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上华亭》 1.第 1 章 呜——呜——。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每次刚一放出来,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2.第 2 章 冯恪之掏出怀中的金表,打开盖子看了一眼,朝身边那个不知道是叫玫瑰还是露易丝的漂亮女郎丢去几张钞票,随即推开面前的牌,站了起来。 “小九爷,最近难得碰头,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他做先生的不去接,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旁走过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三四年。 从十五六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尺寸的。 冯恪之很快判定,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定在了女孩子的身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老闫一愣,转头看了眼汽车的方向,说:“二十元。” 孟兰亭还是摇头。 老闫最后出到了在他看来已是匪夷所思的一百元。 孟兰亭再次看了眼车里的年轻男子,随即用礼貌,但坚决的口吻说道:“谢谢您。但请您转告那位公子,不必再出价了。无论他出多高,我也不会卖的。” 老荣头已将包好的糕点送到了车上。 老闫没办法了,发现车里那位也明显变得不耐烦了,屈起手指,指节叩叩地敲了两下车窗玻璃,皱眉看着这边,只好跑了回去。 他估计九公子已经听到了那个女孩子和自己的对话,但还是将她的意思转述了一遍。 那位小姐买好糕点,径直快步离去。 老闫看着他。见他盯着前头那位渐渐远去的小姐的背影,脸色有点阴沉,半晌也不做声,忽然感到有点不安。 “九公子,我看那位小姐的态度很是坚决,不如算了吧,毕竟是长身上的,身体发肤,出自父母。何况女人哪,更不好随意动头发的。我看戏文里,唱旦的一绞头发,就是要送给男人做定情的。人家既然不愿意卖,咱们也不好勉强。何况这么高的价,还怕买不到好东西——” 话音未落,只见车里那位一语不发,忽然推门而下,径直坐到了驾驶位上。 汽车迅速发动。 冯恪之双眼盯着前方,猛地踩下油门。 引擎发出“轰”的咆哮之声,车子冲了出去,一下将絮絮叨叨的老闫,撇在了后头。 3.第 3 章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就你这样的,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你这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4.第 4 章 老闫开车去往火车站,有点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小九爷想要,对方不愿意,惹怒了小九爷,最后强行弄了过来,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5.第 5 章 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很快回来,笑道:“孟小姐,学校放假空旷,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6.第 6 章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7.第 7 章 “八姐,你在看什么?” 冯恪之眼尖,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8.第 8 章 从母亲去世的第一天起,孟兰亭的心就仿佛失了依托,剩下只见来路,而不知去路的茫然。 弟弟的生死未卜,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老冯性子急躁,到老还是不变。已经等了大半天,这会儿毫无乏意,终于见到故人之女,如见故人,心情激动不已。 和刚才见冯令仪时,小心应对不同,对着面前这个嗓门有点大的长者,孟兰亭倒是彻底放松了下来。一番应对过后,楼下的自鸣钟,传来敲击钟锤的当当之声。 老冯听到了,拍了下额头。 “看我,只顾高兴,忘了你坐了一天的车,小孩子家家的,怕早就累了!” 他吩咐长女:“令仪,带兰亭去休息。她就留我这里。房间已经准备好了。”说着,一叠声地叫人。 孟兰亭站了起来。 “伯父,夫人,我不累。今天空手而来,见到两位尊长,诚然是我的幸事。实不相瞒,我这趟从家里出来,原本就是存了登门的心。除了拜望伯父和夫人,另外有件事,想请伯父和夫人能够出手相助。” 老冯一愣,随即仿佛明白了什么,一张脸立刻就笑开了花,满口应承:“快说,快说!” 冯令仪看了眼喜笑颜开的父亲,又望向面前的孟家女儿,若有所思,但并没有开口。 孟兰亭就将自己的来意说了一遍。 话音落下,见对面的冯家父女相对望了一眼,就说:“人海茫茫,光靠我自己,想打听到弟弟的下落,几乎是没有希望的。我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了,这才厚颜找了过来,恳求伯父和夫人,能出手助我一臂之力。不管最后结果怎样,我都感激万分。” 老冯仿佛终于回过神来,立刻点头:“没问题!你该早些来找伯父的!往后这事,就是伯父的事了。你先安心留下,伯父明天就叫人去打听。” 孟兰亭十分感激,真正地感激,深深鞠躬,再次道谢。 老冯慨叹:“好孩子,快不要这么见外。冯孟两家什么关系?这些年,要不是我的疏忽,你们也不至于难到这样的地步……” 他的自责之情,流露无遗。 冯令仪看了眼孟兰亭,笑着应了父亲两句,随即亲自领着孟兰亭到了替她预备的房间,叮嘱她安心休息,这才回到书房。 已经很晚了,老冯还毫无乏意,兴奋不已,和长女说了些过去的事,感慨时光飞转。 想当年,那个自己一眼相中的孟家玉雪女童,如今竟已长成了这样一个亭亭少女。 “爹,过了年,小九又大一岁。虽说现在和早年不同,就算再迟个几年,咱们也不必着急。但咱们家情况特殊,小九这年岁,也是可以成亲了。他回国后,我就考虑过几户有这意思的人家。门户是没问题的,女儿也都不错。那些小姐,小九也都认识的。” 冯令仪摇了摇头。 “我才开个口,小九就蹦了起来。” “他那个犟脾气,爹你也知道,自己不点头,根本就压不下去。何况我自己,也总觉得小姐们差了点意思,也就算了。当时我也想起过爹你早年和孟家的那点事。但实在是年常日久,时代也不同了,怕孟家也早不当一回事,说不定女儿都已经许配人了,加上那时,我身体又有点问题。当时是想着,什么时候派个人下去打听下,彻底把这事给了了。一拖,就到了现在,这么巧,兰亭自己找过来了……” 她顿了一下。 “孟家的这个女儿,倒是出乎意料得不错。孟家如今虽家道中落,但门庭清华,两家既然又有从前的那点渊源,我想着,要么再试一试?” “我对孟家这孩子,很是满意,就是有点顾虑。” 老冯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么好的孩子,要她嫁你那个不成器的弟弟,糟蹋了人不说,我怕对不住老孟,以后没脸去见他啊!” 冯令仪微微一笑:“爹,你过虑了。兰亭现在无依无靠,既然带着婚书来,应该就是愿意认这门亲的,只是女孩子脸皮薄,自己刚才不便开口而已。我是担心小九,怕他不肯点头。” “他敢?” 老冯瞪眼。 “爹你别急。” 冯令仪沉吟了下。 “要不这样,咱们先不提婚事。八妹说明早,她和小九就回来了。咱们安排一顿只有自家人的便饭,就说故人之女来了,让两人先见个面。等见过了面,看小九的意思,再定后话。” “小九要是有意,自然最好。要是看不上,也没办法,咱们也不好让孟家小姐再空等下去,索性趁这机会,悄悄把这旧事给了结了。这样也不至于让孟家女儿过于难堪。” “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老冯点头。 “兰亭都不嫌弃他了,这混蛋敢看不上她,我真就当场打死他了事,省得他再到处祸害!” 老冯仿佛已经预见到了明天儿子摇头说不的混样,越想越气,顺手操起手杖,砰地狠狠敲了下桌面,厉声喝道。 9.第 9 章 今晚和司机一起去接孟兰亭的年轻女仆名叫阿红,抢着将孟兰亭带来的简单行装抱了进去,利索地归置着。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正是孟家女儿和八女冯令美在说话。 他脸上罩着的怒云,顷刻间全部消失,一下换成满满的慈爱笑意。 “她回了!” 冯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 老冯转过头,恶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声儿子,随即朝外说:“是兰亭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刚一回来,老头就摆出这个架势。 冯恪之早就猜了出来,这个所谓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着年关,给自己安排的又一个相亲对象。 希望他远离军方,给他安排结婚对象。 这就是家中对他的全部期待。 这两年,类似这样的阵仗,他已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天这个阵仗,摆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门口已经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心底照例涌出一阵厌烦。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开的门,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停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姐。 湖水绿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双矮跟皮鞋,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 冯恪之的视线在扫到她脸庞的那一刻,两只瞳仁仿佛触了电似的,蓦然紧缩,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边上的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笑着说:“冯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眸光明亮,笑靥,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阳光。 老冯笑呵呵地点头:“怎么样?边上风景还可以吗?” “很美。谢谢伯父。” “好,好。来,兰亭,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冯指了指边上的儿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过的那个世兄。” 他又转向儿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兰亭。” 孟兰亭唇角含着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涡。她的脸转向冯恪之,仿佛两人只是头回相遇。 “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她望着冯家的儿子说,向他微微点头,语调平静。 冯恪之的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目光紧紧地盯着,神色有点僵,一言不发。 “嗯哼!” 老冯对儿子的反应很是不满,咳了一声,目放精光,怒视。 “冯恪之。” 他慢吞吞地说,嘴角微微动了一动,算是笑,目光在她那头短发上停了一停。 “爹,我先出去下。失陪。” 他转身,走了出去。 10.第 10 章 冯恪之从书房里出来,脚步就停了下来,在门外凝滞片刻,回头,再次盯了眼那扇在自己身后关上的门,忽地迈开大步,朝正坐在客厅里打电话的冯令美走去。 “……五姐,等下我再和你详说……” 冯令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转头,见弟弟沉着脸朝自己来,忙压低声和那头的冯家五姑说了一句,挂了电话。 “小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11.第 11 章 “爹,这事,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回来,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他的脾气,我还是有点数的。要是真的像以前,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既然说考虑,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 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 “你当得起吗?我不过是不想令尊尴尬罢了。” 她笑了笑,说。 12.第 12 章 冯恪之眉头一压,看着她。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但到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的这个担心,其实纯属多余。 这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了。冯老爷虽已退隐,住的这地方,平日非亲近和要人不能上山,但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难免还是有人上门拜望。光那么多的女婿,也能把门槛踏破。电话铃声,更是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冯老爷只叫孟兰亭出来,以侄女的身份,让她拜见了几个大人物而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敬孟家的旧望,还是因为冯老爷的缘故,对孟兰亭是赞不绝口。 继昨天冯家姐姐们的见面礼之后,今天她也是收了不少的贵重东西——这是闲话,最要紧的,是她根本就不必担心遇到冯恪之会如何了。 冯恪之压根就没露面。 据阿红的说法,冯老爷昨晚曾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哪个姑奶奶的,咆哮着说:“让他不要回来!”然后,小少爷今天真的就没回来了。 阿红的话,大约是真的。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冯恪之真的再没有现身,连大年夜也没有回。 孟兰亭终于放了心。 转眼就是正月初三,这天一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奚松舟打来的,说他今天要来拜望冯老,同时也告诉她,周教授夫妇这两天就会回上海,自己也打算明天回。 他问孟兰亭,是否有计划同归。 挂了电话,孟兰亭去见冯老爷,感谢他前些天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表达了想回上海的意思。 冯老爷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强留,想了下,说:“既然松舟和你同行,我就放心了。以后记得要经常来看伯父。” 孟兰亭答应了,回房开始收拾行装,等着明天动身离开。 奚松舟是午后三点钟到的。冯老爷在书房里见了他,应该很是欣赏他,不断有笑声从门里传出。 奚松舟留了大约半个小时,起身告退。孟兰亭送他,两人一边说话,一边穿过客厅,往前庭走去。 “孟小姐,我定的是明早九点的火车。我会提前来这里接你。” “麻烦您了。” “何来麻烦。我本也是明天要回的。” 他开了汽车过来,停在庭院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送他到了边上,停住脚步。 “那么就这样说定了。我先走了。明天再见。” “好的,奚先生再见。” 奚松舟的手停在车门把上,转头,望了眼孟兰亭。 孟兰亭含笑,向他挥了挥手。 “您路上仔细……” 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她身后那扇敞开的大门里开了进来。“嘎吱”一声,停进了她手边的一个空车位里。 孟兰亭几乎能感觉到汽车快速掠过自己身边时带出的那一阵风。 她被吓了一跳,抬眼望去,见几天没露面的冯恪之竟回来了。 他的一臂搭在方向盘上,转过脸,目光穿过开着的车窗,从孟兰亭还凝着笑意的脸上掠了一下,随即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说:“你来了?” 13.第 13 章 奚松舟一怔,随即面露笑容,叫了声“恪之”,示意孟兰亭稍等,走了过去。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14.第 14 章 砰然一声巨响,书房的门被摔上。 里头先是传出冯老爷的咆哮声,因为隔了些距离,听起来嗡嗡作声,也不知具体在骂什么。很快,咆哮声消失了。 孟兰亭隐隐已能猜到里头正在发生的事,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碍于自己的尴尬身份,加上也不知冯恪之刚才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惹出冯老爷这么大的肝火,贸然过去,似乎有些不便。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急忙过去打开门,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白着一张脸,说:“孟小姐,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冯妈阿红和老闫等人,一齐送孟兰亭出来,躬身送行。 “孟小姐,上车吧。” 奚松舟替她打开车门,笑道。 孟兰亭向他道谢,来到车门口,无意中回头直觉,瞥见不远之外,二楼一个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 竟是冯恪之,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仿佛正看着这个方向。 孟兰亭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了进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阳台之后。 孟兰亭转头,弯腰上了车。 奚松舟替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发动,汽车开出了别墅大门,下山离去。 15.第 15 章 几天之后,初六的早上,一辆汽车再次来到了南麓别墅。 冯家长女冯令仪和五姑奶奶冯令蕙到了。姐妹两人从车里下来。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不小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16.第 16 章 孟兰亭回到上海之后,因为知悉周教授夫妇过两日就会回来,便婉拒了奚松舟的好意,不再继续住他那里,而是在之华大学正门斜对过去几十米的一间小旅馆里落下了脚。 小旅馆的客源,多是学生或亲友,正值寒假,生意清淡。旅馆老板娘见有客人上门,热情招待,闲谈几句,知悉孟兰亭和周教授的关系,又见她是奚松舟送来的,肃然起敬,一样的花费,给她挑了个设备最是齐全的房间,住了两日,周教授夫妇果然从老家归来了,孟兰亭第一时间前去拜见,奚松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妇的住所位于距离大学不远的地丰路上,夫妇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头发花白,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早年虽欧美归来,但如今依然惯常穿着布衫棉鞋。仅从打扮看,倒更像是国学教授——其实这么认为也是没错的,周教授求学之时,除了主科数学,同时也修过哲学的学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每日夹着教案和书册,穿行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落叶道上的老先生,就是当代国内数学学科的领军人物,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面容和气,言谈温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学里授历史课。最近两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不济,辞去教职至今。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孟兰亭顺利得了职位,利用开学前的那几天,抓紧备课。 元宵过后,大学就恢复了开学。 第一天的校务会议,周教授将孟兰亭介绍给同事。 当今大学学科,首选外文、经济、法律,其次文学、工科,像数学这种被视为无用的冷门学科,学子本就少。如今年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一年级新生,总共也不过五人而已,女学生更是罕见。何况孟兰亭如此年轻。 众人见数学系开年竟招了这样一个年轻小姐做助教,虽名为公平参考,择优录取,但无不诧异。 很快,又传周教授夫妇和这位孟小姐关系不浅,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于是难免疑心这是周教授为照顾亲友,从中施了几分便利。 那位外文系的王姓教授,表面笑眯眯的,言辞间,却暗暗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但现今大学,系主任对本系的管理权力很大,基本是说了算的,何况周教授这样的泰斗地位。 校务处虽感惊讶,但也没有表达反对,顺利将孟兰亭的名字登录入册。 第二天,就是孟兰亭要给去年刚入学半学期的一年级新生上的第一课了。 仿佛为了考验她,周教授给她划了内容,就全丢给她,自己没有任何的参与。 数学系年后新来了个助教,不但是个和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姐,更令人瞩目的,据昨天见过的人描述,这位年轻小姐还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从昨天的校务会议之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之华大学。 第二天的早上,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数学系那个原本永远最多只坐了五名学生的教室外,早早聚了大批闻风前来观望的外系学生。 更有人以旁听为由,公然坐进教室的位置,翘首等着那位女助教的到来。 八点零一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之华大学校门口的路边。 老冯从后座下了车,搬起冯老爷从南京打包送给孟兰亭的行李,站在车外,看着前头的冯恪之,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那我去找孟小姐,把东西送给她了?” 冯恪之双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扭脸,扫了眼大学的大门,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我还有事,快点!” “九公子您尽管先去。我见完孟小姐,自己回。” 自从“起居注”事件后,老闫对着面前的小少爷,说话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赶紧说道。 昨晚到的上海,今天一早,他就叫自己把老爷命带过来的东西送来。老闫答应,人都上了车,他却又改口,说自己正好有事也要路过这里,于是老闫坐后排,满身别扭地享了一回九少爷给自己充当司机的破格待遇。 “让你进去,你进去就好了。哪里来的那么多话?她要是在上课,你就在外头等着!” 冯恪之摸了摸自己那张还带了点淡淡鞭痕的脸,皱眉,不耐烦地说。 “哎!哎!明白了!这就去!” 老闫一头雾水,拿起东西,转身赶紧往里头去。 冯恪之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大门里,从烟盒中摸出一支香烟,但未点,只是玩弄似地咬在嘴里,闭目头往后,靠在了椅背上。 慢慢地,仿佛睡过去时,刚才进去的老闫,忽然从校门里又急匆匆地跑了回来。 冯恪之睁开眼睛,看了眼他手里的东西,双眉一挑:“怎么回事?她人不在?” “不是不是——” 老闫喘着气,奋力摇头。 “孟小姐在的!今天不是她上工第一天吗?我刚才向人打听,说她在东边二楼的教室,我就找了过去。看见楼梯口的角落里有个人和一个学生模样的在说话,正想过去问下孟小姐的教室,好巧不巧,正好听到他们提了孟小姐的名字,我就留意了下。那两人具体说什么,我听不清楚,但好似是那人要那个学生在课上刁难孟小姐。应该是要对她不利!我想着要让九公子你知道,赶紧就先跑了回来!” 冯恪之一口吐掉嘴里的香烟,从汽车里出来。 “过去看看!” 他的眼底迅速地掠过一片阴沉之色,望了眼前头的大门,眯了眯眼,快步而去。 17.第 17 章 今天是以助教身份的第一次亮相。虽然只有五个学生, 但昨天的校务会议上, 众人投来的目光以及那位外文系王姓教授暗有所指的笑言, 令孟兰亭印象深刻,不敢有丝毫轻慢。心知自己这个职位本毫不起眼,但显然,正如自己先前曾顾虑过的那样,获得的资格遭到了质疑。虽然周教授谪仙风度, 一身清风, 对这些丝毫不加上心,但于自己,是万万不能令他蒙羞的。 好在从前已经有过三年的教书经验,一番精心备课过后, 孟兰亭对自己还是很有信心的。 八点零五分, 离上课打铃还有五分钟,孟兰亭拿了讲义,起身, 向朝着自己投来目光的同个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含笑点了点头, 走了出去, 往教室而去。 经过走廊中间那面擦得一尘不染的正容镜前时, 孟兰亭最后看了镜中的自己一眼,视线落到那头短发上。 她希望自己看起来能成熟些。倘若还有从前的长发,那么大可盘发髻于脑后, 人必显得大几岁。 可惜长发没了。这样一头齐耳短发, 精神是精神, 总显得她站出来还像个女学生。好在昨天,周太太拿出她早年身材还未走样时制的一件改良式宽身浅紫旗袍,料子是顶好的派力斯呢绒,针功细致,样式稳重,领口处镶了一圈粉紫色的牙边,很是漂亮。虽然很多年了,看起来依旧还是七八分新。 周太太说,制好这件衣裳没多久,自己就怀了孩子,此后便一直没机会再穿。她要是不嫌弃,可以试一下。 衣服上了孟兰亭的身,效果意外得好,于含蓄中透出几分鲜嫩和妩媚,连那一头短发,也仿佛相得益彰了。 周太太赞不绝口,孟兰亭自己也颇为满意。穿上后,化个淡淡的妆容,至少,感觉自己看起来终于没那么学生气了。 她收回视线,朝前方教室的方向看了一眼,正要加快脚步,忽然看到走廊拐角处站了个人,正是奚松舟,于是笑着走了过去。 奚松舟仿佛刚才一直等在这里,快步迎她而来,欲言又止,仿佛有事。 “奚先生有事?”孟兰亭问他。 奚松舟又笑了,摇了摇头,说:“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怕你没准备,所以先告诉你一声——早上教室内外来了许多听课的非本班同学。等下你要有个心理准备。”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便明白了。 想必昨天教务会议过后,数学系招了自己这样一个没有留学背景也没有大学文凭的助教的消息已然传开,这才引来围观吧? “怎么样?有问题吗?” 奚松舟投来的目光,带了几分担忧。 孟兰亭回过神,向他一笑:“谢谢您告知。我没问题。” 奚松舟仿佛还是没法完全放得下心,和她继续并排往教室去,说:“下节课我没安排。反正无事,索性我也去做一回旁听,请孟小姐授我以课程。” 他的语气轻松,带了几分玩笑。 孟兰亭心知他应该是不放心,怕自己压不住场,这才提出这样的建议,也是出于一片善意,于是也玩笑回:“奚大教授的名气,别说之华大学了,整个上海的联合高校里,恐怕都是无人不知的。您若旁听,叫我怎么班门弄斧?” 奚松舟一顿。 孟兰亭停下脚步,微笑道:“奚先生,您的好意我心领了,也非常感激。您放心,我会尽我所能,上好这第一课的。” 教室就在前方了。走廊上集了不少的学生,看到两人走来,探头探脑,窃窃私语。 奚松舟只好停下。 孟兰亭笑着和他点了点头,继续朝前走去。 伴随着她的脚步,课堂铃声忽然打响,走廊上的年轻学生们一哄而散。 刚才还犹如集市般哄哄作响的走廊,很快就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来到教室的门外,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稳住神后,唇边带着微笑,在许多双目光的注视之下,迈步走进教室,站在了讲台之上。 诚如奚松舟告知的那样,这间教室里,此刻坐满了学生,没有一个空的位子。后排和后门的走廊上,甚至还站了些依旧不肯离开的人。 教室本就小,一下子充满了这么多的人,显得空间越发狭窄。一道道含了或好奇、或打量、或惊艳的目光,齐刷刷地从对面射向了站在讲台上的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的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笑道:“我姓孟,名兰亭,‘兰亭何处寻遗墨’之兰亭。今天是我来此担任助教的第一课。或许诸君已经听说,我大约是经由捷径才得了这个能够站在此处的机会。即便如此,还得诸君如此的捧场,荣幸之余,颇感惶恐。希望那些逃了本课来此相见的同学,下课后不会埋怨浪费了这一节课的宝贵光阴——这还只是小事,说不定,还要付出被你们本课教授扣去旷课学分的惨重代价。” 她话音落下,教室里顿时发出一片笑声,原本有些诡异的气氛,一下变得活络了起来,学生们望着她,眼睛里放出兴奋的色彩,低声交头接耳。 孟兰亭作没听见,只照着花名册,点了那五个数学本系学生的名字。点完名,看向其余人说:“不知你们今天来这里听课,是想听到什么。如果没有问题,那么我就照周教授原本划定的教案来上课了。” “孟小姐,我有个问题,能否向你提问?” 一个戴着眼镜的男学生举手。 孟兰亭点头。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培根之论学习,读史使人明智,读诗使人灵秀,数学使人周密,科学使人深刻,论理学使人庄重,逻辑修辞之学使人善辩,无人不知,我自然赞同,但有个前提,须国泰民安。如目下之中国,危机四伏,民智不开,以我看来,大学教育当侧重实用,以文史醒目开智,以科学实业救国,至于医学法律和政治制度研究等等,也是强我中华之不可或缺的内容。唯有数学,中学修完,程度足以使用,我实在不知,如今大学数学,除了兴趣者,逼其余人学来,到底何用?难道不是为有志学子更上一层楼而设的障碍?” 他发言完毕,面露慨然。 “孟小姐,他去年秋季参加入学考试,数学吃了鸭蛋,后来破格录取,所以恨极数学。” 边上一个男生跟着小声解释。 教室里又一阵笑声,这回却带了嘲笑的意味。 眼镜男生耳根发红,却冷笑说:“你们笑什么,又不是我一人如此。就是当今名人大家,如我这样的,也比比皆是。” 教室里渐渐安静了下来,一道道的视线,再次投到了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看向男学生,笑着说:“今早我步入校园时,首先入耳的,是学校对中央无线广播电台的播送。你对每天收到的播音,应当比我更熟悉吧?就以此刻为例,从理论上说,如果有设备,那么现在,你我谈话的声音,就可以通过无线电穿越太平洋,传到美洲,让远在亚马逊雨林的土人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而相应的,我们也能够听到他们在火边烧烤食物时树枝于火中受热爆裂所发出的声音。至于无线电对战争的作用,更无须我多言。” “而这个基础,在于数学。” 孟兰亭目光环视了一圈教室。 “正如Rene Descartes所言,一切的问题,都可以归为数学的问题。不知在座的,有没有物理系的学生。如果有的话,应该比我更清楚。正是麦克斯韦用精辟而微妙的数学方程式,阐明电场和磁场的基本关系,建立了严谨的电磁场理论,这才有了现代的为我们提供便利的一切设备。” 男学生仿佛有点不甘,辩解说:“这毕竟只是少数人能做的事。对于我们大部分人来说,大学继续要学数学,只是徒劳浪费精力罢了。” 孟兰亭说:“不少位于金字塔尖的数学家,往往就是深沉而优雅的哲学家。远的不讲,譬如周教授,从前就是毕业于德国哥廷根大学哲学院。我们这些普通人,当然有权利不去敬畏数学。但如果像这位男同学,你既然无法摆脱,又何妨将它视为思想的工具?你应当不反感思想吧?数学讲求独立思考,从某种程度来说,更是人类思辨之极致,就连哲学,倘若没有数学的逻辑,恐怕也是空中阁楼。” 孟兰亭微微一笑:“怀着这样的念头去学,说不定,慢慢你会发现数学的魅力,从而喜爱上这门学科。” 教室里很安静,忽然,学生们纷纷鼓掌,那个男生,望着孟兰亭,也慢慢地坐了回去,最后加入了鼓掌的行列。 掌声结束后,孟兰亭笑道:“那么,我们可以正式上课了?” 她翻开教案。 周教授给她划定的上课内容是大代数,部分原本属于中学高中的内容。孟兰亭之前教过,知道现在全国各地的教案,没有统一版本,有些地方用美国版范氏大代数的教科书,非常高深,几乎就是高等数学的程度,艰涩得很,学生学得很是吃力。有的是用H.K版本,两个人合编的,系统性更差。所以很多地方,就被列为非必修,导致考入大学的学生程度也高低不等。 周教授自己编纂了一本大代数讲义。现在孟兰亭就是照着这本讲义上的课。 她讲解详细,深入浅出,并且,毋庸置疑,悦耳的声音,容貌的魅力,也无一不是给她上课增加了注意力的加分项。 因为是开学第一堂课,安排的内容不是很多,将近下课,讲完了今天准备的内容,那么多临时而来的外系学生,无论男女,竟没有一人中途离开,无不听得聚精会神,不少学生甚至认真笔记。 剩余一点时间,孟兰亭让学生自由提问。学生非常踊跃,争着发问。 忽然,一个坐在角落里的男学生抬头,慢慢地举起了手。 18.第 18 章 孟兰亭早就留意到这人从上课一开始就一语不发, 一直低着头, 样子和别的学生看起来有些不同, 见他举手,让其余人安静,示意他发言。 男学生站了起来,说:“孟小姐,我和朋友打赌, 有一迷宫图, 要将指定的各处,全部通走一遍,最后回到原点,限定不可重复路径。我那位朋友说, 可用数学方法走通路径。我程度过低, 冥思苦想,找不到法子。孟小姐,你既然能考取助教的职位, 想必精通数学, 这种题目, 对孟小姐应该不是问题。可否请您帮我解开迷宫?学生不胜感激。” 说完, 不等孟兰亭的应许,从位子上出来,上了讲台, 拿起一段粉笔, 在黑板上挥动手臂, 大开大合,只听哗哗哗哗声中,伴着白色粉笔屑的不断掉落,板面之上,多出了一幅布满点点圈圈的看起来极是复杂的迷宫图。 教室里起了一阵骚动,学生们窃窃私语。 “怎么样?孟小姐?你能否得解?” 男学生画完,站在一旁,用隐隐得意的眼神望向孟兰亭。 孟兰亭立刻敏感地嗅到了来自于对方的敌视之意。 她不动声色,将视线从对方的脸上,移到了他刚刚画出的那副迷宫图上,看了片刻。 “孟小姐,我那位朋友,五分钟内就走通了关卡。” 男学生视线扫了眼教室里的人,大声说道。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孟兰亭一直没有出声。 教室里,学生们议论所发的嗡嗡声越来越大。有的疑虑,有的迷惑,也有的不满。 一个男生见孟兰亭看着那副迷宫图,一语不发,仿佛陷入了困局,胸中顿时热血沸腾,猛地站了起来,喝道:“秦明传!你一个政治系的,跑这里来就算了,还拿这么一道题目来刁难人,你什么意思?”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学生冷笑:“张龙翼,难道你是数学系的?你能来,我就不能来?何况,我也说了,我只是向孟小姐请教而已。她若是解不出来,说一声就是,何来的刁难之说?” 教室里随之起了一片喧哗声,刚才那种轻松的气氛,荡然无存。 冯恪之不知自己何来的耐心,先前因为老闫的一句话,来了,然后,竟在教室后门通出来的这条走道上,老老实实地站了几乎整整一节课的时间。 他的前面,是七八个没有位子,和他一样,站在后门口旁听的学生。 每一个人的注意力,都被教室里讲台上的那个剪着短发的年轻小姐吸引住了。并没有人注意到他的存在。 原本一切都算令人感到愉悦。 直到这一刻。 终于来了! 冯恪之的视线,越过前头挤在一起的那七八个人头,落到了教室里那个年轻女孩儿的身上。 她微微偏着脸,乌溜溜的一簇短发,柔顺地贴在她瓷玉般的一侧脸庞之上。 一道鲜明的阳光,正从教室一侧的玻璃窗里射进来,将她笼罩在了中间。 她的目光,一直落在黑板上的那副迷宫图上,被光投出的亭亭身影,一动不动,仿佛固住了。 “孟助教,你要是解不出来,说一声便是。我没别的意思,不过有些遗憾而已。” 那个叫秦明传的男学生,言语中的讥嘲之意,已是呼之欲出。 冯恪之瞬间目露凶光,朝前便走到了教室的后门口,抬手正要推开前头那几个挡住了自己去路的学生,忽见那女孩儿转过身来,抬起双手,示意教室里的人保持安静,随即说道:“这位同学,我不知道你那位朋友是用什么所谓的数学方法,在五分钟内走通了这个迷宫。” “事实上,别说五分钟,就算给他五年,十年,乃至老死,他也是不可能按照所给的条件,走通这个迷宫的。” 刚才还嘈杂着的教室,顿时安静了下去。 秦明传显然不信,皮笑肉不笑的样子:“怕是孟助教解不出来,才故意这么说的吧?” 孟兰亭笑了笑,指着黑板上的迷宫。 “这幅迷宫,看起来很是复杂,但无论怎么复杂的图形,想要按照刚才的要求走通,必须要同时符合两个条件。” “图形必须连通,其次,图中连到一个位置的奇数线路条数,也就是所谓奇点,个数必须是是0或2。要么没有,要么在两端。这是解题的充要条件。” 她转向黑板上的迷宫。 “而在这幅迷宫里,图形虽然是联通的,但八个点全是奇点。也就是说,无论走多久,根本就不存在你所谓的解法。我倒是好奇,你那位朋友是什么人?能否告知他的姓名,我很愿意向他请教,他到底是如何用数学方法走通这座迷宫的?” 冯恪之停住了。 教室里鸦雀无声。 那个名叫秦明传的男生,额头渐渐沁出一层热汗,吞吞吐吐地说:“总之……他就是解出来了……” 学生们仿佛也有点明白过来了。 “秦明传,你到底是听了谁的指使,故意来捣乱?”一个男生斥问。 秦明传擦了擦额头的汗,一步步地朝着门口挪去,忽然一个箭步,夺门而跑,身后留下嘘声一片。 孟兰亭没再理会那个逃走的人,只对教室里的学生说:“其实这个问题非常古老,18世纪的哥尼斯堡七桥问题就是鼻祖。因为这个理论,由此也拓展出了数学的新分支图论和拓扑学。尤其拓扑学,在近年欧美数学领域的研究中取得了很大的进展。具体内容,你们要是有兴趣,以后有时间,我们再慢慢讲。” 她话音落下,下课的铃声打响了。 “下课!” 她笑道。 教室里的学生再次鼓起了掌,孟兰亭向学生们躬身还礼,掌声更加热烈。平息下来后,很多学生都还不肯走,过来将孟兰亭围在中间,七嘴八舌,向她提问,问题五花八门,什么都有。 “孟小姐,你有男友了吗?” 一个平日惯常油嘴滑舌的男生忽然问。 不等孟兰亭回答,又说:“北平那边有个说法,北大老,师大穷,清华个个好郎君。说的是北大男学生普遍沉闷,师范大学的家贫,只有清华,男学生又有钱,又有趣,是顶好的男友人选,最受女学生的欢迎。放到上海,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就相当于清华的了。孟小姐要是还没有男朋友,可以考虑下我们之华的男学生呀——” 他话音落下,教室里的女生纷纷发出表示鄙夷的嘘声,男生则兴奋不已,纷纷赞同。 孟兰亭一边收拾教案,一边笑道:“谢谢诸位热心。目前尚未考虑。诸位同学还是多祈祷你们的旷课能侥幸逃过教授的点名吧。” 教室里再次发出笑声,学生们终于依依不舍地散去。 “祝贺你,孟小姐。你的课上得太好了。数学系已经很久没有感受到这样的蓬勃朝气了。” 孟兰亭听到一阵鼓掌声,随即话声传来,转脸,看见奚松舟站在教室前门口,含笑望着自己。 孟兰庭说:“算是勉强通过,完成了预定的教案吧。实在当不起你这样的夸奖。奚先生不要取笑了。” “我是说真的,你的课上得极好。我敢断言,你很快就会受到学生极大欢迎的。” 孟兰亭含笑道谢。 奚松舟也已知道了刚才课堂上那个秦姓政治系学生故意刁难的事,又说:“那个政治系学生,或是受人指使而来。不过你别怕,今天被你课堂上化解了,应当不敢轻易做再逾规矩的事了。且往后我会留意的,你若再遇异常,也记得立刻和我说,我会去找他们言明,杜绝此事。这不仅是对你的刁难,也是对学校正常秩序的干扰,不能姑息。” 孟兰亭心里其实雪亮,十有八九,应该是这回和自己一同竟考失利的人做的。虽然身正不怕影斜,但要是总被这样的小人暗中盯住,时不时要提防被绊一腿子,也是件头痛的事。听奚松舟这么说,露出笑容,道了声谢。 老闫方才也是跟了过来,一直停在教室后门的边上,忽然看到奚松舟过来了,与孟小姐有说有笑,忙说:“九公子,要不要去和奚公子打声招呼呀……” 他转过头,发现自家少爷竟已转身,大步而去,背影消失在了走道的拐角处,一愣,再次回头,发现孟兰亭已拿了教案,和奚松舟正从教室里出来,眼看就要走了,急忙追了上去,喊道:“孟小姐!” 孟兰亭正听奚松舟说起校方将于下周举办的一个为扩建图书馆而举办的筹款活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自己,转头,认出是冯家司机老闫,微微一怔,随即面露笑容,转身停步:“闫阿伯。” 老闫快步到她面前,躬身:“不敢当不敢当。孟小姐叫我老闫就成。”说着,和一同停下的奚松舟也招呼了一声,转向孟兰亭说:“孟小姐,先前你还留在南京的东西,老爷叫我送过来了。您住哪里,我可以直接帮您送上门。” 孟兰亭说了自己现在居住的位于地丰路的周教授家的地址。老闫记下了。 “九公子呢?也回上海了吗?”奚松舟问老闫。 “刚昨晚回的!九公子他人刚才就在……” 老闫话到嘴边,忽然想起先前得到的吩咐,看了眼孟兰亭,硬生生地吞了回去。 孟兰亭听着奚松舟和老闫说了几句,在旁等着,等两人说完话,向老闫道谢。 “……随后她就走了。” 老闫从学校里出来,详细地描述了自己刚才和孟小姐以及奚松舟见面的过程,见他沉默,急忙强调:“九公子你放心,你不让我提,我在孟小姐面前,就半句也没说你也来过……” 冯恪之面色冷漠,一言不发,一踩油门,汽车超前疾驰而去,先将老闫和那些东西送去了地丰路,半个小时后,停在了位于龙华的驻沪宪兵总队的铁门之前。 19.第 19 章 杨文昌是驻沪宪兵团的司令。年后接到直线电话, 知道冯家的小九爷今年要来自己这里之后, 当时口中慨然应承, 其实整个人都打了个激灵,放下电话,心里就犯起了愁。 那个小九爷,平时的那些传言就不必说了,去年底在上海市政府开的几枪, 凡部门之内, 简直无人不知。杨文昌和沪市长的私交还算不错,过年的时候,两人曾坐下喝酒,对方多喝了几杯, 向他诉苦之时, 他还曾怀着同情之心加以安慰,万万没有想到,才过个年, 这尊叫人头疼却又不敢不供的大佛, 就被送来自己这里了。 昨天接到南京顶头上司的电话, 说冯家公子今天会来报道, 叮嘱他务必周到接待。杨文昌一早就来司令部里等着了,等得是心浮气躁,索性开始打木鱼念经——他年纪越大, 越胆小怕事, 不求有功, 但求无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打木鱼念经,就成了他在这繁杂乱世里平定心绪的一个法宝。在声声的木鱼和念经声里,他才能感到心平气和,眼不见为净。但今天,这法宝好似也失灵了。念了半篇消灾经了,心绪还是纷乱得很,忽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脚步声,睁眼,见卫兵跑了进来,大声说道:“报告司令,人到了!” 杨文昌急忙把木鱼藏到抽屉里,站了起来,朝外走去,刚出办公室,迎面看见对面走来了一个公子哥儿打扮的俊俏青年,西装革履,风度翩翩,心知就是等着的那位爷,脸上立刻露出笑容,发出一阵表示自己由衷高兴的爽朗的哈哈笑声,大步迎了上去,伸出双手:“冯公子,欢迎欢迎!鄙人杨文昌,驻沪宪兵团司令,代表驻沪的两千宪兵兄弟,热烈欢迎冯公子的到来!” 说完,向两边整齐列队的手下使了个眼色,哗哗哗的鼓掌之声,整齐地响了起来。 杨文昌也知道自己这举动过于谄媚,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 他名为司令,其实手下不过两个团的两千宪兵,以人数论,充其量,还够不个一个上校旅长,在冯家面前,根本不值一提。把唯一的儿子送来这里,说给他脸面也不为过。 虽然在他接到冯家长女那位夫人的电话时,得了叮嘱,让他尽管严格对待自己的弟弟,但杨文昌怎么敢? 只是毕竟,还是要几分脸面的,所以刚才的欢迎词,称呼的是“冯公子”,而不是“冯参谋”。 冯恪之停下脚步,朝左右点头,示意两边列队欢迎自己的宪兵卫队停下鼓掌,随后接住了杨文昌那双朝着自己伸过来的双手,握住了,笑道:“鄙人冯恪之,来晚了,叫司令和兄弟们久等,是我的错。哪天方便,鄙人做东,请兄弟们赏脸,喝个酒去!” 宪兵卫队顿时喜笑颜开,再次鼓掌——刚才还只是按照杨文昌的意思来的,这回却是发自心底,掌声格外热烈。 杨文昌更是喜出望外。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冯家的小九爷,态度居然这么好,在手下面前,也是给足了自己脸面,根本不像沪市长所言的那样,是个恣意妄为、人人唯恐避之不及的混世魔王。 心里一松,杨文昌哈哈大笑——这回是劫后余生、喜笑颜开的笑,亲热地用力晃了晃和冯家九公子握住的手,这才依依不舍地松开,请他入了司令部的办公室。勤务立刻送上早已预备好的香茗。杨文昌请冯恪之入座。 “冯公子,所谓闻名不如见面,果然如此!公子风度翩翩,礼贤下士,诚有古之先贤遗风也!鄙人有幸,能与冯公子共事,往后,冯公子只要有事,尽管开口,只要在鄙人职权范围之内,鄙人无所不应。” 冯恪之一笑:“杨司令以后叫我职名就是了,不必客气。论衔职,司令是冯某的上司,冯某怎敢对司令发号施令?” 杨文昌急忙自谦:“嗳!冯公子你肯和咱们称兄道弟,那就是看得起咱们了。兄弟们知道你今天要来,无不振奋,人现在全部集合在了操场,就盼着能见冯公子的面。只是冯公子远道而来,要是累了,先去休息,我让兄弟们解散,改日再见。” “不必。这就去吧。” 冯恪之站了起来。 “好,好,我这就带路。” 龙华宪兵司令部后,那片宽阔的操场上,两千列队的宪兵,在接受过杨文昌和新到的司令部参谋冯恪之的检阅过后,按照常规,在新到的长官面前,进行操练的表演。 杨文昌陪在一旁,察言观色,见冯恪之仿佛对所见不是很满意的样子,解释说:“冯参谋,咱们是宪兵部队,和陆军部队还是有所不同的,要求,自然也就不可并论……” 冯恪之望着前头那几个在打靶的,十环中多只能中□□环,能稳稳打进九环,其中有三四发中靶心正中的,已是佼佼,问:“这就是最好的了?” 杨文昌听出他语气里的不满,面露尴尬,“这个……能枪枪进九环,也实属不错了……” 说完,见冯恪之还是一语不发,立刻把那几人叫来,呵斥道:“平时都怎么操练的?打成这副样子,把宪兵团的脸都给丢光了!” 这几个都算是枪法出色的了,才会被挑出来,尤其那个环数最高的,是一团下的三排长,名叫马六,平时号称宪兵团里神枪手,手下一帮拥戴的兄弟,进进出出,很是拉风。他从前也听说过冯家小九爷的纨绔名声,知他从天而降,打心底瞧不起,见杨文昌为了讨好这个冯家公子,当中让自己下不了台,也是个不怕死的,脖子一横,说:“我就这水平了。谁打得比我好,出来让我看下,我当场给他磕头认爹!” 周围一片寂静。无数道目光,全投到了冯恪之的身上。其中暗含的意思,不言而喻。 杨文昌见手下竟拆自己的台,存心仿佛是要冯家公子出丑,大为光火,正要呵斥,冯恪之已经起身,朝马六走了过去。 马六盯着对面这个西装革履小白脸一样的公子哥儿走了过来,眼底慢慢地起了一层戒备之色。 冯恪之停在他的面前,和他对望了片刻,忽然向他伸手。 马六一愣,还没反应过来,冯恪之已从他手里拿过枪,退膛,上子弹,动作极是迅速,一气呵成,随即举枪,瞄准对面的一行靶子,“砰砰砰砰砰”,连发五枪。 伴着一阵淡淡的硝烟□□气味,靶子那头,一个声音吼了起来:“五十环,全满!” 操场里起了一阵轻微的骚动。 马六呆住了,怎么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甚至连军装也没穿、有着纨绔之名的冯家公子,竟有一手如此精准的枪法。 想起自己刚才放出的话,顿时僵住。 冯恪之的目光掠过对面两千宪兵,说:“文明精神,野蛮体魄,民族方能自立。咱们是宪兵,但也是兵,往后不执行任务,全都给我操练去!” 他顿了一下。 “不说别的,至少下回打架,不至于被人几下就干得成了娘们!” 话音落下,操场一片寂静,宪兵们面面相觑,无不羞惭。 冯恪之把枪放回到面红耳赤的马六的手里,转身而去。 杨文昌这才反应了过来,赶紧带头鼓掌,又大声吼道:“听见了没?明天起……啊不,今天起,没事全都操练去!” 操场队伍解散之后,马六找到了两腿架在参谋办公室桌子上的冯恪之,说:“冯参谋,我马六说到做到,这就给你下跪喊爹!”说着,双腿一并,就要跪地。 冯恪之靠在椅子上,正翻着一叠杨文昌刚才亲自送过来的卷宗和人事档案,瞥了他一眼:“我可没你这样的儿子!免了吧!” 马六脸涨得通红:“冯参谋要我做什么,说就是。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冯恪之出神了片刻,放下档案,慢慢地说:“叫几个兄弟,先去教训个人吧。” “留命。其余,你们自己看着办。” 马六眼睛一亮,大声道:“是!” …… 关于数学系那位孟小姐的第一课,当天就成了之华大学各系学生热议的话题。又大约是周太太的介绍,关于孟兰亭的家世,随即也传开了。这下,不但那些学生,连同办公室的胡太太、丁女士等人,对着孟兰亭的态度,顿时也多了几分亲近。 就在当天,据说教务处就收到了几十份来自各系学生的要求增修或改修选修科目的申请,不约而同,这些申请,全是指向数学。 原本门可罗雀的数学系,一下成了抢手的香饽饽。 孟兰亭也没有想到,自己的课会这么受欢迎。虽然看起来仿佛是好事,但又有点担心,怕影响到原本的秩序,惹来周教授不满。当天晚上,回到周家后,在书房里,向周教授简单汇报了今天的工作情况,迟疑了下,随后说:“伯父,要是扰了原本的秩序,我也可以换个工作的……” 周教授用惊讶的目光看着她,说:“你做得很好,为什么要换工作?我今天和沪大数学系的一位朋友通话,他不知道怎么,也听说了这边的盛况,很是羡慕一下多了如此多的生源。不管学生初衷如何,日后能不能学成,只要肯来,就是个好的开始。” “数学从来不是高高在上要让人膜拜的,而是实实在在的一门基础学科。因为你的到来,让咱们这个万年古井的数学系有了动力,我应当感谢你才对。” 孟兰亭这才放下了心,正要帮周教授整理讲义,周太太的声音忽然从外头传了进来,听起来仿佛带了点惊慌:“哎呀,你怎么回事?你是谁?被人打了,赶紧去医院啊,跑来我这里干什么?” “老周——老周——你快来呀——赫死人啦——” 周太太是湖南人,一紧张,方言也冒了出来。 孟兰亭急忙跟着周教授赶到门口,看见门外的台阶下,站了一个人,借着不远处一盏昏暗的路灯看去,也是吓了一跳。 只见那人半张脸上糊满了血,原本应当是穿西装的,衣服却也被撕烂了,满身的血渍,模样看起来很是吓人。周太太胆小,又是晚上,光线昏暗,难怪害怕。 更诡异的一幕发生了。 那人一看见孟兰亭出来,竟然扑了上来,噗通一声,跪在了她的面前,一边磕头,一边嗷嗷痛哭:“孟小姐,我该死,我该死!是我一时糊涂,买通了学生,去你的课上捣乱,想让你出丑。现在我知道,我错了!” “其实我是因为考试没有通过,才拿不到毕业证书的。我撒了谎!求求孟小姐,帮我说说情吧,让他们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的牙齿都被打掉了……” “是你?” 孟兰亭这才认了出来,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人,竟是那天和自己一同参加竞考的那个姓罗的日本归来的留学生。 只是当日仪表堂堂,现在成了猪头。 周教授也认出了人,很是吃惊。 早上课堂上的事,他也听说了,现在听这个罗家骏自己承认了,虽感不悦,但还是叫他起来,问道:“怎么回事,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罗家骏的眼里闪过恐惧的光芒,拼命摇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要是孟小姐不原谅,我就要没命了……” 他嚎啕大哭:“我家里上有老,下有小,求求孟小姐,可怜可怜我,大人大量,帮我说说情吧……” 面对着周教授夫妇投来的困惑目光,孟兰亭一时更是摸不着头脑。 是谁做了这事? 奚松舟虽然也提过,说帮她解决,但以这些天所见的他的为人,应该和这种暴力至极的方式没有关系。 但是除了奚松舟,还会有谁? 终于打发走了那个显然被吓破了胆的罗家骏,孟兰亭回到自己的房间,捻亮台灯,预备明天的事,心中却七上八下,想着刚才的事,发怔了片刻,想起白天老闫来过。 突然,一个人影,浮现在了她的脑海里。 20.第 20 章 冯恪之! 除了冯家这个儿子, 孟兰亭再也想不出,自己认识的人里,还会有谁会做出这样的事了。 她又想起昨天和老闫碰面时的情景, 愈发动了疑心。 或许是老闫看到了课堂的一幕, 回去之后,告诉了冯恪之? 不管自己到底是如何看待这种暴力行径的,以常理推断,倘若真是他干的,动机似乎是在替自己出头。 孟兰亭眼前再次浮现出年前发生在自己和冯家儿子中间的种种不愉快——或者,称之为怨隙也不为过了, 不禁有点迷惑。 她当然不至于自大到以为能让冯家儿子听闻不平遭遇就愤然为自己出头的地步。 但倘若不是因为这个目的, 他打人的动机,又是出于什么? 孟兰亭费解了半晚上, 第二天去了学校, 遇到奚松舟, 又听到了一件令她吃惊的相关的事。 奚松舟说,他昨晚本想去找政治系那个名叫秦明传的学生谈话,没想到,找到学生宿舍时, 得知了一桩意外。 一伙看起来像是打手的人, 凶形恶状, 竟在傍晚时分, 公然强行闯入学生宿舍, 将秦明传捉住, 当着众多学生的面,轮流扇他耳光,气焰极是嚣张,扇完了,放下一句话,说这个秦明传欠钱不还,按道上的规矩,原本是要剁手指的,看在他是学生的份上,从轻处置,略施小惩,予以警告,随后大摇大摆离去。 宿舍里进来了流氓,弄得学生人心惶惶,唯恐打手再次闯入,很是担心人身安全,于是报警处置,警察不肯来,正好奚松舟到了,由他出面,警局才来了警察,问了话,转了一圈,说会调查,随后就走了,其实等于没来。学生们不放心,奚松舟就叫学校保卫科的工人过来,工人手持铁棍,在那里宿了一夜。 孟兰亭沉默着,并没说什么。等到中午放学之后,独自来到几公里外的邮局,进去打了个电话。 “请问要接哪里?” 听筒里传来话务员的声音。 “麻烦帮我接龙华宪兵司令部。” 昨天老闫和奚松舟说话时,孟兰亭曾听到他提了一句,说自家的九公子,今年到了这里做事。 电话很快接通了。接过去的是总机,听话的,应该是个文秘。孟兰亭说要找冯恪之。 “冯参谋不在!” 对方态度很是高傲。 “我叫孟兰亭。这里的电话是0213。麻烦您,等他回了,方便的话,请他回个电话给我。我可以在这里等半个小时。” 孟兰亭挂了电话,就坐到电话亭的边上,开始等待。 张秘书挂了电话,随手在一个本子上,添上记录。 冯恪之今早第一个到的司令部,其余人姗姗而至,不少人还迟到了,看到冯家公子就站在大门口的岗哨边上,还换了制服,和昨天刚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无不吃惊,又很是惶恐。等听他下令集合出操,谁还敢怠慢? 冯恪之在操场上,盯着一队宪兵在练体能,做完了最后一组深蹲,看了眼表,说:“早上就到这里。解散,休息!”说完,转身而去。 宪兵们平时的操练多为敷衍,今天突然赶鸭子上架,进行这样完全是按照正规军队规范来的体能操练,个个累得两腿发抖,好容易听到一句解散,等冯恪之一转身,立马全都趴了下去,个个吐着舌头喘息如狗。 “哎呀,冯公子,你回来了?辛苦辛苦!” 杨文昌正等在办公室的门前,看到冯恪之回来,急忙迎了上去,殷勤地递上自己的手帕。 “擦擦汗!实在是辛苦你了,真是不好意思啊!其实这种事,交给下头就好了,又何必冯公子你亲自上阵?走走,赶紧吃饭去。中午锦江饭店,我专门定了位子,就当是给冯公子设的接风筵——” 冯恪之没接他那条手帕,自己摘下帽子,随意擦了擦额头沁出的一层热汗,笑了笑,说:“司令的好意,我心领了。中午就算了,司令部食堂吃点就好。”说着,朝自己的办公室大步而去。 杨文昌一愣,见他已经往里走了,不像是在玩笑,急忙转头,吩咐边上的人,火速去通知食堂的伙夫,赶紧新做几个好菜出来,冯公子要在食堂吃。 “冯公子!这是今天早上打来这里找您的电话记录。一共七条。” 张秘书远远看见冯恪之走了进来,赶紧迎上去,翻开本子,一边跟在后头,一边念给他听。 “八点零二分,市政府秘书长打来,说全体同僚不舍冯公子的离职,拟为冯公子设一高升筵席,询冯公子何日方便,等回复。” “八点三十五分,一程姓公子打来电话,说明日乐丽舞厅开业,约冯公子前去游乐。” “八点五十分,宅电,说冯公子早上出来,忘了携带收拾好的衣箱,司机送来——已经放到您办公室了。” “九点半,市政府黄市长再次打来电话,请冯公子回电。” ……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听着。 “四十分钟前,还有一个您的电话。是个女的,说叫孟兰亭,留了个号码,应当是电话局的号,请冯公子您打回去,说可以等半个小时。没提什么事。时间应当已经过去了,冯公子您不必回了……” 冯恪之进了办公室。大约感到热,解起领口的几只衣扣,突然,那只手一停,猛地转过了脸。 “什么?为什么没立刻通知我?” 他的语气,极是不快。 张秘书吓了一跳,张嘴看着冯恪之,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哪……哪条?” 他问完,立刻就意识到,冯公子指的,应该就是自己刚才念的最后一条。 不禁费解,又有点委屈。 他只是照吩咐,把电话记录下来就行,不用去通知。 连市长和秘书长的电话都没立刻接,他怎么知道这个姓孟的小姐的电话,会这么重要? 何况对方又没说什么事。 他看着冯恪之一把抓起桌上的电话,照着那个号码,立刻就拨了回去。 电话是接通了。但那边回复说,之前打电话的那个小姐,刚刚已经离开了,好像就在几分钟前。 冯恪之啪地挂了电话,一把抓起车钥匙,转身就往外去,走了两步路,仿佛突然想起什么,又硬生生地刹住,转过身,黑着脸说:“出去!” 张秘书如逢大赦,赶紧抱着本子溜之大吉,回到位子,定下神后,在笔记本上添了一个备注。 日后凡接到一孟姓小姐的电话,须第一时间火速通知。 切切! 杨文昌为了讨好冯恪之,布置的这个办公室还带个套间,推开一扇门,进去就是一个连了盥洗室的小卧室,以供他随时休息。 冯恪之几步进了盥洗室,打开水龙头,俯身哗啦哗啦洗了把脸,擦干,对着镜子梳好头,一一扣上军官制服上的那排錾暗纹铜扣,正了正衣领,低头看了一眼,随手从一叠堆得整整齐齐的雪白的细亚麻手帕里抽了一条出来,蹲下去把脚上那双沾了层操场黄泥的长筒美制军靴擦得一尘不染。想了想,又往头发上抹了层发蜡。临出门前,忽然又记了起来,赶紧折回,从那只老闫送来的箱里翻出昨晚冯妈帮他放进去的那瓶八姐送的还没开封的EAU DE COLOGNE古龙水——据广告词,闻起来好似刚洗过澡的清爽味道,又兼备男人的性感。 冯恪之扭开香水盖子,闻了闻,往身上嗤嗤嗤嗤,喷了十来下,终于收拾完了,左看右看,上看下看,自己觉得也颇是满意了,赶紧跑了出去,发动汽车,呼地一下冲出司令部的大铁门,向着之华大学疾驰而去。 …… 孟兰亭中午没等到冯恪之的回电,因为下午还有事,只好先回来了。 现今大学态度开放,不限制学生的课程流动。下午的内容,是帮周教授对那些临时选修数学的学生进行基础水平测试。 也就是考试。 因为人数很多,考试安排在一间大教室里。 试题是昨晚周教授亲自出的。全部是解答题。根据难易程度,每题分值不等。 这是现在通用的数学试卷题型。没法靠蒙,不会做,就不能得分。这也是考大学时有人吃鸭蛋的原因。 下课铃声响起,考试完毕,孟兰亭收了卷子。学生们却还不走,纷纷围在她的边上。有问答案的,有抱怨周教授题目出得难,恐怕自己没法如愿录取的。孟兰亭耐心地一一解答。 “孟小姐,有人找你,等在学校大门外!” 忽然,一个女生站在教室门口,喊道。 孟兰亭应了一声,抱起试卷,走了出去。 “是谁找我?” “是个军官!很年轻的!长得比顾焰先生还要英俊啊!他还对我笑!” 女学生应该是一路跑进来的,不停地喘息,双眼放光,到了这会儿,脸庞还带了点散不去的红晕。 顾先生是现在有名的一个男电影明星,正好前段时间他主演的一部电影大红,顾先生就成了上海很多时髦女子的梦中情人。恰好也因为顾先生从前就读过之华大学,所以在这里,顾先生更是倾倒大片的女学生。 能从这个女学生口中说出这样的赞美之词,可见对方人才,应该是很出众的。 孟兰亭听到军官两个字,不知道怎的,就想到了冯恪之。 毕竟,中午她才给他打过电话。 但他居然会屈尊,来找自己,她又觉得很是意外。 孟兰亭朝着大学门口走去。女学生热心地领路。 “就在那里!就在那里!” 远远地,女学生就指给孟兰亭看。 果然,在大门外的路边,停了一辆汽车。一道身影斜斜靠在车头的一侧,似乎正在等人。 真的是冯恪之。 因为宪兵部队的性质,制服比常规部队还要讲究几分。尤其是军官的制服,料子和样式无不考究,穿在他的身上,显得愈发挺拔,也极是惹眼。 正好是下课时间,不断有学生进出,很多人频频回头,向他投去瞩目的好奇目光。 孟兰亭见他双手插兜,似乎等得很不耐烦了,赶紧加快脚步出去。 “冯公子!” 孟兰亭出了校门,叫了他一声,见他转过脸来,抬了抬眼皮子,好似刚看到自己出来,也根本没有走过来的打算,便朝他走了过去,最后停在了汽车的边上,中间和他隔着一个人的距离。 “来了?” 冯恪之瞥了她一眼,口气很是随意。 “秘书说你早上给我打过电话了?正好中午我路过这里,想起来就顺道停下问一声。” “你什么事?” 21.第 21 章 孟兰亭闻到了散自于他身上的古龙水气味, 也是如此的嚣张,就如同他这个人。 她被熏得呼吸微微一窒, 刚开始,几乎有点透不过气来, 更弄不明白, 他今天怎么会突然洒了这么多的香水。 记得先前, 从没在他身上闻到过类似于这样的体味。 孟兰亭定了定神, 不动声色地往后稍稍退开了些,这才恢复了呼吸,说:“冯公子, 昨晚那个和我一同竞考助教位子的罗先生被人打了, 今天又听到了个消息, 也是在昨日, 傍晚有人扇了另位秦姓学生的耳光。我猜,应该是和昨天课堂上向我发难的事情有关。” 她抬起眼。 “冯公子,我想问下, 是不是你叫人做的?” “是啊。” 冯恪之应得很是干脆。 “姓罗的自己也承认了, 背后对你使阴。至于那个学生,不过叫他长长记性罢了。小事一桩, 我也没做什么, 孟小姐你不必向我道谢。” 他神色怡然, 语气满不在乎。 说完, 顿了一下, 瞥了她一眼。 “我之所以如此, 完全只是出于我来上海前,我父亲曾叮嘱过,要我关照些你的缘故罢了。” 他又添了一句。 孟兰亭垂眸,沉默了片刻,说:“冯公子,虽然你很大方地叫我不必向你道谢。但我还是先得向你道个谢。谢谢你为我出头。” “但是,”她加重了语气,“说真的,即便伯父对你有过叮嘱,我也不需要你如此的关照。” 冯恪之仿佛一怔,眼底先前的那种怡然之色渐渐消失,盯着她的两道目光,变得有点不悦了。 “孟小姐,你在怪我?” 孟兰亭对上他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说:“不敢。” “今天打电话找你,除了致谢,其实也是想告诉你一声,希望此事就此作罢,往后,也再不要发生类似这样的暴力事情了。这不是我所希望看到的。” 冯恪之眯了眯眼,慢慢地站直了身体。 他原本一直稍稍靠在身后的车旁,身体姿势透出的,是一种愉快和带了居高的意味。 而现在,气氛陡然变得僵冷了,还有一丝隐隐的尴尬,在两人之间无声地流动。 “孟小姐,我这是怎么又得罪你了?是,我是让人敲打了下那两个家伙,但轻重我有分寸,何至于要你特意将我叫来听你的教训?” “冯公子,你误会了。” 孟兰亭解释:“我绝不是在教训你,也没这个资格,而是因为这事因我而起,所以想让你知道我的想法。我不赞同施加过分的暴力。尤其是你的人,竟然还当着其余学生的面,以暴力威胁,弄得人心惶惶,秩序大乱。这种行径,和流氓有什么区别?” 孟兰亭见他一语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周围附近,似也引了越来越多学生的注目,不断频频地扭头看着自己和冯恪之的方向,又暗暗憋住气,尽量忽略钻进自己鼻子的香水味儿,重新朝他靠过去了些,压低声,用尽量柔和的语气说:“冯公子,我听说你今年加入了宪兵。要是我猜得没错,那些打人的人,应当就是你的部下吧?宪兵也是国家军队。比起行打人和恐吓之事,我想,必定还有更加有意义的,在等着你带领他们去做……” “你说完了没?” 冯恪之突然打断了她的话,冷冷地哼了一声。 “孟小姐,多谢你的指教,我领了。你放心,我冯恪之日后要是再管你的事,我就当王八地上爬!” 他转身打开车门,弯腰坐了进去,神色冷漠,双目平视前方,发动了汽车。 伴着油缸燃烧所发的“轰”的一声,汽车瞬间就走了,消失在了道路的尽头,只留下满鼻挥之不去的古龙水的味。 孟兰亭敏感地觉察到了短短几分钟里来自于他的情绪变化。 望着他最后显然是恼羞成怒地驾车扬长而去,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心情也跟着有点低落了下去。 孟兰亭在原地站了片刻,转念一想,虽然气跑了冯家的儿子,但看他的样子,往后应该不会再弄出这样的事了,如此,自己的目的,也算是达到了。 孟兰亭决定抛开,吐出一口气,转身朝里而去。 刚才那个女学生还在学校门口等着,见孟兰亭回了,迎了上来,好奇地问:“孟小姐,刚才那位先生是你什么人呀?男朋友吗?” 孟兰亭吓了一跳,立刻否认:“不是不是!别误会。只是一个普通朋友罢了。” “真可惜啊,你们看起来很般配呀,郎才女貌,也就这样吧。我还以为他是你男朋友呢。” 孟兰亭笑了笑,加快脚步,女学生仿佛忽然想起了什么,又追了上来,热情地说:“孟小姐,我是戏剧社团的干事,我叫陈清清,外文系的。我们社团招考社员,今天就是最后一天。好多同学想加入,但条件不够。孟小姐你条件这么好,不用考都行。你有没有兴趣加入呀?电影明星顾焰顾先生,孟小姐你应当知道吧?他自导自演,才华横溢,就是我们之华的校友。很快就是之华建校二十周年的校庆,我们社团负责排演一出戏剧,为校庆献礼,正设法邀顾焰先生回母校做指导。孟小姐,你愿意加入我们的社团吗?没有舞台经历也不必担心,我们都是这么过来的。” 现在大学的各种社团犹如雨后春笋,遍地开花,竞争也十分厉害。不但本校,还有同城校际之间的竞争。之华大学戏剧社团实力不俗,但一直被另所同样著名的本地教会大学的戏剧社团所压制。对方社团的台柱沈荔眉沈小姐,不但多才多艺,且出身高官之家,是上海,也是南京有名的豪门小姐。 本校这位数学系新来的助教孟小姐,年纪和学生相仿,不但外形出众,据传,还是著名的世宦之后,要是能加入本校的戏剧社团,势必会令社团实力大增,去邀顾先生做指导,底气也更足些。 所以陈清清力邀。 孟兰亭笑道:“谢谢。不过我可能没那么多的时间参加。” 陈清清不放弃,一路跟着她游说。 因为祖父从事洋务的缘故,孟兰亭耳濡目染,从小爱好也很广泛,并不仅仅只限于数学,对西方文学和戏剧,也并不陌生。 但孟兰亭来这里,初衷只是找自己的弟弟,现在当助教,说白了也只是权宜,并没有想好日后的长久之计,所以,虽然并不排斥,但确实没打算过那么多。 陈清清一路跟随,不屈不挠,到了最后,孟兰亭实在招架不住,只好说:“容我再考虑考虑。” 终于打发走了陈清清,孟兰亭的耳根子才安静了下来。 她的那一句话,原本只是敷衍,没有想到,才隔了一晚上,下课的时候,她正在办公室里誊抄着新批出来的学生试卷的分数,坐她对面的胡太太进来说:“孟小姐,你加入戏剧社啦?像你这样的年轻小姐就是好,容易和学生交朋友。像我,想掺和都没门。” 胡太太是做办公室后勤行政的,电影和戏剧爱好者,最近狂迷顾焰先生,把他的电影海报贴在自己办公桌的对面,语气很是羡慕。 孟兰亭惊讶,问了一声。 胡太太说:“你还不知道?刚才我经过布告栏,看到几个学生在贴戏剧社团的社员名单,你就在上头。” 孟兰亭赶紧起身过去,远远看到布告栏前围了很多学生,都在翘首看着上头的一张红纸。边上有几个戏剧社的人,陈清清也在,扭头看到孟兰亭来了,脸上露出笑容,带着其余人跑了过来,高高兴兴地说:“孟小姐,我们诚挚邀请你做我们的特别荣誉社员。你看——” 她指着墙上的红纸。 孟兰亭看去。 自己的名字写在最上头,果然是大号的“特别荣誉社员”六字。 见孟兰亭不语,陈清清露出忸怩之色,小声说:“孟小姐,你不会责备吧?因为你说考虑,所以我就先把你名字列为特别荣誉社员。你要是实在不想加入,我们也不会勉强,但真的很想你能加入。” “孟小姐,保证不会占用你太多的时间。请你支持我们的社团,我们将十分感谢!” 边上一个男生说。 孟兰亭认了出来,就是前天在课堂上挺身而出斥责那个秦明传的男生,名字叫做徐轩辕。 望着对面一双双充满朝气的热情期盼的眼,孟兰亭忽然不忍拒绝了。 大约是从小经历和生活环境的缘故,加上已经教过好几年的书,来到上海之后,虽然自己的年龄,和周围的这些青年学生相仿,甚至好些学生,可能比自己还要大,但孟兰亭总觉得自己老气横秋,和他们仿佛相差了十岁。 她迟疑了下,终于笑了,点了点头,说:“好吧。算我一个吧。” …… 自从冯家的九公子来了之后,每天一大早,杨文昌就只能准时过来上班。 上行下效,最近几天,宪兵司令部的行政风气倒是大好。 昨晚麻将搓到凌晨三点,回去了,被还牢牢记恨着自己三年前在外头和个年轻小寡妇搞出了点事的太太给臭骂一顿,赶出卧房,只能在客厅的沙发上窝着,等一觉醒来,赫然发现九点多了,吓了一大跳,慌忙穿衣出门,偏偏皮带又不知道丢哪里了,见太太也不帮找,只叉腰站在一旁冷笑,气得不行,又不敢发作,只好拿了根鞋带凑合系住裤子,急匆匆地赶了过来。 杨文昌进了大院,一眼看到冯家公子的车已经在了,一问,张秘书说他早上一来,直接就召了两个宪兵团去了操场,人压根就没进办公室,应该不会发现司令迟到。 杨文昌这才松了口气,进了自己的办公室,泡了杯浓浓的茶,坐着渐渐打起了盹,突然,被一阵脚步声惊醒,猛地睁开眼睛,看见张秘书进来了,脸色很是古怪。 “司令,刚听到个消息,说冯参谋要带兄弟们去参加今年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杨文昌的瞌睡全跑了,吃惊地站了起来。 “什么?” 最近几年,出于形势的需要,也是为了提升军事技能和振奋人心,南京效仿德、美,每年于五月底,举办一次华东军事竞赛大会,至今已经开展五届。 今年的大会,还有三个月的时间。 参赛的队伍,全是各军选送的精英,最后的胜者,将获得英麾奖章,接受领袖颁奖,通电全国,被军人视为莫大之荣誉。 这种事,体面是体面,但从没有宪兵部队的什么事儿。 杨文昌做梦也没敢想过去掺和这个,赶紧往操场跑去。 …… 早上的操练,刚刚结束。 冯恪之命宪兵团集合,随后宣布,半个月内,将会从这两千人中择选佼佼者,组队参加三个月后的华东军事竞赛大会。 全场鸦雀无声。 宪兵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有一个人吱声。 “冯参谋……我们……行吗?” 二团三排长马六,摸了摸头,小声地问。 冯恪之冷冷地道:“行不行,上了就知道。” “丑话说在前头,要上,就得给我玩命地练!觉得自己不行的,现在就给我滚一边去,别浪费老子时间!老子把话放这里,冲上去了,奖金我一分不要,全分了,我再奖赏大洋五千,大新书寓头牌,包夜三天!” 书寓是对高级交际花和妓院的雅称。那些地方的女子,虽然也卖身,但接待的对象,全是上流社会的客人,非富即贵。 尤其大新书寓,更是其中的花帜,挂头牌的几个有名的交际花,普通的有钱人,根本就看不上眼。 操场再次安静了下来。 “我了个去!老子拼了,我去——” 突然,马六大声吼道。 “我也去!” “还有我!” 杨文昌气喘吁吁地赶到之时,被所见给吓了一跳。 在这里当了五六年的司令了,他还是头回,看到自己的手下这么威武雄壮,个个两眼放光,发出的吼叫之声,嗡嗡嗡嗡,差点没把他的耳朵给震破了。 “杨司令,不好意思,早上你没来,我就擅自做主,替我们宪兵团的兄弟报上了名。先斩后奏,杨司令不要见怪。” 冯恪之转身,笑着,对目瞪口呆的杨文昌说道。 22.第 22 章 谢谢  冯恪之眉头一压, 看着她。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 迎上。 “这回我来, 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 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 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 如果我点了头, 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 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 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 哪怕辜负了伯父, 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 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 伯父开了口, 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但到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的这个担心,其实纯属多余。 这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了。冯老爷虽已退隐,住的这地方,平日非亲近和要人不能上山,但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难免还是有人上门拜望。光那么多的女婿,也能把门槛踏破。电话铃声,更是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冯老爷只叫孟兰亭出来,以侄女的身份,让她拜见了几个大人物而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敬孟家的旧望,还是因为冯老爷的缘故,对孟兰亭是赞不绝口。 继昨天冯家姐姐们的见面礼之后,今天她也是收了不少的贵重东西——这是闲话,最要紧的,是她根本就不必担心遇到冯恪之会如何了。 冯恪之压根就没露面。 据阿红的说法,冯老爷昨晚曾打了个电话,也不知道是打给哪个姑奶奶的,咆哮着说:“让他不要回来!”然后,小少爷今天真的就没回来了。 阿红的话,大约是真的。 这个年就这样过去了,冯恪之真的再没有现身,连大年夜也没有回。 孟兰亭终于放了心。 转眼就是正月初三,这天一早,她接到了一个电话,是奚松舟打来的,说他今天要来拜望冯老,同时也告诉她,周教授夫妇这两天就会回上海,自己也打算明天回。 他问孟兰亭,是否有计划同归。 挂了电话,孟兰亭去见冯老爷,感谢他前些天对自己无微不至的关照,表达了想回上海的意思。 冯老爷很是不舍,但也没有强留,想了下,说:“既然松舟和你同行,我就放心了。以后记得要经常来看伯父。” 孟兰亭答应了,回房开始收拾行装,等着明天动身离开。 23.第 23 章 谢谢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 如见救星, 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 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 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 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 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 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 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 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 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 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 不停地喘着气, 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 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24.第 24 章 谢谢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 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 个个神色惊惶, 见孟兰亭过来, 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 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 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 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 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 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 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 不停地喘着气, 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 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冯妈阿红和老闫等人,一齐送孟兰亭出来,躬身送行。 “孟小姐,上车吧。” 奚松舟替她打开车门,笑道。 孟兰亭向他道谢,来到车门口,无意中回头直觉,瞥见不远之外,二楼一个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 竟是冯恪之,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仿佛正看着这个方向。 孟兰亭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了进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阳台之后。 孟兰亭转头,弯腰上了车。 奚松舟替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发动,汽车开出了别墅大门,下山离去。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25.第 25 章 谢谢 “小九爷, 最近难得碰头, 才一晚上而已,怎么就要走了?” 对面市长府的黄公子见状, 知他要走,急忙开口挽留。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 他做先生的不去接, 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话还没说完, 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 慌忙闭上嘴, 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依然笑着, 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 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没人开腔, 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 却不敢掸掉, 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 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下回再敢胡说八道,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旁走过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三四年。 从十五六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尺寸的。 冯恪之很快判定,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定在了女孩子的身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若有所思。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26.第 26 章 谢谢  老闫开车去往火车站, 有点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 小九爷想要, 对方不愿意, 惹怒了小九爷, 最后强行弄了过来,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 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 一句话也无, 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 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 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 笑道:“你要是有事, 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老闫开车去往火车站,有点想不明白。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小九爷想要,对方不愿意,惹怒了小九爷,最后强行弄了过来,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27.第 27 章 谢谢 那个年轻小姐的头发确实不错, 小九爷想要, 对方不愿意,惹怒了小九爷, 最后强行弄了过来, 这他能理解。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 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 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 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 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 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 看到弟弟来接, 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 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28.第 28 章 谢谢  孟兰亭没有回头, 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 急忙加快脚步, 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 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 急忙坐了上去, 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 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 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 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 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 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 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 滑落下去, 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 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 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 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29.第 29 章 谢谢  但即便这样, 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 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 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 靠着车壁就能睡去, 一直睁着眼睛, 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 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 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 每次刚一放出来, 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 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 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 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 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 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30.第 30 章 谢谢 小旅馆的客源, 多是学生或亲友, 正值寒假, 生意清淡。旅馆老板娘见有客人上门, 热情招待,闲谈几句,知悉孟兰亭和周教授的关系,又见她是奚松舟送来的, 肃然起敬,一样的花费, 给她挑了个设备最是齐全的房间, 住了两日, 周教授夫妇果然从老家归来了,孟兰亭第一时间前去拜见, 奚松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妇的住所位于距离大学不远的地丰路上, 夫妇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 头发花白, 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早年虽欧美归来,但如今依然惯常穿着布衫棉鞋。仅从打扮看,倒更像是国学教授——其实这么认为也是没错的,周教授求学之时, 除了主科数学, 同时也修过哲学的学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 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每日夹着教案和书册, 穿行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落叶道上的老先生, 就是当代国内数学学科的领军人物,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面容和气,言谈温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学里授历史课。最近两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不济,辞去教职至今。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31.第 31 章 谢谢  几天之后, 初六的早上,一辆汽车再次来到了南麓别墅。 冯家长女冯令仪和五姑奶奶冯令蕙到了。姐妹两人从车里下来。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 迎了出来。 “八妹, 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 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 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 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 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 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 冯令仪有事, 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32.第 32 章 谢谢  “你说得对, 这桩婚约, 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 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 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 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 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 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 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 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 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 我也不想这样的, 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 让你蒙羞, 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33.第 33 章 谢谢  孟兰亭没有回头, 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 恰好这时, 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 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 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 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 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 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 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 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34.第 34 章 谢谢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 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 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 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 奚松舟来了, 向她辞别, 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 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 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 这里很好, 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 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 含笑点头, 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35.第 35 章 谢谢  二人夫唱妇随, 风雨携手, 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 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 言谈应对, 淑嘉可喜, 很是喜爱, 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 虽说这是个好消息, 有了冯家的相助, 若渝的下落, 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 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 即便是冯家出面, 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 不如你留下, 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 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 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孟兰亭顺利得了职位,利用开学前的那几天,抓紧备课。 元宵过后,大学就恢复了开学。 第一天的校务会议,周教授将孟兰亭介绍给同事。 当今大学学科,首选外文、经济、法律,其次文学、工科,像数学这种被视为无用的冷门学科,学子本就少。如今年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一年级新生,总共也不过五人而已,女学生更是罕见。何况孟兰亭如此年轻。 众人见数学系开年竟招了这样一个年轻小姐做助教,虽名为公平参考,择优录取,但无不诧异。 很快,又传周教授夫妇和这位孟小姐关系不浅,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于是难免疑心这是周教授为照顾亲友,从中施了几分便利。 那位外文系的王姓教授,表面笑眯眯的,言辞间,却暗暗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但现今大学,系主任对本系的管理权力很大,基本是说了算的,何况周教授这样的泰斗地位。 校务处虽感惊讶,但也没有表达反对,顺利将孟兰亭的名字登录入册。 第二天,就是孟兰亭要给去年刚入学半学期的一年级新生上的第一课了。 仿佛为了考验她,周教授给她划了内容,就全丢给她,自己没有任何的参与。 数学系年后新来了个助教,不但是个和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姐,更令人瞩目的,据昨天见过的人描述,这位年轻小姐还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从昨天的校务会议之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之华大学。 第二天的早上,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数学系那个原本永远最多只坐了五名学生的教室外,早早聚了大批闻风前来观望的外系学生。 更有人以旁听为由,公然坐进教室的位置,翘首等着那位女助教的到来。 八点零一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之华大学校门口的路边。 老闫从后座下了车,搬起冯老爷从南京打包送给孟兰亭的行李,站在车外,看着前头的冯恪之,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那我去找孟小姐,把东西送给她了?” 冯恪之双手闲闲地搭在方向盘上,扭脸,扫了眼大学的大门,面无表情地唔了一声:“我还有事,快点!” “九公子您尽管先去。我见完孟小姐,自己回。” 自从“起居注”事件后,老闫对着面前的小少爷,说话连大气都不敢透一口,赶紧说道。 36.第 36 章 谢谢  冯家长女冯令仪和五姑奶奶冯令蕙到了。姐妹两人从车里下来。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 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 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 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 刚回来没多久, 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 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 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 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 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 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 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 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 直接去找父亲, 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 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在外的人,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每次刚一放出来,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37.第 37 章 谢谢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 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 太好了!让他考虑, 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 也先把别的事放放, 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 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 这个地方, 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 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 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 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38.第 38 章 谢谢  孟兰亭隐隐已能猜到里头正在发生的事, 心跳得厉害,心神不宁。碍于自己的尴尬身份,加上也不知冯恪之刚才到底是为了什么才惹出冯老爷这么大的肝火, 贸然过去,似乎有些不便。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 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急忙过去打开门, 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白着一张脸,说:“孟小姐, 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 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 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 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 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 个个神色惊惶, 见孟兰亭过来,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 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 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 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冯妈阿红和老闫等人,一齐送孟兰亭出来,躬身送行。 “孟小姐,上车吧。” 奚松舟替她打开车门,笑道。 孟兰亭向他道谢,来到车门口,无意中回头直觉,瞥见不远之外,二楼一个阳台上,站了一个人影。 竟是冯恪之,也不知他是什么时候站在那里的,仿佛正看着这个方向。 孟兰亭微微一怔,还没反应过来,他已转身,双手插在裤兜里,慢悠悠地晃了进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阳台之后。 孟兰亭转头,弯腰上了车。 奚松舟替她关上车门,自己也上了车,发动,汽车开出了别墅大门,下山离去。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39.第 39 章 谢谢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 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 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 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 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 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 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 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 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 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40.第 40 章 谢谢 “一早出去散步, 刚回来没多久, 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 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 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 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 三姐一走, 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 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 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 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41.第 41 章 谢谢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 你也难得回南京, 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 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 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 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 又看了眼孟兰亭, 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 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 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 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 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 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 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 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 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42.第 42 章 谢谢  悬着的心, 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 好,太好了!让他考虑, 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 你这个做长姐的, 要再费点心。再忙, 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 这个地方, 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 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 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 一见到长姐, 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 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 “你当得起吗?我不过是不想令尊尴尬罢了。” 她笑了笑,说。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43.第 43 章 谢谢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 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 哪怕辜负了伯父, 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 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 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 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 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 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 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 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 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 出于好意, 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但到了第二天,她就知道了,自己昨晚的这个担心,其实纯属多余。 这天是旧历年的最后一天,也就是过年了。冯老爷虽已退隐,住的这地方,平日非亲近和要人不能上山,但到了这一天,从早到晚,难免还是有人上门拜望。光那么多的女婿,也能把门槛踏破。电话铃声,更是从早到晚,一直响个不停。 冯老爷只叫孟兰亭出来,以侄女的身份,让她拜见了几个大人物而已。也不知对方是真的敬孟家的旧望,还是因为冯老爷的缘故,对孟兰亭是赞不绝口。 继昨天冯家姐姐们的见面礼之后,今天她也是收了不少的贵重东西——这是闲话,最要紧的,是她根本就不必担心遇到冯恪之会如何了。 44.第 44 章 谢谢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 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 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 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 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 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 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 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 我和大姐商量过后, 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 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45.第 45 章 谢谢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 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 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 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 看到弟弟来接, 十分欢喜, 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 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 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 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 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 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 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随即回来,呵呵笑道:“冯老弟,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像我这样的人,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46.第 46 章 谢谢 弟弟的生死未卜, 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 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 环境极是舒适, 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 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 贫富皆同, 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 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 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 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 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 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 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 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 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 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你教的是什么科目?” 冯令仪仿佛颇感兴趣。 “数学、博物、国文、英文、图画、书法,除了体操课目,其余没有没教过的。” 孟兰亭微笑。 “我老家地方小,女中统共也没几个学生,一缺老师,校长就拉我代课。好在中学教本简单,勉强为之,贻笑大方。” 冯令仪再次笑了,点头,凝视了她片刻,说:“你累吗?你从上海刚坐车到来,这会儿也不早了,本该让你先去休息的。只是父亲知道你今天会到,这会儿恐怕还在等着……” “我不累。我也想早些见到伯父。” 孟兰亭立刻站了起来。 冯令仪微微颔首,转头吩咐人,准备出门。 冯令仪和孟兰亭同坐一车,半个小时后,汽车停在了南麓别墅里。她将孟兰亭带到二楼的书房。 47.第 47 章 谢谢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 砰的一声, 关了车门,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 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 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 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 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 你也难得回南京, 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 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 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 随即上了车, 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48.第 48 章 谢谢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 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 急忙过去打开门,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 白着一张脸, 说:“孟小姐, 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 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 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 如见救星, 呼啦啦地散开, 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 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 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 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 但也来不及多问, 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兰亭,你怎么样?” 孟兰亭忍住疼痛,摇了摇头,说:“伯父,你误会他了。当时是我自己愿意卖的,冯公子给了我一大笔钱,还是美金。那笔钱,别说一把头发,完全可以买下一座院子了。我怎么可能怪他?不信你问老闫。” 老闫终于反应了过来,看了眼孟兰亭,仿佛收到了来自于她目光中的暗示,慌忙点头:“是,是!孟小姐说的是!九公子是给了孟小姐一大笔钱,孟小姐自己愿意卖的!” 冯恪之的视线,慢慢地从孟兰亭那只被误鞭的手上抬了起来。 眼底的那片狼狈,愈发浓了。 “不用你替我——” 他仿佛恼羞成怒,忽然开口。 “冯公子!” 孟兰亭迅速地打断了他,目光转向他。 “不过一把头发。我都说了,我愿意卖,你也愿买,小事而已。你何必一定要让伯父气成这样?对你又有什么好处?” 冯恪之不再说话,神色有些僵硬。 书房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转身,从冯老爷的手里拿过那条鞭子,轻轻放在了一旁。 “伯父,您也去休息吧。”她柔声劝道。 老冯的目光,孟兰亭的身上,转到了儿子的身上,又从儿子的身上,慢慢地转回到孟兰亭的脸上。这样看了她片刻。 “给兰亭的手上药。” 他低声吩咐完门外的佣人,便仿佛失了身体所有的气力,慢慢地转过身,步履沉重,一步一步地出了书房。 …… 医生很快就被叫了过来,给冯恪之清洗伤口,随后上药。 大约半个小时后,冯家的姐姐们,闻讯也相继赶到了。安慰完仿佛病了一场的父亲,转脸看到弟弟肩背和头脸被鞭挞过后留下的触目伤痕,其中几个,当场就泪光盈然,不断地抹着眼睛,一边心疼弟弟遭受到的苦楚,抱怨父亲的重手,一边恨铁不成钢地责备着他的倔犟和臭脾气。 冯恪之脸色苍白,双唇紧紧地抿着,任由围在身边的姐姐们你一言我一句,一语不发。 事情平息过后,孟兰亭就回了房,此刻正用冰袋敷着自己那只被误伤了的手。 手背正压着冰袋,敲门声传了过来,阿红在门外说:“孟小姐,大姑奶奶请你去客厅。” 孟兰亭放下冰袋,来到的客厅。 冯家姐妹都在那里,正议论纷纷。几个姐姐的眼睛还是红的,眼角带着湿润的痕迹。看到孟兰亭来了,纷纷过来,问她手的伤势。 冯令仪让孟兰亭坐到身边,视线落到她的手上,随后将她那只手抬了起来,仔细地看了一眼。 虽然是回力了,但那根细细的鞭梢,还是在她皮肤细嫩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鲜红色的伤痕。并且,伤痕处已经开始微微肿胀。即便冷敷过了,还是有些疼痛。 “兰亭,你的手还很疼吧?”冯令仪柔声问道。 “医生留了药,也用冰袋敷过,不疼了。”孟兰亭说。 冯令仪轻轻握了握她的手。 “事情我都知道了,今天要多谢你了。刚才二妹打电话来,也特意叫我转话,她也很是感谢。” 孟兰亭抽回手,说:“事情因我而起,夫人不怪就好,我也没做什么。” 冯令仪说:“刚才我问小九剪你头发的原因,他不说,但我猜,应该是为了……” “大姐!” 一道声音忽然在楼梯口传了下来,打断了冯令仪的话。 孟兰亭抬头,看见冯恪之已经穿好衣服,就站在二楼的楼梯口,居高临下地看着客厅里的人。 “大姐,姐姐们,你们全都有事,既然看过了爹,请都回吧。我没事!” 冯令仪看向弟弟,迟疑了下,转向孟兰亭,改口柔声说:“兰亭,爹说你明天要回上海。往后你要是有事,尽管电话我。” 她叫佣人取来纸笔,写下了一个电话号码,递给她。 “这是我的直线私人电话。即便我不在,你有事,第一时间也会转给我的。” 孟兰亭急忙双手接过,起身,恭敬地向她道谢。 冯令仪含笑,微微点了点头:“你手不便,想必还疼,去休息吧。” 孟兰亭上了楼梯,从还站在楼梯口的冯恪之的身边走了过去。 并没有看他,更没有停留半步。 一夜无事,第二天早上,因为奚松舟约好七点半就来,孟兰亭早早起身,去向冯老爷辞别。 冯老爷也已起来,和孟兰亭一道吃早饭。并不见冯恪之露面。 冯妈仿佛担心冯老爷生气,在一旁小声地说:“老爷,小少爷背上的伤口肿得厉害,动一动就疼,昨晚也只能趴着睡,一夜都没睡好,早上天亮,才刚刚睡着。并不是故意不来吃早饭的。” 孟兰亭悄悄看了眼冯老爷。 他脸色阴沉,但也没说什么,只看向孟兰亭,露出笑脸,叫她多吃些。 早饭吃过不久,奚松舟就准时到来了。 孟兰亭只带了随身的简单行李,其余东西,冯老爷已经吩咐人单独整理,过两天另外递送给她。 孟兰亭向冯老爷鞠躬辞行,感谢他这几天的照应。冯老爷含笑点头,叮嘱她记得有空常来看自己。 “那么我先接孟小姐走了。冯老您留步。” 奚松舟替孟兰亭提起行李箱,和她来到停在前庭的汽车旁边。 49.第 49 章 谢谢 冯恪之抬眉, 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 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 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 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 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 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 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 “哗啦”一声, 庚帖从中一分为二, 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 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 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 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正犹豫不决,片刻后,听到门外响起急促的脚步声,急忙过去打开门,见冯妈满脸惊慌地跑了过来,白着一张脸,说:“孟小姐,老爷在对小少爷动家法,门反锁住了。老爷下手不会轻的,小少爷怎么受得了。求孟小姐帮帮忙,快点劝住老爷,不能再打了啊!” 她的眼圈发红,声音颤抖。 孟兰亭看了眼书房的方向,快步走了过去。 冯家仆佣全都聚在门外,个个神色惊惶,见孟兰亭过来,如见救星,呼啦啦地散开,立刻给她让出了条路。 “孟小姐,九公子剪你头发的事,老爷知道了。求求孟小姐,帮九公子说句话吧!” 前几天远远看见孟兰亭就躲的老闫上前,也开口哀求。 孟兰亭一怔,不明白冯老爷怎么会知道这件事的,但也来不及多问,立刻转了转门把,转不动。 门果然被反锁了。 “伯父!是我,兰亭!您开门!” 孟兰亭喊道。 里头那种好似皮鞭落在皮肉上的鞭挞声,非但没有停止,反而变得愈发急促。 “啪”!“啪”!“啪”! 那声音犹如疾风骤雨,连绵不绝。 “伯父!开门!” 孟兰亭急了,用力地拍门。 片刻之后,动静声终于停了下来。 伴着一阵开锁声,门开了,冯老爷出现在了门后。 他脸色铁青,不停地喘着气,手里紧紧地握着一杆皮鞭。 “兰亭,你来得正好!兔崽子敢这么对你,我抽死他!” 孟兰亭往里看了一眼,吓一跳。 冯恪之背对着门,光着个膀子,就站在书房的中间。整片袒露着的后背之上,已是布满一道道鲜红而深刻的鞭挞痕迹,鞭痕渗着血色,纵横交错,触目惊心。 孟兰亭早已知道冯老爷在鞭打儿子。但没有想到,他下手真的会如此之重。 才这么片刻的功夫,竟就将人抽成了这样。 那个人的背影,仿佛成了一尊凝固了的塑像。 “伯父,不要打了!我没怪他!” 孟兰亭终于回过神来,不敢再看那副血痕交错的后背,慌忙阻拦。 刚才的愤怒和体罚令冯老爷的体力似乎消耗很大,呼哧呼哧地喘着气。 “兔崽子,当着兰亭的面,你说,为什么要欺负她?” 孟兰亭望了过去,见他慢慢地转过了脸。 他的头发还没有干透,额发凌乱地覆垂在了眉头前。鬓角之侧,布着一层薄薄的、犹如冷汗的水光。 眼前的这个冯家儿子,和孟兰亭第一次遇到时的样子判若两人。 再不见半点飞扬跋扈。 他的眼底浮着一层淡淡的血丝,两道阴沉的目光,投向了孟兰亭。 两人四目相对之时,他的眼底,仿佛掠过一道带了几分狼狈的懊恼之色。 “心情不好!要怪,怪她自己撞了上来。” 冯恪之的声音仿佛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 “什么?!” 老冯七窍生烟。 “兰亭,你不要替他说情了!今天我就打死他了事!” 他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咬紧牙关,再次挥鞭。 这一次,皮鞭不再抽他后背的皮肉了,而是朝他直接夹头而下。 冯恪之直挺挺地站着,丝毫没有避让。 他的面颊连同脖颈和一侧的肩膀之上,立刻多出一道深深的血痕。 “老爷,不要啊——” 门外传来佣人们的抽气声和苦苦哀求声。 电话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冯老爷将电话线一把扯断,转身,手里那条马鞭再次朝着儿子挥了下来。 “伯父,你不要再打了!” 孟兰亭何曾见过这样的场面,吓得脸色发白。 冯老爷之所以这么大动肝火,除了对儿子的失望,对自己的愧疚,想必也占重要因素。 她固然厌恶冯家儿子,但更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把头发,令这父子冲突到了这样的程度。 她急忙推开冯老爷那只挥鞭的手。 鞭子抽了个空。但力道实在太大了,鞭尾飞卷回来,不偏不倚,“啪”的一声,正好打在了孟兰亭的一只手背之上。 手背瞬间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孟兰亭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手捂住被鞭子挥到的地方。 冯恪之迅速地转头,视线落到了她的那只手上,目光定住。 老冯也是一惊,意识到自己误伤了孟兰亭,急忙停下鞭子。 50.第 50 章 谢谢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 咆哮吐出白烟, 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 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 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 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 皮肤苍白如雪, 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 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 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 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 靠着车壁就能睡去,一直睁着眼睛, 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 皮鞋里的双脚脚趾, 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 在外的人, 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 每次刚一放出来, 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51.第 51 章 谢谢 小旅馆的客源, 多是学生或亲友, 正值寒假,生意清淡。旅馆老板娘见有客人上门, 热情招待, 闲谈几句, 知悉孟兰亭和周教授的关系,又见她是奚松舟送来的, 肃然起敬,一样的花费,给她挑了个设备最是齐全的房间, 住了两日, 周教授夫妇果然从老家归来了, 孟兰亭第一时间前去拜见, 奚松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妇的住所位于距离大学不远的地丰路上, 夫妇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头发花白, 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早年虽欧美归来, 但如今依然惯常穿着布衫棉鞋。仅从打扮看, 倒更像是国学教授——其实这么认为也是没错的, 周教授求学之时, 除了主科数学, 同时也修过哲学的学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 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每日夹着教案和书册, 穿行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落叶道上的老先生, 就是当代国内数学学科的领军人物,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面容和气,言谈温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学里授历史课。最近两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不济,辞去教职至今。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52.第 52 章 谢谢 车夫应声, 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 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 车身一横, 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 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 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 滑落下去, 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 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 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 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 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 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 转头对着孟兰亭, 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53.第 53 章 谢谢  “爹, 这事,我看十有八九是能成了。”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回来, 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他的脾气, 我还是有点数的。要是真的像以前, 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既然说考虑, 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 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 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 好, 太好了!让他考虑, 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 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 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 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54.第 54 章 谢谢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 话还没说完,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 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 依然笑着, 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 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 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 没人开腔, 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 却不敢掸掉, 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 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 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 下回再敢胡说八道, 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 这才慢慢收回香烟, 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 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55.第 55 章 谢谢  临近年关, 这几天, 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 贫富皆同,但这一切, 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向她辞别, 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 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 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 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 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 含笑点头,离开了, 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 十点多的时候, 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 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56.第 56 章 谢谢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 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 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 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 十分欢喜, 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 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 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 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 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 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 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这个房间朝南,面积很大,带着独立的盥洗室。原本是全中式的装修,色调偏于古朴暗沉,但房间里却摆设了一套纯白色的法国洛可可风格家具,梳妆台上的天鹅颈花瓶里插着鲜花,床品和窗帘,全是精致而漂亮的蕾丝花边,充满了梦幻般的西方公主式的风格,显得很是突兀。 “老爷今天叫人从山下运上来的,忙活了半天,说年轻小姐应该会喜欢的。”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57.第 57 章 谢谢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 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 车身一横, 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 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 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俊俏得很, 脸色却有点难看,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 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 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 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 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58.第 58 章 谢谢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 追忆了些往事, 感叹时光飞逝, 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 言谈应对, 淑嘉可喜,很是喜爱, 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 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 有了冯家的相助, 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 不在身边。往后, 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 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孟兰亭顺利得了职位,利用开学前的那几天,抓紧备课。 元宵过后,大学就恢复了开学。 第一天的校务会议,周教授将孟兰亭介绍给同事。 当今大学学科,首选外文、经济、法律,其次文学、工科,像数学这种被视为无用的冷门学科,学子本就少。如今年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一年级新生,总共也不过五人而已,女学生更是罕见。何况孟兰亭如此年轻。 众人见数学系开年竟招了这样一个年轻小姐做助教,虽名为公平参考,择优录取,但无不诧异。 很快,又传周教授夫妇和这位孟小姐关系不浅,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于是难免疑心这是周教授为照顾亲友,从中施了几分便利。 那位外文系的王姓教授,表面笑眯眯的,言辞间,却暗暗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但现今大学,系主任对本系的管理权力很大,基本是说了算的,何况周教授这样的泰斗地位。 校务处虽感惊讶,但也没有表达反对,顺利将孟兰亭的名字登录入册。 第二天,就是孟兰亭要给去年刚入学半学期的一年级新生上的第一课了。 仿佛为了考验她,周教授给她划了内容,就全丢给她,自己没有任何的参与。 数学系年后新来了个助教,不但是个和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姐,更令人瞩目的,据昨天见过的人描述,这位年轻小姐还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从昨天的校务会议之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之华大学。 59.第 59 章 谢谢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 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 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 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 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 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 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 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60.第 60 章 谢谢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 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 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 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 笑道:“你要是有事, 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 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 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 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 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 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 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61.第 61 章 谢谢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 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 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 你的行李在哪里, 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 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 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 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 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 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 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 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62.第 62 章 谢谢  “是, 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 接孟小姐去火车站, 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 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 又看了眼孟兰亭, 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 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 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 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63.第 63 章 老闫小心谨慎地开车, 一路不断偷瞟孟兰亭,见她眉含愁虑, 不敢说话,直到快到医院, 才小声地说:“孟小姐, 先前是我偷偷跟了你,还叫胡太太留意你, 你别生气。” 孟兰亭现在何来心绪去想那些,何况早也知道他是听从了谁的吩咐, 怎会和他置气。见他望着自己, 神色不安,勉强露出笑容:“没关系,都过去了。” 老闫迟疑了下,又说:“我也是现在才有点想明白了。原来九公子他是……对孟小姐你上了心……” “要是得罪了你, 孟小姐你也别生他的气……九公子从小到大,皮是皮了些, 也没少挨老爷的骂,但对我们这些下人都很好的……上个月不见人影, 原本我还想着他去了哪里,现在看来,大概就是帮你去找弟弟了……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找来的……但愿那人就是孟小姐你的弟弟……” 老闫絮絮叨叨。 孟兰亭再次牵了牵嘴角。 老闫仿佛彻底松了口气, 说:“我就知道孟小姐你是好人。你别急, 医院快到了。”说着加快速度。 抵达德国医院已是凌晨, 周围静悄悄的, 医院大门口有个便衣在等着,见老闫领了人来,问了句是“是孟小姐吗”,得到答复,没说别话,带着她进去,来到二楼走廊尽头的一间高级单人病房前。 那里还有另个便衣在守着,说:“人在里头。孟小姐你进去吧。” 孟兰亭停在病房的门口,紧张得手心都出了汗。 她定了定神,透过门上嵌着的那面玻璃,看了进去。 病床上躺了个年轻人,手上挂着盐水,闭着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虽然这个人,现在瘦得几乎脱了形,但是,就在他那张脸映入眼帘的一刻,孟兰亭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她的眼眶一下热了,推开门,奔到了病床前,抬起颤抖的手,轻轻翻开他的衣领,看到了耳后那颗熟悉的,小小的痣。 清清楚楚。 从收到电报之后,直到片刻之前,这几天,一直折磨着她的那种渴望又唯恐希望落空的患得患失的巨大焦虑,在这一刻,终于烟消云散。 眼前,这个瘦得几乎已经不成样子的昏迷中的年轻人,他就是自己那个已经断了许久消息的弟弟孟若渝! 这世上还剩下的最后一个骨血至亲! 找了这么久,被一次次的希望和绝望反复折磨过后,弟弟,他终于回来了。 他还活着。 孟兰亭的指尖,颤抖着轻轻抚过弟弟那张瘦削憔悴的面容,再也忍不住了,抱住他的肩膀,脸压在他的胸膛上,低低地哭出了声。 一个查夜的医生带着护士走了进来,替病人换药。 孟兰亭擦去眼泪,向医生致谢,问弟弟的病情,得知他虽然还没醒来,但病情比刚送进来时,已经稳定了不少,这两天随时就能苏醒,再慢慢治些时日就能痊愈。 孟兰亭彻底地放下了心,再三感谢,送走了医生,她就坐在病床边上,握着孟若渝的一只手,听着他平稳的呼吸声,看守着自己失而复得的弟弟,心里充满了感恩之情。 时间一分分地过去,盐水挂完了,孟兰亭拔掉针头,就这样病床前继续守着,守了一夜。直到天快亮的时候,才趴在床沿上睡了过去。迷迷糊糊间,感到边上仿佛有什么动了一下,本能般地立刻睁开眼睛,看见自己竟然卧在了病床上,身上盖着被子。 “若渝!” 孟兰亭下意识地叫了一声,一下坐了起来。 “姐!” 一声沙哑的,带着些许颤抖的声音,立刻在耳畔响了起来。 孟兰亭转头,看见弟弟握着自己的手,人就坐在昨晚自己坐过的那张椅子上,正在看着自己。 他的脸色还是十分苍白,但精神看起来还好,脸上带着笑容,双眼欣喜,目光亮晶晶的,仿佛眼底藏了两颗夜空里的小星星,和孟兰亭记忆里的弟弟小时候的样子,一模一样。 孟兰亭定定地看着冲自己笑的弟弟,没有反应。 “姐,我好多了,你别担心——” 孟兰亭依然没有做声。 孟若渝目光里的欣色慢慢地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掺杂了愧疚的,小心翼翼的神色。就仿佛他小时候做错事,被孟兰亭抓住时的那种反应。 “姐——对不起,我知道你和娘一定在为我担心……我的病没事了,你别替我担心了……” “娘她现在还在家里吗?身体怎么样了……” 他迟疑了下,仿佛鼓起勇气,小声地问。 “啪”的一声。 孟兰亭抽回自己那只弟弟握住的手,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 这一记耳光,她用尽了手上全部的气力。 孟若渝的一侧面颊上,留下了几道红色的指印,人因为虚弱,也被她打得歪了过去,一下扑到了床沿之上。 从小到大,姐弟感情亲笃,这是第一次,孟兰亭动手打了自己的弟弟,还是这么重的手。 孟若渝慢慢地直起身体。 “姐,我知道,我辜负了你和娘的期望,我对不起你们。你打我是应该的。姐你要是不解气,你只管再打……” 他抓住了姐姐的手,让她再打自己。 孟兰亭的眼眶红了。 她抬起手,可是这一次,胳膊却又无力地垂了下来。 “若渝,你对不起的,不是我,是娘。” “去年她生了病,那时候,我就已经失去了和你的联系。我怕娘担心,瞒她说你还在学校,学业很忙。娘怕你担心,说不要告诉你,说自己的病会好起来的……” 她潸然泪下。 “最后她的病没好,临走之前,对你念念不忘。她不知道,她的儿子,人已经不见了。” 孟若渝一动不动,宛若石化,良久,突然跪在地上,磕头,失声痛哭。 孟兰亭坐在床沿上,看着弟弟不住地磕头流泪,拭泪,从床上爬了下去,扶住他。 “娘已经走了。我刚才打的那一巴掌,是替她打的。你活着就好,娘气过了,她会原谅你的。” “若渝,你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姐姐再不愿,也不会拦你。但是我不明白,就算你怕我们阻拦,难道你就不能给我带个消息?你这样一声不吭回国上了战场,你有没有想过,家里人该怎么办?” 孟若渝呆住了。 “姐,我中断学业回国,原本是打算先回家,取得你和娘的谅解的。但是人在船上,我就从无线电里听到了北方战事吃紧,援军不力的消息,我和几个同船的人,决定下船就投奔北方,志愿参战。下船的时候,我曾在邮局往家里投了一封书信,请求你们的谅解。” “后来我被一个炮弹击伤了头,醒来,好些事情都模模糊糊,想不起来。我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也不知道以后该去哪里,就这样我入社,成了其中一员。入狱后我生了病,脑子反倒渐渐清晰了起来,我陆陆续续地记起了以前的事,想让看守给你们传个消息,又怕连累到你们……” “姐,你原谅我。我让你们担心了……” 孟若渝膝行到了孟兰亭的面前,仰面望着她,双眼通红。 孟兰亭再次流泪,心已经软得一塌糊涂,一边替弟弟擦着眼泪,一边点头。 “往后你做什么,一定要让我知道,记住了吗?” 孟若渝红着眼睛,用力点头。 孟兰亭终于止住了泪,让弟弟躺回到病床上,等情绪慢慢平稳了些,叫了医生过来,再替弟弟检查身体。 孟若渝毕竟年轻,身体底子好,长达一年的牢狱里的日子虽然险些夺去了他的性命,但在这里,接受过最好的治疗之后,就像医生说过的那样,身体渐渐开始恢复。 孟兰亭知道弟弟的身上戴着重罪,门外日夜轮班的便衣,应当就是看守,所以也没有起过通知周教授夫妇的念头,接下来的一段时间,自己一直留在医院里,在旁日夜陪护着弟弟。 就这样,两个星期过后,有一天,医生说,病人很快就可以出院了,回去后,吃些药,休养一段时日,身体应该就能完全恢复。 孟兰亭松了一口气,但随之而来的,是另一种不可避免的担忧和不安。 这些时日,她一心照顾弟弟,没有空,也是刻意不想冯恪之那边的事。他也没有露面,更没有什么新的消息。 现在弟弟的身体恢复了些,那么显而易见,接下来,直接要面临的一个问题,就是他的去处了。 是回到监狱,还是别的什么处置? 她怯于主动去问,也不敢在弟弟面前露出忧虑,直到这天,她喂弟弟吃了碗粥,听见他说:“姐,我犯的是重罪,审判的话,极有可能死刑。他们没有送我上法庭,就那么关着我,应该是要让我死在里头。我本来以为自己再也不可能见到你的面了。姐你是怎么知道我在那里的?谁把我放出来的?” 孟兰亭心微微一跳,抬眼,见弟弟看着自己,目光带着疑虑,含含糊糊地说:“是一个和咱们家以前有关系的爹的老朋友的儿子帮的忙……” “谁啊?”他追问,显得有点好奇。 “你别管,先把病养好……” “能把我从那种地方送出来……还是爹的老朋友的儿子……” 孟若渝显得有点费解,思索了下,突然抬眉。 “是冯家?那个和你从小订了亲事的姐夫?” 孟兰亭心倏然一跳。 “是他帮的忙,但你别胡说。没什么姐夫,婚约本就不作数的,也解除了。我和他没关系了。” 孟若渝显得很是吃惊,困惑地看着她:“那他怎么又会帮我放出来?” 孟兰亭无法回答,将粥放在了他的手里。 “你自己吃吧。我去问问医生,到底哪天可以出院。” 她站了起来,转身出了病房,却看见张秘书来了,正坐在门口的椅子上,一愣,朝他走了过去。 张秘书起身,将孟兰亭引到医院走廊的一个角落里,看了眼身后,脸上露出笑容,压低声说:“孟小姐,恭喜你了,令弟的案子已经销了,往后没事了。” 孟兰亭呆住了,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只是有一点,劳烦孟小姐转告令弟,往后,切不可再犯这样的事。” 孟兰亭终于醒悟过来,急忙点头:“知道了!” “医院里的费用也都结清了,哪天方便,你可以直接将他接出医院回家。。” 孟兰亭一时间说不出话,定了定神,向他道谢。 “唉唉,我可不敢居功。” 张秘书急忙摆手。 “我就一办事的。反正恭喜你了,孟小姐,这件事就这样结了,我就是来告诉你一声。我还有事,先走了。孟小姐你留步,不必送。” 张秘书传完话就走了。 这个下午,孟兰亭独自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椅上,望着窗外那株沐浴在明媚阳光里的茂盛的梧桐,出神了良久。 第二天,得知了消息的周太太第一时间赶到了医院,将孟若渝接到了家中。 孟兰亭隐瞒了弟弟入狱的真相和过去那段时间的经历,只说他在战场上被炮弹击中头部,想不起旧事,在外流浪了这么久,前些时日,清醒过来,联系了自己,这才终于得以团聚。 周太太一番惊喜感叹,自不必说。 当天傍晚,奚松舟闻讯也匆匆而至,获悉孟若渝身体已经无碍,也为孟兰亭感到欣喜不已。 这一夜,孟兰亭柔肠百结,辗转无眠,一夜天亮。 第二天,她避开周太太,出了周家,来到电话局,往宪兵司令部里打了一个电话。 冯恪之接起了电话。 “什么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那么冷淡。 “冯公子,晚上你有空吗?我想约你见面。” 孟兰亭报上了地址。 那头沉默着,没有声音。 “我会等你。” 孟兰亭轻轻挂了电话,转身出了电话局。 64.第 64 章 谢谢  冯恪之眼尖, 冯令美还没来得及藏好庚帖,就被他夺了过去。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 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 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 爆出了一阵大笑, 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 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 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 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 两手一扯,“哗啦”一声, 庚帖从中一分为二, 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 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65.第 65 章 谢谢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 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 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 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 向阿红道了声谢, 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 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 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 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 最大的可能, 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 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正是孟家女儿和八女冯令美在说话。 他脸上罩着的怒云,顷刻间全部消失,一下换成满满的慈爱笑意。 “她回了!” 冯恪之看得目瞪口呆。 “你给我态度放端正!” 老冯转过头,恶狠狠地最后警告了一声儿子,随即朝外说:“是兰亭回来了吗?让她进来!” 刚一回来,老头就摆出这个架势。 冯恪之早就猜了出来,这个所谓的“故人女公子”,想必就是家里趁着年关,给自己安排的又一个相亲对象。 希望他远离军方,给他安排结婚对象。 这就是家中对他的全部期待。 这两年,类似这样的阵仗,他已是见怪不怪。 只不过,今天这个阵仗,摆得比先前都要大而已。 门口已经传来轻盈的脚步声。 心底照例涌出一阵厌烦。他抬眼,望向那扇已被推开的门,漫不经心地扫了眼停在门口的那道身影。 一个年轻的小姐。 湖水绿的褂裙,黑色大衣,足上一双矮跟皮鞋,剪着一头整齐的短发。 冯恪之的视线在扫到她脸庞的那一刻,两只瞳仁仿佛触了电似的,蓦然紧缩,目光一下定住了。 她却仿佛没有留意到边上的人,迈着轻快的脚步,径直走了进来,笑着说:“冯伯父,您叫我?” 女孩子的声音悦耳,眸光明亮,笑靥,仿佛此刻窗外那片明媚而耀目的阳光。 老冯笑呵呵地点头:“怎么样?边上风景还可以吗?” “很美。谢谢伯父。” “好,好。来,兰亭,我给你介绍个人。” 老冯指了指边上的儿子。 “他就是伯父早上和你提过的那个世兄。” 他又转向儿子。 “她就是我那位故人的女公子。姓孟,名叫兰亭。” 孟兰亭唇角含着微笑,露出一只小小的笑涡。她的脸转向冯恪之,仿佛两人只是头回相遇。 “以后还请多加关照。” 66.第 66 章 谢谢  “一早出去散步, 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 早也闻声而动, 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 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 三姐一走, 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 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 说, 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 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67.第 67 章 谢谢 冯令仪和弟弟谈话完毕, 回来, 对焦心等待着的父亲这样说。 “我是看着小九长大的。他的脾气, 我还是有点数的。要是真的像以前, 他是不会在我面前说考虑的。既然说考虑,应该就是有意愿了。”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 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 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 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 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 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 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 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 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有一点,你必须要清楚。做我冯恪之的妻子,除了侍奉我父亲,你要对我言听计从。听话点。我不喜欢不听话的女人。” “孟小姐,我对未来的妻子,就只有这么一点要求。懂了吗?” 他说完,房间里突然安静了下来。 既没了他皮鞋踩过地板的橐橐的脚步声,也没了他滔滔说话的声。 孟兰亭的耳畔,隐隐传来楼下大厅里,冯家姐姐们洗牌时发出的清脆的骨牌碰撞声和说笑的声音。 孟兰亭和他相对站着,忽然记起一件小时候的事。 那会儿,乡下有个自家的佃户,养了头小黑骡,嚼口力气都拔尖,就是脾气很犟,喜欢和人作对。赶它往东,它要往西撒开蹄子跑,抽鞭子,脾气上来,冷不丁还撂一蹄子,有回险些把人给踢坏。佃户很苦恼,想便宜转了。孟兰亭的父亲听说了,就教那个佃户,下回想去东边的丁庄,就赶它往西边的李庄。佃户被点醒,大喜,回来照办,从此再没烦恼。 小时候的这桩趣事儿,本来早就已经忘了。现在突然浮上心头。 孟兰亭的心里,也随之冒出了一个大胆的念头。 她和这个冯恪之,前后也就这么遇了这么两回。原本根本谈不上什么了解。 但就凭着这两次的碰面,孟兰亭也可以断定,对方心高气傲,眼里容不下半粒沙。 尤其,如果这粒沙,是来自自己的。 她的心跳微微加快。立刻就下了决心,决定赌一把。 这不是什么忍忍就能过去的小事。 再拖下去,只会越来越难以收场。 这门婚约,她固然无法开口先说不。 但冯家的儿子,他完全可以。 这就是个送上门的好时机。 和那头骡子一样,他也只是缺了一个正确的驱赶方向。 “听不懂吗?我的话,从来不重复第二遍。” 孟兰亭慢慢抬眼,望着面前这个双手还插在裤兜里,一脸倨傲地等着自己表态的冯家儿子,说:“冯公子,中午吃饭时,我曾用干将之器,不露锋芒来譬你。但你知道这话的后半句吗?” 冯恪之双眉微微一抬。 “怀照物之明,而能包纳。” “你当得起吗?我不过是不想令尊尴尬罢了。” 她笑了笑,说。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68.第 68 章 谢谢 “也怪我, 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 不知融通。说真的, 中国这个社会, 像我这样的人, 就是容易得罪人,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 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 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 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 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 大世界, 仙乐施, 一条龙我请客, 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 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 忽然弯腰下去, 低声说:“要不这样吧, 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69.第 69 章 谢谢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 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 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 你也难得回南京, 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 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 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 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 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 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 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 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 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70.第 70 章 谢谢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 一句话也无, 脸色还是不大好看, 车里的气氛, 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 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 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 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 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 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 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 只是姐夫有命, 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 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 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干嘛突然又不要了,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悬着的心,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71.第 71 章 傍晚, 冯恪之驱车到了一二师所在的驻地, 找到了何方则。 白天的课训刚结束不久, 士兵列队解散, 夕阳斜射, 驻地的操场上尘土干燥, 随风飞扬。何方则站在操场旁, 神色严峻, 和几个军官还在议事。 冯恪之等在后头, 等何方则和军官说完了话,上去叫了一声“八姐夫”。 何方则回头, 脸上露出了笑容,转身朝他大步走来,到了近前, 抬手重重拍了下冯恪之的肩膀, 笑道:“不错啊,小子!几天没见,就追求到了孟小姐!结婚的消息我看到了, 恭喜你了, 祝你和孟小姐早生贵子,百年好合!” 冯恪之微微咳了一声:“谢谢八姐夫。” “明天就是婚礼的日子。我特意过来, 就是想提醒下八姐夫,再忙, 明天也务必要来参加我的婚礼。” 何方则顿了一顿。 “姐夫, 我知道你和八姐应该出了点问题, 但不管怎么说,你们不还是夫妻吗?去年过年,你说军务缠身,无法离开,没去南京。先前爹过寿,我听说你也是提前去了一趟,看了下爹就走了,没和我们碰头。这回我结婚,你人就在上海,无论怎么忙,明天你要是不来,那可就说不过去了。” 冯恪之说完,看着何方则。 何方则略一迟疑,微微一笑,点头:“应该的。到时我去。” 冯恪之脸上露出笑容:“那就好,这么说定了,明天记得和八姐一起!” 何方则含含糊糊地应了下来,两人又说了几句闲话,道别,冯恪之离开。 何方则将他送出驻地营房,回了自己的宿舍。 天黑了,房间里没有开灯,何方则坐在椅子里,目光落到置于床底的那口的衣箱上,身影在昏暗的夜色里凝住,一动不动。 …… 自从冯孟两家举办婚礼的消息公布之后,最近这半个月,上海各家报纸副版的编辑再也不愁没有料子可用了。每天,各种关于婚礼的消息频频见诸报端。自然了,除了正常的报道,譬如当日可能到场的来宾之类的等等消息之外,为满足广大市民的八卦之心,再深挖一遍冯家九公子的风流史,也是再所难免。据说钟小姐的住处,这些天也频频受到记者的探访。但钟小姐仿佛销声匿迹了,非但没有接受任何的采访,连人都没有露过半个面。记者失望之余,揣测婚礼在即,必是冯家对钟小姐施加了压力,这才叫她不得发声露面。 那夜,和冯家人见面吃饭回来后,孟兰亭就没有出去了,也没去留意外头报纸上的关于婚礼的各种热热闹闹的报道和消息。 除了让裁缝给自己量体赶制婚礼当天要穿的衣服之外,她这个准新妇,好似成了最空闲的人。周太太忙里忙外,却不让她参与任何的事,她也就深居简出,每天在屋里照旧看书学习,等着婚礼的到来。 过了几天,孟兰亭老家亲族的几名长辈妇人也欣然抵达上海,被安排住在离周家不远的一处条件很好的寓所里,和周太太一道料理结婚的事项。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半个月也不长,转眼,明天就是婚期了。 傍晚,为婚礼准备的衣物,也都陆续送到了周家。 明天的婚礼,其实要举办两场。 先是在冯公馆里,举行一场隆重的中式婚礼仪式。然后,新人再到饭店举行西式婚礼。 所以光是婚礼上的正式穿着,就有中西两式数套衣物。 婚纱是由冯令美请的一个著名的英国时装设计师设计制作的,中式礼服,则出自上海最负盛名的老字号裁缝铺,专为达官贵人定制。 虽然预备时间紧张,才半个月,但两边全力赶工,今天赶制完毕送来,婚纱和中式礼服,无不精致华丽,无与伦比。 周太太让孟兰亭试穿,如有不合身的地方,由裁缝现场修改。 她把礼服各自穿过一遍,周太太和孟家太太们围着她,这个替她整理腰带,那个替她拉平裙裾,啧啧称赞,夸耀个不停。 衣服的事终于完毕,前来帮忙的太太们也陆续散去,这时,已经快要九点钟了。 明早九点,冯家就会来迎她到冯宅举办婚礼。需早起洗澡、穿衣、化妆,等等事情还有大堆。 周太太叮嘱孟兰亭早些休息,养好精神,预备明天的婚礼。 孟兰亭答应了,正要进屋去,门口有人敲门。 周太太去开门,露出惊喜之色:“松舟!好些时候没见你了!快进来。” 奚松舟面带笑容,朝周太太点了点头,走了进来。 孟兰亭也闻声而出,微笑着,和他打了声招呼。 奚松舟坐下后,仿佛有些心神不宁,起先没有说话。 周太太看了两人一眼,借故退回到了自己的屋里。 客厅里,剩下了孟兰亭和奚松舟。 周围十分安静。墙上的那面时钟,秒针走动发出的滴滴答答之声,清晰入耳。 “松舟,有事吗?” 孟兰亭打破了沉寂,问道。 奚松舟抬起眼,凝视着孟兰亭带着微笑的脸,沉默了片刻,说:“恭喜你,也祝福你和恪之。给你们准备的结婚贺礼,我已送去了冯家。” “谢谢你的祝福。” 孟兰亭向他道谢,真心实意。 他点了点头,又从带过来的包里取出几本书和杂志资料,放到桌上,说:“这是我搜集的一些今年国外关于数学的最新研究资料,不知道你以后还有没有用。想着既然到了,还是给你送过来。” 孟兰亭拿起来其中的一本,翻开浏览了下,抬起头。 “谢谢你松舟,非常有用!” 奚松舟脸上露出笑容:“有用就好。” 他再次陷入沉默,随后站了起来。 “我也没别的事了,不打扰你休息了。明天的婚礼,我大约有事,无法出席,祝福你们。” 他朝孟兰亭点了点头,转身朝外走去。 “我送送你吧。” 孟兰亭放下手里的书,跟着送了出去。 两人沿着巷子朝外走去。走到一半的时候,奚松舟忽然停下了脚步。 “兰亭,其实还有件事,刚才没和你说。我接受了美国芝大发的一个职位邀请,过几天就要出国了。短时间内,大约不会回来了。” 孟兰亭微微一怔,随即笑道:“那就该我恭喜你了。作为朋友,我很高兴你有这样能够发挥所长的机会,你应该去的。” 巷子里光线昏暗,幽阒一片。 奚松舟注视着孟兰亭,忽然加重语气,几乎一字一字地说:“兰亭,说实话,我到现在还是无法相信,你会在这个时候选择结婚,嫁给恪之。” “如果你有任何的隐情,或是这桩婚事,并非是你自己所愿。请你告诉我。” “相信我,就算是再大的难处,我也会帮你解决!” 孟兰亭沉默了片刻,说:“松舟,谢谢你,但不需要。” “兰亭……” “是我自己愿意的。” 孟兰亭微微一笑,打断了他的话。 “松舟,来上海后,能认识并结交你这样一位朋友,是我的一个很大的收获。更感谢你一直以来对我的诸多帮助和关照。你离开,我正新婚,大约不能替你送行了,借此机会,送上我的诚挚祝福,希望你往后一切顺利。” 奚松舟伫立了片刻,苦笑了下,声音沉闷无比。 “谢谢你的祝福。兰亭,能认识你,也是我这一辈子的一件幸事。虽然求而不得,但我不会后悔。” “我该走了。” 他最后深深地凝望了一眼面前的这个女孩儿,转过身,沿着巷子去了。 孟兰亭站在原地,目送前方那个背影渐渐出了巷口,慢慢也转过身,低头,朝着周家而去。 冯恪之就站在那个他曾不止一次候过她的墙边的角落里,身影隐在夜色的昏暗里,看着孟兰亭,低头从自己的面前,走了过去。 那道纤影,最后消失在了门后,不见了。 他在夜色里伫立了良久,从兜里慢慢地摸出一支香烟,低头,用打火机点了,深深地吸了一口,转身而去。 …… 晚上十点多,冯令美终于等到弟弟回了,一看到人,就抱怨了起来。 “明天都结婚了,晚上还跑哪去了?礼服晚上刚送到,等着试穿呢!” 冯恪之笑嘻嘻地赔罪,说被几个朋友强行拉去参加了一次婚前的最后聚会,随即站着,任由冯令美和裁缝帮自己试衣。 他个高腿长,肩宽腰窄,两套定制的礼服,无论是中式婚礼所用的长袍还是西式的西装礼服,无不合体,穿上之后,气质出众,风度翩翩,冯令美眉开眼笑,说:“时间太紧了,我本有些担心。幸好都赶上了。晚上周太太那边也打电话说,兰亭的礼服也很合身,没问题。” 冯恪之郑重地说:“谢谢八姐,一直替我忙前忙后。辛苦了。” 冯令美还是头回得到弟弟如此郑重其事的感谢,一怔,随即笑了,帮他扯了扯衣袖,说:“好了好了,道什么谢!弟弟要结婚,要成大人了,我不替你忙,替谁忙!赶紧去睡觉,养好精神,晚上也是你最后住这里的一夜了。明天啊,你就和兰亭住到那边去了。” 西爱咸斯路的那所房子,此前虽然空着,但花匠、工人一直都有,保养得很好,现在重新装修虽来不及,但这半个月里,动用人手,早收拾得里外一新,预备给他小夫妇婚后住。 让两人婚后自己独住那边,这也是冯家长姐冯令仪的意思。 冯恪之一笑:“行,那我去睡了。八姐你也早点休息,不要太累到自己。” 冯令美忽然有一种感觉,总是长不大的弟弟,仿佛突然就懂事了起来,心中顿时老大宽慰,目送他的身影上去,送走了裁缝,忙完别事,十一点钟,也回了自己的房间,洗澡后,想到明早还要早起,正要关灯上床,床头的电话忽然响了起来。 她卧室的这架电话,是直线电话,知道号码的,都是亲近之人。 这么晚了,应该是哪个姐姐想起什么婚礼的事,又打了过来。 她趴在枕上,一手捶着自己有点发酸的腰,一边拿起电话,闭着眼睛“喂”了一声,用带了点撒娇的抱怨口气说:“又是我的哪个亲姐姐呀,想起了什么,不早点打来……我月事刚来,又忙这忙那的,老腰都要断了,现在还不让我睡觉……” “是我,何方则。” 那头沉寂了一下,一道声音传了过来。 冯令美一下睁开眼睛。 “是你?” 她脸上的笑容一下没了,声音也变得冷淡了。 何方则觉察到了她的情绪变化,沉默了下,说:“很抱歉这么晚还打你电话。先前我打过几个,你不在。” “什么事?” “晚上小九来找我,要我出席他明天的婚礼。我想问下你的意思……” 冯令美那天把他剩下的衣物送还给他后,从南京替父亲过完寿回来,就通过自己的私人律师,和何方则签了离婚文书。 当时连面也没见,自己签字完,把文件交给律师,再由律师交给何方则签字,随后取回。 两人现在已经脱离了婚姻关系。 只不过,消息还瞒着家里人,冯老爷也不知道。 那头一直沉默着,仿佛在等她的回答。 冯令美迟疑了半晌,哼了一声:“随便你,爱来不来!” 那头低声说:“谢谢,我知道了。我明早准时过来。” 冯令美爱理不理地唔了一声,要挂电话,又停了一下:“还有事吗?没事我就挂了!” 何方则迟疑了下,低声说:“你的老毛病还是和以前一样吗?你往腰下垫个暖袋,不要垫太高,太高了也不舒服,应该能缓些……” “关你什么事!” 冯令美啪地挂了电话,关灯躺了下去。 何方则握着电话,站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72.第 72 章 谢谢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 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 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 早也闻声而动, 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 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 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 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 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 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 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 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小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73.第 73 章 谢谢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 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 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 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 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 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 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 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 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 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 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 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74.第 74 章 谢谢 但花大钱弄来的东西, 干嘛突然又不要了, 白白损失了一笔钱。 他悄悄回头看了一眼。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 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 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 笑道:“你要是有事, 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 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 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 只是姐夫有命, 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车里的那个人,不是善茬。 孟兰亭没有回头,却也感觉到了身后两道目光一直在盯着自己。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急忙加快脚步,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75.第 75 章 谢谢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 一句话也无, 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 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 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 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 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 春风满面, 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 一边引着她往车去, 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 只是姐夫有命, 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 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 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见孟兰亭的目光落在梳妆台和床上,阿红插了一句。 “我来这里做事两年多了,头回看到老爷像今天这么高兴。孟小姐,你来这里真好。你坐了一天车,累了吧,我这就伺候你洗澡。” 孟兰亭收回目光,向阿红道了声谢,说自己就行,让她也去休息。 打发走了阿红,孟兰亭洗完澡,已经很晚了。 这地方清幽无比,此刻万籁俱寂。黑暗中,她躺在散发着令人舒适的太阳味道的松软而温暖的被窝里,人感到有些乏,但精神却异常兴奋,闭上眼睛,久久无法入眠。 自己这样突然露面,冯家人的反应,令孟兰亭有些意想不到。 尤其是冯老爷。 从被带过来的第一眼起,他对自己的那种发自心底的喜爱和歉疚之情便扑面而来。令孟兰亭的心里,也生出了些温暖和感动。 关于今晚的这个见面,在来的火车上,她已经想过很多遍了。 在她原本的设想里,最大的可能,就是冯家人答应帮忙,但同时,委婉地提出希望能够解除婚约。 她自然会一口答应,再向他们解释下无法归还庚帖和信物的原因,事情,应该就能顺利结束了。 没想到是这样的情景,她真的始料未及。 见面已经结束,冯老爷和冯家大姐,没有提及半句关于婚约的事,仿佛就不存在。 孟兰亭不相信在自己现身之后,冯家人还会忘记得一干二净。 明明记得,却只字不提。最大的可能,或者是还没想好该怎么开口,或者,是希望自己也能当做没这一回事,就这样让这桩本就已成为陈年旧事的事情就此过去? 她是不能自己主动提出解除婚约的。 如果是她主动先表态,说取消那个旧年婚约,哪怕这就是冯家的意愿,也显得她对冯家不敬。 所以现在,她也只要当做没这一回,等着冯家自己决定就行了。 孟兰亭在枕上翻来覆去,下半夜,终于倦极,睡了过去。 或许是冯老爷一口答应帮忙的态度,让她感到心安了不少,这一觉竟然睡得很沉。第二天的早上,她是在窗外叽啾悦耳的鸟鸣声中醒来的。睁开眼睛,赫然看到阳光的明亮影子已经射满窗帘,瞥了眼钟,八点多了,急忙起床,匆匆洗漱过后,下了楼,看见冯老爷穿了身宽松的家常袍,一手提了只鸟笼,另手背在身后,正在庭院里溜达。 孟兰亭迎上去,叫了声“伯父”。 “兰亭,昨晚那么晚才休息,又不像我们这些老家伙睡不着,怎么不多睡一会儿?饿了吧?走,吃早点去。太平春老陶家的那口龙袍蟹黄包,早年宫里太后吃了也惦记的。今天托你的福,人来了,就等着给你做,顺带的,我也有口福了。” 他把手里的鸟笼递给跟随的警卫,洗了洗手,领着孟兰亭进去。 陶家的蟹黄包手艺是打前朝传下来,皮薄如纸,汤色金黄,极富盛名。京津不乏有达官贵人大老远特意赶来南京,为的,就是吃一口正宗的陶家蟹黄包。老陶本已洗手归山,把生意传给了儿子。今天却亲自来了,穿得利利索索,正等在那里,看见人进来了,笑容满面,招呼了一声,他儿子送上剔好的蟹肉蟹黄和昨晚提前熬好的鸡汤。只见双手如飞,捏出了几笼漂亮的汤包,上了热气腾腾的蒸锅,大火一开,很快就送了上来。 “趁热,慢慢吃,小心烫嘴。” 老冯亲手给孟兰亭调蘸料。 孟兰亭急忙站了起来。 “唉,别拘着,就当自己家一样。” 老冯笑呵呵地让她坐下。 孟兰亭夹起汤包,轻轻咬了一口色泽晶莹的薄皮。 一股鲜美的味道,伴随着被咬破的面皮,慢慢地在舌尖的味蕾上散开。 “怎么样?” 孟兰亭抬起眼,见边上的那位长者,正用带了点紧张的目光望着自己,急忙点头:“很好吃。谢谢伯父。” 老冯舒心地笑了。 “喜欢吃,以后爹……” “以后伯父天天弄给你吃。” 冯家长辈这个显然口误的自称,孟兰亭并没怎么在意。吃完了早点,佣人送来两杯菊花茶,老冯说:“兰亭,我冯家除了八个女儿,还有个儿子,你知道吧?他名叫恪之,平时大多在上海做事。” 他顿了下。 “……人稍稍皮了些,但从小聪明得很,念书无不名列前茅,长得也算过得去。这不年底了,等下他就和他八姐一块到南京,司机已经去接了。中午一起吃顿便饭。你不必拘束,没别人,就他大姐,八姐,你都见过的。” 孟兰亭眼前立刻浮现出了那天在街上发生的一幕。 来这里,她就已经做好了要和那个冯恪之再次碰面的准备。但忽然听到他就要过来,两人很快就要再次碰头,心下还是一跳。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冯老爷的面,说出那天的遭遇,讲他儿子怎么不好。 想来,他到了之后,即便认出自己,应该也不至于傻到表露太过,自己抖出那件事。 只要他不提,她也不说,也就过去了。 冯老爷人很好,对自己更好,她不想节外生枝。 “好的。我知道了。” 孟兰亭抬眼,微笑道。 老冯喜她,越看越是欢喜,恨不得立刻开口提婚事,强行忍住了,看了眼时间,也快了,怕碰头时儿子态度不够好,给她留下坏的第一印象就不好了,须自己先在儿子面前狠狠放几句话出来才稳妥,于是笑着说:“早上没事,太阳也好,穿多些,叫阿红带你去周围转转,先熟悉下环境。回来,差不多也就吃饭了。” 孟兰亭应好,送他进了书房。 阿红已经替她拿了外套和手套,高高兴兴地领着孟兰亭出去,后头跟上来一个卫兵。 虽然是冬天,但周围的风景很好,远处山头之上,还残留了些没有化尽的雪痕。 孟兰亭慢慢地在附近用条石砌出的山道上走了一圈,回来,停在一座筑于半道的观景亭上,眺望远处之时,忽然听到身边的阿红惊喜地叫了一声:“车来了!” 孟兰亭循声转头,看见不远之外,那条盘旋上山的汽车道上,开来了两辆黑色的汽车。 “一定是大姑,八小姐和九公子他们到了!孟小姐,咱们回去了吗?” 孟兰亭慢慢地吐出一口气,笑着,点了点头。 …… 冯令仪带着弟弟来到父亲书房的门前,朝他又使了个眼色,示意他须得记住自己路上的叮嘱,这才在门外说道:“爹,八妹和小九回了。小九说有话要和爹你说。” 半晌,里头传来淡淡一道嗯声:“让他进来。” 冯恪之走了进去,朝坐在里头侧对着自己还在看报的父亲叫了声爹。 老冯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缓缓转过身。 看到面前的儿子,想起前几天收到的告状,他就又一阵怒气攻心,强行忍住发作的念头,两道威严的目光,落在儿子的身上,冷冷地说:“你在市政府放枪的事,我暂且记下,这回先饶了你。回来给我收收心。要是再有下回,我饶不了你!” 冯恪之一声不吭。 “你哑巴了?不是说有话要讲?” “知道了——话都被爹你给说了。我没别事了,出去了。” 冯恪之转身要走。 “站住!” 冯恪之停住脚步。 老冯压下满腔不满,呼了一口气,用尽量和颜悦色的语气说:“家里来了个客人,是我从前一个故交的女公子。等下我给你们介绍。中午一起吃个便饭……” 冯恪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爹,我忘了说,等下我就要出去。几个朋友叫,有些时候没见了……” “就是天王老子叫,你也不许给我出去!” 老冯厉声喝道。 “你今天要是出去了,或是露了半点混样,吓到了她,我就当没你这个儿子,死了,也不用你给我举孝棒!” 这话,非常重,前所未有。 冯恪之沉默了。 老冯见儿子终于被压服了,这才慢慢呼出一口气,冷冷地说:“她也该回来了,你就老实在这里给我等着。”说着起身,正要叫人去把孟兰亭请回来,听见门外起了一阵杂着话音的脚步声。 76.第 76 章 谢谢  丁风看了眼摊在桌上的东西, 脸上的笑意陡然凝固住,飞快转头瞥了眼身后, 三两步回到门边将门反锁, 随即回来, 呵呵笑道:“冯老弟, 我这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啊!这是有人污蔑我!□□裸的污蔑!” 他的神色变得激动了。 “也怪我,平时做事太讲规矩了, 不知融通。说真的,中国这个社会, 像我这样的人, 就是容易得罪人, 用我们老上海的话说, 就是坏脚抬轿——吃力勿讨好!这就是个明证!老弟你千万不要信!” 冯恪之哦了一声,似笑非笑,抓起电话。 “我这就叫特勤科的人来, 追查举报信的来源。抓住了,一定不能轻饶!” “哎!算了算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丁风赶紧按住他的手。 “不行。我冯恪之生平最恨的, 就是这种专在背后插刀的小人。想搞丁处长你就算了, 这分明是把我冯恪之也当二百五了!这已经不是你的事了, 是我的事!” 他拨了号码,很快接通。 “喂, 我冯恪之……” 丁风慌忙一把按掉电话:“小事而已, 何必搞得这么大!冯老弟你息怒。不如咱们这就出去, 大世界,仙乐施,一条龙我请客,替老弟你消消气!” 冯恪之盯着他,含笑不语。 丁风和他对望。 一阵静默过后,忽然弯腰下去,低声说:“要不这样吧,诬告的数目,我自掏腰包,转老弟你一半,如何?老弟要是嫌汇票不便,我换成黄鱼,今晚上就送过去。老弟放心,不会有人知道……” “你妈他当我冯恪之什么人?就值你这么点破钱?” 冯恪之脸上的笑容突然消失,冷冷地道。 丁风一愣。 “行,行。三七……哦不,全部,怎么样?” 冯恪之往后,人仰在椅子上,两脚抬到桌面架着,一语不发。 丁风勉强笑道:“老弟,我都愿意拿出足数了,你还要我怎样?你说就是了,只要我拿得出,你尽管开口!”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端详着站在面前的丁风,忽然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了一只崭新的勃朗宁,手指勾住枪环,转了一圈,啪的拍在桌上。 丁风看了眼□□,脸色一变:“冯老弟,你这是……” 冯恪之忽然一笑,冰雪消融。 “钱我没兴趣。这是我最近新到手的,还没试过,缺个靶子。” 他左看右看,视线落在摆在桌角的一盆水仙上。 水仙已是亭亭,立于盆中。 冯恪之揪下一枝含苞待放的水仙花,站了起来,插到丁风的头上,端详了下,笑:“这花还真配你。” 丁风脑门顶花,脸上的血色唰地褪了下去。 “小九爷,你想干什么?” “丁处长帮个忙,过去!” 冯恪之坐了回去,拿起枪,朝对面墙角晃了晃。 “你放一百个心,我就拿这朵花试枪,绝不碰你一根汗毛。” “不行不行,别开玩笑了!” 丁风拼命晃悠脑袋,花掉落在地。 “丁处长这是在质疑我的枪法?” 话音落下,“啪”! 一道刺耳的尖锐枪声,突然爆在了市政府大楼四楼的一个房间里。 整栋大楼,正在办公着的所有人,听得清清楚楚。 丁风低头,盯着脚边水泥地面上多出来一道弹痕,僵住了。 冯恪之将花再次插回到他的头上。 丁风哭丧着脸,声音发颤:“小九爷……” “啪!” “啪!啪!” 接连三颗子弹,在丁风的脚边爆裂,火星四溅。 “你他妈的过不过去?” “我去,我去!救命——” 丁风鬼叫,不住地跳脚,被子弹逼着退到墙角,枪声才停了下来。 “小九爷,你饶了我,我去自首!我再也不敢了——” “废话少说!你给我站好!再晃,打掉了你吃饭的家伙,可别怨我!” 冯恪之一脸的不耐。 丁风睁大眼睛,惊恐地看着对面那支对准自己的黑洞洞的枪口,额前不住地滚下冷汗,两腿瑟瑟发抖。 冯恪之拿着枪,对着丁风脑袋,左瞄右瞄,仿佛都不满意,忽然闭上眼睛,扣下了扳机。 最后一声枪声响起。 “妈呀——” 伴着一道撕心裂肺般的惨叫之声,办公室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市政府楼落成以来,这么些年,头一回,在这里传出枪声。 接二连三的枪声,很快就将所有人都引了过来。 枪声是从四楼冯恪之的办公室里发出的。 众人不敢靠近,聚在附近,窃窃私语。 市府秘书长张成急匆匆地赶来,壮着胆子敲门。 启锁声中,门开了,冯家的小九爷站在门后,好端端的,没少胳膊,也没少腿。 张成松了口气,朝里张望,看见工部局的丁风倒在墙角的地上,双眼紧闭,裤,裆处一片湿痕,仿佛失禁,旁边散着一朵似从枝上打下来的水仙花,人不知是死是活,不禁吃了一惊,看向冯恪之。 “刚才和丁处长玩了个游戏而已。没想到丁处长胆子太小,吓晕了。惊动诸位,是我不好。” 冯恪之吹了下发烫的枪口,在周围无数道目光的注视之下,扬长而去。 …… 冯令美的时装公司位于繁华的东山东路上,整整一座七层的楼房。临近年关,异常忙碌,已是下午六点,外头天也黑了,她还没离去。 正和会计老陈说着话,一个今年才入职的女秘书叩门而入:“冯小姐,外头一个自称何方则的军官来找您,我让他等在会客室。” 老陈扶了扶鼻梁上滑落的眼镜,收起面前的账本:“何太太,我这里没事了,明天就能结完账目。我先去了。”说完出去,经过时,朝女秘书了眼皮,摇了摇头。 女秘书不明所以。 冯令美说:“让他上来。” 女秘书应声要去传话,又被叫住。 “算了,我下去吧。我也走了。你帮我把这里的东西收拾好,就可以回去了。” “好的冯小姐。” 女秘书急忙拿来她的大衣和包,冯令美接过,下了楼。 何方则坐在一张椅子上,军帽脱了,端端正正地放在茶几面上,他双手交握,两边胳膊支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视线落在对面的一尊古董瓶上,目光一动不动,听到高跟鞋敲地而来的脚步声,转头,脸上露出笑容,站了起来,朝着冯令美走了过去。 “阿美!” 冯令美靠在门口,双臂交叉抱胸,淡淡地道:“什么事?” 何方则迟疑了下。 “昨晚你没来。今晚你有空吗,我想请你吃饭。” 冯令美的语气斩钉截铁:“我很忙,没空。你不必多事,往后不要来了。” 她转身而去,走了几步,又回头。 “还有,过年你也不必去南京。爹跟前我会替你解释的。”说完转头出门,上了司机的车。 何方则追了出来,看着汽车离去,在原地停了半晌,低头点了支烟,深深吸了一口,转身慢慢去了。 冯令美回了冯公馆,向迎出来的冯妈问弟弟,得知他还没回,走了进去,坐在客厅的沙发上,踢掉高跟鞋,靠了上去,揉着眉心。 冯妈是老佣人,见她一脸疲倦,说:“八小姐还没吃饭吧?先吃饭吧,小少爷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回呢。” 冯令美点了点头:“我先上楼换衣服。” 她站了起来,正要上去,电话响了。 冯妈接了起来,立刻转给冯令美:“是大姑奶奶。” 冯令美接过电话:“大姐,有事吗?” 冯家长姐的年纪比冯令美大了很多,已经年过四十,地位超然。 她的声音从电话传了过来:“小九在吗?” 大姐的声音,听起来和平常差不多,慢条斯理,但冯令美感觉的出,还是有点异常。 “他不在家。出什么事了?” “小九今天在办公室里朝同僚开枪,惊动了全楼的人。” 冯令美吃了一惊:“人被打死了吗?” “人没事。说小九往人头上顶了一支什么花当靶心打。把人吓晕了。” 冯令美松了口气,咳了一声。 “我还当多大的事呐!没出人命就行。人哪家的,要么我去看看。” “交通部孙次长家的一个亲戚。算了,你不必去了,我这边已经招呼过,没事。问题就是爹。他也知道了。打了好几通的电话,一直找不到小九,这会很生气。” 冯令美忙道:“行,行,大姐,情况我知道了。你赶紧劝爹,别气。咱们家小九,皮是皮了点,但也不会无缘无故拿人开这种玩笑的。你等着,我这就去找他,找着了就给你打电话。” 冯令美挂了电话,正要出去,门房老丁进来,说外头来了松云记掌柜,有事求见八小姐。 松云记是前朝开下来的一间老古玩店,掌柜姓胡,北方人,和冯家是老关系了。冯令美自然认得人,虽然急着想去找闯了祸不知道野到哪里去的弟弟,但见人已经上了门,便也暂缓。 胡掌柜依然老生意人的打扮,长袍嵌鼠皮马褂,笑呵呵的,看见冯令美,满口寒暄好话。 冯令美笑道:“胡掌柜,您的好话我都收了。但实话和您说,我是有事正要出去的。您要是有什么新宝贝要我瞧,咱们改个时间。” 胡掌柜摆了摆手:“看您说的,我是这么没眼见力的?敢上门兜售我那点破东西?我是今天收了样东西,怕出自你们家,怕万一有事,所以上门求个放心。” 冯令美立刻听出内情,请胡掌柜落座。 胡掌柜从怀里摸出一只扎绳的红丝绒袋,打开口子,倒出一面玉牌,托在自己手心,递了过来,说:“今儿铺子里来了个人,说年关到,要卖这祖上传下来的东西过年。我打小干这行,入眼的东西,没上千也大几百了。不是自夸,但凡好东西过眼,绝不会认错,何况还是从我自己手里出去的?” 他指着玉牌上镂刻的“福传万代,禄享千秋”八字。 “我记得清清楚楚,这是早年从我这里转给令尊的。纹理、字体,一模一样,不会记错。怎么成了别人家的东西?我就把那人请了进去,连哄带吓唬,最后跟过去,弄来了另样原本一起的东西……” 胡掌柜说着,又摸出一个信封,递了过来。 “八小姐,您看看里头。” 冯令美打开。 里面是张合婚庚帖。应该年长日久,红底已经褪色了,但黑字却还是清清楚楚。 纸张最右,用毛笔写了“龙凤合婚”四字。接着往左,先是“乾造民国五年四月初八日午时生”,边上几列小字,列明八字和五行属性。 这是男方。接着女方。说“坤设民国七年六月十三日卯时生”,后面同样是八字和五行。 最后是“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立帖时间是民国九年十二月初六。 冯令美惊讶无比。 这上头男方的生辰八字,她自然知道,就是弟弟冯恪之的。 “八小姐,您看,这应该是贵府的东西吧?” 冯令美看着手中的庚帖和玉牌,忽然想了起来。 那时她虽然也还小,但却留有印象。 记得那一年,弟弟似乎三四岁的样子,父亲出门了一趟,回来就说偶遇故人,十分喜欢对方家的女儿,且对方世宦门第,名显望重,要是早个十几年,那就是自家高攀了。当时就拍板,替一双儿女定了亲事。 这个早年或许是父亲一时冲动之下立的婚约,在中间经过这么多年的人事变迁之后,后来慢慢淡去。 要不是现在突然冒出这两样东西,她根本就想不起来,还有这样一回事。 冯令美一下抬起头:“胡掌柜,这东西怎么流出来的?” 胡掌柜忙道:“说是从火车站一个年轻小姐那里弄过来的。” 冯令美忙向胡掌柜道谢,送走人后,看着面前的东西,皱眉沉思之时,门厅外起了一阵脚步声,抬起头,看见弟弟两手插兜,从外头晃了进来。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随即上了车,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77.第 77 章 谢谢  弟弟的生死未卜, 更是加剧了这样一种难解的心绪。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 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 心, 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 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 贫富皆同,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 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 奚松舟来了, 向她辞别, 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 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 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 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 这里很好, 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 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 含笑点头,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78.第 78 章 谢谢  奚松舟的这处住所周围幽静, 白天附近也少有人经过,环境极是舒适, 但孟兰亭虽落下了脚,心, 却始终落不下来。 临近年关,这几天,应当是家家户户一年中最为热闹的团聚日子,贫富皆同, 但这一切,和她却毫无干系。 住进来的第三天, 离年底只剩两天了。早上九点钟,奚松舟来了, 向她辞别,说自己动身要去南京了。 “很是抱歉,只能留你一人在这里。家母最近染恙, 我须得回去探望。过完年就回来。我不在时,孟小姐有什么需要或是不便, 尽管电话联系。” 奚松舟取出一张名片,递给孟兰亭。 孟兰亭双手接过。 “原本就是我叨扰奚先生你,先生你何来抱歉。您快些回吧,这里很好, 我什么也不缺。” 奚松舟再三叮嘱胡妈照顾好孟兰亭, 目光在她新剪的看起来极是清新的短发上停了一停, 含笑点头, 离开了,没有想到,大约一个小时后,十点多的时候,孟兰亭接到了一个电话,是他打来的。 “孟小姐,临时有点事。我想和你先确认一下,令尊从前与冯老是否有过故交?” 大约是怕孟兰亭不知“冯老”是谁,他报出头衔。 孟兰亭的心微微一跳:“是的。怎么了?” 他的语气顿时变得轻松了,笑道:“这样就好。是这样的,我刚才正要去火车站时,冯家的八小姐来找我,说冯老得知你来了上海的消息,十分高兴,务必要接你去南京过年。你要是愿意的话,我这就带八小姐过来。” 孟兰亭略一迟疑。 “好的。麻烦您了。” 挂了电话,孟兰亭出神了片刻。 自己来上海还没几天,并没有向任何人,包括奚松舟,吐露过半句她来上海的目的和冯家的关系。 冯家人怎么这么快就知道了她的消息? 虽然来的第一天,她遇到过冯家的儿子。但她确信,冯家儿子是不可能知道自己身份的。 她感到有点迷惑。 但很快,她就抛开了疑虑。 别管冯家怎么知道自己来上海的。她的目的,原本就是来找他们帮忙的。 因为冯家儿子的缘故,她生出了些犹豫。 但现在,仿佛上天替她做了决定,冯家人自己来找她了。 她决定顺势去见一面。 不管最后愿望能不能达成,也不算是白来一趟。 十点半,孟兰亭立在门廊前,见到了从车里下来的冯家八小姐。 八小姐红唇卷发,裤装,西装领紫色美呢大衣,臂上挂了只精致的Chanel皮包,脚蹬高跟鞋,西化的名媛装扮,看起来干练,却又不失女性的魅力。举动也极是爽利,没有任何叫人感到拘束或是咄咄逼人之势,一见面,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就笑着上前,亲热地握住了她的手。 “我是冯家八姐令美。你叫我八姐就行。可算找到你了,我能向爹交差了。” 她笑着转向奚松舟:“我能这么快就找到孟家小妹妹,奚表叔你记一大功,今天的这句表叔,我叫的是心服口服。” 奚松舟的父亲曾任中央银行行长,冯奚两家很熟,两人又是同年,说话自然随意。 奚松舟笑而不语。 “八姐姐,我叫兰亭。要您来这里找我,实在是失礼。”孟兰亭微笑着说。 “我记得你小时仿佛还有个名字?”冯令美努力回忆。 “是的,若水。我弟弟叫若渝。后来有段时日,父亲临兰亭诗序,极是痴迷,才把我名字改为兰亭了。”孟兰亭解释。 “上善若水,质真若渝”,是父亲给她姐弟起名的本意。 冯令美点头:“孟叔父家学渊源,中西贯通,令人钦佩。” 孟兰亭自然自谦了一番。寒暄过后,冯令美才笑着说:“兰亭妹妹,不知道你来也就罢了,现在知道了,这个年,无论如何,也是不能让你一个人在这里过的。家父听说你来了上海,先前不知道你落脚在哪里时,发话要我一定找到你。要是没别的事,去南京过年,怎么样?” 说完,她看着孟兰亭。 奚松舟也望着她。 “原本就该我主动去拜望冯伯父的。前两天到的时候,想着正是年底,怕打扰了伯父,预备年后再作打算。承蒙伯父邀约,还要八姐您亲自来,惭愧得很。我随时都方便。” “那太好了!家父急着想要见你。原本我是打算今天就陪你去南京的。不巧公司临时来了点事,我一时脱不开身。正好奚表叔要回南京,我就拜托他代我送你过去了。” “兰亭妹妹,你不会怪八姐怠慢吧?” 孟兰亭见她笑吟吟地看着自己,急忙摇头,望了眼奚松舟。 “孟小姐没问题的话,我是非常愿意的。” 孟兰亭只好道谢:“又要麻烦奚先生您了。” 奚松舟显得很是愉快:“我是顺路的,何来麻烦之说。” 冯令美在旁,也暗暗地松了口气。 能这么顺利就找到孟家女儿,只能说是运气好。 她先是通过孟家所在的地方县长,得知孟家女儿来上海去投之华大学的周善源教授,继而找到奚松舟。没想到一问,竟然这么巧,老教授不在,奚松舟接待了孟兰亭。于是顺理成章,就这样见到了面。 而之所以请奚松舟代自己送她去南京,也是考虑到弟弟之前的态度,不敢立刻叫他知道,不便同路。 现在一切安排妥当了,冯令美和孟兰亭再闲叙了几句,因火车点到,亲自把两人送到了车站,含笑道别,立刻回去,急着向冯令仪电话汇报进展。 “大姐,我找着人了,也安排好了,特意错开,请松舟先帮我送她去你们那里。” “冯家女儿怎么样?” 那头,冯令仪问。 “人材没的说,大姐你自己看了就知道。稍晚点,我再带小九回去。” …… 上海到南京的下关站,车程将近十个小时。 这一趟旅途,和孟兰亭几天前的坐车经历,犹如云泥之别。 年关将到,南京又被定为国都,乘火车往来沪宁之间的人流极大,达官贵人更是扎堆。奚松舟临时改了点,订不到包厢了,但头等车厢的位置也是非常宽敞豪华,茶台、餐点、咖啡吧,一应俱全,两人同座。 火车开动后,奚松舟向孟兰亭介绍了些沿途站点和南京的风物,随后从随身携带的一只文件包中取出一本旧书,问道:“孟小姐,这本书的译者,是不是令尊?” 孟兰亭看了一眼,发现是父亲去世前完成的一本关于西方微积分的翻译著作。当时家中已经无力付梓,最后还是周教授筹资,刻印成书,以作纪念。当时不过发了几百册而已。因为国内的大环境,包括大学在内,重文薄理,尤其数学,投身者更是寥寥,成书之后,无声湮寂。 孟兰亭家中存有这本书,但没想到,奚松舟竟也会有,很是意外,点了点头。 奚松舟笑道:“是这样的,之华大学数学系学生少,今年新生报考就读,不过五人而已。学生少,教书的也少。周教授要带高年级学生,还经常学术公差,无法兼顾。我从前读经济时,也修过数学,成绩还算可以,有时就被捉来临时抱个佛脚,给新生上上课。西方微积分的译本,国内已有数版,但令尊的这版,译得深入浅出,稍加改编,很适合用作新生教材。版本资费,你尽管开口,我必如数奉上。” 孟兰亭拿起这本或许从前一直躺在图书馆故纸堆里的旧书,打开,看着泛黄扉页那篇她熟悉的译者自序,心里涌出一阵淡淡的伤感。 “父亲毕生研习数学,爱好而已。倘若知道今日能为教学提供几分利用价值,在天之灵也是欣慰。我更不需要费用。奚先生尽管取用。我反倒要感谢奚先生,让先父旧作能有机会重见天日。” 奚松舟注视着她:“好,那我就用了。谢谢孟小姐的玉成。” 孟兰亭朝他启齿而笑。 冬日午后一片灿烂的阳光,透过车窗那扇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映在年轻女孩的娇庞之上,贝齿洁白如玉,眼眸好似两汪澄水,长睫一根一根,纤悉毕现。 奚松舟微微闪神,直到对上她投来的目光,才回过神,自己暗中略感窘迫,稍显仓促地站了起来,笑着说:“出来得急,你还没吃饭,饿了吧?你稍坐,我去餐车,看看有没空的座位。” 孟兰亭目送他背影出了车厢,微微偏头,望着车窗外不断后退的沿途景象,陷入了凝思。 …… 当天晚上,九点多,火车抵达南京的下关站。冯家司机兼卫兵,早已开车过来等在那里,同行的还有一个女仆。 孟兰亭和奚松舟道别,感谢他这一路的照应,在对方的注目相送之下,上了汽车,离开火车站。 汽车没有直接先去紫金山南麓,而是送她到了位于颐和路尽头的一处别墅官邸中。汽车穿过卫兵站岗的大门,停在一个闹中取静、面积足有几个足球场大的花园里。 在这里,孟兰亭第一次见到了冯家长姐,那个有名的夫人。四十多岁,中等身材,容貌端庄,着了合体的黑色丝绒旗袍,没有修饰,却风度不凡,贵气逼人。 但她仿佛有些怕冷。 房中已经很暖了,她还戴着帽子,肩上也披了件裘皮披肩。 “夫人,孟小姐到了。” 卫兵将孟兰亭带进客厅,敬礼后离去。 厅里灯火辉煌,角落中站了几个神色严肃、身穿整齐制服的女佣,视线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知道坐在椅子里的那个夫人也在看着自己,稳住神,上前几步,微微欠身行礼,微笑道:“夫人,我是孟兰亭,很荣幸能见到您。” 对方露出笑容,点了点头,示意她来到自己的身边,让她坐下,先是询问她今天路上的情况,又问她前几天,在上海如何度过。 她说话的语调,不紧不慢,声音低沉,吐字清晰。 孟兰亭一一作答。 “记得当初家父与令尊交往,我已结婚。虽然无缘见叔父一面,但从前也没少听家父在我面前提及令尊。一晃眼,这么多年就过去了……” 她仿佛有些感慨。 孟兰亭沉默着。 “听说你弟弟出国留学了。先前你母亲还在时,家里就只你母女二人,想必有些不易。是我的疏忽,没有照顾到你们。怎么你也不来个消息呢?” 她柔声问道,问完,目光停在孟兰亭的脸上。 “家道虽然中落了,但日子还是能够安度的。夫人肩系家国,席不暇暖,兰亭不好无事空扰。” 冯令仪笑了,轻轻拍了拍她的手:“那这两年,你和你母亲都是怎么过的?” “我中学毕业后,就去县城女中教书了,加上从前家中还有几亩薄田,度日不成问题。” 79.第 79 章 谢谢  小旅馆的客源, 多是学生或亲友,正值寒假, 生意清淡。旅馆老板娘见有客人上门,热情招待,闲谈几句,知悉孟兰亭和周教授的关系, 又见她是奚松舟送来的,肃然起敬, 一样的花费,给她挑了个设备最是齐全的房间, 住了两日,周教授夫妇果然从老家归来了, 孟兰亭第一时间前去拜见, 奚松舟自然同行。 周教授夫妇的住所位于距离大学不远的地丰路上, 夫妇都已年近五十。周教授清瞿而儒雅, 头发花白, 戴一副黑框圆眼镜。早年虽欧美归来,但如今依然惯常穿着布衫棉鞋。仅从打扮看,倒更像是国学教授——其实这么认为也是没错的, 周教授求学之时,除了主科数学, 同时也修过哲学的学位。如今倘若不是知道的, 谁也不会料到眼前这位每日夹着教案和书册, 穿行于教学楼和图书馆之间的落叶道上的老先生, 就是当代国内数学学科的领军人物,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主任。 周太太矮墩墩的,面容和气,言谈温柔,以前在附近的中西女学里授历史课。最近两年,因为年纪渐大,精力不济,辞去教职至今。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孟兰亭起先点头,转念一想,迟疑了下,说:“周伯父,您这样方便吗?我没有资历,参加的话,怕万一有人会以您照顾亲友为名而对您施加非议。” 周教授哈哈大笑:“兰亭,你多虑了。清者自清。我若惧人议论,还做什么学问?” 孟兰亭这才放下心,于是欣然答应。几人又闲话片刻,周太太问孟兰亭的落脚处。 孟兰亭说:“先前住在奚先生那里。这两日,不好意思再叨扰,便辞了奚先生的力邀,暂时落脚在校门口的那家旅馆里。” 周太太立刻让她先搬来和自己同住,说:“我这里地方虽狭,但正好有间空屋,原本是供孩子们过来时暂住的,可以让你住。”说完就催奚松舟:“松舟,拜托你了,劳你这就去将兰亭的东西都载过来。” 奚松舟含笑答应,看向孟兰亭。 外面天气寒冷,孟兰亭心里却暖洋洋,也不再推辞,起身向夫妇二人躬身致谢,回到旅馆退了房间,将东西取了过来。 周太太已经替她收拾出屋子,床上也铺了干净的寝具,安置完毕,将近日暮。奚松舟再次被留下一道吃了晚饭,饭毕小坐片刻过后,终于起身告辞。 孟兰亭送他到了门外,为他这些天对自己的照顾向他道谢。 奚松舟摆了摆手,视线落到她的左手上,迟疑了下,问道:“你手背上的伤,是哪里来的?我前两日就看到了。” 手背上的鞭痕,已经淡去,现在只剩一道浅浅粉红的颜色了。 孟兰亭低头看了一眼,笑道:“无妨,早已好了。是那天我自己熨衣服,太过粗心,被熨斗边缘烫了一下而已。” 奚松舟点了点头,叮嘱她日后务必小心,凝视着她说:“没事就好。外头冷,你进去吧,不必再送我。早些休息。” 孟兰亭含笑应了,和他道别,转身入内。 接下来的那几天,周教授没有对她做任何的指导,更没有所谓的考试提示。孟兰亭自己埋头复习,预备考试。转眼到了初十,距离开学不足一个礼拜了,考试如期举行。 和孟兰亭一道竞争这个助教职位的有另三人,都是男子,其中一位罗家骏君,刚从日本东北帝国大学数学系归来没多久。据说平日课业优秀,只是因为开罪了校方的人,被刻意刁难,他又一向痛恨日人觊觎我中华之狼子野心,愤而归国,这才没有拿到毕业证书。 此君气宇轩昂,口若悬河,又是之华大学外文系一个王姓教授的后辈,得到推荐,原本以为自己十拿九稳,没想到第二天判卷结果出来,他竟屈居第二,头名被那个看起来仿佛还是女学生的孟姓年轻小姐以满分夺得,失了机会,心中惊疑万分。 孟兰亭顺利得了职位,利用开学前的那几天,抓紧备课。 元宵过后,大学就恢复了开学。 第一天的校务会议,周教授将孟兰亭介绍给同事。 当今大学学科,首选外文、经济、法律,其次文学、工科,像数学这种被视为无用的冷门学科,学子本就少。如今年之华大学数学系的一年级新生,总共也不过五人而已,女学生更是罕见。何况孟兰亭如此年轻。 众人见数学系开年竟招了这样一个年轻小姐做助教,虽名为公平参考,择优录取,但无不诧异。 很快,又传周教授夫妇和这位孟小姐关系不浅,人就住在周教授的家中,于是难免疑心这是周教授为照顾亲友,从中施了几分便利。 那位外文系的王姓教授,表面笑眯眯的,言辞间,却暗暗带了几分不以为然。 但现今大学,系主任对本系的管理权力很大,基本是说了算的,何况周教授这样的泰斗地位。 校务处虽感惊讶,但也没有表达反对,顺利将孟兰亭的名字登录入册。 第二天,就是孟兰亭要给去年刚入学半学期的一年级新生上的第一课了。 仿佛为了考验她,周教授给她划了内容,就全丢给她,自己没有任何的参与。 数学系年后新来了个助教,不但是个和学生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小姐,更令人瞩目的,据昨天见过的人描述,这位年轻小姐还是个非常漂亮的美人。 这个消息,从昨天的校务会议之后,一夜之间,迅速传遍了之华大学。 第二天的早上,离上课时间还有十几分钟,数学系那个原本永远最多只坐了五名学生的教室外,早早聚了大批闻风前来观望的外系学生。 更有人以旁听为由,公然坐进教室的位置,翘首等着那位女助教的到来。 八点零一分,一辆黑色的汽车,停在了之华大学校门口的路边。 老闫从后座下了车,搬起冯老爷从南京打包送给孟兰亭的行李,站在车外,看着前头的冯恪之,小心翼翼地说:“九公子,那我去找孟小姐,把东西送给她了?” 80.第 80 章 谢谢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 砰的一声,关了车门,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 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 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 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 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 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 接孟小姐去火车站,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 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 又看了眼孟兰亭, 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 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 随即上了车, 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看到两人出来,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目光带了关切,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81.第 81 章 谢谢 “……五姐, 等下我再和你详说……” 冯令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头, 见弟弟沉着脸朝自己来, 忙压低声和那头的冯家五姑说了一句, 挂了电话。 “小九,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 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 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 仿佛气急败坏似的, 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 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 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 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我就告诉爹, 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82.第 82 章 谢谢 “小九,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 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 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 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 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 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 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 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 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 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 我却知道, 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 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 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 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83.第 83 章 谢谢  冯令美听到身后传来脚步声, 转头,见弟弟沉着脸朝自己来,忙压低声和那头的冯家五姑说了一句, 挂了电话。 “小九, 怎么这么快就出来了?” 冯令美瞥了眼他的身后, 就被冯恪之捉住手臂,从沙发上带了起来。 “哎, 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 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 一边抱怨。 “八姐,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 仿佛气急败坏似的,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 谁也救不了你!让开,我要出去!” “八姐,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 我就告诉爹, 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 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我和大姐商量过后,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84.第 84 章 谢谢 悬着的心, 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 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 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要再费点心。再忙, 也先把别的事放放, 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汉之也很关心,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 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 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 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 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 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 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 一见到长姐, 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所以,我可以接受家人的安排,日后方便的时候,考虑和你结婚。毕竟,迟早我也是要结的,娶什么人,于我而言都没差别。但是——” 85.第 85 章 谢谢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 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 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 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 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 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 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 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 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 “哗啦”一声, 庚帖从中一分为二, 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 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 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 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85.第 85 章 谢谢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 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 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 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 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 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 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 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 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 “哗啦”一声, 庚帖从中一分为二, 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 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 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 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行。我知道。” “还有方则,和他一起回来过年。有些时候没见他面了,爹前两天刚问起他。” 冯令美笑:“他可能脱不开身。大姐你也知道的,他驻军的位置重要,现在形势又越来越不好……” “再不好,也不可能这两天就开火。八妹,我听说,你和方则……” “哎大姐,我跟你说,我刚遇到个事,很是蹊跷。”冯令美急忙转移话题。 “什么事蹊跷?” “大姐,你记得当年爹替小九订下的那门亲事吗?” “孟家?” 那头一顿,声音传了过来。 “就刚才,松云记的胡掌柜找上门来……” 冯令美把原委说了一遍。 “大姐,我猜想,是不是孟家现在想和咱们家履婚,特意找了过来?否则,来上海就来上海,干嘛带着庚帖和信物?” 那头静默了片刻,声音传了过来:“东西现在都在你这里?” “是。” “你先保管着。我考虑下。” “好的大姐。” …… 第二天,已经连着雨雪多日的南京终于放晴了。一辆挂着军牌的美国进口黑色别克轿车,沿着紫金山南麓修出的平整的盘山车道蜿蜒而上,最后停在一幢掩映于浓荫中的青砖灰瓦的中式别墅之前。 汽车驶进庭院,警卫跑上前,打开车门,向下车的冯家长女冯令仪敬了个礼,说:“冯老在二楼。体检医生刚走。” 冯令仪往二楼书房而去,一边走,一边向着出来迎自己的生活秘书问父亲的检查结果,得知除了血压偏高些,其余都好,点了点头,推开书房的门,看到父亲坐在窗前,戴着副老花镜在看报,笑着叫了声爹。 老冯转头,沉着脸说:“你怎么来了?别想着替他再说好话了。再怎么有理,也不能干出这样的浑事。全是被你们这些当姐姐的给惯坏的,三天两头出事,把我一张老脸给丢尽了。这回等他回南京,我非打断他腿不可!你们要是还护着,往后都别来见我!” 冯令仪笑道:“爹说的是,全是我们不好。尤其是我,责任最大。等小九来了,不必爹动手,我先打他!我今天过来,不是为了这个。除了看爹您,还另有件事,要和爹商量。” 老冯脸色这才缓了些,摘下老花镜,放下报纸:“说。” “爹,你还记得小九小时,你曾替他定过的一门亲事吗?孟家的那个女儿,现在应该来上海了。” 老冯一怔。 “你怎么知道?” “昨晚八妹告诉我的。” 冯令仪将冯令美的话转述了一遍。 “昨晚我就找人去打听孟家的消息。今天早上,下面那个县长给我打来了长途电话,说他亲自上门打听消息了。孟太太上月月初去世了,孟公子留洋,还没回国,据孟家宗族里的人说,孟小姐前些天,确实一个人来了上海。” 老冯目露讶色:“孟太太去世了?” 冯令仪点头:“是。听县长的口气,这两年,孟家境况比从前,更为落魄些……” 她停住,看了过去。 父亲沉默了片刻,眼中流露出了一片浓重的愧色。 “我之过!这些年,没有尽到本分……” “爹你不要这么说。”冯令仪察言观色,斟酌着劝。 “孟伯父为人清高,当初两家有往来时,就屡次婉拒咱们的好意,去世后,孟伯母也是这样。我记得当时咱们送什么过去,孟家就会回来对等的礼。他们想必是不愿坠了家声,我们是想着他们孟家宗族也不算小,就算日子不如从前了,也不至于太过艰难。加上这些年,国事纷扰,又是那么多年前的旧事了,那会儿小九才三四岁吧?真论起来,其实和戏言也是差不多的,爹你照顾不到,也是人之常情……” 老冯摆手,语气急躁:“孟家女儿现在在上海哪里?立刻叫人去接她过来!” “爹你别急。我就是想和你商量这个。” 冯令仪知道父亲脾气冲动,说风就是雨,安抚了几句,就转达了自己从冯令美那里得来的消息。 “看这样子,要是真的是孟家姑娘带着老庚帖来上海投奔咱们,应该就是想履婚的。八妹不是在上海吗?我的意思,不如先叫八妹去找孟小姐,找到了,先把人悄悄接过来,私下见个面。甭管孟家姑娘人怎么样,既然和咱们家有渊源,如今又这样找来,咱们一定会给她安排好去处,让她下半辈子衣食无忧,这是肯定的。” 她顿了一下。 “至于别的,等见了人,咱们再定。爹你看怎么样?” “好,好!你快点安排。让老八上点心,尽快找到人,带她过来!” 老冯催促。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86.第 86 章 谢谢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 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 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 靠着车壁就能睡去, 一直睁着眼睛, 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 在外的人, 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 每次刚一放出来, 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86.第 86 章 谢谢 黑色的、强有力的钢铁龙头, 咆哮吐出白烟,拖着身后那串挤满了人的连在一起的长长车身,渐渐接近前方的车站。 前方,就是这节南下火车的终点站,上海北站。 孟兰亭就在其中的一节车厢里。她穿着件颜色灰暗的旧大衣, 长发结辫,随意垂在身后,皮肤苍白如雪,眼圈下蒙了淡淡一缕疲倦的阴影。 但即便这样,她的容貌还是非常惹人注目。 她的周围,大多都是做小买卖、做工的人,显得她愈发格格不入。从她上来后,便不停有人向她投来目光。她便借了身边一个同乘车的中年壮实女工的遮挡,一直靠站在车厢的这个角落里,不敢打盹,也无法像身边那个女工一样, 靠着车壁就能睡去, 一直睁着眼睛, 直到现在。 她又冷又疲又倦,皮鞋里的双脚脚趾,冰得几乎麻木。 离年底只有一个礼拜了。 奔波了一年, 在外的人, 谁不想早些赶回家去?火车票非常紧张, 每次刚一放出来, 立刻就会被人一抢而光。 这些抢到票的,其中自有急要坐车的乘客,但也不乏黄牛客。于是年老的、体弱的、挤不进去的、还有像孟兰亭这样的,只能被推在一旁,绝望地等着下一班次的放票。 也是运气还算没坏到家。两天之前,就在她咬牙决心不再等,要从黄牛手中加价购票之时,车站里的一个司务长认出了她。借了孟家祖上过去在县城里的声望,她拿到了一张去往上海的车票。 因为中途每个车站都额外多卖,车厢非常拥挤。 她的票是三等车厢。票是没有座位号的。像打仗一样通过检票口后,只有头批先挤上车的,才能有抢到位子的可能。 这趟车旅程很长,中途站点又多,到上海要坐将近两天一夜的车。也是在司务长的融通下,孟兰亭先前被带着绕过检票口,提早上车,才算得了个位置。但途中,一个带着小孩的女人仿佛因了体力不支晕了过去,醒来后脸色蜡黄,身边小孩啼哭不止,孟兰亭便将位置让了出去,自己一直这样站到终点。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 二等车厢的票价比三等的贵了不少,更不用说只有如今的达官贵人才能坐的舒适的头等车厢了。 她的祖父虽然是前朝名臣,以实干著称,声望卓著,但为官清廉,一生不受分毫贿赂。加上祖父在时,家中还要补贴宗族里救孤扶弱、子弟进学等资用,日子难免过得艰难。又在他去世后不久,遭逢国变,伯父隐退,就此一蹶不振,竟染上了烟瘾。而孟兰亭的父亲,少年时便不治经学,醉心数学,祖父开明,非但不迫,反而鼓励,自然也非长袖善舞之辈,如今更不会开口,向孟家的昔日故交求助。孟家境况,江河日下。 到孟兰亭出生的那一年,孟家县城里的祖地,折卖得七七八八。几年前,父亲去世时,家中已是清贫。在送弟弟赴美留学之后,这几年的家用,几乎全靠孟兰亭在县城女中教书所得的俸禄支撑着。 母亲在上个月,也结束了病痛的折磨,故去了。操办完丧事之后,家中就只剩下一间从前分家所得的祖屋、最后几亩田,还有父亲留下的一屋藏书了。 眼见车站就在前方,原本挤得仿佛凝固住的车厢,终于开始松动了。 身边那一张张原本木然的脸,露出或欢喜或期待的表情。乘客纷纷拿起自己的行李,又开始像上车时那样相互推挤,争着涌向车门口。仿佛迟人一步,自己就要被关闭在这间令人疲倦又绝望的冰冷铁皮车厢里,再也下不去似的。 火车进了站。伴着一阵战栗的颤抖之后,车身彻底停了下来。 车厢里的气氛沸腾了。 孟兰亭钉在角落里,等面前的人全都挤下了车,搓了搓冰冷僵硬的手指,让血液恢复些流动,随后提起身边唯一的行李——一只为了这趟南下而置的一只柳藤箱,下了火车。 今年的冬天,分外得冷,仿佛上海也是如此。前两天刚下过雪,今天放晴了,但还是冷。刺骨的风无所不在,从衣领、袖口,乃至口鼻往里钻,令人毛发悚立。 唯一所喜,便是阳光灿烂,照着不远之外屋顶上的一片晶莹积雪——但干净得却不像是真的。 月台上的被行色匆匆的旅人脚步踩踏出来的成片的肮脏泥水,这才是现实。 迎面扑来的喧哗的声浪和车站员口中所发的尖锐又似带几分趾高气扬的指挥哨声,令刚下车还没站定脚步的孟兰亭短暂失神。 她这趟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寻弟弟的下落。 三年前,弟弟考取了公费赴美学习工科的留学资格,被孟兰亭送上火车,离家而去。 头两年的每个季度,她会收到来自弟弟的一封电报,偶尔还会有他跨洋辗转邮寄给她的一些在国内很难见到的关于国际数学学科发展的最新讲义和资料。 但从去年开始,电报断了,邮件也绝踪,到现在,已经一年多没有他的消息了。 这几年,母亲的身体忽然坏了下去。这一年更是每况愈下。孟兰亭多方打听,数月之前,终于通过父亲生前的一位世交,如今在上海之华大学执数学系主任位的周善源伯父那里,得知弟弟一年前已向所在大学提交休学申请,随后便不知下落。 据同学的说法,他仿佛回国了。 孟兰亭不知道学业优异的弟弟为什么突然中断求学回国,更不清楚,既然回来,怎么一直不和自己联系,如今下落不明。 她不敢将实情告诉母亲,假装还和弟弟正常通讯,只说他学业很忙,无暇归来。母亲信以为真。虽然思念孩子,却怕耽误他的学业,命女儿不必将自己生病的消息发送给他。 上月母亲病故,孟兰亭在处理完丧事和学校的教职之后,虽然临近年关,还是立刻踏上了这趟南下的火车。 其实,除了弟弟,她应该还算有个未婚夫的。对方姓冯,如今应该就在上海。 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这所谓的“婚约”,来自于幼年她不知事时,冯孟两家的家长之言。 当时两家虽也交换了信物,但从出生到现在,十九年的时间里,孟兰亭从未和对方见过面。只知道他大了自己两岁,名字叫做冯恪之。 而两家的境况,如今更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和跟随埋葬了的旧时代一道败落下去的孟家不同,冯家如今声势煊赫,势力极大。父亲去世后,两家关系便自然地渐渐疏远,直到这几年,彻底断了往来。 虽然在母亲的深心里,这桩婚约一直都是存在的。她临终前,还将藏了多年的庚帖和信物郑重地转交给她,让女儿前去投奔,流泪说,哪怕他们不认这桩婚约了,但愿看在两家从前交情的份上,对她有所照看。这样自己死了,也会放心。 母亲临终前,投向自己的怀了深深不舍的爱怜目光,至今还萦绕在孟兰亭的眼前,挥之不去。 她感动于来自慈母的眷眷之心,但母亲临终前也放不下的那种盼望,从来未曾困扰过她。 时过境迁,如今自己即便持了信物找过去,对方也是不可能承认这桩婚事的,这是毫无疑问,也是理所当然的。 何况,在她而言,她也不会把自己的一生寄托在一桩旧式婚约和一个素昧平生的男子身上。 这几年,哪怕境况再艰难,孟兰亭也从未想过要向冯家求助。 但这一次,她来上海,确实却是存了主动上门的打算。 弟弟至今生死未卜,毫无消息。倘若他真的坐船回国了,上海是他的必经之地。 知道人情如纸,自己不受欢迎。 但如今,她想不出来,还有谁能比冯家更有希望可以帮她尽快找到唯一的弟弟的下落和消息了——倘若他真的回国了的话。 孟兰亭停了一停,很快回过神,寻到了出口的方向,跟着四周涌动的人流,朝前走去。 她出了车站,附近几个车夫见她独自一人提了箱子,立刻拉车跑了过来,争相问她去处。 这是孟兰亭第一次来上海。 她想起临上车前车站司务长的再三叮咛,说上海的人力车夫最会欺生,倘若被对方认定是“阿木林”,必定要狮子大张口地敲诈车钱。这算运气好,不好的,会被拉到一半骗下车。他们站长当年头回来上海就曾吃过这样的亏,半夜被拉到一条不知名的巷子里丢下,乌漆麻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出来又遇到泼皮,连衣服也被剥走了——她是个年轻女孩子,孤身来上海这种地方,更要谨防意外。 他教孟兰亭,坐车须以老上海的口吻直接问“XX路几钿?”问好上去就走。倘若用外地的口气问“去哪里多少钱”,便是将那个明晃晃的土包子“阿木林”的牌子贴在额头上,告诉对方自己初来乍到,亏是必定要吃的。 孟兰亭计划先去找周伯父安顿下来。见那车夫上来招揽,迟疑了下,正想问之华大学,忽见对方闭口,盯着自己身后不住挤眉弄眼,一怔,立刻反应了过来,正要抱住自己的箱子,身后一道黑影已经嗖地窜了上来。 那人一把夺了她的箱子,两只脚仿佛踩了风火轮,转眼挤入人群。 周围的人仿佛见惯不怪,非但不阻,反而怕惹是非似的,急忙朝两边散开,等于替那毛贼让开了一条道。 孟兰亭下意识地追了一段路。 毛贼七拐八拐,很快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孟兰亭意识到自己不可能追得上了,只能颓然停了下来,在周围投来的同情的目光之中不停地喘息。 身后车夫也上来了,摇头说,自己早就提醒了,怪她自己。 孟兰亭苦笑了下,转头看了眼不远之外那个迅速背过身子,假装正在维持秩序的车站警察,放弃了求助的念头。 好在剩下的那点钱贴身收藏了。箱子看起来新,里面多是旧衣服。可惜的,就是弟弟从前寄回来的那叠刊物。 原本她打算带过来,就其中一些自己理解模糊的地方去请教周伯父的。 周伯父早年留学德国哥廷根大学,师从当代数学名家,回国后,主持了之华大学的数学系,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数学研究和教学大家。 此外,丢了的还有那份庚帖和信物。 箱子里唯一值钱的东西,大概也就是那件信物了。 不过这个不重要,丢了就丢了。 天色还早。既然没了重手的行李,那点车钱,能省就省。 孟兰亭不再理会身边那个聒噪不停的车夫,向另个路人打听到了之华大学的路,转身迈开步子,朝前走去。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87.第 87 章 谢谢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 急忙加快脚步, 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 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 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 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 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 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 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 脸色却有点难看,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87.第 87 章 谢谢  她的心里忽然有点不安, 急忙加快脚步, 恰好这时,一个车夫拉了辆空车从对面跑来, 向她招揽生意。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 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 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 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 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 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 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 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 脸色却有点难看, 双手搭在方向盘上,两只眼睛,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孟兰亭有点意外。 没想到周伯父托请接待自己的人还这么年轻,对方又如此用心。急忙站了起来。 “麻烦您特意等我。叨扰您了。” 男子说:“不必客气。能接待孟家的小姐,也是我的荣幸。令祖一代名臣,文靖公英名,我向来敬仰。” 他稍稍打量了下孟兰亭,视线在她那头被剪得高低不平犹如狗啃的短发上短暂地停了一停,略了过去。 “孟小姐长途而来,想必乏累,不如我先带你去休息?” 孟兰亭知道自己现在的模样有多奇怪,但心情实在纷乱,人更是又冷又累,也没心思去管自己看起来怎样了。 既然对方是受周伯父之托接待自己的,她也就不再客套,微笑点头:“那就谢谢您了。”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88.第 88 章 谢谢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 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 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 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 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两只眼睛, 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 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 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88.第 88 章 谢谢  孟兰亭连价钱也不问了,急忙坐了上去, 叫车夫送自己去之华大学。 “我有急事, 麻烦您快些。” 车夫应声, 拉起黄包车,掉头疾步跑了起来。 孟兰亭还没来得及坐稳, 身后传来一阵汽车引擎的轰轰之声。 那辆黑色的汽车,从后疾追而上,车头猛地打了个拐。 “吱——” 伴着一道轮胎和地面摩擦发出的刺耳之声, 车身一横,一下就将黄包车顶死在了路边。 地上的一滩雪水污泥溅得老高,溅在了孟兰亭的裤管上。 车夫更是吓了一跳,猛地停住脚步。 孟兰亭的身体跟着晃了一下。 “啪”的一声,放在座位侧的糕点包,滑落下去,掉在了地上的污泥坑里。 “白瞎了你的——” 车夫惊魂未定,抬起头。 开汽车横路的,是个公子哥模样的年轻男子,二十出头, 俊俏得很,脸色却有点难看,双手搭在方向盘上, 两只眼睛, 盯着自己拉的那个年轻小姐。 车夫一愣, 立刻猜到了。 怕是故意的, 要找这小姐的茬。 知道自己惹不起,车夫硬生生地吞回了骂人的话,转头对着孟兰亭,陪笑道:“这位小姐,您行行好,下来吧,我不拉了。” 孟兰亭从黄包车上默默下来。 车夫拉起空车,一溜烟地跑了。 “说吧,要多少?” 冯恪之直接道。 孟兰亭转脸,看了眼正往这边追上来的那个老闫,迟疑了下,说:“刚才我已经说了,我不想卖。” 冯恪之从车上下来,绕到孟兰亭的面前,停住。 他的视线落在了孟兰亭的脸上,两人短暂的四目相接。 “别在老子面前端你那点清高了。老子要买的东西,你卖最好,不卖也得卖!” 他转个身,从汽车的一格暗屉里掏出一叠还扎着中央银行腰封的崭新绿票,全是百元钞,抽出来,一张一张地往孟兰亭的大衣口袋里塞。 “看清楚了,美钞。” “够不够?” “够不够?” 孟兰亭僵住了。 生平第一次,碰到这样的人。 刚才这么近距离的对望,第一眼时,她的脑海里,忽然竟还浮出了旧书上曾有过的对少年君王的一句溢美之辞。所谓“风表瓌异,神采英迈”,大约也就这样吧。 但很快,这种感觉就荡然无存。 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那双飞扬眉眼之中流露出来的眼神,是如此的轻慢和张狂。 身上的宿烟味道,还有眼底没有散尽的那层淡淡的红色血丝,更是令人联想到了纵欲无度四个字。 冯恪之一口气塞了七八张,停了下来。 “还不够?” 他的视线从她的脸往下扫,依次扫过她被宽大的粗花呢旧大衣隐住的胸脯和腰臀、穿了条溅着点点污泥的灯芯绒裤的双腿,最后又落回到她的脸上,举起那叠钱,朝她面门甩了甩。 纸张发出一道新钞特有的轻微的悦耳哗哗之声。 “老实说,别说一把头发了,买个人,原本也是用不了这么多的。” 他撇了撇嘴,将剩下的钱,全部插进了孟兰亭的口袋里,说完转头,对着已经跑了上来的老闫说:“拿剪刀去!”语气是命令式的。 老闫看得出来,这个女孩子不愿卖她的头发。 但九公子的脾气,从小到大,但凡看上眼的,非要弄到手不可,他更是知道。 他看了眼露在那个小姐的大衣兜里的整整一叠绿票的角,心想就算不愿意,这也不能算吃亏了。非但不吃亏,还是笔横财。到荣记借了把剪子,拿了回来。 “给我剪!” 老闫哎了一声,操起剪子来到孟兰亭的身后。 孟兰亭浑身的血液,在血管里轰轰地奔着。 如此寒冷的天气,她却感到浑身发烫。皮肤下仿佛有无数的牛毛般的细细针头,在扎着自己。 她的祖父进士出身,署巡抚、总督,倡导洋务,捐馆于军机大臣的要位。毕生实干之功,虽不能扭转乾坤改变末日皇朝走向灭亡的结局,但却公廉一生,去后得文靖公谥号,清名不坠。 她的父亲,虽种田南山,却也是安贫守道,学术有成。 从她记事起,乡里无人不敬孟氏宗祠。 现在世道固然变天,从小到大,她也不曾享过一天的富贵,但也没有想过,有一天,自己竟会受到这样的羞辱。 她真的想把插进自己兜里的那叠钱,狠狠地拍回到对面的那张脸上。 但是生活,却早就已经教会了她一个道理。 胳膊,不要和大腿扭。 她来上海的目的,是为了找自己的弟弟,不是触怒这种万一疯了不知道还会干出什么的地头蛇。 她站着,一动不动,僵硬得仿佛一尊石像。 “姑娘,我剪了啊!” 老闫嘴里嘟囔着,剪子左右比划了几下,犹犹豫豫,仿佛有点下不去手。 冯恪之从眼角斜睨了孟兰亭一眼,推开老闫,自己转到她身后,抓起了那条辫发。 触手又凉又滑,柔软如丝。 这种感觉,仿佛贴着手心,沿触感神经,瞬间传递到了中枢的每一个末梢。 冯恪之胳膊一顿,五指下意识地收紧,捏了一捏。 两人距离靠得极近了。 她脸色苍白,乌黑的睫毛,在微微颤抖,耳垂后,露出的那一小片奶白奶白的颈侧肌肤,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冒出了一颗又一颗的细细的鸡皮小疙瘩。 他看得清清楚楚,心里忽然生出了一丝久未有过的快感,通体舒泰。 但还不够。 他盯着眼皮子前这张线条精致的女孩的侧脸,拿起了老闫手里的剪刀。 仿佛刻意似的,锋利的钢刃,慢慢地切绞着被他牢牢捏在手心里的这把柔软发丝。 路人来回经过,不断地回头,老荣头和伙计远远张望这,却没有谁靠近。 乌黑的发丝,一束束地断开。 孟兰亭闭上了眼睛。 仿佛过了很久,她的耳畔传来了最后的喀嚓一声。 长发齐颈而断。 冯恪之连剪刀带辫发扔到了老闫手里,双手插兜,扭头就走。 老闫把露在孟兰亭衣兜外的那叠钱角往下压了压,低声提醒:“姑娘,你发了一笔大财。收好,别落人眼。”说完匆匆追了上去。 孟兰亭停了一会儿,转过身,迈开脚步,继续朝前走去。 所有的愤怒,很快就被迎面而来的刺骨寒风给吹散了。 唯有那种无端遭人肆意羞辱,自己却无法反抗的悲伤无力之感,慢慢占满了她的心头。 父母先后皆亡,唯一的弟弟,也生死杳茫。 世上那么多的人,她却再也无人可依。 她是没有资格软弱的。 何况刚才,倘若遇到那人再坏个几分,自己又能如何? 如今不过失发而已,应当庆幸。 但是眼眶,还是忍不住慢慢泛红了。 寒风吹来,她感到面庞湿冷。 对面走来路人,投来讶然的目光。 孟兰亭一阵羞耻,停了脚步,低头向墙,正在拭泪,身后忽然又传来汽车接近的声音,入耳似曾相识。 她的心跳了一下,猛地回头。 果不其然,那辆黑色汽车竟又追了上来,嘎吱一声,停了下来。 那张她不想再见的脸,从车窗里探出,一脸的厌色。 孟兰亭急忙扭头,飞快地抹去面上的残余泪痕。 那人盯着她:“知道老子是谁吗,你去问问,全上海,谁不知道我冯恪之!” “老子看中你这一把头发,本来是给你脸,知道不?” “不就剪了你头发吗,跟死了爹妈一样。真他妈的晦气!算我今天倒霉,以后别让我再见到你!” 他扬手,从车窗里掷出那缕方从她身上剪下的发,掷在了她的脚下,再不看她一眼,驱车扬长而去。 孟兰亭顾不得计较他嘴里吐出来的那些话了。 她睁大眼睛,吃惊地望着那辆呼啸而去的汽车,心跳得几乎跃胸而出。 冯恪之! 这么巧,难道这个人,就是冯家的那个儿子,冯恪之? …… 天擦黑的时分,孟兰亭终于站在了之华大学的门口。 已经放年假了,偌大的校园里,空空荡荡,只有门口还有保卫工人。 周教授的名字,全校无人不知,被聘来主持数学系后,他和太太便一直住在学校的教工宿舍里。 孟兰亭来之前,曾和周教授电报确认过,得回复说他夫妇二人年假也会留在学校,叫她放心而来。 意外的是,工人听到她问周教授,竟说夫妇二人前几日匆匆离校回乡奔丧去了。 孟兰亭站在那里,望着黑漆漆的校园,心头茫然,工人又说:“不过周先生走之前,特意叮嘱过的,说若有一个孟小姐来找他,叫我转告奚先生,由他暂时招待。孟小姐你稍等。” 孟兰亭这才稍稍安心下来。被工人让进一间狭屋,坐在一盏昏黄电灯之下等着。 并没有等多久,很快,她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脚步之声,急忙抬头,看见门被推开,进来了一个身穿长衫的男子。 对方二十七八的年纪,目光清亮,一身书卷,望着孟兰亭,含笑道:“你就是孟家小姐?敝姓奚,名松舟,是周先生的晚辈,也有幸同事于此。周先生走之前,叫我转告你,他年后就回,孟小姐安心住下。” 工人仿佛对他很是敬重,对他过于简短的自我介绍感到遗憾,忙插话:“孟小姐,你放心随奚先生去。奚先生是本校特聘的经济系教授。周先生说你这几天会到,奚先生怕错过,特意留校等你。” 89.第 89 章 谢谢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 砰的一声, 关了车门, 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 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 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 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 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 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 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 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 随即上了车, 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89.第 89 章 谢谢 冯恪之从车里下来, 砰的一声, 关了车门, 背对着孟兰亭站在车头附近,和奚松舟寒暄了几句。奚松舟随后说:“昨天我听我母亲说,你去看她了?正好当时我不在家, 没见到你。我母亲很是高兴, 和我念叨了许久。你有心了。” 冯恪之说:“从小表婆对我就好, 应该的。她身体没大碍就好。” “是,我也放心了。我明天就回上海。你大约什么时候动身?” “还不知道, 看情况。” 奚松舟望了眼还站在冯恪之身后的孟兰亭。 “那么我先走了,你也难得回南京,多陪陪你父亲。明早我会再来,接孟小姐去火车站, 顺道送她回上海。周教授夫妇这两天也快回了,盼着见到兰亭的面。” 冯恪之说:“一路顺风, 我就不送你了。我进去换身衣服。” 他朝奚松舟点了点头,转身, 漠然地从让到一边的孟兰亭身畔走了过去, 眼中仿佛根本没有她的存在。 奚松舟望了眼冯恪之大步往里而去的背影,又看了眼孟兰亭,似乎有点疑惑。但并没贸然开口询问, 只和她约好明早来接的时间, 随即上了车, 驾车而去。 冯老爷今天不见客, 冯令美也出去了,别墅里非常安静。孟兰亭在庭院里徘徊了片刻,估计冯恪之应该已经不在客厅里了,这才进去。 她住的房间也在二楼,离冯老爷的书房不远。书房的门半开着,孟兰亭知道冯老爷人还在里头。就在她往自己房间快步走去时,听到书房里传出一道声音:“冯妈,去把他给我叫过来!” 冯妈哎了一声,急忙去往冯恪之的房间,敲了下门。 “门没关!自己推!” 冯妈应声推开门,看见冯恪之一边扣着新换上的衬衫袖口的扣子,一边从盥洗室里走了出来,仿佛刚冲了个澡,头发还是湿的,发梢在不住地往下滴水。 冯妈哎呦了一声,急忙拿了条干的毛巾,上前替他擦头发,埋怨说:“要洗澡怎么也不说一声?水都还来不及热好。这大冬天的冷水浇……” 冯恪之从她手里拿过毛巾,自己擦了几下:“什么事冯妈?” “小少爷,你前几天去了哪里?姑奶奶们到处找。老爷叫你去书房。” 冯妈看着他,神色有点担忧。 冯恪之丢下毛巾,手指随意抓梳了几下头发,开门出去。 “小少爷,你说话千万当心些哦,老爷有点不高兴……” 冯妈追了上去,低声提醒。 冯恪之回头,冲着老佣人呲了个整齐的大白牙:“老爷他高兴才奇怪了。放心吧我的老冯妈!” “爹,说你找我?” 冯恪之推开门,走了进去。 老冯看着他:“你还知道回来?” “不是你发的话,不准我回吗?” 冯恪之顶了一句,口气随意。 老冯强忍怒气,斥问:“前几天,你到底去了哪里鬼混?知不知道,你姐姐到处找你?” 冯恪之说:“爱惠路两块钱一晚上的全球旅馆。这个年,你清净,我也清净。怎么了?” 老冯一怔。 儿子跑了,他原本以为会去姐姐家。但并没有,除夕夜也不见人影。按说,那就是落脚在南京的几个大饭店了。但问遍饭店经理,均说不见冯公子下榻——按说,只要他露脸在任何一家南京大饭店里,经理不可能没有印象。 所以老冯认定他是跑去那种声色犬马之所里鬼混了,怒火中烧。前两天派了人到处去挖,把南京那些个场合的经理弄得人人自危,就怕下头万一哪个不长眼的收容了冯家儿子,自己可就倒霉了,连年也没法好好过。 没想到这个年,儿子是在爱惠路的旅馆房间里度过的。 两块钱一晚上的旅馆,自然比通铺、格子间要齐整,不是最便宜的,但和高档,是差了十万八千里。一般是提供给小商人、出公差的公司雇员,或政府部门下头普通职员住的。 儿子虽然混账得没了样,但从小到大,从不撒谎。这一点,老冯是知道的。确定他并没有在外鬼混,积聚了几天的怒火,这才稍稍压了下去了些,冷冷地说:“一个人,跑去住那种地方干什么?” “看书,睡觉,听外头放炮仗,思想人生。这样您满意了吗,爹?” 儿子的语气,仿佛带了点自嘲。 老冯慢慢地吐出胸中翻腾的一口气,等心绪渐渐定下了些,沉着脸说:“我叫你进来,是要跟你说个事。” “今年起,你不用去上海了,就给我留在南京做事!” “不可能!” 冯恪之眼皮子都没动,张嘴就断然拒绝。 老冯想起沪市长年前打电话来时,那种欲言又止、吞吞吐吐的语气,大怒:“就你干出的那事,你知不知道,现在整个上海市政楼的人看见你,都跟见了鬼似的?” “那就离我远点。当初虽然是您塞我进去的,但现在,我觉得那里挺好,有感情了,我还哪里也不想去了!何况,没功劳也有苦劳。要不是我那几枪,还打不出蛀虫。虽说蛀虫打不完,但少一条,于国家民族,总归要好一分。过两天等我回去,上海市民说不定还要敲锣打鼓给我发奖牌。” 老冯为之气结,指头戳着儿子那张一本正经的脸:“你……你是真的想把我气死,是不是?” 哗的一声,拉开抽屉,将里头一面账本似的小簿册,朝着儿子劈头盖脸地砸了过来。 “混帐东西,睁开眼睛瞧瞧清楚,过去一年,你在上海都干了什么好事!” 小本子重重砸到冯恪之的脸上,掉落在地。 冯恪之摸了摸脸,俯身捡了起来,翻开,发现竟是一本记录了自己每天都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的流水账。 上头的字迹歪歪扭扭,还夹杂了不少的白字,但条条目目,列得一清二楚。 他随手翻了下。 …… “十月初三日,跑狗大赛,赢钱两千,当场捐爱国童子军会。” “十月初四日,四泾桥勺球场。”(蓬蓬注:此处“四”“勺”皆为白字,应作“泗”“杓”。杓球是当时对高尔夫球的称呼。) “十月初六日,与张府、姚府公子等人大世界娱乐。凌晨两点归。” …… “十一月十三日,理查饭店包场,助女歌星钟某当选今年之上海小姐。” 冯恪之哗啦哗啦,几下就翻到了最后一页。 “腊月二十三,与黄府、林府公子等人,于大华饭店打牌,通宵。次日午后出,接来沪的八小姐……” 下面还有几行记录,不知道为什么,似乎后来被墨水给涂掉了。像在上头贴了个狗皮膏药,煞是刺眼。 “看看你干过的!”老冯咆哮。 “年前二十三那天,你到底还干了什么好事,连老闫也不敢让我看?” 冯恪之盯着上头那滩黑色墨迹,眉头微微蹙了蹙,不语。 “把老闫给我喊过来!” 老冯忽然扯嗓,吼了一声。 司机老闫年前,从上海跟到了南京,第一眼远远看到孟兰亭,认出来后,吓得差点掉了下巴,转身默默就把那本九公子“起居注”上最后一页的几行给涂掉了,这才上交老爷。 这会儿被冯老爷一声怒吼给喊了过来,硬着头皮走进去,见小少爷站在老爷桌子前头,扭脸,瞥了自己一眼,似笑非笑:“老闫叔,看不出来,原来你还是我爹的眼目?记的还挺全。好些我自己都忘了,看了才记起来。” 并没有想象中充满怨责的质问,但自己也是够愧疚的。老闫不敢对眼,低头喃喃地解释:“九公子……我也是老爷吩咐的……你别气我……” “你和他废什么话!” 老冯狠狠地拍了下桌。 “老闫,你给我老实说,年前二十三那天,他到底还干过什么,你都不敢记?” 老闫额头不住地冒汗,脑袋拼命往脚面垂:“老爷……那天……九公子就去接了八小姐,什么也没干……下头是我胡乱写的,记错了,这才抹掉……” “全当我老糊涂,连你也不把我放眼里了。好,好……” 老闫看着冯老爷的脸色唰得变成绿油油的,显然是给气的,噗通一下,跪了下去,磕头:“老爷,九公子他……真的没干……” “行了!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冷眼看着的冯恪之忽然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对上父亲投来的怒目。 “您想知道,我就说给您。那天我是还干了件事,在街上剪了人的头发!” “九公子,你可别乱说——” 老闫吓了一跳,急忙抬头,朝冯恪之拼命挤眼。 “那人不是别人,就孟家的那个女儿!” 冯恪之面无表情地说。 书房里顿时陷入了一阵诡异的寂静。 老闫心惊胆战地转脸,看向两眼仿佛冒火,脸庞不住抽搐的冯老爷。 “来人,给我拿马鞭,上家法——” 心中忐忑,一直藏在自己房间门后悄悄听着外头动静的孟兰亭,突然听到一道惊天动地般的吼声,从不远之外书房的那扇门里,飙了出来。 小九爷靠在后座上,一句话也无,脸色还是不大好看,车里的气氛,异常凝固。 老闫终究还是不敢开口问,闷头只管开车,终于赶在六点前,抵达了火车站。 冯恪之顺利地从头等车厢里接到了人。 冯家八女冯令美皮肤白皙,身段极好,自己经营一家时装公司,人称上海商界女杰,打扮自然时髦而华贵,看到弟弟来接,十分欢喜,笑道:“你要是有事,不必特意跑来接我的。我有人跟着,何况又不是不熟路。” 冯恪之的脸上,早已一扫刚才的霾色,春风满面,亲自提起冯令美的私人衣箱,一边引着她往车去,一边说:“我倒是不想来的,只是姐夫有命,我怎敢不从?姐夫不在上海,否则必是亲自来接八姐你的。” 冯令美哼了一声:“算了吧,我还不知道,你少在我面前胡说八道了。” 冯恪之眼睛都没眨一下:“字字是真。姐夫还特意叮嘱我,要去荣记给你买一盒糕点。不信你问老闫。我要是有半个字哄八姐你,就叫我被爹逮住再关禁闭。” 对面老闫疾步迎了上来,接过冯恪之手中的箱子。 冯恪之替冯令美打开车门,姐弟一道坐了进去。 老闫安排好冯令美的两个随从,随即上了车,正要开动,看见冯令美的视线落在那盒糕点上,急忙说:“是姑爷嘱托九公子去买的。说八小姐你喜欢吃。” 冯令美笑了笑。 汽车开动,冯恪之问:“八姐,大姐最近身体怎么样?掉发还很厉害吗?” 他顿了一下,仿佛想说什么,又闭了口。 “接受美国医生治疗后,身体已经好多了。最近吃中药在调理。先前掉了的头发,慢慢也有些长了回来。瞧这样子,很快就用不着戴假发了。” 冯恪之笑了:“那就好。” 冯令美瞥了眼弟弟:“知道你和大姐亲。你这么关心大姐,自己多回南京陪陪她就是了。还有,你呀,要是能再听话些,大姐就更高兴了。” 冯恪之说:“我现在还不听话?爹和大姐要我去经济处学做事,我就早晚钉在政府办公室里,第一个到,最后一个走。顶多只是闲暇打打小牌跑跑马罢了。” 冯令美说:“你知道就好。咱家不缺拿枪的,但就你一根独苗。这世道乱,谁知道哪天就打仗了。你平安第一,不要想别的。” 冯恪之笑嘻嘻地说:“知道,知道。八姐你放心。叫大姐二姐三姐四姐五姐六姐七姐还有姐夫们和爹,全都放心。” 冯令美伸手,拧了下他脸,笑道:“年底没几天了。爹发过话,等我结完公司的帐,带你一起回南京过年。” 冯恪之唔唔地应着,姐弟说说笑笑之间,汽车朝着位于城西的冯公馆而去。 “你说得对,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90.第 90 章 谢谢 “哎, 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 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 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 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 仿佛气急败坏似的, 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 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 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 我要出去!” “八姐, 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 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 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 我和大姐商量过后, 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 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90.第 90 章 谢谢 “哎, 哎!干什么干什么, 轻点……” 冯令美被弟弟弄到边上的茶水间里, 冯恪之这才松开了她的胳膊, 把门一关。 “反了不成?敢这么对你亲姐?” 冯令美一边揉着胳膊,一边抱怨。 “八姐, 这个姓孟的女的怎么回事?她怎么会在我们家冒出来的?” 冯恪之的脸色很是难看。 弟弟的反应, 仿佛气急败坏似的, 这让冯令美有点意外,狐疑地打量了下他。 “我怎么感觉, 你和她之前见过?” 冯恪之:“怎么可能!乡下丫头!” 冯令美扭了下他的胳膊:“你又皮痒了是不?要不是正好她来了, 你搞出了这么大的事, 这个年你能这么好过?小心被爹听到,谁也救不了你!让开, 我要出去!” “八姐, 你不把事情给我说清楚,我就告诉爹,你和姐夫的事!” 他挑了挑飞扬双眉。 “姐夫是一个字也不说, 我却知道,是你不让姐夫来南京的。” “你敢?” “不敢。只是保不齐, 会说漏嘴什么的……” 他伸手开门。 冯令美一把将他的手给打了下去。 “吃里扒外的东西!”冯令美咬牙切齿。 冯恪之扭头看着她:“八姐你到底说不说?” 冯令美无奈,只好说:“前两天你不是也看到了吗,胡掌柜拿来了庚帖和玉牌, 我和大姐商量过后, 找到了孟小姐……” “你们的婚约, 虽说是古早的事,但孟家小姐现在自己找上了门,咱们就不能当做没那回事,何况,家里也希望你能安定下来。大姐的意思,先安排你们见个面,所以将她接来了这里。” “小九,孟小姐的人材,你自己刚才也亲眼看到了。爹对她更是满意。” 她看着弟弟,语重心长:“我记得你小时候,虽也干过上房揭瓦的事,但不像现在,天天惹爹这么闹心。这事,我劝你听话,顺一回爹……” 她话还没说完,冯恪之已经开门,走了出去。 …… 这个早上剩下的时间,孟兰亭伴在冯老爷的边上,没再见到冯恪之露面。直到中午吃饭,其余人都已入座了,冯恪之才慢吞吞地晃了过来,朝冯老爷和冯令仪含含糊糊地叫了声“爹”“大姐”,坐到了冯令美的边上。 他的位置,和孟兰亭正好相对。 老冯对儿子先前丢下孟兰亭自顾离去的举动本就很是不满了,这会儿见他态度又这么冷淡,要不是有所顾忌,早就爆发了。 他看着儿子笑:“也算是留过洋的人,怎么规矩反倒没了?孟家妹妹也在座,不招呼一声?” 老冯话语带笑,投向儿子的目光,却含了警告之意。 冯令美在桌下踢了弟弟一脚。 冯恪之朝孟兰亭冷淡地点了点头,算是应了父亲的要求打招呼。 老冯尴尬,再三告诫自己忍,怕孟兰亭难过,转过来强行解释:“他打小就这样,不爱说话,闷嘴葫芦一只。兰亭你别往心里去。” “伯父言重了。干将之器,才不露锋芒。世兄不拘小节而已,我怎会在意?”孟兰亭微笑。 一句话,不但化解了自己的尴尬,也让老冯可以下台。 冯恪之抬起眼皮,睃了她一下。 老冯舒畅无比,呵呵笑着点头。 冯令仪不动声色,望了孟兰亭一眼。 “开饭吧。冯妈,好上菜了,中午都做了什么?” 冯令美借机急忙招呼开饭。 从上海一道跟回南京的冯妈带着佣人,刚才一直等在餐厅门口,听到招呼,急忙应了一声,领人入内,一边上菜,笑着说:“老爷说孟小姐不是外人,不用做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色,就做了几样清淡利口的。炖生敲、熏盐水鸡、酒凝金腿、贡淡炖海参、还有萝卜丝饼。都是老南京的口味儿,让孟小姐尝个鲜。” 这几样菜,说得简单,孟兰亭也知道,绝不会是什么普通的家常小菜。向冯老爷和冯令仪道谢:“我过来,实在是给伯父和夫人你们添麻烦了。” 冯令仪唇边含了微笑,点头:“你不必拘束,当自己家里就好。” 老冯第一筷,就夹了一只厨房从天没亮就开始炖,炖得已经酥烂肥圆的海参,放到了孟兰亭面前的一只空碗里。 “兰亭,你多吃点。饭一定要吃饱的。” 冯恪之提筷,正要伸过去的,盯着自己父亲把那条夹起来还微微颤动的肥参放到了她的碗里,手停在了半空。忽然对上来自大姐的两道目光,面无表情地收回筷子,低头扒了口饭。 接下来的这一顿饭,在冯令美的说笑声中过了大半,吃得也算宾主皆欢。 冯妈上了新炸出锅的萝卜丝饼。拿刀,将饼切成均匀的三角小块。 金黄酥脆的表皮里,夹着雪白鲜嫩的萝卜丝。一切开,热气腾腾,香味扑鼻,叫人食指大动。 老冯招呼孟兰亭趁热吃。 “我好了。大姐你们慢用吧。” 冯恪之取餐巾,抹了抹嘴,站了起来。 “小少爷,你最爱吃的萝卜饼,先吃一块呀。” 冯妈急忙叫他。 “饱了。吃不下。” 冯恪之推开椅子,转身出了餐厅。 老冯看了眼儿子的背影,眼睛眯了一眯,看了眼长女。 冯令仪示意父亲,稍安毋躁。 这一顿饭,终于在无声无息的暗流涌动中,结束了。 饭毕上水果。冯令仪起身,说要去小憩片刻。冯令美和她同行。 孟兰亭送了两人几步,回来洗手,取了只苹果,用小刀削皮,剔去果核,切成小块,送到冯老爷的面前。 “伯父,您吃水果。” “好,好。你也吃。” 老冯知道长女去找儿子问话了,心里有点没底。 殊不知,孟兰亭此刻表面上若无其事,心里,也是开始有些不安了。 这一顿饭的气氛,实在怪异。吃到最后,她忽然起了疑心。 自己先前,说不定把事情想得太过简单了。 …… 冯恪之回了房间,也没脱衣服和鞋,横仰在床上,正闭目冥思,听到敲门声起,睁眼过去开门,见冯令仪站在门口,忙伸手扶她进来。 “大姐,你身体刚恢复些,不要太累了。先休息一下,我就开车送你回。” 在这个大了自己将近一倍年龄的长姐面前,冯恪之露出难得的稳重。 冯令仪叫他和自己坐一块儿,笑道:“我又不是纸糊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你放心。还有,以后别再送发套过来了。用不着。我那回也就随口感慨了一句而已。记得年轻时头发好,竟能养到两尺多。现在年纪大了,一生病,就成了这样。你倒当真了,集来那么多,都能开铺子了,那天被你姐夫看到,还笑话了几句。我都一把年纪了,以后不要了。况且,再过些时候,发套也可以不用了。” “知道了,大姐。” 冯恪之老老实实地应。 冯令仪点头,端详着弟弟,抬手,仔细地替他正了正刚才躺压得有些褶的衣领,柔声道:“孟家小姐你也见了,爹的意思,你大约也知道的。你觉得兰亭怎么样?” 冯恪之脸色一沉:“多少年前的事了?又不是法律文书。她拿着张旧纸头过来,爹竟就要我娶她?简直荒唐!” 冯令仪说:“你别管荒唐不荒唐。你就说,孟家小姐人怎么样?” “也就那样而已。”他哼了一声。 “我倒觉得,孟家小姐很适合做咱们冯家的少夫人。”冯令仪说。 “人材配得上你。我也打听过,在家时,照顾孟太太,在学校教书,品格嘉淑。家道虽没,闺秀不改。” “小九,我知道你没看上人,但这一回,大姐希望你听话,把亲事先定了。兰亭应该是愿意的,她性子好,等你们慢慢相处多了,感情自然就好。爹一番苦心,你不要再犟。” 冯令仪的语气,慢慢开始带了点施压的味道。 冯恪之沉默着。 其实直到现在,他还是有点没从早上突然看到她的那一眼的震惊中,彻底回过味来。 那天街头偶遇,起先他不过是看到了她的一头长发,前所未见的好,想要买下送给大姐而已而已。 出到那么高的价钱,她却还死活不肯。正好他那天心情不痛快,算她不走运,惹他起了性子,索性一剪刀给剪了下来。 也不对,不是一剪刀。 他想起自己强行慢慢剪她长发,她分明想要反抗,最后却又默默忍受的一幕。 当时她眼圈泛红,睫毛轻颤的模样,忽然就清清楚楚地浮现在了眼前。 不知道为什么,和那天一样,此刻,他竟然觉得身体里的血流速度仿佛暗暗有点加快了。 那应该是一种欺凌别人所得的快感——但他此前从没有体会过。即便干出过更加肆无忌惮的烟头烫人,甚至开枪把人吓得尿了裤子的事儿,干了也就干了,什么感觉也没有。 也就那一次而已。 手心好似也突然唤醒了记忆,浮上了当时捏她长发时的那种凉滑如丝的异样之感。 冯恪之渐渐地走了神。 “小九!你在想什么?大姐和你说话,你听见了没?” 耳畔忽然传来唤声。 冯恪之一下回过神,对上长姐投来的两道审视般的目光,破天荒地竟有点心虚,急忙摇头。 “没……没想什么……” 他的眼前,又浮现出早上见面时,她若无其事的模样,好似此前根本就没见过自己。 他的心里,忽然有点不痛快。 “我考虑考虑……” 冯恪之含含糊糊地说。 冯令美还没回上海,这几日一直伴着父亲住在这里,迎了出来。 “八妹,爹在屋里吗?”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晚上三姐又来,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说,小少爷这几日很乖,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91.第 91 章 谢谢  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 很快回来, 笑道:“孟小姐, 学校放假空旷, 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 一个司机等在一旁, 看到两人出来, 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 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 你的行李在哪里, 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目光带了关切, 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 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 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 平日大多空着, 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 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91.第 91 章 谢谢  奚松舟去打了个电话, 很快回来, 笑道:“孟小姐, 学校放假空旷, 你一个人住这里不便,我另替你安排了个暂时的住处。你随我来。” 孟兰亭跟他走了出去。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 一个司机等在一旁, 看到两人出来, 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 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 你的行李在哪里, 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目光带了关切, 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 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 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 平日大多空着, 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 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92.后记(一) 谢谢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 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 他做先生的不去接, 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 话还没说完, 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 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 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 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 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 没人开腔, 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 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 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 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 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 下回再敢胡说八道, 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92.后记(一) 谢谢 “下回吧。六点我八姐从南京到上海, 我要去车站接她。迟了不好。” “何师长不也驻军闸北吗?刚前两天我还见到他了。太太从南京来, 他做先生的不去接, 要你这个小舅子去接?莫非他真在外头弄了个第二组织,和你八姐在闹离婚……” 交通局长林家的公子嘴快, 话还没说完, 被身边的人暗暗在桌下踢了一脚, 慌忙闭上嘴,却已是迟了。 冯恪之眯了眯眼, 依然笑着,却将嘴里叼着的半支香烟拿下, 举到了林公子的头顶。 修长的指,弹了下烟。 带着火星的一块烟灰,便掉落到了林公子的头顶上。 高温立刻烤着头发, 散出一阵焦糊的味道。 七八双眼睛盯着林家公子那颗徐徐冒着一柱青烟的脑袋, 没人开腔, 周围鸦雀无声。 林公子被烫得脑门发麻,神色痛楚,却不敢掸掉, 任由烟灰灼着自己的头皮, 用求救的目光看着边上的人。 黄公子干咳了一声, 劝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小九爷何必和他一般见识。这回就算了, 也是他脑子拎不清了, 下回再敢胡说八道, 不必小九爷,我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冯恪之睨了他一眼,这才慢慢收回香烟,看着林公子手忙脚乱地拍下烟灰,往头上浇水,双手撑着桌沿,身体微微前倾,居高俯视着对面众人,不紧不慢地道:“我八姐夫和我姐好着呢——” “你们一个一个,都他妈的给我听清楚了没?” 他突然加重语气,眼中隐隐射出一缕凶光。 “是,是,那是自然……” 众人不住点头。 冯恪之扯了扯嘴角,算是笑,站直身体,将烟头顺手掐灭在了桌角上。 门角里站着的侍应急忙取来他的外套,双手递上。 冯恪之将衣服随意搭在胳膊上,朝着想要起身相送的众人压了压手,示意不必,转身走出了这间充斥着香水和香烟味道的包房。 当他从大华饭店那道用铜条装饰的楼梯上走下来时,虽然已经熬了一宿,但除了那双被烟雾熏出淡淡几缕血丝的眼睛,在他的身上,已经看不到半点彻夜放纵的痕迹了。 他身上的西装非常干净,线条笔挺,发蜡光可鉴人,发型一丝不苟,脚上皮鞋,铮亮无比。 门童远远瞧见他出来了,忙忙地打开玻璃门,面带微笑,恭敬地等着。等冯恪之走了出去,亦步亦趋地跟在身后。 司机老闫今天没开冯恪之那辆全上海独一无二、挂着一号车牌、拉风得远在百米之外也能认得出来、通体漆成了火红的劳斯莱斯车,而是一辆普通的黑色别克。 他将车停在饭店门口的马路边上,门童抢着打开后车门。 冯恪之弯腰坐了进去,瞥见皮鞋头上沾了几点雪泥,眉心微微一皱。 门童眼尖,立刻蹲了下去,掏出一块雪白的亚麻手帕,卖力地替他擦拭了起来。擦了一只,又换一只。将他脚上那双皮鞋擦得再次一尘不染之后,方才站了起来。 冯恪之掏出一张钞票递了过去,在门童鞠躬弯腰的走好声中,叫司机开车去火车北站。 “对不住闫叔,八姐嫌我开车吓人,坐不惯我开的车,才叫你等了这么久。” 一关车门,冯恪之就抬起两条修长的双腿,直接架在了前头的椅上,人也往后靠在宽大的椅背中,半眯着眼,伸了个长长的懒腰。 老闫坐得笔直,一边稳稳地开着车,一边忙说:“九公子哪里的话。我本来就是冯家司机。老爷派我来上海,先前你都不要我开车,我白拿钱不干事,本来就很惭愧,难得今天出趟车,何况还是去接八小姐,我高兴都来不及。” 冯恪之点了点头,闭目养神,忽然像是想起什么,睁眼说道:“先去荣记买包肉松糕吧。八姐爱吃。” “好咧!” 荣记就在前头不远,很快就到。老闫将车停在马路边上,自己下去。 老荣头看见老闫,赶忙跑了出来,跑到车前,对着车里的冯恪之笑道:“九爷来啦?好久不见您面。还是肉松糕吧?正好有一炉在烤,快出来了。我给您挑最好的包起来,劳您稍等!” 冯恪之点头。 老荣头一溜烟地跑了回去。 冯恪之坐在车里等着,百无聊赖,顺手摸出打火机,一开一合地玩弄着时,车前走来了一道身影。 这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十八九岁,女学生的样子,身上一件灰扑扑的旧大衣,脚上的皮鞋沾满污泥和雪渍,一边走路,一边看着两边的门牌,看起来,已经走了不少的路。 那双靴子款式普通,但冯恪之一眼就看了出来,这是双皮质和做工都很不错的牛皮靴,先前应该也有仔细保养。 以她的轻盈体重和现在鞋子后跟的磨损程度看,至少已经穿了好几年。 从十四五岁穿到现在还能合脚,说明当初定做时,就是故意放大了些尺寸的。 这双皮鞋的女主人,应该是从外地初来上海,家世早年不错,但没落了,并且,颇有心计。 冯恪之的视线最后落在女孩子的脸上,看了一会儿。 她很快就从车旁走了过去。 女孩子的背影,像春天的柳条那样柔直。她的脑后结了一根漆黑的、长过腰际、几乎够到臀的漂亮发辫。垂下的辫梢柔顺而温婉,随她走路时腰胯轻轻扭动的频率,极有韵律地晃着,仿佛随了女主人那好看的走路姿势,也获得了属于自己的生命。 等她走了过去,冯恪之抬起眼,朝车外的老闫挑了挑眉:“去,把这女的给我弄过来。” 老闫一怔。 小九爷风流得很,女朋友不少,从交际花到歌星明星,什么类型都有过传言,但向来都是女人主动贴他的。方才走过的这个女孩子,他也看到了,虽然衣饰普通,但容貌极是清丽,入了小九爷的眼,倒也不奇怪——但这样当街拦人,似乎不是他的作风。 老闫看了眼女孩子,见她也往荣记走去,应当也是想买糕点,迟疑了下,猫腰下去,陪笑低声说:“少爷……这天还没黑,又是在大街上,众目睽睽,未免有点……” 他不安地搓着手,为难地看着冯恪之。 冯恪之这才明白了他的意思,呲牙,咝了一声,没好气地招了招手,示意他靠近些,耳语几句。 老闫终于恍然,暗暗松了口气,赶紧点头,转身追了上去。 …… 之华大学位于城西,静安寺路走尽还要再过去些,很有些路。孟兰亭问清公车线路,搭了过去。没想到公车跑到跑马场附近时,竟意外抛锚,走不动了。司机拿工具下车,敲敲打打了车头片刻,骂骂咧咧地上来,说不成了,赶人下车。乘客不愿,要他退钱,他不退,更不忌惮以一敌多,开始悍然对骂。 孟兰亭在两边互喷的口水中下了车,沿着马路一直往西走去。 本以为走走也到了,但她还是低估了上海之大。 这条朝西延伸的马路,走了一段,还有一段,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 天色渐渐泛出暗青的颜色,脚上这双她精心养护,也保护她双脚安然度过了数个寒冬的皮靴,已经沾满污雪。雪化掉,湿冷的寒气仿佛穿透了皮料和内里的夹层,慢慢渗透了进来。脚起先还疼痛,后来无知无觉。直到闻到空气里飘来的一阵仿佛带着热气的糕饼香味,孟兰亭才意识到,自己早已饥肠辘辘。 这个白天,她只在车上吃过几口带出的干粮而已。 她停下脚步,望了一眼。 前头那间铺子门面不大,挂了个老旧的荣记幌子,夹在两边楼房之间,很不起眼,甚至可谓是破旧,但外头已经围了七八个看似住在近旁的居民,仿佛都在等着新出炉的糕点。 根据经验,这里卖的吃食,应当是价廉而味美的。 孟兰亭朝着那间糕点铺子走去,并没怎么留意那辆停在马路边的黑色汽车。 她排在前头那几个人的后头,耐心等待之时,忽然听到身后一个声音说道:“这位小姐,麻烦您到这边来,我有个事,想和您商量。” 陌生人的声音。 孟兰亭转头。 身后站了个四五十岁的中年人,一脸敦厚,神态和气,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刚才孟兰亭经过那辆汽车时,看到这人站在旁边。车里似乎还坐了个人。 据她的经验,这人应该是车中那人的佣仆。 孟兰亭迅速看了眼汽车。 汽车后座的玻璃下来了一半。孟兰亭这回终于看清,后座上闲闲地靠了个长得还算不错的年轻男子。对方原本似乎正在看着自己,但大约因为自己也扭头看了他,他好似被冒犯到了,收回目光,头往后一靠,抬高下巴,微微转过脸,留给孟兰亭一张线条冷漠的侧脸,随即消遣似地,一下一下地揿着手中的一只打火机,玩着火苗。 孟兰亭压下心中的疑惑,收回目光。 中年人已经站到一边,含笑等她过去。 她迟疑了下,走了过去,问道:“大叔,什么事?” 老闫道:“我姓闫,你叫我老闫,你别怕,我是好人。是这样的,我们家公子想买你的辫子。要是你愿意,这就剪下来。咱们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怎么样?” 孟兰亭惊讶无比。听见对方又说:“姑娘你放心,不会让你吃亏的。你这条辫子,市价应该可以卖到五元,我们出十元。” 孟兰亭的身边,总共剩下不到十块钱。这也是一个普通工人一个月的薪水。 一条辫子能卖到这个价钱,本来确实不错了。 但孟兰亭想也没想,立刻摇头拒绝:“谢谢您。但我不卖。” 小时候,她的头发又黄又少,母亲很是担心,不计繁琐,常用草木灰替她洗头,再用清水冲净。每天晚上,在她睡前,还会替她一遍遍地梳通,说这样坚持久了,就能生发黑发。 长大后,不知是天生的缘故,还是母亲的坚持真的起了效果,她的头发变得又黑又密又柔顺,仿佛一匹美丽的丝绸。 母亲还在时,孟兰亭对自己的这头留了多年的长发,也不见得有多喜爱。曾经好几次,嫌打理麻烦,想要剪短,但母亲不舍,她也就放弃了。 现在母亲去世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对自己的这头长发,也充满了感情。 莫名其妙来了个人,张口说要买她头发,就算她穷疯了,也不会点头的。 93.后记(二) 谢谢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 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 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 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 汉之也很关心, 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 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 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 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 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93.后记(二) 谢谢 以儿子见到孟兰亭后的种种冷淡表现来看,老冯原本几乎不抱指望了。万万没想到, 竟能从长女口中听到这样的消息, 简直是喜出望外。 悬着的心, 顿时放下了大半。 “好,好,太好了!让他考虑,让他考虑……” 老冯喜笑颜开,在屋里来回踱了几步, 忽然停下。 “还不能放松!我和他说不了话。事情定下来前,你这个做长姐的, 要再费点心。再忙,也先把别的事放放,继续劝, 到他点头为止。” “这是我们冯家的头等大事, 汉之也很关心, 昨晚还特意问起过。不用爹说,我也知道的。” 冯令仪笑道。 这个下午, 孟兰亭心中的那丝不妙之感, 变得愈发强烈了。 冯老现在已经不大见客,这个地方,原本应当是非常清幽的。 但是午饭后不久,忽然就热闹了起来。 那条通往山下的车道, 陆续有汽车开了上来, 络绎不绝。 第一个到的是冯家五姐冯令蕙, 政府军参院院长夫人,平日和老八冯令美的关系很是亲近,一见到长姐,立刻打听孟家女儿的事,要去看她。 见冯令仪看向冯令美,目光似有责备之意,说:“大姐你别怪八妹多嘴,是我刚才和八妹打电话,逼八妹说的。这么大的事,你们居然想瞒我?怎么,只有大姐你疼小九,我们就不是小九的姐姐了?” 冯令仪的本意,是事情还没定下来前,先不要让其余姐妹知道,免得一窝蜂都跑了过来,万一弟弟不点头,未免落了孟家女儿的脸。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开了。老五既然知道了,其余几个在南京的,想必很快也会过来了。 好在小九态度不错,事情应该能成。 只好说:“我是怕年轻小姐脸皮薄,经不起你们这么看。” 冯令蕙笑道:“大姐放心。我是没分寸的人吗?就是怕孟家女儿脸皮薄,除了几个姐妹,我谁都没说。就和她拉几句家常而已。” 就这样,没片刻的功夫,继冯家五姐之后,最近都在南京的冯家三姐、四姐、六姐、七姐,全都赶来了。嫁去外地没法过来的二姐也打来电话询问。太太们虽然没叫上别人,但出门同行,少不了个把随行,原本清净的别墅,汽车进进出出,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赶来的每个冯家姐姐,免不了都给孟兰亭带了见面礼。首饰、贵重衣料、名牌皮包。自然,都是说给故人家的小妹妹的一点心意,半句不提婚事。 孟兰亭坐在客厅里,对着对面那齐刷刷全都投向自己的十几道目光,面上是有问有答,若无其事,心里的那面小鼓,却更是敲个不停。 她又不傻。 冯恪之的姐姐们,夫家非富即贵,个个都是有名有号的夫人。又近年关,哪家不是忙于应酬? 自己来了,不过一个多年没往来的落败故交的后人,就算两家关系从前再好,也不可能一个下午就集齐了冯家所有的姐姐。 唯一的可能,就是冯家正在考虑这门婚事。 她被这个念头搞得心惊肉跳,如坐针毡,终于熬到最后。 冯家三姐朝其余姐妹使了个眼色,对孟兰亭笑道:“兰亭,三姐有些天没来了,先去看下爹。你自己随便玩儿,就当回了家一样。” 其余几个姐姐,也纷纷跟着起身,出来,立刻去找弟弟。 冯老爷已经叫司机把家里的车钥匙统统交到自己这里,以防儿子私自外出。午后冯恪之拿了把猎,枪,自己一个人去了后山,这会儿手里提了只山鸡和野兔,正从外头回来,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群浑身上下珠光宝气的女人,一愣,撒手丢下东西,扭头就想溜,却早被眼尖的冯令蕙看到了,喊了声“小九,你给我站住!”,追了上来。 冯恪之只好停住,看着六七个姐姐一拥而上,将自己团团围在中间,干笑:“三姐、四姐、五姐、六……” “小九,人我们刚才都看了,和你挺般配。大姐也点了头的,这回你就别想跑了!” 他还没打完招呼,就被冯家六姑给打断了。 “六姐,我……” “你什么你!” 几个姐妹里,五姑奶奶性子最急,上前一步。 “大姐说你还在考虑?你考虑什么?爹就你一个儿子,早就盼着抱孙了。正好趁着过年,我们都在,马上把这事给定了!” “奚家的小儿子,比你还小俩月,前几天说都生儿子了!”四姑奶奶说。 “二姐也知道了这事,特意打电话回来问。小九,二姐对你怎么样,你知道的,你可不要让二姐失望!” 众姐姐你一句我一句,不停轰炸。 冯恪之头晕脑胀,举起双手。 “姑奶奶们,我一身的汗,先让我回房冲个澡,换件衣服成不?” 冯家姐姐们见弟弟的额角果然微微渗着汗,怕天冷受凉,这才放他过去。 冯恪之赶紧开溜。 一个下午,在冯家众姐妹喜笑颜开的商议中,很快过去了。 孟兰亭暗暗焦急。 冯恪之的姐姐们会留下一道吃晚饭,说吃了饭,再各自回家。 这个下午,在见了自己之后,她们具体都商议了什么,孟兰亭不得而知,但那个疑虑,几乎已经可以说是板上钉钉了。 冯家弄出这么大的阵仗,除非冯家的儿子是傻子,否则他一定已经知道了家人的计划。 而从冯家人的反应来看,他似乎没有一口拒绝。 孟兰亭推测,他应该是抵不住来自冯老爷和上头那八个姐姐的巨大压力,这才屈服下去。 如果她的推测没错,那么她即将面临的情况,将十分糟糕。 把自己的后半生和这个冯家的儿子绑在一起,光是想象,就已经让她恶寒。 她是不会嫁这样的纨绔子弟的,哪怕冯家地位超然,权势煊赫。 但是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更没法自己先开口表态了。 而一旦等冯家先开口,她再表明态度拒绝的话,即便她有一千一万个理由,把话说得再委婉,也显得理亏。 哪怕冯老爷能够体谅自己,但彻底得罪冯家姐妹,那是毫无疑问了。 离饭点还有半个小时。 冯家客厅里已经摆开麻将桌。除了大姐去休息,冯家其余姐妹坐下来打牌,女仆站在边上端茶送水,大家说说笑笑,消磨着时间,电话铃声起起落落,冯家好不热闹。 孟兰亭也被叫了过来,坐到冯家三姐的边上,陪着凑了一腿。 她擅数学,更长于心记。什么人出什么牌,原本可以算得一清二楚。但现在心烦意乱,哪有心思去打牌,坐下去就输了好几圈。 “兰亭别怕,往后呀,没事咱们多打打。我教你,把她们的钱都给赢光。” 打麻将也是南京高官太太们的日常交际内容之一,精于此道的五姐安慰她。 大家都笑了,说:“谁不知道你家牌桌天天支到半夜。不用你这个牌精教,我们自个儿就乐意输兰亭。” 气氛融洽得很。孟兰亭跟着冯家的姐姐们笑,心烦意乱,随后寻了个借口,先退了出来,回到自己房间,打发走阿红,靠窗,望着天边几朵艳丽的晚霞,陷入凝思之时,门口传来两下敲门声。 孟兰亭回神,过去打开门,一愣。 门外,竟然站着冯恪之。 他还是一身猎装,领口扣子随意松了一颗,着了马靴,双腿被衬得愈发挺拔修长,双手闲闲地插在裤兜里,两道视线,从她头顶直接越过。 也就只剩这一副皮囊了。 “您有事?” 孟兰亭问他。 他这才垂下视线,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自顾迈开长腿,走了进来,用命令的口吻说:“把门关上。我有话要说。” 孟兰亭略一迟疑,关了门,站在门边,看着他。 冯恪之在房间里踱了几步,皮鞋底踏着打过蜡的光滑木地板,发出一下下的橐橐之声。 他状似随意地打量了眼家具、摆设,阿红放在桌上的来自姐姐们的见面礼,最后,视线从那张铺着蕾丝花边寝具的床上掠过,停了一停。 “孟小姐,我父亲的意思,想必你应该知道了。” 他开口,语气冷淡。 孟兰亭没做声。 “你应该也是受过新式教育的。这种事,荒唐不荒唐,你心里应该清楚。原本,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答应的。只是考虑到你无依无靠,境况艰难,持了什么庚帖,千里迢迢前来投奔,而我父亲他们,又向我施压……” 他转过脸,视线落到了她的脸上,和她对望着。 94.后记(完) 谢谢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 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 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 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 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 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 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 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 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 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 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 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 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94.后记(完) 谢谢 孟兰亭没有避开他的两道目光,迎上。 “这回我来, 确实是有求于贵府。但并不是如你所想的那样, 想要履行婚约。” “你说得对, 这桩婚约,是很荒唐,所以我带庚帖和信物来,本意也只是归还给你们家,好彻底了结这件事。和你一样, 对于这事变成现在这样的局面,我也是没有想到的。” “实话和你说, 如果我点了头,那也是因为我有求于贵府,不忍辜负尊长的善意, 并不是出于别的任何理由。” 重点来了! 孟兰亭话语一转。 “虽然这个抉择非常艰难, 但我已经想好了。哪怕找不回我弟弟, 哪怕辜负了伯父,我也不可能同意嫁给一个当街强行剪了我头发的人。” “冯公子, 谢谢你刚才的建议。我知道在这件事情上, 你也是在委屈自己,但我可能不需要。现在伯父还没问过我的意思。但你既然接受了,我想伯父很快就会找我的。到时,伯父开了口, 我只能拒绝。” 孟兰亭看着他变得越来越难看的脸色, 用诚恳的语气说:“冯公子, 我也不想这样的,但我真的别无选择。要是因为我的缘故,让你蒙羞,我向你致以歉意。但请你放心,关于你剪我头发的事,我是不会对任何人主动提及的。” 冯恪之脸上开始的那种淡漠表情,几乎已经挂不住了。 他的两眼盯着孟兰亭,一动不动。 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一阵喊吃饭的声音。冯家姐姐们似乎也从麻将桌上相继起了身,笑声,抱怨输牌的声音,阵阵传了上来。 “去叫孟小姐下来,好吃饭了——” “你不会以为刚才我是在勉强你嫁我吧?不过是看在父亲的愿上,出于好意,才和你说了那些话而已。孟小姐,我也请你放心,凭你,还真入不了我冯恪之的眼!” 冯恪之冷冷地说,从她身边走过,打开门,迅速走了出去。 孟兰亭背靠着门,闭上眼睛,慢慢地吁出一口气。 越是骄傲的人,越是在乎面子。 尤其这个冯家公子。 她在赌,赌冯恪之会抢在她的前头拒婚,向他家人表明他根本就看不上她的态度。免得让人以为他愿意,她却不肯。 就像赶骡。 她想要的方向,已经替他设计好了。现在,就只等着结果。 “孟小姐,下来吃饭了——” 门外传来阿红的声音。 孟兰亭定了定神,打开门,走了出去。 饭桌之旁,冯家众多女儿齐聚一堂,笑语不断。孟兰亭也始终脸上带笑,应答冯家姐姐们的话。冯老爷更是笑呵呵的。 满座皆欢颜,斯人独憔悴。 冯恪之神色阴沉,一言不发。 老冯见惯不怪,更是因为心情好,也就不和儿子计较了。 饭毕,冯家姐妹预备各自归家。佣仆纷纷取来大衣皮包,等在一旁伺候。 冯令仪与父亲道别。五姑看了眼还坐在那里,手中把玩着一柄雪亮西餐叉的弟弟,想起他吃饭时的沉闷,感到有点不放心,特意到他身边,低声叮嘱:“小九,你和孟小姐的事,不要再拖了。迟早要定的,还是早些定了为好。” 冯恪之抬起眼皮子,笑着说:“五姐,我什么时候说过我要娶孟家的小姐了?” 话音落下,满堂静悄,全部的目光,一下全都射了过来,落在冯恪之的身上,也落在孟兰亭的身上。 孟兰亭心口一阵狂跳,激动得险些克制不住。急忙低头,一动不动。 “小九,你怎么了?” 冯令仪看了弟弟一眼,惊讶地走了过来。 “中午不是还说考虑……” “考虑过后,齐大非偶。孟小姐不食人间烟火,像我这样俗物,岂敢玷侮了她?” 冯恪之靠在椅背上,指端一个发力,竟将手中那把叉柄生生拗弯。“叮”的一声,扔在桌上,随即站了起来。 “五姐,借用下你的车,我出去了。” “你敢?” 老冯反应了过来,勃然大怒,猛地站了起来。 “你给我回来,把话说清楚!” “爹,我刚才说得够清楚了。这位孟小姐……” 冯恪之眼角风扫了她一下,冷笑。 “谁爱娶娶,我是没兴趣的!” 他说完,外套也没拿,径直就出了餐厅,大步穿过客厅,身影消失在了门廊外的夜色里。 “小兔崽子——”冯老爷气得拍了下桌面。 “爹,你先别急,我们去看看——” 冯家姐妹,过来劝父亲的劝父亲,追弟弟的追弟弟。佣人们站在一边,手里拿外套的拿外套,拎皮包的拎皮包,大眼瞪小眼,气也不敢透一口。 刚才的热闹气氛,荡然无存。 片刻之后,伴随着一阵轰的汽车引擎发动声,庭院里安静了下来。 追出去的冯令仪和几个姐妹相继从外头进来,眉头微蹙。 “怎么说?” 老冯追问长女。 冯令仪看了眼一旁始终低头一动不动的孟兰亭,朝父亲微微摇了摇头,一脸的无奈。想了下,让边上佣人都退下去,自己走到孟兰亭的边上,柔声说:“兰亭,你别难过,大姐会再好好和他说的。” 十来道目光,投向了她。 孟兰亭慢慢地抬起脸,站了起来,摇了摇头,说:“伯父、大姐,没关系的,请你们放心,我不会难过。其实这趟过来,我根本就没想过婚事的。带着庚帖和信物,本意也只是完璧归赵。没想到伯父和姐姐们竟如此抬举我,我心中本就万分不安了,请伯父、大姐,还有姐姐们,不要再逼他。否则,才是真的令我无地自容。” 客厅里再次安静了下来。 孟兰亭的这话,说的极是巧妙。既表明了自己不会介意的态度,也婉转地提醒冯老爷和冯家姐妹,这样的情况之下,要是他们还想继续撮合这桩婚约,那就是在为难自己和孟家了——虽然孟家现在家道败落了,但孟家女儿,也不是这样可以被轻贱的。 冯家姐妹面面相觑,无人再开口。 半晌,老冯长长地叹息了一声,说:“兰亭,你跟我来。” “你们全都回去吧。” 他朝女儿们拂了拂手,双手背后,转身往书房去。 孟兰亭朝冯令仪和其余冯家姐妹点了点头,跟着冯老爷进了书房。 老冯叫她关上门。孟兰亭照做了,默默站在一旁。 老冯在窗前站了片刻,转身说:“兰亭,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是他配不上你。虽然伯父很想有个像你这样的儿媳妇,但也不好再勉强了。是我老冯家没福气,这事就此过去,你别多想。虽然做不成儿媳妇,但往后,伯父会把你当小女儿看待。你要是有什么难处,尽管和伯父开口。知道吗?” 冯老爷望着自己的目光里,满是遗憾和慈爱。 孟兰亭感到庆幸之余,心底不由地也生出了几分愧疚和感动,咬了咬唇,低声说:“我知道了。伯父您对我这么好,是我辜负了伯父您的期望。” 老冯摇了摇头,笑着说:“好了,我这里没事了。你放心,你弟弟的事,伯父会上心的。” 孟兰亭道谢,在书房里又陪了片刻,冯老爷让她把冯令美叫进来。 孟兰亭出去,冯家姐妹已经各自走了,冯令美还坐在客厅里。听到孟兰亭的转话,面上露出迟疑之色,想了下,还是去了书房。片刻后出来,也不知道冯老爷和她说了什么,她的神色有点沮丧。但看到孟兰亭,又露出笑容,安慰她说:“兰亭,没事了。大姐刚才特意叫我再叮嘱你,别放心上。小九这个人,说话一向这样的,你当看不见他就行了。走吧,八姐陪你回房。” 这个晚上,当自己一人独处,事后细想,孟兰亭还是稍稍有点忐忑。 那个冯恪之,看起来就一副什么都能干得出来的瘟神样。 婚约的燃眉之急是解决了。非但没有得罪冯家姐妹,还获得了她们的谅解。但自己和冯家儿子的这个梁子,好似是结下了。 说不定,日后他还要找自己的茬。万一真这样,自己总不可能每次都告到冯老爷面前求庇护。 就算这是自己想多了。但接下来的几天,怕在这里的日子,是不大好过了。 孟兰亭不想再见到冯恪之,很想立刻就走。 但冯老爷诚心留她过年,她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口,要在这个时候说离开。 孟兰亭决定从明天起,不是冯老爷的召唤,就待在自己房间里,一步也不出去,免得再遇冯恪之。 95.番外(一) 谢谢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 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 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 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 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 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 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 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 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 说, 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95.番外(一) 谢谢 冯令仪看了眼前头, 问道。 “一早出去散步, 刚回来没多久,应该在书房。” 冯令仪颔首, 朝里走去。 冯妈带着几个佣人,早也闻声而动, 从五姑奶奶的手里接过一只保温食盒。 “五姐,带了什么过来?”冯令美问。 “还有什么?炖给小九的补身汤, 加了点波斯来的藏红花, 补气之余,说能化瘀。” 冯令美领了两个姐姐进去, 掩嘴笑:“小九这几天,怕是鼻血都要被你们补出来了。刚昨天早上六姐走了, 晚上三姐又来, 盯着他喝了半锅子的人参老母鸡汤, 三姐一走,他立马跑去挖出来吐了。” “我这个汤对他身体顶好,还是我亲手炖的。他要敢趁我走了挖出来吐掉, 我非扭掉他耳朵不可。” 姐妹几人说着进去了,冯令仪有事,直接去找父亲,五姑奶奶去看弟弟。冯妈提了鸡汤跟在一旁, 说, 小少爷这几日很乖, 也是行动不便的缘故, 一直在屋里,不是叫老闫过来下象棋,就是闷头睡大觉。 “老闫输了两个月的薪资了,哭着脸说不和少爷下了,少爷不肯,非要他下,说没和他下什么西洋象棋就已经是体谅他了,让他预支下个月的薪资去。老闫苦恼得很,说想起来乡下家里的猪圈,年前就破了个洞,还没修好,早上天没亮请假回了。” 冯令蕙哧地一笑:“这坏小子,最记仇了。” 又扭脸对妹妹说:“老闫老实是老实——未免也太老实了。爹让他记,随便记几下也就好了,会少他一根汗毛不成?谁像他,一笔都不落!也亏的他认字不多,这要是从前再多念过几本之乎者也,怕不是连过去朝廷里的起居郎也要甘拜下风了。”语气里,隐隐带了点抱怨。 冯令美笑着说:“也不能全怪老闫,是爹的事。医生早上刚过来给小九换过药,应该醒着。” 姐妹两人到了冯恪之的房间门前,推开,见冯恪之侧在床上,一动不动,好似睡着了。 冯令蕙轻手轻脚地来到弟弟的床前,俯身凑过去,看了他一眼,见他两排睫毛在颤动着,立刻伸手,扭住他耳朵:“干什么?五姐特意过来看你,你给我假装睡觉?” 冯恪之只好睁开眼睛,慢吞吞地坐了起来,胡乱抓了把凌乱的头发,干笑说:“五姐,你来干什么?” “干什么,还不是看你!” 冯令蕙前两天家里事多,分不开身,这会儿端详着几天没见的弟弟。 他原本漂亮的一侧脸颊之上,那道被鞭抽出来的伤痕虽然已经结疤了,但疤痕看着,倒比前两几天还要惹眼。忍不住又埋怨:“爹怎么搞的,也太狠心了。打身上也就算了,连脸都下得手去!这万一日后留了伤疤可怎么办?不行,我回去了得赶紧找人问问,有没什么能消疤的好药。” 冯令美说:“四姐已经送来了,是从前宫里的老方子。四姐说家里以前有人用过的,效果很好,抹了,过些天就全看不见了。五姐你不用找了。” 冯令蕙这才放下了心。又目检弟弟脖子上的那道伤痕,见一直延伸到衣领里去,也不知后背伤情怎么样了,伸手去解他扣子,要脱他衣服。 冯恪之哎呦一声,抬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领,拼命往后抻脖子:“五姐,我没事了,别动手动脚。” 冯令蕙一愣,忽然回过神,弟弟大了,不肯随意再在自己面前露身体,好笑又好气,说:“行了,当我没见过吗?不让我脱,那就自己转过去,给我瞧瞧你的伤。” 一个姐姐过来,自己就要撩一回衣服。 冯恪之无可奈何,慢吞吞地转身,勉强撩起些衣服后摆。 冯令蕙望着弟弟背部那一道道纵横交错的鞭挞过后留下的伤疤,肉疼万分,嘴里不断地发出表示着心疼和不满的啧啧之声:“虽说小九有错,但爹就这么一个儿子,这是要往死里打啊?幸好那天孟小姐还没走,拦了一下,要不然,等我们赶到,小九都不知道成什么样了!” 冯恪之忽然听到五姐的嘴里冒出那个人,顿时想起那天当着她面,自己被父亲鞭打的狼狈情景。 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一个礼拜了,但现在想起,心口突然还是一阵火烧之感。 背上的伤口,也仿佛突然间变得更加刺痛,几乎无法忍受了。 他又想起三天前,她被奚家那个大不了自己多少的表叔给接走坐进车里的一幕。 不用问也看得出来,两人关系很是不错。 对着奚松舟,一张脸更是笑得比太阳花还要灿烂。 “五姐你好了没?” 冯恪之忽然心情恶劣,一把放下衣服,转过身,却因为动作过大,不小心扯动肩膀上的伤处,一阵疼痛传来,嘴里嘶了一声。 “哎,你轻点!这么大的人了,一点都没个轻重!” 冯令蕙急忙扶住弟弟,让冯妈端来自己的鸡汤,要亲手喂他。 “说你昨天吐了三姐送来的汤?我告诉你啊,你要是敢吐我的,我跟你急。” 冯恪之闻着那股子混杂了药味的鸡汤,扭过脸:“我自己慢慢喝,保证全喝光。不用五姐你喂!” “刚才不是胳膊都还动不利索吗?别废话,又不多,趁热喝!” 汤勺舀了一勺表面浮着一层油光的泛红的高汤,已经送到了嘴边。 “张嘴!” 冯恪之只好张嘴,皱眉喝了一口,勉强咽了下去,自己伸手过去。 “我都说了,我没事了!我自己喝,全喝光,行不?” 冯令蕙这才将鸡汤送到他的面前,自己坐了到边上,一边盯着他喝,一边说:“小九,刚才大姐也来了,这会儿去找爹了。听她的口气,是要和爹商量你今年往后的去处。具体哪里,大姐也还没跟我说……” 冯恪之的手一停。 “我跟你说,不管安排你去哪里,你千万要听话。爹年纪也大了,这回已经被你气得够呛,你要是再不体谅爹,你自己知道的……” 冯令美也在旁一道劝。 两人正.念叨着弟弟,门外传来一阵脚步声,阿红探头进来,说:“老爷让少爷去一趟书房。” 冯恪之迟疑了下,慢慢地放下了鸡汤,从床上下来,套上两个姐姐替自己拿来的衣服,往书房而去。 老冯看着儿子走了进来,朝自己和一旁的长女打过招呼就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这几天虽然没亲眼去看过他的伤势,但从几个女儿的嘴里,已是收到不少抱怨自己下手过重的暗示。盯了儿子一会儿,想起当年刚得这个儿子时,为他出生大办三天流水席的热闹情景和他小时的模样,心里一软,却仍是板着张脸,说:“年前和你说过的,上海市政府那边,你不用去了!”话说完,见儿子抬起头,似乎就要开口,又立刻说:“你大姐夫和大姐,商量着给你在那边排了个新的事情。不用你回南京!” 冯恪之的视线,立刻转向长姐。 冯令仪让他坐下。见他不动,也不勉强,微笑着说:“小九,你的事,你大姐夫一直也有考虑。前两天跟我说,你想投军报国,本是全国青年之表率,当大力宣之,以激励更多的有为青年投身军旅报效国家。但综合考虑咱们家的实际情况,你大姐夫也不赞成让你直接入伍,所以折中提了个建议,把你调去驻沪宪兵司令部。” 冯恪之一怔。 “宪兵虽说和你先前所望有所不同,但也是正规陆军,且驾于陆军之上。以你从前在军校的成绩,本足以扛校衔。但为避免无谓的口舌,你姐夫建议暂时授你参谋,先在司令部干段时间,等做出了成绩,再予以提拔。你觉得怎么样?” 宪兵部队确实如冯令仪所说,属于陆军支下的一个分支,但它却是独立的,地位也隐隐凌驾于上。除了最高指示,宪兵司令部不受陆军军部的指令。 和主作战之责的陆军部队不同,宪兵的日常职责,主要是执行军事法庭决议,维持军队和警察部门的纪律,监督维护社会治安以及保护高官、政府机关安全等等的事。虽然也号称战时可以组织成独立队伍参战,但谁也不会真指望他们。从本质上说,这支队伍,更像军事警察和司法警察。 这就决定了宪兵队伍的战斗力根本没法和正规军相比。加上其地位又凌驾于陆军,所以宪兵部队很容易惹来陆军的讥嘲。 以驻沪宪兵司令部为例。去年,下头有帮人曾和驻沪陆军的人在假日一同遇于电影院,双方为争夺电影票发生了冲突。宪兵队在人数占优的情况下,没两下就被.干趴下了,为争脸面,开枪伤人。 事情当时闹得沸沸扬扬,舆论哗然,纷纷指责,宪兵部队成了过街老鼠,最后上头直接出面,又将带头开枪的送上军事法庭判决入狱,风波才压了下去。但从此之后,驻沪宪兵司令部的人在上海市民眼里,就成了没本事又空吃饷粮的花架子,看着威风,空有其表,更是被陆军冠以“娘子军”的称号,以表蔑视,搞得宪兵团的人灰头土脸。为避羞辱,看见陆军的人,能躲则躲,免得受嘲。 冯令仪说完,察言观色,见弟弟一脸的不愿,似乎没什么兴趣,正色说道:“宪兵部队虽然和正规军队有所不同,但也只是职责担任不同而已。一样是军队,一样能为国家民族效力。” 老冯何尝不知儿子的心愿。但从前,只当他是少年热血,想着压压,等过两年,那股子劲也就过去了。没想到儿子非但没有如自己所愿,这两年还越来越混帐,父子关系,更是僵成现在这样。 老冯其实早已动摇,只是一直以来,心气很是不顺,更没有台阶可下,有点老子和儿子暗中较劲的意思。 “去的话,等伤养好,随便什么时候都能过去。你姐夫已经和杨文昌打过招呼了。” “你要不去,那就留在南京!” 老冯板着脸,语气斩钉截铁。 “我去!” 这话几乎脱口而出,完全没有经过脑子。 说出这两个字的那一刹那,在冯恪之的心底里,到底是被压制已久的愿望终于得以靠近一步的反应,还是带了别的什么念头,或许连他自己,也是说不清楚。 他只知道,上海是一定要去的。 那里不但是他所敬重的八姐夫守卫着的被觊觎多年的要冲之地,在他心底的某个隐秘之地,也隐隐夹杂了另一种崭新的,前所未有的,想起来就犹如将他置于炭火上炙烤般让他坐立难安的感觉,强烈地吸引着他过去。 只要能去上海就行。 至于去什么地方,至少目前来看,并不是最重要的。 二人夫唱妇随,风雨携手,已然半生。 他夫妇从前曾见过孟兰亭的面,此番相见,追忆了些往事,感叹时光飞逝,怅惘之余,故人之女已然亭亭,言谈应对,淑嘉可喜,很是喜爱,也为老友感到欣慰。又知孟兰亭去拜望过冯家了,冯家也一口答应帮她寻找弟弟,更是为她高兴。 周太太说:“兰亭,虽说这是个好消息,有了冯家的相助,若渝的下落,想必不久会有眉目。但话说回来,有时寻人,也是要碰运气的,即便是冯家出面,也未必就能在短期内寻到。老家的事情既然都已经处理妥当,不如你留下,在我这里等消息。我没有女儿,两个儿子也早都成家,不在身边。往后,我就把你当女儿了。” 周教授也含笑点头。 孟兰亭很是感动,且周太太的提议,本也正合她的所想。 既然来了,她也是打算留在上海的,等消息之余,自己也要继续打听。思索了下,说:“蒙伯父伯母厚爱收留,我很感激,也想留下的。伯母说得也对,未必短期内就能获得我弟弟的消息,我也不惯无所事事地一味在这里等待,所以想着顺道找点事情做,这样也能额外得些薪资,以补贴花费。” 周太太问她会做什么。孟兰亭说自己从前在女中教了几年数学等课程。 周教授忽然插话:“兰亭,我记得早几年,我和你父亲通信时,有回他曾夸你,说你的数学能力过人,远超你的弟弟。如今你的数学,已经修到了什么程度?” “无须自谦。到什么程度,就说什么。” 周教授又补了一句。 孟兰亭的父亲并没有说错。 其实三年前,当时孟兰亭曾和双胞胎的弟弟孟若渝一道投考过本省针对中学毕业者而举办的公派留学资格考试。她的成绩名列前茅,数学单科更是独占鳌头,考了满分,极是耀目,本完全可以和弟弟若渝一道出洋留学的。很显然,当时考虑母亲需要自己照顾,加上孟母也不放心她那么小就独自出国,最后放弃了。 但这几年,孟兰亭一直没有中断对数学的自学和研究。平时教书之余,一有空闲,就用来钻研。 周教授既然这么说了,孟兰亭也就说实话了:“应当已经修完大学数学的全部课程,也稍微了解些现在国外的研究。若渝出洋的头两年,总有替我收集资料寄回来。” 周教授看了她一眼,叫她随自己进了一间用作书房的屋,拿了一张试卷,吩咐她做。 孟兰亭知道周教授在考自己的水平。虽然还不知道他此举的目的,但也没多问。接过坐了下去,一个多小时后,就答完了这份原本额定考试时间为两个钟头的试卷。外头,周太太也做好了午饭,招呼奚松舟一道留下吃。 奚松舟和周教授夫妇关系极近,自然不会推却,欣然留下。周教授却连饭也不吃,先去阅卷,片刻后拿了答卷出来,脸上带着笑容,说:“兰亭,这张卷子,是去年清华大学为留美专科生考试而备的卷子。以你的分数,完全可以获得去年赴哈佛数学系攻读学位的资格了。” 孟兰亭笑道:“最后一道题目,我不是很确定,解的法子有些笨,周伯父什么时候有空,能给我讲讲就好了。” 周教授连连点头,当场就要给她说题,被周伯母夺过卷子放在一边,嗔怪说:“什么也比不过吃饭要紧。先吃饭。再不吃,饭菜都冷了。” 周教授拍了下额,这才招呼孟兰亭坐下。 奚松舟拿起孟兰亭的答卷,视线从卷子上分布着的一列列用整齐娟秀字体作答的答案上掠过,随即抬起眼,深深地望了她一眼。 一顿饭,几人说说笑笑,饭后,因为雇佣的女工人还没回来上工,兰亭不顾周太太的阻拦,和她一道去厨房清理碗筷,出来后,周教授叫她坐下,说道:“兰亭,本校数学系一向人手不够,本学期要招一个助教,薪水每月三十元,虽然不多,但省着些花,应当也能支撑每月的花费了。去年学期末,有几人已报名,我拟公平竟考,综合择优录取。你从前本就有教学经历,看你的水平,也足以胜任这个职位。正好招考定在三日后。我可以将你添入报考名单,到时候和那几人一道参加考试。” 96.番外(二) 谢谢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 看到两人出来, 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 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 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目光带了关切, 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 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 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 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 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 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 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 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 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 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 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 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 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 96.番外(二) 谢谢  校门口已经来了一辆汽车,一个司机等在一旁, 看到两人出来, 冲奚松舟叫了声“三公子”,快步迎上, 对孟兰亭鞠了个躬:“孟小姐,你的行李在哪里,我去拿。” 奚松舟也转头看着她。 孟兰亭说:“下火车的时候, 被人抢了。” 奚松舟眉头微微皱了一皱, 目光带了关切, 再次掠过她那一头参差不齐的短发:“那一带治安确实堪忧。你人没事吧?” “我很好。谢谢您关心。” 孟兰亭低声说道。 奚松舟颔首:“人没事就好。要是知道你到的确切时间, 我当去车站接的。是我疏忽了。” 他替孟兰亭打开车门。 汽车开了一段路后,仿佛驶进了一处别墅区, 停了下来。 孟兰亭下车, 发现面前是座小洋房, 门口亮着灯。一个老式打扮的中年女佣从门里飞快出来, 要接孟兰亭进去。 她有些意外, 转向奚松舟。 “这里是我一处便宅, 平日大多空着,附近还算清净。已经收拾出来了, 你尽管安心住下。” 他吩咐女佣:“胡妈, 孟小姐应该还没吃饭,你替她弄点吃的。看她缺什么, 就帮她置办。” 女佣答应。 奚松舟看着孟兰亭, 顿了一顿。 “那么……你早些休息吧, 我不打扰了。我先走了。” 孟兰亭向他表谢。他含笑点了点头,示意女佣带她先进去,自己停在门外,一直目送她身影消失在了门后,这才离去。 胡妈态度恭敬,动作麻利,很快就做好吃食,来请孟兰亭。 温暖的房子,可口的热食,还有奚松舟和面前这个和善而健谈的女佣,让孟兰亭僵硬的身体和绷紧了的神经慢慢地放松了下来,留意到她时不时瞧一眼自己的头发,欲言又止的样子,便开口借剪子,打算自己修修。 胡妈立刻自告奋勇。 “孟小姐,我从前专帮大姑娘小媳妇修头修面。别看我是个伺候人的,如今街上时兴的那些发型和衣服,我平时也有留意的。谁给你剪成这样的,这不是糟蹋人吗。你要是信的过,我来替你修。你长得这么俊,再把头发修修好,不得了。” 孟兰亭含笑点头。胡妈就去磨剪子,很快回来,让孟兰亭坐在镜子前,往她身上围了一块布,开始替她修发。 “好了!孟小姐你照照镜,满不满意?” 一道喜滋滋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打断了孟兰亭的思绪。 她睁开眼睛。 参差不齐的乱发不见了,变成了清爽的齐耳短发。 留了那么多年的长发,在她来上海的第一天,就这样忽然没了。 今天这一天的经历,她大约永远也不会忘记。 她望着镜中熟悉,却又变得有点陌生的自己,一阵短暂的恍惚。 “我是真没见过比孟小姐你剪短发更好看的小姐了。你瞧瞧,哪里剪得不好,我再改改。” 胡妈分明对自己的手艺满意得很,却还是不忘谦虚一番。 孟兰亭摸了摸短发,摇头道:“很好了。谢谢胡妈你。” 胡妈很高兴,一边收拾东西,一边说:“孟小姐别客气。你刚来,要是有什么不知道的,尽管问我,我在上海已经很多年了。” 孟兰亭心里微微一动,迟疑了下,问说:“你听说过冯恪之是谁吗?” 胡妈呀了一声:“你是说冯家那个小九爷?怎么不知道!奚先生家和冯家还带了点亲戚呢。奚先生比冯家小九爷大,辈份也高,排起来,是小九爷的表叔了。” 孟兰亭一呆。 一说到这个话题,胡妈仿佛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 “那个小九爷啊,是冯家的宝贝疙瘩,谁也不敢惹……” 据她那些不知从哪里听来的传言,冯家九公子流传最广的一桩轶事,就是他几年前的留学经历。 冯家只有他一个儿子,在他十七那年,被冯老爷送去美国留学,学的是经济。没想到一到美国,他就出钱找人冒充自己去念,按时往家里发送各种报告,自己则偷偷跑去考入西点军校,直到两年之后,消息才走漏了出去,冯老爷气得要死,当时就将他押了回来。 这是两年前的事了。小九爷回来后,执意不肯去南京做事,冯老爷没办法,只好让了一步,允许他待在上海,条件就是不能从军,于是这两年,冯家的九公子,一跃成为上海十里洋场的当红人物,但凡有点交际和关系的,没有谁不知道他的名声——自然了,全都不是什么好名声。 胡妈说得兴起,但显然也还存了几分忌惮,并不敢非议冯家公子的不好,只用委婉的口气说:“听说九公子女朋友也很多,不过这没什么,如今像奚先生这样留过洋,又有身份的贵公子,还肯专心做学问的,实在是少。” “那个九公子长什么模样?你见过吗?” 孟兰亭眼前浮现出白天自报家门的年轻男子的样子,问道。 “去年见过一次。” 胡妈比划起来,“个头很高,这么高,不胖也不瘦,高鼻梁,眼睛好似飘花,长得是真的没得说……” 随着胡妈的描述,孟兰亭终于确认了,自己遇到的那个“冯恪之”,就是她原本要上门求助的冯家的儿子。 两家本就没有人情可言了,冯家又有这样一个儿子,即便自己厚颜,他们答应下来,恐怕也不会真的上心。 又想起冯家儿子临走前丢下的那句话,孟兰亭愈发觉得,说不定他还会从中阻挠。 她的心情,变得愈发低落了。 “孟小姐,你怎么会问冯家的九公子?要是有事,可以告诉奚先生的。他能帮你介绍。” 胡妈热心地向她提供建议。 孟兰亭回神,笑了笑:“没事。我只是听人说过他,问问而已。” 先前心急,只想快些过来。其实想想,离年底也没几天了,家家事多客忙,尤其是这种门第。 就算去找,现在也不是登门的时机。 还是先耐下性子等周伯父回来,等见了他的面之后,再做下一步的打算。 …… 次日,冯恪之驱车来到了位于闸北的一二师驻军营房。 驻地营房外密架了铁丝网和防护墙,哨兵荷枪实弹,防卫森严,和战时无二。几里之外,就悬了闲人勿近的警示牌。 但冯恪之却是这里的常客。人人知道他和师长何方则的关系。见他来了,自然不会加以阻拦。 他长驱直入,停车后,径直来到了何方则平常用作办公和休息的所在。 一二师屡立战功,是有名的功勋师团,何方则也以治军严明而闻名于军方。他出身行伍,不过三十多岁,就从一个小小的排长升到了师长的位置,可谓是官运亨通,前途无量。 但这地方却很简陋,不过一间四方寝室而已。如果不是知道的人,很难相信,这会是一个师级军官的居住环境。 冯恪之遣了跟进来殷勤作陪的勤务兵,自己独自等在那里。 他仰在那张单人铁床上,双手交叉枕在脑后。 窗外不时飘来远处操场上士兵操练发出的呐喊声和打靶的枪声。他闭着眼睛,一双长睫,低低地垂覆在眼睑上,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营房外传来一阵矫健的脚步声。 冯恪之眼皮一动,迅速睁眼,从床上一跃而起。 “何师长!” 外头传来卫兵“啪”的立正敬礼声。 门外大步走来了一个军官,腰杆笔直,仪表出众,目光炯炯,在门口停了一停,两道视线落到冯恪之的身上,露出笑容,叫了声“恪之”。 “今天怎么来这里了?我刚回来。你等了多久?” 他一边问,一边脱下自己的军帽和大衣,朝着屋角的衣帽架走去。 冯恪之对这个男人仿佛很是尊敬,跟上去说:“姐夫,我八姐昨天来了。我知道姐夫你在郊县有事,应当抽不开身,索性就不通知你了。今晚你抽个时间,我叫八姐也不要去应酬了。我定了饭店的位子,咱们三个一起吃个饭怎么样?好久没和姐夫姐姐一起吃饭了。” 何方则脱帽的手停了一停,接着继续,将衣物挂起之后,转身微笑道:“行。你看着安排吧。” 冯恪之面露喜色:“那就这么说定了。” 他报了饭店名字和房号。 何方则点了点头。 “对了,昨天我给八姐买了盒荣记糕点,说是姐夫你叮嘱我的。晚上见了八姐的面,姐夫你别说漏嘴。我八姐喜欢白玫瑰。我已经叫饭店门童准备好了,到了那里,你直接去取,送给我八姐,就说是你准备的。” “还有……” 冯恪之打了个响指,从西装内兜里掏出票。 “吃完饭,你们正好可以再去看场电影。大光明影院,我包了场,没人打扰你们。最新的Hollywood爱情片,romantic那一套,没有女人不喜欢的!” 何方则沉默了片刻,苦笑:“难为你了,这么周到。姐夫也没什么好谢你的。” 冯恪之摆了摆手,笑眯眯地说:“不用谢我。只要姐夫你和我八姐好,我就心满意足了。当然……” 他顿了一下。 “姐夫你要是能让我来你这里,就更好了……” “不行!” “大姐刚不久前还特意电话过我,我不便违背。何况,我也不赞成你涉足军界。” 何方则语气坚决。 “姐夫,说实话,形势是不是越来越不好了?” “即便开战,也有我们这些当兵的挡。你做好自己的事,一样是在履行国民之责。” 冯恪之的眼底掠过一道阴影,随即露出满不在乎的表情,耸了耸肩。 “行,不说这个了。那我先走了,姐夫你晚上不要迟到。” 何方则微微一笑:“知道。” …… 第二天,太阳升到了头顶,多日没有露面的冯恪之终于现身在了市政府四楼的一间办公室里。 王秘书见他脸色阴沉,心情明显恶劣,也不知是哪个触了他的霉头,在门口徘徊了片刻,硬着头皮抱进来一叠厚厚的资料,放在办公桌上,恭敬地说:“冯室长,这些文件我都已经弄好,就只差您公章。也快年底了,您看您什么时候方便,每本都敲个章……” 冯恪之漫不经心地唔了一声。 王秘书又指着其中一份文件,低声说:“这是前几天刚刚收到的举报函,举报工部局的丁处长贪污公款,随函附有详目。因为涉嫌金额不小,我谁也没说。要不要上报,室长您定夺。”说完哈腰退了出去。 冯恪之抽出举报函,随手翻了几下,盯着那张列着详目的单子,出神了片刻,抓起桌上的内线电话。 很快,三楼工部局的丁风春风满面地出现在了门口,一边走进,一边笑嘻嘻地调侃:“蒙冯老弟电召,愚兄不胜荣幸。几天不见,老弟你神采愈发折人。但不知召愚兄何事?” 丁太太的娘家在南京有个很硬的后台,他自己又长袖善舞,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在市政府里一向很是吃得开。 冯恪之将那份文件,笑眯眯地推到他的面前,说:“丁处长,有人举报你借修路贪墨公款。你也知道,我就是混吃等死的,头回遇到这样的事,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不如丁处长你指点一二?” “怎么写了我的生日……” 冯恪之抬眉,抖了抖手中的红纸。 “这都什么玩意儿?还龙凤配?” 冯令美只好解释:“你小时候,咱爹曾替你订过一门亲事。这就是当时留给女家的庚帖。” “亲事?” 冯恪之微微一怔,再次低头,盯着红纸。 “民国九年,我四岁?”他的语调一下提了起来,视线扫过女方的生辰八字,一脸嫌恶,又逐字逐句地念:“……五行合庚……阴阳相属……天造地设……冯孟姻亲……” “哈哈哈哈——” 他仿佛再也忍不住,爆出了一阵大笑,一边笑,一边说:“什么意思?这是哪里冒出来的老黄历?八姐你别跟我说,这女的现在拿了这破东西,找上门来就要嫁我?做梦!想都别想!就算孟家女儿是天仙,我也不会娶她的!” 冯令美忙说:“不是,不是孟家人送来的。是松云记的胡掌柜拿来的。”索性把来历简单说了一遍。 冯恪之眯了眯眼,哼了声:“还不是一样?要不是想缠上来,谁出门还带着这玩意儿?” 他的眼底眉梢,露出不加掩饰的厌恶,两手一扯,“哗啦”一声,庚帖从中一分为二,被撕成了两半。 “别——”冯令美急忙阻拦,已是迟了。 冯恪之随手将撕成两半的庚帖丢在地上。 “这种没用的东西,还留着干什么!”他漫不经心地道,皮鞋底踩了过去,留下一记黑印。 冯令美摇了摇头,自己过去捡了起来。 “八姐,昨晚你明明答应我的,为什么又不来?姐夫空等了一晚上!” 冯恪之不再理会那张红纸,一屁股坐进沙发,没好气地问。 虽然已经过了一个白天,但提起这个,冯恪之心情还是郁闷不已。 冯令美把撕成两半的庚帖连同那面玉牌一道放回信封里。 “我答应的是和你去吃饭,不是他!还有,我和他的事,你以后别掺和!” “八姐,姐夫哪里不好,你凭什么这么对他!” “大人的事,你少管。” 冯令美坐直身体,看着他,脸色转为严肃。 “我问你,白天你在办公室开枪,把人当靶子打,怎么回事?” 冯恪之拿起几上果盆里的一只苹果,歪在沙发上,咬了一口。 “那家伙自找的。贪污不说,还想贿赂我。我不过开了几枪,和他玩玩而已。” “你说的轻松!状都告到了南京!爹也知道了!就刚才,大姐电话打来了!你又闯祸,爹气得不轻!你自己说,怎么办?” “我这就自己打电话过去,让他骂死我好了。骂不死,我再去南京送上门让他打。”说着丢下苹果,抓起电话。 对着这么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弟弟,冯令美也是无可奈何,怕父亲接了他电话要更生气,一把拍开他的手。 “我替你打电话解释!” 冯恪之嬉皮笑脸地凑了过去:“还是八姐心疼我。” 冯令美白了他一眼。 “小九,咱们冯家只有你一个儿子,家里对你的苦心,你应当体谅。你也不小了,总这样下去,你让爹,让大姐他们怎么放心……” “八姐,我回来换个衣服就要出去的。” 冯恪之丢下咬了几口的苹果,从沙发上站了起来,登上楼梯。 冯令美一下站了起来。 “你又要去哪里?不准出去!白天刚惹事,晚上你就不能消停点?前几天的小报,又在说你捧那个姓钟的女歌星。那女的我知道,先前替我公司拍过画报。你要交女朋友,多的是正经人家的小姐可选,就这种……” “我去找姐夫,行不?”冯恪之倏地停在楼梯上,转头,冲着冯令美挑了挑眉。 冯令美一顿。 冯恪之几步并做一步,长腿三两下就跨上了二楼。 “小少爷,你先吃饭呀!吃了饭再去找八姑爷,好伐?你都好些天没在家吃饭了——” 冯妈朝他背影喊。 “不吃!” 片刻后,冯令美无可奈何地看着弟弟开车出了门,皱眉想了片刻,拿起电话,向长姐冯令仪解释了一番弟弟白天的所为。 “大姐,刚才我问了小九。那人贪污公款,还想贿赂小九,这才惹毛了他。你跟爹好好说说,叫爹不要生气。我刚才已经狠狠骂过他了,他态度很好,说一定会改。等过两天回南京,大姐你再好好和他说说。” 电话那头的声音说:“黄市长刚才已经打电话向爹汇报了,说是那个人有问题在先,怨不得我们家小九。你这两天把人看得紧点,没事了早些带回南京,不要让他再上那些乱七八糟的小报,我看到就心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