的人看在眼里,看样子是想把我们十几个人一起打死。亏得卓护卫身手高明,及时制止了她,奴婢们才算捡了条小命。不过受伤的九个人中,有三名伤势严重,如果不好好诊治,只怕也活不了了!” 唐天霄气怒,却笑道:“哦?想来是认定怡清宫关不住她,才敢如此狂妄吧?好罢,拿两寸厚的木板把她卧室所有门窗都给封了,只许留一扇小窗送饭菜茶水,先让她在黑屋子里关上十天半个月,看她还敢嚣张!” 内侍应了。 ================================================= 第171章 靳七一惊,低低道:“皇上,十天半个月后呢?还……还关着?” 可浅媚素来活泼好动,又任性惯了的,真要一直关着,还不把她逼疯了? 唐天霄迟疑片刻,哼了一声道:“十天后,你们再去问她,还敢不敢闹了!再闹,继续关!” 靳七便不再说话,却也暗自忐忑,猜不出十天后可浅媚会不会低头屈服。 可浅媚任性不假,可她也甚有眼色,不该看不出此时已不能再来触犯唐天霄,又怎么会突然做出这等大闹深宫的事来? 靳七想不通,唐天霄却想着她必是铁了心和他作对,便更是满怀愤郁,心口某处似抽疼得坐立难安,好容易调节过来的一点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 看内侍领了旨出去了,他再也没心思看什么折子,一拍梅婕妤的肩,温和道:“陪朕出去走走吧!” 梅婕妤低头应了,乖顺地随在他身后。 ------------------------------------------------- 出了乾元殿,经了交泰宫和熹庆宫,再往北出了熹庆门,便是御花园。 这皇宫几经皇朝更迭,多在南朝那些风流天子手中,往往后宫充盈,房屋便觉逼仄,因此不断修建殿宇,反而把御花园的地盘日渐占去,这御花园也便越修越小。横竖京畿附近另有皇家园林,帝妃们若要踏春赏景时,多半便出宫游幸去了。 如今唐天霄后宫妃嫔虽少,却素尚俭约,故而皇宫中并没有做过太大修整。御花园内的树木多以百年以上的松柏为主,走到前方临溪馆附近,才见得梧桐、玉兰、银杏、丁香等树木散布于贯穿园子的水池附近。 此时松柏尚算翠郁,密可遮天;而梧桐、玉兰等都开始缓缓飘落黄叶了。 唐天霄素爱阔朗景色,自是怏怏不喜,勉强走到水池一边的萃芳亭,倚栏坐着望向亭外风光。 江枫渐老,汀蕙半凋,衰荷残叶在秋风里簌簌而颤,水色虽是清明,却在树影下显得幽杳,更是添人几缕烦绪。 他不耐烦问道:“这才刚入八月,怎么这里便已这等萧条?紫薇应该还未谢吧?其余如芙蓉、玉簪也正开花吧?连菊花也不见。这御花园到底有没有人在管着?” 靳七忙道:“今年秋意来得晚了些,菊花的确还未开,不然这里沿着亭子往那边桥上,一路都会放着各色菊花呢!不过已有桂花开了,月桂和金桂都开了,就在那边绿芸亭就可以看到,香得很呢!皇上要不要到那边坐坐?” 唐天霄撑着头,摆手道:“罢了,那桂花也太香了点,熏得人头疼。” 坐了片刻,他问梅婕妤:“会泡茶么?” 梅婕妤点头道:“宫里的姑姑教过。” 唐天霄必知她被德寿宫送来之前,必定学过怎么服侍他,怎么顺他心意讨他欢心了。 他心下索然,却道:“那好得很,去沏一盅茶来给朕尝尝罢!” 梅婕妤应了,急急回乾元殿预备时,唐天霄心情才略好些,望着那潺潺的溪水,笑道:“以前朕闲得很,时常过去静宜院那边钓鱼,倒觉很有趣味。一转眼这些年过去,旁人看着朕不知怎样金尊玉贵,却似过得比从前更累一般。” 他沉默片刻,又道:“便是朕钓上鱼来,也没有那个妃嫔有那等好手艺,再为朕做一碗鲜香的鱼汤了吧?” 靳七笑道:“若皇上说一声,还怕这些妃嫔不立马学上一手好厨艺?只怕皇上忧心国事,再没那个心情特地去尝一碗鲜鱼汤。” “算了吧!” 唐天霄叹道,“厨艺也要天份的,哪能个个都学得会?如果是沈皇后,多半会偷偷叫宫人做一碗送上,说是自己做的;若是杜贤妃,手艺平平却天天送上一碗来,朕也消受不起;再说那个可浅媚,指望她下厨做一碗汤,还不如指望朕自己动手做,说不准做好了还得先给她盛上一碗!” 他说到最后,不自觉地便又抬高了声线,甚是愤恨。 靳七心里叹气,却不敢说一个字。 可他忽然觉得,如果可浅媚总是这般惹唐天霄生气,真的不如死了好。 至少唐天霄认识她之前,从没犯过头疼的毛病,现在却时常头疼,太医已经说了,再调理不当,只怕就会酿作无法除根的风疾了。 ------------------------------------------------- 梅婕妤却去了许久都不曾回来。 唐天霄有些讶异。 明知他在等着,这么乖觉的女孩儿,没道理拖延这么久也送不上一盏茶来。 他冷风吹得够了,心情却不曾好转,便要立起身离去时,那厢梅婕妤已垂着头姗姗而来。 她将手中乌木茶托放在石凳上,上前见了礼,才提过茶壶,在碧玉茶盏里冲了一盏奉上,惴惴不安地说道:“耽搁得久了些,只怕茶味儿不如皇上寻常喝的好。” 唐天霄喝了一口,果觉有些凉了;垂头看跪在脚边的梅婕妤,也正惶恐地向他张望,一触他的眼神,忙避了开去。 但唐天霄还是立刻发现不对,皱眉道:“你的脸怎么了?” “没……没什么……” “说!” “是……是臣妾捧了茶过来,只顾走着,经过熹庆宫时不慎冲撞了皇后娘娘,李公公便教训了臣妾。” “教训?”唐天霄眯着眼,看着梅婕妤红肿的脸和唇边隐见的血丝,“朕封的三品婕妤,什么时候劳李彦宏那个奴才来教训了?” 他扬声高喝道:“来人!传李彦宏!” 他为散心而来,不喜人多,贴身相随的只有靳七,可早有内侍和宫人远远候着传召,此时听得他高声吩咐,立时便有人奉旨去了。 梅婕妤忙叩头道:“皇上,是臣妾一时疏忽,对皇后失了礼数,是臣妾的错……” 唐天霄冷然道:“你一边站着去!若是换了淑妃,早就一顿鞭子打得那奴才满地找牙了!就晓得这些奴才,只懂得欺软怕硬,柿子拣软的捏!” 梅婕妤不敢争辩,只得战战兢兢地退到一边。 ------------------------------------------------- 不一时,几名内侍领了李彦宏过来见礼。 李彦宏是沈皇后的心腹之人,素来骄狂惯了,连唐天霄也向来礼遇几分,因此虽看到梅婕妤侍立一侧,也不太过慌张,如仪上前见礼。 唐天霄也不叫他平身,沉着脸道:“听说,你打梅婕妤了?” 李彦宏忙禀道:“皇后娘娘刚从熹庆宫步出,这梅婕妤眼见着皇后过来,不但不上前见礼,还和皇后抢道,赶到皇后前面去了。梅婕妤得了皇上宠爱,破格拔擢,不说从此谨侍君上,反而如此目无宫规,因此奴婢斗胆,令人小小教训了下。” 梅婕妤听闻,顿时吓得泪如雨下,跪地叩头道:“臣妾不敢有心冲撞皇后,实在是手中端了茶,记挂着耽搁久了会变味儿,只顾向前走,没留意到皇后到了近前。臣妾已得了教训,以后再也不敢了!” “哦?”唐天霄且不理她,只抬头向靳七道,“咱们这宫里是不是有这规矩?正三品的婕妤犯了错,可以由从六品的熹庆宫内侍总管来教训?靳七,你是乾元殿的总管,是不是可以连朕的皇后都去教训教训?” 靳七躬身陪笑道:“奴婢不敢,奴婢不敢!侍奉皇上和各宫娘娘,是奴婢的本份!” 李彦宏听得话声不对,忙道:“奴婢并不敢教训梅婕妤,是皇后看她太过嚣张,示意奴婢让人动手的。” 唐天霄正喝着茶,闻言将那碧玉茶盏重重掷在到地,喝道:“胡说!凤仪一向贤惠,哪里会这等不分青红皂白便下手打人?以下犯上殴打宫妃在前,贪生怕死诿过国母在后,朕安能容你!来人,拖下去,杖打五十!” 李彦宏大惊,忙叩头道:“皇上,皇上,奴婢知错!奴婢知错!求皇上饶命,饶命啊!” 唐天霄看也不看,向梅婕妤道:“再给朕倒茶。” 梅婕妤闻声,只得站起身,又给他倒了一盏茶。 带来的茶具里,原有一套四个茶盏,都是碧玉所制,珍贵异常;如今掷了一个,却不成套了,唐天霄也不在意,只是悠然地继续品着茶。 靳七见唐天霄并不想改变主意,悄悄向两旁犹豫着的内侍一示意,顿时上来两个年轻力壮的,把李彦宏拖起来便走。 听得李彦宏一路求饶,片刻后又是被杖打时凄厉的嚎叫,梅婕妤脸色发白,哆嗦得连站也站不住,双腿一软又跪在唐天霄脚边,不敢说一句话。 宫中责罚受杖,一般都在偏殿或角门处,此地离御花园的角门却不远,李彦宏的惨叫竟然声声入耳,连棍杖击在躯体的声音都清晰可闻。 想着这人是熹庆宫里向来横行霸道的李彦宏,众人都有些头皮发麻,唐天霄却仿佛没听到,自顾喝着茶,默然望着亭下清澈的流水和摇曳的残荷,再不知在想些什么。 约摸打了有二三十下,那边有宫人急急通传:“皇后娘娘、德妃娘娘驾到!” 话音未落,便见前方大群宫人奉着两位娘娘急急奔来。 沈皇后赶得匆促,发丝略见凌乱;身后那位宝和宫的谢德妃跟不上脚步,已是气喘吁吁。 谢德妃的身体也不大好,份位虽尊,但从自可浅媚得宠,连唐天霄的面都不容易见到了。 唐天霄唇边勾出一丝笑意,已望向沈皇后,笑道:“凤仪,听说朕在赏这秋景,也起了雅兴前来伴驾了?” 沈皇后瞪了梅婕妤一眼,顾不得和唐天霄扯那些闲话,便跪上前说道:“皇上,这梅婕妤的确目中无人,连臣妾都不放在眼里,臣妾才令小李子出手教训,委实不能怪小李子呀!” 唐天霄面色一沉,正容说道:“凤仪,体贴下人是好事,可信着下人撺掇颐指气使,便是你的不对了!朕就瞧着你这性情比初进宫时差得远了,多半就是这起奴才调唆的!这比以下犯下更是可恶!来人,传朕口谕,再加五十杖!” 五十杖下来,这人还不晓得能不能活得了,何况再加五十杖? 沈皇后唬得魂飞魄散,忙膝行上前,急急禀道:“皇上,真的不关小李子的事!不信,皇上问德妃!当时她正伴在臣妾身畔,前后情由看得一清二楚!” 谢德妃正跪在她身后,闻言正要说话时,唐天霄蓦地道:“德妃,听闻你近日身体不好,不在宝和宫好好休养,又出来乱跑什么?” 谢德妃给他冷冷一瞥,心头一悸,原来打算说的话便犹豫着一时说不出来。 唐天霄目光从她们身上扫过,忽见那边路上卓锐正往这边走来,看到眼前情形,正往一边避去,立刻扬声唤道:“卓锐,有事?” ================================================= 第172章 卓锐听说唐天霄在御花园里散心,本以为他会心情好些,想趁机过来谏上几句,再不料是这等混乱情形。 此时给唐天霄点名叫住,他连回避都回避不了,只得上前见礼:“参见皇上。” 唐天霄脸色稍霁,问道:“有什么事?说吧!” 卓锐明知此时绝对不是什么劝谏的好时机,可事在急迫,也只得说道:“皇上,微臣方才看到内侍正令宫中大匠以厚实木板封闭可淑妃卧房。” 唐天霄捏紧茶盏,眸光如刀,慢慢道:“没错,朕的旨意。” 卓锐吸了口气,谏道:“微臣以为此事不可。淑妃虽然打伤数人,但事出有因。” “事出有因?”唐天霄嘲笑,“卓护卫也认为,朕不该罚她,不该派人监管着她?” 卓锐道:“可淑妃屡逆君心,自是该罚。但她今日一早突然做出这等事来,应是沉睡时做了噩梦,一时神智不清,方才奔出殿来打伤了人,并非有意违逆上意。” “做了噩梦神智不清方才伤人?” 唐天霄大笑起来,指着卓锐喝道,“朕知道是你将她迎来了中原,想来一路得了些好处,才这么事事都护着她!可你编甚么说辞也得编得圆满些!如果她做个梦就要伤人杀人的,朕岂不是早就该龙驭殡天了?” 卓锐脸色发白,低声道:“微臣不敢!但淑妃之事,请皇上三思!” 唐天霄怒道:“你还有什么不敢的?朕破例令你驻守怡清宫,为的是什么?居然让她打伤这么多宫人,你可知罪?” 卓锐叩首道:“微臣知罪!微臣愿意领罚!但可淑妃目前状况并不好,只怕经不起那等磨挫!” 唐天霄气得无可如何,喝道:“你知罪就好!来人,拖下去,同样先责五十杖!再不闭嘴,另加五十杖!” 卓锐抬着望向唐天霄,双手握紧了拳,嘴唇颤动着,居然还似想继续劝谏下去。 靳七已看出唐天霄盛怒难犯,只怕他再坚持下去,唐天霄颜面下不来,真的再加五十杖活活打死了他,忙以目示意他闭口,又挥手令左右内侍道:“皇上传了话了,还不拉下去?拉下去!” 卓锐无奈,闷下头由着人拖走,眼圈却已红了。 唐天霄犹自怒火中烧,猛地甩袖将凳上的茶壶茶盏摔落,恨恨道:“关几天黑屋子便经不起吗?朕还没挖出她的心来生煎呢!” 风越来越大了,无数落叶纷纷跌下,在眼前翻滚着乱飞。 天色阴沉之极,像是要下雨了。 而唐天霄的脸色似比这天色更阴沉,随时要扣下一天一地的倾盆暴雨或暴雪,将所有人淹于其中。 风声中,李彦宏的惨叫声越来越弱,渐不可闻;新的有节奏的敲扑声响起,却没有传来惨叫,只闻得卓锐间或的一声闷哼。 沈皇后脸色死灰,眉眼已在惊怒中变了形,却跪在那里再也不敢求情;常年侍于君前的靳七也在悄悄地擦着一头冷汗。 这天气,闷得可怕。 唐天霄眼底的怒火慢慢压了下去,转头望向谢德妃,说道:“梅婕妤目前尚未有宫室,先就住你宝和宫去吧!她入宫不久,若有无礼之处,你可妥加教导。” 谢德妃敛着眉小心答道:“是,臣妾遵旨。” 唐天霄向角门的方向扫了一眼,又道:“对了,方才你打算和朕说什么?” 谢德妃一哆嗦,悄悄望了眼无力跪于地间的沈皇后,低声道:“也……也没什么。臣妾到熹庆宫时,李公公正和梅婕妤说话,之前的事,臣妾并没看得十分清楚。” 唐天霄便点头,面色和缓了些,又向沈皇后道:“凤仪,当日贤妃也便因那些不成器的奴才拖累,白白给禁足了那许多日子。但你看她放出宫来后,不是比以往更加贤良温顺?可见得远离那些奸佞小人的好处了。你也需得好好学学,别让朕失望。” 沈皇后又是委屈,又是愤恨,却再不敢发作,呜咽着应了,伏在地上抽泣。 有人匆匆过来禀道:“皇上,李公公受了七十八杖,已经断了气。” 唐天霄抬眸,森然道:“朕吩咐打多少杖来着?七十八杖?还是一百杖?” 来人惊悚,忙应道:“是!一百杖,一杖都不会少!” 角门处便传来愈加密集的敲扑声,却再也没有人惨叫了。 再不知道,往日作威作福的熹庆宫大总管李彦宏,死后还得补满一百杖,会变成怎样的血肉模糊。 这比鞭尸都好不了多少。 可唐天霄全不在意,徐徐地站起身来,说道:“起驾,回宫了。” 他绕过在地上捂了脸失声痛哭的沈皇后,一拂袖,快步往回走去。 快到熹庆门时,他顿了顿身,向靳七低低道:“和卓锐说,准半个月的假养伤。半个月后,照常入宫应卯。” 靳七应了,总算松了口气。 卓锐习武之人,身强体健,远非李彦宏可比。只要不给敲上一百杖当场打死,有半个月,也该恢复得差不多了。 ------------------------------------------------ 这之后的三四天,宫中的气氛很是诡异。 熹庆宫的总管李彦宏被活活打死了,皇帝最亲近的心腹侍卫卓锐被打掉了半天命,给人抬出了宫。 为的都是平时不足挂齿的小事。 传说中可能和宫外叛党有勾结的可淑妃并没给废掉或打入冷宫,却被下令生生地封闭所有的门窗,平时华丽热闹的屋子成了关住她的漆黑大棺材。 她平时行事招摇,很是招人嫉恨,但她为人洒脱,待人实诚,如唐天祺、靳七等人都和她处得甚好。只是卓锐求了两句情便给打成那样,即便是尊贵如唐天祺等人也不敢再多话了。 离开了可淑妃的唐天霄没有再独寝乾元殿,破天荒地去看望了冷落已久的杜贤妃,并在瑶华宫用过两次午膳,赏赐多多。 据传唐天霄因梅婕妤之事,对沈皇后甚是失望,却对杜贤妃的贤良大度很是赞赏,甚至说她“颇有母仪天下之风”。 沈皇后自李彦宏被打死那天,便称病不起,等这话传出,立刻真的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轻。 唐天霄并不理会,又责熹庆宫近年开销太大,有违太后俭约治宫的懿旨,令削减中宫脂粉银,并清查中宫出入帐目。 这样一来,宫中上下惶惑,连带谢德妃等素来和沈皇后亲厚的妃嫔都不敢前去探望,远远看到中宫之人,恨不得绕道而行了。 梅婕妤出身小门小户,甚至连大字都不认得几个,却意外地得宠了。 唐天霄有时留宿于宝和宫,有时把梅婕妤召入乾元殿侍寝,连白天也常把她带在身边,风头一时无两。 这梅婕妤却温驯得很。 唐天霄说东,她绝不说西;唐天霄说一,她绝不说二;唐天霄喜欢把丝帕盖在她脸上,她绝不敢取下;唐天霄希望她屈服低头哀哀求恳,她便永远以最卑微的姿态侍奉着他。 不论是床上还是床下,都温驯得像一个完全没有思想的偶人。 唐天霄有时候觉得一个没有自己思想的偶人未必太过无趣,但一想起可浅媚,立刻觉得还是这样的女子好。 他却不曾想过,那女子本就出身寒微,早已习惯了看着富贵人家眼色行事,更何况面对的是当今天子。 她的第一夜给他摧残成那样,却因一句求恳意外地得到了他的怜惜和包容,当然晓得他需要的是什么。 既然卑躬屈膝、小心顺应着他的心意可以少吃苦头并备受宠爱,又有什么不好呢? 至少,比想着排除异己却被贬斥得卧病在床的沈皇后好,更比关在黑屋子里连一线光亮也看不到的可淑妃好。 ------------------------------------------------ 也许,这些事,唐天霄不是想不到,而是不愿去想。 这几日又开始晕眩头疼,不得不喝太医开来的苦死人的药,他明知病因,再不愿去多想那些无谓之事,只专注于他谋划已久的朝堂风云。 唐天祺手握八万京畿重兵,是唐天霄最得力的股肱大臣,自然便常给召入宫中议事。 这日,唐天霄问了瑞都城内外一些异常和对应布置,看看时候不早,便把这位堂弟留在宫中用膳。 算来唐天霄自己的亲兄弟早在皇室倾轧中死得差不多了,便是宗室之中,也只剩了唐天祺这个堂弟和他血缘最近,关系之亲厚,远非旁人可比。 唐天霄向来也随性,并不因自己是帝王便和堂弟生分,因此二人在一桌吃饭喝酒,并不太讲究礼节。只是他近来心情郁结,便比以前沉默了许多。 待吃罢了午膳,唐天祺也不急着走,倚坐在乾元殿的窗下,一边晒着太阳,一边聊着近日看过的一些野史。 唐天霄也便令人搬来软榻,也在窗下卧着,听他有的没的扯着那些古时帝王将相的轶事,倒也是个好消遣。 后来扯到了魏太宗拓跋顼身上,唐天祺笑道:“皇上,昨儿我看野史里讲,这个一统天下的铁腕皇帝,在当皇太弟的时候,差点毛遂自荐,要到入赘南朝当安平长公主的驸马呢!” 唐天霄闭了眼睛,让阳光暖暖地照在自己身上,淡淡笑道:“哦?这位皇帝也有色令智昏的时候?后来并没有入赘,想必是后悔了吧?” “没有。” 唐天祺叹道,“安平长公主不要他。” 唐天霄睫毛颤了下,“不要他?为什么?” “她怕引狼入室,被她的这位驸马颠覆了她的南朝天下。” 唐天霄叹气,“一个女人,去管什么天下呢?朕瞧着这位安平长公主就是自己害了自己。若一早嫁了那魏太宗,日后两人共掌天下,当真是神仙眷侣,也不至于死的死,散的散。她挣扎了半生,最终又何尝保住了自己的家国?” 唐天祺点头道:“没错,女人有的时候就是太蠢,没个决断,明明眼前就是自己想要的,却顾忌着这个那个不敢伸手去把握。像那位安平长公主,不小心喜欢上了敌国的皇太弟。可要选择这位皇太弟,就不得不养育自己的国家和亲人做个了断。可惜她一生徘徊犹豫,总舍不下她自己的家国;魏太宗想逼她做出选择,却只把她逼上了死路。人心都是肉长的,其实何苦把她逼到这等田地!” 唐天霄蓦地睁开眼,已是冷冽逼人。他道:“你想说什么?” 唐天祺笑道:“我没说什么呀,只是闲着聊聊,聊聊。” ================================================= 第173章 他抬头向外望了一眼,道:“时候不早了,我新娶的一位爱妾还说午间要给我做一份家乡的点心呢,我这会儿回去,大约还来得及领她的情。” 他站起身,袖中却有什么东西掉落;唐天霄不过瞥了一眼,凤眸已然眯起。 唐天祺却低了头,若无其事地捡起,便要放回袖中。 唐天霄立时喝问:“那是什么?” 唐天祺取出,向他扬了扬,简洁地说道:“香儿给我的东西。” 那东西唐天霄再眼熟不过,这大半年来,他几乎一直笼于袖中或藏于怀里,片刻不曾丢开。 正是那把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桃木梳子,除了他和可浅媚,无人知道其意义的桃木梳子。 可惜,已被他在愤怒中折断,再不完整。 如今,那折断的两截,正静静地躺在唐天祺掌中,久被摩挲的光滑梳脊微微地反映着阳光的浅浅亮色。 他凝视着那断梳,抿紧唇问:“香儿为什么给你这个?” 唐天祺笑得微见凄凉,“说是请我帮做一些事。” “什么事?” “只怕……这些事和引得皇上大动肝火的人有关,还是不说为好吧?” 但这会儿唐天霄已经被他卖关子卖得快要大动肝火,皱眉道:“快说!” 唐天祺弯弯唇角,道:“香儿现在已经被调离了怡清宫,但三妹之前曾经吩咐过她一些事,她想为她办到,因此辗转托人带了口信找我,把这个交给我代为办理。” 他又不说话了,似乎只打算说这么多。 唐天霄胸口又在闷闷地痛。他明知自己好容易有点适应那种割舍,便不该再多作纠缠,却由不得又追问道:“什么事?” 唐天祺轻笑道:“其实,也只是举手之劳而已。三妹让香儿在她死后把一半梳子放在她的棺木里,另一半梳子烧成灰,撒在她的坟上。” 唐天霄心头猛地抽住,仿佛谁狠狠地抓挠了下,好容易掩上的伤口突然之间又给挠得鲜血淋漓,七零八落。 他慢慢转向唐天祺,冷笑:“你便帮着她愚弄朕吧!你以为朕不知道,她给关得受不了,又在耍小聪明,拿了这个给你来哄朕回心转意,是也不是?” 唐天祺并不回避他的眼神,依然维持着唇边的一抹看起来有点像在笑的笑意,说道:“香儿说,是三妹开始抄写经文的前一天晚上给她的。皇上可以去找香儿确认一下,也许她敢欺骗我,但决计不敢欺骗皇上的。” 他低头看着那把断梳,说道:“皇上似乎一直觉得她是在为死去的叛党伤心?可我怎么觉得……她是真的很绝望?” 唐天霄已经把自己的唇咬得发白,一言不发。 唐天祺又道:“我收了这把梳子后,想起卓锐曾经冒死劝谏皇上收回成命,就亲自去他家细问过。卓锐说不出更多来,只告诉我,他那日见到的可淑妃,已经完全崩溃了。皇上,你把完全崩溃了的可淑妃关到了像棺材一样的黑屋子里。” 唐天霄哑着嗓子干笑:“她?崩溃?天祺,她是怎样的人,难道你不知道?你觉得这么强悍的女子,会崩溃?” “皇上,她也才十七岁,从小娇生惯养。” 唐天祺低叹,“我没看到她那天早晨的模样。不过印象里,她虽然有点任性,但并不是没有眼色的人。除非她真的不想活了,才会在皇上盛怒的时候火上加油做出那样的事。可我都看得出的事,皇上为什么看不出?” 唐天霄双手重重拍在案上,怒道:“那是因为你不知道她到底做了多少对不起朕的事!叛党……那些叛党何止是她同伙?她……她跟其中一人上.床,又和另一人定下白首之约!她……她这贱人,到底把朕置于何地?” 第一次当着别人把这事说出,他自是倍觉羞.辱,便有些站立不住,扶紧了案几去揉眩晕的头部。 唐天祺却不晓得这些事,闻言却是茫然,许久才勉强笑道:“如此看来,她还真的该死了?” 唐天霄不答。 唐天祺便把那断梳放到他手边,低声道:“不过,她既然曾留下那样的话,如果皇上愿意亲手料理她的后事,她应该会开心些。” 唐天霄眸心小簇的火焰腾出,愠道:“朕并没有打算取她性命,你又何必说这些话来危言耸听?” “危言耸听?” 唐天祺向后退了一步,眼底终于有隐藏已久的悲伤溢出。 “皇上知道香儿为什么突然把这个给我吗?她昨天去过怡清宫,听说送入屋中的饮食已经有两天没有动过了。她在外面哭着唤了许久,三妹都没有回答一句,也听不到一点动静。” 他望向靳七,叹道:“今天是第三天。” 靳七低声道:“听说,今天的饮食同样没有动。” 唐天霄掌心忽然间冰冷,眼底的火焰喷出,燎向靳七。 “并没有人告诉朕。” 靳七不敢答话。 唐天祺轻声道:“她身边知疼着热的心腹之人已经尽数被皇上调走,便是有打听到些风声的,有卓护卫前车之鉴,谁敢跑来多嘴多舌,触皇上雷霆万钧之怒?” 唐天霄立于案前,如一株被秋风刮过的白桦,纵然挺直依旧,却已枝叶萧索,全无春日里蓬勃盎然的生机。 许久,他忽然将那两截断梳抓住,转身奔出乾元殿。 凌乱匆促的脚步中,他冷冷抛下话来:“若发现你们两个串通她来欺骗朕,朕饶不了她,也饶不了你们!” 唐天祺擦擦额上的汗,轻声嘀咕道:“那么大火气,谁吃饱了撑的跑来惹你?” 他转身想离去时,靳七忙拉他道:“侯爷,现在可不是避嫌的时候!今天这事是你招出来的,你可别想逃。指不定呆会儿还出什么事,若闹得大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五十大杖!” 唐天祺的确打算先行出宫,转过头来再叫人过来打听消息,以免有什么事给当头抓住撒气。 他从小就时常来往于宫中,深知这位堂兄的脾气,平时虽是温和随性,一旦面临大事,那等刚毅果决铁血无情也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 不知什么时候起,关于可浅媚的事,已无一不是大事。他年纪虽轻,到底久在朝中,耳目不少,几番折腾都大致知道些,若要不理时,只怕当日和自己结拜的那个活泼泼的异族少女当真要天人永隔了。 何况…… 当年,为了一己私仇,他曾迁怒于另一个和她面貌相若的女子,让她痛失爱子,险些送命。 多少时日过去,午夜梦回,他依旧觉得极不安心,一直试图在这个和那女子交好的结拜妹妹身上有所弥补…… 他叹口气,向靳七挥挥手道:“走吧走吧!有棍杖敲下来一准儿先敲我身上,砸不着你这老东西!” ------------------------------------------------- 怡清宫。 满地落叶,一院萧索,耀眼的阳光下,老榕淅淅响着,粗大的树干似支撑不住层层笼下的厚重枝叶。 往日洋溢着清脆笑声的屋宇已全然不见了原来的华丽和尊贵。 厚厚的原色木板把精雕细刻的琐窗密密地钉死,不留一丝缝隙。 一名内侍正从仅余的一尺见方的小窗洞里拿出一碗白饭和一碗青菜汤,犹疑地往里面探视着。 另有三四名内侍正围在旁边,着急地问道:“怎么样?看到了吗?” 那内侍愁道:“哪里看得到?黑得跟个棺材一样。” 便有人接着道:“嗯,八成已经死了。要不要报告上去?” “报告什么呀,多一句嘴,说不准少一条命。皇上最近杀气重着呢!” “那怎么办?再有几天,说不准人都臭了……” 几人想着往日那个千娇百媚的淑妃娘娘正死在屋里腐烂发臭,只觉那秋风吹到身上,竟起了一层层的鸡皮疙瘩,生生地打起了哆嗦。 “你们在看什么?” 身后什么传来男子冷沉的喝问。 几人回头,唐天霄一身玄黑金绣团龙常服,正负手立于阶上,目光森冷如刀。 “啪”地一声,内侍手中的白饭和菜汤跌落地间。 内侍们慌忙跪下磕头见礼,眼神里已满是惊惧。 唐天霄瞥过地上的饭菜,问道:“她没吃东西?” 内侍伏在地上对视几眼,料得瞒不过去,只得答道:“奴婢们一日三餐都有准时送入,但淑妃已经三日不曾取食过……” 唐天霄笑道:“朕晓得她为什么不肯取食。她向来刁钻挑食,这样寡淡无味的粗劣饭菜,自然是不肯吃的。” 他弯腰对着那个黑黑的小窗洞,高声道:“可浅媚,你说,朕说得对不对?” 屋里死一般地寂静着,只有嗡嗡的回声不急不缓地在梁宇间旋绕。 “可浅媚!可浅媚!回答朕!可浅媚!” 他继续高喊,脊背上的寒意直冲脑门,连手足都似僵硬了,一层接一层的汗水却迅速**了衣裳。 唐天祺也破例来到了这妃嫔所住的宫室内,围着封得紧紧的外廊走了一圈,便跑到殿内,看着封得严严实实的门扇,扬头就吩咐道:“来人,先把门上的木板拆了!” 内侍应了,见外面的唐天霄未曾提出异议,便各各找出前儿封闭宫门时所用的工具,敲的敲,撬的撬,拉的拉,要把上面厚实的木板拆下。 可那木板钉得极牢固,半天也没能拆卸得开。 唐天祺焦躁,正要亲自上前动手时,唐天霄冲过来,飞快一脚踹在侧面,接着又是一脚。 靳七慌得连去扶他,叫道:“皇上,仔细脚疼!” 他的力道极大,那木板却松动了。 唐天祺过去借力狠狠一扳,终于把那木板拆下,露出给折腾得满是疮痍的门扇。唐天霄再上前使力一踹,那掩着的门扇也便“吱呀”地呻吟一声,给踹飞到了两边。 唐天霄踏了进去。 ------------------------------------------------ 屋里依旧黑黑的,有空气不流通造成的湿腐气息。 唐天祺忙道:“快取几盏灯来!” 一时灯烛点燃送上,那些内侍揣不透唐天霄的心意,也不敢擅自进入,只有唐天祺和靳七各执了一盏灯跟了进去。 屋里给劫掠过一般凌乱,满地俱是散乱的衣被帷幔,倾倒的桌椅,和零落的器物,半点不见曾经的艳冶精致。 “浅媚!” 唐天霄高叫着,把手中的灯盏举得高高的,小心避开脚下的各类障碍物,寻找那个让他恨入骨髓却舍之不能的小女子。 没有人回答。 ================================================= 第174章 几处帷幔因早已换成素色的,并未给撤去,此时有零落于地的,也有依然挂着的,在本就凌乱的地面投下了憧憧暗影。 唐天霄走到床前,抓起胡乱堆着的衾被,猜着会不会看到蜷于其中的小小躯体时,却失望地发现,下方空空如也。 他丢下衾被,手指拂上软枕,似觉出微微的潮意。 许是这屋子给密闭后空气太潮湿的缘故吧? 他茫然地想着,继续往别的角落寻找。 三人手中都举着灯火,在这偌大的屋宇虽然还是嫌昏暗了些,可大致的情形,到底还是能看得到的。 靳七甚至蹲下身,把床榻下方也找了一找。 根本没有可浅媚的踪影。 唐天霄眼神闪烁,已说不出是痛恨还是悲愤。 他转头问向唐天祺:“人呢?” 唐天祺无措地四处打量,讷讷道:“这个……她给关在这里,总不会飞到别处去吧?” 唐天霄的眼睛都红了,怒道:“不会飞吗?未必!这皇宫原就是南楚的皇宫,连太监宫女也不少是南楚时候留下来的,她喜欢的那个信王神通广大着呢,保不准便里应外合把她接了出去!她……她可不是正一心要离开朕么?” 唐天祺叹道:“怎么我就觉得她一心就在皇上身上呢?” 唐天霄将他推得一个趔趄,斥道:“朕不想再听你为她辩解一个字!也别让朕再看到她,否则朕一定亲手把她给勒死!” 唐天祺心中不服,到底不敢和他争辩,低一低头,向后退了两步,便要先行出去,留他自己慢慢研究可浅媚的逃走方法。 这时,他的脚下仿佛给什么绊了下。 垂头看时,不过是不知怎么从时候脱落的一堆素帷而已。 可刚绊住他的感觉,绝对不像是轻软如无物的素帷。 他弯下腰,扯开那凌乱的素帷,将灯盏移近一照,已失声喊道:“三妹!” 唐天霄大惊,急急奔过去看时,素帷之下,悄无声息卧着一人,素色小衣,长发委地,面色灰白,紧紧蜷着躯体一动不动,再看不出是死是活。 “浅……浅媚!” 唐天霄的脸色刷地白了,慢慢蹲下身去,放开灯盏,向她伸出手去,却颤动着指尖许久不敢碰她。 唐天祺却已伸出手,在她额上摸了摸,又一探鼻息,已喊道:“她还活着!皇上,她还活着!” 唐天霄闻言,手指终于搭她的手臂。 肌肤上的温度隔着单薄衣衫燎烫着他,让他慌忙缩了手,又飞快伸出臂膀,将她整个儿抱入怀中。 她烫得可怕,身体也极轻,原本玲珑的身段在短短几日内便似给抽去了所有的精气神,瘦得只剩了干燥的皮肤包裹着硌人的骨骼。 他说不出话来,努力让自己呼出胸口给掐住般透不出的气息。 他终于颤抖着勉强呼出了心头掐住的那口气,却惊恐地发现,她的呼吸细弱得几乎感觉不出来。 她是还活着,可仅限于还有一口气而已。 他抱紧她,猛地冲了出去,嘶哑地喊道:“太医,太医,快传太医!” 怡清宫早就被折腾得没法好好住人,唐天霄将她小心靠在自己怀里,一路奔回乾元殿。 阳光如此炙烈灼人,他的眼睛忍不住那种涨痛和酸涩,有滚烫的热流堪堪欲落。 ------------------------------------------------- 把她放在自己的床榻上,握住那枯干的手指,他哑着嗓子喊道:“太医!太医呢?” 早有腿快的内侍飞奔着去请了,唐天祺也是焦急,一忽儿跑进内殿查看可浅媚情形,一忽儿跑到殿外去张望太医的踪影。 待几名太医急急奔过来,唐天祺已张口斥道:“你们一路上在学蚂蚁爬吗?” 其实不是太医在学蚂蚁爬,是他自己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在团团转。 而殿内守在床榻前的那位,已如煎透了的蚂蚁般闷了头坐着不动弹,连脸色都像被煎过般灰暗。 太医近前,刚要见礼时,唐天霄抬眼看到他们,已是精神振了振,说道:“都免礼,快来给淑妃治病。” 四名太医院里最好的太医忙轮流上前,依次给可浅媚诊过脉,脸色便都有些灰暗了。 唐天霄见他们退到帷幔后低低地商议许久,忍不住斥道:“怎么这么磨蹭?还不开药来?” 太医连忙应了,急急开了药,令人去抓来煎上,又上前禀道:“皇上,淑妃这药,只能先开一剂吃了试试。但淑妃病势已沉,恐未必奏效。” 唐天霄听得这话,立时皱眉道:“未必奏效的药,你们开来做甚?” 太医犹豫片刻,答道:“皇上可记得上回淑妃低烧时微臣曾提过,淑妃脑部另有创伤,若再受伤或受到强烈刺激,可能会形成极凶险的症侯。” 唐天霄记得。那时她把他气得半死,自己也给太后惩罚得半死,久跪的外伤让她发起了低烧。太医当时便曾提醒,若是脑部创伤引起的高烧,会有性命之忧。 他向太医眯起了眼睛,道:“她那伤,不是早就好了吗?何况,这一向只有她伤别人,什么时候别人伤着她了?” 太医明知可浅媚如今病症,绝对和唐天霄一反常态的压制囚禁有关,再不肯自己担下责任,硬着头皮道:“淑妃的情形,很可能与脑部受到了强烈刺激有关。淑妃身体向来不错,开始发作时应该不严重,只是救治不及时,病情拖宕下来,目前连五脏六腑都已在高烧里受损,实在是……很险。这样的高烧若再不退下,顶多……也就一两日的工夫了……” 唐天霄忽然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阖了眼只是双手冰冷。 眼前的一切便渐渐地颠倒旋转,模糊不清。 只有身畔这轻如纸片的女子,忽然间如此真实。 真实却可怕。 仿佛触目所及的一切都在告诉他,她快死了,他将永远失去她。 他不要失去她。 哪怕把她关着,关在密不透风棺木一样的屋宇里,他还是能清晰地意识到,她是他的,就如……他似乎也是她的一样。 虽然他一直在努力摆脱她对他的影响,可这一刻,他不敢想象,若眼前的女子真的成了一张薄薄的纸片,就此碎裂,飞逸,流散,他该去怎样承受那种失去后的痛彻心扉和肝胆俱裂。 他不敢想象,她会因着他的报复和凌虐,就此死去。 他恨她,只是恨她的薄情和背信。所以他关着她,哪怕她在想着别的男子,也不得不恨他恼他怨他。 她必须活生生地感知他对她的爱恨交加,就像他必须感觉到她正活生生地存在于他的世界里。 这一生的苦和痛,他已经承受得够多,绝不想承受更多。 他也承受不起更多。 ------------------------------------------------ 眼见唐天霄神色极差,唐天祺再不敢离去,也只在乾元殿守着,并悄悄吩咐下去,把被唐天霄调到别处的香儿、桃子先传到乾元殿,帮着照顾可浅媚。 毕竟她们两个服侍惯了,可浅媚的生活习惯和喜好爱恶她们再清楚不过。 但真的过来时,又发现她们能做的事极有限。 可浅媚像一枝被折下的栀子花,静静地躺卧着,憔悴着,枯萎着,一点点地流逝着所剩无几的生命力。 不会说,不会笑,不会发怒,不会哭泣,更不会去挑剔她们为她换上的衣物合不合她的眼光,她们喂的米汤是不是太过寡淡无味。 当着唐天霄的面,两名侍女不敢哭出声来,红着眼睛用温水给她擦拭沾了灰尘的脸和手。 擦到她放于床榻内侧的那只手时,桃子忽然叫道:“这……这是什么?” 唐天霄抬眼看时,呼吸已是一窒。 早就发现她那只手紧握成拳,却一直不曾留意到,她的掌心里,竟然捏着什么东西。 他看到了眼熟的月白色的缎料,从蜷曲的掌缘处露出。 “浅……浅媚!” 他低唤一声,伸手去取她掌中的东西。 昏迷之中,她的拳居然还能捏得那么紧,仿佛把最后的神智,最后的力道,都放到了手中的那点东西上了。 唐天霄小心地一点一点抠着,好容易才把那褶皱得不成模样的东西抠出来。 月白色的缎料,精绣了比翼鸟长空双飞,连理枝并枝相依,俱给揉得不成模样。 鸟儿的眼珠黑黑的,却给褶痕划过,仿佛正垂落着长串的泪珠。 是放他们两人发结的那只荷包。 他明明记得,他在发现她的“不忠”后,已在一怒之下,掰断了他保存的那把梳子,也把她保存的荷包取下,撕裂,将那漂亮的发结扯成了一缕缕的乱发…… 此刻,掌中的荷包完整无缺。曾经撕裂的部位已经被小心地缝好,针脚却拙劣得不忍卒睹。 他解开荷包,慢慢取出里面藏着的一小束黑发。 已经不是结得很漂亮的发结了,只是整整齐齐的一束,用缀着玛瑙珠的红丝带扣着,弯作圆圆的两个圈收着。 早已分不清是谁的,只是细细地混作了一处,像谁嘻哈笑着的大张的嘴巴。 唐天霄紧紧握着那束黑黑的发,忽然之间心痛如绞,痛得弯下腰半天直不起身来。 他似看到可浅媚在他大发雷霆后,在人去屋空后,独自一人跪在冷冷的地面上,一缕一缕地把发丝捡起; 他似看到可浅媚一边哭泣着,一边整理着发丝,一根一根地,重新收拾成一束,用抓惯鞭子的手,小心地扣下红丝带; 缝着那荷包时,她也会哭吗?她对女红一窍不通,心灵手巧四个字和她从来沾不上边,更不晓得缝荷包时会给针扎上多少下…… 若她如此待他,若她肯让他知道她心底如此待他,他又怎舍得她受半点儿委屈? 可她偏偏什么也不说。与旁的男子亲.亲热.热,极尽狎.昵,与旁的男子诉尽相思,海誓山盟…… 却向他冷颜以对,一次次划清界线,决然地抗拒着他的靠近…… 太医奉上了煎好的药,不冷不烫,正宜服用。 香儿等人扶起她,努力向她口中喂着;而她只是安静地阖着双眸,纹丝不动地承受苦涩的药汁,然后缓缓地自嘴角溢出。 她根本没有吞咽。或者说,她的病已沉重如斯,失去了吞咽的能力。 唐天霄默默地看着,然后冷冷地盯向一旁侍立的太医。 太医慌张,不断地抹着汗水道:“淑妃病重,或者……或者……先预备下后事,冲上一冲也好……” ============= 第175章 “后事……冲上一冲……” 唐天霄暴怒,忽然便冲过去,一脚将说这话的太医踹倒在地,森然道:“你们都回去预备下后事,给自己冲上一冲,看能不能转过时运来!如果淑妃好不了,你们一个也逃不了!” 四名太医齐齐跪伏于地,再也不敢说一句话。 唐天祺冷眼看着,估量着他们也已尽了力,扬手道:“先滚出去!如果你们想保住自己的脑袋,快去多找几名太医商量商量,看有无救人之策吧!” 等他们离去了,唐天祺走近唐天霄,低声道:“皇上,先别太担心,天无绝人之路……” 唐天霄抬眸,打断他道:“你也出宫帮找些名医商量商量,看有无救人之策吧!朕绝不能让她死!” 唐天祺无奈,再看一眼床上那气色不成气色的结义妹子,怏怏地出宫去了。 总算唐天霄对他还留了几分情面,没说救不活把他脑袋也给砍掉。 不过他深信,唐天霄目前最想砍上两刀的,绝对不是他,或者那些太医。 ------------------------------------------------- 唐天霄慢慢地把那枯干得几乎连美貌都快要尽数失去的女子抱在怀里,从香儿手中接过小匙,从药碗中盛了药,小心地喂她,轻轻地唤她的名字。 “浅媚,吃药了。” 可浅媚不答。褐色的药汁从她唇边滑落,滴向刚换上的洁净小衣上。 唐天霄慌忙用袖子给她擦干,低低地哄她:“浅媚听话,快喝药!等你好了,我以后再不欺负你,行吗?” 可浅媚依然不答,她的呼吸细弱而炙热,憔悴得眼圈发乌;往日粉嫩小巧的唇干裂着,泛着死一般的青白。 唐天霄继续哄她:“你若不高兴,可以欺负欺负我,好不好?” 她的眼睛低垂,眼睫干涩涩的,不见往日的扑簌灵动,更不能睁开眼眸,如春水乍暖,那么地悠悠一转,明若宝镜开阖,璀璨晶亮,勾人魂魄。 她从来争强好胜,即便对着唐天霄,也不曾遮掩自己的本性,找尽机会想压他一头。 她该很乐意欺负他;他却后悔,已经包容她那么久,为什么不继续包容她一辈子? 可前提是,请让他知道,她的心里有他,并且满满全是他。 唐天霄哽咽,啜了一小口苦涩难言的药汁,亲上她的唇,小心地哺喂她。 她的舌尖出奇的僵硬,而且凉凉的,不复往日的柔软。 他揽紧她,如往日那般亲.昵地舔舐追逐,慢慢用自己的温热和柔软去唤醒她昏沉的记忆。 而药汁的苦涩,顷刻间四处流溢,无处不苦,无时不苦。 他忍不住便呜咽出声,有滚热的泪珠滴滴洒落,落于她瘦削苍白的面颊。 这时,他忽然感觉出了微微的振动,忙放开她细看时,只见她喉嗓间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她在吞咽! 他又惊又喜,忙喊道:“药,快,快拿药来!” 香儿慌忙奉上。 他也不用小匙了,自己端了碗喝一口,转头吐哺给可浅媚。 只在这时,他感觉得出,她没有死,也许……也不会死。 她只是睡着了,以一贯的任性和无礼,懒得去理他。 可若他缠得紧了,总是用自己的方式去亲.昵她,逗.引她,她便也会懒懒地回应他。 也许有意识,也许无意识。 总之,她极缓慢地吞咽着他喂的药。 半碗药下去,唐天霄心头的酸苦愈不可忍,终于忍耐不住,把她抱紧在怀里,竟孩子似地大哭起来。 香儿、桃子深感自己有必要避开。 唐天霄平素里性情虽好,可最近乖僻得很,保不准便因为她们看到了他的失态而心生不悦。 可她们正要离去时,桃子向可浅媚瞥了一眼,忽然指着她惊叫起来。 可浅媚干涩的睫不知什么时候湿了。 一滴两滴的泪珠,缓缓地顺着眼角滚落。 她的唇微微地开阖,一下两下,根本没能发出声音。 可仅从那口形,她们立刻辨认出,她在唤着一个人的名字。 天霄,天霄…… ------------------------------------------------- 吃了药,可浅媚的高烧至傍晚时略略下去了些,但到夜间却又高了上来,整个人烧得像个小火炉似的。 太医院已乱成了一团,研究了半天,依然只敢开了退烧为主的药来,却都道这样烧下去,能不能捱到天亮都难说。 庄碧岚闻知,也是着急,可惜他的身份尴尬,连南雅意都给扣在宫中一时不得相见,更不敢前来探望这位结义的妹妹了。 不过交州却有位以针灸闻名的大夫正在他府上,遂悄悄荐给了唐天祺。 唐天祺已听得可浅媚病情极险,也是病急乱投医,也不管皇室与交王矛盾重重,当即领了那人进宫,只说是自己找来的民间大夫,给可浅媚施了一套针灸术,一时却也看不出什么效用来。 唐天霄并不发怒,沉默地守在可浅媚身畔,平静得出奇。 这种平静却连唐天祺看着都觉害怕,担心他一怒之下,不但砍了太医的头,顺带连庄碧岚荐来的大夫也砍了,急忙带了那大夫出宫,连夜送出京城去了。 香儿、桃子等人一刻不住地为她用湿冷的帕子敷额或擦拭身体,期待能降下些体温来。 可她额上温度虽下去些,身体却依然冒着火一般滚烫,谁也不知道她在这样的烧灼里还能坚持多久。 一时唐天霄立起身,解了衣衫,换了件极单薄的中衣。 随侍的宫人只当他要睡,谁知他竟开了门,径自走了出去,步下丹墀,久久伫立于殿外空庭中。 此时已近中秋,白天尚可,夜间却着实得冷了,穿夹的走在外面都会觉出阵阵寒意直砭肌肤。 乾元殿建得宏伟,前方便是极是空阔,前方只设有日晷、嘉量、石鹤、石龟等物,连挡风的影壁都没有,更比别处冷上几分。眼见唐天霄这般单薄立于外面,宫人俱是惊讶。 靳七搭了件披风,过去道:“皇上,外面风大,凉。” 唐天霄点头道:“那你回殿内去吧!小心守着淑妃。” 靳七愕然。 站了半晌,唐天霄却也便回房去,卧到床上,搂了可浅媚火赤的躯体,让她紧紧靠着自己的肌.肤,许久才放开,却又起床走出殿去了。 如是数回,众人总算看明白他在做什么了,已是一身大汗。 他分明是有心到外面去把自己冻得周身冰凉,再用自己躯体的凉意熨上可浅媚肌.肤,以冀能降下她的体温来。 靳七不敢劝阻,只令人快快煮了驱寒固本的汤药来奉上,希望不至于没救下淑妃娘娘,却搭上了大周皇帝。 ------------------------------------------------- 不知是全力的诊治发生了作用,还是唐天霄的那份诚意感动了上天,可浅媚快天亮时终于开始退烧,而不是走向死亡。 太医见状,无不松了口气,诊脉后回禀道:“只要能退下烧来,多半便能保住了!” 众人闻言,便都略略松了口气;唐天霄撑着额坐于床榻边,黯淡的面庞虽是一脸疲倦,眼眸已是清荧。 至于他们话中之意,是指保住可浅媚的小命,还是保住他们自己的脑袋,一时已没人去理会了。 唐天霄只顾着救人,几乎不眠不休,那厢宣太后尽数闻知,尤其听说不顾自己乃是万金龙体,不惜以身取冷救护可浅媚时,又是惊恼,又是心疼,一早便亲身赶到乾元殿来,催逼着赶快用膳休息,又把靳七等从人叫来斥责道:“皇帝年轻,不知保重,你们这群人又是干什么吃的?若是皇上因此病了,别说你们,就是屋里躺着的那位,哀家一样拿根绳子勒死了干净!” 屋里躺着的那位,自然是指可浅媚。 唐天霄见母亲动怒,再不敢倔强,匆匆吃了点东西,另觅卧房卧下。 宣太后眼见他闭门去睡,这才回了德寿宫去,却留下了海姑姑照应着,不许他再糟蹋自己。 海姑姑倒是尽责,便一直守于唐天霄休息的那间卧房门前。眼看午时已过,正思量着要不要预备下午膳送他房里,让他吃点东西再睡时,却见有人送了膳食往那边正殿的卧房,看那用具,却是帝王专用的。 她忙走过去看时,唐天霄却披衣坐在床榻上,正从侍女手中接了一碗羹汤喝着。 见海姑姑进来,唐天霄一边招呼人搬来椅子让座,一边笑道:“本来在那边睡着,只不习惯,因而还到这里来了。这会儿刚睡醒,便传了午膳过来。姑姑不如过来一起用点午膳吧!” 海姑姑明知他不知是爬窗还是从自己身后偷偷跑了出来,心下气恼,但见他笑脸相迎,便也发作不出来。 眼见他精神似好了许多,说不准还真的过来抱着那昏迷的爱妃睡了一觉;那些宫女又恭恭敬敬跑来请她用膳,却是把唐天霄的午膳分了一半出来,在庑殿里另置了一桌,只得谏几句要他保重的话,先行退出去了。 临走时,她看了一眼卧在唐天霄内侧的可浅媚,只觉那气色还是苍白得可怕,枯瘦而憔悴,几乎找不出往日那种巧笑倩兮的风姿,心中极是纳闷,再不知唐天霄看上她哪一点了,这时候还当成宝贝一样捧在掌心。 ------------------------------------------------- 可浅媚在第二天上午方才苏醒过来。 眼前明亮得出奇,模糊了黑屋子里暗无天日的惨淡记忆。 但她还似呆在黑屋子那般失魂落魄,因清减而格外大的眼睛无力地四处转动,彷徨如不小心走入绝地的小鹿。 这时,她飘忽的目光抓到了唐天霄的身影,忽然间便凝结住。 他正扶着窗棂,出神地往殿外眺望着。 秋日里过于明灿的阳光从大敞的窗户投下,他长身玉立,英姿神秀,浅黄色的家常袍子仿佛发着光。 他的五官很清秀,从正面看时颇是温润柔和,但侧面时线条又偏于刚强坚毅。 但此刻,他的侧脸看着也是柔和的,静默地洒着白玉般流丽澄澈的辉芒。 感应到那边微茫的目光,他转过了头,望向可浅媚。 似在顷刻间,那不可逼视的阳光尽数倾到了眼底。 可浅媚的眼睛便睁不开,泪水直直的落了下来。 唐天霄慢慢地走过去,一步一步地,离她近了。 第176章 他坐到了床沿,扶起趴在衾被上泪水涟涟的心上人,让她依到自己的怀中,珍宝般小心地拥住。 他的体息很熟稔,不仅是存在于多少时日的记忆中,更存在于此刻真真切切的现实中。 这是他的宫殿,他的床榻,她盖的衾被上也满是他的气息,连她自己的衣物发肤,亦是无处不在的他的气息。 她的五指纤细而无力,软软攀吊于他的后背,那样呜咽着喑哑说道:“我又做梦了吗?” 唐天霄道:“没事,做梦吧。我陪你一起做。” 可浅媚便不做声,攀在他后背的手慢慢地滑下,绝望般垂落。 她压着嗓子,只是惨痛般凝噎,泪水止也止不住地飞快倾下,片刻便将唐天霄的胸前衣襟淋湿了一大片。 因这些日子身心几番煎熬,她的身体清瘦而孱弱,又许久不曾好好吃东西,让人忍不住疑心,她是不是要把躯体里最后的一点水分都从眼眶中流溢出来。 唐天霄焦急,小心地为她拭泪,低声道:“别哭了,都是我的错,还不成么?我不该不体谅你,我不该逼你,我不该端着帝王的架子关押你,欺负你……都是我的错……” 可浅媚哭了片刻,体力已然耗尽,无力地靠了他的胸前,半睁的眼眸极是黯淡,茫然地直视前方。 唐天霄便从袖中取出一把梳子,放到她眼前,“你看!” 可浅媚凝了凝神,才看清眼前之物。 竟是被他折断了的那把梳子。 此刻却已完整无缺,流云花纹依旧简洁流畅,半圆的梳脊依旧是原先抚摩出的光亮色泽,连每一处的原木纹理都是原来的模样。 唐天霄道:“从来有句老话,说是断弦难续。但只是难续而已,并不是续不了。天下就有一种胶,叫鸾胶,可以重续断弦,翻旧如新。” 他垂下眼眸,柔和地望向她,轻声道:“我去觅来这鸾胶,不为续什么断弦,只为弥补我的过失。我不该一早便折了它。这梳子该由你来折才对。我比你大七岁,身体也未必有你好,等我们老了,多半我会走在你前面。那时候,你来折一梳子,一半置于我棺木内,还有一半留着,等你入棺与我合葬时放进去。你这样说可好?” 可浅媚把那梳子握在手中,仔细查看着修补的痕迹。 真的只是很淡很淡的细纹,若不细看,再也不能察觉。 “好不好?” 唐天霄亲.吻着她的额,诱哄般轻轻地问。 可浅媚抬头,干裂的唇动了动,终于细细哑哑地说出了苏醒后的第二句话:“不好。” 唐天霄只听她开了口,便觉欢喜,柔声道:“为什么不好呢?要么,你自己说,该怎样才好。我总会依着你,再不会让你不快活。” 可浅媚道:“我不喜欢你比我先死,还是我先死得好。这样我不用伤心,你再伤心我横竖闭了眼睛看不到,也便不关我事了。” 唐天霄便后悔不该提什么死不死的,忙岔开话头道:“你饿了么?可晓得自己睡了多久?真怕你就这么醒不过来。” “饿。” 可浅媚目注着他,眸光幽幽深深,杳然如井。 唐天霄微觉诧异,正要唤侍女拿膳食过来时,可浅媚却搬过他的脖子来,干干的唇便亲了上去。 她的饿,是指这个? 唐天霄头皮发麻,搂着她不盈一握的腰肢,又觉瘦得可怜,似稍一用力,便能轻轻折断。 他越发地疼惜,小心捧了她的后脑勺,与她轻轻拥.吻。 她的唇舌间俱是药汁的苦涩,嘴唇也不复往日的柔润,却还要逞强,勉力和他追逐缠.绵。 唐天霄觉出那满口蔓延的苦涩,却也觉出了她渐渐恢复的生机和活力,大是欣慰,却极怕她用力猛了,又落下什么病痛来。 好在可浅媚体力不济,不过纠.缠片刻,便气喘咻.咻地和他分开,软绵绵地落于他腕间,鼻尖已累出细细的汗珠。 唐天霄紧拥着她,亲昵地在她耳边轻.吻着,低低地说道:“浅媚,你要信我,我会待你好,等你到了八十岁,还在我跟前淘气,我还是会待你好。” 可浅媚闭着眼眸,疲惫地答道:“我信你。” 唐天霄又道:“我们多生几个儿女罢!第一个儿子叫峰儿,第一个女儿叫湖儿……” “峰儿,湖儿……” 可浅媚身体忽然颤抖起来,失神地望向窗外明亮却缈杳的阳光,哽咽着回答,“好,我们生一堆的儿女。第一个儿子叫峰儿,第一个女儿叫湖儿……” ------------------------------------------------ 可浅媚的病,来得快,去得也快。等完全退了烧,除了大病后的体虚力弱,再无其他不妥。 太医额手称庆之余,生怕她体力不济时再生出什么毛病来,又开了许多大补的药来调理,连日常膳食也建议用上了固本培元的药膳。 药膳远不如寻常膳食美味,唐天霄开始担心可浅媚会抗拒,谁知她每日很配合地喝药吃药膳,一句废话也没多说。 两人都没有再提起让他们心生罅隙乃至最后走上决裂的卡那提或信王李明瑗。 唐天霄未必真能做到毫不介怀,但相对于差点彻底失去可浅媚的惨痛,这些似乎都可以暂不计较,至少不去和可浅媚计较。 何况卡那提已被他亲手诛杀,看那模样虽对可浅媚一往情深,但可浅媚对他则未必有多少的深情厚意,那般别别扭扭,也未必就真的有染。 ——若可浅媚真的有心从他,来到中原前还能保住完.璧之身? 至于信王李明瑗,从他明里诉相思表不舍,暗地却把可浅媚所有情书都归还给她的举措看,根本就对她无意,连所谓的白首之约,多半也只是随口说说欺骗这个傻丫头罢了。 想想可浅媚也可怜,为着这个最初爱上的男子付出着青春和感情,差点搭上自己的一辈子,只不过被他当作一颗有价值的棋子罢了。 但可浅媚后来应该也想明白了吧? 即便荆山上的舍命相救只能证明她很在意他,后来她恼他对她的同伴痛下杀手,烧毁他随手涂鸦的字纸,却同样把密密收藏很久的李明瑗诗文字画付之一炬。 至于他怎样哄得可浅媚离开他,甚至哄得她面对卡那提的禄.山之爪都不晓得拒绝,他想不明白,也不想去追究。 也许,如唐天祺所打的譬喻,可浅媚就如安平长公主一样,只是在两种感情间挣扎不定。 可浅媚的确曾说,是李明瑗救了她,并养育她成人。 她欠他的情,也许还对他有些余情,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应该比不上唐天霄吧? 毕竟,病得昏沉时,她含泪唤着的,是天霄,而不是明瑗或七叔。 唐天霄见海姑姑还每日跑到乾元殿“照应”他,两天后把可浅媚搬回了怡清宫,但他自己除了处理政务,其他时间也呆在怡清宫了。 自然怡清宫也早早打扫出来,甚至收拾得比原来更加华丽精致。 各种陈设器物重新搬回不说,红丝毯也换作了极软的牡丹团花红线毯,更加鲜艳奢华。 至于屋中的帐幔帷幄,唐天霄并不讨厌素色,却讨厌素色给他带来的不祥和惶恐,因此选择了比天水碧略深些的浅碧,俱绣了极精致的折枝花卉。 可浅媚捻着给收拾得漂漂亮亮重新挂回到她腰际的荷包,并没有提出异议,也没有再去抄什么经文让唐天霄堵心。但几番磨挫加上突如其来的一场重病后,她显然沉默了许多。 一个人的时候,她常常走到红叶亭里,对着前方的莲池出神。 此时荷花早已凋尽,连荷叶也开始萎黄凋零,唐天霄实在不知道这满池萧瑟有什么好看的,若劝她时,她却冲他嫣然一笑,说道:“你不陪着我,我自然要出来散散心。” 于是,又成了唐天霄的错了。 唐天霄乖乖认错,自此在怡清宫呆着的时候更长了。 而宫中其他妃嫔,别说沈皇后、谢德妃等人,就是刚得宠的梅婕妤,也休想再得君王回顾一眼了。 ------------------------------------------------- 转眼便是中秋。 宣太后在德寿宫设下了家宴,却只是唐天霄带了二品以上的后妃和皇子皇女们参加。 众妃嫔晓得必会见到皇上,自是个个费心,打扮得花枝招展。 原先晓得唐天霄钟爱的那位宁淑妃喜清素衣裳,是个品味高雅有才有貌的名门闺秀,众人也跟着吟诗弹琴,素衣翩翩;但如今这位盛宠的可淑妃却百无禁忌,刚来时一身花花绿绿的异族服装不说,连头发都松散散不成个模样,居然还受宠了;不但受宠,而且宠得无法无天。好容易盼到她倒霉了,似乎没倒霉几天,不过发了两天烧,皇帝便主动凑了上去示爱和好,就差点没把整个大周江山送到她手里玩耍了。 妒嫉也罢,羡慕也罢,这位可淑妃的肆意妄为,一般人却是学不来的,便只能各出心裁,打扮得格外精致夺目,然后便眼睁睁等着看可浅媚会是怎生模样过来赴宴。 但等可浅媚过来时,她们唯剩郁闷二字了。 可浅媚人甚是清瘦,脸色也有些苍白,不像以往那般俊俏明艳,笑容也是浅浅的,穿着翠色罗裙,如同初夏的清晨刚刚盛绽于雾气中的栀子花,另有一番明洁动人。 可即便她素布朝天,荆钗布裙,也会引来万众侧目。 她身畔的风清神俊雍容贵气的唐天霄,是她最华丽无双的点缀。 沈皇后依然是母仪天下的皇后,李彦宏被唐天霄一百大杖活活打死后,她也病了,她也清瘦了,她也苍白了。 可唐天霄受了众人的礼,便扶着可浅媚坐到自己身畔,微笑着和众人点头示意,并没有多看她一眼。 其中的玄机,或者危机,别说沈皇后,就是旁的人都能感觉得出来了。 ------------------------------------------------- 晚间,唐天霄卧在榻上,玩着可浅媚的黑发,不经意般说道:“你带来的那些北赫武士已经回去了,顺道把小娜和暖暖也带回去了。” 这里是京城,天子脚下,几个北赫人,就是身手再高,没得到唐天霄的默许,怎么也不可能轻易脱身而去,更别说从眼线密布的百花楼带走两个女人了。 可浅媚幽邃的目光从他面庞滑过,忽哧地笑道:“送他们回去过中秋吗?北赫并没有这个节日。” 唐天霄亲上她的面颊,微笑道:“让你安心过个中秋,别睡在我的身畔,还在抱怨我不通情理。” 可浅媚窝在他的怀里,闷闷道:“你一向通情达理,待我也好,是我自己的事儿太多了。” ================================================= 第177章 唐天霄柔声道:“你的事儿,便是我的事儿。我总不叫你为难便是。便是信王李明瑗……” 他顿了顿,看着怀中女子微微一僵的躯.体,感觉她忽然间屏住的呼吸,眸光沉了沉,却微笑道:“他既与你有恩,我也便不和他计较。只要他不再来招惹朕,朕也由他去了。” 可浅媚的眼睫便有些潮湿。 她仰一仰脖,衔住唐天霄的唇,绵绵地吻了上去。始则如细雨绵绵,渐渐风云迭起,纠缠缭绕之际气息越来越紊.乱,几欲将他整个吞噬,可娇.柔的身.躯迎上前的姿态,又像是在努力奉上她自己,由他将她吞.噬。 这些日子她尚孱弱,唐天霄总不敢碰她,此时见她又恢复往日的活跃多情,早已心绪澎湃,情.潮涌动。 他揭开她的衣裳,含笑吮一吮那脖颈间诱人的玛瑙珠般的胎痣,再缓缓移下,只在那胸前玲珑的曲.线间游移。 她的喘息转浓,身躯只是向他偎颤过去,细嫩洁白的双腿却不安地蹭动,如玉的脚趾绷得紧紧的,像一对小小的弯月。 外面门外有人禀道:“皇上,皇后娘娘宫中来人,请皇上过去叙话。” 今日是中秋,不论哪朝哪代,独这日和除夕,皇帝是必须中宫度过的。 毕竟只有皇后才是唯一的嫡妻,即便平时形如陌路,这两日也得给予皇后治理后宫所必须的尊严和颜面,也可让天下知晓当今帝后和睦,家国两旺。 唐天霄不会不知道这规矩,却侧头答道:“就说朕睡下了,改日罢!” 那厢应了,便再无声息。 可浅媚低低地喘着,说道:“皇上,今天还是去陪皇后吧!别给人说我妖.媚惑主,乱了纲纪。” 唐天霄不答,早已将她小衣褪尽,愈发热烈地与她拥吻,手指却不安分,只在她禁受不住的部位轻撩慢拨。 可浅媚身体剧颤,连他的亲吻都无法回应,痉.挛着叫出声来,小巧的鼻翼尽是细细的汗珠,原本苍白的面庞已是一片湿润的潮红。 唐天霄在她耳边轻声道:“你说说,我要不要去陪皇后?” 可浅媚紧攀住他,身体很诚实地向他凑了过去,颤声道:“还是不要了罢!我就喜欢妖.媚惑主,乱你大周纲纪。” 唐天霄险些笑出声来,只觉自己也已绷得受不住,忙趁势将她拢向自己,深深地埋.入。 如此契合,如此完美,如此天衣无缝。 他们听到了彼此松懈般的满足呼吸,却迅捷被另一种迫不及待所取代。 于是,只余任.性的放.纵。 不可遏制的情.欲奔涌间,可浅媚痛.快的呻.吟渐渐被冲击得破碎,化作攀到顶端无法承受般的啜泣。 她啜泣着,在彼此交.缠的气息里碎了般点点滴滴溢出:“天霄,我……喜欢你,喜欢……喜欢极了。我很想和你在一起……很想……很想……和你……生一个峰儿,再生一个湖儿……” ------------------------------------------------ 唐天霄对沈皇后的冷落本就似在昭示着什么,但只怕连沈皇后也没料到,昭示之后的行动,会如此迅速。 李彦宏死后,对熹庆宫内外开销的清察尚未有结果,便有小内侍收拾李彦宏的屋子时忽然发现了可疑之物,悄悄交给管事的公公拿到太医院查验时,竟是数种来自北赫的毒药和媚药。 随即又有太医密告,其中一种毒药,正和让宇文贵妃致死的毒药药性完全一致。 可浅媚来自北赫,因此最初发现宇文贵妃所中之毒来自北赫时,知道内情的相关人等都在猜测是不是可浅媚下的毒手。后来此事被唐天霄硬生生压了下去,宣布宇文贵妃是因病而亡,人人都认定唐天霄在维护自己宠妃。 但此时看来一切再清楚不过。 分明就是沈皇后妒嫉宇文贵妃得宠,将其毒死并嫁祸来自北赫的可浅媚,所谓一石二鸟之计,一下子除了两个眼中之钉。 只是谁也没料到唐天霄会如此强硬地护下可浅媚,而跺跺脚山河摇动的定北王宇文耳闻爱女之死,居然没有深加追究,也是一件奇事。 沈皇后及沈家党羽常在外宣扬可浅媚狐媚惑主,说其为“妖妃”,似也可认定,那媚.药也是预备了嫁祸给她的。若是证据确凿,便是唐天霄一心维护,宣太后也断断不会饶她。 可惜可浅媚并不把沈皇后放在眼里,大闹熹庆宫后跟她再无交集,身畔侍奉的人又多是唐天霄特地挑选的可靠之人,沈皇后就是要嫁祸,也无从下手…… 其中的真相到底怎样的,唐天霄自己当然是一清二楚。 但到了此时,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当证据摊开时,众人的眼里看到了什么,心里自以为是地猜到了什么,而唐天霄的态度又暗示了什么…… 嘉和十五年八月十六,太医院关于宇文贵妃中毒身死的密奏被唐天霄当廷掷下,要求大理寺、刑部会同宫中主事立刻彻查此事。 刑部尚书刑跃文自血燕案后,因可浅媚那子乌虚有的“落胎”之事,被远远调离了京城。 后来的吴尚书之前却参与过宇文贵妃死因的调查,此时上前启奏,说是当时宇文贵妃的贴身侍女曾在事后提及,宇文贵妃生前就担心相嫉相害,曾说过如不幸暴亡必是沈氏下手云云。只是贵妃薨逝,她们口说无凭,沈皇后又颇有贤名,不便回禀。又道贵妃落葬后,刑部、大理寺继续调查此事,发现自可浅媚进宫后,沈府曾数次派出得力人选前往北赫,原因不明。 沈度及其心腹大臣立时喊冤,直指有人心怀不轨,嫁祸中宫,欲置沈家于不忠不义之境地。 唐天霄一反常态,竟怒斥沈度治家不严,倚仗太后宠爱,视宫规如无物,更有沈夫人进出禁宫随便如自家后院,方才惹人疑心。 沈皇后连番着惊受气,病卧宫中。 两日后,却又有熹庆宫小内侍出首,说出旧年沈皇后因一时之气杖杀或鞭死三名侍女并一名小内侍,还曾买通太医事先知晓了一位当时受宠的傅美人怀孕,悄悄将其毒杀…… 唐天霄大怒,令人将沈皇后遣送冷宫,同时查抄熹庆宫,除了大量求子之药,却又查抄出了乌头、附子、红花等落胎之药,立时让人与宇文贵妃当日落胎所食血燕联系起来。 沈夫人闻知,连忙求见堂姐宣太后,宣太后召入,虽是温言安慰,却叹道:“我瞧着那孩子向来聪明,怎么就做出这等糊涂事来?且让我和皇儿说说,总不致太为难她。” 她的话听来颇有怜惜之意,可分明也认定了沈皇后的确做了那许多横行不法之事。 谋害龙嗣,毒杀贵妃,嫁祸淑妃,以及害死傅美人和那些宫人,哪桩哪件不是致命的滔天大罪?又岂会轻而易举的一句“不致太为难她”便能轻轻揭过的? 沈夫人回去和沈度及身边的谋士商议一夜,更觉不妥,第二日再要进宫求见时,宣太后已托病不见。 八月十九,大凶,诸事不宜。 有御史台九位大臣参沈度卖官鬻爵、营私舞弊、结交朋党等十一项大罪,唐天霄下旨严查。 刑部前去缉拿沈度,有大量沈家兵丁围住,虽不敢明着冲突,却将沈家前后门都堵得死死的,不容刑部将人带走;同时,有消息传出,沈家公子沈朝旭悄悄潜出了瑞都城,正与领兵的沈家诸部将会合,恐有异动。 唐天霄闻讯,派出禁卫军围了沈府,把沈家兵丁抓的抓,关的关,为首的几个更是毫不手软地痛下杀手,很快将沈度拿回刑部,却已更加了一道抗旨不遵、大逆不道的罪名。 而和沈度走得近的大臣,早在迅雷不及掩耳的行动时失去自由,或被囚入牢中,或被监视于家中。 有几个劳苦功高一时动不得的,因着君恩浩荡,早早就被唐天霄调开,外放到远处当油水丰足的地方官。 京城路遥,等他们听闻此事,多半已是一两个月后,再有所动作时,早就独木不成林,只能乖乖做着唐天霄的忠诚臣子。 八月廿一,三司会审沈度一案,出首或指证其罪名的故交好友、门下子弟足有二十二人之多,而沈度拒不承认。 八月廿三,谢德妃之兄、骠骑将军谢翌潜回京城,向唐天霄秘报,沈朝旭正打听着京中情形,一旦他真的对沈度不利,便会带着手中控制的十余万久经沙场的精兵陈于瑞都城下,预备兵谏以清君侧,诛妖妃,还沈大将军和沈皇后清白。 八月廿四,唐天霄下旨,沈度意图谋反,证据确凿,念其曾有功社稷,留其全尸,于狱中赐剑自尽。 是夜,大将军沈度所部十万兵马从几处营寨秘密拔营,在距离京师三十里处会合,正准备开往瑞都城下时,伏兵从天而降。 其中一路兵马由唐天祺率领,带着唐天霄的圣旨,宣告沈度父子谋反,罪当诛连九族,受蒙蔽以及胁从起兵者,如能迷途知返,重新投效朝廷,可既往不咎。 这些兵马跟随沈度已久,尤其那些将领,大多是沈度一手培养提拔上来的,虽知起兵不妥,多少还念着沈度的恩情,眼见着沈家公子亲自领兵救父,一时迟疑不决。 这时另一路兵马打出旗号来,竟是本来应该在北疆镇守的定北王宇文启的兵马! 若说军中威望,沈度当然极具盛名,但和定北王宇文启这样的两朝老将又不能相提并论了。 沈家这些兵马有勇气跟禁卫军以及唐天祺这样年轻的皇家将领一战,但加上身经百战的名将宇文启,便只余“胆寒”二字了。 势如破竹,便是意料中事。 降的降,死的死,逃的逃。 一场惊天动地的战役,未至天亮便已尘埃落定,同时也宣告了暄赫多少年的沈氏一族已在一夜间风流云散。 ------------------------------------------------- 这场战役,唐天霄并没有亲自披挂出兵,但所有的战局显然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他还是通宿未眠,倚坐于乾元殿的东暖阁一边听外面飞马传入的军情报告,一边教可浅媚下棋。 可浅媚原先学过,却未用过心,棋艺极是平平,唐天霄很耐心地教了她一些技巧。 不过棋艺一道,一靠天份,二靠熟能生巧,哪能一僦而就? 两人下了几局,尽管唐天霄一让再让,可浅媚还是下得灰头土脸,渐渐把嘴巴撅了起来。 唐天霄恐她不高兴,故意地连连失子,败了两局,这才见她露出笑容,也是心下欢喜。 ================================================= 第178章 此时天色已明,那边报来最新消息,却是沈氏兵马大败,沈朝旭在奔逃间被宇文启部将斩于马下。另有部分兵马逃逸,唐天祺正率人追击,应已不足为患。 唐天霄轻笑,重新摆起棋子,道:“浅媚,来,再下一局?” 可浅媚打了个呵欠,道:“不下了吧?你不困?” 何况,胜与负,成与败,早就在他掌握之中,她聪明如斯,又怎会看不出来? 唐天霄这才觉出这一整夜已在他对着美人闲掷棋子时悄然打发过去,想着可浅媚身体虽然复原,到底还清瘦得可怜,忙道:“你先回怡清宫去睡吧,若懒得走了,直接睡这边也使得。我呆会便要上朝了,今天还不知会忙到什么时候,大约没法陪你了!” 可浅媚嫣然一笑,说道:“谁要你陪了?我回去睡一觉,然后练鞭法去。” 她向外面阴沉沉的天空瞥了一眼,叹道:“不过,以后我的鞭子,只怕也没有用武之地了!” 唐天霄不答,只是微微地一笑,端过茶来慢慢地啜着。 人情似纸张张薄,世事如棋局局新。 当年他那位千宠万爱极尽尊荣的沈皇后,不过是他有心利用的一枚棋子而已。 如今,可以弃子了。 别说她是唐天霄真心相待的女子,就是宫里的一只猫,一条狗,那位曾经赫赫扬扬的沈皇后也已伤不了。 可浅媚轻叹,却勾了他的脖颈过来,渐渐有了光泽的柔软唇瓣靠过去,在唐天霄唇上轻轻一吻。 唐天霄刚要将她捉了亲.昵时,她已吐吐舌头缩回头去,笑道:“我不分你的心,忙你的去罢!” 唐天霄怅然若失,叹道:“什么时候也学得这么贤惠了?” 可浅媚已娉娉婷婷走到门前,闻言回眸一笑,道:“这叫知趣。我不想再给你关黑屋子,也不想再给太后罚跪碎瓷片。” 唐天霄无奈道:“得了,看来是准备记恨一辈子了!” 这时可浅媚已经走了出去。 唐天霄正猜着她应该没有听到这句话时,偏又见她从门棂边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答了他一句:“我没打算记恨一辈子,可打算记上一辈子了!再欺负我,我把你扔莲池里喂鱼去!” “你这丫头……” 唐天霄苦笑,可惜那丫头没再理会他,恐吓完了就一溜烟跑了,很快出现在殿外的白石台基上,靛青的裙摆如美丽的蝶翼在空中翩飘着,转瞬跑得没了踪影。 她既与唐天霄和好,因着自己身份的确尴尬,愈发避嫌得厉害,如果他不叫她,她根本不会踏入乾元殿一步。 唐天霄也早就料着,心头多少有点失落;但转而一想,若她真的留在乾元殿,看着自己发号施令安排大周朝政大事,他真的能十分放心吗? 有些事,发生了到底是发生了。 就像续好的梳子看着虽是完整如初,可到底出现了细细的裂痕,需要小心维护,才不致再次断裂。 好在,他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漫漫人生路会一起度过,有的是时间去消弥曾经的裂痕。 ------------------------------------------------ 八月廿五,朝中再次翻天覆地。 沈度父子谋反罪名坐实,沈朝旭于战场被杀,沈度也立刻在狱中被灌下毒药。 据说死前曾大呼冤枉,有“狡兔死、走狗烹”之类话语传出,却被几口毒酒灌得把剩余的话语全给活生生呛了回去,并且再也没有机会说出。 纵然沈家势力曾经那等盘根错节看似牢不可破,等沈度一死,有唐天霄铁血帝王雷厉风行的手段,有唐天祺、杜得盛等一众实力重臣全力支持,如今又有宇文启提了重兵在瑞都城外镇守,再无一人能有还击之力。 于是,曾手握重权、一呼百诺的大周沈家,一家大小连同婢奴僮仆尽数系狱;连和沈家走得近的亲友,还有那些依傍着沈度和沈皇后把官儿越做越大的文臣武将,或羁押,或革职,或流配。唯有早早出首明确站到沈度对立面的,方可暂保无恙。 八月三十,因沈皇后善妒无子、屡次谋害宫中有孕妃嫔,唐天霄下诏废后。 早朝宣布之时,朝中竟无一人提出异议。 此时,原隶属于沈家的兵马或战死,或投诚,或遣散,只有沈度的堂弟沈超领着水军驻扎于江畔,并未参与攻往瑞都的战斗,此时见势不妙,汇合了逃过来的沈家残部,急急遁向北方。但以他那数千兵马,断断不是朝廷的对手,早晚必被剿尽。 等城内外大致平定,宇文启将兵马安置停当,才入朝来觐见宣太后和唐天霄。 此时京城初定,人心忐忑,唐天霄倚仗之处正多,断不会对他失了礼数;而他虽手提精兵,此地到底不是他经营多年的北疆,他也不会有所异动。 因此隔了两年多君臣再次相见,他们倒也相处款洽,反而没有当日北疆突然相见时彼此猜忌时的暗流潜涌。 而那个让他们加深猜忌却又放下猜忌彼此合作的女子,却已永远离开了他们。 唐天霄领着宇文启踏入明漪宫时,宇文启想着他骄傲倔强一意孤行的女儿,唐天霄想着他飞蛾扑火九死不悔的爱妃,无须作伪,已是两下潸然,魂黯神伤。 于是唐天霄不免对他愈加礼敬,而宇文启也明里暗里表示,自己年事已高,且后继无人,愿效忠大周,死而后已。 见往日沉溺酒色倦于朝政的嘉和帝手段如此高明,朝中上下无不敬惧。 原来议论过皇帝怎样庸碌无能的迂腐大臣,此时已捏着把冷汗,暗自庆幸脑袋居然还能牢牢地长在自己脖子上。 ------------------------------------------------- 唐天霄每日甚是忙碌,但每晚都会照例去怡清宫伴着可浅媚说笑,兴致高起来,还亲自弹琴,让可浅媚跳上几支舞来欣赏一番。 一切都顺着他的心意往前走着,他的心情很不错,看着心爱的小美人明眸善睐巧笑倩兮,自是更高兴。 这日看她舞了几支,忽然便想起来,问道:“那一回你跟我讲,清妩教过你一支什么曲子,不如也舞来看看吧!” 可浅媚疑惑道:“什么曲子?当日我在花琉无聊,跟她学过不少新鲜花样的中原曲子呢!” 唐天霄道:“就是你在大理寺的大牢里说过的,讲越人派西子到吴国用美人计的那个曲子。” 可浅媚眉眼一跳,已笑了起来,“是那支《薄媚》吗?好,你来弹琴,我便舞给你看。” 唐天霄便犯愁:“《薄媚》?这曲谱好似我并不曾见过,哪里会弹?” 可浅媚笑道:“其实这舞我也不大会,舞着一定不怎么样。不过我瞧着你并不是记挂着清妩姐姐教我的舞,而是记挂着清妩姐姐那个大美人吧?” 唐天霄噗地笑道:“丫头,你这是吃醋了?” 可浅媚擦着舞出来的细细汗珠,随手接过他手中喝了一半的茶盏,趴到软榻上一气喝了,才道:“吃醋?我才懒得吃醋。她隔得那么远,她那个夫婿又那么厉害,横竖到不了中原抢我丈夫,我白白喝那醋,岂不是太无趣了?” 她的黝黑眼睛咕碌一转,却又瞥向他,慢悠悠道:“哦……我明白了!” 唐天霄奇道:“你明白什么了?” 可浅媚顽皮一笑,说道:“如今你除掉了沈家这个心腹大患,又把宇文启收得伏伏贴贴,剩了个交州庄氏独木难支,为了扣在京中的独子和准儿媳,说不准即刻便会交了兵权回家养老。到时大周国富民强,天下归心,皇上谈笑间就可平了北赫,灭了花琉,把那朝思暮想的宁淑妃重新接回宫里来千宠万爱,对不对?” 唐天霄掷了膝上的琴,跑过来便捏她的面颊,笑道:“你这丫头越发不得了!看我才说了一句,你居然能扯上这么些话!看我怎么收拾你!” 可浅媚一边吃吃笑着,一边只顾往旁边躲闪,人已从软榻上滚落到地面。唐天霄忙伸臂将她接住,随手把榻上锦垫也拖了下来,就势抱了她滚到锦垫上,温柔地将她扣到身下,只是绵绵地缱绻亲.吻着。 可浅媚眼底的顽皮早已消逝,漂亮的杏眸在低低的细喘间渐渐失了方向般迷.离着。 唐天霄见她失态,却甚是得意,凤眸中尽是清荧荧的笑意。 他欺上她,看着她似痛苦又似愉.悦地吟.哦,愈发地与她紧紧.贴合,直至亲密无间。 凑到她的耳边,他诱.惑般呢喃道:“记得我说的话吗?我们会一辈子在一起,偶尔吵吵闹闹,却总和和美美……我会扫清前方所有障碍,和你携手比肩,站在这天下的最顶端,看日出日落,花谢花开……” 可浅媚紧闭着眼承.受他,已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 隔日,废黜于冷宫的沈皇后请人过来传话,要见可淑妃一面。 此时后宫的局势已经再明朗不过。 沈皇后一败涂地,废死深宫已成定局;其余杜贤妃、谢德妃等人地位虽尊,但可浅媚与唐天霄和好之后,唐天霄便极少去看望她们。 如今他的目的已经达到,连敷衍都可以免了,想来注定会这般尊贵却冷清地度过下半辈子了。 只有可浅媚,明明常做些出格的事来,一次次把唐天霄气得暴跳如雷,一次次看着像要彻底失宠,偏偏越来越受宠。 如果不是因为她是北赫公主,顾忌着两国这么多年的矛盾,只怕唐天霄废了沈皇后后立刻便会改立她为皇后了。 现在她所缺的,只是一个皇子来堵住攸攸之口而已。 只要有了可以立为储君的皇子,母以子贵,哪怕是强盗土匪出身,也拦不住唐天霄的册后步伐了。 即便暂时不册后,她的地位,也已无可动摇。因此冷宫那边辗转传话过来时,颇有点儿吞吞吐吐,显然是怕可浅媚不悦。 但可浅媚几乎没有犹豫,立刻去了冷宫。 ------------------------------------------------- 跟着内侍的脚步穿过长长的永巷,打开一扇封闭的破落宫门在满眼蒿莱间继续往前走时,她忽然发现唐天霄待自己到底有多好了。 她也曾给罚过关过折磨过,但除了大理寺那次,她几乎没有去过任何腌臜的地方。 她甚至没想过,这样富丽堂皇满是琼林玉殿的皇宫里,也有这样恐怖而不祥的地方。 ================================================= 第179章 宫院里陈旧的影壁早已斑驳得不成模样,日晒雨淋了不知多少年的琉璃花纹有一块没一块,露出灰蒙蒙的砖块,早已辨识不出原先的图案。一只黑猫正从影壁上大摇大摆地走过,带着很浓重的鼻音,很是阴森地“喵呜”一声,窜到另一面的屋檐上去了。 屋檐长着某种耐旱的草,或高或低,笔直笔直的,像谁竭力仰着头向浩渺无际的天空一声声地嘶声嚎叫着。 香儿、桃子跟在她身后,都禁不住抱住了胳膊。 桃子嘀咕道:“这里怎么阴气森森的?” 香儿道:“这不是冷宫吗?历朝历代被废的妃嫔们到了这里,大多年纪轻轻就死了,有病死的,有给人害死的,数都数不清。这皇宫有了多少年,这里就当了多少年休弃妃嫔们的坟墓,不阴气森森才怪呢!” 可浅媚摸摸这些日子重新扣回腰际的长鞭,道:“别怕,就是有女鬼跑出来,我也管教两鞭子把她们抽跑!” 说得两人都笑起来,这才觉得轻松些。 跟着内侍走进其中一间屋子时,可浅媚迎面被风中摇荡的蛛网扑了一头的灰,不由打了个喷嚏。 这时,只闻沈皇后沙哑着嗓子道:“从蛮夷之地来的野丫头,居然比我还娇贵,也算是奇了!” 屋子四面的门窗早已破落得不堪。 为了堵住日益凛冽的秋风,向北的两扇窗子都用破布或破油纸堵了起来,可浅媚费了好大工夫,才能习惯屋中的昏暗,看清坐在里侧床榻上的沈皇后。 她的簪环尽去,身着素衣,未施脂粉的脸掩在黑暗里看不真切,倒似比平时要柔和一些。 她失神地望着如琼枝玉树般站在眼前的可浅媚,喃喃道:“我一直以为他是无心的,现在才晓得,他早就在策划了。也许从册我为迎我入宫那天起,他便有了打算了!” 她说的没头没脑,可浅媚却能猜着她的意思,叹道:“他是大周皇帝,自然以天下为重。他娶你,当然是因为你是沈度的女儿,就像你父亲把你嫁他,并以你为傲,无非是因为他是皇帝而已。” 沈皇后点头道:“没错,我是棋子。我是父亲的棋子,也是他的棋子。但我总想着,我这个棋子到底不是别人,我是他的妻子,从乾元门迎进来的大周皇后。他贪玩爱闹,可对我一向很好,我总以为他心里还是有我的。” 可浅媚笑了起来:“当然有你了。你姓沈,他心里怎敢没有你?” 沈皇后挪动了下身体,那辨不出什么颜色的破木榻便发去呻.吟般的嘎吱嘎吱声,仿佛随时要断裂开来。 沈皇后也像在呻.吟:“我真傻,我真的太傻了!我一直以为他是真心对我好,每每看到他有意无意分化我们沈家的势力,总是告诉父亲要恪守君臣之道,不要太多干预份外的政事。只要我生了皇子,就是未来的君主,以后的一切都是我儿子的,我又何必计较眼前一点点得失?父亲过于专权,若惹得他不痛快,只怕会连累我失宠。我竟没想过,其实我从未得宠过。” 可浅媚忍不住叹道:“你比宇文贵妃笨多了!宇文贵妃虽然尽做些笨事,可到底是个明白人。” “他对宇文贵妃比对我好。” 沈皇后仿佛在呜咽,“至少他让宇文贵妃怀孕了。可他却给了我那个会导致不孕的香露。我生日前和他一起回府省亲,还是宾客中有懂得医道的人悄悄告诉了我父亲。我以为他是无心的,因为这香露谢德妃、杜贤妃她们也有。可现在……你看到了,他早就想把沈家灭族,连太后帮着说话也没用。他……他不喜欢我便罢了,何必连个孩子也不肯给我?” 敢情她到现在还认为至少那个和沈家有亲故的宣太后是帮着她的? 可浅媚叹道:“你真蠢。若让你生下皇子,他处置你们沈家能这么干净利落毫无顾忌?何况你是嫡后,生了皇子后一定要册为太子的。他岂肯让沈家多出这么一个甩不了的筹码?他又岂会让未来的国君有这么不光彩的母族?” 沈皇后脸色刷白如鬼,低低道:“没错,我是蠢。我还以为你是口没遮拦的异族笨女人,很好对付,原来连你也比我聪明多了。沈家败了,灭了,我也快死了。可你能不能告诉我,我为什么还在想着他?我恨他诛我满门,我恨他薄情寡义,可我为什么还想着他?” 好像被人抽了一鞭子般,可浅媚心口一阵阵地发紧着,一阵阵地疼痛着。她勉强笑道:“他诛你满门,他薄情寡义,你还想着他?” 沈皇后仿佛站不住,身体倾斜着,慢慢仆倒在床塌上,笑得比哭还难看。 她哑着嗓子道:“是啊,我想着他。从给关到这里,我把我带过来的所有簪环首饰都送给了看管冷宫的管事,只求他们传个口信给皇上,我要见他,我要见他……其实我根本不知道见到他能说什么,可我就是想他过来,想再看他一眼。” 可浅媚脸色发白,却大笑道:“你疯了罢?若有人诛我满门,又敢对我薄情寡义,我无论如何也会要他死,就是同归于尽,也不会放过他!” 沈皇后呜咽着,声音越来越低:“所以说,我蠢,我没用……我想他死,可我更想念他……我指望有旁的人能替我报仇。可浅媚,你会为我们沈家报仇吗?” 可浅媚怔了怔,笑得更厉害:“沈皇后,你真的疯了?你知道天霄对我有多好吗?知道天霄为什么这么急把你从皇后这个位置赶走吗?他一心盼着我快生个皇子,好名正言顺扶了我做皇后呢!我为沈家报仇?想想血燕之事你是怎么污蔑我的,我不添上几句话让沈家多死几个人为我自己报仇便是厚道了!” “血燕,北赫秘毒……” 沈皇后口中慢慢溢出乌黑的鲜血,低低地呻.吟,“其实我恶事做得不少,死得不冤……只是……扣在我头上的罪过……明明不是我做的……” 香儿等人也发现了不对劲,已惊叫起来。 可浅媚急忙奔上前,扶住她道:“你……你怎么了?皇上……似乎没说要你死呀!” 沈皇后喘着气,口中便呼哧呼哧地往外吐着血。 在四散血腥味和死亡气息中,她嘶声道:“我想他!我恨他!我见不着他,只能见一见他最心爱的女人感觉感觉他的气息……我蠢,我好蠢……我……我该死……” 可浅媚忙对着慌成一团却不敢近前的两名侍女道:“快去传太医。她……她服毒了!” 香儿、桃子慌忙奔出去时,沈皇后忽然紧紧攥住可浅媚的袖子,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努力地吐着字眼:“乾元殿那个……自杀的小福子,的确是……沈家的人。他说……他……没有撒谎!” 可浅媚白了脸,望了一眼已跑出屋子的两名侍女,压低了声音道:“什么小福子大福子,我记不清了。” 沈皇后并不和她争执,只是瞪着她的身后,慢慢伸出手,用极妩媚的姿势侧了侧头,细柔了声音道:“皇上,来接我回宫了?” 可浅媚一惊,忙回头看时,门耷拉,窗耷拉,只有蜘蛛不厌其烦地把破了再破的网一遍遍修补着,哪有半个人影? 正觉有些毛骨悚然时,一道劲风忽地从破窗间穿过,刮开勉强衬住的油纸,“哧啦”一声碎了,纸钱般飘飞在逼仄的屋子里。 风大了,只闻“砰”地一声,又是破门扇敲在了墙上,紧跟着便是快要折断的木头呻.吟般的吱呀声。 门户洞开,这屋子里格外的冷,却终于透进一串光明。 可浅媚转过头,只见沈皇后半边身子快要伸到床外,黑发几乎全都拖到了地上,一只手扔执着地向前伸着。 她的五指青白,指甲乌黑,嘴唇也乌黑渍得透了,极是狰狞,神情间却满是希冀和惊喜。 可浅媚蹲下身,小心地将她头发掬起,把她扶回床上躺好。 她的眼睛半睁着,瞳孔已经放大。 可浅媚伸出手,为她阖上不肯闭上的眼眸。 有滚烫的泪水,在顷刻间湿了她的手掌,把她烫得直哆嗦。 ------------------------------------------------- 夜间唐天霄回怡清宫时,一眼看到梅婕妤正跪在可浅媚身畔,为她轻轻捶着腿。 他愕然,也不敢便问起,只待梅婕妤上前见了礼,便道:“我这里不用你伺候,先回宝和宫去吧!” 梅婕妤应声退下,可浅媚已懒懒道:“喂,你心疼啦?” 唐天霄不答,把她拖到自己身畔坐了,问道:“听说你命人以嫔礼安葬沈凤仪?” 可浅媚斜睨他一眼,轻声道:“难道让人把她破席一裹扔到乱葬岗?” “自然……不会。” 唐天霄眯着凤眸,“不过,沈家谋逆大罪,沈凤仪受牵连,也是难免的。” 可浅媚点头道:“所以即便她也曾是皇上枕边之人,每日家颠凤倒鸾,亲亲我我,也注定了不得好死?” 唐天霄狼狈,微愠道:“谁要她死了?你又不是没看见,是她自己服了毒,并非我容不得她。何况,她落到这样下场,不也是罪有应得?真按大周律令,她做的那些事,早前就该是死罪了!” “对呀,至少那些给害死的宫女们已不是最近的事了,甚至也不是宫里什么秘密了。若在沈家赫赫扬扬权势熏天的时候,她弄死那些人,其实跟弄死几只猫儿狗儿并没什么差别。” 可浅媚仰着脸向他笑笑,“大概连她自己也没想到,会因此而万劫不复吧?” 弄死几个宫人,诚然跟弄死几只猫儿狗儿没什么差别。 沈皇后的万劫不复,当然不是因此而起。 唐天霄不愿回答她的话,把玩着她逶迤于胸前的粗黑的辫子,柔声道:“瞧瞧你这头发,又松散散的。不然我来给你梳梳头,正好松爽爽地睡觉,行不?” 可浅媚歪着脑袋看他,问:“你不去陪梅婕妤吗?” “你又刁蛮了!” 唐天霄敲了敲她的头,“我好好的陪她做什么?莫不是你讨厌我,一心想着把我赶别人身边去?” “那倒不是。你也晓得我喜欢你,喜欢得紧。” 可浅媚笑得忽然间诡异起来,“不过我刚听说她怀孕了,把她叫了过来服了一碗打胎药。” 唐天霄不觉变色,吃吃道:“你……你说什么?” 可浅媚扑闪着弧度极漂亮的浓黑眼睫,不以为意地说道:“你不是说和我在一起后便只和我一人好了吗?那她哪来的身孕?” ================================================= 第180章 唐天霄瞪着她,“于是,你把朕的骨肉给打掉了?” 可浅媚抱抱肩,垂下眼眸,低声道:“你还不去瞧瞧她呢,我没想到她这么听话,好像药下得重了些,她居然喝光了!” 唐天霄一呆,立起身来往外走了两步,又站住身,恨恨地指住她,“你又哄我呢?” 可浅媚像只懒洋洋的大猫儿,笑眯眯地趴在榻上,说道:“我怎么着哄你了?我就是妒嫉了,我就是在害你的妃嫔龙嗣了,我等着看你怎么罚我呢!” 唐天霄揪起她,笑道:“别和我东拉西扯,我问你,好好的为什么跑来试探我?” 可浅媚向来张狂,罕与其他妃嫔来往,唐天霄乍见梅婕妤出现在她宫里,自是惊讶,正想着她会不会给皇后之事刺激得做出甚么出格的事来,因而一时信了她的话。但稍稍冷静,立刻便能看出其中破绽。 可浅媚遇强则强,从不让人欺负自己,可也从不去欺负人。 特别是梅婕妤那样绵软得跟小鹿似的小女人,便是分去了他的宠爱,她也只会找他算帐而已。 可浅媚本就娇小,近来又瘦得出奇,给他轻轻一揪便揪得趴到了他的膝上,便嘻嘻笑着抱住他的腰,道:“你要知道吗?” “你说呢?” “把耳朵凑过来,我告诉你。” 唐天霄依言俯下身时,可浅媚便勾了他的脖颈,慢慢凑了过去,重重咬下。 唐天霄痛叫时,可浅媚已经像只小狮子似的敏捷跳开,飞快地跑得远远的,抱着肩斜睨着他道:“这一口,我是替死去的宇文贵妃和沈皇后咬的!她们心里装的男人待她们根本就是铁石心肠,枉费一世心机,死也死得有冤无处诉!” 唐天霄明白了,“哦,原来是嫌弃我心狠手辣了?” 可浅媚眼圈有点红,弯弯唇角道:“是你自己说的,我可没说哦!” 唐天霄缓缓走向她,却没有发怒,只低低叹道:“你记得我说过什么吗?” “说过……什么?” “如果你信我,从此什么也不用理,什么也不用管,我们快快活活过一辈子,偶尔会吵吵闹闹,却总是和和美美。” 他站到她的面前,抚向她的面庞,“再没有人能拦在我们面前,不论我和谁在一起,立谁为后,立谁为太子。” 可浅媚定定地立着,只觉他胸膛间的温暖渐渐地靠过来,春水般柔柔地将她包围。 那种温暖和熟稔,是她触手可及的幸福,一张臂便能拥个满怀。 于是,她真的张开了手臂,真的把她如此渴望亲近的男子抱在了怀里,慢慢地闭上了眼睛,倾听他认真的誓诺和平稳的心跳,感受他温存的呼吸和结实的躯.体。 她张了张嘴,想笑,喉嗓间却似被什么物事结结实实地堵塞住,连呼吸都已艰难。 如此幸福,如此……痛苦。 似有一只无形的手,悄无声息地扼住了心头本就紧绷的那根弦,疼得一抽,一抽。 她想落泪,又拼命忍住,努力在唇边抿出一丝笑意,低低哑哑地说道:“谁喜欢当什么皇后呢?谁喜欢生什么太子呢?我才不稀罕!” 唐天霄轻笑,将她拥得更紧,昵声道:“嗯,你不喜欢,我喜欢!我喜欢你当我的皇后,我喜欢你为我生太子。我们还要生一堆的儿女,然后携手同老,看这天下承平的大周江山……” 怀中美人如玉,脚下江山如画,膝边儿女成群…… 这一生,便是心满意足,别无所求。 他的凤眸扬起,清亮的瞳仁有深而浓的情意满涨如潮。 怀中女子那纤瘦的手臂便将他缠得更紧,像一架美丽清芬的荼蘼,攀援着他相依相随,一路香气游逸,令人沉醉不知归路。 “天霄……” 良久,她昵喃着喊他,半昏半醒般的声音像沁了露珠般沾着温.润的潮.湿。 “嗯。” “那个梅婕妤挺像我的,也很漂亮。” “咳……” 唐天霄不安,“咱们不提她了好吗?我不去碰她了,由着她安安静静呆在宝和宫里,像一棵树,一株花,也碍不了我们的事,对不?” “不对。” “不对?” “树或花,总会招来鸟雀或蜜蜂,总会有它们自己的热闹。一直安安静静的,只是苍苔。” “苍苔?浅媚,人怎么会像苍苔呢?” “长在角落里,看不到希望,等不到阳光,静静地活着,悄悄地死去,不是苍苔,是什么?” 唐天霄一向很难理解她那些来自化外之地的古怪想法,只苦笑着问:“那你说,要怎样才算对?” 他本想利用那女子来忘怀可浅媚,现在既然改了主意,他的心里眼里,依然只有一个可浅媚,若再去宠.幸她,别说他别扭,就是可浅媚自己也不会饶他吧? 可浅媚黑眸闪了闪,有迷蒙的泪意泊过,轻轻地说道:“放她出宫吧!” “放……放她出宫?浅媚,她已是三品的婕妤。” “三品的婕妤又如何?即便当了一品的贵妃,母仪天下的皇后,如果不能得到心爱的男子偶一回顾,这一辈子,也不过担了个虚名罢了。我不想这个姐妹因为像我就毁了一辈子。” “嗬,当了我的婕妤就是毁了一辈子了?” “难道不是?” 可浅媚针锋相对,“难道宇文贵妃的一辈子,不是给皇上毁了?就是杜贤妃、谢德妃她们,也未必幸运,更别说那个倒了八辈子血霉当了你皇后的沈凤仪了!” 唐天霄给嘲讽得头皮发紧。 他行事向来有他的算计,也看得出那些女人对他的倾.慕的眼光里有多少是因为他带给她们和她们的家族的富贵和荣光。 可这一刻,他的确想起了明漪宫的杨花似雪,荼蘼纷飞。 在悲伤和怀念里惨淡死去的容容,要凭着怎样的爱意,才能丢开他所有的不是,一次次写信告诉父亲他对她的好,并让他深信害她的是意图夺宠的沈皇后…… 曾经如青柳般鲜活的生命,因谁而一生苍凉,如被霜雪? 像有细细的冰棱扎入骨血,尖尖地疼,又融得化了,带着雪水的冷凉沁入骨髓。 良久,他道:“由着你这丫头发落吧!只是做得干净些,别让朕成了这朝廷上下的笑柄!” ------------------------------------------------ 嘉和十五年九月初一上午,卓锐领着一个身材与可浅媚有几分仿佛的小内侍出了宫;下午,婕妤梅氏暴病而亡。唐天霄下旨循礼安葬。 有宫人提出梅婕妤死得蹊跷,立时有太医院为梅婕妤医治的太医列举梅婕妤种种异常,以证明她的病是从民间感染上的某种急性疫病,只是宫中衣食起居照料得周到,才拖到现在才发作。 因这病有传染性,因此太医建议尽快安葬,并让曾和她接触过的上下人等尽快服用预防的药物,以被传染上。 当然,第一个被奉上那药汁的,是当今大周皇帝唐天霄。 德寿宫那边颇有些疑心,但前来查探的海姑姑一听这话,再顾不得别的,赶着叫人快把棺木送出宫去葬了,免得遗患无穷。 怡清宫侍奉着可浅媚的香儿、桃子却有些惋惜。 她们整理着可浅媚的妆奁抱怨:“淑妃娘娘出手可真是大方!赠些金银也就罢了,连那些贵重的首饰也都给了她,日后若是改嫁,可以置上几十份的嫁妆了!” 可浅媚懒洋洋地趴在窗边,有气无力地说道:“不过是身外之物而已。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留着做什么?你们要,你们都拿去也使得。” 香儿等明知她很少在意这些钱财之物,等给唐天霄关了一回黑屋子半死不活出来,除了唐天霄,益发什么也不放心上,只得摇头叹息。 而可浅媚依然在窗前发呆,烦恼般低低地自问:“有什么是可以带得走的呢?又有什么是可以留得下的呢?人生一世,草木一春……什么都是空的,空的……” 她这么说着,却握住了腰间的荷包。 荷包不空。 携手同老,结发同心。海誓仍在,山盟犹存。 而眼前乱叶翻鸦,惊风破雁,已是秋寒凛冽,清霜透骨。 ------------------------------------------------- 九月初七,唐天霄出宫,要亲送定北王宇文启回师北疆。 他清晨起身时可浅媚还在酣睡,眉目间隐见疲倦愁苦之色。他疑心着是不是昨晚被他折腾得有点过头。 她总是那样的脾气。若是喜欢,必定纵情,竟把女儿家的矜持看得一文不值。 她不但主动招惹他,而且那般热烈奔放,把他们在一起的每一天都当作生命里的最后一天般疯狂着,让他又怎么忍耐得住? 不过她似乎瘦得厉害,他抱着她时,总担心自己用力大了,会不会一不小心便把那纤细的腰肢给折断了。 这么些日子养下来,她的伤病明明早已痊愈,可胃口一直不大好,吃得很少。 据说她脑部的瘀血已经化了,可她说根本没能想起一星半点十二岁前的事,而且夜间睡得还是不踏实,常会一身冷汗惊醒,即便不再像以前那般失控大叫,也会有很长的时候呼吸不稳。 也许是梦到了李明瑗,也许是梦到了卡那提,也许梦到了北赫或她丢失了的记忆碎片,那她终究还是睡在他的身畔,用缱绻不舍的目光终日追随着他,所以他不想计较。 他们有漫长的美好岁月去冲淡直至忘却所有的不悦和令他们不悦的人。 于是,他走前又特地吩咐随侍的宫人:“朕晚间才能回宫,不能陪她用膳。不过菜式不许少了,特别她爱吃的那两样汤,一定要备上,劝她多吃。” 香儿等领命,自是小心伺侯。 而他应付完宇文启,目送那支虎狼之师离京而去,薄暮时分便回了宫。 可浅媚喜欢他,可浅媚在等着他。 他相信,并且深信不疑。 ------------------------------------------------- 可宫中出事了。 给软禁于宫中的南雅意竟然失了踪。 逃不了干系的,是可浅媚。 她午后无事,便去找每日在大佛堂祈福抄经的南雅意说话。她们一个是唐天霄的新欢,一个是唐天霄的旧爱,难得还能兴致勃勃地谈到一处,随侍的宫人自是不敢惊扰,只守在门口听候传唤。 明明听到里面不时传来低笑和细语,待晚间可浅媚开门出来时,却只剩了她一个人。 “我睡着了,也不知雅意姐姐什么时候走了……” 她如此轻描淡写,自顾回宫用了晚膳,然后若无其事地梳妆换衣,其他人却已阵脚大乱,开始满宫里找人了。 第181章 唐天霄未至宫门便已听陈材匆匆赶来回禀了此事,再问线索时,竟无人知晓南雅意是不是已经出了宫,又是用什么方式出的宫。 细问南雅意失踪的那个小小庑殿时,后窗便是窄窄的一道花圃,植了梅花、兰花以及一些灌木,并以太湖石点缀。花圃的那一边,便是大佛堂一直连到南面德寿宫的一带宫墙,再往西是一个两进的宫院,住了些无子的老太妃,甚是偏僻安静;过了那宫院,便又是一道粉红色的宫墙,虽开有侧门,却向来有人值守;宫墙以外,则是皇宫外墙,高达数十丈,任谁轻功再好也无法飞过。 内宫墙和皇宫外墙之间,则是长长的巷道,南北笔直如线,有禁卫军昼夜巡守,连只小鸟飞过都能远远瞧见。 陈材推测道:“虞国夫人身侧一直有人随侍,平常时候几乎寸步不离。淑妃不喜人打扰,自是不便再跟着,但大佛堂前后诸门都还有人看着的。微臣推断着,应是有懂得武艺之人以轻功直接带她越过了大佛堂西边的宫墙,出了德寿宫和大佛堂的地界,便没有人特别留心虞国夫人了。到时换上宫中禁卫的衣服,可以凭了腰牌径出侧门,等到傍晚换班之际便可以随着这一班巡守的禁卫军一起出宫。” “腰牌?她哪里来的禁卫军腰牌?” “这……听……听说今天上午怡清宫的一名侍卫丢了腰牌……” “怡清宫的侍卫……” 唐天霄心中寒意陡起,“可淑妃现在在哪里?” 若无特别传诏,禁卫军的活动范围只在皇宫的四座角楼、外围巷道以及穿过皇宫却用高墙分割开的另两条大道。 诸如卓锐、陈材等御前行走的侍卫,亦属禁卫军中的一支,不同品阶的衣饰并无明显差别。 但自有了荆山刺客之事,又发现了沈度勾连庄氏有所图谋,唐天霄便调了部分禁卫在宫内贴身保护;后来发生了可浅媚私逃之事,索性连怡清宫那里原本监管的侍卫都没有撤走。 至于是保护还是监视,便只有唐天霄自己心里明白了。 以可浅媚的盛宠,只要她不再想着逃出宫去,那些侍卫自然只有俯首贴耳惟命是从的份了。她的身手敏捷,和他们嬉笑间盗上一两枚腰牌自是不难。 但如果不会武功的南雅意能逃出去,身轻如燕的可浅媚应该更不在话下。 她到底是盗了一枚腰牌,还是两枚腰牌? 陈材眼见唐天霄的神色竟是惊惧多于愤怒,忙道:“刚才听说,淑妃往红叶亭那边去了,有宫女随侍身侧。另外……卓护卫也跟着,应该还在那边吧?” 唐天霄略松了口气,点头道:“她若再敢私逃,朕非打断她的腿不可!” 他折身欲往红叶亭方向去时,陈材急问道:“皇上,虞国夫人之事怎么处置?已经联络过监视交王府的暗卫和眼线,虽没看到过庄世子出门,不过……从午后到傍晚,也没有人见到过他。” 唐天霄顿了顿身,说道:“即刻包围交王府,传庄碧岚入宫见朕。” “不过,可浅媚刻意拖延了那么久,只怕早已算好了时间。” 他抬头看一眼天色,“这会儿,只怕他早就带了雅意出了瑞都城了吧?通知京城至西南方向的暗卫们留心着,若是发现他们踪迹,立刻设法擒下。记住,尽量留活口。如果他们实在想找死,那么……死生不论!” 陈材应命而去。 唐天霄却立于原地,仰望苍穹,一时没有再迈开脚步。 雁孤飞,人独立。瑶草短,菊花寒。又是一年寒秋萧索而过,眼看便是严冬。 总是不想孤寂,总是倍觉孤寂。 愿意也罢,不愿意也罢,总是逃不过曾经最亲近的人一个接一个渐行渐远的轮回宿命。 人都说高处不胜寒,可若有人相偎相依,软语娇侬,再冷的冬日亦可在彼此的笑容里温暖如春。 浅笑嫣然,明媚无双。 浅媚,可浅媚,我已习惯,每一次转身,都有你不安分地跟在身后;不知你可曾习惯,每一次回眸,都有我递过去牵向你的手? 渐行渐远的人中,不会包括你。 你舍不得,便如我舍不得。 ------------------------------------------------- 唐天霄终于走到了红叶亭,却没有见着可浅媚。 卓锐、香儿并几个宫人都在亭内外候着,神情惶然;等见到唐天霄过来,更是一脸惊慌。 南雅意因可浅媚而逃走,他们这些随侍之人自是逃不开失责之罪。 可刚刚养好伤回宫的卓锐也算历过大风大浪的,怎么也会这等不安? 不等他们上前见礼,唐天霄便已问道:“淑妃呢?” 香儿怯怯地指向前方的池水,说道:“淑妃娘娘说要散散心,一个人划了条小舟到那边赏荷去了!” 赏荷? 残荷虽在,败叶零落,满目萎黄,连莲蓬都被拔光了,有什么可欣赏的? 唐天霄举目,果见衰荷掩映中,有一条小舟时隐时见,却相隔甚远,看不出上面有没有人。 他忽然间便担忧,会不会可浅媚又用了什么金蝉脱壳之计,在众目睽睽下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便对着那小舟高叫道:“浅媚!浅媚!” 小舟一晃,已有纤纤的身影坐起,虽看不清衣饰面庞,却听得她娇媚清脆地应答他:“我在这里呢!” 他紧绷的心弦便似松了下来,缓和了声音唤道:“这么冷的天,你跑湖里去做什么?快上来吧!” 葭苇萧萧间,可浅媚的回答随着冷风的传送忽远忽近:“我闯祸了,不上去!要么你下来?” 唐天霄原本满肚子的不悦,但见到可浅媚乖乖留在宫中,并无逃走之意,气已消了一半;再听她这样撒娇般的认错,已是哭笑不得。 南雅意终究是走了,留也留不住;而庄氏早有异心,发作出来只是早晚之事。 如今沈度已灭,宇文启和庄遥并没有太深的交情,绝不可能相助庄氏,他完全可以腾出手来慢慢对付庄家父子,最好一劳永逸,永绝后患。 他这样想着,也懒得再去认真计较她做下的蠢事。 了不得,先把她哄上了岸,回宫后再好好教训一番。 于是,他再向她唤道:“快上来,朕不责罚你便是。” 可浅媚却道:“我不信!等哄了我上去必会罚我。我等你睡着了再上去罢!” 她的嗓音又脆又亮,在水面来悠悠地泊过来,清澈却娇憨,别有一番水中芙蓉般的韵致,似把萧瑟的月夜秋色都映得妩媚了。 说完这一句她竟真的又卧了下去,瞧模样真的是打算要湖面上躲到唐天霄睡着了再悄悄回去了。 当了许多人的面,又相隔这么远,唐天霄再无法如私底下相处般放下身段软语劝慰。可夜间水上凉意极重,若真让她在小舟上睡上半宿,指不定会冻出什么毛病来。 他只得扭头道:“给朕备船。” 众人见唐天霄并没有大发雷霆,料得应该真的不会责罚可浅媚,那便更不会责罚她身畔的宫人了,顿时松了口气,急急找船娘过来划舟。 卓锐却一直迟迟疑疑,若有所思,见唐天霄迈腿欲上船,才上前谏道:“皇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何况皇上万乘之尊,不宜夜间游湖。” 唐天霄怔了怔,道:“怎么?这湖下有鬼?” 卓锐滴下汗来,忙道:“没有。微臣只是觉得,皇上当以龙体为重,小心着了凉或惊了风。” 唐天霄道:“没事,朕把这丫头弄上岸便回宫。” ------------------------------------------------ 唐天霄稳稳地坐了,船娘划着船,慢慢将他送到可浅媚身侧。 冷月溶溶,烟袅寒碧。她的小舟正在残叶间轻轻起伏,纤巧娇美的身躯裹着崭新的粉色锦绣衣裙,像月夜里静静盛绽的一朵睡莲。 不见面容,已是倾城。 他扣着她的船弦,柔声道:“浅媚,过来,有什么事回宫再说吧!” 可浅媚正用一方浅碧色的丝帕覆于面庞之上,闻得他说话,便抽开丝帕,向他盈盈一笑,娇嗔道:“我才不信你,一上岸,指不定又把我关黑屋子里。” 唐天霄一阵目眩,却不是因为晕船或晕水。 她竟妆扮得极精致,往日有些苍白的面颊和嘴唇都点了鲜艳芬芳的胭脂。 桃子一双巧手为她梳了百合髻,虽因着她的卧姿有些松散,鬓间簪着的木芙蓉和喜鹊登梅赤金珠花俱是璀璨夺目,将柔美的面庞映衬得更是夺尽天地毓秀般极尽清灵婉媚。 笑意乍展,如落梅惊雪,如春蕊初绽,如晨间明霞洋洋织于天际。 “不会关你。” 唐天霄魄动神驰,轻轻道,“只是以后再不许整这些事儿了!” 他有些无奈,“说了多少次,让你别多事,你怎么就不肯听?” 可浅媚长睫羽翼般一颤,黑黑的眼眸里有很淡的流光闪过,却懒懒地又将丝帕合到自己面庞,呢喃般轻轻说道:“就知道你在生气,就知道你只想哄我上岸去……” 唐天霄有些郁闷。 明明是这丫头犯了错,为什么又成了他在迁就她劝慰她? 他直了直身体,扭头想吩咐船娘把船划回去,可再瞥一眼可浅媚孤零零冷凄凄卧于舟中的模样,开口时话却变了:“你先把船划回去吧,有淑妃陪着朕便可以了。” 他一掀衣摆,小心地跨到可浅媚那条小船上。 ------------------------------------------------- 满天的星倒映在水面上,都在晃了起来,再折射到眼睛里,晃得人作呕。 唐天霄皱眉,忙扶紧两边船舷,闭了眼睛稳了半天身形,才觉得好些,慢慢松开了手。 不知什么时候,可浅媚脸上的丝帕滑落,露出过于黝深的黑眼睛,定定地盯着唐天霄,仿佛要透过他俊秀的面庞一直看到他的心里去。 那眼神,似眷恋,又似绝望,似悲伤,又似有如释重负般的轻松。 见他睁开眼睛,那漂亮的杏眸便弯作了月牙的模样,亮晶晶的,似把此刻明月的辉彩尽数蓄到了眼底。 却是笑得极是无邪,仿若方才那等复杂怅然的眼神只是夜幕下的幻觉。 唐天霄竦然,忙警告她道:“别再想着作弄我,不然你这辈子别想出黑屋子!” “黑屋子?我什么时候出过那黑屋子?” 可浅媚坐起身,双臂伸出,慢慢地环住他的腰,“我怎么觉得还是被你关着?只是现在关我的屋子和之前那个不太一样罢了。” 第182章 唐天霄垂眸,“哦,你是觉得我用这皇宫把你圈住了?那你怎么不和南雅意一起走?” “圈住我的不是皇宫。” “那是什么?” “这里。” 她的手指指向了他的胸口,靠近心脏的地方。 被她指住的地方便莫名地停了片刻。 许久,唐天霄叹道:“每次闹出事来,便说这些好听的过来哄我。与其这样,你为何就不能安份些,少给我添麻烦?我答应你的事,总会做到,旁人的事,你根本不该管。” 他顿了顿,自语般苦笑道:“不过我是不是该额手称庆?你总算还肯说些好话来哄我,没有把我都扔到脑后,去抄什么经修什么行。” “抄经,修行,其实有什么不好呢?” 可浅媚望着船娘将船驶到岸边,走得不见了人影,轻轻道,“我倒宁愿你一直让我安安静静地抄经,安安静静地修行。” “你做梦!” 唐天霄愠道,“才说你知趣,一转眼又胡说八道。如果我死了,你再抄经修行为我积德祈福去!” 可浅媚随意抓过了船桨,仿若信手胡乱划着,却将那小舟越驶越远,竟滑向了残荷深处。 她歪着头,散漫地说道:“你死的时候,我一定已经死了,怎么为你抄经祈福?哎……真不知道,是像傻子一样蒙昧地活着好,还是装着糊涂把一生所有的快乐都在几天内提前耗光好。” 唐天霄终于觉察出了不对,皱眉道:“你说什么?” 可浅媚浅浅地笑,不胜疲倦地叹了口气,忽仰头,在他唇上吻了一吻,说道:“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好不好?” 她的唇和这秋夜的月光一般薄而凉,是颓丧绝望觉不出一丝生机的薄凉,带着他所熟悉的湿润,沾于他的唇瓣。 带着雾气的风卷过,卷走了那种湿润,也卷走了他唇上的温度。 他抚向她那张绝望却浅笑着的面庞,小心地问:“浅媚,发生什么事了?” 小舟随着夜风还在残荷间飘着,可浅媚手中的桨却没有再动,无力地倾斜于水中。 她仰起脸,清丽的面庞和秀颀的脖颈在水色和月光薄凉的交相辉映中宛若透明。 连她整个人都像透明了,像裹在华美衣饰下的琉璃娃娃,脆弱,无助,一击即碎。 她的长睫翩飘,目光幽杳,却扬起唇,轻轻地笑了。 “唐天霄,我们永远在一起,一起……死吧!” 她的桨猛地压向船弦,小般立时倾侧。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惊呼,可浅媚已经落下了水,同时借了自己落下的力道,将船舷猛地一扳。 小舟立时倾覆,连同小舟上畏水之极的唐天霄。 ------------------------------------------------- 周身冰凉,四面俱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直往下坠落。 唐天霄仿佛忽然间坠入了多少年来不能忘却的噩梦,凭着怎样挣扎和惨叫,再也不能醒来。 是唐天重吗? 那个他曾视为亲生大哥般依赖相信的男子? 那年深冬,十四岁的唐天重发现自己母亲的死与唐天霄母子有关,亲手将当时才十岁的小皇帝推入冰冷的河水,并对他的求救还以决绝而去的冷冷背影。 他的手曾那样的温暖,终却赠予唐天霄人世间最阴冷的寒凉。 那种冷,冷入骨髓;那种痛,痛入骨髓。 又过去多少个冬夜,他都不能剔除那种被最信任的亲人推入地狱的冷与痛。 他寄予最深切的感情,不幸化作了雪原般沁骨的荒凉。 从此,他畏水如虎。 凭是怎样风景秀丽的溪水,泉水,河水,池水,湖水,他都敬而远之,再也不肯乘船。 直到……遇到可浅媚。 浅媚…… 他想唤她,一开口,是呛入口中的水。 但他到底伸出了手,向泛着微光的水面游去。 很少有人知道他畏水如虎,更少有人知道,他为了不至再次被人淹死,逼着自己在行宫的温泉内学会了游水。 虽然并不高明,但已足以自救。 快要触着水面时,旁边伸出双臂,将他抱住。 他伸手一探,摸到了纤细的手臂。 那样地瘦,仿佛轻轻一折,便会如柴禾般断作两截。 她是北赫人,她应该不会水,她只是……想和他一起死?! 可他不想自己死,也不想她死,不论为着什么样的原因。 他抱住她的腰,将她紧紧揽到自己胸前,用另一只手奋力向划去。 他终于探出了头,看着满天乱晃的星星和忽然间化作几轮重叠起来的弯月,重重地吸了口气。 旁边小小的脑袋也探了出来,美丽的五官苍白如纸,散开的长发海藻般飘游于水下。可她的眼眸是黑的,黑的仿佛没有半点光泽,连星月都映不亮一丝半点。 “浅……唔……” 他来不及问她她这样做的原因,只是想告诉她他会带她离开,脱离这片她一手制造的混乱的险境。 但她忽然便伸出了手,紧紧抓了他的手臂,一下子将他扯下了水,用冰冷的水,截断了他惊慌唤着的她的名字。 旁边影影幢幢,是枯败却依然柔韧的荷梗,无处不在般束缚着手脚的行动。 但更束缚他手脚的,是可浅媚如藤蔓般缠上来的躯体。 多少次这般藤蔓一样的痴缠,他以为是幸福;可这一刻,却只是死亡。 他尽力挣扎着,却觉她比自己要灵巧许多。 她一次次地冲上前来抱住他的手脚,束缚他的行动,举止并不凌乱。 ——她分明会游水!她分明只是要他死! 可浅媚…… 他惶惑,他不解,可他已无法思考更多。 他已憋不住自己的气息,又呛了一口水,一阵阵地晕眩着。 他似听到了死神张狂的笑声,久违多少年的濒临死亡的巨大惊恐再次袭来。 再也不敢对向自己痛下杀手的女子容情,他扬腿,狠狠地踹上了那纤小柔软的躯体。 可浅媚的手松开了。 她的身体在水中晃晃悠悠,无声地向后退去。游弋在荷梗间的黑发遮住了她的半边身体,却偏偏让他一瞬间看到了那张绝望的面庞,雪白雪白。 她的眼睛浸在冰冷的池水中,依旧是黑的,漆黑漆黑,看不到半点光亮。 可不知为什么,那一瞬间,他觉得她在哭。 仿佛那无边无际淹没着她的,不是池水,而是绝望的泪水。 她被他一脚踹得远远飘开,便消失在那片绝望的泪水里,消失在那无边无际的黑暗中…… ------------------------------------------------- 但他终于探出了水面,重重地呼吸着,然后呼救。 守在红叶亭中的宫人比他预料得要快,已经有几个会水的侍从划了船飞快驶了过来。 “皇上,皇上……” 他再划两下,觉得无力之时,已被侍从拉上小舟,飞快划向岸边。 宫人早已乱成一团,慌忙拿了毡毯过来候着,一等小舟靠岸,便急急把他扶起,披上厚厚的毡毯。 唐天霄手足俱软,看着那晃荡着的水面,闭上眼干呕了两下,才能喘口气,望向远处的残荷。 还有一条小舟在那里,正把他们方才乘坐的那条小舟翻转过来,往岸边拖拉着。 那条小舟上空空如也,后来去的那条小舟上只有两名内侍。 他的心忽然抽紧,嘶哑着嗓子喊道:“浅媚呢?可淑妃呢?” 护送他上岸的侍从慌忙道:“我们过去时,并没有看到淑妃娘娘……” “是呀,并……并没有看到附近有人挣扎或呼救……” 他们去得极快,即便是不会游水的,也必定有片刻会在水面挣扎。可那片水域偏偏极安静,又在成片的败荷之下,纵然有水泡泛起,也无法瞧见。 唐天霄浑身湿透,身体仿佛给冻得僵住了,却剧烈地打着哆嗦。 他失声道:“快……快去救人!我的浅媚……浅媚她……” 他的浅媚必定还在池水中。 她选择那样的区域下手,定是看中那里四面都离岸很远,便是有人赶过去营救,也会因那无数的败荷残梗缠绕而难以施救。但她到底失算。她没想到唐天霄虽然怕水,晕船,却会游水。 她说他们要永远在一起,一起……死! 他不明所以,但他听得明白,她想他死,但她自己也没想活着。 她不可能从水下潜到遥远的岸边而不换气,因此,她一定还在水下。 无声无息呆在那片黑暗的水下,静默地等待……死亡? 唐天霄忽然间痛彻心扉。 他踉跄地向前奔了几步,湿淋淋的靴子再度踏入了他最畏惧的池水之中。 靳七等慌忙拉住道:“皇上,天凉,千万……千万保重龙体!” 唐天霄抬眼,那片淹没了可浅媚的池水竟如此静谧。 他清晰地记得他一脚踹去,那海藻般荡开的黑发,和那张苍白面孔上的黑眼睛,如此绝望,如此了无生机…… 仿佛万念俱灰,只在等待着那一刻的来临,那一刻的解脱…… 他痛苦地弯下腰,泪水簌簌落入水中。 为什么?到底是为什么? 他们之间明明已再无障碍,他们明明可以长长久久地在一起,直到他们生出一堆的儿女,直到他们鬓满霜华,依然可以指点江山,笑看天下…… ------------------------------------------------- 侍从们已跳上刚刚靠岸的小舟,重新划向那片莲池;连正往回划的最后一叶小舟,听了传话也掉头重新往那边搜寻。 但一来一去,已经隔了这许久,即便是立刻找出来,水下的窒息也足以致命了。 唐天霄透不过气,一阵阵地晕眩,身体摇摇欲坠。 一旁的宫人见势不对,忙把他从水边连扶带拉拖上岸来,劝道:“皇上御体要紧。这边让他们继续搜着,皇上不能这么湿淋淋地站在冷风口里,太后听说不知该怎么心疼呢!不如……皇上先回宫换了衣衫再过来吧!” 唐天霄摇头,僵硬地坐在亭边,紧扣着披于身上的毡毯,定定地望着月下粼粼的波光。 来不及了吗? 一切都来不及了吗? 他一心想谱写的帝后相携一生的美好传说,和他的浅媚,他们的峰儿、湖儿,一齐被这冰冷的湖水淹没了吗? ==================== 第183章 他浑身哆嗦着,止也止不住。 最前面的小舟快到那处残莲附近时,水面忽然破开。 “哗啦”一声,虽然距离很远,却也听得清晰。 水面上有人影浮起,并破开残荷败叶,飞快游向小舟。 唐天霄猛地站起身,再次奔到水边。 月夜下,看不清那人是谁,但从那泳姿看,并不像是女子。 这时,小舟那边已有人在向岸上喊道:“找到了,找到了!卓护卫找到淑妃娘娘了!” 卓锐! 在所有人把注意都投在唐天霄身上,连最后一叶小舟都已经返回时,谁也没想到居然还有个卓锐留在那片残荷间,锲而不舍地追寻着可浅媚的下落! 唐天霄嗓子发直,隐隐看着那瘦小的躯体被送到小舟上,低低说道:“朕过来时,这岸边好像并没有船。” 宫人答道:“是卓护卫吩咐悄悄从另一边划来的,刚到就看到皇上那边出事了。” “卓锐……” 他喃喃地重复卓锐的名字,不知是恨还是怒,眼神只凝结在载着可浅媚的那条小舟上。 小舟正飞快地往岸边划着,可以看得到舟上之人正努力在救治着她。 终于,小舟赶到岸边,通身湿透的卓锐一把自舟上把那个似已僵冷的女子捞起,飞快地踏上岸来,见到唐天霄,也不及行礼,甚至连敬称也没用,只是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话。 他说:“她把自己缠在莲根里了……用鞭子。” 唐天霄的眼神忽然也像鞭子一样,冷冰冰地向他抽了过去。 他却浑然不觉,紧紧搂着怀里的女子,满脸慌乱地冲入亭中。 ------------------------------------------------- 几名有经验的老宫女已被从附近的宫殿请过来,此时正手忙脚乱地帮着施救,却是搬了张宽大的长凳过来,铺以软枕,再叠以棉被,将那面色灰白一身淋漓的女子脱去外衣,以干净的薄毯裹了,横置于棉被上,再将其中一只凳脚悬空,缓缓摇晃着,欲将水控去;卓锐也没有放弃,跪坐在她的身畔焦急地查看动静。 但可浅媚只是静静地伏于其上,由着旁人将她怎样摆布,一动也不动。 再隔片刻,太医过来,只一把脉,便已白了脸回道:“这……淑妃娘娘已经没有脉息了!” 香儿等人站在一边已低低的抽泣起来;而老宫女擦着汗,也渐渐退了开去,只敢用极低极低的声音说道:“没用了……已经没用了……” 唐天霄木然,勉强站起身来,向前走了一步,便身体一晃,坐倒在冰冷的地面,看着被回地上僵冷仰卧着的女子,竟连伸出手指去触碰她的勇气都没有。 卓锐依然跪坐在可浅媚的身畔怔怔看着,忽转身向唐天霄行礼道:“皇上,微臣有从海外名医那里学来的急救法子,但恐怕要冒犯淑妃,有大不敬之罪。” 唐天霄仿佛连舌尖也麻木了,半天没能说话,只是略略点了点头。 卓锐便自侧面伏下,托起她的下颔,捏住她的鼻翼,深吸了口气,然后……对着她的唇缓缓吹入…… 唐天霄眸光蓦地尖锐,冷然在卓锐面庞扫过。 卓锐已顾不得抬头,松开她的鼻翼,却将手压向她的胸部,待其胸廓稳下,再重新捏了鼻翼对着她的唇吹气。 如是反复数十次,唐天霄已忍耐不住,终于哑着嗓子喝出声来:“够……够了!” 卓锐颓然坐倒在地,望着依然无声无息的女子,慢慢握紧拳,呼吸间已有低低的哽咽之声。 唐天霄终于走过去,走近在片刻间还温香软玉抱满怀的女子,轻轻把她揽起。 薄毯滑落,露出因枯瘦而清晰凸出的锁骨,鲜红的胎痣赫然在目。 据说,若有来世,这样的胎痣还会长在原处,作为故人相寻的印记。 难道,真要等来世吗? 她这般地轻,湿淋淋的黑发搭在他手上,又是这般地凉。 可她的身体却还柔软着,柔软得仿佛随时如猫儿般懒懒地舒展了手脚,然后顽皮笑着,勾了他的脖颈便吻上前。 她的笑容总是明媚,如暖暖阳光下的玫瑰乍展。 满蓄的泪水便再也止不住,一滴滴滚落下来,落到那胭脂褪尽的苍白面庞。 而她似被那泪水烫着了,淡得发白的唇轻轻动了动,眼角缓缓淌落一滴泪珠。 唐天霄不可置信,颤抖的指尖慢慢拂过她眼角的泪水。 微微的温意正缓缓自指尖散开。 他蓦地大叫道:“浅媚!” 竟分不清到底是如获至宝的狂喜,还是痛彻肺腑的悲伤。 ------------------------------------------------- 二人匆匆被送回怡清宫。 唐天霄不过落水受惊,等换了衣物,喝了驱寒的汤药,再休息片刻,便已复原得差不多。 可浅媚虽然苏醒,却已元气大伤。 屋中已燃起暖炉,那副渐渐回过温的躯体因适应不了突如其来的温暖,正缩在衾被中瑟瑟地发抖。 唐天霄望向侍奉的宫人。 香儿忙上前悄声回道:“已经换了衣裳,不过煎来的药没能喝进去,全吐了。还有……嗓子好像呛坏了,到现在一句话都没说。” 呛水再呛得怎样,也不至于呛成哑巴。不说话和不愿意说话,是两回事。 唐天霄走过去,将蒙在她头上的被子拉开,露出那张熟悉的面庞。 如风过荼蘼,冷雨侵透,满目的苍凉零落。 骤然被屋中的灯光打到脸上,她的睫毛颤了颤,慢慢张开。 黑黑的眼眸转动着,幽深幽深的目光从他的面庞滑过,有些微的辉芒一闪而过,很快归于沉寂。 唐天霄凝望着她,低声道:“告诉我原因。” 可浅媚没有回答,只是无力地霎了霎眼,神情极疲惫。 唐天霄愈发柔和了声音:“我待你怎样,你自然明白。若我有不到之处,不是之处,你好歹也该告诉我。我们夫妻一场,彼此也算恩爱和睦,就是你想我死,也需得让我做个明白鬼,对不对?” 可浅媚哑哑地咳了两声,终于开口说话,像扯碎被泡开的宣纸,钝钝的,沉闷而压抑。 她道:“李明瑗和卡那提都曾告诉我,我是南楚人,我的父母亲人都惨死在你的手中。你还下令屠了那个城池。我不信。你为顾全自己,保住大周江山,可能会不择手段,但总不致滥杀无辜百姓。” 想起可浅媚那次私逃前后对他的态度转变,唐天霄掌心发凉,立刻道:“你既然深知我,自是不会相信他们的话,更不该屡屡受他们利用。” 可浅媚轻轻一笑,却似比哭还难受。 她惋叹道:“我不信。我也不想信。我常做那样的噩梦,只盼着那些噩梦永远只是梦,永远不要想起来。” 她失神地望着帐顶的承尘上重新换上的蝙蝠石榴刺绣图案,惨淡地笑道:“可你偏要逼得我想起来,逼得我想起来……我不是可烛部的公主,我是南楚晋州守备张友崇的女儿。晋州内无粮草,外无驰援,苦守八个月,一朝大周皇帝陛下御驾亲至,终于攻破城池,下令屠城三日……” “张……张友崇?” 唐天霄刚有些恢复的气色蓦地褪去,甚至连身体也向后退了一步,不可置信地瞪向可浅媚。 “你记得?” 可浅媚呼吸急促,漆黑的眼底忽然间泛了红,似窜烧着来自地狱的森森火焰,灼心,噬骨。 唐天霄站在床边,鲜明的杏黄锦衣把他的面庞衬得愈发雪白,凤眸里云蔚雾绕,一个字一个字都似冷了:“你……居然是张友崇的女儿?” 可浅媚见他神情,愈发灰心,却笑道:“是呀,你该记得的!屠城三日……这样的圣旨,你也该只下过一次吧?我父亲的头颅被你砍下,挂在城头风干成了黑黑的骷髅;我的叔伯们也被杀光了,他们的头颅跟在我父亲的头颅后面一字排开……” “我好怕,我觉得我在做一个醒不过来的噩梦……我回头找逃出城的母亲和姐姐,结果发现……一大群的大周莽汉在糟践她们,那样的糟践……活活糟践到死!我母亲是晋州城里最美丽的女人,我姐姐才十三四岁,清洁聪慧,小仙女一样……我想救她们啊,我们只想好好守着我们的家!男人们的战争,与我们何干?我们早就说定了,一家人会在一起过年,看着我养的玉玲珑在阳光下开花……可花还没开呢……” 可浅媚的泪水终于落下,一颗一颗,却映不出她想像中的玉玲珑花开盈盈的模样。 “我疯了一样砍着那些周人,砍倒一个又一个,可这些畜生还高兴得很……他们发现我是个女孩,虽然小了点……我娘却真的疯了呀,她要赶我走,她不要我救她……她把刀刺到了自己的肚子里……可我只是想一家人看着花儿盛开啊……我不想一个人,又黑,又冷,四处是火,豺狼一样的男人抓着我,不让我死,也不让我活。我哭着唤我的爹娘,可他们听不到。他们的尸体像狗一样被人踏在脚下,踩成了肉饼……他们的心脏辗成了肉酱……我哭着喊老天,可老天也听不到……” 她浑身哆嗦着盯向唐天霄,黑黢黢的眼睛被来自地狱的森冷火焰映得怪异的红,怪异的亮,“如果老天听得到……应该让我那时便死去……我为何还要活着?为何还要活着?活着丢人现眼!活着把我自己奉给仇人取乐享受,还为自己的仇人魂牵梦萦不惜做出忘恩负义猪狗不如的蠢事!我为何还要活着!” 她用被子掩住自己的脸,纤瘦雪白的手指指入披散的头发里,一把一把地使劲揪着,“我活成了一个笑话……唐天霄,我恨你!你该死!你早该死!死一千回,死一万回!晋州城里无数的冤魂,在地下等着抽你的筋,剥你的皮!” 她抖得如同筛糠一般,呜咽的咒骂含混不清,低哑的尾音拖曳着逼近万丈深渊的灰暗和绝望。 唐天霄猛地拖开她蒙在头上的衾被,像一把揭去了蜗牛最后藉以藏身的硬壳,迫使它将所有的柔软和无助暴露出亮光之下。 她正努力蜷紧身体,缩作小小的一团,双臂挡住了大半的面颊,却没挡住满脸的湿润。大把大把的头发被她揪起,黑鸦鸦地散落在枕间。 可她的脖颈上,仍然挂着那枚荷包,带着湖水的湿意。 ================================================= 第184章 唐天霄的眼圈便红了。 “你的确有理由杀我。” 他慢慢道,“但若我现在给你机会抽我的筋,剥我的皮,你下得了手吗?” 手中的衾被落下,依然像厚厚的壳,跌落到她的身上。 “你就继续恨着我吧,可你依然是我的淑妃。至于你能不能取到我的性命,就看你的手段了!” 蜷在衾被中的那团还没来得及对他的话作出反应,门口已传来中年妇人厉声怒喝:“皇帝,你这都在说什么话?” ------------------------------------------------- 自唐天霄开始追问可浅媚,随侍宫人早已回避得远远的,只余了靳七在门外守着,却是一个人也不敢放入,料得唐天霄退让惯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打叠起千般小心万样温柔,定会和好如初。 ——只是这淑妃看着聪明机灵,做事也太过蹊跷,几番把自己或唐天霄置于险地,他都在疑心这两人是不是八字相刻,五行相冲了。 等隐隐听到可浅媚身世,连他也忍不住想退得远远的,别去听那些牵扯得太深的是非了。 可他阻得了别人,阻不了宣太后;他退得远了,宣太后却靠得近了。 唐天霄委曲求全的话语,听在臣下耳中不过是有失威严,听宣太后耳中却已万分刺心。 她含辛茹苦教养出来并深以为傲的大周皇帝,为了一个女人,不仅把自己的尊严踩到脚底,还预备把自己的性命压上去作为这段荒谬爱情的赌注吗? 她推开门,扫了一眼唐天霄,已喝命道:“来人,把这个意图弑君的贱婢拖出去,即刻处死!” 唐天霄忙站起身,勉强笑道:“母后,并没什么事,不知哪个大胆的奴才多嘴多舌惊动了母后?那才该死!” 宣太后在外已听得久了,早已满怀惊怒,闻言立时呵斥道:“你住口!我只说你也是好容易破开血路艰难走到如今的英明帝王,方才事事由着你自己做主,我也乐得清闲。哪怕这小贱婢几次生出事端,再三把你推到风口浪尖,我都看在你面上睁只眼闭着眼,以为你懂事,晓得怎么拿捏分寸。谁知你的分寸,就是色迷心窍,把自己的性命都交到这贱婢手里!” 唐天霄急道:“母后息怒!儿臣与她只是有些误会而已!” “误会?” 宣太后气极反笑,声音却是哽咽,“她是张友崇的女儿,这不假吧?自你父皇驾崩,我们孤儿寡母,多少次给那些权臣欺负,多少次险死还生,又多少次隐忍委屈受尽屈辱!这一切,都是拜那个张友崇所赐!你不是对他恨得入骨,又怎会隐忍十年后不但灭了张友崇满门,还牵连了晋州城的百姓?这些恩怨,你敢说是误会?” 她抬眼,见随身带来的宫人还在迟疑,已喝道:“还不动手!” 话音落下,海姑姑和另一个宫女上前,已一把拖开衾被,揪住可浅媚的头发,将她掷下床来。 可浅媚体虚脱力,给那般重重一掷,头部磕于冰冷坚硬的地面,只闻“咚”地闷响声后,她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呻吟,便没了声息。 她的黑发离披散乱,苍白的面庞贴于地面,裹着素白单衣的身体瘦削之极,只有胸腹间的起伏还可见得她一息尚存,并未死去。 眼见得海姑姑等又去拖她,唐天霄已忍耐不住,喝道:“住手!” 海姑姑等人便愕然,只望向宣太后。 唐天霄已上前,一拂衣袂,已双膝跪下,恳求道:“求母后手下留情,留她一条性命!” 宣太后气怒道:“你还真糊涂了?她想取你性命,你难道看不出?你有杀父之仇,她那里却是灭族亡国之恨,这等不共戴天的深仇大恨,你以为还能解得开来?天霄,这天底下的美人儿多的是,你要谁也不难,这个祸害万万不能留着。听母后一句话,斩草除根才是王道!” 唐天霄闭上眼眸,慢慢叩下首去,涩然道:“母后若要斩她,不如把儿臣一并斩了,免得儿臣没了她,比死了苦楚!” “天霄,你……你敢威胁你母亲?” “儿臣不敢!只求母后留她一命,儿臣把她囚入冷宫,从此……从此再不去看她一眼!” 他似有些跪不住,低低地埋着头,按着地面的指甲已是惨白。 一滴两滴的水珠,慢慢在团花毡毯上洇染开去。 宣太后看不到他的神情,却已阵阵心酸,许久才伤感道:“你懂得我苦心便好。既然你不肯断,总得有个人来做恶人,帮你来做个了断。你可听好了,若你真的再和她纠缠不清,我绝不饶她!” “儿臣遵命!” 唐天霄应了,才站起身来,垂头再看一眼那晕倒在地的女子,低声道:“把她关入静宜院吧!” 屋里并无怡清宫的侍女,只有宣太后的几名心腹宫人在,闻言即刻上前,将可浅媚拖起。 纤纤瘦瘦的身躯被人一把拽起,拖过门槛,“扑”地一声跌到槛外,然后拉出殿去,磕磕绊绊地拎下台阶。 四处的宫灯正在冷风里飘摆如扇,黯淡的光线照不亮辉煌殿宇和高大老榕投下的重重阴影。 单薄的素色小衣和散乱的乌黑长发逶迤于地面,一路扫过深秋的落叶,留下了长长的印迹。 她像一具被人拆碎了的布偶,无情地扔入沉沉的暗夜中,彻底从唐天霄的眼前消失。黄叶漫天,簌簌飘零如雨,很快连她留下的印记也吹得不见踪影。 来得轰轰烈烈,走得无声无息。 只余了满屋依然亮热艳丽的帷幔陈设,在高烧的红烛下微微地拂动,似听得到少女清脆无忧的咯咯笑声,没完没了地荡涤在耳边。 ------------------------------------------------- 这晚唐天霄独卧于怡清宫内。 煎心的痛楚里,挨到天色泛白的时辰,他居然也能睡着了片刻。 梦里,依然是可浅媚藏在鲜艳美丽的帷幔后吃吃而笑,他向前走了一步,拉开了帷幔,甚至看到她如凤凰扬起尾羽骄傲明媚,娇憨地投到他的怀中,说道:“天霄,我喜欢你,喜欢极了……” 他欢喜抱她,却搂了个空,猛地惊醒过来。 天色已明,不知哪里的窗纸破了,冷风吹了进来,嘶嘶地响,像毒蛇游动时吞吐着蛇信。 而他心里破开的口子似乎更大,忽啦啦的北风穿梭而过,让他周身发冷,连血液都像凝结住了。 勉强洗漱了,奉上的早膳再也无心食用。他问:“可淑妃那里怎样了?” 靳七低低答道:“应该一切安好。太后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叫太医去,但奴婢曾让人悄悄送了两床被子过去,又叫香儿先过去照应,听说下半夜就醒了,并没有发烧,只是没过说一句话,也没吃什么东西。” 唐天霄按紧自己疼痛着的太阳穴,闭了眼眸沉默许久,方道:“传卓锐。” 片刻后,卓锐已迈步进来,挟裹着潮湿的水意跪于地间行礼,湿漉漉的黑发上闪着细细的水珠。 唐天霄问:“下雨了?” 靳七答道:“是啊,到了下半夜,忽然就变了天。” 唐天霄便侧耳倾听,果然听到檐头雨水滴落的声响,一滴一滴,清清冷冷地碎于坚硬的石阶。 他捧着茶盏,却没有喝,只瞥着听不到吩咐依然跪在面前的卓锐,淡淡问道:“卓锐,你跟着朕多少年了?” 卓锐垂头答道:“承蒙皇上垂爱,自嘉和十年春天选到皇上身边,已有五年多了。” “五年……也不是很久。只是你和可浅媚认识的时间更短,这才一年不到吧?” 他疲惫地叹息,“不过这世上有一种感情,并不能用相识的时间长短来衡量。听说有那疯魔了心的,看一眼便愿意生死相许。” 卓锐脸色骤变,连忙叩下头去,颤声道:“微臣不敢!” 唐天霄并不看他一眼,冷冷问道:“你还有没有什么要跟朕说的?” 听说唐天霄话语中的杀机,卓锐呼吸不匀,伏地辩解道:“皇上,微臣知晓得并不多。淑妃曾向微臣打听过皇上可曾有过屠城之举,微臣否认了,淑妃当时看起来很开心。但后来微臣听说周、楚大战时晋州曾被屠,这才觉出不对……” “然后呢?那天淑妃突然发狂,是你制止了她。那时,你不只是觉出不对吧?” 唐天霄冰冷地盯着他,“她是你亲自从北赫迎接回来,一路相随;后来朕让你护卫怡清宫,即便朕和她闹得不可开交时,你依然伴在她的身边……比朕和她还要亲近!于是,你明知她居心叵测,还为她求情,把朕置于不测险境?” 昨晚在红叶亭中,卓锐能在事先提醒唐天霄不要乘船,又能未雨绸缪先行预备下救援的船只,并一口断定可浅媚是自己缠在莲根上自尽,唐天霄便知他早已明了前因后果。 如此性命攸关之事,他竟一字也不曾向他所效忠的大周皇帝提及,若说没有私情,换谁也不会相信。 卓锐无可辩解,咬紧发白的嘴唇,慢慢伸出手,解开佩剑放到一侧,叩首道:“罪臣欺君罔上,罪该万死!求皇上勿牵连罪臣家人!” 唐天霄取过桌上一柄短剑,掷到他跟前,“朕会以一等御前护卫的礼节将你安葬,并妥置你的家人。” “谢皇上!” 卓锐捡过短剑,跪直了身,拔出剑鞘看时,冷光凛冽,寒气逼人,却是柄削铁如泥的宝剑。 他闭了眼,正要往心脏部位刺去时,唐天霄忽然又说话了。 他道:“你也可以选择一直守在你喜欢的可浅媚身边。静宜院那里,需要一个能制得住她的人细心看护。不过,你该知道,什么样的男人才有资格侍奉后宫妃嫔。” 卓锐脸色煞白,眼眸灼烈得像要燃烧,分不出是绝望,还是希望。 但见冷光一闪,本来刺向胸口短剑划向了另外一处。 闷哼之中,鲜血四溅。 唐天霄别开脸,不去看疼得在地上翻滚抽搐的卓锐,淡然吩咐道:“来人,传太医……” =============== 第185章 可浅媚已安安静静地在静宜院呆了些日子。 除了当晚紧随她来到静宜院的香儿,院内外的宫人都已换成了德寿宫的人。 宣太后经历过朝堂风云,也经历过生死情劫,只怕爱子过不了这一关,却真的把可浅媚当作洪水猛兽般防着了。 香儿因可浅媚精神萎靡,食欲不振,又开始时常低烧,每每欲请太医,德寿宫的宫人却不肯通传,催得急了,不过是海姑姑过来瞧上一眼,并没觉得可浅媚烧得怎样厉害,反说她又在狐媚子勾人,想要哄转皇上的心。虽顾忌着唐天霄没直接骂可浅媚,却当了她的面把香儿骂得狗血淋头,还顺带赏了两记耳光,才怒气冲冲离去。自此香儿再也不敢多说,好在每日送入的饮食还过得去,只能劝可浅媚凡事想开些,尽量多吃些东西,慢慢把精神养回来了。 可浅媚清醒后发现自己被关入静宜院,并没有惊诧,香儿再三解释是太后的主意,她却只是沉默,也不知道到底听到了没有。 她原来极是活泼好动,但给迁入这座满是灰尘四面透风的破败冷宫后,竟如换了个人般安静着,大多时候只是静卧于床,常常一天都说不了一句话。 香儿正忐忑时,卓锐也住入了静宜院。 他在宫中已久,武艺超群,德寿宫的人也不敢太过慢待,由着他将可浅媚卧房内过于陈旧的陈设换了,添了两条被子,又把四面的窗扇糊上了新的窗纸。 可浅媚开始不在意,后来见他每日出入卧房,甚至常在床前一呆许久,并不避忌,也开始诧异。 这日,可浅媚又一次倦倦地推开香儿递到跟前的鸡蛋羹时,卓锐却接了过去,坐到了床沿上,一把将她从被窝里拎起,让她倚住枕坐住,说道:“如果你不想在这里一辈子呆着,先吃东西,把身体养好再说。” 可浅媚怔了怔,勉强笑道:“卓锐,你以为我的前面,还有路可走吗?” 卓锐看着这全无往日神采的女子,叹道:“只要不死,总还有路可走。难道你真的那么想死吗?” 可浅媚垂头,黑黑的发挡住削瘦的面庞,只是长睫在轻颤,“活着比死了还难受,其实不如死了。我尝试了一次,滋味并没有想象得难受。可我才十七岁,就当我短寿,只能活到三十岁,我还可以再活十三年。我还有很多地方没去过,很多事没尝试过,我甚至连孩子都没有生过,就这么死了,我真的不甘心。” 卓锐微笑道:“那你还不多多地吃东西,把自己养得好好的,也许可以找机会出去,玩到个七八十岁再死。”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眼睛笑得弯弯的,说道:“其实我真的只是没有胃口,吃不下而已。” “吃不下也得勉强吃,旁人要你死,你便真的自寻死路了?” 可浅媚便望向窗外浅浅的日光,忽道:“我晓得他其实也不想要我死。即便我那样害他,他还是舍不得让我死。不然,他也不会让你过来吧?” 卓锐神色一黯。 可浅媚却自他的手中接过蛋羹,闭起眼睛,竟是硬生生逼着自己大口大口地吞了进去。 但碗还没来得及放下,她的身体已探出,却是越过床沿,趴在卓锐的腿上,竟把刚吃下去的蛋羹吐得干干净净。 她擦着被强烈的呕吐激出的眼泪,叹道:“我本来比那些男人都要强健得多,不小心喜欢错了人,开心的时候开心得要命,伤心的时候伤心得要命,看来真的快要没命了。” 她说着,撑着卓锐的腿部支起身时,手掌有意无意,按到了他的大腿近小腹处。 卓锐身体猛地一颤,慌忙拉开她的手,扶她在床榻上坐稳,自己已经痛得脸色煞白。他受刑不久,伤处刚刚愈合,自是触碰不得。 可浅媚见他神情,已是了然,脸上的笑意便转作了比哭还难看的表情。 她低声道:“是因为我吗?你待他忠心耿耿,他怎能如此歹毒?” 卓锐沉默片刻,答道:“淑妃,你别怨他。是我自愿的。” “自愿?” 可浅媚怔了怔,便道,“必是你待我好,让他起了疑心,才让你受这种自愿的活罪吧?” 卓锐强笑道:“没有。我并没为淑妃做过什么。” 可浅媚倚着软枕,努力地平定着胸腹间的翻涌,说道:“当日在大理寺,突尔察临死时说的话,他问起,你不敢翻译,我就自己说了,却少说了一句,你也就帮我瞒了下来,始终没有告诉他。我就知道你是真心对我好,心里是护着我的。” 当时,可浅媚立于刑堂之上,却挺直着脊背告诉唐天霄,突尔察认为他这个大周皇帝,配不起他们的可烛公主。 其实当时突尔察还有一句话可浅媚没有译出来。 突尔察说,公主嫁给大周的皇帝,还不如嫁给南楚的信王。 当时可浅媚正给沈家陷害,若是被人知晓她的北赫侍卫说出这样的话,对她的境遇无疑是雪上加霜。 她自己趁着卓锐犹豫时抢先说出,就是怕卓锐翻译时提到信王。 她赌赢了。 卓锐不但没有公堂上提起,甚至私底下也没和唐天霄说过,由着唐天霄毫无顾忌地喜欢上她,并越陷越深…… 卓锐没有否认她的话,静静地凝视她良久,才道:“你若认为我待你好,更当自己多保重。” 可浅媚出神地望着灰扑扑的屋顶,忽然轻轻地笑起来,那样苍白的笑容,居然也让发黄的陈旧帐幔显出了几分旖旎。 她轻笑道:“我保不保重,其实并不重要。他根本不知道我背着他还做过些什么。若是知道了,多半会即刻杀了我。” 卓锐一呆,问道:“你还做了什么?早些解释清楚,不会没有机会。” 可浅媚不答,湿着眼睫继续笑道:“我这人也是个外强中干的,快活的日子过得太多,连死的勇气都没有了。他若要我死,便让他动手吧!他是大周皇帝,我一击不中,应该再找不出机会报那血海深仇了。卓锐,我喜欢上了我不共戴天的仇人,死了也没有脸见我的父母亲人。你若有机会,在我死之后,请帮忙把我的脸划花,再用头发盖住吧!” 她沉思着,又道:“嗯,也许没有这么麻烦。若是重罪,不过拖出宫去,往乱葬岗一扔,到时给野狗撕得碎了,连骨头都给叼了去,我父母必定也不能认出我了!” 卓锐不敢接话,悄悄地退了出去。 ------------------------------------------------- 有卓锐伴着说说话,可浅媚虽然还是颓丧,比先前却要好些,虽没有太医诊治,原来的低烧呕吐、食欲不振等症状渐渐消失,等进入冬月,却吃得比平时还要多些,偶尔还到廊前走一走,气色已好得多了。 但此时,那本来已稳如磐石的大周江山已在一夜间风云突变。 自庄碧岚带了南雅意逃出瑞都,交州庄遥的叛乱本是意料中事;但唐天霄没有想到的是,领兵逃走的沈度堂弟沈超,居然在突然出现的信王兵马的帮助下逃脱,并趁着地形之便将数万追兵一举围歼于青州以南的山川中,并在占据青州后带信王军队挥师渡江,攻下岳州。原来投诚朝廷的部分沈家势力立时打出复仇旗号,在沈超的接应下起兵反周。 信王李明瑗振臂高呼处,原本隐于暗处的反周复楚势力立时甚嚣尘上,尤其江南一些心系故国以遗民自居的南楚名士,纷纷揭竿而起,等官府调兵围剿之时,信王兵马已至江南,彼此交汇,占各处城池,斩朝廷命官,一时狼烟四起,人心惶惶。 如今大周国势已成,想要形成这种振臂一呼从者云集的气势,非要有相当多的兵力作为后盾不可。 论起李明瑗在中原的势力,唐天霄一向便很是留意,以他得到的消息,李明瑗声望虽高,到底人在北赫的时候居多,直接听命于他的兵马并不多,这些兵马甚至大多在北赫,又是怎么会飞到中原腹地来? 唐天霄自可浅媚被囚,风疾不时发作,一直独寝于乾元殿用药调理,等中原刀戈四起,忙调兵征伐时,庄氏兵马应和李明瑗行动,已自南疆开拔,居然势如破竹,连下数城,快和李明瑗所占城池连作一片。 这时,他收到了宇文启告病以及谢罪的奏折,再得报消息,李明瑗手下军队,在会合其他南楚叛军前,有六成以上是借的北赫兵力。他这才豁然开朗。 竟是和北赫为敌数十年的宇文启打开关卡,放入了李明瑗所率的北赫虎狼之师。 他曾与唐天霄合作灭了沈家,为的是爱女冤死;但当他收到从庄碧岚处转来的淑妃可浅媚亲笔信时,转而与李明瑗合作,放任唐天霄陷入危局,同样为的是爱女冤死。 可浅媚信中提到的许多细节,他确信只有自己的女儿才知道。 他的女儿为她的爱情疯了,死了,可他还没疯,没死。 发现被利用后他立刻还以颜色,让唐天霄争取来的完胜地位顿时倾欹。 唐天霄还没来得及去细想怎么处置那个彻底背叛他的爱妃,庄遥和李明瑗的兵马已经迫近瑞都。 行动迅捷得宛如从天而降,简直无法想象。 而他埋下的眼线到这时才后知后觉地传来消息,同样是可浅媚,在南雅意出宫之时,奉上了亲手所绘的大周各地兵防图。 她并没有盗兵防图交给北赫,但她的确曾经进过东暖阁,将那些复杂的舆形图和各处兵马分布强行记在了脑中。 她最初是想对唐天霄不利;可她喜欢上了唐天霄,差点把那些兵防图永远封存于脑中;直到发现他们是命中注定的生死仇敌,它们终于变成了对付唐天霄的致命武器…… 各处州府告急,烽烟四起,他的大周在短短的时日内陷入混乱,即将来到的旷日持久的战争,显然会将他这些年休养生息以强国富民的愿望击得粉碎。 这时,他收到了静宜院宫人辗转传来的消息,可浅媚要见他。 他已经有两个月没有见她,再怎样万箭攒心般难受,他也没打算去见她。他完全清楚彼此心中无法抹去的仇恨和无可挽回的结局,也完全清楚她的境遇。 她没死,并且在另一个爱她的男人抚慰下日渐康复,——虽然那个男人已经不能称之为完整的男人。 但如果他去见她,她必死无疑。 如今,便已到了她在劫难逃的时候了。 不论见,还是不见,宣太后在听说她为颠覆大周江山所做的这一切后,绝对不会饶她。 而她想见他,也绝对不会是为了讨饶。 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面。 ================================================= 第186章 落叶衰草间,他推开了静宜院破落的宫门,看到了映在窗纱上的她的身影。 她正舞一支《薄媚》。 纤细的身影,简约的衣裳,妖娆依旧。只是衣袂飘飞间,他仿佛看到了花尽荼蘼的华丽和苍凉。 见他踏入,她挥舞长袖,缠上他的脖颈。 “大胆!” 奉宣太后懿旨前来赐死的内侍们大惊,而随在唐天霄身后的靳七等人只是黯然泪下。 唐天霄欺身擦过,扣她右臂,旋剪处已将她的另一只长袖缠到她自己的脖颈,一如往日情意绵绵相处款洽时的温柔嬉戏。 而一切,已经过去。 就如他之于她,她之于他。 她道:“请皇上来,只是请皇上看我舞这一曲《薄媚》。其实也没什么好看的,是不是?” “没错,你的《薄媚》,舞的很浅薄。” 他并没有败给她,而是败给了他对她的感情。 家国大乱,他多年的苦心经营,已毁于一旦。不论最终的结果是什么,他都已算是一败涂地。 可浅媚心下明白,却指着地上的短剑、白绫和鹤顶红笑问:“这些东西,是太后的懿旨,还是皇上的意思?” “你自己觉得,你该不该死?” “我该不该死,我自己说了算!也许……你说了也算!旁人说了,都不算!” 四目相对,那熟悉的眼眸里,有永生无法释放的哀痛和悲摧。 也许,这一刻彼此眼底的痛苦和挣扎,将成为有生之年关于对方的最后一幕记忆。 然后,日积月累,和以往相处时或欢喜或悲伤的一点一滴渐渐融作漫无边际的哀愁,慢慢地心里长成刺,每日每夜,每时每刻,都在随着呼吸扎痛。 想要忍痛拔出,谁又想到,根却长在了对方心底。轻轻一碰,两人皆疼。 拔出一根,新长一根,活泼泼地倒似春笋般斫之不尽。 一次次拔得鲜血淋漓,一次次长得痛苦不堪。 要有怎样心如铁石冰封如死,才能经受这样一次接着一次的凌迟之苦? 唐天霄有泪欲倾。 而可浅媚唇角含笑,亮如曜石般的眼眸却有火焰腾腾跳跃。 回答也罢,不回答也罢,她该庆幸,首先解脱的,毕竟是她。 外面忽然传来内侍急报,“报……皇上,南楚信王和交州庄氏兵马突破了成安侯防线,正攻往都城西门!” 先机尽失,正是意料中事。 但唐天霄还是心头抽痛,指向可浅媚惨笑,“浅媚,你要的,就是这个?” 可浅媚垂头,低低地笑:“七叔,庄大哥……” 有水滴簌簌,落在她裙裾边的青砖上,慢慢地洇染开来。 唐天霄抿紧唇角,乌黑的凤眸一点点地冷沉下去。 他转过身,艰难地迈开脚,一步一步,慢慢地踏出屋去。 满地的落叶呻吟声中,屋中内侍尖厉的嗓子穿破了北风忽然猛烈的夜空: “太后懿旨,赐,淑妃可氏,死!” 远方城门处的烽火腾起时,静宜院也在瞬间失去了平静。叱喝和惨叫声中,忽有一片火光,冲天而起…… ------------------------------------------------- 兵荒马乱,刀戟破天。皇城内外,已是一团混乱。 但谁也没能想到,就是在这一团混乱之中,卓锐居然成功地带可浅媚逃出了城。 几番伤病交替折磨,可浅媚的身体已孱弱了许多,鞭子也留在了怡清宫里;她已有很多日子不曾练武,并没有了当初大闹熹庆宫时的身手。 何况她也不想再挣扎,竟选择了默默地端起那杯鹤顶红。 这时内院忽然起火,然后是卓锐奔入,连伤数人,带她跳出后窗,钻入一处灌木,潜入后院不起眼的一间耳房。 她还没来得及埋怨卓锐为她自投死路,便发现了卓锐开启了一处秘道。 秘道的另一端,竟直通荆山。 破庙的出口已被封死,但有另一条秘道,通往一处位于山腰的溶洞。 两人钻出溶洞时,已是第二日清晨。 看着眼前满目的巉岩翠壁,可浅媚恍如一梦,似乎是松了口气,却回身望着那个山洞,腿一软已坐倒在地,怔怔地落下泪来。 “天霄……唐天霄早就知道这条秘道了?” 当日他们曾在荆山发现了四百年前南朝皇族留下的逃亡密道,据说已堵塞了许多,唐天霄曾说很难疏通,但现在看来,他心思缜密,绝不愿放过这条可能利用到的绝好退路,早已把这条密道设法疏通。 她实在没法自欺欺人地猜测,他将她安排在靠近密道入口处的静宜院,只是出于巧合。 此时一轮红日刚刚升起,眼前岚霭袅袅,鸟鸣啾啾,漫山林木虽是萧索,却喜周围山色宁谧空澹,空气清新怡人,呼吸进去,似连肺腑都已扫得通透,和那烽烟四起的瑞都城比,俨然就是两个世界。 两人奔了一夜,早已出了疲累不堪。卓锐眼见她神色不对,生怕她伤感之下再给晨风吹坏了身体,忙将自己外袍解了,将她严严裹了,才道:“宫中知道这条秘道的人也极少。皇上把你安排在静宜院,又将我也发落过去,想来自有他的用心。” 言外之意,唐天霄并未说要放她一条生路,也未叫他救人,只是卓锐自己已将这种巧合当作了唐天霄的暗示,并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带她离开。 可浅媚慢慢地站起身,说道:“我不会感激他。” 他愿意救的只是她一个人,可他杀的却是她的全家,全族,全城。 卓锐沉默了片刻,说道:“淑妃,有一件事,可能你并不知道。” “什么事?” “当年武帝御驾亲征南楚,被令尊……也就是晋州守备张友崇射了一箭,不久便驾崩了。” 可浅媚似没能听懂,转过头来蹙眉望向他。 他只得解释道:“武帝,就是皇上的亲生父亲,当年是被你父亲射死的。那一年,皇上才九岁。如果你早来几年,便会知道当时皇上过得有多艰难。从九岁到十九岁,他的大周,包括他的性命,都在别人手里捏着。” 他迟疑了下,继续道:“传说,摄政王当时就打算废了他这个太子,自立为帝。宣太后为保住自己和儿子的性命,没等先帝落葬,便对摄政王屈身相就,曲意承欢,这才打动了摄政王,帮她除了政敌,并把太子保上帝位。” “皇上从一出世便被册作太子,武帝对其爱逾性命,却蒙受了这样的屈辱……他异母的哥哥弟弟们先后都被诛杀,姐姐们或嫁给粗莽下人,或送入边陲小国和亲……虞国夫人的母亲是皇上的乳娘,因为发现了摄政王和宣太后的什么秘密,结果被全家抄斩,皇上同样无能为力……都是吃亏在父亲早丧。你因他举族被诛,他也因你父亲差点国破家亡……” 耀到荆山的红日没能将可浅媚的面庞映红。 她抱着肩,惨白着脸直哆嗦,“呵,原来……原来我们是天生的仇家呀?这是……多少年的恩怨了?” 她将卓锐的外袍裹得紧紧的,一步步向山下走着,背影单薄萧索。 卓锐虽把藏了多少时日的这些事说了出来,却又怕刺激着她,忙上前扶了她,劝慰道:“这事其实并怨不得你,你别想太多。” “我不想太多。我……我不会再去想了。” 可浅媚抬头,望着东方的天边流霞散绮,眼睛渐渐地亮了。 她轻声道,“从此我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管了。我们便在这里住着,看看山,看看水,看看日出,与世无争地过着,不是好得很?” 她转过脸,笑着望向卓锐,“你说是不是?” 红霞和阳光照在她的眼底,是这些阴霾时日里难得一见的璀璨明媚,看得卓锐失了神。 许久,他才道:“我们住这里?再也不管外面的事?” 可浅媚笑了笑,眼底一片晶莹,“管不了的,为什么要去管?我还年轻,我想活着……” ------------------------------------------------- 卓锐本想问她,如今双手空空身无分文出来,知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但可浅媚却看着前方,向前奔得飞快,竟似早就有了目的地。 他疑惑地一路跟着,奔过这座山头,近午时便到了一大片松林前。 已是严冬时节,但松柏常青,却还蓊蓊郁郁,苍翠一片。 她抬眼问他:“以前你们带人搜山,可曾搜过这里?” 卓锐却还记得,答道:“搜过,这片林子似乎很大,有一群禁卫军进去找了半天,又转悠回了原地。” 可浅媚笑道:“我就知道那地方谁也找不着,这外面的松林据说是按一个什么阵法排布的。走,我带你进去。” 她一把握过他的手,拉了他便往前走。 天气虽冷,她奔了一路,手心却很是温暖,比呆在静宜院里终日裹在厚厚的被子里还要温暖些。 不但温暖,而且小巧,轻软,比春水更柔和的触感,似透过两人相碰的肌肤,直直地撞到心底。卓锐不觉心中一荡,忙收敛了他已不该再拥有的绮念,只专心留意可浅媚行走时或左或右进退有序的步伐。 不过片刻工夫,他们便已穿过松林,眼前豁然开朗。 却是几橼小小的木屋,并以木栅围作了小小的院落,院中植了两株碧桃花,还有一架在风中摇摇晃晃的秋千。院外,有数垄田地,居然种了大白菜、青菜、蒜和豆子。 “淑妃,就……就是这里?” 映着明亮的天色,可浅媚一双杏眸清澈如水,神情也轻松了许多,笑得很是明媚。远离了唐天霄,站到这样与世隔绝的地方,她居然莫名地鲜活过来。 她道:“没错,就是这里。七叔说这是他认识的一个道士隐居的地方,不过那道士云游四海,几乎不回来的。七叔自己忙着做他的大事,想来也不会再到这山里来,我们大可在这里长长久久地住着,便是外面打翻了天,也不必去理会了。” 卓锐忍不住叹道:“淑妃,以信王在中原的那点势力,这仗,本该打不起来才对。” 可浅媚吸了吸鼻子,笑道:“没错,我就是让这天下大乱的罪魁祸首。我报不了父母亲人的大仇,只能给七叔找机会帮我报仇;我报不了七叔相救和养育的恩情,也只能用这种方式去报恩。该做的我都做了,我也就安心了。对也罢,错也罢,有伤天和也罢,祸国殃民也罢,我都认了。老天要因此罚我下地狱,我便下地狱吧!不过若还让我活着一天,我便要好好地活着。最好……什么也不想,快快乐乐地活着。” ================================================= 第187章 她的鼻子红红的,又揉了揉眼睛,才推开屋子,四处打量着说道:“这里家什都是现成的,虽然简陋了些,倒也干净整洁,用上十年八年的没有问题。” 卓锐疑惑道:“淑妃,你确定……这里没有人居住吗?” 屋内的确干净整洁,连那几畦蔬菜也养得挺肥硕,杂草都看不到几根。 可浅媚给他一说,也沉吟起来:“嗯,七叔有洁癖,当日藏身到这里时曾叫人把内外都细细打扫过。不过……那是初秋的事了吧?” 话音未落,只听外面有人悠悠吟唱道:“明妃去时泪,洒向枝上花;狂风日暮起,飘泊落谁家。红颜胜人多薄命,莫怨春风当自嗟……” 两人连忙奔出去看时,却是初秋时在状元楼见到过的那个衡一道士,因他说可浅媚命不长久,惹怒了唐天霄,若不是唐天祺暗中维护,差点就把他给斩了。 他正背了个算卦的竹箧沿着田垄走过来,一路悠然地唱着曲儿;待抬眼见到他们,也不惊讶,放下了竹箧走过来,笑道:“可烛来的姑娘,怎么跑到老道家里来了?” 可浅媚定定地望着他,忽道:“我认识你。” 衡一笑道:“怎么?你记起来了?” 可浅媚道:“我七八岁的时候你来过我们家。你帮我爹爹、娘亲和姐姐都看了相,可一个字也没说。后来我给带了出来,你就抱起我说,幸亏是个男孩子,不然也逃不过红颜薄命的劫数。” 卓锐愣神,奇道:“男孩子?” 已经快到午时,阳光正好。 可浅媚走得热了,将卓锐的外衣脱下还给他,看着自己那身简约却依然清妍美丽的女装,说道:“小时候,我父母是把我当男孩子养的……后来晋州被屠,我身受重伤,又在北赫遇到了道长,道长一边帮我医治,一边叹惜说,原来是个女娃娃,怪不得有这样的大劫数!” 衡一点头道:“不错,不错,你果然什么都记起来了!怪不得你怨恨上那个大周皇帝,生生地把他好好的天下搅成了一团浑水。” 可浅媚问道:“我做错了吗?” 衡一叹道:“什么是错?什么是对?你终究还是不能看破呀!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可浅媚顺着他的话一句一句地品度着,渐渐失神,“虚静无为,超脱物外,方能悲喜不惊,生死两忘?用情愈深愈苦,果然……不如无爱无恨,无悲无喜……” 卓锐是粗人,并不懂这些,却还记得当日唐天霄极厌这老道,说其谈吐最易移人性情等语,忙打断道:“淑妃,奔波这么久,不先歇一会儿吗?” 可浅媚早已疲累之极,全凭着重新找出自己生存天地的一股意志撑到现在,闻言已腿脚一软坐到椅子上,却道:“自是要歇着。只是我饿得厉害了。” 卓锐却向衡一道:“道长,我们远来疲惫,可否在此借住一日?等明日淑妃恢复过来,我便带她另投别处。” 衡一怫然不悦,斜睨着他道:“你若要投别处,就请便吧!这丫头却是我故人之女,我好歹也要留下来住个三五十年的。” 卓锐愕然。可浅媚却噗地笑了出来,“三五十年……那敢情好。不过你真和我家有很深交情吗?我好像也只见过你两三次。” 衡一不答,却变戏法般从竹箧里捧出几包东西来,除了大米、面粉,还有热乎着的包子、甜饼、酱鸭等物。 最后掏出来的,居然是一坛子还没开封的女儿红。 他叹道:“瑞都城内外都快打翻天了,老道我想进城赚几文钱都不行,只能在远处的镇子里买些粮食回来,先学乌龟一样在这山里缩着。再隔几日,只怕连那些乡下的镇子也保不住了!” 可浅媚已饿得厉害,也顾不得听他絮叨,取了一只菜包先吃着,才只咬了两口,便已噎得满脸通红。 这些日子她在宫中将养着,因身体不好,总以稀粥或羹汤之类的流食居多,便有糕点之类,大多也是极软和的。 卓锐明知此理,急急奔到木屋旁的山溪边,汲了一碗水过来。可浅媚也不管生熟冷热,就了那水自顾吃个囫囵饱,便钻到房中睡觉去了。 ------------------------------------------------- 自此可浅媚、卓锐便在那几橼木屋里住了下来。 因中间的堂屋供着老君像,另两间屋子衡一、可浅媚住了,卓锐瞧着这老道似并不喜欢他,便悄悄地在最西面的厨房里打了张地铺住着;再隔几日,便自己到山中去伐了木头来做了张木铺,又打了些野兽背到附近的集市卖了,买了一袋大米、两床棉被和几尺粗布回来,不用衡一帮忙,居然也能像模像样地带着可浅媚过起安安稳稳的小日子了。 可浅媚从小就没学过做饭或女红,如今看着这日子安闲,原来那些在她心头长成了毒疮的人或事却隔得远了,一时触碰不着,虽是粗茶淡饭甚是清苦,倒也觉得比宫中快活了许多,再不会去挑剔那两个大男人做的焦枯发黑的饭或非咸即淡的菜。 但他们逃出时并未带换洗衣衫,小集市上又没有成衣铺子,可浅媚便拿了一套衡一的道袍换洗着,穿在身上却大得和灯笼似的,很是不便;再看卓锐,也同样也没得换洗,大冬天的,洗了衣服便光着膀子随便裹了兽皮或粗布便入山打猎,等晚间才回来,也不管衣服干还是不干便披在了身上。 她虽一天比一天懒惰,却也不好让卓锐自己想法裁衣裳,便硬了头皮拿起剪刀,比划着他原来衣服的式样剪裁,隔了三四天,倒还真被她捣鼓出一件粗布制的棉衣来,虽是针脚拙劣,前后长短不一,到底也能将就穿着,据说还很是暖和。 大受鼓舞的可浅媚便也为自己做了两件衣袍,竟都是道袍的样式。 卓锐很是惊讶,问道:“淑妃,莫非我带回的衣料颜色太素了?要不,我改日到大些的城镇去,买些漂亮的衣料回来。” 衡一却道:“大些的城镇早就打得不可开交了,不是信王的人,就是皇帝的人。你是不是想让人认出来,好把浅媚重新抓回去?你是想她再被大周皇帝关起来,还是想她再成为信王的棋子,送给北赫哪个纨绔子弟当老婆?我瞧着这样穿得就很好,不如就跟着我这老道士当个小道士吧!” 可浅媚便叹气道:“我倒是想出家。可贪痴嗔怒,我似乎一样也戒不了,只担心尘念未断,日后让道长为难。” 衡一温和道:“谁又能将贪痴嗔怒一下子全戒了?我好好教你道家的入门法则,学着清虚守志,超脱物外,渐渐彻底断了尘缘,或者可以借道门之力破了命定的运数。” “运数?” 可浅媚想起当日所测签文,苦笑道,“转烛复飘蓬,香梦本无根。荼蘼尽空枝,裁得落花恨。道长当时解签说,我当于二九年华,刀兵之下。难道我还真的活不过十八岁?现在都是腊月了,没几天我就十八了,难道真快死了?” 可浅媚不喜读书,但对黄老之术情有独钟,上回欲和唐天霄决裂,便寄情于抄写道家经文来平静心志;如今离那世俗纠葛虽然远了,有时夜半惊起,同样会被梦中那家人的鲜血和唐天霄的微笑困扰得如同万箭攒心,坐卧难安,多亏得与这么个道士住在一处,便找了他来谈禅论道,颂读经文,每每心境便平复了许多。 卓锐明知此理,却不曾料到可浅媚真的会动起出家的念头,忙道:“淑妃,这些虚无缥缈之事,万不可相信。我们只在这里安安稳稳地隐居着,旁人找不到我们,我们也不去惹旁人,世外桃源似的,哪里来的刀兵之祸?” 可浅媚懒洋洋道:“卓大哥,你能不能别再淑妃淑妃地叫我了?每次听你这么叫我,我都觉得这个世外桃源一样的小地方也不安生。他的淑妃早就死了,我跟他也早就一刀两断了,你犯得着这么忠心,时时过来提醒我一下,让我不痛快吗?” 她静默片刻,又道:“或者,你肯从皇宫里救出我来,并不是因为真心同情我或真的对我好,而只是因为你觉得他想让我活着?你只是奉旨行事?” “不……不是……” 卓锐给她拿话一呛,涨红了脸,便支吾着再也说不出话来了。 衡一却道:“我晓得你那断不了的尘念是什么。不过你还是断了它好,不然你这一辈子可就完了……” 可浅媚绞紧腹部的衣襟,闷闷不乐道:“我何尝不想断?它来的根本不是时候!” 衡一便微笑,“不如,让我来试试,能不能帮你断了它吧?” 可浅媚的眼圈便红了,久久不语。 ------------------------------------------------- 夜间,卓锐见衡一在自己屋中念经,便走过去找可浅媚,一时却唤不出她的名字来。 “淑……嗯,浅……浅……浅……” 屋中有卓锐亲手熬出的动物油脂点的灯,光线有些黯淡,可浅媚正支着颐坐在窗边的方桌旁,脸色晦暗不明,听他这么唤着自己,却也笑出了声。 “浅媚,或浅儿。” 她爽朗地说道,“我没成为可烛公主之前,是张家的二小姐,小名叫浅儿。” “浅……浅儿。” 卓锐唤她,坐到她身边,不觉握住她放在桌上的手。 她轻轻地抽了抽手,没有抽开,也便由着他握着,笑问:“卓大哥,什么事?” 卓锐手掌宽大厚实,包住她手时令她感觉温暖而安心。 她已在后悔白天和他说话不该话中带刺。 他因她失去得已经够多,也够惨。 看着她身上模样和针脚都极拙劣的道袍,卓锐犹豫片刻,说道:“浅儿,我不想你出家。” “为什么?” “我护着你辛辛苦苦逃出来,是希望你过得快乐些,不是希望你黄卷青灯了此一生。” “快乐?”可浅媚惆怅地叹气,“快乐么,便是平心静气,什么也不想。要想忘记那点子剜心剜肺的破事,也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出家吧?” 卓锐道:“你若想平心静气,大可在家修行,图那个出家的虚名做什么?” “安慰安慰我自己呗,也好时时提醒自己,已经是个出家人,该放的念头就该放下!” 可浅媚叹笑,“其实我何尝不明白,衡一道长虽有几分能耐,但根本算不得正宗的道家弟子。你瞧见多少道家弟子像他这样不入道观,不忌荤腥的?还老是疯疯癫癫,百无禁忌!皇帝妃子也敢得罪,成了形的胎儿也敢打,只怕杀人放火的事一样敢做!” ================================================= 第188章 卓锐猛地想到白天他们最后说的几句让他似懂非懂的话,惊叫道:“什么?什么成了形的胎儿?” 可浅媚便笑了起来,“卓大哥,你笨的时候着实笨得厉害!” 她牵过他的手,却让他抚上自己的腹部。 时值严冬,她一向纤瘦,又穿着厚实宽大的棉衣,尚看不出太明显的变化,但此刻卓锐小心地抚在她那分明已经隆起的腹部时,已是惊骇之极。 他失声道:“你……你怀着龙胎?” 可浅媚听得“龙胎”二字,已是涨红了脸,猛地甩开他的手,怒道:“什么龙胎不龙胎?我的孩子,和他没关系!” 卓锐作声不得,面色很是窘迫,却依然惊疑不定地打量她。 可浅媚觉出自己反应太大,也是沮丧,摸着自己的小腹,闷闷道:“以前我迷他迷得紧,很想给他生个孩子,偏偏没怀上;后来我想杀他,想毁他的江山,虚与委蛇和他好,谁知偏怀上了。大约就是八月的光景吧?落水那次曾有太医诊过,当时并没有诊出这个来,我还以为侥幸逃过去了,谁知……后来肚子已一天天大了起来……” 卓锐才知可浅媚刚入冷宫的那一两个月食欲不振原来是害喜的缘故。可笑宣太后一心防范着她祸害自己儿子,连太医也不肯派,差点连自己期盼已久的龙胎也给害了。 可浅媚宁可被赐死也不肯提起,显然并不想要这个不期而至的孩儿了。 卓锐讷讷道:“既然……既然怀上了,也算是天意吧?不如……就把他生下来。如果你不愿意给皇上,我们悄悄在这里养大也使得。” 可浅媚怒道:“我为什么要生他下来?我为什么要天天对着他的孩子?你可知道……你可知道我若天天对着他的孩子,我一定会天天都想起他……” 她的嗓子沙哑下去,长长的睫下,泪水忽然间滚落。 她忙低了头,匆匆地擦着泪水,却呜咽道:“我不要再去想着他!我不要再去想他家和我们家的那些破事!我该做的都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为什么我还要受那样的苦楚!卓锐,你可知道,那感觉比死了还难受!比死了还难受!” 她的头埋了过来,努力吞咽着不肯让自己放声号哭,但那强压住的惨痛而破碎的凝噎,竟比寻常的痛哭流泣更觉悲伤,更让人煎心如焚。 他便紧紧抱住她,恨不得将她揉入自己的身体里,给她他所能给予的一切保护;他紧张地拍着她背,慌乱地劝慰:“没事,没事,浅儿,你若真不喜欢……打掉它也使得。我……我总会在你身边。” 他疼惜地抚着她在哭泣里颤动着的头部,低一低头,亲吻在她凉凉的额际。 说完了,做完了,他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事。 他支持她打掉大周皇帝的龙胎,他亲吻了大周皇帝至爱的女人。 可那又怎样呢? 他已没有资格再成为任何女人的夫婿,但这并不妨碍他为着某个女人痴狂。 他认识可浅媚的时间,比唐天霄认识她的时间还要长。 他说不清自己从什么时候开始从最初单纯的欣赏和喜爱转作了渐渐铭刻到肺腑的爱慕和怜惜。 也许北赫草原初次看到亮烈的女子飞马奔过时便已怦然心动,也许发现她爱的夫婿根本是她不能爱的仇人才开始在担忧中牵肠挂肚,也许从她记起真相后倒在自己怀里崩溃痛哭的那一刻时他才豁然看清自己的内心。 只是,这一切,对那个同样倾尽所有爱着她的唐天霄,对他忠心耿耿侍奉了多少年的大周天子,公平吗? ------------------------------------------------- 这事便这样说定了。 可浅媚出不出家且在其次,当今要务便是趁了胎儿还没长大时尽快打掉。 因为已经有了四个多月,比寻常两三个月大时打胎更危险,衡一配药时颇费周折,不但需配齐比较温和的打胎药,还需把打胎后的调理药物一并配齐,以免出现异常状况时因身处深山而措手不及。 而此时时局甚乱,各类药材都短缺,因此衡一出山好几次,走了不少药铺,足足花了五六天时间才勉强将药材配齐。 这日,卓锐正在溪边清洗一只宰杀好的狍子,预备晚上炖汤喝;可浅媚却在院外田畦里挖了一颗大白菜,正在剥着外面枯败的叶子。 阳光正好,松林里传来男子苍凉激越的歌声:“锦筵红,罗幕翠,金丝帐暖良辰美景不虚过,坐拥天下怎嫌美人珠玉多?叹兴亡一梦,无常上门何处躲,总逃不过共他见阎罗……” 可浅媚向卓锐笑道:“咱们家老道回来了!” 卓锐将洗好的狍子肉放到竹篮里,笑道:“回来得正好,让他下灶,先把狍子肉焯一焯,我好去他那屋里换上新窗纸。快过年了,好歹图个亮堂新鲜。” 可浅媚便做了个鬼脸,“我还哄他说过年前帮他做件新袍子呢,看来是来不及了!年后你去多打些猎物换钱,我帮他做件好的。” 卓锐答应时,衡一已走出了松林,提了两包药在手中,晃晃悠悠地一路往回走,一路继续唱道:“闻道江南好,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且不如,杯酒寄天真,玉笙吹老里看碧桃花落……” “嗖——” 尖厉的锐物破空声忽然传来,卓锐蓦地变色,失声叫道:“小心!” 可浅媚慌忙站起身时,已见眼前黑影掠过,衡一闷哼一声,人已仆倒于地,手中的药包散落,细碎的药材跌得四处都是。 药材的苦涩和鲜血的腥咸顷刻弥漫在冬日干冷的空气中。 “道长!” 可浅媚尖叫,滚圆的大白菜摔落在地,她飞奔了过去。 长长的羽箭,尖锐锋利,冷冷地将衡一透胸穿过。 可浅媚将他抱起时,衡一正瞪大了眼睛呼哧呼哧地喘气,口中的鲜血和胸口的鲜血随着他急促的呼吸涌得越来越快。 “道长!” 可浅媚唤着,慌忙向暗箭射来的方向张望时,卓锐也正飞身过去查看,却只见林木森森,哪里还有人影? “浅儿……我……我竟还是帮不了你!” 衡一吃力地唤着,失了神采的眼睛紧紧地盯着可浅媚,“当年,你娘不听我劝,一定要嫁给张将军。你爹……他的确样样比我强,比……任何人都强。可他是天煞转世啊,命定的……刑克妻女!” 可浅媚和他相处这么多日子,第一次听他提到父母,还是这样的境地下,也无心去听,只茫然地顺着他口吻道:“我父亲?刑克妻女?” 衡一在痛苦中开始有些扭曲,眼中却有大颗的泪珠滑落。他艰难地说道:“他……刑克妻女……可我不想你娘早夭。我……逆天而行,趁着周武帝被张将军所伤,北方龙气不稳之时,作法盗天子之气去压制张将军的天煞之气。煞气被压,你母亲得以延寿十年,但张将军为此被困晋州,十年不得升迁。当年……我年轻气盛,仗着那点小小法力,只顾得眼前,再没想过……天煞之气,压制越重,反弹越大。她……她竟死得那样惨……惨啊……” 他凄厉地喊着,拖着长长的尾音,可浅媚却似懂非懂,见他瞪着眼睛似再喘不过气来,只哭道:“先别管这些……卓锐,卓锐,你快……快想法救他呀!” 卓锐没看到暗中的敌手,不放心可浅媚,已经匆匆赶了过来,闻言急忙扶起衡一,将自己内力贯注向他的体内,却向可浅媚为难地微微摇头,却是告诉她衡一伤势太重,根本已无力回天了。 衡一得了内力相助,才重重地咳了一声,略略缓过来,继续说道:“浅儿,我……对不起你,对不起……你姐姐。她本不必死得那样惨,而你……你命格尊贵,本可母仪天下,诞育天下至尊。但……我所盗天子之气,与你一脉相承,终是……终是坏了你的命盘。你将……有福无寿!” 可浅媚抬眼望着眼前苍凉山影,破旧木屋,以及怀里垂死的长者,痛哭道:“什么福啊,寿啊,我都没看到,也不想要了。老道士,你说你本领那么高,不如把我剩下的什么福也拿去吧,延了你的寿,可好?” 衡一摇头,冰冷的手指抚向她的面庞,说道:“傻孩子,我只想还了你的寿……你腹中孩儿,甫才孕育,已见天子之气。我本想……本想再次作法,强行借出这胎儿的天子之气,来为他母亲添寿……我这是逆天……再次逆天……天也容不得我了!” 他望天悲鸣,凄怆道:“苍天,苍天,若有罪过,都是我逆天之罪!我愿生生世世,一力承担。可否放过……放过……” 他的手直指上天,停顿了半晌,重重地垂落下来,再也不动弹了。 而他的眼睛,依然睁得大大的,倒映着苍茫的天色山影。 ------------------------------------------------ 衡一被葬在了小溪边向阳的坡上,与他们的小院遥遥相对。 可浅媚盯着用木头所做的简单墓碑,将衡一收藏的一部部经文、一件件法器慢慢丢入火中,离开皇宫后渐渐清亮的眼眸又开始沉黯,黑得怕人。 她低低道:“老道,你本领不错,我就不烧纸钱给你了。我把你的经文、法器都烧给你,你自己给自己超度吧!我命硬得很,不用你操心,更不用你生生世世去赎什么罪。若下辈子还能遇到你,我给你做件好道袍。” 卓锐将水酒浇在坟前,默祭完毕,低声道:“浅儿,先回屋吧!这里风大,小心身体!” 可浅媚站起身,却没有走向木屋。 迎着凄凄噬骨的冷风,她用木簪子草草绾就的黑发四散飞扬,凌乱不堪;灰白的棉袍粗陋简单,裹着她日渐隆起的身躯,一身装扮比山野间的村妇还要邋遢几分。 可她挺直脊背冷冷站着时,雪白的面庞凝冰结玉,依然妍丽得惊心动魄。 她直视着卓锐,问道:“卓大哥,是谁杀了道长?” 卓锐不觉把目光飘向别处,轻声道:“谁知道呢?我追过去时,便已不见了踪影。” “是吗?” 可浅媚嘲讽道,“这杀手本领可真高得很,居然能在这种古老的阵法里来去自如,还能在我们卓护卫这样的高手眼皮子底下杀了人顺利离去!” 卓锐沉默。 可浅媚走近他,虽然身量才只到他下颔,逼视他的眼神却似能灼到人的心底。 她徐徐道:“此地隐蔽,除了我们三人,知道的便只有我七叔他们。卓大哥,若你说与你无关,我便信你。我会去找七叔,问他为什么要杀衡一。” ================================================= 第189章 她说着,又凝视了他片刻,举步他们的小院走去。 卓锐慢慢攥紧拳,忽吐了口气,急促说道:“没错,与我有关。” 可浅媚止住了脚步。 卓锐垂着头,说道:“皇上从没说过让我救你,但我知道他并不放心。因此到荆山不久,我悄悄通过暗卫传了一封密信回宫报平安,但并未丝毫提及我们所在的位置。” 可浅媚点头道:“他知道皇宫秘道的出口就在荆山,京畿附近又正打仗打得厉害,你又是在荆山附近往外传讯,他自是早就知晓我们藏在荆山。太后要杀我,我也想害他,纵然他想留我一命,晓得我平安也便罢了,没道理再苦苦追寻我的下落。可他为什么要杀衡一?又是怎么找这里来的?” 这一回,卓锐沉默了更久,才艰难地答道:“我觉得……打掉龙胎这样的大事,还是和皇上说一声好。因此……我又经过暗卫传了一次密信,告诉他……淑妃想了断尘缘,打掉龙胎随衡一出家。我写得很简洁,找暗卫时也很小心,并没有暴露踪迹,并不晓得……他怎么会派人找了过来。” 可浅媚低头一想,便已明白。 卓锐武艺高强,行事谨慎,对暗卫的行事风格也很熟悉,虽然时常进出山中,暗卫也很难跟踪到他,因此这些日子过得很是安宁。 但卓锐的第二封密信,却提到了衡一。 唐天霄见过衡一,很厌恶他那些能移人性情的“胡说八道”,当时便曾动过杀机;衡一这几日曾在山外药铺中购药,他没有卓锐那样的武艺,也不曾想过自己会再次给朝廷的人留意上,竟被人一路跟踪到住处。 杀他的原因,自是恨极他逗引可浅媚出家,还要打掉他的孩子。 在唐天霄看来,这样的罪过,绝对万死莫赎,一箭射死已是极仁慈了。 ------------------------------------------------- 疏林萧萧,斜阳凄凄,几点寒鸦嘶哑地鸣叫着,敛翅从坡上掠过,似也冻得萧瑟。 可浅媚血液仿若凝作了冰,彷徨地打量着眼前森森的松林和远处苍青的山色,忽然惊惧地抱紧肩,飞快奔入他们的小院,冲进自己屋子,开始收拾不多的几件粗衣布裳。 卓锐仓皇地跟进来,问道:“浅儿,你……你要去哪里?” “我自然要走,走得远远的。” 可浅媚留恋地望着屋中简朴却温馨的陈设,“本以为能在这里安安乐乐过上三五十年呢,原来……连三五个月都是奢望!” 卓锐无措地站着,待她欲奔出时,却张臂将她拦住,“若要走,我陪你走。” 可浅媚叹道:“卓锐,你有你的忠诚,我也有我的顾忌。我好容易出来了,好容易可以远远离了那些人那些事,好容易……开始忘怀他,我不想再走进去。我还年轻,就是这辈子再也快活不起来,我也想平平静静地生活下去。” 卓锐答道:“我有我的忠诚,对皇上,同样也对你。衡一道长的事是我考虑不周,我对不住他,也对不住你。请让我有机会弥补,好吗?” 可浅媚盯紧他,薄薄的唇抿得发白。 卓锐又道:“你眼看着身子越来越重,行动多有不便,如果没人照料,我也不放心。” 可浅媚摸一摸挺出的小腹,眼眶便开始泛红。 她本来想舍弃这孩子,从而舍弃和唐天霄最后的一点牵绊。 但唐天霄已经用行动告诉她,她的舍弃只是掩耳盗铃。 她也许根本就没有完全离开过他的视线,他们之间的牵绊远远未能结束。 衡一死去,屋子里的一堆药,他们再分不清是打胎药还是调理药,自是不敢乱用,当然也不可能再自欺欺人地跑去出家,以为玄之又玄的道家学说真能救助自己走出这片让她身心俱疲的困境。 何况,如果没有衡一的鼓励,她真的舍得打掉那胎儿吗? 她也曾因唐天霄的愿望而殷殷渴盼他的到来,如今胎盘已稳,她甚至已能感觉他在腹中茁壮成长中渐渐萌生的胎动。 她分不清那是一种苦楚还是一种幸福,却能清晰地意识到,这不仅是唐天霄的孩子,更是她的孩子。 她吸吸鼻子,低声道:“好吧,你帮我。先帮我……逃开那些暗卫的追踪吧!” “嗯,尽量……试试吧!” 卓锐回答得并不确定。 即便两人间隔了那么深的仇恨,他也清楚她在唐天霄心中的分量。 若唐天霄不知道她有孕,也许还肯勉强放手,容忍他和她已无路可走时她的逃避;若是发现她怀着他的孩子,并且有意打掉孩子忘怀他,他绝对会千方百计找到她,再不让她离开自己视线。 如今,那暗沉森郁的山林中,再不知暗中潜藏着多少双暗卫的眼睛。 也许,他们潜藏着,只为等候那位大人物处理了混乱的局势好拨冗前来,满怀惊喜也满怀怨恨地接她回去,或逼她回去。 去面对不想面对、却不得不面对的彼此,以及彼此的恩怨爱恨。 ------------------------------------------------- 夜幕降临后,最西面设有灶炉的屋子上方传来炊烟,看来像是主人家悼念完死去的朋友,开始为自己的生存而煮饭充饥。 但那烟似乎大了些,而且越来越大,渐渐整个厨房的屋顶都腾起了烟,然后是火。 并且,不断蔓延…… 当小木屋成了夜风中燃烧着的火堆,却始终不见一个身影飘出,林中终于混乱,数十名黑衣人飞奔而出,急急寻了器物灭水,并试图冲入屋中寻觅可浅媚踪迹。 而可浅媚和卓锐当然已不在屋中。 他们两人身手都好,暗卫们全神贯注于厨房屋顶的烟火时,他们已自东面原来衡一所住的那间黑沉沉的屋子里潜出,潜入屋后的草丛中; 暗卫们全由暗处转到了明处,奔往燃烧的木屋救火时,卓锐已拉着可浅媚奔到屋后的山坡上,趁着无人监守时迅速逃离。 等暗卫们发现化为灰烬的木屋下并没有骸骨时,他们早已奔走到别的山头,如水滴入海,融汇到茫茫的黑暗中。 可浅媚只想着尽快逃离唐天霄的视线,逃离那段甜蜜却不堪回首的感情,却并没有决定好去哪里。 唐天霄性情坚忍,在最初的措手不及后,很快便回过神来重新排布兵马,此时已重新掌控了京畿一带的政局,只是西南、西方已有很多地方被信王和庄氏统领下的楚军占领,东南虽然也有部分州府起兵反叛,却被朝廷兵马分割包围,无法与信王等联络,虽牵制了许多兵马,一时倒也掀不起太大风浪来。 因为是宇文启纵了敌兵入关,有当年南楚降臣建议将都城迁回北都,先安定了北方局势,再来平定江南叛军。唐天霄断然拒绝,并认定此人煽动人心,有意把江南半壁天下拱手让给信王,将其立斩阶下。 众人见唐天霄平叛之意坚决,无不悚然,只专心出谋划策,务要将诛灭信王,收复失土。 可浅媚忆及宁清妩和唐天重所住的花琉倒是平静宁和,有心过去投奔,可如今江南的大部分州府都已卷入了战争,几处要塞或渡口均有双方的重兵把守,连渡江都不容易,更别说前往隔了山隔了海的花琉了。 卓锐因她一心想避开唐天霄,也未必愿意回到信王身边与唐天霄作对,决定先带她往西走,找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城镇或小村落安定下来,先生了孩子再说。 ------------------------------------------------- 他们在山野中呆了好些日子,衣着穿戴,早已不复原来的光鲜华丽。 卓锐一身樵夫装束,看着平淡无奇;可浅媚身上穿着自己做的灰布道袍,蓬着头松松地绾了个道髻,出门便拍了满脸黑尘,夹在逃兵和难民中走动,除了太过丰腴的腰腹,看着跟沿路乞讨的小道士没什么差别,也不惹人注目。 只是可浅媚到底富贵中长大,并不曾经历过多少苦楚,如今拖着个重身子劳碌奔波,连饮食大多也是冷水干粮,未免体力不支,卓锐虽竭力相护,甚至时常将她抱在怀中往前走着,到底耐不住这风餐露宿的日子,两日后便开始有些发烧。 卓锐焦急,只得就近在一处村落借了农家的屋子暂住着,请了大夫来调理。 他们只以夫妻相称,因兵乱逃离家乡,倒也无人疑心。 村里有老人见可浅媚怀着身孕奔波流离,却向卓锐感慨起乱世道:“本来好好的太平盛世,才过了几年好日子,怎么又打起来了?唐家坐江山也罢,李家坐江山也罢,和我们老百姓有什么关系?看看,这一打起来,多少老百姓遭了殃!连送到战场打得你死我活丢了性命的,也是咱们老百姓的孩子!唉,你们好歹还夫妻在一处,另外还不晓得有多少人家破人亡哩!那些人只顾自己当了皇帝,做了大官,可怜那些给拖累的老百姓,尸骨积了一堆一堆,这命真比蚂蚁还不值钱!” 卓锐胡乱应了,回屋里看可浅媚时,正拥着陈旧的粗布棉被出神。 见他进来,她叹道:“至今无定河边骨,犹是春闺梦里人。卓大哥,瞧来我真是罪过大了,便是死后下十八层阴司地狱也是活该。” 卓锐柔声劝道:“你别想太多,是大周先抢了南楚的天下,现在南楚又要抢回来,你干不干预,他们总还是要抢的。” 可浅媚摇头道:“若不是我,七叔很难再有抢回南楚天下的机会。我父亲对南楚忠心不二,至死不渝,但我就想着,若他还在世,还会不会为了重建南楚颠覆这个好好的太平盛世。” 卓锐想了一想,道:“应该会吧!” “会?” “是。令尊那样忠烈耿直的将领不会身事二主,即便因为生存一时妥协,心里也只会认一个故国。那是自小在夫子们忠孝节义的教导下熏陶出来的,哪怕再给打压,也很少会更改初衷,舍弃了他们的根。” “你再看交王庄遥,当年给南楚末帝凌逼得造了反,可也只是认为末帝无道,而南楚依然是天下正统,大周对他再怎么笼络,信王那里一起兵,他也跟着光复起他心里的大楚来。我瞧着庄世子倒是个明白人,可惜他是庄家独子,素来以孝义出名,皇上欣赏他,却不会信任他,他便没得选择,只能跟着他的父亲相助信王了。” “那么……你呢?” “我?我出身行伍,深沐皇恩才至今日……” 第190章 他住嘴,看了一眼自己一身的破衣旧袍,许久才道,“皇上天下至尊,却待我们这些近卫如手足兄弟,恩深似海……是我心存私念,才落得如此。若皇上肯给我机会,我当鞠躬尽瘁,以报皇恩。” 可浅媚怔了怔,问道:“若唐天霄此时让你把我交给他,你也就听话,乖乖地把我交出去吗?” 卓锐一呆,苦笑道:“我会不会把你交出去,你不是已经看到了吗?” 唐天霄在荆山布下天罗地网想把可浅媚重新带回自己身畔,卓锐却带了她逃去,显然已是逆了唐天霄心意了。 可浅媚思来想去,叹道:“便是你把我交出去也不妨事。我实在是……连累你太多了!若不是我,你还是那个人人敬惧有加的御前一等侍卫呢。” 卓锐垂眸,低声道:“浅儿,我没后悔过。” 若不是他一时冲动,以那样特别的方式救活溺水的她,他不会落到这样的下场。 也许他会后悔自己年轻冲动,却绝不会后悔救下了她。 ------------------------------------------------- 入夜,可浅媚卧于床上,卓锐照例披了件外袍,伏在桌上睡着。 可浅媚睡得极不踏实,只在床上翻来覆去。 卓锐走过去摸摸她的手脚时,却是冰凉冰凉的,正冻得瑟瑟发抖;再一摸被头,已是皱眉。 乡间的棉被本就不比宫里的锦衾厚实暖和,农户借他们的被子又是不知盖了多久的陈年旧被,薄而且硬,并不保暖。 可浅媚本就不适,哪里经得起再给冻上一夜? 他犹豫了下,解开棉衣覆在被子上,自己脱了鞋,也钻入被窝,将那瘦小的身躯扳过,紧紧拥到怀里。 那冰凉的身躯便缓了过来,渐渐有了暖意,熏出了丝丝柔软的甜香。他便有些克制不住,在她的额上亲了亲,又缓缓移下,亲住她的唇。 屋中没有点灯,他看不到她的神情,只觉她的脸上赤烧,身体也有些颤抖。 她向后缩了缩,却没能离开他温暖有力的怀抱,便静默地承受他,由着他亲昵片刻,才别过脸,低声道:“卓大哥,我也没什么可以报答你的。以后,我们就找个谁也不认识我们的小山村,安安静静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吧!你砍柴打猎,我也学着做饭洗衣,可好?” 她的话语温柔,却极低沉,游丝般转动着某种说不出的绝望,仿佛刚刚织就一个连她自己也未必相信的梦,风吹吹就会破裂。 但卓锐听得却有些痴迷。 他嗅着她身体的丝丝甜香,轻声道:“可我……已不完整……我没法给你真正的家。” “我也不完整。” 可浅媚轻笑,却呜咽着落下泪来,“那个害了你的男人……把我的心给剜走了!我……已经找不回来了!” 卓锐哽住,然后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说道:“没事,我有。我分给你。” 他的胸膛内,一颗心正怦怦跳得激烈。 可心若分成了两半,不就碎了吗? ------------------------------------------------- 外面似有些微的动静。 卓锐的身体立刻绷紧,拥着她的柔软顷刻化作武者结实有力的肌肉。 他侧头低喝:“谁?” 可浅媚道:“莫非是风声?” “我去瞧瞧,就回来。” 卓锐倾听片刻,到底不放心,起身披了衣,替她掖紧了被,提剑走了出去,反手带上了门。 屋外居然真的有人,但并没有听到打斗声,只闻有人低低絮语,却不似与附近的村民交谈。 可浅媚有些疑惑,强撑着坐起身,穿了外袍正要出去查看时,已听到刀剑铮然出鞘的声音,然后是一声低沉的闷哼。 是卓锐的声音! 她的额上猛地冒出汗珠,慌忙拉开门,冲了出去。 冷月如霜,寂寂投于屋前的地面,像铺了一层薄薄的雪。 那薄薄的雪地中央,卓锐安静地躺着,暗红的液体正缓缓自他身下淌出,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卓大哥!” 可浅媚不可置信地惊痛大叫,慌忙奔了过去,用力将他抱起。 往日炯然有神的一双眼睛已经黯淡无光,英气俊朗的面庞因伴着死亡来临的剧痛而扭曲着,直到对上她的目光,才慢慢地舒展开来,转作苦涩的凄笑。 他道:“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浅儿,我真的想……做一辈子的樵夫猎户。我砍柴打猎,你做饭洗……衣……” 凄笑凝结了。 他恋恋地望着她,眼皮慢慢耷拉下去,在她的臂腕间垂下了头。 “卓……卓大哥!” 她跪在地上,努力把他抱得直起身来,摇晃着他,呼唤着他,凄惶而无措。 他砍柴打猎,她做饭洗衣,他们刚刚说好呀! 这混沌乱世,还有那个越来越遥远的神一般的男子,她终于可以抛开,终于可以不再理会…… 他们刚刚说好…… 这才一转眼的工夫…… “卓大哥!卓大哥!” 他再不动弹,她的呼唤已转作凄厉,像被猎人一步步逼到死角的孤狼,一声声呼唤着曾和它相偎取暖的同伴。 可他身体的热量正在飞快散去,方才相拥而卧的温暖像是半昏半醒时一场浅浅的梦。 而他留在她肌肤上的温暖,和刚才温柔的喃喃梦话一起,给四下里吹来的刺骨冷风吹得不见踪影。 她抱紧他,在那冷风里哀哀地痛哭。 而她借住的农户,农户周围的邻居,仿佛早已嗅到了空气里的血腥和杀机,竟没有一个敢步出门来问个究竟。 ------------------------------------------------ 寒冬腊月,天冷得可怕。 她的泪水似在脸上结了冰,抱着渐渐僵硬的卓锐,她的身体也似在渐渐地僵硬,冷得快要失去知觉。 可她居然还能听得到身后的轻而迅捷的脚步,立刻抓住了卓锐弃于地上的宝剑,慢慢拔出鞘来。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 卓锐明明一身好武学,不但没有反抗,甚至连剑都没拔,就这么死在来人剑下…… 可她不想因为一句“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便将自己性命双手奉上,哪怕那个于温存浅笑间杀人于无形的君王是他…… 长剑扬起,薄薄的锋刃反射着死寂的月光,窄而直的一道辉芒冷冷竖起。 来人顿时止步,在距她丈余的地方站定,然后屈膝行礼,小心地说道:“淑妃,外面冷,请回屋歇息,这里就交给我们吧!” 可浅媚一手持剑,一手依然将卓锐渐冷的躯体搂在自己怀中,慢慢转过脸,看到了恭谨跪着的黑衣人。 穿着容貌都很普通,走在人群中,像随处可见的商旅、伙计、农户或挑夫…… 却是唐天霄暗布于民间的最精英的一支兵马,并直接效忠于他本人。 “暗卫?” 可浅媚黑眸眯起,本来苍白的面容泛起了奇异的潮红,分不清是因愤恨还是作烧,“我不是你们的淑妃,想做什么你们也管不着!都给我滚!” 暗卫不敢争辩,只执着地说道:“请淑妃以龙胎为念,万万保重玉体!” 可浅媚懒得理他,执了剑,抱紧卓锐,努力将他拽起,便要往外拖去。但卓锐的躯体高大沉重,她的力气原就不大,此时怀着身孕,举止臃肿不便,勉强向前走了两步,腹中猛一抽.搐,疼得呻.吟一声,已跪坐到地上。 却是用力太猛,一时动了胎气。 她支持不住,卓锐的躯体也自腕间跌落,沉重地扑通一声落到地面,面庞随着身体的倒下微微地震动,忽然便让她有了一瞬的幻觉,好像他根本没有死,只是疲累极了,沉沉入睡而已。 “卓大哥!卓大哥!卓锐,卓无用,你醒醒,醒醒!” 她嘶哑地喊着,不顾腹中疼痛,躬着腰用力地推他,甚至捏起拳头捶他的肩。 从北赫往中原一路行来,他便给她欺负得习惯了,从来只是宽厚沉静地笑着,从来不和她计较…… 可这一刻,她真的希望他坐起身来,对她的欺凌奋起反击…… 他帮她护她照顾她,为她受了男人最耻辱的刑罚,她却不能报答半分,甚至连带他的尸体远远离开都做不到。 暗卫见她神色不对,已是焦急,走近了几步说道:“淑妃请节哀顺变,保重自己要紧!小人刚刚已经令人去找上好棺木,必定将卓护卫好好入殓,不叫他身后委屈。” 可浅媚气极,冷笑道:“你过来,也让我一剑捅死,回头皇上一定厚葬你,更不会委屈!” 暗卫犹豫道:“这……小人亦是奉旨行事。皇上听说卓护卫和淑妃一路非常亲近,很是恼火,因此下了密旨,若见卓护卫对淑妃有逾矩之举,即刻斩杀。而今日……” 今日可浅媚又冷又病,他倾心照料,一时忘情;她也满心感激歉疚,打算和他平平淡淡过完下半辈子,也算是彻底了断自己那段已经无路可走的感情。 不想竟带给他杀身之祸! 唐天霄远比他们想像得还要厉害,再不知在什么时候已重新盯住了他们。 也许,他们从来不曾摆脱过他。 可浅媚抬起头,瞪着那暗卫道:“皇宫中的可淑妃早就被一把火烧死在静宜院了,他又何必再管我去哪里,和谁在一起?何况,逾矩……卓大哥又能对我逾矩到哪里去?真要看着不顺眼,何不把我斩了?我还年轻,等我好些,我总要回北赫去,总会再嫁人,到时他恼火得了许多吗?或者,丢了他中原的江山不管,真的打北赫去?” 暗卫听她信口胡说,半点没把唐天霄放在眼里,早已惊得白了脸,只得硬着头皮道:“淑妃,皇上预计天明后就能赶到了,这些事……淑妃可以自己和皇上说。” 这次却轮到可浅媚白了脸,森森的冷风把骨髓都似吹得凝结了,心里却有一阵阵酸涩而怪异的热流翻涌,如旷野中忽然腾起的森森火焰,燎得她阵阵炙痛。 她吃吃道:“什……什么?他……他赶过来做什么?” 没有了卓锐保护,她拖着副重身子行动极不方便,给这些身手高明的暗卫盯上后原就不可能逃脱,自己也知这些话也只能说说而已,多半会给逼着回宫,或囚禁到什么隐蔽之所。 但唐天霄最看重他的天下,他的江山,此时局势混乱,战事频起,又怎么可能丢开危机四伏的朝政跑到这里来? ================================================= 第191章 须知他们一心想逃开他的掌握,一路往西方走,目前已接近楚军控制的地界了。 这小村地处偏僻,并非什么州府重镇,故而暂无战事,可附近已有好几处城镇被信王辖下的楚军兵马占领。 暗卫见她不信,忙答道:“皇上听说淑妃有孕,早就要赶过来迎淑妃回宫了,只是政事繁冗,总不得空,所以只令我等小心守护。又道淑妃年少,易受那些别有用心之人蛊惑,多半不肯回宫,因而手边要务安排完毕,一定会亲身赶来相迎的。小人得到的消息,皇上是以和成安侯商议要事的借口出京的,他晨间便已到了成安侯军营,若是傍晚时分离营,一路快马加鞭赶过来,最晚天明便该到了!” 别有用心之人,自是指的衡一和卓锐。 卓锐始终忠心于他,甚至密报了可浅媚的境况,却是在他们自己的头顶上悬起了一把钢刀。 分开这么久,也许他本来已不太在意可浅媚的下落,但他们共同的孩子显然重新激起了他的某种渴望。 终究,衡一死了,卓锐死了,连她估计也逃不了了。 这暗卫说得头头是道,显然在暗卫中的职位不低,想来身手也极高明。 她真要见他吗? 记忆里父亲高悬的风干头颅,母亲一剑刺入自己腹中的冰冷刀锋,姐姐历尽摧残后绝望不解的眼神,熔岩般倾覆了晋州城的血与火…… 还有活生生死于自己眼前的衡一,如今正在自己脚下冰冷僵硬的卓锐…… 隔了这么多的鲜血和性命,她还要和他在一起,日复一日沉沦在他温柔美好的笑容里,幻想他为她勾画出的幸福生活,然后诞育下他们共同的骨肉? 她忽然见了鬼般跳起来,急急奔回屋子,不过片刻便又奔了出来,手中已多了个包袱。 暗卫愣神间,她已跑到卓锐的尸体跟前,跪下身来叩了三个响头,说道:“卓大哥,我不能陪你了!英灵不远,请护我逃得远远的吧!” 说完,她抓过包袱,飞快奔了出去。 暗卫忙拦道:“淑妃,你不能走!皇上不久即到,你……你怎可让他失望?” 可浅媚拿包袱砸向他,尖叫道:“闪开,我不想见他!” 暗卫也不闪避,由她砸着,只是牢牢地拦在她跟前,说道:“淑妃,请别为难小人!” 他说这话时,原本寂静如死的草剁边,墙角处,屋檐上,都在忽然间有了动静。 同样是不引人注目的穿着,无声无息地出现,无声无息地拦住她所有的去路。 监视着她的暗卫,竟不知来了多少个,明摆着就是要她插翅难逃。 可浅媚有些绝望,嗓间一阵又一阵的气团往上涌着。 望着那憧憧的人影交错,她将包袱摔在脚下,提起剑来就劈。 她出身富贵,从未有饥馁之虞,即便晋州被围八个月,父母叔伯也会省下自己一份口粮,不肯让她忍饥挨饿。 但她双手空空出了宫,眼见得卓锐辛苦打猎砍柴才能换得自己一身饱暖,也已知晓离了家族和亲友的庇佑,她这种不事稼穑不通女红的小女人连生存都不容易,故而想离开的念头一起,便先去拿了包袱出来。 其实包袱中也只有两件粗布棉袄和几块干粮而已,此时被她胡乱劈开,在其中翻找一阵,却摸出了一只月白色的荷包来。 惨白的月光下,她的手有些抖,荷包上绣着的比翼鸟也像在寒风里瑟瑟地抖索着。 她道:“你们也不用拦我。若皇上来了,问起我来,你们就把这个给他,他自然明白。” 暗卫一愣,正要去接时,可浅媚又激动起来,狠狠将荷包掷在地上,重重踩踏几脚,又拿了剑尖去刺,竟连着几下都没刺中,倒是眼睛里怔怔地滚下泪来。 暗卫正犹豫着要不要去捡那荷包时,可浅媚一剑刺过去,却是将他逼开,从他身侧飞快闪过,向前夺路而奔。 可监视着她的暗卫极多,她的身手远不如以前敏捷,用的又不是她所擅长的长鞭,走不上两步,便又有人拦截过来。 因为要预备对付卓锐那样的高手,这些暗卫均是特地挑选,身手不凡,虽怕误伤她而不敢还手,但周旋之际,几人合力将她牢牢地困住却不困难。 可浅媚本就有些作烧,又在短短时间里历了这许多的伤痛,愈发支持不住,只凭了一股子从小养就的倔强撑着,眼见左奔右突许多次也无法脱身,心里更是绝望。而小腹中的疼痛在短暂的平缓后,随着激烈的打斗又开始加剧。 那疼痛,渐渐剧烈到让她抓不住长剑。 暗卫已发现不对,彼此招呼一声,纷纷往后退去,让出了丈余的空间。 可浅媚还想向前突围,脚才一动,身下骤然一道热流涌出,长剑砰然落地,人也直直地坠了下去。 “淑妃!” 暗卫们惊叫,正要上前查看时,但闻利箭破空声嗖嗖响起,慌忙应对时,只见一行数十骑飞马奔来,一排利箭后,人已近到了近前,飞枪袭向围着可浅媚的暗卫。 可浅媚捧着小腹已疼得满头大汗,眼前本就灰暗的景物更加模糊,耳边时近时远的厮杀听来倒像是幻觉。 “浅媚!浅媚!浅媚你怎样了?” 有人把她扶起,素白的人影看起来有些眼熟。 她喘着气,努力凝定心神,终于看清了那人的脸。 “庄大哥……” 她仿佛唤了一声,却连她自己都没听清那声音。 然后,周遭忽然黑暗,无月的雪漠般冷寂如死…… ------------------------------------------------- 东方刚破开第一缕曙光,唐天霄已经赶到了小山村。 暗卫呼啦啦跪了一地,向他请罪。 三更天时,庄碧岚忽然带了一队骑兵奔来,二话不说,就抢走了本已无力缠斗的可浅媚。 唐天霄瘦削了许多,形容甚是憔悴。他在可浅媚住过的破屋前站了许久,才道:“庄碧岚带兵驻扎在离这儿不足五十里的太平镇吧?传旨,调集兵马,先拿下太平镇!” 侍从领命,即便前去传旨。 暗卫见唐天霄不曾怪罪,这才松了口气,各自散开,只留了职位最高的那名暗卫还在跟前侍奉。 卓锐的尸体还未处理,此时有人过来,正要将他抬走时,唐天霄走近,默然望他片刻,问身畔暗卫:“他没有抵抗?” “没有。” “他可曾说什么?” “他说,谁都不想放手,可终究,谁都不得不放手。” “不想放手,不得不放手……” 唐天霄嘴唇发白,凤眸幽黑如夜,却遥望着东方那片渐渐灿开的光亮,说道,“真的不得不放手吗?” 暗卫不敢回答。 许久,唐天霄又问:“他当真对淑妃做了逾矩之事?” 暗卫迟疑片刻,低声答道:“淑妃似有不适,他上前与淑妃衾被相共,行止不雅,并曾谈及两人将一起隐居,从此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一个砍柴打猎,一个做饭洗衣……” 唐天霄的笑声在颤抖,“莫不是只要她离了朕,跟谁都会快活起来?” “这个,倒也不是。淑妃后来曾说……” “说什么?” “好像哭着在说……皇上剜走了她的心,再也找不回来了……” “浅……浅媚……” 唐天霄便有些站不住,裹着玄黑战袍的秀颀身躯向前踉跄了几步,眼睫已经湿了。 “皇上……” 暗卫要上前扶住,唐天霄摆手,挺直了肩,一步一步走出那家农户,走向小村前的道路。 有随从牵了马正在道旁候着。 这里贫穷偏僻,连个干净的坐的地方都没有,自是不能久呆。何况看唐天霄意思,多半会亲自去围了那太平镇,夺回怀着龙嗣的可淑妃。 唐天霄正要上马,黑眸向后一扫,已触着某样熟悉的物事。 他忽然屏住了呼吸,快步走了过去。 没错,是可浅媚的荷包。 月白色的锦缎,精致的刺绣,却已给踩踏得快要看不出花纹来。 荷包旁边,尚有散落的冷馒头和两件棉袄,一样给踩得狼藉。 他握紧荷包,然后看那布料做工都粗陋之极的棉袄,问:“这都是她留下的?她就穿着……这样的衣物?” “是,这都是淑妃的。她身上穿的是一件道袍,也……也很简朴。” 暗卫犹豫着,到底说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们阻止时,淑妃曾欲将这荷包让我转交皇上,可不知怎的又自己扔了,哭得很厉害,然后……提剑刺了过来……拼了命地往外冲……” 他顿住,没敢再说下去。 唐天霄并没留心他的神情,只全神贯注地细细看那两件棉袄,摸着那锯齿一样的针脚说道:“倒是第一次晓得她会缝衣服。这件是她的,这件是卓锐的,居然都是她亲手缝的!跟朕那么久的夫妻,她连块帕子都不曾为朕缝过!” 他愤愤地丢开,却道:“包起来,带走!” 随从应了,慌忙捡了包袱皮,将两件脏破的棉袄包走;而唐天霄蹲在道上,仔细地掸拭着荷包上的灰尘,许久才算有点儿干净,便放入自己怀中。 正要立起时,他看到了一块旁边颜色有些异样的泥土,忽然一阵没来由的心悸和恐惧。 他用手指拈了拈,在鼻际一闻,淡淡的血腥让他身上的汗毛顷刻竖起。 是血! 那形状并不像是受伤后滴落的血,而是隔着什么慢慢在蹭擦中渗开的血! 庄碧岚领的是骑兵,来得快去得也快,似乎就为带走可浅媚而来;暗卫给打了个措手不及,又吃亏在不及调拨马匹,方才追踪不上,交战之际并未有太大伤亡,路间只有寥寥的几点暗褐血迹,跟这一处的血迹显然不一样。 他蓦地抬头,厉声喝问:“你们是不是在这里和她交过手?” 暗卫一惊,忙道:“淑妃一心想离去,我等只得拦着,缠斗了片刻……” “是谁伤了她? 暗卫慌忙道:“我等并不敢伤及淑妃……只是淑妃似乎身体有些不适,后来……庄碧岚就到了,我们只顾拦他……也不及查看淑妃动静。他带来的骑兵很多,并且都是高手,我等拦不住,只能眼看着他把人带走了!” 他一直没敢说可浅媚是缠斗到完全支持不住才弃了剑。 带走她的是庄碧岚,若有个什么,本可把一切推到庄碧岚头上。 但唐天霄已听出了不对劲,紧紧追问道:“你们能看得出她身体不适?庄碧岚带她走时,她是不是已经无力抵抗?她……怎会流血?” ============================= 第192章 见瞒不过去,暗卫硬着头皮道:“并……并未看到淑妃流血。淑妃似是腹疼得厉害,自己倒在了地上……庄碧岚将她带走时,她……好像已没了知觉……” 当时夜色昏暗,又在混乱之中,他们的确无法看清可浅媚身下的情形,倒也不是假话。 唐天霄成亲已久,屡次经历妃嫔小产,自是晓得孕妇腹疼和流血意味着什么,只觉心痛如绞,一时支持不住,已无力地跌坐在地。 随从见唐天霄脸色惨白得可怕,正要扶他时,唐天霄喘着气,忽沙哑着嗓子道:“快去传旨,暂时……不许进攻太平镇。叫人速去打听,庄碧岚带回的女子安置在哪里,是否正在施救。记住,不许攻城,不许……伤到她!” 随从应了,急令人去传旨时,东方旭日已然升起,亮烈的金光曜曜耀来,他的双眼便酸涩得受不住,只在闭眼一瞬间,有水滴无声滑落。 那夜莲池纠缠,两人都到鬼门关前打了个转儿,他也深知两家纠葛深了,再难解开,又有母亲严命,只将精力专注于朝政,以冀能将她略略忘怀。可每当午夜梦回,习惯地往拥向身畔,总会在扑空后冷汗涔涔地醒来。 梦中如花俏颜犹在眼前,呢喃笑语犹在耳边,荼蘼甜香犹在鼻尖,而怀中,竟空空如也。 一殿清寂中,铜壶滴漏的细细声响,如尖尖的芒刺,在再也无法成眠的漫漫长夜里没完没了地扎刺于心头。 他无法说服自己,她会和那些他曾喜欢或曾喜欢他的妃嫔一样,成为他生命里的过客。 所以,他注定拔不出那根刺。 怕母亲忽然会对她动起杀机,他把她安排在静宜院,并送去了知晓其中玄机的卓锐。 可她对他显然比他所预料得还要绝。 那些要断送他大周江山的行为暴露后,他真想捏死她算了;但听说卓锐和可浅媚在静宜院突起的火灾中双双失踪时,他又松了口气。 从此他也许能随着她的离去而逼自己放手,不去再挂怀她的死活,将什么白首结同心的誓诺当作一时头脑发热所说的胡话。 可他睡得还是不好,哪怕为了收拾她酿下的大祸而整日殚精竭虑,夜间好容易睡着后,她还是会如约而至。 从从容容,浅笑嫣然,温暖柔软的躯体仿若触手可及。 收到卓锐第一封密信,知道他们在荆山,他几乎没有细想,就下令在荆山和荆山附近集市加派人手,留心着他们的下落,却根本没想过找到她下落后又该如何。 第二封密信于他简直是一包炸药。 怀孕,打胎,出家。 狂喜和狂怒交织,让他连卓锐都恼上。 即便他对卓锐惩以宫刑,他也深信卓锐对他的忠心;但这样大的事,卓锐居然到可浅媚决定打胎并出家时才传来消息,并且只字不提他们去向,根本不曾考虑他的惊怒焦急。 等除去那个一心诱哄可浅媚出家的衡一,暗卫重新盯上他们,传来二人一路举止亲昵的消息,他不得不重新衡量卓锐在可浅媚心中的地位。 在对她和唐天霄的感情心灰意冷时,以她的简单和冲动,并非不可能接受全心全意待她好的卓锐。 不能行夫妻之事,并不代表不能拥有夫妻般的情感。哪怕他已受了宫刑,唐天霄也不能容忍他的乘虚而入。 想起卓锐取代了他的位置,正和可浅媚朝夕相处,亲.亲.我.我,那嫉妒竟如毒蛇一般蚕食在心口。 一道密旨,终于也把卓锐断送。 可他还能找回他的浅媚吗?他还能找回他们的峰儿或湖儿吗? 快五个月的胎儿,已经会踢会动。 恍惚之中,他似回到了怡清宫。 他牵着她的手沐浴于怡清宫温暖明亮的阳光下,然后蹲下身,将耳朵倾到她隆起的腹部,满怀欢喜地感觉着孩子细微的动作。 她歪着头,亮晶晶的眼底漾着幸福。 她说,猜猜,是峰儿,还是湖儿? 他答,先生一个男孩,叫峰儿;再生一个女孩,叫湖儿。 她说,只要生一双儿女吗? 他答,最好生一堆儿女…… 他们相视而笑,再寒冷的冬天也在彼此相拥间温暖如春…… 但唐天霄伸出手,没有拥到她,触手处一片冰凉。 他惊怔睁眼,竟是扑在了路边的衰草上,沾了满手寒霜。 头部骤然大痛,他凄厉地低喊一声,猛地抱住了头,指甲因用力渐渐转作青白…… ------------------------------------------------- 可浅媚是在太平镇的一家医馆过的年。 庄碧岚领军临时驻扎于太平镇,倒没有刻意跑去救人,只是派出的眼线偶尔发现某个不引人注目的小山村似藏了不少高手,疑似朝廷的暗卫;又听说唐天霄意外离京,才生了些疑心。 因离他驻地不远,他便在巡营之后带亲兵奔过去预备查看一番,谁知正看到可浅媚昏倒,赶忙撇开那些暗卫,急急将她带回,直接将她送到当地最出名的大夫家了。 他在瑞都时颇受唐天霄猜忌,和这个藏在深宫的结义妹妹并没有太多交往。 但他宅心仁厚,南雅意又多蒙她相救,一听她有流产征兆,也不管她腹中孩子的父亲是他怎样的生死对头,立刻下令拿了最好的药来全力保胎。 可浅媚隔日清醒过来,出血已渐渐止了,想改口说换打胎药,只怕二者药性冲突,会把她这副饱受煎熬日渐病弱的母体再次拖到鬼门关去。何况那胎儿似受了惊动,不时在腹中挣动,倒似在抗议她的薄情,心肠再也狠不下来,也便继续服着安胎药。 只是想起狠绝却待她一往情深的唐天霄,想起无辜死去的卓锐和衡一,她心中极是难过,虽有南雅意赶来开解劝慰,精神还是极差,和初入宫时的精力十足已判若两人。 这大夫家却有个才六七个月大的小孙子,圆滚滚得十分可爱,乌溜溜的眼睛又黑又大。南雅意闲来无聊,极爱那小娃娃,无事便将他抱来,在可浅媚跟前逗弄玩耍。 可浅媚年纪尚小,虽然是快当娘的人,却极少接触这样幼小的婴孩,在旁看着甚觉新奇,摸着自己肚子问道:“雅意姐姐,日后我所生的孩儿,也会是这样有趣吗?” 南雅意拿了一块帕子,正把小家伙逗得咯咯咯笑得眼睛都没了缝儿,闻言笑道:“有趣?呵,自然也会这样有趣。你们两个生得都俊秀,想来你们的孩子必定更加冰雪可爱。” 可浅媚便不说话。 南雅意猛地想起她和唐天霄的恩怨,只怕再难复合,自悔失言,忙笑道:“也不知这仗几时能打得完。碧岚也喜欢小孩,说等这天下安定了,便带了我找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隐居,也生几个可爱的小娃娃。不过他说不让我们的孩子习武了,只教他们弹琴画画,吟诗作赋……” 她说着,便有些失神,低低道:“只是不知……不知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庄遥选择了奉信王为主,庄碧岚所说的天下安定,必是指帮助信王重新夺回大楚的天下了。 目前唐天霄因宇文启、可浅媚等人的出卖一时失利,但江北以及河水沿岸大周原先就拥有的领土依然处于朝廷的控制之下,连江南也未必会一直处于劣势。 拖得时日久了,他有大周经营多年积累的雄厚财富和广阔地域作为强大后盾,扭转时局的机会显然很大。 退一步说,以唐天霄的实力和野心,即便李明瑗能够夺回江南,将唐氏的大周赶回江北,他这江南半壁江山也未必能坐得稳。 庄碧岚貌似文弱,却已是有名的年轻将领,又是交王之子,只怕很难从这个泥沼脱身而去了。 可浅媚伸出一只手指,逗那小娃娃伸了胖嘟嘟肉乎乎的粉嫩小手来抓着,轻轻地晃荡着,将淡色的唇抿出一道笑弧,说道:“弹琴画画,吟诗作赋?唉,我都不精通呢!我等天下安定了,找个谁也不认识我的地方,买上几亩地,然后把孩子养大了,让他学着种田好不好?” 南雅意听她说出这样的远大志向,半晌才道:“好啊,据说卧龙先生也曾躬耕于南阳,后来蜀王三顾茅庐,也是一举成名天下知呢!” 可浅媚打着呵欠道:“我才不要孩子成什么名呢!成名为名所累,发财为财所累,就是当了皇帝,也被皇帝的权势所累,哪有农夫日作而起自落而歇逍遥自在?——再不然,我带我孩子回北赫去,找个没人认识我的部落,买一群羊带着他放羊,天天骑了马对着蓝天白云绿草地,一定也快活自在得很。” 南雅意一呆,道:“没错,说得我也想去放羊了!” 而可浅媚虽然不打算再见唐天霄,却也决定要把这孩子生下来了。 若是一个人孤零零放羊,未免太寂寞了些;如果能有个肥嘟嘟的小肉球跟在身后,听着就像个不错的主意了。 ------------------------------------------------- 庄碧岚已发现周军大量往太平镇附近增派人马,渐成合围之势,却引而不发,也疑心与可浅媚有关。 眼见李明瑗和庄遥也开始关注这里,并不断分出兵马前来协助,料得一场大战在所难免,便去找可浅媚说起。 可浅媚在医馆内住了半个月,有南雅意日日伴着,不但衣食无忧,心境也不似初来时低落,刚觉得安顿些,闻言说道:“你们打你们的去,又何必问我?唐天霄已经知道我居心叵测,有了防备,就是我回到他身边,也没法再帮你们杀他。我准备快快生下孩子,就回北赫放羊了。” 庄碧岚温和道:“你既然不愿意,我又怎会把你送还给他?便是信王,也断不会在这等情形下再让你去用什么美人计。只是这里眼看快要打起来,你的身体恐怕经不起,所以我打算送你离开这里。” 可浅媚调养这些日子,身体已无大碍,但她受孕后屡经惊怒悲恨,几番流离,胎气已不稳固。这次虽然勉强保住,可若再次生病或受到惊吓,只怕会出意外。 若依大夫说法,胎气不稳加上盆骨窄小,最好安安静静养到生产,再提前找上两个经验丰富的稳婆伴着才算稳妥。 如果是身在大周皇宫,唐天霄一定早就将她小心护翼在身后,不教她受一丝儿委屈,操一点儿心;若是卓锐还守在身边,也一定会殚精竭虑将她护得好好的。 她从未在外独立生活过,又拖着这样一副沉重不便的身子,想靠自己在这兵荒马乱的年月里安然生下孩子似乎有点困难。 ================================================= 第193章 于是,她闷闷地问:“预备把我送哪里去?” 庄碧岚道:“信王爷也几度问起你,想来很是挂怀。他目前在南华城,距前线有一段距离,暂时还算安全。我让小刀送你过去,先在那里休养一阵吧!” 提起李明瑗,可浅媚心底已是五味杂陈。 她曾把他当作爱人,当然他也是她的亲人;自恢复少时记忆,她已知他的的确确是她的亲人,也许还是唯一的亲人。 若按张静雪的辈分,她本该叫他一声姑父。 可不知什么时候起,他们的感情已完全变了味。 她不想当他的棋子,可终究还是为了那遮蔽了满心满眼的鲜血自愿做了他最有利的棋子;他对她并没有真正的男女之情,但他疼她惜她,显然也没有完全把她当作棋子。 他们……还算是这世上可以彼此相依的至亲之人吧? 她摸了摸自己挺起的小腹,低声道:“好,我回七叔身边去吧!” ------------------------------------------------ 庄碧岚行事极谨慎,料得唐天霄在镇中必有眼线监视,却让可浅媚换了男装假扮成自己的亲卫混在随从中出了医馆,又在城中混了一圈,才上了一辆不起眼的马车,由他的心腹近卫小刀亲自送往南华府。 一路之上,不时见到信王辖下的楚兵执了刀戟来去巡逻,往日繁盛的城镇却甚是寥落,连商铺客栈都没几家开张的。 小刀因庄碧岚再三嘱咐,生怕可浅媚动了胎气,引了马车只择宽阔平坦的官道行走。 往日畅通无阻的官道此时已是戒备森严,处处设着关卡,都需出示了庄碧岚的亲笔手谕才肯放行。 可浅媚自觉已恢复得差不多,但小刀颇有乃主之风,行事极为谨慎,沿路走得缓慢,竟走了三四天才赶到南华府。 却不知可浅媚沿路见民生凋敝,行人来去匆匆,全无大正月的喜庆气氛,回思两度随唐天霄出宫游玩所见的繁华热闹的景象,心下竟是说不出的难过沮丧,竟是巴不得快快到达南华府,也好眼不见,心不烦。 到南华府那天,天阴沉的厉害,看样子正在酝酿着一场暴风雪。 小刀庆幸道:“这老天还算帮忙,如果在路上给风雪阻住,只怕公主身体吃不消。” 因可浅媚已经离了大周皇宫,他自家的公子更是反了朝廷,小刀并不以“淑妃”相称,只以其未嫁时的“公主”头衔相唤。 不论称之为淑妃,还是称之为公主,可浅媚都有些刺心。这两重身份,本该都与她无关。 只是现在若是有人称她为张二小姐,只怕她更不习惯。 进了南华府,找到李明瑗向来下榻的宅第,寻来管事的询问时,才晓得李明瑗这几日并未住在城内,而是留在了城外的营寨中,亲自看着练兵布阵。 小刀问:“公主,要不要让人安顿你先在城里住下来?想来营寨中都是些大男人,去了有些不便。” 南雅意倒是改换着男装跟着庄碧岚一直呆在军营中,可浅媚的肚子却已经日渐明显,连改男装也不大方便了。 而且,李明瑗并不是庄碧岚。 她沉默片刻答道:“走吧,去营寨瞧瞧。” ------------------------------------------------- 转道城外时,风愈发大了,卷着狂沙扑喇喇打在马车上,让可浅媚疑心是不是下起了冰雹。 撩开帘子看时,正有一大团风沙击到车前,透帘而入,直直地扑在脸上,洒到了眼睛里,一阵地刺疼。 小刀忙道:“公主,风太大了,小心冻着!” 他说话的工夫,可浅媚已揉着给吹迷的眼睛,勉强看清了天际黑压压翻滚着的乌云。 她低声道:“这大正月的,可不是好兆头呢!” 小刀不解,只是掩紧风帽,让车夫加快了步伐,务要在暴风雪到来之前赶到营寨。 可浅媚轻声道:“暴风雪总要来的,早到晚到,哪里有差别?” 小刀不曾听清,问道:“公主说什么?” 可浅媚振足了下精神,道:“没什么。这都快春天了,没什么好担心的,我一个人骑马过去都没问题。” 小刀笑道:“公主说笑了,有小刀在,怎么着也会将公主安然送到信王爷身边。” 可浅媚便不再说话。 ------------------------------------------------- 傍晚时分方至李明瑗所在的营寨。 但报上庄碧岚和可浅媚的名字后,守卫的将士并没有立刻放他们进去,而是急急遣人过去通禀了。 可浅媚已走下马车,看着前方连绵的营寨出神。 小刀已有些不安,笑道:“前线打得正厉害,这里信王爷亲驻着,想来防范得更紧了。” 又一道冷风卷过,可浅媚紧了紧身上的裘衣,还是觉得冷,却笑道:“幸亏雅意姐姐给我备了几件厚实的衣物,不然这样的春寒时节,实在难捱。” 小刀干笑道:“可能这里地处荒野,才格外的冷吧?” 片刻后,有人自内快步奔出,走至近前,却是当日在荆山将她接去见李明瑗的四方。 他向她行了一礼,低头道:“公主,王爷传话,公主若想回来,请带曹姑姑和卡那提公子一起回来。” 小刀茫然道:“曹姑姑?卡那提?是谁?” 而可浅媚连心都冷了。 她淡淡问道:“就这句吗?” 四方犹豫着,目光从她明显隆起的肚子扫过,轻声道:“王爷还说,他不想见到公主现在的模样。” 可浅媚抿紧唇,一言不发走上马车。 小刀意外李明瑗的态度,但可浅媚并不意外。 这么多的恩怨纠葛之后,对于前来投奔李明瑗,她早就有着自己的顾虑和忐忑。 庄碧岚既然送她过来,在她到来之前,必定早有书信前来知会过。但方才李明瑗府中的管事,明知天色不好,见小刀带她冒着风雪出城,竟连句挽留的话都没有,她便晓得不对了。 曹姑姑和卡那提早已遇害;唐天霄为绝了可浅媚的念头,甚至令人栽赃给她,把她变成了他们遇害的罪魁祸首。 但这样的嫁祸,在她帮助南雅意逃走并交出兵防图后,并不难识破。 可李明瑗居然还在生气。 也许是恨她不够精明拖累死了卡那提,也许是觉得她本可利用唐天霄的感情做得更彻底些,也许是厌恶她腹中怀着的仇人骨肉。 她厌烦为了仇恨和权势做的这一切,包括唐天霄做的这一切,李明瑗做的这一切,以及她自己做的这一切。 但木已成舟的事实,可浅媚不想也无力去改变。 拖着个不时在腹中耸动的小生命,她甚至恨都已无力。 小刀还要问时,四方却向他说道:“兄弟,我们王爷想细问问庄世子那里的情况,请你过去相见。” 小刀一呆,只得应了,转头向可浅媚道:“公主请先在车中等着,我去去就来。若信王爷不肯收留,我自然好端端把公主带回去。” 收留? 可浅媚唇边挑起凄冷的笑弧,慢慢道:“你去吧,我收拾收拾。” 小刀不大放心,又吩咐车夫将马车赶到避风处静候,才急匆匆跟了四方步入营寨。 可浅媚把车中的行囊收拾了下,连同原先吃剩的干粮一起塞到包袱里,跳下了车。 车夫和随行的另两名庄氏随从惊讶地望向她时,她已散漫一笑,说道:“帮我回去转告庄大哥,浅媚谢他这些日子相救相助之恩。如果我是个有福的,想必已是后会无期。” 她转头,去牵小刀扣在一旁的坐骑。 随从忙问道:“公主,你不回去吗?你……你要去哪里?” 可浅媚踩住马蹬,笨重的身体向上一跃,居然也稳稳坐上了马背。 她牵着缰绳,说道:“打成这样,我只怕是没法回北赫放羊了。我去找个地方种田吧!” 众人目瞪口呆中,她已一鞭击在马臀,单人单骑,箭一般射了出去。 黄沙漫天,冷风呼啸,乌云密布,怪物般在黑沉沉的天幕下森森地奔走。 这样阴冷的天气,真像父母和姐姐被人活活凌辱至死的那个夜晚,孤寂得让人害怕。 不同的是,那时,她还是个孩子;而如今,她的腹中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 再没有一个素白的身影,满蕴着温柔和怜惜,用他暖和的怀抱,解她于危难和绝望。 ------------------------------------------------- 奔不多远,天色愈暗,大颗大颗的雪霰伴着冰雹扑头盖脸砸了下来。 行得越快,砸在脸上愈疼,紧拢的风帽挡不住寒风,已吹落下来,连带着发髻亦被吹散,在风雪里猎猎飞扬,乱舞青丝。 吸入的寒气灼烧着喉嗓,呼出的气息却还温热,一点点带走体内仅余的热力,化作冷风里顷刻消散的白色雾气。 渐渐,霰粒和冰雹已转作了大雪纷扬。 她便记起了当年李明瑗在她重生的记忆里第一次下雪时,携了她和张静雪看雪。 鹅毛细翦,琼珠密洒,漫漫倚东风,铺玉作楼台。 他们一身素衣,观梅赏雪,又微笑着看她快活地在雪地里抛掷雪球。 她是不同的,一身艳烈的红衣,像雪地里燃烧的一把火。 她总是热切地看着那双素影,带着隐约的冀盼。 他们执手相对时的目光,并容不得他人;而她终于找到她可以执手一生的人时,记忆里的鲜血和火海,如熔浆般吞噬了这个世界。倾尽所有的爱情成了生命里最大的笑话。 她终究找不到一个人,和她执手比肩,看这漫天飞雪。 她终究抛开所有的梦想,这样孤孤单单的一个,让雪花染白了头。 天黑了,满地的银白依然炫目。 腹中隐隐的闷疼提醒着她那个小生命的抗议。 咬牙穿过一片田野,她停在一间土地庙前。 是乡间人家就近设来祭祠的那种小小的庙宇,烧土制的墙壁,茅茨的屋顶,并没有门扇,破旧的供桌上有个陶土的香炉,缺了一只脚,用碎砖衬着,半歪不歪的,看着极是萧索。 她把马扣在旁边的树上,走进去对着那面目模糊的土地老爷画像默祷片刻,方才打开包袱,找了条顺手从车上带出的锦褥铺在一角,拿出一块大饼来啃了,裹上两件厚实棉衣,抱着腿静静地阖眼休息。 ================================================= 第194章 还是很冷,但被母亲小心地用双腿和棉衣藏得严实,腹中的胎儿却似感觉出了温暖和舒适,开始缓缓地在腹中蠕动。或许,也困了,正在舒适地伸展着手脚预备睡了? 可浅媚小心翼翼地将手掌滑过自己的小腹,心下无端地觉得安慰不少。 她开始庆幸当初没打掉它;当所有人离她远去时,只有它对她不离不弃,——只要她不舍弃它。 睡得昏沉时,耳边有马嘶声、人语声渐次传来。 “咦,这里有马。” “不早了,我们也在这里歇着吧!” “好,只怕地方太小了。” “没事,挤一挤……” 都是男人的声音。 可浅媚困倦,依旧紧紧蜷缩着,只是右手悄悄地执住了马鞭。 有人进来了,六七个大男人,顿时把庙宇里挤得满满当当,然后有人点了火折子往内察看。 “有个人先睡着了。” “别管他,我们挤挤。” “是……是个女人!” 声音已不知是惊讶还是惊喜。 可浅媚只作睡着,搁不住那人把点燃的火折子照到脸上,睁开眼睛瞪了他们一眼。 她这一抬眼不要紧,那边正看向他的几个男人已是惊叹:“好……好漂亮的妞儿!跟个瓷娃娃一般!” 外面依旧风雪肆虐,呼嚎着似要吞没整个天地。 可浅媚正想要不要忍耐一晚,不去理会这些人时,离她最近的那男人已摸上她的脸,叫道:“喂,喂,兄弟们,莫不是土地老爷送上来给我们享用的小仙女?” 可浅媚大怒,闪脸躲过那人爪子,扬手一鞭已经抽了过去。 那人靠得极近,这一下没能闪过,发出一声惨叫。 其他人一惊,忙过来按抓可浅媚时,可浅媚已站起身,一手拎过自己的包袱,一手已甩出鞭子,喝道:“都给我滚!” 她身手不错,即便怀着身孕,想赶走这样几个寻常的壮汉应该该不困难。 但问题时,等她和这些人交上手,她蓦地发现,这些人如果不是土匪,就是受过训练的军士,绝不是寻常的壮汉。 他们竟然能在逼仄的空间里闪避开她的鞭子,并伺机反击。 “抓住她,抓住她!好够味儿的妞儿!” 一双双眼睛里闪烁的光芒,如此邪恶,如此熟悉…… 她想起了害死母亲和姐姐的那些大周兵卒,以及把十二岁的她按到地上的禽.兽。 骤然间,恐惧像一只手扼住了脖颈,甚至比死亡更可怕。 她尖叫着,拿鞭子狠命地抽出一条血路,向外冲去。 不过是寻常的马鞭,经不起她这等使力,很快断了;总算这时候,她终于夺路冲出,踉踉跄跄奔向自己的马匹,慌乱跳上马去,拍马便跑。 身后,是那些忽然间变成了禽.兽的男人在暴风雪里兴奋地嚎叫着:“快追,追她回来……” 而马厮声起,凌乱的马蹄声此起彼落,汇合成混乱的一团,鼓点般敲击在心口。 她感觉不出呼啸而来的北风的刺骨寒意,也感觉不到雪霰铺头盖脸打过来的疼痛,只是咬了牙,拍马向前飞奔。 不知奔了多久,也不知奔到了哪里,那步步逼迫而来的马蹄声终于远了。 她满背都是汗水,转过头看看自己身后,雪花纷扬中,只有自己的一行马蹄在路上延伸。 算是逃脱了吗? 她惊魂未定,还未及松一口气,腹中一阵绞痛,把她疼得差点栽下马去。 颤抖的手勉强勒住马,努力要下马来,脚上已经失力。 一头栽倒在雪地里时,她唯一的神智,竟是紧紧护住自己的腹部,护住她原先想放弃的孩子…… 天,黑漆漆;雪,白茫茫。 而她滚在雪地里,在满眼的黑和白交替间,蜷紧身体承受着腹中一阵阵抽搐般的疼痛…… “孩子,别走。我再不会不要你了……” 她无声地说着,看着马儿不耐烦地打着响鼻,慢慢从跟前踱走。 “我已经放开他了,我不想再放开你……” 她看着大雪茫茫,一片一片落下,落叶般慢慢将她覆满。 “这世界这样孤独,这样安静,要不,我带你一起走?” 她盯着深杳的漆黑天幕,眼前时远时近,只飘忽着一张英秀好看的面容。 凤眸含情,笑意浅浅。他向她伸出双臂,送予她温暖的怀抱,柔柔地唤道:“浅媚,浅媚,我是你的夫婿……” “天霄,天霄,我是你的妻子。可我爱不动了,爱不动了……” 她疲倦地闭上了眼睛…… ------------------------------------------------- 一觉睡得很长,很舒适。 仿佛又回到了怡清宫,阳春三月的明媚阳光里,他亲吻她的面庞,她倾听他的心跳。 歌舞樽前,笑语花下;凤枕鸾帷,鱼水相知。 道不尽深怜蜜爱,度不完良辰美景。 “天霄,天霄……” 她轻轻地唤,小心翼翼,倾尽柔情。 “小妹子,小妹子快醒来!” 一个利落却好听的女声打断了她的呼唤,也打断了她的梦境。 但包围她的融融暖意却没有消失。 她倦倦地睁开眼,看到了一个高高颧骨收拾得十分清爽的妇人正端了一碗汤笑眯眯地扶她起来。 她的身后,尚有一个少年站着,十六七岁模样,长得甚是清秀,正惊喜地叫道:“醒了,醒了!” 可浅媚迷惑地转动眼眸,然后猛地记起那些禽兽般的追兵,以及落地时的腹疼,慌忙伸手摸向腹部。 那妇人已笑道:“没事,只是胎气受了些振动,你自己又着了凉,这会儿身子很虚弱,孩子是保住了,不妨事的。” 想着夜间的惊险,可浅媚有些不相信地反复抚摩着自己仍然闷疼着的肚子,直到感觉出小家伙不耐烦般蹭动了一下,这才松了口气。 它果然还在,而且好好在呆在自己腹中。 她的面庞漾过一丝笑容,抬眼望向那妇人,问道:“这是哪里?你是谁?” 妇人笑着答道:“这里是临山镇。我夫家姓周,我小名里有个玉字,所以客官们都叫我玉姐。” “客官?” “哦,我丈夫死得早,现在就我带着弟弟经营着这家小酒馆。嗯,这位就是我弟弟,你唤他阿春就成。” 她见可浅媚还是面有疑惑,忙将自己手中的鸡汤推到她跟前,说道:“快先喝碗鸡汤,你如今这副身骨子实在弱得很,大夫说得好好补补呢!” 可浅媚闻言,接了鸡汤慢慢啜着,打算着屋中甚是寻常的民家陈设,问道:“是你……在雪地里救了我?” 玉姐笑道:“可不是呢!我从娘家赶回来,不想那边正打仗打得厉害,路上连个投宿的客栈都没有,硬着头皮赶回来时,就见一匹马儿慢吞吞跑过去,马背上雕鞍俱全,却没有主人,觉得很奇怪,路上便多留了些心,结果就见着了你。啧啧,这都怀了五六个月了吧?给雪掩了大半个,居然还活着,也真是老天保佑,难得的一桩大奇事了。” 可浅媚喝着几口汤,精神便好了许多,点头道:“果然是大奇事。我本以为……我活着才是做梦呢。” 待她喝完了,玉姐又扶她倚着枕上坐了,问道:“你叫什么名字?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儿家,怎么半夜三更骑了马走在路上?” 可浅媚沉吟着答道:“我么……姓张,叫雨眉,和玉姐一样,也没了丈夫,又打仗打得家里没法呆,就想着回我北方的娘家去。我爹爹是个武师,我学过几天武艺,因此就大着胆子准备骑了马回家。谁知沿路都是关卡,根本走不了。昨晚歇在土地庙里还遇上了土匪,好容易才逃出来,肚子疼得不行,就从马上栽下来了。” 她抬眸笑道:“若不是玉姐救我,只怕只能带我的孩子一起下地狱了!” 她的面色虽是苍白,这般迎着窗扇透入的阳光展颜一笑,却是璀璨剔透,妍丽夺目,别说阿春,就是玉姐都看得有些傻眼。 玉姐叹气道:“这便叫红颜薄命吗?像我们粗胳膊粗腿的,命苦也就罢了,怎么这么个绝色的小美人儿,竟也早早就没了丈夫呢?” 可浅媚沉默片刻,低声道:“我的确命苦。” 玉姐便拍拍她的肩,说道:“你先放心养着吧!既然回不了娘家,先住在我这里也使得。我们这里说是叫临山镇,镇前是山,镇后却是一条大河,山里的人要采买东西都在镇子上,镇子里的人要出去却得渡了河呢!所以外面打得虽厉害,一时却打不到这里,我这个小酒馆的生意,和没打仗前并没什么差别。” “哦……” 这玉姐看来很是热心肠,听她这话,这里倒是个适合隐居的好地方。 但可浅媚总觉得事情似乎太巧了些,颇有些求仁得仁的意味,反倒有些不信了,一时并未答应。 玉姐却不多话,让自己弟弟好好照顾她,自己则到前面酒馆去照应了。 待她走了,可浅媚眼眸一转,忽见那窗台上放着的一盆花,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差点失声叫出来,“那,那是什么?” 阿春应是极少见到如可浅媚这般世所罕见的小美人儿,正在床前紧张地搓着手,不知该怎么讨她欢喜,闻她这话,忙道:“那个花吗?是玉玲珑呀!” 他急急过去搬了那白瓷花盆,捧到跟前让她细看。 可浅媚定睛看去时,眼中已是晶莹。 翠叶纤纤如剑,盈盈伫立,宛若碧玉琢就。 竟真的是小时候自己房中曾经见过的玉玲珑,她和她的母亲、姐姐等了一个冬天,却没能等来花开。 她哽咽着问:“快开花了吗?” 阿春忙道:“快了,快了,雨眉姑娘你看,这里发白的,就是花苞。我姐姐也喜欢这种花,年年都托镇外的客官带几盆回来。若是往年,养得好时,过年的时节就可以开啦!今年天冷,花球拿回家也晚,所以这会儿还没开花。” “嗯,还没开花。不过,也快了……”可浅媚抚着自己的小腹,忽轻笑道,“我就留在这里,等着看玉玲珑开花吧!” 阿春喜道:“好啊,好啊,你爱留多久都行啊!最好……最好一辈子都留在这里!” ================================================= 第195章 自此可浅媚便留在这个周家酒馆里,和玉姐、阿春住在一处。 玉姐、阿春俱待她甚好,见她没什么行李,为她置备了两身衣服不说,每日饮食也格外经心,都挑着孕妇适宜的做来给她吃。 到底萍水相逢,可浅媚开始不解。后来见阿春总是跟在她身后,酒馆的伙计看他们的眼神也很是暧.昧,这才明白过来。 原来打的是这主意。 她虽然是有身子的人,但生得极是出挑,别说这样的小镇,就是扔皇宫里也是一等一的样貌。 这样的偏僻小镇对女人的贞德并不太看重,何况是年纪轻轻死了丈夫的,改嫁更是天经地义。 在众人看来,玉姐把她救了下来,她又孤身一人无处可去,等生了孩子便嫁了阿春,连孩子后半辈子都算有了依靠,可谓两相得益,棱角俱全。 她虽灰心丧气,但满脑都是那个一心想要模糊的身影,再没想过要嫁阿春这样比她还小的寻常少年。 但阿春羞涩,玉姐圆滑,都没有直接和她提起此事,让她想拒绝也无从拒绝。 这里既然还算安静,她便觉得自己可以买块地,带了孩子种田种上一辈子,也算是安乐无忧了。 只是受了人家太多恩情,要离开时只怕难开口,因而身体稍好些,她也便到前面酒馆帮着看顾铺子,甚至跑堂洒扫。 她向来懒惰,也从未做过粗活,但本性聪明灵巧,真学起来也是飞快,不上几日便成了周家酒馆里一个像模像样的女伙计了。 玉姐心疼,劝她休息时,她笑笑道:“听说多活动活动,小孩才生得快呢!何况我以后要自己养大孩子,总得先学着做些家务活吧?” 玉姐并不趁机提及让阿春照顾他们母子之类的话语,只笑道:“这样么……也好。这世上总是能干的人活得久些,也活得快活些。” 于是可浅媚继续在酒馆内帮着跑堂端菜,收拾桌椅,擦洗地板,忙得不亦乐乎,待累了一天回到自己简朴却温暖的卧房里,往往在疲乏中倒头就睡,倒也睡得踏实。 虽然没有买自己的土地或羊群,等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居然也甚觉安定。 或许,她原本就是个知足的人。 只要离唐天霄远了,离李明瑗远了,离那段没法解开的仇恨远了,离没远没了的争权夺势远了,又能有口热饭吃,有间屋子住,她便能心满意足。 纵然没有了执子之手携子同老的幸福与愉悦,也不会再在无法舍弃的爱与恨之间挣扎矛盾,痛不欲生,最终害人害己。 这样平平淡淡一辈子,便很好。 ------------------------------------------------- 因多了位西施样的俏寡妇在跑堂,周家酒馆的生意比以前还要好不少,多有人跑来打一斤酒,切半斤牛肉,磨蹭着坐上半天,就为一睹这位雨眉姑娘的姿容。 可浅媚生怕惹事,后来只说脸上长了斑,索性拿块丝帕掩了面孔,蒙了脸出来做事。 按理她挺着个大肚子,又不露真容,不该再引人注目。谁知她越是掩饰,那些客人越是好奇,若是来了,往往一呆许久,希望能看到她偶露真容,日后邻里亲友间闲聊起来,也好说笑吹嘘一番。 总算此地民风淳朴,周家又是这里的老字号,玉姐为人也爽气,于街坊间人缘甚好,倒也无人敢真对她无礼。 眼看天渐和暖,可浅媚也常从后门溜出去散散步,或对着镇后的河水发一会儿愣。 这日看一渔父在江边捕鱼,却半天捕着几尾,叹气道:“开春后的那场大雪真是害人不浅,一下就是三天,庄稼收成多半不如往年。想捕些鱼贴补贴补家用,也似比往年少了。” 可浅媚怔了怔,奇道:“那场大雪下了三天?我怎么记得只下了一天?第二日那雪不就住了吗?” 她清楚地记得,她醒来的那天,敞开的窗口正洒入大片的阳光,把玉玲珑照得真像碧玉琢就般的玲珑剔透。 渔父却奇怪地望向她,说道:“姑娘莫非从外地来的?我们这镇上,可是下了整整三天的雪呢!那雪堆了快有半尺高,半个月都没化!” 可浅媚懵了。 回到自己屋子,她把窗外的玉玲珑抱回屋里,看着那盛开的花儿出神。 她记得出事那年她等待那花开等得有多辛苦,并且终究没能看到花开。 大周皇宫奇花异草甚多,她也从不曾见过这种花。 但这样的偏僻小镇,她竟轻而易举地见到了这花,并如愿以偿地见到它在自己跟前盛放。 虽然只剩了她一个人,但她到底代替她的母亲、她的姐姐,看到了这玉台金盏般的花儿,亭亭盛绽,萼蕊飘香。 阿春远远在院子里见了,已跑过来,将玉玲珑抱起,重放回窗外,笑道:“雨眉,这个放在外面好。上回大夫过来,说这种花虽然又香又好看,可香气有些小毒,最好别放屋里。你怀着孩子,更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姐待她极细心,每个月都有请大夫过来为她诊脉,可浅媚也听大夫这么说过,叹气道:“只知道罂粟有毒,谁知玉玲珑也有毒呢?它明明这么美丽,这么干净……” 阿春憨笑,摸着头不知道怎么回答。 可浅媚又问:“阿春,我来时下的那场雪,是不是很大?” “啊,是呀,少见的春雪,堆了老高。” “堆那么高,下了几天?” “几天?”阿春思索着,“好像两天吧?” “两天?” “哦……也许三天,记不大清了。” “那我是哪天过来的?雪停以前,还是雪停以后?” “雪停后。就在雪停的那天早上,姐姐雇着一顶轿子把你抬了回来。” 阿春奇道,“怎么了?雨眉,你怎么问起这个来?” 可浅媚沉默了片刻,才嫣然笑道:“没事,我也就忽然想到,那样的大雪地里,玉姐能把我救回来,还真不容易呢!” “当时那雪踩下去,能没了半条腿,轿夫们抬得满头都是汗呢!” 阿春正回答着,那边有酒坊新送了酒来,伙计唤一声,阿春已应着,急急去帮忙了。 可浅媚却盯着那盈盈的玉玲珑,慢慢蹙紧了眉。 原来真的下了三天雪。 她自是不可能在雪地里趴了三天才遇到玉姐。那样的大冷天,趴上半夜便该给雪埋了,活活冻死在雪地里。 而玉姐明明说,她看到她时,她尚有半边身子露在外面。那时,她刚刚晕倒不久,才是下雪的第一天晚上。 那么,下着雪的那三天,她又在哪里? 为什么她完全没有那三天的记忆? ------------------------------------------------- 转眼天气和暖,杏花桃花梨花一拨儿一拨儿地开过了,败过了,连那玉玲珑也渐渐萎黄,失了生机,被阿春搬走丢弃了;而她的肚子却争气地一天天大起来,渐渐鼓得跟圆球一般,跟她纤瘦的身子很不般配。 她一日比一日贪吃嗜睡,却下意识地留心着周围的动静。 这天夜间,她恍惚听到什么动静,趿了鞋下床,悄悄推开窗扇看时,外面月色胧明,一院寂静,并无异常。 腹中胎儿似感觉到母亲的动作,连着蹭动几下,幅度并不大,像在睡意迷蒙间给吵得半醒不醒,正懒洋洋地舒展着手脚。 可浅媚抚着胎儿踢得耸起的部位,不觉漾起微笑。她倒了一盏凉茶,拈在手中慢慢地喝着解渴,倚着窗棂静静赏着宁谧夜景。 寻常民家风景,并无牡丹、芍药等富贵之花,但院中尚有一架荼蘼,此时细影蒙蒙,若霜雪揉裁,在初夏的夜风里悠悠晃动,时有落英飘落,疏疏淡淡,如一幅浅浅描就的水墨图画。 她的心魄忽然也像落花般在夜风里上下起伏,悠悠飘荡,鼻尖阵阵甜香馥郁,恍恍惚惚,宛如一不小心,便又徜徉在那场早已成为过往的荼蘼香梦中。 浅酒人前共,软玉灯边拥。 他抱住她,温暖熟悉的鼻息萦在她的面颊,轻轻地道:“你是独一无二的,再无他人可比。” 牵着她的手,他指点她看他写的字:“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她的梦醒了,他却还在做梦。 他说:“浅媚,我是你至亲的夫婿,你是我至亲的妻子。我们之间再没有任何人或事挡着。” 他说:“浅媚,你要信我,我会待你好,等你到了八十岁,还在我跟前淘气,我还是会待你好。” 他还说:“我们多生几个儿女罢!第一个儿子叫峰儿,第一个女儿叫湖儿……” ------------------------------------------------ “峰儿……湖儿……” 她的手有些抖,慌忙把茶水送到唇边,喝了一口,却搡在喉间疼痛着,似怎么努力,也咽之不下。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这外面的茶水,真和宫里没法比,苦得发涩。 她失神地望着那那架荼蘼,低低道:“天霄,又是夏天了。我做甜碗子给你吃,好吗?” 风过荼蘼,萧萧影动,并无半点回应的声息。倒是小家伙像很不满她半夜三更在窗口站上这许久,很是用力地在腹中一蹬。 一阵的酸疼,带了些微的欢喜,她惊醒般挺一挺笨重地身子,擦去不知什么时候浸凉了面颊的泪水。 怎么又在做梦了? 或许,她不该多心,在本该睡觉的时候跑出来看什么夜景。 这样的深夜,一不小心,就把刻意深埋的一切深深地挖了出来。 她该安然睡去。 等一觉醒来,这记忆一定会再次成为一场模糊不清的梦。 一日复一日,一年复一年,她那破碎的亲情、荒谬的爱情、湮灭的友情,早晚会在这样繁琐艰难却宁静安定的生活里消磨殆尽,直至荡然无存。 那时的她,便不必再担心午夜梦回时泪湿枕衾。 那时的天下,想必也已干戈止歇。 也许她可以留下种地;也许她可以带着她胖嘟嘟的小娃娃回北赫,养着一群羊,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快活地驰骋。 她轻轻地笑了笑,便要关上半敞的窗扇。 这时,目光瞥处,她分明看到了一道黑影从玉姐黑黢黢的房中飘过。 ============================== 第196章 她怔了怔,忙侧身避到暗处,细细看时,那道黑影已经在窗外站定,透过敞开的窗户向屋内之人挥手。 半明半晦的月光下,玉姐的身影出现在窗口,正向那人无声地挥手道别。 那道黑影便边走向庭中,边将蒙面巾覆到脸上,运起轻功跃上屋脊,很快消失在夜幕中。 而可浅媚的背上,蓦地起了一层汗意。 在那人蒙面的一刹,她已看清了那人的容貌。 竟是四方,信王李明瑗的心腹侍卫四方! 玉姐目送四方离开,忽抬眼往这边看了一眼,虽看不清那神色,但明显对这边半敞的窗扇有了些疑心。 不一会儿,只听吱呀一声,她竟打开了门,往可浅媚走来。 可浅媚忙蹑着手脚飞快奔回床榻上,覆上了衾被。 片刻之后,玉姐已悄然走了进来,到床榻前看了看,为她将被子掖了掖,然后将四周细细打量一遍,才走到窗边,轻轻把窗扇关上,依旧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她一离开,可浅媚便睁开眼,惊惶得透不过气。 四方! 这代表什么? 玉姐,阿春,甚至这个周家酒馆,都和李明瑗有关? 从始至终,她并没有离开过李明瑗的掌握? 或者说,没有离开过李明瑗的照顾? 或许他真的是不肯见她,或许战事纷起,他不便留她,或许他觉得这样隐居的生活更适合她,或许还有别的什么原因…… 他不肯接纳她,却为她安排好了以后的生活。 不论他和唐天霄之间的战争谁赢谁输,她都可以在这里安然无虞地生活下去,平平安安,无忧无虑。 而她失去记忆的三天,似乎也有了解释。 以她当时的状况,的确不太可能休息了一晚连大夫都没请便能恢复得差不多。李明瑗必定有派人出来寻找她,并在她冻僵前找到,延了名医诊疗。 可他似并不想让可浅媚知道他在救她,居然想法子一直让她昏睡着,待病情稳定,送到了周家酒馆,这才让她醒来。 他心里还护着她,还疼惜她,还把她当作这世上的至亲之人吗? 可他为什么不告诉她,为什么不明着安排这一切呢? 是给她教训,不想让她知道他已不再生气,还是想让她彻底解脱,毫无负担地生下孩子,从此做个快乐无忧的平凡小女人? 可浅媚慢慢地梳理着自己的思绪,心情便渐渐平复。 他不想让她知道,她便装作不知道吧! 他是她的七叔,把她养大的七叔。 他总不至于害她。 何况,拖着八九个月的身子,这样的战火纷飞里,她又能到哪里去? 河那边的客人过来,所带来的战局消息也许并不及时。但她到底知道,整个江南目前还在双方的对峙中。 她本来预料,唐天霄在短暂的调整后,必会集中兵力大举反攻,收复那些失地。 但奇怪的是,朝廷的兵马并没有急于求成,反而守多攻少,倒似在给信王机会,让他得以抓紧时间扩大所占据的地域,并重新树立起南楚的威信。 据说,二月时,交王庄遥甚至曾领兵再度攻到瑞都城下,并接连攻城数日。朝廷闭城守卫,直到三月初成安侯唐天祺集结兵马与瑞都的禁卫军内外夹击,才解了京师之围。 唯一对唐天霄有利的是,庄遥在此战中重伤而亡。 他年老体衰,屡经风霜,这次征战中再次受伤,人已支持不住,将兵马交给独子庄碧岚后逝世。 又是个马革裹尸的英雄,恰与可浅媚之父张崇元、宁清妩之父宁秉瑜同样的结局。 张家的命运虽更不幸,但其余两家也未必就幸运到哪里。 庄家被南楚末帝满门抄斩,庄碧岚同样孑然一身,卷入违他本心的楚周之战中;宁清妩若不是因缘际会成了唐天重的妻子,说不准现在还在大周皇宫里隐姓埋名,在日渐苍老中痛苦无望地等待着自己的心上人。 她还可以去恨下令杀她父母亲人的唐天霄,他们又能恨谁呢? 也许,忘却爱恨,平淡一生,已是她所能诀择的最好结局。 ------------------------------------------------- 这一夜,可浅媚通宵未眠;但第二日,她若无其事地起床,只当作从未见到过这晚的情形。 于是,她的生活,依然平静安宁地一天天继续着;她的肚子,也一天天吹了气般长大着。 到五月里,她的腿脚因怀孕都已浮肿得厉害,人倒还精神,原本瘦得尖尖的瓜子脸长圆了一圈,反而显出当年未入宫时的丰润来。 因那肚子大得连脚下的楼梯都看不着,玉姐再不让她端菜跑堂,只叫她帮着看看帐本,擦擦桌椅。不过每晚快打烊时擦洗楼上的地板,却还叫上她。 据说是大夫的吩咐,她的盆骨较小,胎位不稳,做这些需弯腰的活计有益于孩子的顺产。 玉姐待她很是经心,每月都有请大夫过来把脉。但她很是纳闷大夫什么时候这般说过,为什么她不记得? 大夫每次都说胎相正常,只是母体弱了些,须得多多调养。算来连调理的药都是事先沏好带来的,十天煎上一贴,据说都是些培养固本的药材。 但玉姐既让她擦地,她便每日擦地,只是眼看着还有十天半个月的便该生产了,即便每次跪在地板上擦拭,也会倍觉吃力,每次擦完都是汗水涔涔。 这晚主顾很少,楼上算是雅间,更是早早不见了人影,可浅媚便让阿春打了水,先在楼上擦洗起来。 好容易擦了一半,她已疲乏得微觉晕眩,听得有人上楼来,料得不是伙计,便是主顾,想来并不用自己招呼,也便懒得回身前去察看。 片刻后,有人缓缓走近,走到她的跟前停住。 她擦擦额上的汗,注意到眼前是一双锦缎面乌底云纹的男人鞋子,遂喘息着低低说道:“客官,请挪一挪脚。” 那人没动,像钉子一样生生地钉在她跟前。 一种奇异的熟悉感忽然冒出,伴着某种荒芜和悲凉,如海潮般瞬间将她席卷。 她的额上刚擦去的汗水忽然又冒了上来,背脊也是一串的凉气,偏偏也是伴着汗水涌出。 她依然没有抬头,却忽然丢了抹布,惊慌地直起身来,扶住腰便要落荒而逃。 那人却再不肯容她逃去。 他一把揪住她的后襟,然后扣住她的胳膊,颤声道:“你……要怎样?” 那声音这样的熟悉,仿佛他们从未分开,仿佛昨晚还曾相拥相偎,把彼此执手相向的笑语铭刻于心。 那声音又是这样的伤感,仿佛隔了几世的沧桑,仿佛在佛前祈愿了无数次,才换得这样的一声呼唤。 出我口,入你耳,撞到心头。 可浅媚眼前已是模糊。 他把她拖到自己跟前,扶着她的肩,她还是没有抬头,迷蒙的眼睛连他的玄色衣摆都看不清晰。 唐天霄的眼底亦是满蕴泪水,却再舍不得从她身上移开半分。 他揭下她脸上的丝帕,小心地抚上她的面庞,温柔好听声线里萦系着说不出的伤心和凄楚:“你自己来告诉我,你要我怎样?你要我怎样,才能不想着离开我,逃得远远的?” 可浅媚呜咽道:“我没有逃。” 唐天霄点头道:“你没逃,只是远远离开我,改个名儿叫雨眉?天霄的‘霄’劈出一半,浅媚的‘媚’劈出一半,就成了如今的雨眉?你还记挂着我,只是一心想着出家,想着嫁给受过宫刑的男人,或者,想着给一个酒保?” 他有着一丝愤怒和委屈,但仅有的一丝愤怒和委屈也被他极力地掩饰着,不敢流露出来。 可浅媚不答,低着头看着自己脚尖,抿紧了唇,眼泪却不由自主地掉下来。——其实也看不到自己脚尖,低下头时,她只看到了自己挺得高高的肚子。 唐天霄自是一眼就看到了她的腹部。他一直盼着可浅媚为他生个孩子,却一直没法想象这样活泼的女孩,这般纤细的娇小身段,真的怀上他的孩子会是什么模样。 他小心地抚摸着她的肚子,不敢用上一分一毫的力道,生怕惊着了腹中安然沉睡的娇儿。 隔了母体薄薄的肚皮,那触感温暖坚硬。他已能感觉那孩子均匀稳定的心跳。 他黯然道:“快临产了吧?怀胎十月,竟……竟没有一天是在我身畔!” 可浅媚吸吸鼻子,勉强止了自己的抽噎,说道:“我一个人过,好得很。你若……你若真的有心待我好,也别怨我把你的江山弄得一团糟,放我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吧!” “带着孩子在这里好好过……”唐天霄气怒,“你的意思,是让我这个大周皇帝的儿子,呆在这里当个跑堂的伙计?” “跑堂的伙计又怎么了?你还是皇帝呢,可你不是一样活得吃力?当皇帝的,也未必就有当伙计的快活。” 她的话似是而非,更让唐天霄咬牙,问道:“你快活吗?” “什么?” “你快活吗?你举目无亲,孤零零一个人在这里,挺着个大肚子擦地,比和我在一起快活吗?”他的眉眼有深深刻画的痛楚,只是强忍着,诱哄般地柔声道,“我伴着你弹琴跳舞,我伴着你游山玩水,我伴着你打猎玩耍,然后在山顶一起看红彤彤的太阳从天边跳出来……难道你不快活吗?” 他垂着眼,低低问她:“你都不记得了吗?结发同心,一起白头……” 可浅媚忍不住掩住耳朵,叫道:“我不记得!我不知道我们怎么会在一起!我明明该日夜筹谋着怎么取你项上人头,我为什么会嫁给了你?我为什么会怀上你的孩子?” “是,你是该取我项上人头。可你的确已是我的妻子,你的确已怀了我的孩子!而我……我只是想知道,要怎样才能让你解开这样的仇恨?” 他取下腰间的龙吟剑,递到她手边,道,“若你真想报仇,剑在这里,你拿去,我便站在这里,由着你刺,如何?” 可浅媚触着那剑柄,倒似给烫着一般,慌忙将手向后缩去,紧捏了拳不肯去接。 唐天霄再往她手中送时,她的手猛地藏到了身后,却已哭了起来,说道:“你明晓得我下不了手,还来逼我!” 她若真的有心取他性命,在宫中尽有机会下手,也不至于只求个同归于尽,求不得宁可把自己缠死于莲下了。 ================================================= 第197章 但唐天霄见她如此明说,更觉心如刀割,一把将她拥在怀里,也不管她一身脏污狼藉,只管紧紧抱住,哽咽道:“那你可知晓,我不恨你乱我大周天下,不恨你取我性命,只恨你弃我而去,再不回头!若你离我而去,还不如让你一剑刺死!你报了仇,我也免得……免得日日夜夜只牵挂你这该死的小冤家!” 可浅媚无力地在他怀里挣动着,已哭得气哽声塞:“那你待如何?若我还和你在一处,我父母亲人岂不是死不瞑目?便是……便是我死了,又拿什么脸去见他们?” 唐天霄低低道:“我给他们立宗祠,我追封他们官号,我给他们磕头赔罪……” “可他们……还是死了,若我砍了你的父母,再给你说一堆好话,你还会原谅我?” “原谅。” “原谅?” 可浅媚推他,却怎么也撼不动他圈住她的坚实臂腕,“你原谅,所以我父亲杀你父亲一人,你杀了满城的百姓陪葬?” 唐天霄低了心气只管赔罪道:“是,我错了。你父亲一箭射死了我父亲,我父亲不知多少的爱妃和儿女失去保护,因此白白丢了性命;我和母亲也不知因此吃了多少苦楚。我的确记恨得久了,当初又年轻气盛,做事激愤。可我当时并不认识你,是不是?何况做父母的,总是盼着儿女过得开心吧?我想……我父亲不会怪我娶你,你父母在天有灵,也必定希望你过得好,便是我还欠他们许多,我可以对他们的女儿好,一辈子对他们的女儿好,用一辈子来补偿……” 可浅媚垂头道:“你哄我!你就知道拿这些好话来哄我!我们之间那么多条亲人的性命和鲜血!便是睡着了,也没法安心!你若有心待我身边的人好,又怎会连衡一、卓锐也不肯放过?” 唐天霄揉捏着她瘦削的肩,叹道:“若不杀他们,我又能如何?京城一片混乱,我根本抽不出身来找你,若遣我身边的人去接你,你必定不肯;你怀着孩子,他们也无法用强。难道就让你听那老道妖言惑众,活活打下我的孩子?你还敢应下卓锐的话,打算和他男耕女织好好过一辈子?” 可浅媚给他那许多深情款款的告白说得柔肠百结,心下说不出的伤感纠结,却也隐隐觉得,若他诚心忏悔,或许她真的可以放下恩仇和他在一起。 便是父母不肯原谅,她也可以在下一世或下几世继续承欢膝下代他赎罪。 忽亲耳听他承认杀了衡一和卓锐,她却立时想起他上来这许久阿春、玉姐等竟然没有动静,顿时一身冷汗,奋力将他推开,奔到楼梯口向下望去。 楼下空无一人。不但没有客人,连阿春和那些伙计都不见了。 她又惊又怕,正待回身责问他时,身后变故陡起。 正蹙了眉犹疑地走向她的唐天霄忽然身躯一震,左手龙吟剑蓦地一声长吟,曜亮的光芒腾腾跃起,如泼洒开的水银般迅速扬起,连连磕开自数处窗扇忽然袭来的暗器。 丁当乱响后,洞开的窗户中纷纷跃入人影。 黑衣蒙面,出手狠辣,招招致命,竟全是高手。 而唐天霄一心想低声下气好把可浅媚哄得回心转意,自是不便带随从过来,一下子面对这么多的敌手,身手再高也是措手不及,应对得极是狼狈。 可浅媚大惊,也不顾自己身子笨重,正要上前相助时,一旁忽伸出一双手来,将她紧紧扯住。 回头看时,却是玉姐抱住她,急急往边上带去,说道:“小祖宗,也不看看你这身子,凑什么热闹?” 可浅媚蓦地想起,玉姐其实根本就是信王李明瑗的人。 那么,这里的刺杀…… 她惊惶地望向陷入重围的唐天霄。 他已无暇他顾,连连长啸着,应是向随侍之人报讯求救了。 可他微服前来,能带多少从人? 李明瑗为了眼前一幕,又策划了多久? 楼下蓦地冲入一群服色各异的暗卫,领头之人正是陈材。 尚未及冲到楼梯口,酒馆各处板壁忽然破开,又是黑衣蒙面之人,拦住那些暗卫。 楼上楼下,顷刻都陷入混战的厮杀中。 暗卫人手虽是不少,但那些黑衣人拼死阻挡,一时竟赶不过来。 可浅媚大急,运劲一掌击在玉姐手臂上,怒道:“放手!” 玉姐吃痛,却不松手,只高声喊道:“公主,你既然将他诱来,就不要后悔!王爷说过会好好待你们母子的!” 可浅媚骇然,立时明白其用意,忙转头望向唐天霄时,他已脸色煞白,不可置信地望向她,本来还算防守严密的剑法也在顷刻间散乱。 但见冰寒剑光闪过,“哧啦”一声,其中一名刺客的长剑已划破他的衣衫,从肩至胸,划出一道长长的伤痕,甩出一溜血珠。 可浅媚惊叫。 但唐天霄性命攸关,已不敢再分神看她,忍着痛楚咬了牙全力对敌。 他那俊逸的面庞已经全无血色,再不晓得是因为受了伤,还是因为玉姐的话语。 “不是,不是这样……” 可浅媚想解释,又怕分他的心,竭力挣扎着,终于甩开玉姐,正要奔过去相助唐天霄时,玉姐又冲上前,拉了她便往楼梯口拽。 她的武功甚是平平,若是寻常,再不是可浅媚对手。 但可浅媚此时正是一个女人身体最笨重不便的时候,连多走几步路都觉吃力,竟又给玉姐抓住,踉踉跄跄地拖上楼梯。 此时暗卫中有身手最高的两三个已经突破重围,飞快奔上楼来营救。 他们认得可浅媚便是唐天霄千方百计找寻着的可淑妃,远远看着便打算绕过去。可玉姐一心想为楼上的刺客赢得时间,一手拖着可浅媚,一手已扬剑便去拦那些暗卫。 暗卫赶着救驾,一见有人拦阻,立刻狠下杀手,一人闪开她的进击,另一人已自下而上飞起一刀,用力之大,差点将她拦腰截作两断。 但听惨叫一声,玉姐已栽倒楼梯之上,给她牵着的可浅媚被那下坠的沉重力道一带,再也立足不住,脚下一空,已滚下楼梯。 暗卫已顾不得看她,急急冲上楼去相助唐天霄去了。 可浅媚抓住一旁的扶梯,忍着眩晕坐起身时,身下蓦地一热,低头看时,大片的水迹顷刻间浸透了夏日里单薄的衣裙,在地面上汪洋开来。 她虽不曾生产过,到底也猜得到,自己羊水破了! 羊水破了,便生产在即。 在这等满是血腥的厮杀中,生产? 她慌忙扶紧扶梯,努力站直了身,正要迈步快快逃离这里时,腹中蓦地一阵剧痛,刀子般地绞了过来。 她痛呼一声,手足顿时失力,再也站立不住,再次跌坐于地,然后捧住肚子,已疼得直不起腰。 眼前人影憧憧,刀影交错,弥漫的血光时而清晰,时而模糊。 那等喷薄而出的疼痛似没有止境,也没有顶端,一阵接一阵,让她痛得仰起脖颈,扭曲着身体在地上翻滚呻吟。 所剩下的唯一意识,似乎就是保住自己,保住孩子…… 她尽力向角落里退缩着,离那些打斗和杀戮远些,更远些…… 悲伤,愤怒,恼恨,害羞……也似远了,更远了。 所有的思绪,都被那漫无边际的疼痛逼得苍白,风卷残云般荡涤得干净。 她痛苦地呻.吟着,呼喊着,可伸出的手已不知该向谁求救。 人影来来去去,刀光闪闪烁烁,惨叫一声接一声,血雨一片接一片…… 倒下的人越来越多,可这小小的酒馆里挤入的人也越来越多。 她已分辨不出来的都是什么人,正打着的又是什么人,只是恍惚地觉得,唐天霄可能没那么容易被人取走性命了。 李明瑗刻意引他入彀,他亦早有准备,不知安排了多少的人马潜在附近。 可他不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吗? 李明瑗杀他,不算是在为自己报仇吗? 漫长的安闲岁月后,越来越多的鲜血和仇恨拦在跟前后,她居然比当初更没有勇气置他于死地。 甚至,她无法忍受任何人置他于死地。 是因为刚刚他说,他愿意跨越所有的鲜血和仇恨,和她厮守到白头吗? 腹中疼痛得愈发剧烈,她在疼痛中无力地哭泣,哭得天昏地暗。 ------------------------------------------------- 那疼痛将时间拉得格外漫长。 她觉得在许久之后,才有人奔了过来,强硬的手臂猛地将她拖起。 “天霄……” 她下意识地便唤了一声,却没能发出声音;她勉强想站直身,腰肢却似折断般无法直起,而拖起她的那人已将她挟入臂腕,夹紧她的身躯往后撤着。 她沉重地呼吸着,透过糊满眼睛的汗珠和泪水,勉强看清了眼前的情形。 七八名黑衣人正簇拥在她的周围,一边打抖,一边后撤。楼上的喊杀声已经渐渐寥落,围堵过来的唐天霄的人马却越来越多。 挟住她的是个黑衣人,坚硬的手臂圈紧她胸口向后拖着,圈得她快要透不过气。 而腹中翻山倒海的疼痛还在继续,湿漉漉的裙子冷冷地粘在身上,在地面留下一条蜿蜒的湿痕,随着黑衣人的撤离一直拖到周家酒馆外。 明亮的月光下,“周家酒馆”那高高挑起的招旗正在风中猎猎飞扬,沿街的商铺茶坊还是那等朴实粗陋的式样,分明就是往日可浅媚幻想中可以与世隔绝隐居到老的桃花源般的小镇。 可一夕之间,这小镇竟似变成了森罗地狱,整个镇子看不到一盏亮着的灯,长长亮起的火把却把小小的街道映得亮如白昼,可怕的血腥气如乌云罩顶般在火把的光线中沉沉地压下来。 挟着可浅媚的黑衣人倒吸了一口凉气。 可浅媚也恍惚明白,李明瑗的这次刺杀,已彻底失败。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唐天霄竟瞒过了信王的眼线,连夜调来了兵马,将这整座镇子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 此时,唯一亮着灯光的周家酒馆内,唐天霄秀颀的身影缓缓步出,一身的肃杀威霸之气,冷冷地立于台阶,居高临下地望着走投无路的几名刺客。 立于他身畔的陈材喝道:“还不放下可淑妃,束手就擒!吾皇宽仁,或许还可饶尔等一命!” 挟着可浅媚的黑衣人剑尖正滴着血,听他说了这话,慢慢提起了剑,搁到了可浅媚的脖颈,说道:“让开一条路,让我们走!否则,你们的可淑妃,今晚将一尸两命活活断送在这里!” ================================================= 第198章 “我们的可淑妃?她不是你们的可烛公主吗?” 唐天霄忽然悲凉地笑出了声,“好,你快动手吧!她都长成了朕的一枚毒疮,一味怕痛舍不得剜去,正觉得为难。若蒙你动手代劳,朕必定好好谢你,至少也赏你个全尸!” 可浅媚不只腹中疼痛,连心口也似给人钉了一剑般钻疼,给黑衣人手上的力道逼得仰起的头颅对着黑暗的夜空,寥落的星子在泪影里旋转。 黑衣人不料唐天霄这般回答,一时僵立着犹豫不决,长剑依然搁在可浅媚的脖颈间,既未放开,也未割入。 唐天霄眼睛已经湿润,却高喝道:“可浅媚,今天的路是你自己选的!今天动手杀你的人,是你自己的亲人派来的!你……别怨朕!” 可浅媚踮着脚尖,努力想站直身,却还是徒劳,反而又一阵钻心的剧痛袭来,让她疼得颤抖,像一只被扼住脖颈的垂死的母兽,无力地翻滚着,却已嘶哑地喊不出声,更别提回答唐天霄的话了。 又有热流自身下涌出,她自己看不到,周围的人却在火把下看得清晰。 她的裙裾已染得红了,慢慢地将碎石的路面也洇作红色。 唐天霄抿紧了唇,眸心一阵收缩。 黑衣人盯着唐天霄,忽道:“既然皇上对在下有这等好意,在下也不敢辜负。不如……先让皇上看看自己的皇子或皇女是什么模样吧!” 他的剑尖忽然转了个方向,从可浅媚的脖颈挪到了她高挺的腹部上方,对准顶部那凹陷处,扎入。 鲜血迸溅。 和腹中的剧痛相比,那扎于肌肤上的痛楚已经算不了什么,只是剑尖的凉意透入骨血的感觉,让可浅媚陡地惊恐,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凄绝的惨叫。 她的身体只是很轻微地挣动了下,一直垂落着的手臂却努力地抬起,苍白的手伸向唐天霄,纤细的五指无力地抓动两下,拖过一道浅浅的暗影,又软软地垂落下去。 她低垂的眼睫下满是泪水,那样绝望地望向他,面色灰败,如暮春里被人狼藉踩踏的荼蘼花瓣。 她在向他求救。 不论是真心,还是假意,唐天霄都已看得清晰,她不想死,她不想孩子死,她在向他求救。 黑衣人紧盯着唐天霄,依旧扎在她肌.肤中的剑尖微微一动,作势欲往下划。 可浅媚没有再惨叫,甚至连一丝挣动也没有,如被奉上祭台的牺.牲品,由着人刀刀分割,切得零碎。 单薄的上襦已被鲜血染红,在暗夜中艳烈得扎目;她的裙裾的颜色也越来越深,由浅粉渐转作深红。 曾经美丽灵动的溜圆乌瞳已经闭上,眼角有泪水垂落。 那是曾在他身畔巧笑倩兮的女子,那是顽皮得让他哭笑不得却满怀欢喜的女子,那是让他每每恨不得捏死却在她嬉笑着送上亲吻的瞬间全线崩溃的女子…… 唐天霄蓦地高喝:“住手!” 黑衣人的剑顿住。 唐天霄垂下眸,疲惫地挥挥手,道:“让他们走!” 街上的兵卒无声地分开了一道路。 黑衣人挪开了剑,却不敢松懈,依然把剑搁于可浅媚脖颈,拖抱着她慢慢向前走着,他剩余的同伴则紧紧围绕在他的四周,警惕着遍布的敌手。 风卷来,沙尘漫天。 她被人拖曳着的身影在沙尘和黑衣人衣角的掩映下越来越不清晰。 除了轻微的颤抖,唐天霄已经感觉不出她还是个活人。 他的指尖冰凉,心口却有一团火焰在烈烈地烧燎着,灼痛不已。 ------------------------------------------------- 看着黑衣人带着可浅媚上了镇后的小船,急急渡河而去,陈材问道:“皇上,要不要追?” 唐天霄握紧拳,道:“不能追!她……不能再耽搁。必须让他们尽快到达安全的地方,才可能把她安顿下来生产。” “是!” 陈材应着,却道,“可他们……会让她生下孩子吗?” “总得……赌一赌。” 唐天霄凤眸里有火焰腾腾跳跃,“李明瑗……太过恶毒!她帮他引了朕前来送死,他居然还能对她下这样的杀手!朕总以为……总以为那些人必定不敢真的动她!” 可那些人不但真的劫持她,还真的打算把她开膛破肚! 他走回酒馆,心中更是愤恚不平,向陈材恨恨道:“你告诉朕,这笨丫头要蠢成什么样,才会到现在还深信她的七叔才是她的亲人?她……她就真的有那么恨朕?或者,真的有那么喜欢李明瑗?” 陈材明知他根本就舍不得可浅媚,忙转开话题,说道:“幸亏皇上武艺高强,又早有防备,不然这次还真中了这叛贼的奸计。” 唐天霄沉默片刻,低叹道:“朕还真没想过这丫头会舍得置朕于死地。只是这里距李明瑗占据的州府很近,百姓也多记挂着南楚故国,支持他的人也多,这才多留了个心眼。没想到……” 他蹙紧了眉,沉吟道:“近月来朝廷兵马连连取胜,李明瑗那里被朕釜底抽薪算计了去,必定恨朕入骨。他不会拿可浅媚怎样,但绝对难以容下朕的孩子。即便看在可浅媚份上暂时不杀他,早晚也会被他当作威胁朕的棋子。为了复国,只怕没什么事是这男人做不出来的了!” “那……怎么办?” 唐天霄抬手把桌上的一盏油灯剔亮,道:“拿舆形图来!” 那边有人应了,即刻将附近州府的舆形图呈上。 陈材看着那图说道:“离这里最近的落凤坡有交州庄碧岚刚刚撤退过来的兵马。但信王有亲信将领驻扎在扶风郡,虽比庄碧岚的驻地远些,但这些人直接听命于信王的,说不准会舍近投远奔往信王的兵马。” 唐天霄指着一处官道,吩咐道:“立即飞鸽传书,派人封锁这条路,他们一时无法去扶风郡,自然会投奔庄碧岚。” 旁边有人急忙去传旨时,陈材道:“庄碧岚的兵马目前正和成安侯的兵马打得厉害,只怕无暇照应可淑妃。” 唐天霄头都不抬,说道:“他会照应她的,他也不会忍受李明瑗拿朕的女人或孩子来威胁朕。跟着这样的主子打天下,可真为难他了!通知天祺,暂时休兵,留心落凤坡的动静。” 他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温柔的冀盼,“告诉他,一旦发现浅媚产下孩子,偷也罢,盗也罢,抢也罢,哄也罢,一定要把她和孩子夺回来!” ------------------------------------------------- 唐天霄这样说着,在陈材看来,不过是在安慰他自己罢了。 他年长可浅媚七岁,虽然素性潇洒,却已不是不解事的少年。 即便没有人提醒他,他自己也明白,女人生孩子,从来都是一只脚踏入鬼门关的险事。 可浅媚年少,又是头胎,在这样混乱的情形下被劫去,无疑是险上加险。 若李明瑗真的只在利用她的孺慕之心把她当作了棋子,那些刺客即便脱险也未必会尽心照料,何况此间距离庄碧岚的驻地,说远不远,说近也不近,估计不到天亮都无法赶过去。 她已受了伤,亟待生产,还能等得了那么久吗? 忽想起衡一所说可浅媚活不过十八岁之事,唐天霄已沉不住气,也不顾自己在打斗中受伤,只在酒馆中来回踱着,再也无法安然休息。 他生恐刺客们起疑心,并未派人跟踪监视,只在临山镇静候刺客消息。 但唐天祺那里始终没有回音,连封锁通往扶风郡道路的那些暗卫也传讯过来,说是不曾见到那些刺客踪影。 直到第二日午时,唐天祺的密信才传来,却道一直留心落凤坡动静,并未看到那些刺客。 落凤坡易守难攻,从南方通往那里的道路却只有两条,早已在他的控制之下,若有人挟了着大肚女子过去,不可能看不到。 唐天霄愈发心神不宁,再也安坐不住,当下领着自己从属,前往唐天祺兵营。他一路急奔,天未入暮便已赶到,竟然不曾看到唐天祺。 有晓得些内情的部将匆忙过来禀道:“午间敌方首领庄碧岚忽然率一支兵马从落凤坡南冲出,我方阻拦不及,派了探子跟过去查看,到傍晚时传过信来,却不知回复了些什么,侯爷便也急急率了一支精锐轻骑奔了过去,再不晓得去了哪里,又为着什么事。” 唐天霄立时心头砰砰乱跳。 他传过密旨,让唐天祺按兵不动,但同样也吩咐过,若发现可浅媚产子,不惜手段也要将他们夺回来。 唐天祺领兵匆匆而去,难道是有了可浅媚消息? 可那些刺客为什么不带了可浅媚投奔庄碧岚,也不带了她投往扶风郡? 细问唐天祺所去方向,正与庄碧岚所去方向相同,都是通往南方,而且都有可以直达临山镇附近的官道,只是不知中间转道何处,竟没能和唐天霄的人马碰上。 唐天霄一刻也呆不下去,即刻带人离营而去,一面让人在前方打听这两支人马所行方向,一面循着踪迹往前寻去。 好在这两支兵马人数并不少,沿路总会有人注意到,虽然行得缓慢了些,大致方向倒还不错,——竟然真的是通往临山镇的方向。 只是这两支兵马都抄了近路,中间偏离了官道。 沿着村间小道一路奔驰,颇有几处向来还算安泰的小村落受了惊扰,几乎家家都早早熄灯闭户,半天敲不开门来。 至三更时分,眼见前方道路崎岖,荒山连绵,再也找不到人家打听,唐天霄领着部属硬了头皮向前继续行着,忽觉眼前情景很是熟悉。 细看时,竟然又回到了临山镇后的那条大河边。 唐天霄正踌躇时,背后人马骚乱,却是唐天祺的兵营十万火急地传来了一封密信。 竟是唐天祺在傍晚时分飞鸽传书发出的密信,本该早就送达唐天霄手中;但等离临山镇最近的驿官得了信送往周家酒馆时,唐天霄已领兵而去;那驿官无奈,只得附上说明,将鸽子连同密信送回了唐天祺兵营。 而此时唐天霄又已追出,再次与这封密信擦肩而过。 待军营中派出的信使终于将密信送到唐天霄手中时,唐天霄一路走走停停,已经不知耽搁了多少时候。 密信上写了几行字,极缭草,看来必是临行时匆匆写就。 “淑妃应在临山镇西北方五里处的鉴峰小筑产子。庄碧岚已至,臣弟当即刻驰援!天祺。” ================================================= 第199章 唐天霄猜着那些刺客贪生怕死,必定挟着可浅媚走得越远越好。 谁知他们渡了河后根本不曾走远,白白浪费了唐天霄那许多安排。 唐天祺认为唐天霄仍在临山镇,距离那里不过四五里路程,顷刻便至,等他率兵赶到时,唐天霄早该接了密信,先行到了那里,所以才有“即刻驰援”云云。 算来唐天霄一时心急,白白浪费了大半夜的时间,竟然还在原地打转。 他吸着气,向身畔近卫问道:“快,去鉴峰小筑……” 近卫还未及问起碧湖小筑在何方,但听里许外一座小山丘下,忽有马蹄声骤然奔响,似惊雷滚滚,一路往官道方向疾驰而去,掀起大片黄尘,在暗夜里腾腾飞起,一直飘到唐天霄等人站立之处。 看那声势,当有数百精骑,却再看不清是哪一路的人马。 唐天霄急驱马上前,说道:“过去看看!” ------------------------------------------------- 片刻便已至那处小山丘,远远便有人喝问道:“成安侯驻扎于此,你等是哪一处的兵马?” 唐天霄定睛看时,已见那山丘上兵马密布,俱是周军服饰,愈是疑心,急喝问道:“成安侯呢?” 军士认出是当今大周天子亲至,慌忙见礼时,唐天霄已跃下了马,飞快奔上山道。 山腰处,有一座朝南的别院犹亮着灯,却是临江而建的屋子,可远远看到南方重山叠岭倒映江中的景象,想来便是鉴峰小筑。 唐天霄一路疾奔,径冲入那间门户大敞的院落时,一眼便看到了唐天祺。 他正惊惶在灯下来回踱步,不断地擦着满额的汗水,脸上气色不成气色,竟似受了极大的惊吓,连唐天霄冲到近前都没能察觉。 唐天霄高唤道:“天祺!” 唐天祺恍然大悟,忙上前见礼道:“皇上,你……你怎么才来……” 唐天霄拉起他,只觉他掌心都是汗水,急问道:“浅媚呢?” “走了。” “走……走了?” 唐天祺神色略定,指向山下道:“刚刚……庄碧岚带她走了。” 就在刚刚惊雷般卷走的那支骑兵中吗? 这一回,轮到了唐天霄煞白了脸,气色不成气色了。 他吼道:“你让他从眼皮子底下带走她?你是死人?你这群部属全是死人?” 唐天祺刚要解释,里屋忽然传来咿呀呀的婴儿啼哭,稚嫩柔弱的小小声线,顷刻将唐天霄所有的怒火当头化去,连心都似随着那声音软软地化开了一般。 他的脚也有点发软,像踩在云雾中一般,飞快地奔了进去。 ------------------------------------------------- 屋里满是刺鼻的血腥味,四五盏高烧的烛火下,屋中的景象触目惊心。 拉开的帷幄后,仿佛四处是血。 沾满血的衣裙,浸透血的棉絮,带血的剪刀,盛满血水的木盆,以及床榻上染着大团大团鲜血的枕席和衾被。 桌上的半旧竹篮里,却铺着干干净净的素白衣衫,盛着一个小小的婴儿,有一声没一声地咿呀哭着,细细的嗓门,听着倒似在唱歌一般。 屋中的两个稳婆跪倒在地。 唐天霄视若无睹,怕惊着婴儿般蹑着手脚,悄悄走过去,小心地将他抱到腕间。 那么轻,那么软,柔弱稚嫩得仿佛禁不起他轻轻一碰。 但他到底忍不住,轻轻地触了触那红红皱皱的小脸蛋。 婴儿若无其事地张开嘴,打了个大大的呵欠,继续“咿呀”一声,不知是啼哭还是唱歌。 他的嘴巴小小的,鼻子也依稀见得可浅媚那种细致挺直的轮廓,眼睛已经睁了一线,却明显是酷肖唐天霄的凤眸。 而漫不经心地啼哭时,那种懒洋洋的腔调,已与可浅媚素常的懒散绝无二致。 唐天祺走近,也怕惊动孩子一般,压低了嗓门道:“皇上,是个小皇子。亥时刚刚出世,总算还健康。” 亥时…… 从前一晚腹痛被劫,到这晚的亥时孩子出世,岂不是整整一天一夜? 唐天霄嘴唇颤动了好一会儿,才算挤出了几个字眼:“那……她……她……” 唐天祺垂下头,低声道:“是难产。那些人发现情况不对,才向庄碧岚求救。庄碧岚带了军中最好的大夫赶过来,折腾到夜间才算生下来。但……但是三妹大出血,怎么都止不住,一直在出血……” 唐天霄身体发冷,“她……大出血!你还让庄碧岚带她走?” “我……我也没办法……” 唐天祺眼圈发红,“我来的时候只想着三妹可能会产后体虚,带了最好的百年老参过来,准备逼庄碧岚交出她们母子后好好帮她调理。谁知庄碧岚根本不和我打,让出了半边山道,请我带兵上山。我哪晓得三妹会难产!因为怕庄碧岚动手脚,我和他都呆在了这屋子里,隔了帷幄听里面的动静。” 他指着那竹篮道:“我们都没经历过这些,怕这里的东西不干净,这竹篮是庄碧岚亲手用滚水烫过的,里面垫的衣服也是庄碧岚自己身上的,包孩子的衣物则是我的。我以为没事了,正想着先把孩子抱走,再动手抢三妹时,那边稳婆就说三妹大出血了。庄碧岚好像早就知道三妹可能会大出血,他有带药过来,可怎么也止不住,就提出让他带三妹走。” 唐天霄手足无力,却将自己的孩子往怀中搂得越发得紧。 他盯着唐天祺恨恨道:“你怎可让他带她走?既然止不住,应该快找大夫,怎能让他带她走?她如何经得起沿路颠簸?” 唐天祺叹道:“听庄碧岚说,三妹怀孕前后屡屡伤病,肝气郁结,血液里有了某种罕见的疾病征兆。李明瑗身边有塞外带回的神医早在正月里便已发现了这种病症,这些日子一直在为她用药调理。如果她能在较短时间内顺利产下婴儿,本可无恙;谁知意外频生,竟在这样的状况下生产,于是……” 婴儿在父亲绷紧了肌肤的臂腕上似睡得不舒服,呀呀的哭声大了些,节奏也频繁了许多,却依然像是在唱歌,并看不到眼泪。 唐天霄摸着他尚有些湿润的软软黑发,压抑着满心的愤恨,放缓了声音道:“意外?可浅媚敢在这时候诱朕前来,多半不知道这事吧?或许对她真是件意外!但李明瑗在她产期临近时一手策划了这场刺杀,又怎会想不到她会出事?” 唐天祺沉默片刻,答道:“庄碧岚并不知道李明瑗在策划这场刺杀。据他推测,皇上拖延战事,却利用李明瑗隐瞒卡那提的死在北赫施行反间计,成功策动宫变,让左相和北赫王联手夺了李太后的权。而李明瑗手下最精英的那部分兵马依然是北赫人,却没有了北赫的支持,处境开始艰难,正好此时皇上离开瑞都,他自是要抓住机会冒险展开行动。” “若是一击成功,大周混乱,他趁机占据江南的机会自是大了很多。可惜他失败了,连三妹也给他害了……庄碧岚刚给三妹服了好多颗止血培元的药丸,现在就是要带着她去找那位塞外神医。李明瑗想到过三妹可能出问题,所以从春天时就开始叫那神医准备治她病的药物,只要三妹能及时赶到,及时止了血,就能得救。” “得救,得救……” 唐天霄将自己面颊靠住婴儿小小的脑袋,眸中氤氲一片,尽是腾腾的水汽。 “她这般害朕,若她死了,朕应该庆幸少了个致命的祸害才对。为何朕也只盼她能好好活下来?” 不但盼她好好活下来,而且盼她好好回到自己身边。 可惜她终是不肯,她终是选择了弃他而去。 他抱着他们的孩子,疲倦地叹息:“朕已用尽所有对她好,她却只记得那些仇恨,只报以无情二字!” 小家伙却哭得累了,或者说是唱歌唱得累了,却闭上眼睛憨憨地睡着了。 他却终究不甘心,又问唐天祺:“她……她临走时有没有说什么?” 唐天祺哆嗦了下,苦笑道:“她还能说什么呀?孩子没生出来前我还听到她呻.吟了一声两声;等生下孩子后我就没听她发出过一点声音,就看到稳婆往外扔着满是鲜血的棉絮和衣物,一团接一团,一件接一件,把我和庄碧岚脸都看白了。庄碧岚和我商议要把她带走时,她的神智已经不大清醒了……战场上杀人,一刀接一刀,取一个人性命这样简单……可想救下一个人的性命,竟这么难!” 听得可浅媚自始至终不曾提起过自己,甚至连句话都不曾留给自己,唐天霄更是灰心,勉强勾了勾唇角,低低道:“她总不记得朕,朕又何必总惦记着她?” 唐天祺无从回答,只道:“大约是喊得太久,没力气再说什么了吧!” 他转头向跪在一旁的稳婆问道:“我来之前,那位……小娘子是不是已经哭喊了很久了?” 稳婆答道:“哭喊?没有,没有。说来这位小娘子奇怪,我们再三说,若是痛得厉害,可以哭出来,大声喊出来,说不准一用力,孩子就出来了。可她并不听我们的,一直咬着牙忍着,把嘴唇咬得全是血,实在受不住时,才会呻吟一声两声。等阵痛过去,稍微缓些的时候,我们拿蜂蜜水和参片给她,她一边吃,一边就呆呆地望着帐顶,一颗接着一颗地掉眼泪,可还是不说话。” 另一个稳婆忽然插口道:“谁说不说话呢,几次痛极了,我明明听到她说话了。” 唐天祺问道:“她说什么了?” 稳婆道:“也……也没说什么,每次都就一个字,好像吐到一半,又咽了下去,然后眼泪就大颗大颗地掉。” 唐天祺问道:“什么字?” 两个稳婆一齐答道: “天……” “天……” ------------------------------------------------- 天…… 天……霄! 唐天霄再也克制不住,身体一晃,人已坐倒在地,氤氲的水汽凝作水滴。 然后,大颗大颗地,掉下来。 唐天祺只怕他抱不稳婴儿,慌忙抱过婴儿,递给稳婆。 稳婆接过婴儿,忽道:“对了,那小娘子出血出得厉害,我怕她撑不住,把孩子抱过去给她看,劝她振作些,她好像写了什么东西,塞在了孩子衣服里。” 唐天祺忙道:“什么东西?” 稳婆忙去解包着婴儿的衣物时,已有一方丝帕掉落地上。 唐天霄颤着手指捡起。 洁白的丝帕上若有湿痕,更有鲜血蜿蜒,气息很不连贯地书写的三个字。 “唐千峰。” 唐千峰,千峰。 是谁一脸明媚的笑容,搬着他的脖子亲吻着他,无赖地和他撒娇? 是谁吃吃笑着往他的怀里钻,一声声地唤他:“天霄,天霄……我喜欢唐天霄,喜欢极了!” 是谁歪了头,掰着手指,有来有去地和他商议:“生一对儿女够不够呢?要不要生很多很多的儿女?第一个男孩叫峰儿,第一个女孩叫湖儿……” 峰儿,千峰。 她是打算和他生很多很多个峰儿吗? 她是想说,他们距离得太远,如同隔了许许多多无法逾越的高峰吗? 或者,她是在说,她想和他生很多个峰儿,可她想牵住他的手时,他们间已隔了千山万水吗? 死生契阔,与子成说。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我想和你共度一生,和你誓相白首,携手同老。可惜我们分离了,有生之年再见不到你;可惜我们疏远了,无法再实现我们的誓约。 年轻的帝王再也无法忍耐,踉跄着奔了出去,站在山坡上,对着近处翻涌的河流,对着远处高缈的山峰,高声呼唤。 他一声声地呼喊着她的名字。 “浅媚!浅媚!浅媚……” 回应他的,除了他自己悲怆的回声,就是漫无边际的黑夜。 这黑夜,为何如此漫长,漫长得看不到尽头…… ------------------------------------------------- 战争还在继续。 伴随着战争着,是大周北赫内朝外朝激烈的朝权斗争。 那种看不到烽烟的斗争,同样你死我活,然后影响着更多人的死活。 李明瑗隐瞒了卡那提的死亡,给左相项乙的书信声称他正与可浅媚逍遥游赏山水;但大周帝王不但设法让项乙发现了爱子之死,还暗中支持北赫王和项乙联手,软禁李太后,阻止李太后再协助弟弟恢复母族江山。 同时,大周宣太后亲至北方,和定北王宇文启详谈。 没有人知道他们谈论了什么,但等宣太后回京后,北赫再无一兵一卒可以踏入中原半步。 宇文启老了,后继无人,他二朝元老,威名赫赫,素以忠臣自居,没道理让自己在风烛残年身败名裂。 ======================== 第200章 唐天霄安定了北方,消除了内忧,开始腾出手全力对付李明瑗。 失去了北赫的后援,信王军队显然有些信心不足,已是连连败北。 再度亲自提兵叱咤战场的唐天霄节节取胜,威权益重,但过得并不开心。 他比以往沉默了许多,常常抿紧唇,负手立于高处遥望李明瑗军营方向,久久不语。 他的凤眸幽深如潭,神情常是落落,只有听到小千峰啼哭或欢笑时才会舒展眉眼,转身回到他的身畔,去看奶娘怀里那个憨憨的小家伙。 他本该把小家伙送回皇宫去,可如果听不到他那像唱歌一样的啼哭声,这烽烟四起的世界,未免太过寂寞。 这小子的性情显然更像可浅媚,他甚至怀疑他的啼哭是不是也是学的可浅媚,有事没事故意逗他。 每每他听到哭声过去看时,小家伙都在兴高采烈地挥舞着肥嘟嘟的手脚,精神十足。 等看到父亲的脑袋凑到面前,他更是没完没了地踢蹬着,啊啊作声,笑得跟朵花儿似的,哪里还有一点哭的样子? 他便用指尖点点他的小额头,说道:“你别好的不学,专学你娘撒谎骗人,小心父皇打你小屁股!” 小家伙哪里懂得他的意思? 向上扬着的漂亮眼睛睁得又大又亮,水饺般又白又胖的小脚丫子踢得高高的,“格勒格勒”地笑出声来。 唐天霄看得出了神,喃喃道:“其实撒谎骗人也没关系。可撒完谎了,骗完人了,总是得回家吧?你打算……离开我多久?” 战火纷飞中,他枉为一代帝王,手握千军万马,却打听不到一点她的消息。 他只知道庄碧岚的确把可浅媚交给了信王。 但信王久居塞外,随侍之人都是多少年来不辞甘苦追随着他的死忠之士。可浅媚一被送到他的身边,竟像石沉大海般再也没有消息。 甚至连死活都无法确认。 唯一可以确定的是,李明瑗对可浅媚绝对不是他原来所想像的那样无情。 他派出的刺客刚出险地,便就近择地让可浅媚生产,不顾敌人近在咫尺,随时可能被发现; 庄碧岚身为主帅,冒着可能被人乘虚而入的风险离开大营,只为救她; 李明瑗在庄碧岚刚带走可浅媚时便派出了据说能救她的塞外神医相迎,据说那日天刚亮,李明瑗派出的人马就在半路接到了她,就近扎营救治。 庄碧岚记挂着自己的兵马,不久离去;而李明瑗的那些人马两天后才拔营而去。 没有人知道救治的结果是怎样的。 但可浅媚并非普通人。 除了是大周的淑妃,她还是北赫公主。若真的不幸罹难,应该不会这么悄无声息。 所以,唐天霄想,她一定还活着。 她一定好好地在李明瑗的身边活着,就像他一度想努力忘却她一样,正努力在把他忘却。 他想忘却她,却再不可能做到了。 一个和可浅媚如此相像的小家伙,被他带在了身侧,日日夜夜地提醒他,他们曾如此欢喜地拥有彼此,并留下了彼此欢喜拥有的见证。 ------------------------------------------------- 这年的七月,依旧骄阳似火,极酷热的时节。 唐天霄亲自率军和信王所领的楚军大战于西陵以南,信王大败,留下尸体无数,退守青阳城。 庄碧岚麾下尚有五万兵马,应对着唐天祺所率七万兵马,彼此各有攻守,并未落于下风。 但唐天霄趁着士气高涨时攻至,眼看就要形成合围之势,庄碧岚不敢轻撄其锋,被迫回师自保,终于全身而退,与信王合兵于青阳城。 唐天祺遂也与唐天霄会合,一路收复城池,安抚百姓,眼看着李明瑗渐露颓势,这年余的大战或许很快就能见分晓,心中自是高兴。 因暂无战事,这日午后,唐天祺将自己兵营巡守一圈,便回了自己营帐好好睡了一觉,模糊听到些鞭炮声,竟只当是做梦。 打了这么久的仗,炙热的空气里无处不弥漫着尸体的腐臭味,连附近的百姓都朝不保夕,谁家又会在这时候办甚喜事? 待傍晚醒来,阳光不再那等灼人,他已养足了精神,便带了几名近卫悄悄袭近青阳城查看敌军动向,却忽然间怔住。 城头处处悬着红灯笼,上面金色的双喜字在夕阳下反射着刺目的光线。 他讶异问道:“谁在办喜事?” 近卫答道:“似乎说是楚军首领李明瑗。” “李明瑗?这时候他还有这个兴致?娶的谁家闺女?” “听说,是北赫的可烛公主。” “什……什么?” ------------------------------------------------- 唐天祺匆匆来到了唐天霄的营帐。 远远便听到了婴儿欢快扑腾时的稚嫩笑声,但帐内的气氛已经僵硬的快要凝固。 两个奶娘正帮小千峰洗着澡,小家伙已经有了两个月大,养得圆滚滚的,又白又胖,这回儿正在水里快活地拍着手脚,一派不染一抹世间愁色的稚拙可爱。 奶娘们却神色忐忑,大气也不敢出。 唐天祺在帐中扫视一圈,才看到在角落里默然坐于席上的唐天霄。 他急忙走过去,已一眼看到他面前放着的两张揉皱了又摊开的纸。 唐天祺抓过,细细看时,正是城内眼线刚刚传出的密报。 信王李明瑗迎娶可烛公主,在城中大开筵席,封赏众臣僚。 庄碧岚为可烛公主义兄,遂以娘家人身份送嫁,亲将可烛公主送入李明瑗设于青阳城内的府第。 可烛公主为激励人心,鼓舞士气,亲于筵席上向诸北赫将领敬酒,要求众将士戮力同心,共克时艰,助信王扭转局势,重建大楚。 筵席后,信王亲携可烛公主至楚军营寨,检阅军容,指点江山…… 据说,可烛公主可浅媚对信王倾慕已久,曾为相助信王而委身大周皇帝,后来功成身退,本该早结连理,因身有小恙调养至今。如今既已复原,当再现北赫公主巾帼英雄本色,和夫君一起驰骋沙场,携手比肩,同进共退…… ------------------------------------------------- 皇帝的营帐地方虽大,却又闷又热。 唐天祺短短片刻的工夫,便已满头大汗。 他悄悄地将密报放回原处,小心地唤道:“皇……皇上,皇上?” 唐天霄没有理会他,依然抱着膝垂首坐着,凤眸沉郁森冷,像结了冰。 唐天祺一握他的手,这样的大热天,竟也是冰冷冰冷的。 他又是担忧,又是焦急,连声唤道:“天霄哥哥,别这样!那死丫头不争气,可你还有千峰,对不对?” 小千峰适时地咿呀一声,咯咯地笑起来,挥舞的手脚拍得满地是水。 唐天霄眼底的冰层似略松动了,连整个人都却似溶化了般坐不住,无力地倚到案边,哑着嗓子低低嘶喊道:“我绝不饶她!我绝不宽恕她!我非把李明瑗千刀万剐不可!” 唐天祺点头道:“对,对,三妹……可浅媚就是给这男人引.诱教.唆坏了!她……她跟你的感情明明那么好,那么好……” 他这么说了,还是难掩疑惑。 他还是没法把那个背弃唐天霄的可烛公主,和怡清宫里那个俏皮却深情的可浅媚联系起来。 曾经,李明瑗要杀唐天霄,她舍命相救,和心上人生死相随,誓不分离。 如今,李明瑗要杀唐天霄,她以身相许,共谋大计,帮他取心上人的天下,心上人的性命。 这到底还是不是一个人? ================================================= 第201章 那快要在绝望和伤怀里溶化的男子终于在孩子的笑声里站起,慢慢走到奶娘身畔,接过那小小的婴孩。 小家伙玩得倦了,正张大嘴巴打着呵欠。 他便和他的小家伙说道:“峰儿,千峰,若你敢和你娘一样负情忘义,朕一定活活打死你!” 小家伙不解地望着他翕合着的好看唇形,忽然一咧没牙的小嘴巴,已是一个大大的笑容。 “你笑什么?不许笑!” 他的泪水滴落下来,恶狠狠地叱骂这不解事的小东西。 小家伙愈觉好玩,清澈明亮的眼睛好奇地盯着他,忽然扎舞着手脚,“咯咯”地大笑出声。 那无邪的笑容,像极了可浅媚狐媚子模样诱惑他时的笑容。 笑得人再硬的心肠也刹那间软了。 如此可爱,如此……可恶! ------------------------------------------------- 夜已深。 青阳城内,信王李明瑗临时住的宅第。 李明瑗一身华服,慢慢地牵着他的新娘,走入他所住的那进院落。 守卫森严的院落里,居然有一个外人安坐于石桌边,执了酒壶慢慢地为自己倒酒。 李明瑗久受诗书熏陶,岁月和战火的磨砺让他渐渐失去了年轻时的俊美夺目,却依然有种优雅尊贵的气度在举手投足间透出。 他始终是个让人心折的男人。 但和眼前的年轻男子相比,他还是少了一份风华绝世的清幽绝俗。 “碧岚?”他微笑,“在等我?” 庄碧岚轻笑,缓缓立起身,向他见礼道:“王爷!” 久在征战之中,他依然一袭素白衣衫,举止从容安然,如水的月光投下,似将所有的清辉都敛到了他一个人身上。 黑眸流转,他望向李明瑗身畔的新娘。 李明瑗已经放开了她的手,她正有些局促地站着,然后向他行礼道:“妾身见过庄世子!” 她的身材窈窕,华丽的凤冠下垂了长长的流苏,将大半的面庞遮得看不明晰,下方能见着涂着胭脂的小巧嘴唇,倒也艳丽。 他叹道:“王爷真有心了!这女子长得的确和浅媚有几分相像,再这样一装扮,便是见过几次的人,大约也辨不出真假来。” 李明瑗一笑,挥手令那“新娘”退下,坐到圆桌另一侧,取过一只空盏来,也提了酒壶来自己满上,慢慢地啜饮着,叹道:“军心不稳,这也是迫不得已之计。” 庄碧岚问道:“目前还有北赫将领要闹着回北赫吗?” “应该不会了。江南和北赫,到底相距遥远,等下回再有甚么消息传来,西南五州的新兵应该也训练得差不多了,即便有人信了项乙唆使逃往北赫,对我们的战斗力应该不致有太大影响。” 李明瑗皱眉叹道,“本以为把浅媚远远打发走,可以让项乙相信卡提那正和浅媚双宿双飞好好活着,没想到还是让他察觉了……我们实在是小瞧了唐天霄了,竟釜底抽薪帮北赫王夺了权!若不是及时宣布迎娶北赫公主为妻,北赫王和唐天霄派来分化北赫将士的计谋大约也会得逞。” 他将盏中美酒一饮而尽,眉头依然紧紧锁着,道:“但以后我们没有了北赫兵力和粮草的支持,难免会困难许多了!” 庄碧岚沉默,对着头顶那轮洁净的月儿出了片刻神,才问道:“浅媚怎样了?” “暂时还不妨事……” 李明瑗这样答着,目光已瞥向其中一间朝阳的屋子。 那间屋子的门扇开了,有妇人向外张望一眼,然后走过来,禀道:“王爷,公主醒了,似乎睡得不太安稳。” “哦!” 李明瑗应着,立起身便走向那屋子。 庄碧岚低低叹息一声,掷下酒盏,也跟了进去。 ------------------------------------------------- 屋里有淡淡的药香和血腥味,却又混合着某种甜甜的女子体息。 可浅媚散着发,正盯着桌上跳动的烛火发怔。 她的黑眼睛里倒映着烛光,却不曾被烛光映亮。 看到两人进来,她已撑着坐直了身,微笑道:“七叔来啦!咦,庄大哥也来了?我身体还是软得很,不能下床相迎啦,还请庄大哥恕罪。” 庄碧岚笑道:“又不是外人,何必说这么见外的话?” 李明瑗坐到床沿,细瞧着她的脸色问道:“今天觉得怎么样?还是身体发软?” 可浅媚点头道:“是。这些日子补药吃得也不少,医生的方子也没断过,不知为什么还是没力气。” 李明瑗道:“就是生产时失血过多,一时补不过来,不用担心。” “这都休养了两个多月了……” 可浅媚秀丽的柳眉蹙起,“我在床上窝着,没病都快窝出病来了!可要下床走动时,不过几步,便觉得腿脚发软。” “嗯,还是休养的时间太短了。横竖你也不急着到哪里去,就在房中好好养着吧!” 可浅媚浅淡的唇抿了一抿,终于道:“七叔,我想回唐天霄那里去。” “浅儿!” 李明瑗不耐烦道,“我说了多少遍了,那是你的仇人!你怎么能真的嫁给他?何况……想来他现在也很恨你了!” “恨我……所以他说我是枚毒疮。” 可浅媚抱着肩,垂着眼睫道,“可长在他自己身上的毒疮,他自己舍不得挖去的。我并不是真的和他好,我只想回去看看我的孩子。也不知他现在长成了什么模样,我实在……想念得紧。然后……万一你这里陷入危困,我也可以找机会帮你。他喜欢我,喜欢得紧。若我哄哄他,他没有不依的。” 李明瑗不怒反笑,说道:“浅儿,你不是想哄他,而是想哄我放了你走吧?若我真由你任性胡闹,别说你父母死不瞑目,就是静雪,只怕也会因为救护养大了一只白眼狼而含恨九泉!” 可浅媚脸色更是苍白,却据理力争道:“七叔,我并没有任性胡闹。虽然我一直呆在屋里或马车上,从来听不到外面的消息,可你当我不知道吗?楚军正节节败退,七叔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向西南方向撤着!” “浅儿,胜败乃兵家常事,你是不是想得太多了?我劝你还是收了这闲心,好好将养身体吧!静雪留给我一个活蹦乱跳的浅儿,我不想让你一直跟个病猫似的躺在床上!” “我想得太多吗?我其实根本不想多想。” 可浅媚唇角弯过一丝凄凉的笑,黑眸中已经蕴了满满的泪。 “我知道七叔待我很好,可我情愿七叔待我不好,就像当初把我从营寨中决绝赶走一般,我也可以决绝地走开,七叔生也罢,死也罢,我都可以当作不知道。可七叔偏待我好,唐天霄……偏也待我好。报不报仇的我已经想不清楚,可我只晓得,我不想看到你们这样打下去。” 她倔强地仰起雪白若梨花的面颊,简洁地说道:“我不想他死,也不想你死。现在……我更担心他会杀你。如果回到他身边可以劝服他罢手,我宁愿回了他身边去。” “闭嘴!” 李明瑗终于忍无可忍。 “浅儿,你给我听好了,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你也……没有了回头的路!” “没有了回头的路了吗?” 可浅媚打了个哆嗦,抱着肩倚在枕上,喃喃说道,“其实……我原来只想远远地离开他,离开你,离开这些仇恨和杀戮……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卷进来呢?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为什么……还是要卷进来呢……” ------------------------------------------------- 看他们争执起来,庄碧岚已悄悄退出了屋子,走到石桌边,提起酒壶,将剩余的酒水一饮而尽,才慢慢地走出院落,一路只是低低地念着可浅媚所说的最后一句话:“为什么还是要卷进来呢?我已经什么都不想要了,为什么还是要卷进来呢?” 这时,身后忽有人问道:“真的什么都不想要了吗?” 庄碧岚回头,已看到南雅意从一棵老槐树旁走出。 他站定,向那和他患难于共了多少岁月的绝色女子微笑道:“很多事身不由己,并不是我们想不要就能不要的。” 南雅意轻笑道:“我也是你想不要而不能不要的那类吗?” 庄碧岚摇头,含笑将她拥到自己臂腕间。 南雅意倚在他怀间,问道:“浅媚怎样了?” 庄碧岚皱眉,叹道:“恐怕……不大好。当日信王派去追她的那些军士们有点假戏真做了。她在雪地里昏迷了好久才被找到,又屡经大悲大喜,血气里原就有些毛病,神医救治她三天,后来又每个月借了安胎给她吃那些对症的药,才把那症候压了下来。谁知后来大出血……现在她天天喝药调理着,看着已经恢复了好些,可那血液里的病根……已经再也无法拔除了。” 南雅意打了个寒噤,黯然道:“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看来……我们能抓住眼前的相守,便已不易了。” 庄碧岚看着她泪光莹然的眸子,低一低头,将她吻住。 南雅意仰起下颔,柔柔与他缠绵。 许久,她低低道:“碧岚,我们生个孩子吧!如果有机会……我们可以远远地离开,在蓝天白云青草间放着羊,不是也很快活?” 庄碧岚不答,只是深深地望着她。 许久,他将她拦腰抱起,走向自己的卧室。 月华如水中,恍惚有谁的声音如在水纹中怅然地荡漾。 “我们已经没有了回头的路。” ------------------------------------------------- 嘉和十六年八月,周帝唐天霄亲自领兵,攻破青阳城。信王携家眷逃逸,奔往博州重整兵马。 唐天霄亲身寻至青阳城信王住过的宅第,不知因何大怒,一把火烧了那宅第。 其时正值深秋,天干物燥,火趁风势,几乎将半座城池烧个精光。 而唐天霄意犹未尽,不及休整兵马便领兵继续追击。 同年九月,唐天霄兵围博州,欲将信王兵马一网打尽。 大将周绍端、谢翌谏其不可冒进,唐天霄不纳,并于九月十六强攻博州。李明瑗不敌,再度弃城而去。 唐天霄星夜直追,误入庄碧岚所设埋伏,中箭受伤,唐天祺冒死解围,方才将他救出。他们所统领两万骑兵、十三万步兵已死伤近半,唐天霄自己也伤势不轻,被迫撤兵休整。 庄碧岚率原交州兵马并西南五州新训练的新兵乘胜追击,夺回青阳城、扶风郡等地。但信王所部北赫精兵屡有叛逃之事,军心不稳,遂无力继续进击。 ================================================= 第202章 十月中旬,伤病渐痊的唐天霄将新征调的十万江北精兵拨给唐天祺,任其为主帅,周绍端、谢翌从旁辅佐,再度急攻楚军。 楚军不敌,连连败退,渐仅余西南四五州县犹在控制之中。 十一月十二,唐天霄赶往前线,再度攻破博州,并分兵绕其后侧,击幽州、秦州。 李明瑗令庄碧岚调出交州剩余的三万兵马前去救急,庄碧岚怕交州空虚,南疆蛮夷乘虚而入,到时牺牲数十万支持庄氏的交州百姓不说,连中原都可能因门户大开而沦于蛮夷之手,故而拒不从命。李明瑗遂自行率师回援,留庄碧岚独力抗衡数倍于己的大周军队。 李明瑗撤走不久,唐天祺攻庄氏,庄碧岚出战,不料部分新兵被朝廷策反,乱自内作,并劫持了留守于营寨之中的南雅意。在唐天祺的节节进攻下,庄碧岚内外交困,勉强平定了叛乱,南雅意却已在双方交战中身受重伤。 他带着残部撤往交州时,已是内无粮草,外无援兵,南雅意的伤势却在奔波中恶化。 唐天祺一路追击,眼看着交州城近在咫尺,庄氏兵马明明未及进城,却不见了踪影。 正在疑惑间,探子来报,庄碧岚正在交州城外十里一处山坡上,一人一骑,别无从人。 他又惊又疑。 虽说两人你死我活的大小战争已经打了许多次,但庄遥未叛之前,他们同朝为官,对彼此并无恶意,后又因可浅媚的缘故结拜为兄弟,虽说各怀心机,关系总比寻常的朋友要亲厚些。 待可浅媚难产,二人捐弃前嫌,坦诚相待,共同守护着那个新生命的诞生,更有一番惺惺相惜。 有时候,彼此礼敬和兵戈相向并不矛盾,不过各为其主而已。 因此,他得到这消息后,立刻亲自带兵前去查探。 ------------------------------------------------- 庄碧岚果然正于山坡之上,未着战袍,连佩剑都挂于马上,一身素衣满是征尘。 但他并不是一个人。 他抱着南雅意在半坡静静地坐着,向着交州城的方向。 冬日灿烂的阳光如新织就的无数匹明金锦缎投下,坡上的白石青松也便格外明亮,璀璨得像在发着光,热烈地迎接着即将来的天下一统,盛世太平。 而那一切热烈,连同冬日里衰草枯藤的哀伤,都似与坡上的男子无关。 炽亮的阳光似在照射到他身上的衣冠肌肤时拐了个弯,悄无声息地收敛了万丈光芒。他沉静地坐着,独自散着月光般的浅浅清辉。 周兵飞快涌了上去,无数枪戟如林,冷冷地对准他。 他却视若无睹,一双深深黑眸柔情万千,只凝视于怀中的女子。 确认周围的确只剩了他一人,唐天祺挥手令部属退下,自己走上前,唤道:“庄碧岚!” 庄碧岚抬起眼,向他淡淡一笑,“成安侯!” 唐天祺问道:“你的兵呢?怎么不进城?” 庄碧岚留恋地望着交州城池,黯然答道:“剩余的三千骑,大多是交州附近招募的农家子弟。烽烟连年,八万子弟带出,三千骑带回……终是我庄碧岚无能,累了这许多人埋骨异乡,我并无颜面回城见他们的父母亲人。剩余的三千骑……我将他们带回,让他们各自散了回家务农,也算是尽了我最后的一点心力。” “你……散了你的最后的兵力,不再回城?” 唐天祺不可思议,“据我所知,交州城内,至少还有三万精兵可供你驱策。凭你庄氏在交州的声望,再凑出个三五万兵马大约不困难吗?你舍得就这么放弃?” 庄碧岚侧过脸,俊美的面庞浮过自嘲的笑。 他道:“不困难。但我还懂得什么叫审时度势,知难而退。已经死了这么多人,何必为了一人私欲再让更多人送命?” 唐天祺叹道:“你早知道这话,当初又何必帮着李明瑗助纣为虐?” 庄碧岚惨淡一笑,轻声叹道:“我所得者,从来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唐天祺似懂非懂,但到底晓得当初一意起兵的是他的父亲庄遥;而唐天霄对于交州庄氏的疑忌则五年如一日,从不曾放下。 庄碧岚将手伸怀中。 唐天祺的近卫只恐他会暗算主将,手中刀戟并出,割向他的手腕。 唐天祺忙喝阻时,他的手背、手腕俱已着了数下,鲜血流溢。 但他视若无睹,自顾将从怀中掏出的东西送到唐天祺手中,说道:“我们父子曾和交州守将有过约定,以这半块虎符作为调兵信物。只要你割下我的头颅,和这半块虎符一起送入城中,他们自然会开城归降。南疆地形复杂,蛮夷习俗各异,朝廷就是遣十万精兵过来,也未必能阻住他们滋扰生事;但若由这些老兵继续镇守,当可事半功倍。” 那块虎符上已经带了血,开始尚温热,片刻后被风一吹,便凉得透了。 唐天祺紧紧攥住,说道:“我会禀告皇上决断。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庄碧岚垂下头,小心地把一直卧在他腕中的南雅意放到铺于地面的鹤氅上,低声道:“请代为照顾她。” 唐天祺从一来就看到了寂寂无声的南雅意,只当她已经死去,此时闻说,不由一惊,忙向后唤道:“大夫何在?” 早有随军大夫急急赶上前来,跪下身来为南雅意诊治。 片刻后,大夫摇了摇头,道:“没用了,来不及了……不过胸口还有一线气息没散而已。” 唐天祺沉下脸,道:“既然还有一线气息,怎么能说没用了?快带下去,全力施救!” 那厢即刻有人过来,担了南雅意,飞快地奔下山去。 庄碧岚站起身,默然望着那个与自己休戚相关了多少岁月的女子离自己渐行渐远,神色居然甚是宁静,并无太多哀伤之意。 唐天祺诧异,又道:“庄碧岚,若你肯自己入城,亲自带了交州守兵出降,本侯再帮说上你几句,皇上一片爱才之心,未必不会原谅你。” 庄碧岚淡然道:“降一次,已经低了风骨;叛而复降,降而复叛,那不是大将,而是走狗。” 唐天祺本有心为他开脱,闻他此言,知他心意已决,不觉黯然,低了头,挥手道:“来人,捆了!即刻押下去!” 庄碧岚没有挣扎,由着人将他紧紧捆了。 只是旁人推他下山时,他似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他们父子保卫了一世的交州城。 金乌西沉,原来明灿的阳光不知不觉间化作一团殷红,霞光般笼住青黑的城池。几只苍鹰从辽阔的天空展翅掠过,在如血的霞光中悲唳于九天之上。 天快黑了。 ------------------------------------------------- 十一月廿一,庄碧岚被俘次日,李明瑗在移兵前往秦州的路途中遭伏击,领兵的是大周皇帝唐天霄。楚军大败。 廿三,唐天祺所率兵马也赶到秦州、幽州一线帮助剿灭楚军余部。 是日傍晚,李明瑗在逃亡途中被俘。 但唐天霄并没有罢手。 李明瑗以及他的心腹部属,无一不遭毒刑拷打,逼问可浅媚下落。 十一月廿五,根据李明瑗一个心腹校尉的供词,他终于查到了可浅媚的行踪。 李明瑗把她藏在了大苍山一处人迹罕至的山谷,并派了四名侍卫和若干侍女、大夫在谷中侍奉,据说粮水充备,日子过得很是不错。 唐天霄猜着这多半是李明瑗特地安排的退路,战败后还可以逃过去和可浅媚双宿双飞,至少江山美人还落着了一样,益发气得头晕目眩,连灭绝夙敌重新一统天下都没觉出一丝快意。 想着可浅媚种种不堪,甚至把他的感情和尊严都踩到了脚底,另嫁他人,他恨得咬牙切齿,夜不安枕。 但发现她行踪后,他的第一反应,居然是亲自赶过去,亲手将她痛打,亲口将她怒斥…… 可他终究忍了下来。 他想,有了千峰那个小孽障,他应该更加放不开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子了。 可他无论如何不会也不能再像先前那般宠她爱她,更不能让她爬到自己头上。 他不想让她觉得自己在她那样恬不知耻的背叛之后,还那样看重她。 所以,他让唐天祺去带回她。 “留她一条命就可以。” 他冷冷道,“至于她的那位信王夫婿留给她的所有忠仆……当着她的面全部诛杀,不许留一个活口!还有,朕不想再看到任何她和李明瑗一起生活过的痕迹!朕不会容忍她还敢对他存有一丝念想!” ------------------------------------------------- 次日,一直用最好的药物勉强吊住最后一丝气息的南雅意死去。 唐天霄闻讯赶去看时,正遇上她临死前的片刻清醒,居然认出了他。 她道:“皇上,我曾为你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唐天霄一恍惚,又似回到了两小无猜相伴玩耍的时光。 两人躲在台阶下的灌木丛中,各自瞪着大眼睛捉着蛐蛐儿。 忽然发现目标,两人一齐跳起,额头碰上了,两个小小的身影撞到了一起。 “哎哟”一声后,是两人相视一笑。 头上洒满了漏过枝叶投下的阳光,青草一根根翠绿得宛如碧玉,而他们的眼睛是那样的清亮,倒映着彼此的笑容。 俱往矣,青梅竹马的大梦一场! 他一脸憔悴,看着她一脸灰败,握了她的手,柔声道:“没错,雅意帮朕捉过很多的蛐蛐儿。” 她便道:“皇上,能不能看在那些蛐蛐儿的份上,饶碧岚不死?” 唐天霄沉默了片刻,见她凹陷的双目紧紧盯着他,目光焦灼而急切,终于答道:“嗯,朕饶他不死。” 南雅意便舒了口气,道:“谢谢皇上。” “我们之间,什么时候这么生分了?”唐天霄黯然,“你要不要和庄碧岚见上一面?” 南雅意摇头,“不了,快死了的人,很丑。不见才好。” 她的一口气松散,眸光便已散乱开来,那样欢喜而怅然地长叹:“他……会重新找到一个喜欢的女子,生几个娃娃,在……在蓝天白云青草地间……放羊……” 她的瞳孔渐渐放大,纤瘦的手忽然间将他握得极紧,拼着最后的力气艰难地说道:“可惜我……和浅媚……还是……求……不……得!” 她的头重重落回枕上,目光散乱地凝住,再也不动了。 ======================== 第203章 唐天霄许久不能动弹,直到感觉面颊凉湿一片,才知自己落了泪。 他站起身,轻轻地阖上她的双眼,低声吩咐道:“来人,给她预备棺椁衣冠,好好送回京城,以夫人之礼安葬。” 慢慢走回自己营帐时,他抬头看看天空,却是阴沉沉的,看不到蓝天,也看不到白云。 这样的严冬,自然也不会有青草。 那些曾是她和庄碧岚所期盼的吗? 但可浅媚又怎会盼着那些? 她安然地做着她的信王妃,圆着少女时候便存着的梦想。 他的心里又堵得透不过气来。 有人过来回禀:“罪人庄碧岚请求见虞国夫人一面。” 庄碧岚? 谁这么胆大妄为,这么快就把南雅意的死讯告诉了他? 唐天霄转过头,寒声道:“朕不允。告诉他,朕虽在南雅意临死前答应过饶他不死,可他若不安分,这辈子都别想踏出狱门一步!” 传话的人刚走,那边又有人在回道:“皇上……” 唐天霄正坐在案边撑着隐隐作疼的额,喝道:“什么事?以后再说!” 外面静默片刻,便传来唐天祺的声音:“皇上,我把浅媚带回来了。” 唐天霄心头剧震,好容易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起伏,沉声道:“把她押进来。” 门帘被撩起,唐天祺把可浅媚推了进来,隐隐听得他轻轻在劝道:“三妹,听话……” 可浅媚却似丝毫不领情,厌憎地甩开他的手,红着眼圈站在门边。 唐天霄眼睛发酸。算算自五月间两人匆匆见上一面,又有半年没见了。 他们的千峰已经六个月大,但可浅媚却似没什么变化。她似乎养得不错,比之前丰腴了些,肤色格外地白,——她本就生得白皙,但此时的白似乎有种不见天日的白,连唇都是淡色的,眉宇间不见了往日骄傲跳脱的神采。 这些改变,都是因为李明瑗? 唐天霄眯着眼睛,冷冰冰问道:“她怎么了?” 唐天祺忙道:“皇上,她已知错了,必定再不敢辜负皇上。这会儿耍小性子,是在怪臣不该把她那些从人都杀了,又放火烧了她的家。” 可浅媚并不否认,哽咽道:“他们虽是信王的人,可这半年来一直尽心尽力服侍我。皇上大约已经又夺回了这大周天下吧?为何连几个下人也不肯放过?” “家?”唐天霄已在冷笑,“可浅媚,信王给你的房子便算是你的家,朕给你再多,也不能算是你的家吗?” 唐天祺忙道:“不是,是臣说错了,不该烧了她的房子。她……她并没有说过那是她的家。” 他虽这么说着,可浅媚却不配合。 她咬着唇瞪着唐天祺,好一会儿才别过脸,悄悄地擦掉面颊上滚动的泪珠。 唐天霄冷眼看着,抬手道:“天祺,你先出去。” 唐天祺担忧地看了她一眼,无奈地一摇头,转身走了出去。 ------------------------------------------------- 帐中便只剩了这对曾经的爱侣默然对视。 唐天霄神色冷峻,沾着血迹的战袍上有着日日夜夜驰骋沙场所形成的森冷肃杀,目光极是幽深,看不出一丝往日的柔情蜜意。 这样的唐天霄,可浅媚看着很是陌生,脚下便站不大住,吃力地扶住了门棂。 唐天祺一路小心保护,山中是软轿,出了山则是马车,但她真的许久没有这样奔波劳碌过了,这一两个月刚刚有点起色的身体已开始一阵阵地浮软。 许久,她低低地问:“我的峰儿呢?” “你还记得他?” 唐天霄蓦地刺痛,“既然你已经弃了他,他便是朕的,与你无关。” 可浅媚一惊,提高了声调道:“我何时弃他了?总是……身不由己。” “好一个身不由己!” 唐天霄击掌,“如今李明瑗一败涂地,你重新落入朕的手中,大约……从此也会身不由己呆在朕身边一辈子吧?” 听出唐天霄话语中的嘲讽,可浅媚眸子里闪过委曲,却很快收敛。 她沉默片刻,慢慢走到他的身畔,跪坐于席上,提过案上的茶壶,斟了茶,奉到唐天霄跟前,说道:“天霄,以往总是我太过执念,得罪了你,我和你赔礼。我以后……再也不敢了!” 唐天霄没有接那茶盏,凤眸凝作一线,尖锐地盯着她。 在记忆里,他和她的相处中,不论谁是谁非,谁对谁错,最后屈服的总是他,赔礼道歉的也是他。 她从没对他这般低声下气过,甚至在卑贱地保证,下回不敢再犯。 她明明觉得委曲,却在为谁而委曲求全? 他问:“你不是一直恨朕杀了你父母亲人吗?你不是刚刚还在恨天祺杀了你的下人吗?天祺是奉了朕的旨意在行事。怎么就这么一会儿,你就什么都不计较了,反而和朕赔礼?” 他的目光太过凌厉,可浅媚已受不住,泪汪汪的眸子转向别处,许久才道:“逝者已矣,我再计较,他们也活不过来。我只希望……皇上能看在我和峰儿份上,放了李明瑗。” “放了李明瑗?” 唐天霄只觉一道怒气直往上冲,怄得心头血气翻涌,俊秀的脸庞冷凝得如同挂满了清霜。 他道:“你不再找朕报仇雪恨,不再怨朕杀你亲近之人,甚至把峰儿都抬出来,就是为了让朕放了李明瑗?等哄得朕放了他,是不是该轮到你也逃走,跑到朕鞭长莫及的地方,从此琴瑟相和,夫唱妇随?” 可浅媚迷茫道:“什么琴瑟相和,夫唱妇随?你若放了他,我自然和你在一处,快快活活看着峰儿慢慢长大,直到娶妻生子。只是我生了他后身体总是不好,不知道能不能陪你到白头的。” 两人执手相守,快快活活看着唐千峰长大,直到娶妻生子…… 她居然也会勾画一幅如此安谧幸福的景象,哄他心动,心痛…… 可前提却是放了李明瑗,放了她自幼爱慕并最终以身相委的第二个夫婿! 唐天霄愈发含恨,问道:“若朕不放他,若朕偏要他死,偏要他不得好死,你又待如何?” 可浅媚始终捧着茶盏的手在发抖,终于支持不住,无力地将茶盏放回案上,疲惫道:“天霄,他已是我在这世上最后的亲人。若你真要他死,我会继续恨你。” 唐天霄目光如锥子般钉向她,可眼底的痛楚,又似在钉向他自己。他道:“那你继续恨吧!横竖……朕也恨你,恨不得你死!” 他忽然一把将她拉过,狠狠撞在自己怀里,重重地吻了上去。 他的唇滚烫,可浅媚的唇却是凉凉的。 在他不均匀的呼吸里,她喃喃道:“可是天霄,我累了。我不想再恨了。我也不想再爱了。我只想好好和你活到老。” 唐天霄扯开了她的衣襟,又见到她脖颈上那颗胎痣。 她的肌肤极白,那颗胎痣却不如以往亮泽如玉,转作了暗红的颜色。 他吻了上去,慢慢往下游移。 她的曲.线和以往一般美好,随着他唇舌和手掌的熟练动作而阵阵搐.动,却没有了以往蓬勃应和的活力。 她的杏眸睁得大大的,失神地望着穹形的营帐顶部,带着颤意低低喘息着,竟让唐天霄有着弱不禁风的错觉。 这个胆大妄为,敢把天都捅下来的泼辣女子,会弱不禁风? 或者,以往躺在李明瑗身下时,习惯了用这种姿态去取.媚于他? 他恨极自己过于泛滥的怜爱之情,狠狠撕开她的底衣,强.硬地抵进。 她柔软却干涩,发出一声禁受不住的哀哭,开始拼命推拒他道:“天……天霄,我身体不好,别……别……” 唐天霄将她双手握住,按过头顶,亲吻着自己睽别年余的身体,淡淡说道:“从了朕,朕呆会带你去见李明瑗。” 可浅媚便不说话,颤着唇由他摆布。 唐天霄放开她的手,她习惯性地搂向他的腰,但不过片刻,便已无力地垂落,连身体都开始在微微地颤抖,只是被动地承受着他,再无丝毫回应。 唐天霄感觉着她细微的变化,连心都冷了,动作却愈发地贪婪而狂热。 他的亲吻转作了不甘的啮.咬,抚摸转作了重重的揉.捏。 她像一根春日里的柔软柳树,由着他掰圆搓扁,扭作他所想的任何姿势,去容.纳他压抑了一年多的欲.望。 她开始还能发出低低的吟.哦,后来便闭上了眼,只余了细而无力的微弱喘.息。 他只能断定,即便是床.第之间,他们彼此取悦彼此需要的日子已经一去不复返了。 他已取悦不了她,她也不希罕他的取悦,甚至把他的取悦当作了折磨,只想着快快结束,好去见她心爱的信王夫婿。 他恨得咬牙,越发摧折得凶悍。 ------------------------------------------------- 很久很久后,唐天霄终于把她放下,她一身狼藉,无力地伏于席上,依然在发着抖。 或许这天真的太冷了,笼着的火盆并不能让这营帐暖和多少。 他想将她抱起为她穿衣,却又忍住,冷冷说道:“穿上衣服,朕带你去见李明瑗。” 可浅媚身躯动了一动,鼻子里很轻地嗯了一声,却还是没动。 唐天霄道:“过了今天,你别想再见到他!” 可浅媚闻言,终于勉强撑起身,垂着头披着自己的衣裳,却颤着手指头半天没能扣上衣带。 唐天霄不耐烦,自己上前为她扣好了,转头看到她在欢.好中披散开的黑发,又有种取出梳子为她绾发的冲动。 定情时的梳子还在袖中,裂痕宛然,他却已不知道还要不要保存,就如不知道还要不要再去珍惜这个完全背弃他的狡黠女子。 可浅媚已摇摇晃晃站起身来,黯淡无光的眸子在他脸上一转,轻声问道:“他在哪?” 唐天霄哼了一声,立身便往外走。 可浅媚脚上无力,向前踉跄冲了两步,才赶上唐天霄,握紧他的手臂,借了他手臂的力道勉强跟了他的步伐向前走。 唐天霄冷冷瞪了她一眼。 可浅媚晕红了脸,嗫嚅道:“我……没力气。” 唐天霄冷笑道:“你和李明瑗一起时,也这么没用吗?” “什……什么?” 可浅媚疑惑地望向他,看到他眼底的嫌恶和疲倦,忽叫道,“我和李明瑗清清白白,并没有什么!他对我很好,可……可也只限于是我亲人一般。有……有了你以后,我已视他如父如兄,他也只把我当作疼爱的小辈看。” ===================== 第204章 唐天霄怒道:“你就慢慢把我当三岁小孩子哄着吧!这么一对奸夫***还敢和我说什么清白!可浅媚,你什么时候学着这么不要脸?” 可浅媚的面庞愈发涨得通红,再也忍耐不住自己的本性,恶狠狠地回瞪着他,说道:“唐天霄,你又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刻毒卑鄙?” “哦?”唐天霄冷笑道,“你倒说说,除了当初为父报仇和你家结了那层恩怨,我怎么对不住你了?又什么时候对你刻毒卑鄙了?” 可浅媚红着眼圈,说道:“你污赖我和七叔有染!你用七叔威胁我!你趁我身体不好欺负我!总有一天我会欺负回来!” 唐天霄愕然。 前两句显而易见的“谎言”让他愤怒,但后两句却又在不经意间将他拉回了曾经的欢愉时光。 如此美好,却如此短暂。 那样的时光,还回得来吗? 若她哭着闹着只和他说后面这两句,说不准他已丢盔弃甲,再一次恕过她所有的过错和背叛。 那屡经践踏的感情,至尊无上的帝王的感情,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卑微? ------------------------------------------------- 好在这时候,他们已到了一顶小小的帐篷前。 听到一声熟悉的无力呻.吟,可浅媚已经僵住了身体。 唐天霄一把将她推了进去,说道:“你不是要看你的好七叔吗?嗯,说错了吧?都成了亲,还叫什么七叔?叫夫君吧!” 可浅媚顾不得再和他争辩,趔趄着急急冲了进去,然后呆住。 屋中点着好几盏灯,清晰地照着被捆于柱子上的人,——如果那个周身被渔网紧紧裹缠着的人,还能被称之为人的话。 那人赤着身子,全身血肉翻出,已看不到一块好好的皮肤。 两个行刑手正在灯光下看准被鱼网勒得鼓起的一块皮肉,薄薄的刀片细细地切割上去,慢慢地拉下一块,放到一旁的木板上。 那木板上密密麻麻,已经放了不知多少块小小的血肉。 可浅媚看得汗毛根根竖起,待听到熟悉的呻吟从这血人口中发出,已是失声尖叫:“七叔!” 那人的头微微一动,竟似听到了她的呼喊。 是李明瑗! 他竟还清醒着,清醒着在承受这不知劳什子刑罚! 可浅媚惊恐地走上前,撩开他沾满鲜血的黑发,努力从那血肉模糊的面颊分辨她的七叔曾经的风姿出尘。 他抬起了哀痛的眼睛,默默地和她对视。许久,他蠕动被剜去一半的舌头,含糊地说了几个字。 可浅媚浑身都在抖,却竭力稳着自己身体,小心地问道:“七……七叔,你说什么?” 李明瑗又说了一遍,已在痛楚里浑身战栗得如同筛糠。 还是含糊,但可浅媚已经听得清晰。 他在说:“浅儿,对不起……” 她不晓得他哪里对不起自己,她只看得到他在受着连地狱都未必设有的恐怖刑罚。 她转过头,盯着唐天霄,幽黑的眸子有烈火森森窜动。 唐天霄给看得心里发毛,但眼见她为他愤怒心疼,又是恼恨。 他冷笑道:“大周本就有凌迟、梳洗这样的刑罚。立国二十八年,这是第一次用凌迟来处死囚犯。这是他应得的。” 他抬头问行刑手:“这刑罚什么时候能执行完?” 行刑手屈膝答道:“回皇上,按行刑规定,凌迟当割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分三日割完。目前已经行刑十三个时辰,割完一千零四十一下,犯人身体不错,应可割满三天。” 可浅媚攥紧拳,依然冷冷地盯着唐天霄。 唐天霄给盯得恼羞成怒,说道:“这是他应得的!聚兵谋逆,本当凌迟处死,何况他居然敢公然占有朕的女人!既然需割足三千三百五十七刀,那么,一刀不许少!” 李明瑗又发出一声低低的呻.吟,含糊而苦楚。 可浅媚转身望着眼前血肉模糊的男子,心头也似模糊一片,依然只记得大梦初醒那一刻,十二岁的小女孩踩着大大的脚窝一步步走在沙漠上,一步步走向那个向她温柔而笑的白衣男子。 人如鹄,琴如玉,月如霜。一曲清商人物两相忘。 如此美好,如此洁净,如此翩然物外…… 她忽然失控地大叫一声,将身边的刽子手狠狠一推,就势从他腰间拔过长剑。 “你做什么!” 唐天霄惊怒,看她持剑在手,龙吟剑飞快出鞘,在她腕间飞快一划。 一溜鲜血滴落,长剑铛然落地。 可浅媚转头望一眼唐天霄,黑眼睛里泪水莹然。 唐天霄怔了怔,才觉出她对自己并无杀机。 正想着要不要缓和了气氛先将她带走,可浅媚已弯下腰,用未受伤的左手捡了长剑,低头看了一眼,忽然闪电般刺出,正对李明瑗心脏部位。 不知是因为剑钝,还是她的力道不够,那剑一时竟未能将李明瑗刺死,甚至不曾刺到他的心脏。 他张了张嘴,却含糊说了个“谢”字。 可浅媚看着尚在喘气的李明瑗,满眼都是泪水,和身扑到那剑柄,狠狠压下。 轻微的“噗”的一声,长剑终于把李明瑗刺穿。 那一刻,李明瑗的眼睛忽然一片清明,甚至有种解脱的笑意。 对着前方,他低低地唤道:“静雪,你来了!” 他明明已经被剜去了舌头,但这一刻,连唐天霄都听得清晰,他唤的是个女子的名字。 但唐天霄转头向门口看去时,只有一道冷风自帘角处透入,将灯光吹得一暗,却并没有看到甚么人走进。 而李明瑗已经垂下了头,再也没有了声息,也没有了痛苦。 可浅媚仿佛在那和身一扑时已经用尽了力气,慢慢自他身上滑下,无力地跌落于地,满身俱沾着他的鲜血,扑在冰冷的地面上痛哭失声。 唐天霄犹豫片刻,从自己怀中取了帕子,将她还在流着血的右腕牢牢裹缚了,说道:“既然这么死了,也算便宜他了。你……从此也该安生了吧?起来,回去换件衣服,我带你去看峰儿。” 可浅媚不答,甚至连伏在地上的姿势都不曾变过,颤动的双睫下有泪如泉涌,却有着怨毒的恨意流溢。 她在恨他。 她恨他如此冷酷,如此残忍,在害死她全家后,又不得不亲手杀了她的夫婿。 她委屈,她心疼,可难道他不委屈,他不屈辱? 她凭什么认为,他不会在她一次次的背叛和出卖中筋疲力尽? 他正想着要不要先拉她起来带他离开时,帐外又有亲卫在禀道:“皇上,罪人庄碧岚求见。” 唐天霄怒道:“他又要做什么?” 庄碧岚乃戴罪之身,重铐囚禁,本无权直接通传求见;但唐天祺嘱咐过以礼相待,加之人人俱知唐天霄心痛南雅意之死,因此庄碧岚执意请求之下,从人竟两次过来回禀。 他本待再次驳回,转头看到李明瑗血肉模糊的尸体,又改变了主意。 退回到一边草席上坐了,他说道:“传。” 可浅媚还在伏地而哭,却似连放声大哭都已无力,只有断断续续的凝噎之声传来。 ------------------------------------------------- 片刻后,但闻镣铐声响,庄碧岚缓缓走入。 他依然一身素衣,穿戴甚是整洁,眉目清雅宁静。 走到唐天霄身畔时,他只一揖为礼,说道:“见过皇上。” 唐天霄也不在乎那些虚礼,单刀直入问道:“你有什么事?” 庄碧岚扫了一眼帐中情形,眸光微悸,立时明白唐天霄肯见自己,只怕是杀鸡儆猴之意。 但他早已打定主意,依然是原先的温文沉着,慢慢说道:“我想去看看雅意。” 唐天霄道:“雅意已经死了。临终时朕问过她,她说并不想见你。” 庄碧岚惨淡一笑,“傍晚时我憩息时忽梦到她来告辞,便知不好。后来皇上传来的口谕,她果然是去了。她与我相处多年,焉会不想见我?只是她素来爱惜容貌,凡事务求完美,不欲我见她憔悴模样罢了。听说她已入殓,我便不去看她的模样,我只过去陪陪她,让她看看我的模样。” 他目注唐天霄,叹道:“皇上若真心待她好,必会希望她走得安心些吧?” 唐天霄沉默片刻,才道:“你去吧。朕应过她饶你不死,朕希望你别辜负了她这片心意,再做出甚么找死之事。” 庄碧岚勉强笑了笑,说道:“谢皇上成全!” 拖着那沉重的脚镣,他慢慢向外走去。 待走到门帘处,他又回头,打量了一眼渐渐连凝噎声都安静下来的可浅媚,忽道:“关于可淑妃,有一件事,只怕皇上并不知道。” 唐天霄不耐烦道:“什么事?” 庄碧岚道:“关于信王娶可烛公主为妃之事,只是为了拉拢北赫将士演的一场戏。” 此事正是钉在唐天霄心头的一把刀子,日日夜夜的嫉恨让他寝不安枕,闻言不觉屏了呼吸,却道:“你说什么?你是看着李明瑗完了,想为你的结义妹子撇清,日后再能抓着个什么机会,也算是提前在朕身边埋下了枚好用的棋子吧?庄碧岚,《薄媚》之计,一次便已足够!朕不会再上当!” 庄碧岚黯然道:“你若不信,也由得你。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可浅媚重病已经半年,其间一直卧病于床,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更不知道自己已经成了传说中的信王妃。就连当初引你入临山镇陷阱的,也只是李明瑗,可浅媚隐居在那里,自以为与世隔绝,根本不知道那座酒楼已经被信王控制。” 唐天霄不觉站起身来,问向可浅媚道:“可浅媚,你说,是不是这样?” 可浅媚仿佛没有听见,依然静静地伏于冰冷地面,没有一点声息。 若不是尚在起伏的腹部,他甚至感觉不出她是一个活物。 唐天霄忽然间惊慌起来,上前一把将她捞到自己的臂腕,说道:“浅媚,你说话!” 可浅媚面色雪白,眸光抓不住眼前事物般飘忽着,唇边也已全无血色,正在无声地颤抖。 庄碧岚朝可浅媚脸上看了一眼,眸光已是黯淡。 ================================================= 第205章 他低低道:“皇上,快传原先为她治病的那位塞外神医过来为她诊治吧!她的病正月里便初露端倪,信王命那位神医提前了好几个月搜寻药物,才在她生产大出血后病发时不致手忙脚乱。” 他似不忍再看可浅媚的模样,惋叹般轻声道:“她调理了六个月,刚有些恢复……但若经历了房事或受到强烈刺激,勉强聚起的一点精气神立时便会涣散,病情即刻加剧。一旦病发,来势凶猛,最多不过三五日的光景……” 唐天霄骇然,将可浅媚紧紧抱住,喝道:“你胡说!” 可浅媚却似听到了庄碧岚的话语,飘忽的眼神惊恐地转动,终于凝到了庄碧岚身上。 庄碧岚看一眼李明瑗的尸体,说道:“这事……连浅媚自己都不知道。她一直以为她只是产后大出血,身体弱了,需要调养。其实……我们早就知道那是绝症,连神医的药也只能控制病情,无法除根……” 他慢慢地向门口走去,撩开了帘子,夜晚大团的冷风随着他的话语涌了进来。 “她的病根在血液里,症状之一,便是受伤后会血流不止。如果没有对症的药,便会一直流下去,流尽身体里最后一滴血,直到……死去。” 唐天霄被那突然刮入的冷风吹得连心都冷得发颤。他飞快地抓过她受伤的右手。 鲜红的血已经浸透了裹伤的帕子,将袖子也染红了半边,犹自在淅淅地滴落鲜血。 他只是阻止她持剑伤人,出手当然不重,若是体质正常,就是不包扎,也该渐渐凝结了。 但唐天霄解开那鲜血浸透的帕子,只看到那血液仍在汩汩渗出,再无一丝停歇之意。 可浅媚身体哆嗦得厉害,泪水无声地成串滑落,嘴唇翕合着,并没有发出声音。 但从那翕合的形状,唐天霄依稀辨别得出,她反反复复说的,只有两个字。 “骗我……骗我……骗我……” 她如此年轻,如此活泼好动,如此盼着能见到他,并不相信她得的是绝症,更不敢相信她已经快要死了。 唐天霄也绝不相信。 庄碧岚只是在骗他,一定只是在骗他。 但他已觉出她艰难呼出的气息烫得厉害。一摸她的额,已是烫手。 他记得方才缠绵时她身体微凉的体温。 她一遍遍地告诉他,她身体不好,她没力气,他总认定她是在推搪,含恨将她摧折得更厉害…… 他透不过气来,慌忙将她一把抱起,一路急急喊道:“快传太医,传成安侯!传太医,传成安侯!” ------------------------------------------------- 皇帝的营帐里,暖炉已熊熊烧起。 唐天霄坐于毡毯上,抱紧了可浅媚,拿衾被裹了,等着随军的四名太医轮流上前诊治。 对于伤口的处理,四名太医的应对很一致,立刻拿了最好的凝血伤药为她敷上。 片刻后,伤处虽然还在流血,却明显流得缓慢多了。 但对于怎么治病,四名太医却各执一词。 有人说先退烧的,有人说病因不明,如果烧得不是太厉害,应该先设法内服凝血的药物,又有人说伤口不凝血只是此病的症状之一,只求凝血治标不治本…… 唐天霄听了半响,已知庄碧岚所说不假,这几名医术还算高明的太医甚至连她得的是什么病都说不上来。 他的胸口已闷沉得像被一团厚厚的棉絮堵死,气息呼不出,吸不进。 刚刚得知自己病情的可浅媚像猫一样蜷缩着,浑身都在颤抖,却紧闭着眼睛,不看他一眼,也不说一句话。 她的手白得透明,哆嗦地绞着自己的前襟。 那衣襟上大片大片,俱是信王李明瑗的鲜血,沾了她满手,也沾了他满身。 他将李明瑗千刀万剐,只为她的不忠和辜负,可原来她的不忠和辜负,不过是他的错觉。 她恨他,却始终爱他,并忠贞于他们的爱情…… 他却蹂.躏她,凌.辱她,并逼她亲手杀了她的亲人,引她绝症发作…… 望向营帐的帘子,他嘶声向外喊道:“天祺,天祺呢?” “我来了,皇上!” 唐天祺气喘吁吁奔进来,急急应道。 他在巡营时被十万火急叫过来,一路奔得满头大汗,忽一眼看到傍晚还和他闹别扭的可浅媚气息奄奄地躺在唐天霄怀中,顿时一呆。 “怎……怎么了?” 他虽已得报是淑妃急病,却再不晓得已经严重到这样的地步。 “快……快去找以前跟在李明瑗身边的那个外邦大夫。” 唐天霄急促地吩咐,“浅媚的病,只有他能治。” 唐天祺怔住了,默然看向可浅媚。 可浅媚黑黑的眼睛绝望地盯着他,泪水已直直地挂了下来。 唐天霄催促道:“怎么不去?” 唐天祺嗫嚅着,终于说道:“皇上……那个大夫,似乎就跟在浅媚身边……皇上让接浅媚时,把……把她身边的下人尽数诛杀,因此……昨晚,他已死了……” 唐天霄忽然间手足冰凉,从牙缝中挤出字来:“死了?朕下令杀死的?” 唐天祺不敢做声。 ================================================= 第206章 太医大着胆子道:“不知……不知可有药方留下?若能研究研究……” “连他的药室也给烧了……跟她的人已经死绝了……” 唐天祺惶恐地说着,忽然想起了一人,叫道,“对了,庄碧岚!他懂些医理,做事又细心,即便不会治病,多半也晓得大致用了哪些药,我们跟着那些药先沏了来,等三妹的病稍缓和些,再去寻访其他名医过来诊治。” 唐天霄闻言,正要遣人去传庄碧岚时,忽闻外面一阵嘈杂。还没来得及叫人去询问出了什么事,便有人在外急急禀道:“皇上,虞国夫人停灵的帐篷起火了!” “什么?” “罪人庄碧岚还在里面。初步估计,应是庄碧岚在内引火自焚……” 唐天霄大惊。 可浅媚却突然在他怀中挣扎,拼尽力气挣开她,踉跄地向外跑着,嘶哑地惨叫道:“庄大哥!庄大哥……” “浅……浅媚!” 唐天霄慌忙扶住她,只觉她强挣着要往外奔,急将她挽紧了,半扶半抱带她出去。 可浅媚满眼是泪,只恨自己手足无力,不能往外飞奔,奔过去救那个总是温和微笑着尽力翼护她的结义大哥; 她也恨着身边的男子,却满心疲惫,连推开他的力气和勇气都没有,只能由着他揽在怀里,在这冰冷的黑夜里给予她她所渴慕的温暖怀抱。 火焰烈烈窜起,已映亮了半边夜空,有人影憧憧,正在着火的帐篷前后奔忙扑火。 却不晓得庄碧岚拖着一副重重镣铐在帐篷中做了什么手脚,兵丁们来来往往提水扑到火焰上,倒似火上加油般越发火舌吞吐,烈焰腾腾。 奔到近前,可浅媚从唐天霄怀中挣开,跌跌撞撞地冲向那帐篷,用尽所有的力气哭着呼喊:“庄大哥!庄大哥!我知道你在里面,你出来,你快出来!” 她的脸色惨白,散落的黑发凌乱地在夜风里飞舞,翻起的衣袂飘飞着,奔向烈火的姿态,如同一枚扑火的蛾。 “浅媚,浅媚,别这样!” 唐天霄一把将她拉住,紧紧抱住她,硬生生地把她拖离火场,转身向从人喝道:“快进去救人!不惜一切代价,救出他!” 早有死士领命,拿了水桶将自己淋湿,顶了湿被褥冲了进去。 唐天霄向内高喊道:“碧岚,你出来,朕放你自由,封你为交王,让你继续镇守交州,如何?你快出来!” 应和他的,是两声惊叫,却是两名死士被人从着火的帐篷中抛出,远远落在草地上。 几乎同时,帐篷忽然倾塌,烈烈覆于帐篷内着火的家什和棺椁之上。 隐隐有着了火的素袖在金黄的火焰里翻飞,伴着忧伤怅然的叹息。 “我所得者,从来非我所求。我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庄大哥!” 可浅媚失声痛哭,却已连哭都无力,只觉眼前的火焰一团一团,时远时近,只在眼前飘浮。 火焰之中,恍惚有一对素衣的绝世男女携手步出,向她轻轻地挥手。 “浅媚,我们去了。” “你们要去哪里?” “到有蓝天白云青草地的地方,生一堆娃娃,养一群羊。” “我们终于可以在一起了。再也没有什么能把我们分开。” “庄大哥,雅意姐姐……” 看着他们衣袂翩翩,飘然而去,可浅媚只想追过去,身体却摇晃着,在唐天霄扣紧的臂腕间慢慢软倒了下去。 “浅媚!” 唐天霄一把捞住她,将她紧紧抱在怀里,无力地跪倒在冬日冰冷的衰草之上…… ------------------------------------------------- 庄碧岚死后,这天下再无一人能与大周朝廷为敌,却也再无一人知道该怎么救可浅媚。 就如庄碧岚所料,可浅媚的病情自那晚起便全线发作,并一日比一日严重。 唐天霄枉自统领着精兵强将无数,将大周万里河山践于脚底,却再找不到一个能治可浅媚疾病的好大夫。 他留下唐天祺扫平西南叛党余孽,自己率了部分兵马携可浅媚回京,冀望京师繁华之地,能有杏林高手救治她。 一路回京时,他已传了谕旨到附近各地,用最快的速度将最好的大夫送过去为她治病。 可浅媚终日病卧于车舆上,大部分时间不是昏睡便是发烧。 唐天霄寸步不离地守护着她,不肯稍离一步。 但她终不肯再看他一眼,也不愿和她说一句话。 从西南出发回京的第二天,唐天霄便颁下圣旨,册皇子唐千峰为太子,其母可浅媚为皇后。 照例这等大事该要和众大臣提前商议了,再由礼部颁布并诏告天下,并有繁琐的仪式祭告宗庙、再授以金册宝玺。但唐天霄要让可浅媚欢喜,竟是乾纲独断,只飞书告诉了宣太后一声,便径自颁下了旨意。 如今他恩威并重,朝中再无重臣敢为这些事逆他心意,宣太后闻得孙子聪明伶俐,可浅媚病情危重,也不干涉。 但金册宝玺送到可浅媚跟前时,她同样不曾看上一眼。 庄碧岚说,他所得者,非他所求,他所求者,向来求不得。 她竟也同样如是。 甚么荣华富贵,甚么江山如画,甚么位践中宫,总抵不过那一句执子之手,与子携老。 哪怕种地放羊,哪怕吃糠咽菜,哪怕粗衣褐服,只要能有心上人的倾心相待,白首相携,一切便已完满。 她记不得积攒了多少的日夜,终于有勇气试着跨越那段不堪回首的仇恨后,奔袭而至的,是另一场无法逾越的鸿沟。 她的手上染满了李明瑗的鲜血;而他的手上染着多少人的鲜血,只怕连他自己也已数不清。 层层叠叠的鲜血铺展开来,让她每次看向他那让她魂牵梦萦的面庞时,总是先看到了一片亮烈得夺目的血光。 唯一能牵动她心的,只是六个多月的小太子唐千峰。 小千峰已经六个月多大,圆滚滚,粉嘟嘟,眉眼精致可爱。 他还是爱笑不爱哭,看见个好玩的东西就把眼睛睁得大大的,然后嘿啦嘿啦笑个不住。 他的眼睛形状很像唐天霄,但憨笑无邪的模样像极可浅媚。 可浅媚想不出自己当时生出的红红皱皱的小东西眉眼长开了会这样有趣,有点精神便趴在车上看儿子。 只有在那时候,她那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面庞才会浮现一抹温柔的浅浅笑意。 她恋恋地看着小千峰的时候,正是唐天霄痴迷苦楚地凝望她的时刻。 而她对他视若未睹,只是在半昏半睡常会突然惊醒,泪流满面地惊叫出声。 他听她哭着唤道:“天霄!” 那嗓音分辨不出爱恨,只觉尖锐得像刀尖,割着肌肤般让人疼痛。 但即便这样让人疼痛的嗓音,也已离他渐行渐远。 这大周江山已尽在唐天霄的掌握之中,凡事间所有的灵丹妙药,没有他得不到的;他一声令下,无数大夫蜂涌而来。 但那等精心的诊治下,她还是无可避免地一天天衰弱下去。 他曾说,终有一天,将再没有什么人能挡住他们相依相守。 如今,他做到了。 他们的孩子成了太子,她成了他的皇后,本可从此尊贵无俦,携手坐看万里江山如画。 可他倾心以待,送她三千爱与宠时,她已无力回顾,只还他以满心满眼说不出的恨与痛。 他一意求全,追逐着他镜花水月般美好无瑕的爱情,他的爱人却已剔透脆弱如琉璃,在满身的裂痕中堪堪欲碎。 ------------------------------------------------- 腊月初六,小寒,正是二九时节。 当日未至午时,便已抵瑞都城外数十里处。可浅媚在平缓的行驶中忽然呕吐不已。 吐的不是药,不是血,更不是膳食,而是深绿的汁液。 唐天霄大惊,慌忙找驿馆住下,召大夫前来诊治。 此时不仅各地的大夫来了许多,连瑞都城中能找到的御医和大夫都已迎候于驿馆中。他不相信这么多的高明大夫,还抵不过一个死去的塞外名医。 但几乎所有给可浅媚诊治过的大夫都沉默了。 避开可浅媚,他传召那些大夫,问道:“你们就拿不出一点对策来?哪怕……哪怕只是一时控制住病情恶化,再慢慢想法去调理。” 大夫们相视无言。 最终,有最年长的御医上前回道:“皇上,臣等无能,皇后已经……病入膏肓,实在……实在非臣等力所能及。臣等有罪!臣等万死!” 唐天霄僵坐着,冷冷地盯着他们,喝道:“她十日前还好好的,就这么几日工夫,就病入膏肓了?快去开了药来调理!若她真的有事,你等的确有罪,罪当万死!” 御医葡伏于地,已是满头大汗,却答道:“臣等有罪,死亦应当!但皇后肝、肺、脾、胃等多个内脏都已受损严重,只怕根本已无法再承受任何药物。刚才……刚才皇后所吐的,就是胆脏破裂后流出的胆汁……” 唐天霄浑身似给冷水浇过,望着门外苍凉浩缈的天空,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 隔了好久,唐天霄才回到可浅媚住着的屋子里。 远远便听到小千峰“嘿啦嘿啦”的笑声传来,可他踏入屋中时,摇篮旁边只有奶妈守着,可浅媚却坐在窗边,趴在窗棂边定定地往外看着。 窗外植着腊梅,已经有了一个个的小小花苞,却还不曾盛开;稍远处,便是荆山,因长了许多松柏,虽是冬日,远远看着,倒还有几分苍翠之色。 他柔声道:“浅媚,窗边冷,我扶你回床上歇着去。” 可浅媚没有回答。 从她亲手刺死被他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明瑗后,她便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再看过他一眼。 他满腹酸楚,也不敢奢望她有生之年还能和以往那般快乐地跟他调笑应和。 听不到她的回答,他径自将她轻轻扶到自己臂腕间,抱了她上床。 她轻得仿佛只剩了一层薄薄的衣衫,随时会给一阵风卷去,远远地刮离他的世界,无影无踪。 她在床上卧下时,忽道:“我快死了吗?” 声音很轻,轻得让唐天霄几乎以为是他自己的错觉。 ================================================= 第207章 她的确保持着他放下她时的姿势,一动不动;但奶娘却抬起了头,正惊讶地望向她,显然也听到了她在说话。 唐天霄慌忙握了她的手,说道:“别怕,有我呢。我们呆会就出发回宫去,宫里还有很多的好大夫可以治你的病。” 可浅媚扑闪着眼睛,惨白的唇颤了颤,终于低低道:“我想自由自在的,不想死在宫里。” 唐天霄的脸色也惨白了。 他蓦地回首,问屋中随侍的侍女:“你们谁在皇后面前胡说八道了?” “奴婢不敢,奴婢不敢!” 侍女慌忙跪下,连连摇头。 倒是奶娘忽然想起,走到唐天霄跟前,低声道:“皇上,刚太医过来送药,送的不是药,是老参汤。” 断了药,却送来吊命的老参汤…… 可浅媚不是傻子,又亲耳听庄碧岚说过她命不长久,自然晓得是怎么回事。 他的热泪滚落,又急急擦了,走到床边,抚着她的肩,柔声笑道:“浅媚,你别多心。你身子弱了些,因此要喝些参汤补补,才能喝药。你看着,到晚间,他们就把药送来了。” 可浅媚眸黑如夜,许久才转动了下,说道:“送我到荆山去吧。我想看一眼我和卓锐、衡一住过的小院子。我还想再看一回日出。” 唐天霄哽咽得半天开不了口,许久才道:“好,我带你去。我们还可以再看一眼……我们洞房那夜住的小屋子。” ------------------------------------------------- 午后,唐天霄的大队兵马均已驻扎荆山脚下,众多的营寨密簇簇地占了半边山麓,明黄的纛旗高高扬起。 人都道大周皇帝兴起,隆冬之日还在山下围场狩猎时,唐天霄正孤零零的一个人,穿着一身浅黄的素布衣衫,背着心爱的妻子,一步一步地走上荆山。 可浅媚裹在柔软的雪白裘衣里,安静地伏在他的背上。 她那清减的面庞苍白得近乎透明,双睫如舞倦了的蝴蝶,无力地垂落着,在面颊投下静默却美好的弧度。 唐天霄道:“浅媚,你在睡吗?” 可浅媚眼睫颤了下。 唐天霄道:“山上冷得很,你别睡好不好?你撑着点儿,我陪你说话。” 可浅媚依然静默,几缕散落的发丝凌乱地飘散在风里。 这样的冷天,这样的重病,也许一觉睡过去,便再也醒不过来了。 唐天霄顿下身,将头仰了一仰,把眼底的酸涩逼回,才又说道:“我知道你恨我。但把恨憋在心里,总是不好。不如,你骂我吧!若有力气,掐我几下,刺我几下,都使得。你要撑着点,我会带你去看你住过的小院子,我会带你去看日出。” 可浅媚眼睫颤动,有两滴晶莹的泪水滚落。 但她终于说话了。 她轻轻说道:“唐天霄,如有来世,我宁愿相识不相爱,相念不相思。我受得够了,便是你生得再好看,我也不会再招惹你。” 唐天霄听得她开了口,如闻纶音般松了口气,微笑道:“那也不要紧。你不来沾惹我,我一定去沾惹你。这辈子我让你受了苦,下辈子我一定加倍宠你,加倍待你好。” 他说得真挚,可浅媚已不觉地睁开眼,凝视着他面庞,慢慢说道:“我却恨极你。我记着这恨死去,来世也会继续害你,继续气你。” 唐天霄道:“你害我,你气我,我还是会待你好。来生来世,生生世世,我都会加倍宠你,加倍待你好,直到你不恨我为止。” “你忘了……我是一枚毒疮……” “没错,就是枚毒疮,不幸长在了心口。我倒是想剜去,却不能连自己的心一并剜去。” 他黯然地笑,一步步踏实地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浅色的洁净布衣猎猎地飘拂于凄冷的山风里。 有暖暖的水滴,一滴一滴地落在他的脖颈上,浸润入他的皮肤。 她在哭,她伏在他的肩上,在无声地痛哭。 唐天霄给烫得受不住,便再也说不出话来,低头看着自己脚下灰白的山石,泪水也一滴滴地滚落,却再润不暖那山石的坚硬和冰冷。 他不得不背着痛恨他的垂死妻子,踏着自己的泪水,一步步向前走着。 ------------------------------------------------- 快到傍晚时,可浅媚的呼吸更是微弱。 唐天霄找了块避风的山石,小心将她放下,取出一直贴身藏于怀中的老参汤,喂给她喝。 可浅媚勉强喝了一口,便伏地大吐,吐得气喘咻咻,竟全是黑绿的汁液。 唐天霄坐在地间,紧紧地拥着她,直待她呼吸略稳,才又喂她汤。 他柔声地哄她:“这汤里有许多的珍奇药材,若都喝光了,只怕就能自己爬山了!” 可浅媚抬了抬眼睫,看到他凤眸里满蕴的泪。 她抱住了那袋和着他体温的参汤,仰起头,一口一口,慢慢地喝下,然后丢下皮袋,倚了山石休息。 唐天霄大是宽慰,指点着前方道:“看,那边就是我们洞房的民居。要不要先去那里?” 可浅媚懒懒地摇头,忽然睁大眼睛,惊恐地望向他身后。 几乎同时,锐物破空声响起,数枚飞镖从另一侧的山坡上疾射而至。 有刺客! 他若躲闪,只怕那几枚飞镖会钉到病重的可浅媚身上,急忙抱住她就地一滚,闪过那几枚飞镖,已就势拔出龙吟剑,击落继之而来的几枚飞镖,向下高声唤道:“来人,护驾!” 他想静静地陪着可浅媚度过最后的时光,只是孤身带她上山;但他的身份何等尊贵,自有侍卫暗中尾随保护。 此时突生变故,稍远处的侍卫立刻发觉,已飞快地奔上前来。 隐于暗处的刺客见状,立刻一跃而出,袭向唐天霄。 可浅媚挣扎着坐起,定睛看时,竟是跟随李明瑗多年的四方、夕照带了四五名死士在和唐天霄缠斗。 李明瑗惨死,他们必想报仇,该已跟踪唐天霄很久了。今日唐天霄微服出来,旁人或许难以相信这个穿着朴素背了妻子孑然而行的男子会是大周皇帝,四方他们却曾见过,竟不知怎么瞒过朝廷眼线,无声无息地跟了上来。 唐天霄本就身手高明,这一两年经了沙场磨砺,更是轻捷灵敏,虽面对强敌偷袭,也能从容应对,并不慌乱;待支撑片刻,便有尾随的侍卫赶来,迅速为他挡下刺客。 唐天霄的贴身侍卫自然个个武艺高强,又人数众多,四方、夕照等人很快招架不住,却依旧强悍,舍生忘死地意图突破侍卫防线,好继续刺向唐天霄。 侍卫们哪容他们得手? 但听惨叫连连,几名刺客连连被斩于刀下。 四方跃起身来,不顾下方劈向自己的刀剑,竟是舍了性命作生死一击,径袭唐天霄。 唐天霄持了剑凝神而立,看着他的来势只将剑影一挥,便听一声惨叫,四方持剑的手臂已经飞出,恰落到可浅媚身畔。 唐天霄扭头见可浅媚正抱了肩垂眸坐在山石边,并未受到一丝伤害,也便放了心,继续盯着眼前战局。 而四方失了手臂,早被侍卫上前,刀剑齐下,再不知刺了多少个窟窿。 四方一死,其他人更难支持,转瞬便被屠戮殆尽。 唐天霄正要松一口气时,背后刀兵破空之声忽起,带着凛冽杀机,直奔自己身后要害。 他无暇多想,侧身一闪,反手便一剑刺向袭击者。 很轻的“噗”的一声,他的剑锋已将那人纤瘦如纸的身体刺穿。 这时,他才看清袭击者的模样,顿觉肝胆俱裂,嘶声惨叫道:“浅媚!” ------------------------------------------------- 可浅媚,是可浅媚拣起了四方掉在她身边的宝剑,一剑刺向了唐天霄。 她已奄奄一息,仗了参汤的效力才能坚持到现在,早就没有了灵敏的身手,用尽力气才能勉强做此一击。 唐天霄那一记随手反击,正从她胸前刺入,背后穿出,殷红的鲜血正自剑锋处渐渐蔓延开来。 可她看也不看自己的伤处,竟舒了口气般微笑起来。 自和唐天霄再次相见以来,这是她第一次这样明媚而笑。 她望着他,轻笑道:“我终于可以去见我的父母,去见姑姑和七叔了。我不是不给他们报仇,而是我报不了,报不了……” 唐天霄的手一抖,她已如一张雪白的纸张一般轻飘飘地自他的剑锋滑落,无力地倒于地上。 可她犹自扬着唇,弯了月牙般的眼睛,问向他道:“我可以丢下那些仇和恨了吗?可以了吗?” 她的笑容是他久违了多少时日的媚婉温柔,眼神也一扫久病的颓然,如此地空灵明澈,倒映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宛若一对光华灿煜的绝世明珠。 唐天霄提着滴血的剑,整个身体都僵住了。 落木萧萧,败叶零落,肃杀的风仿佛从心头呼啸而过。 ——仿佛被人一剑贯穿的,不是她,而是他。 他猛地跪倒在地,将她紧紧抱在怀里,用手掩着那鲜血喷涌而出的伤口,嘶哑地高喊:“浅媚,浅媚,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浅媚……” “傻子,你不是故意的,我是故意的。我只是……想在这一世,把欠下的都还清……我不想带到下一世。” 可浅媚的笑容也在忽然间通透起来,纯净得犹如初出世的婴儿,看不到一丝的抱怨,一丝的忧虑。 她柔软地依在他的怀中,温柔地呢喃道:“唐天霄,其实我真的喜欢你,喜欢极了!若有来世,我再也不想恨你了,我要好好和你在一处。” 唐天霄喘着气,呼入的空气仿佛夹入了无数尖锐的银针,细细地窜扎到了每一处流动的血液,灼痛得整个人都似碎了,散成了胜极而败的一地荼蘼。 他拥着那个总是让他方寸大乱神不守舍的女子凄厉地叫起来:“你这妖精!你怎可有这样的故意?故意让我害了你,让我一生一世记着你,一生一世后悔懊恼,一生一世痛楚不堪吗?其实……其实你即便什么也不做,你都已是我命中注定的孽障,命中注定的唯一!浅媚,你怎可如此待我?” 可浅媚盯着天空,却仿佛已听不到他说话。她孩子般干净地笑着,大口大口地喘息,眼睛里闪过春日百花竞芳般的明艳光采。 她轻轻道:“天霄,若有来世,你愿意陪我吗?” “我把该做的都做了,欠下的都还了,来世再也不会恨你,你也不许再招我恨你。从此我们要日日在一起,我弹琴给你听,你舞剑给我看……” “其实你长得真的很好看啊,我看了那么久,也看不厌……” “我一直陪着你,到你老的时候也陪着你,每晚你睡不着时我都陪你说话,哄你开心,好不好?” “阳光好时,我们去坐船。我们别晒黑了。摘两张大大的荷叶罢,你一张,我一张,我们头靠头,肩并肩……” “我们有了峰儿,可以在湖边再生一个湖儿。我们的女儿叫湖儿,对不对?” “我们可以去打猎,我们可以大半夜的跑到山顶看日出,看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跳出来……” 可浅媚忽然笑出声来,甚至猛地坐直身,指向东方,笑道:“看,看,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了……” 唐天霄手一颤,大片的血花骤地从她胸前飞溅而出。 溅于他的前襟,他的面庞。 一大片,一大片,牡丹般鲜艳而亮烈,美得灼眼。 大片大片亮烈的花朵竞绽中,可浅媚舒了口气般放下手腕,慢慢地落回他的腕中,定定地望着空中,唇角笑意更是灿烂欢喜。 唐天霄一动不敢动,看着那胸口的鲜血越喷越缓,渐渐地止了,在自己和她的身上汪作了一团,才轻轻地唤她:“浅媚!” 可浅媚没有回答,依然望着天空,眼睛黑如曜石,笑意顽皮无邪。 唐天霄轻轻道:“浅媚,我想这一世就陪着你。等我们白了头,我还是陪着你。我天天听着你弹琴,舞剑给你看。” 可浅媚的唇色雪白,却笑容宛然。 唐天霄便继续告诉她:“你要我陪你游湖,我便陪你游湖。我可以采很多很多的荷叶,盖着我们的脸……我要听你唱歌,唱江山如画里,人物更风流……” 可浅媚依旧笑得欢喜,却不望向他。 唐天霄睫毛湿了,却笑道:“你若要为我生个湖儿,我们便生一个湖儿,和峰儿一样漂亮可爱。只是……只是这女儿千万别如你这般淘气就行。你可知……你可知我真的吃不消有两个可浅媚……” 可浅媚的身躯渐渐地凉了,脸色苍白如雪,却还是那样定定地望着越来越缈杳的天空,温柔明媚地笑着。 唐天霄便将她拥得紧些,更紧些,用自己躯体的温暖一点一点地暖着她。 他道:“你真的太淘气了……大半夜的,看什么日出呢!这山上冷,真的冷……浅媚,连我都觉得冷了。我们下山去,好不好?等治好了你,我们再上来看日出,好不好?” 唐天霄喃喃地念着,珍爱无比地抱着那具慢慢在怀中僵硬的躯体,蹒跚着向山下走去。 他一路走,一路在温柔而困惑地念叨:“日出,日出……什么时候看日出呢?我……我也想看着,看着红彤彤的太阳,跳出来……跳出来……” 红彤彤的太阳并没有跳出来。 夕阳如血,凄艳如铺开了满地的红锦,慢慢地往黑暗中消沉。 太阳落山了。 那等昏黄的山谷里仿佛有少女在清脆的笑声回响:“天霄,我们明天看日出吧!” 男子爽朗地笑着答道:“浅媚,我陪你。” ==================== 第208章 嘉和三十二年,春已暮。 一枕香梦,满屋清芬蕴藉。唐天霄仿佛听到自己惬意满足的一声叹息,才慢慢地醒转过来。 他自软榻上坐起身,耳边还有女子清脆悦耳的笑声快活地回荡着。 可她的模样到底模糊了,纤巧的影子裹在一袭火红的衣衫里,明明那样的耀眼,偏偏抵不过那越来越浓的雾气。 前一刻他明明还清晰地看到她的容颜,浅笑嫣然,明媚无双。 她的手也纤细而温暖,一点不像会拿着大鞭子抽人的手。 她把她的手放在他胸前,感觉到他不规则的心跳时,曜石般的黑眸弯起,笑得张扬而得意。 而他竟不介意她的张扬,她的得意,胸口涨得满满的,仿佛灌了蜜,甜得腻人,却万万不舍得丢开那样的笑容。 可这一刻,怀中已是空空的了。 胸口也是空空的,不知谁将刚刚那甜得腻人的蜜挖了个干净,点滴不剩。 一抬头,看到了面对墙上的画像,却是伊人立于荆山顶上,执着她的鞭子,巧笑倩兮地向他俏皮凝望。 他站起身,手指抚过画中的人儿,心里便安妥了些。 画名《薄媚》,是他亲手所画,并题了一支《相见欢》。 忆携手探流霞, 剪琼花, 浅媚伊人、飞袖舞韶华。 几回醉, 相思泪, 恨无涯。 流水泠泠、金阙倦暝鸦。 ------------------------------------------------- 相见欢,相见欢,生离死别,永不相见,何来欢喜。 唐天霄轻叹,转头问靳七:“都预备好了?” 靳七道:“都已预备好了,皇上这便出发吗?” 从皇后可浅媚去世第二年开始,大周皇帝似爱上了荆山,几乎每年的暮春和隆冬季节都会微服前去呆上数日,却不再是打猎。 很多时候,他只是竟宵坐于山顶,从日落枯坐到日出。 那么冷的风,那么长的夜,他恬然安静地倚着山石坐着,仿佛在等着什么,又仿佛什么也没再等。 荼蘼花开的岁月里,他在他的江山无限里默数流年,静静地啜饮自己一手酿成的孤单无边。 唐天霄定定神,望向窗外,“什么时辰了?峰儿在哪里?” 靳七答道:“还未到丑时呢,太子殿下应该还在乾元殿见那些大臣吧!” 这几年唐天霄越发倦于朝政,加之思念可浅媚,风疾不时发作,眼看太子唐千峰机敏慧黠,只将朝政交给他,自己常年在怡清宫内静养。此时他要出宫,便记起又有许多日子不曾过问朝政,说道:“不如我们悄悄过去看看他吧!到底年轻,那些重臣哪个不是八面玲珑的心思,别叫人欺负了他去。” 靳七忙应了,心里却想,太子唐千峰么,分明大有乃母之风。不去欺负别人就好了,又怎会给别人欺负了去? 走到怡清宫宫门前,他忽顿住身,打量着四周,问道:“我们这院里种了荼蘼么?怎的宫内俱是荼蘼清香,出了宫却闻不着了?” “荼蘼?没种吧?不过这会儿,荼蘼也该开花了。” 靳七奔回院内,嗅了又嗅,委实闻不出什么来,也不敢说,只道:“晚点奴婢问问,或许有宫女在院里撒了荼蘼所制的香露也说不定。” “哦!” 唐天霄有些失望,默然望着那黑底飞金的“怡清宫”三字,恍惚又回到了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月光如水,那不识好歹的女子在墙内恨恨地怒斥:“若再来吵我,我要养两条大狼狗,开门放狗!” 他在墙外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从从容容地应对:“我是真龙天子,并不在意一飞冲天!” 争吵声中,他自墙头一跃而下,凤眸斜飞,乌瞳含情,微笑着扑向他唯一冀望的幸福…… 他轻笑,却惨淡。 风卷流光散。 那些快乐,如指间流砂,天际残云,一去不复回返。 ------------------------------------------------- 怡清宫距离乾元殿并不远,转瞬即至。 他止了值卫通报,只带了靳七缓缓走进去,立在正殿窗下听里面的动静。 只听有大臣在奏道:“太子殿下,丁相家的公子抢了民女不假,不过丁相功在社稷,向来侍君谨慎;何况这民女出身微贱,藉由丁相一家人平步青云,未必不是幸事。丁公子虽是荒唐,想是丁相政务缠身,才疏于教导。谏议御史以此参奏当朝丞相,未免小题大做了。” 清朗的少年笑着回答:“哦?那么,以你之见,又当如何呢?” “依微臣看,令丁相将丁公子重重责罚一顿,从此严加管束也就罢了。” “那可不成。丁相乃本朝股肱重臣,政务缠身,若是把精力移到管束儿子上去,谁来为孤分忧?” “这……” “对了,听说那民女父亲是个落第秀才,颇是吟得几首好诗,想来也是闲得很,既然丁相无暇教导爱子,不如就把丁公子入赘到民女家中,由那秀才慢慢教导吧!” “啊,殿下,这万万不可。丁公子已经娶过妻,怎可再入赘别家?” “那简单,让丁公子写张休书,孤为少夫人另外指门好亲事便是。” “他的少夫人……闻说甚是贞德。丁公子虽荒唐了些,他夫人却曾说道,生是丁家人,死是丁家鬼。” “要是丁家人么,也简单,把少夫人直接指给丁相,也正好可慰丁相政务缠身之苦。” “……” 少年的声音已冷了下来:“这事便这么办吧!传孤的话,要么把丁公子入赘民家,让他人代为管束;要么让丁相辞了丞相之位,免得政务缠身,累他子孙不肖,祸害我大周子民!” “……” 好久,只听里面几名大臣低声道:“殿下英明!” 大臣们鱼贯而出时,已见到立在丹墀前的唐天霄,唬得忙又跪倒在地。 唐天霄淡淡道:“都平身吧!若有哪位再政务缠身,连儿孙都约束不住的,可以自行请辞回老家看孩子。愈是高官,愈当做众人表率,还敢来求情,是欺朕身子倦怠,管不着你们,还是欺朕的太子年少?” 唐千峰在内听得父亲说话,忙走出来相迎,笑道:“父皇别气坏了身体,他们哪里在为丁相求情?不过是儿臣闲得无聊,找他们过来聊聊家常而已,并无甚大事。” 他此话不仅是怕父亲动怒伤了身体,还维护了一众大臣免受唐天霄训斥,却也算得心思玲珑了。 见他言行处事得体,唐天霄心中甚慰,遂携了他的手走入殿内。 待唐天霄坐定,唐千峰亲自从宫女手中接了茶盏奉上,笑道:“这天气一和暖,父皇气色似也要好了许多。若再开怀些,那风疾估计也会慢慢除了根。” 唐天霄轻叹道:“若你再大些,朕便在山间隐居着,每日晒着太阳,吹着玉笙,静静地看那花开花落,不再有那些愁烦之事,自然便好了。” 可没有了愁烦之事,不是一样还有相思之情? 让他时时风疾发作的,不是那些朝廷的纷繁政事,而是可浅媚十余年不曾磨灭的如花容颜。 只怕唐天霄因方才之事心情不悦,唐千峰也便绞尽脑汁找些趣事来讲给父亲听,倒也说得眉飞色舞。 他的身材颀长,酷肖其父;容貌却承继了可浅媚的精致,举止间的俊逸潇洒,比少年时的唐天霄更胜几分。 提起隐居,唐天霄又忆及往年与可浅媚于荆山相偎相依共度的时光,一时眩晕着,也听不太清唐千峰都在说些什么,只是模糊间又似见到那个明媚无双的女子在跟前美眸流盼,格格的笑语没完没了地盈于耳边。 他轻轻道:“浅媚,你真的闹得很。” 唐千峰的身体僵住,小心问道:“父皇,你说什么?” 唐天霄恍然大悟,看一眼殿前满目的春光韶秀,说道:“没什么。只是觉得,如今这天下,还算得上清平。” 唐千峰笑道:“父皇少年时便一统江山,天下无不臣服,如今连北赫也称臣纳贡,这大周疆域,已经远超历代帝王。别说父皇,就是儿臣闲了,都想四处走走,好好游赏游赏这如画江山。” “如画江山……” 他不知是自问,还是问着自己的爱子:“可为何……这般无限宽广的江山,填不满一个人的心?” 唐千峰怔了怔。 而唐天霄的目光更见缥缈,遥望着远远的天际。 流云悠然,来去无踪。 江山再大,却留不住悄然逝去的那一抹风光。 ================================================= 第209章 唐天霄再次来到了荆山。 在山顶倚着山石坐着,膝上放一把七弦琴,安静地弹着曲子。 从《恋香衾》,到《相见欢》,到《蝶恋花》,都是欢快跳脱的曲调,都是可浅媚爱听的。 他穿的是浅黄色的衣袍,是他出宫是惯常的颜色,也是可浅媚离世时他衣着的颜色。 他和她在荆山定情,在荆山生死相依,又在荆山被无常的命运作弄,天人永隔。 若她未曾喝那孟婆汤,若她尚有一缕幽魂,若她也和他一样对心上人魂牵梦萦,或许会循声找来,或许会凭藉记忆里他的衣着轻易地在月色里将他认出。 他尚未老去,但他已渐渐失去年轻时的风流潇洒和意气风发,他担心可浅媚不再认得眼前这个沉稳内敛甚至沉默寡言的唐天霄。 长夜漫漫而过,天边渐露一线清光。 他还是没有等到她,只等到了日出。 他又将一个人看日出;而她根本没能有机会看一眼荆山的日出。 他叹息,放下七弦琴,站起来舒展了下手脚,取过山石上的那根鲨皮长鞭。 这是他做给她的长鞭,她极是喜爱,可怀孕逃出后并没能把它带走。 若她魂魄有知,应该也会对这鞭子恋恋不已。 鞭子刚入手,山边忽然传来一声清脆的女子惨叫,唐天霄一惊,忙转头看时,正看到一个小小的身影正自峰顶往下跌落。 无暇细想,他已跃身过去,一手抓住一棵老树,一手甩出长鞭,飞快将那身影卷住,迅速拖上山来。 一阵熟悉的清甜气息扑过,那身影已经落地,竟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翠衣少女,正惊魂未定地向后退着,问道:“你是那个皇帝吗?” 唐天霄一怔。 他不喜有人打扰,从人尽留于山腰。 以他的身份,自然会有人阻止游人上山。 此时不仅冒撞跑上来一名女子,还一开口便道出他的身份,着实诡异得很。 那少女见他不答话,愈加害怕,一边胡乱解着缠于腰间的鞭子,一边叫嚷道:“你真的是那个上吊死去的南朝皇帝吗?喂,冤有头,债有主,你有什么冤屈,找害你的人去,别找我呀!” 唐天霄才晓得他居然被当作那个吊死在荆山的南朝皇帝鬼魂了,有些啼笑皆非。 想及当日的可浅媚也极怕鬼魂的,他便收了鞭子,温和道:“我不是鬼,我是看日出的游人。” 少女闻言,细细打量他片刻,又走上前来,摸了摸他的下颔,才欢喜地笑了起来,“果然不是鬼。听说鬼是没有下巴的!” 她的手很软,抚着唐天霄肌.肤时有着似曾相识的触觉。 他皱眉,问道:“你又是什么人?天没亮就一个人跑山上来,不怕真撞着鬼吗?” 少女答道:“我也上山看日出。哥哥们欺负我,说好带我来,一转头就反悔了,还吓唬我说山上有吊死鬼皇帝,我恼得很,偏要一个人上来。” 发现他不是鬼,少女便胆大起来,甚至提过他的鞭子来对着晨光细细看了一回,一脸的艳羡。 唐天霄收起鞭子,置于七弦琴畔,说道:“既看日出,你便看吧,待看完了,我让人送你下山。小女孩儿家,别在山里乱跑。” 少女应了,遂在唐天霄身侧坐了,抱着膝向东方看了片刻,忽转向唐天霄,问道:“我以前是不是见过你?” 唐天霄怔了怔,转头细看这少女时,生得竟十分俏丽,一双乌溜溜的眼睛极是灵活,正微带疑惑地望向他。 他虽不在女色上留心,但这几年多在宫中静养,少见外客,确定自己并没见过这少女。只是这少女笑语晏晏,的确让他有种亲近感。 并且,哪里来的淡淡荼蘼清香? 一丝丝,一缕缕,直沁肺腑,异样的熟稔感让他阵阵神思飘忽。 那少女听不到他回答,很是有些失望,嘀咕道:“你这人真是无趣,怎么跟个木头似的?刚才听到的琴声真是你弹的吗?听着倒还好听,人却这般无趣!” 唐天霄第一次听人说他无趣,苦笑道:“嗯,或许……我老了吧?” 少女将他一打量,说道:“你一点也不老呀,只是闷了点。对了,我以前一定没见过你,这么好看的男人,我见过一定不会记不起来。” 隔了十六年,他再次听一名女子称赞他生得好看,心头却闷疼得更厉害了。 恍惚间,周围仿佛忽然间明亮了,接着翠袖一闪,却是那少女跳了起来,一路往山下奔去,一路说道:“原来日出就是这样子的,也无甚希奇,我得快快赶回家去,别让爹娘发现我半夜偷偷出门才好……” 唐天霄愕然站起身时,那少女却已跑得不见踪影。 这风风火火的模样,同样似曾相识。 抬眼时,那红彤彤的太阳,却不知在什么时候升起了。 一不小心,便是错过。 他对着那红日出了片刻神,便收拾东西,预备下山。 这时,他忽然发现一件事。 他的长鞭,不见了。 同样消失的,是那淡淡的荼蘼清香。 那分明就是十六年前曾让他神魂颠倒的清甜体息。 ------------------------------------------------- 唐天霄还记得那少女摸着鞭子时艳羡的表情,但从没想过有人敢在他跟前施展妙手空空的绝技,还是这样妍丽的一个十五六岁少女。 但他不认为这样一位出挑的小美人能在天子脚下逃得过他的耳目。 那个少女的画像很快自天子手中绘出,并飞快传了下去。 一天后,他尚在荆山,便有回报的资料传来。 他在看到那少女名字的那一刻便屏住了呼吸。 雨眉,苏雨眉,父亲是曾跟随唐天霄西征的武将,三个哥哥都在兵部任职。 她那老父亲带苏雨眉隐居的地方竟然是——玉簪湖! 雨眉,雨眉,当初,是谁在隐居是用过这名字? 天霄的霄劈去一半是雨,浅媚的媚劈去一半是眉,雨眉。 临山镇,可浅媚告诉所有人,她叫雨眉,张雨眉。 唐天霄忽然间便哽咽。 是她找来了吗? 喝过孟婆汤,历尽生死劫,敲开轮回门,她居然还能懵懵懂懂,一头撞到了他的跟前? 是她找来了吗? 陪他看他们一直想看的日出,听他弹给她听的琴,带走他送她的鞭子…… 他果然是个无趣的木头! 从人惊诧的目光中,唐天霄冲出了门,跳上了马,一头冲了出去。 ------------------------------------------------- 玉簪湖边,翠衣少女正带了两个小侍女在岸边兴高采烈地踢着毽子。 她也会些武功,踢得很是熟练,无数花样层出不穷,喜得侍女一边看着,一边连连拍手叫好。 阳光明媚,绿影婆娑,湖水清明如镜。 仿佛又在一霎那间,时光忽然倒流。 那时,胸怀大志意气风发的他初遇机灵敏慧身手高超的她。 她活泼好动,眉目间尽是不羁和挑衅;他一脚过去,七彩的毽子飞入她的鬓发,巍巍颤动如七彩翠翘。 都已事过境迁了吗? 那么,那段被碌碌尘世和生死轮回湮没的爱情呢? 他走了过去。 ------------------------------------------------- 少女猛一抬眼,看到他出现,立刻把手摸向扣在腰间的鞭子,脸都羞得红了,脚下不由一歪,毽子已经偏了。 唐天霄一个箭步上前,已把那毽子接住,踢得两下,向她笑笑:“接着!” 毽子飞回到少女脚边。 少女见他温柔含笑,半点不似抓贼拿赃生气的模样,顿时松了口气,从容地伸腿接下毽子,向他做个鬼脸,说道:“你也来玩吧!” 唐天霄微笑道:“来。” 少女便踢回给他,与他有来有去地对踢。 唐天霄不知是悲是喜是忧还是一颗心无处着落的忐忑,觑着她发髻散乱,又故意地将毽子踢得高高的,要将毽子踢到她发髻里。 少女也不示弱,虽是左支右绌,到底能一次次艰难接下,绝不肯让他得逞。 又一次毽子高高飞起,少女抬着亮晶晶的眼睛仰头盯向那飞来的毽子,人只顾后退着…… 但听“扑通”一声,却是那少女没留心脚下,退过了头,竟摔下了岸,一头掉入水中。 “喂!” 唐天霄大惊,忙奔过去看时,少女已自水中湿淋淋地站起,嘟着嘴向他嚷道:“你耍赖!你耍赖!哪有你这样玩的?” 唐天霄见她无恙,忙将她拉上岸,笑道:“嗯,是我的错,我耍赖了。” 少女便拍着腰间的鞭子,说道:“既然是你的错,这鞭子就算作你给我赔礼用的吧!” 她说话之际,又是一阵阵地清芬蕴藉,宛若荼蘼繁盛,花开一架。 让他如此快慰的气息…… 是她吗?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他伸出手,想去触摸她,却又不敢,生怕一不小心,便戳穿一个自以为是的华丽梦境。 这时,少女已低了头去拧袖上的水,胸前丝缎的前襟因她的拉扯向下挪了几分,便清晰地看到她脖颈下的一颗痣。 红如樱桃般的小小一颗镶于莹洁如玉的肌肤上,如珊瑚珠晶莹夺目,光泽诱人。 似乎…… 在很多很多年前,谁在每夜每夜与他欢爱之际,因他喜爱吻噬那颗小小的红痣,那样吃吃笑着告诉他:“这是娘胎里带出来的胎痣。若我死得早了,转世必然还带着这颗痣。你还可以凭这痣认出我呢?” 他当时笑得要命。 他长她七岁,要死多半也是他先死,怎么会轮到她呢? 何况那长痣的部位,已在脖颈以下,难道让他一个个扒开人家女孩子的衣领查看? ------------------------------------------------- “是你……果然是你……” 他的指尖颤抖,小心地触上那颗痣,痛惜地轻轻抚摸,目光已是炙.热。 忽然便一个男子触.碰到自己的身体,少女也似僵住了,傻了般定在当场,由着他温柔的指触由脖颈转到面庞,一寸一寸地流连。 她的双颊已羞得通红,却像着了魔般迷.惑地望着他,并不曾拒绝或逃避。 他便张开臂膀,将这湿淋淋的少女裹在自己怀中,低头亲上她的唇,感受她生涩无措的承受和不解情事的羞怯。 她几乎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却依然睁大一双氤氲的黑眼睛,一瞬不瞬地向他凝望。 许久,她赤烧着面庞,说道:“你好像不是好人。” 唐天霄道:“嗯,我不是好人,可我会待你好。你害我,你气我,我还是会待你好。” “我们以前见过?” “见过。” “什么时候?” “前世。” ―全文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