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小徒弟腰软妩媚》 第一章 进京 马车里,盛宴铃散着头发,缩在角落捧着本书看,因看得久了,被奶娘徐妈妈一顿劝:“知晓姑娘爱读书,但也要注意身子,哪里能没日没夜的读。” 又喊小丫鬟官桂给她梳头发,“咱们到京都是要住在别人家的,可不能再由着性子如同在家一般经常披着发。” 官桂就笑,“这不是还没到京都嘛。” 徐妈妈:“那也快到了!” 盛宴铃性子柔和,便抿唇笑着看两人吵嘴。这马车上一共三人。徐妈妈和官桂是母女,都是她家的下人,也是这次离家去京都唯二陪着她的人。 而她去京都是为了嫁人。 盛宴铃今年十五岁。一年前,她的姨母,也就是京都的宁国公夫人给她说了一门夫家在京都的亲事。 最开始,母亲是不同意的,因为不想她远嫁。姨母便写信来说对方是翰林家的小儿子,虽然是庶子,可不但相貌好有学好,而且为人正派,又送来了画像,确实是一表人才,母亲才答应下来,婚期就定在明年五月。 但她家在岭南,临着南境,跟京都离得太远,得走三月才能到。便怕到时候出嫁途中出差错,于是将她先送到姨母家待嫁。 姨母和她阿娘都出身文信侯府,只不过姨母是嫡女,阿娘是庶女,且嫁的人也千差万别。 姨母所嫁的宁国公府是世家大族,而她阿爹本是个打猎的,靠着一身蛮力才从了军,如今也只是个五品校尉——之所以能娶到她家阿娘,还多亏祖宗冒青烟,多年前阴差阳错救了文信侯一命,便得了他一个女儿报恩。 两家往日里也没什么大的来往,只姨母跟她娘自小关系好,成婚后也经常书信来往,年礼走动,很是亲密。这回早早去京都,还是姨母为了她着想,跟阿爹阿娘商量让她先到京都熟悉熟悉,这般一来,还能从国公府直接出嫁,对方也就可以高看她一眼。 于是徐妈妈从知晓她要住进国公府邸后,便紧张得不行。 也不让她披头散发了,还买了些胭脂水粉来给她涂抹——就怕她被人说是小地方来的不守规矩,土里土气。 盛宴铃倒是不怕,她宽慰道:“阿娘说姨母心地很好,不用害怕的。只要别惹事,少出门,应当无碍。” 徐妈妈还是不安心。她不安心,就想做点事情。见官桂已经替盛宴铃梳好了一个简单的缀云髻,便打开箱帘开始选发钗。 刚挑了件金灿灿偏头凤,便被盛宴铃拦住了:“不要这些贵重的,就这般素净着。” 徐妈妈:“这哪里能成。” 官桂就帮着自家姑娘说话,“阿娘,景先生刚去世呢,姑娘守着孝,金首饰不合适。” 一句守孝,便叫徐妈妈发起了脾气。她狠狠瞪了一眼官桂,“景先生只是姑娘的先生罢了,即便去世了,也不该姑娘来守孝。” 官桂:“反正姑娘不想戴,你就不能让她戴。” 一转头,就见姑娘眼里落寞,隐隐有泪出来,显然是又思念起了死去的先生。她不经责备道:“阿娘,你瞧瞧,姑娘好不容易止住伤心,你又在这儿乱说!” 徐妈妈被她一顿抢白,气得一张脸红透了,却也不敢再说话。她知晓景先生在姑娘心里不一般,只好闭嘴。 但盛宴铃却已经止不住眼泪了。 她小声啜泣起来。 徐妈妈连忙道:“不戴就不戴,是我的错,祖宗,可别哭了,免得坏了身子。” 盛宴铃乖巧听话得很,就从抽噎的小声哭换成默默流眼泪,眼角噙着泪水,抱着本书缩到角落里哀戚去了。她本是清和柔美的长相,这般一哭,便极为惹人怜爱。 官桂也跟着感伤:“景先生长得那般好看,结果年岁轻轻就死了,实在是可惜了。” 盛宴铃便认真纠正她,“先生学问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那才叫可惜。” 哪里能肤浅的看相貌。 徐妈妈不喜欢读书人,也不喜欢好相貌,便一直看不上景先生——岭南之地临近边境,民智未开,崇武不崇文。景先生还是个病秧子,药不离口,肩不能挑,手不能提,委实是入不了徐妈妈的法眼。 她还是喜欢能抡大锤的好汉子。 便嘀咕了一句,“学问好也不能当饭吃——他也没个功名没个俸禄的。” 盛宴铃就罕见的生了徐妈妈的气。 在她心里,先生是极好极好的人,容不得人诋毁。 景先生是四年前开春之时才突然赁住在她家住的巷子里的。 她家住巷头,他家住巷尾。他来时没什么物件,却有三箱子的书。 盛宴铃是个喜欢看书的人,可她爹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官,又是个小官,俸禄不多,不能为她请先生,也不能给她买很多的书。于是就馋上了景先生的书。 她这个人胆小性子弱,但唯独在读书这一事上倔得很,知晓他学识渊博,便很是厚着脸皮上门求教。最初,他也不理不睬,只一味躺在摇椅上闭着眼睛晒太阳——徐妈妈彼时陪着一起去求的学,瞧见那样子,便断言他是在等死。 但后来他也没死成,病恹恹的一日又一日活着。他活着,她也不气馁,日日过去帮着做饭洗衣打扫院落,还拿着书蹲在他的摇椅下仰着头自言自语的问:“先生——书上说蜉蝣,渠略也,朝生夕死,您见过吗?” 许是问得他烦了,许是被她的诚心打动了,他也开始教导几句。 最后越来越熟,她在他家读书晚了没能回家,又胆小怕黑,便是他提着一盏好看的六角琉璃灯送她回去。 想到这里,盛宴铃又忍不住嗒嗒掉眼泪。如今,那盏琉璃灯已经成了她的东西,就放在马车上的箱子里,但先生却已经不在了。 徐妈妈是真后悔了。她是真疼盛宴铃的,便赶紧道:“我往后都少说景先生的不是,你不要哭啦!” 盛宴铃这才没生徐妈妈的气。她想,先生那般好的学问,他都没有功名,肯定是不愿意考,而不是考不上。但她不想跟徐妈妈争这个,徐妈妈根本不懂先生。 于是就索性不再说,只抱着先生给的书歪在角落看去了。先生到岭南的时候带了三箱子的书,后来的四年又添置了许多新书,如今已有七箱子的书了。她就把这七箱书都带了来,每日温习一点,认认真真,勤勤恳恳,也算不负她的教导。 等临近时京都城,已经过去了三月,她也看完了半箱子的书。到京都那天,宁国公的婆子早早等在城门口,见了她们来,便领着人接她们进了宁国公府。 此时正是六月初,天热的很,婆子一路走一路流汗,笑着道:“可等到表姑娘了,夫人想的紧呢。她今日本是想亲自去接姑娘的,谁知上午三少爷突然发热,这才留下照顾。” 盛宴铃知晓她说的三少爷正好比她大两岁,该叫表兄。她不太会搭话,但表兄病了,人家说了,自然要关心关心,便问:“表兄无事?” 婆子笑着道:“无事,只三月前晚上着凉大病了一场,便身子弱了许多,许是昨日又冷到了,这才发热。” 盛宴铃就不免又想起了先生。 先生三月前也是晚间着凉,最初还以为没事,后来却引得旧疾复发,就那么去了。 她便真心实意的道:“表兄一定会好起来的。” 可千万不要像先生那般倒霉。 第二章 宁朔 宁国公府占地极广,盛宴铃跟着婆子从西门而入,一路上见了不少亭台楼阁,湖光水色,又有无数的长廊接连院落,看起来十分气派。她本是默默在心里记路的,但绕了几个长廊之后,便已经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徐妈妈和官桂也是第一次走在这般大的院子里面,皆噤若寒蝉,不敢说话,生怕露了怯,让人看了笑话去。 一行人再走了几步,便听见不远处传来了阵阵脚步声。引路的婆子脸上一喜,道:“应是夫人来了。” 话还没说完,便见一个身着墨绿色外衫,青白色下裙的慈和妇人朝着她们大步走来,笑着道:“可是宴铃来了?” 盛宴铃连忙停住脚步,朝着她屈膝行礼。宁国公夫人栗氏便扶住她,拉着她的手将她仔仔细细看了一遍,这才松口气,“一路上舟车劳顿,我生怕你累着病着,如今瞧见你身子安康,我就放心了。” 又道:“我与你母亲是亲姊妹,未出阁时经常睡在一个屋子里,关系好着呢。你既到了我这,便不要生分,只管当自己家。” 她热情又慈和,善意流露言表,盛宴铃本有些生疏紧张的心倒是被她这句话说得安定了些。她含笑点头,“多谢姨母。” 栗氏就笑牵着她的手往前走,徐妈妈等几个仆人落在后头跟着。 一路上两人叙旧,栗氏问:“你阿爹阿娘身子怎么样?” 盛宴铃:“好的,都很康健。”,然后顺着话头也回一句,“听闻三表兄病了,如今可好?” 栗氏闻言叹息一句,“烧是退下去了,但身子却没力气,大夫说要静养着。” 她拍拍盛宴铃的手,“本是今日要带你见他的,可他如今病着,我又恐他过了病气给你,便等他病好了再见。不过待会你却要跟着我去老夫人住的寿康堂见见其他的兄弟姊妹。” 盛宴铃轻轻颔首。来京都之前,阿娘就跟她说过府内的情况。 宁国公府人丁很是单薄,老宁国公是三代单传,宁国公老夫人也只生了如今的宁国公一人。直到姨母嫁了进来,连生下大姑娘和二少爷三少爷,这才打破了宁国公府单传的迹象。 过了两年,又有两位姨娘分别生下四少爷和五姑娘,然后宁国公府就没再添子嗣了。 所以满打满算,也只有两位姑娘和三位少爷与她同辈。其中,大姑娘嫁给了四皇子,二少爷已经娶妻,剩下的三少爷和四少爷以及五姑娘跟她年岁相仿,都还没有婚娶。 昨日快到京都的时候,她还将这些人都理了理,并不怕待会记不清。 等又绕过一架拱桥,三个抄手游廊,才到了寿康堂。见了她们来,婆子撩起帘子笑迎,“老夫人等着呢。” 盛宴铃就随着姨母走进去,发现里面的明堂内只有寥寥几个人坐着,果然是人丁单薄。坐在上首的是宁国公老夫人,她穿着一件宝蓝色织金上衣,头戴金钗,映着白皙的面容,显得很是年轻。 她笑着道:“盼了三月,可算是盼来了。” 盛宴铃赶忙上前行礼,得了她一只翡翠玉镯子。 栗氏便又指着一对年轻夫妇道:“你大姐姐已经出嫁,你们这一辈,便是你二哥哥和二嫂嫂最大。” 盛宴铃于是又上去见礼。二少爷是个冷俊的性子,只是朝着她点了点头,给了她一块好墨。二少夫人倒是温和的很,笑着给了她一支金钗子。 三少爷还在病中,四少爷和五姑娘跟她同岁,按京都的规矩来,三人就不用送礼了,只论了序齿,都比她大。 这般见完礼,便用了一刻钟。老夫人笑眯眯的道:“先带宴铃回去歇息,等明日再叫她们姊妹几个一块玩。” 栗氏起身恭敬的带着盛宴铃告退。 然后走了一段路,这才跟她低声道:“你阿娘可曾说过我与老夫人的关系?”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点点头,“说过的。” 阿娘说,老夫人是个笑面佛。姨母跟她私下里并不和,只是明面上和睦罢了。 这还要从宁国公家的三代单传说起。因单传的久了,宁国公府便将头胎看得极为重要,但姨母第一胎却只生下了女儿。 老夫人勃然大怒,骂姨母断了宁国公府的香火,姨母月子还没出呢,老夫人便要她跪在佛堂前日日祈求神佛让宁国公府有个儿子可以传宗接代。 但日日求神拜佛,等到姨母第二年再有孕时,却又开始疑神疑鬼——往上三四代都是单传,怎么你就怀上第二胎了? 她怀疑姨母肚子里的孩子不是亲孙子。 若不是当年宁国公还算拎得清,极力护着姨母,怕是孩子都不保。两人的梁子就这么结下来了,这么多年了也不曾和好过,只面子上面和和气气。 栗氏想起之前也摇了摇头,“她表面惯会做好人,骨子里却自私自利。你是我的外甥女,她定然是不喜欢的,你也不用特意讨她喜欢。” “这些话我先说与你,免得你不知晓,到时候凑过去,反而受她的委屈。我是不愿你受她委屈的。” 盛宴铃点点头,“我知晓了,我听姨母的。” 栗氏:“这一日功夫,说也说不尽。这府里的人和事我往后再跟你说。” 又道:“我与你准备了一个小院子,往后你就住在那里,万物都已经备齐全了,你今日先去住下,带来的箱笼不要急着收拾,等明日休养好了再说。” 盛宴铃就点头再点头。 栗氏很喜欢她的乖巧。等安排她住好后,又马不停蹄的去看三儿子。 三少爷宁朔正在喝药,他十七八岁的模样,身姿颀长,还生得一副好相貌。见了栗氏来,唤了一句阿娘。 栗氏过去坐在床边,伸手想探他的额头,却见他身子一僵,头一偏,自然而然躲开了她的手。她诧异道:“怎么?” 宁朔垂眸:“儿子大了。” 栗氏大笑出声。 “你再是大了,也还是娘的儿子,探探额头有什么要紧的,我只想知道你退热了没有。” 宁朔声音低沉,“退热了,我无事,阿娘不用担心。” 栗氏就挺伤心的。儿子自从三月前病了一场,看起来与她不是那么亲近了。但孩子大了就这样,老二自小就清冷,也不喜欢与她亲近,如今老三这般,她倒是还能接受。 她叹息一声,又换了个话题,“今日你发热,不知道你表妹来了。等你好了,我带你去见她。” 宁朔淡淡点头。栗氏见他神色有些疲倦,便站起来,“你睡,我还要去对账。” 宁朔:“是。” 等她走了,他这才舒出一口气。 他有一个秘密。 他不是这家的儿子,他只是一缕孤魂。 三月前,他本该在岭南死去,但醒来之后却发现自己附在了这具身体之上,成了宁国公府的三少爷。 此后三月,他昏昏沉沉,有时醒来脑子里是宁三少爷的记忆,有时醒来是自己的记忆,便浑浑噩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到底前世是梦,还是今生是梦。 直到今日突然又病了一次,神魂才算是真正清醒,七魂六窍也算是稳住,这才想明白自己又在别人的身子里活了一次。 又活了一次……他抬眸看向窗外,屋外烈日炎炎,竹影正晃在红墙之上,风拂影动,一片安宁。 ——只不知道,京都的旧人,可还如这红墙竹影一般安好? 第三章 昔日 宁国公府前院竹林遍地。 听闻百年前开府的老宁国公是个大字不识的武夫,却又喜欢附庸风雅,为了让自己有些雅气,便在府里这也种竹子,那也种竹子,种得满满当当。等到去世时还留下遗言,不准后代子孙砍伐竹林。 那么多的竹子,不砍是不行的。后代子孙们读了书,也对雅字有了自己的见识,于是将后院的竹子拔了,前院的竹林修修整整,刷了一面又一面的红墙,修成了京都一景,每年都要请人来这竹林曲水流觞,大宴宾客。 宁朔大病初愈,由小厮扶着穿过一片又一片清凉的竹林,到了宁国公府的小书房里。 宁国公和宁二少爷刚下朝,正在书房议事,见他来倒是惊讶,“不是说刚退热么?怎么过来了?” 宁朔:“闲着无事,看书也看不下去,便想来取些邸报看看。” 宁国公也没怀疑,“你病了一场,倒是懂事了,以前叫你看邸报,你总不看,只知道背些死书。” 便亲自拿了些邸报给他,“先看一看今年的。” 宁二少爷性子冷淡,但也叮嘱了一句,“别看太晚,免得糟蹋了身体。” 宁朔颔首,然后转身离去。 “宁三少爷”性子沉默,不爱说话,也不如宁国公和宁二少爷聪慧,只会读死书,“他”平日里跟着先生在京都郊外的秋山书院里苦读,跟家里人都不太熟,只跟母亲栗氏稍微亲近一点,但也只好了一点。 三月前病了,从书院回来后便一直养在家里,到如今病好,竟然无人怀疑他换了个人。 * 回去的路上,还是要经过无数的红墙竹影。林子里的清凉之意没有让夏日的燥意散了去,宁朔拿着邸报,脚步匆匆,一步走得比一步快,也更加的心浮气躁。 ——这片竹林他之前跟着太子来过。 那时候他还叫随明庭,是跟太子亲如兄弟的伴读,父亲也是受人尊敬的太子太傅。宁国公摆寿宴,太子带他来祝寿,曾被宁国公在这里毕恭毕敬的请了一杯酒。 想到太子,宁朔的眸子幽幽转深。 太子此人生性懦弱,胆小怕事,身为他的太傅,父亲便对他悉心教导。从他三岁启蒙,一直教导到二十三岁,整整二十年,事事亲力亲为,用尽了毕生心血。 但随着太子势力越来越大,陛下越来越老,父子之间便开始猜忌起来。四年前,也就是景泰二十三年,太子因赋税一事跟陛下意见相左,惹怒陛下。父亲为太子求情,却被人陷害贪污,陛下正是恼怒太子一系时,便直接判了随家斩立决。 彼时,太子本可以为父亲求情开恩,以求得时间查明真相。但太子没有——陛下暴怒,有了废太子的心思,他就不敢再去惹怒陛下,索性埋头不管,任由随家满门抄斩。 那一年,随家人的血就如同眼前这红墙一般鲜烈。 他本以为自己也要在那一天死去,但太子却突然胆子大了,用死囚替换了他出去,送去了岭南,却又叫人看着他,以防止他联系旧部出来闹事。 他没有办法逃脱太子的监视,犹如困兽,精疲力尽之下,刚开始也是准备等死的。但后来,有一个小丫头闯劲了他的院子,求他教导诗书。 他本不愿教导,但许是她求学的眸子太亮,又或者那日他求死的心松了松,竟然点了头。 这一教,又苟延残喘了四年,到了今年三月,悄无声息的病死在一个深夜里。 他死了,毫不可惜,他只怨恨苍天没有给他一个机会为随家满门的冤屈昭雪…… ——他是一定要为随家洗清冤屈的。 小厮就见他眉头紧锁,立在原地不动,神情痛苦。小厮吓得身子都抖起来,连忙喊他,“三少爷。” 宁朔闻言回神,吐出一口浊气,又迈开步子沿着一路的红墙竹影往自己住的行时院走去。此时天起了乌云,风吹竹叶落,落在青石板上,又被他一脚踏了过去,卷起一阵微风—— ——景泰五年进宫陪东宫读书,显赫一时,是常骑着高红大马肆意大笑的清风朗月。景泰二十三年满门被冤杀,门可罗雀,是囚于岭南之地的枯木。 景泰二十七年,身死魂留,又在宁朔的身子里活了过来。 他攒眉蹙额,再次踏过一片又一片枯叶。 这般的离奇经历,别人说出来,他是不敢相信的。 六月的天,孩儿的脸,方才还烈日炎炎,等他回到屋时,竟然开始下雨了。 京都的天就是这般变幻无常。 宁朔将邸报放在桌子上面,一本一本认真看起来。 他离开京都四年,这四年间犹如瞎子和聋子,对京都万事不知,“宁三少爷”又关在屋子里苦读,脑子里面除了书就是书,两耳不闻窗外事,即便是随家灭门之案,“他”也没有多少记忆。 便只能从邸报里面看看这四年京都发生的事情了。 正看着,便听见外面一阵脚步声,栗氏走了进来。她一来就抱着他哭,心疼道:“我听说你去了书房拿邸报?你还看什么劳什子邸报!要是身子糟蹋了怎么办?” 又骂,“你阿爹那个狗东西!明知晓你大病初愈还不知道劝你!” 宁朔就僵硬的被她抱着。他年幼时阿娘就去世了,倒是没有这般跟“母亲”亲近过。 栗氏却还在念叨,“你爹就不是个东西,你那么小,他就说你天赋不高,玉不琢不成器,竟直接送去了秋山书院,一月才回几次家,逼着你苦读。天可怜见,我也不用你去挣功名,我只要你身子康健。” 她都想好了,“以后你不用管你爹,阿娘有嫁妆,阿娘养你。你就是一辈子都是无用的人又能如何呢?你别听你爹的还去苦读,依阿娘看,那么多有用的人还不是要死的,那有用无用又有什么关系?” 宁朔第一回听见这般的谬论。却也不敢违逆她,让她伤心。得了人家的身躯,做了人家的儿子,就要尽赡养的心。 眼见栗氏还要再说,他不得不答应今日不再看邸报,这才送了她出去,谁知她又不放心折回来,盯着他上床歇息后才安心离开。 这可真是……他摇摇头,躺在床上闭目养神,心却确实静了些。然后就想起了盛宴铃。 她是他的小弟子。在岭南四年里,他教导了小姑娘四年的诗书,得了她不少奉承和夸赞。 去岁冬日,教她“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的诗时,他还答应等桃花开了,要带她去桃林小溪边捉鱼吃,谁知岭南桃花还没开,他就病入膏肓,死在了春日尽头。 他死了,她那般的性子,必定是要哭一哭的。三月过去,也不知道她如今还会不会伤心…… 宁朔辗转反侧。重活一世,除了立誓为随家满门的冤屈昭雪,他如今还牵挂着的,便只有她一个了。 第四章 重逢 同一个雨夜,盛宴铃带着官桂站在窗边,提着笼灯去看窗外三五棵桃树。 六月里,桃树全是果子。官桂笑着道:“等明日天好了,我去摘几个回来吃,看着可甜可甜,也不知道甜不甜。” 徐妈妈瞪她一眼,“就知道吃!还不过来收拾床铺!” 官桂偷着吐吐舌头,正要去床边,然却听姑娘小声的念了一句诗: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 官桂好歹跟着姑娘长这么大,也是识得几个字的,笑着道:“果子都熟啦,哪里有桃花雨,哪里有肥鲤鱼哦,鲤鱼也不好吃。” 盛宴铃就笑了笑。她笑起来有些淡淡的郁然,两弯细眉笼着月光,让官桂顶着徐妈妈的怒火之眼也还是停下来夸了一句,“姑娘,您可真好,怪不得人家说月下看美人,美人更美。” 徐妈妈果然气得大骂:“没大没小,没尊没卑!快过来铺床,不然小心你的脑袋!” 官桂就赶紧提着自己的脑袋过去了,“你砍你砍——” 徐妈妈翻白眼,“滚滚滚。” 一屋子的闹腾。盛宴铃就跟着笑起来,笑着笑着又想起了先生。她很自责。 先生教她“兰溪三日桃花雨,半夜鲤鱼来上滩”这句诗时,便说要带她去看桃花雨,捉鲤鱼吃,她便高兴得直点头。 但桃花盛开时,先生却说他病了,外头冷,他不能出院子,让她自己去看,看完了,挑好的景致画一幅桃花雨的画回来给他看,她当时只知道哭,也不听先生的话,到底没去。 现在想来,应该要去的。不然先生去世之前,即便是在画上看见的桃花雨,也算是看过了。 她泛着泪光关起了窗,也不敢将泪水给徐妈妈看见,不然又要被叨唠一回,索性就举着烛灯去看屋子里面的书架。书架上空空,只等着她放书了。 这是姨母给她专门置办的。姨母可真懂她。她喜爱些风雅的景致,窗外有桃树。喜爱看书,屋里有大书架。 如今全都满足了。 官桂也觉得宁国公夫人可真好。她的手在床上摸了摸,欢欢喜喜的道:“姑娘,这被子真滑,真好看,定然很贵重。” 徐妈妈也去摸了一把,笑得合不拢嘴,对盛宴铃道:“想来姨夫人是真的对你好。这才事事周到。” 她最担心的就是宁国公夫人不好相处,盛宴铃要受欺负。如今知晓如假包换真是个极好的人,终于放心。 ——所以她老人家就只担心姑娘未来的夫家好不好了。她又开始发愁,“哎,也不知道能不能见一见未来姑爷。要是能见一面就好了。” 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道,“姨母肯定会带我去见一见的。” 虽然男女有别,可要是有长辈在也无妨。 徐妈妈:“那就好,不然我这心里总不放心。” 然后又催道:“快些睡,明日还要早起呢。” 官桂就冲着盛宴铃眨眨眼抱怨,“她可真啰嗦!” 徐妈妈瞪她一眼回了厢房,让官桂陪着盛宴铃一块睡。 等第二日醒来,雨已经停了。宁国公府的规矩严,自有晨昏定省,早间都要去拜见老夫人。于是盛宴铃跟着姨母和二少夫人,五姑娘一块去了康寿堂。 宁国公和二少爷要去上朝,三少爷还在休养,四少爷要去读书,并不用来。 盛宴铃便发现要来请安的都是女子。 请了安,老夫人并不多说话,只让她们坐一坐就回去了。 盛宴铃就又随着众人站起来走出去。 栗氏把她交给了五姑娘——她要跟二少夫人去管家中事物。盛宴铃这才知晓姨母和二少夫人是很忙的。她们掌中馈,要去与仆妇们训话,还要去对账本,跟其他的人家走礼。 五姑娘对这些都习以为常。她是个腼腆的性子,带着盛宴铃回了自己的住处。然后很快玩到了一起——她们都极为喜欢读书,无论说的书多杂多细,都能接上一两句。 嗜书如命的盛宴铃终于找到了跟自己一样喜好的姑娘,真是感激涕零。五姑娘被她这般激动弄得也很激动,立马分享了自己收藏的孤本和杂书,还大方的表示可以借她回去读。 盛宴铃就有些羞愧:“我先生也给我留了书,很多都是孤本,可我不能借给你。你只能去我的屋子里面看。” 官桂在一边听着,很是着急——姑娘别的都好,只一到书上就犯倔。这般说话,不是得罪人么? 连忙补了一句,“五姑娘别见怪,我家姑娘的先生刚刚去世,她便珍爱这些书本得很。” 五姑娘也是爱书之人,很是理解这种感受,“好啊,我就去你的屋子里面看,不会弄坏的。” 盛宴铃羞愧又高兴,“书都在箱笼里,我今日是要摆一些到书架上面去的,等我整理好了,便请你去挑。” 五姑娘却道:“我闲着也无事,不若我跟你一块去整书?” 两个人便好成了一个人,欢欢喜喜,亲亲蜜蜜,手拉着手出门去。 徐妈妈就啧了一句:小姑娘家的交好就是这般的快。 两人住的院子相距也算不得远,不过要经过一处小花园。此时太阳已经晒起来,五姑娘就带着盛宴铃走小花园左侧的水榭,“这太阳最毒,别晒伤了脸。” 便绕路到水榭,刚走几步,五姑娘便拉着盛宴铃停了下来,侧身遥遥朝着小花园看去,“是我三哥。” 她疑惑的道:“他不是病着么?怎么在花园里。” 盛宴铃就好奇的跟着她的目光看过去,正好瞧见那位三表兄站在不远处的鹅卵石铺就的小路上。不过因路中间有扶疏花木挡着,便只能瞧见他身姿颀长,侧脸面容清俊,皮肤白皙,带着一股少年人的稚嫩,但正脸却是看不清的。 似乎感觉到她的目光,他也遥遥看了过来。 两人一个立在水榭廊下,一个隔着水池站在花丛簇拥的小路上,就这般对视上了。然后,宁朔的眸子就定在了她的身上,久久没有移开。 五姑娘就连忙上前一步挡住了盛宴铃,看向自家兄长的表情也有些奇怪了——三哥自来懂礼守礼,怎么会第一次看见盛家表妹就如此放肆。 她虽然跟表妹相识不久,却甚为喜爱,不想她误解自家人没有规矩。正要转身朝她解释几句,就见她懵懵呆呆的仰头看着三哥。 五姑娘忧心如焚:表妹莫不是吓傻了? 盛宴铃却不是吓傻了。她只是觉得……觉得这位表兄的眼神很是熟悉。 至于为什么熟悉,她绞尽脑汁却又想不起来。 只能先行礼,低头,盈盈一屈身,“表兄安好。” 第五章 磋磨 宁朔万万没想到,自己出来透透气,竟然会看见盛宴铃。 她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眉头深深皱起,没有丝毫怀疑自己认错了人——彼时他被送去岭南之后,也算得上孤寂无依,所以曾经教养了四年的小弟子,曾经日日守在他身边忙活的小姑娘,哪里能认错呢? 但她此时应该在岭南才对,怎么会出现在宁国公府? 故人重逢,却让他又坠入此刻是醒还是梦的疑惑之中。 于是一时失神,盯着她看了许久。直到她轻轻柔柔喊了一句表兄,他才回过神来。 不是梦。 他记起来了。她家里是给她定了一门京都的婚事。彼时她跟他说时,只说定亲的人家是于翰林家的小庶子。宁朔在京都多年,知晓于翰林家世清白,那个庶子他也是见过的,很是上进,读书聪慧,长得也好,于她而言算是门好婚事,于是也放心。 当时他病入膏肓,强撑着精神听她说此事,也没有多问她如何得到这么婚事的。“宁三少爷”的记忆里也没有关于她的事情,所以昨日栗氏说来京都待嫁的表妹时,他也没想到是她。 他轻轻笑了笑。竟然真的是故人重逢。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两人终究是不能相认了。他挪开眼神,抱歉道:“我认错人了,只以为是阿娘年轻时候。” 五姑娘就松了一口气,笑起来,“表妹跟阿娘是很像!” 盛宴铃却越来越觉得别扭。这个表兄不仅眼神好熟悉啊,方才说话的语气她竟然也觉得熟悉。但她确实不认识他。 这种别扭的感觉让她恨不得马上离开这里。她偷偷的捏了捏五姑娘的手。五姑娘立马领会到了她的意思,但她很少说谎,一时之间不知道该找什么理由溜之大吉。 还是宁朔知晓这个小弟子的习惯,见她手的动作,便知晓她要做什么。于是咳了一声,“风大,我身子还没有好全,便回去了。” 两个小姑娘点头如捣蒜。 他便笑着转身,觉得人生无常。本以为再见不到的人,竟然就这么站在了自己的面前。而盛宴铃却看见表兄走路的姿势……又陷入了沉默。 她终于想起来了。为什么表兄会让她熟悉! 这就是先生看她的神情,先生说话的语气,先生走路的姿势啊! 她手紧紧的攥着五姑娘,“三表兄平日里走路也是这般吗?” 五姑娘摇头,“没呢,平日里走得比现在快。” “但三哥哥最近病了嘛,阿娘说,就连声音都变弱了些。” 盛宴铃不爱出门,没见过几个男人,被五姑娘这般一解释,便也接受起来,“我觉得他像我先生——大抵也因着我先生一直病着。想来病弱之人,都是一般的姿态。” 五姑娘还是护着自家兄长的,便立刻道:“是啊是啊,他病着呢,咱们不跟病者计较。” 然后拉着她去屋子里面整书。盛宴铃看见满箱子的书也马上忘记了宁朔。这都是先生的书,要一本一本擦拭好再放到书架上去。 栗氏下午又去看宁朔。然后一颗心分两边用,让小丫头去看看盛宴铃在做什么,可有什么需要的,再转过头问宁朔,“听闻你早上出去散步了?看见你表妹了?” 宁朔:“是,她很像您。” 栗氏就很高兴,但她说:“我跟她娘像,她是像她娘。” 不一会儿,小丫头就回来了,“表姑娘在跟五姑娘收拾书呢,表姑娘有好几箱子书。” 栗氏:“我倒是没想到这个!这两个丫头都是爱书之人。” 宁国公府子嗣小,老四和老五虽然是庶出,但她并不曾亏待两人,所以很是亲近。见两个丫头玩得好她也高兴。 她道:“我屋子里也有几本杂谈,给她们送去。” 宁朔光是听小丫头说盛宴铃在收拾书就知道是个什么情景。之前在岭南的时候,她就喜欢在出太阳的时候将书捧出来晒,然后又沐着黄昏的光将书收回去。 一本本从书架上取下来,又一本一本的放回去,乐此不彼。 他恍惚一阵,然后跟栗氏道:“阿娘,我也有几本书,一块送给表妹和五妹。” 这也行!她也是盼着儿子女儿们对盛宴铃好些的。 她道:“你表妹孤身一人在京都里,我在家里还能顾着她,但在外头还要你们多帮忙,可不能让她受欺负了。” 如今就见他们合得来,就欢喜的很。 小丫头送了书去,又欢欢喜喜的回来道:“夫人,少爷,两位姑娘回了礼。” 她打开手里的小箱子,道:“五姑娘给了一本春亭庭训,表姑娘给了一本岭南游记。” 宁朔一听书名就十分了悟:看来她不是很喜欢现在这个他。 岭南游记是她去书铺买书时赠与的。这书在岭南很是常见,在众多书籍里面并不得她多重视。不过用来送与京都的表兄也是合适的。 于是这般送来送去,就到了吃晚膳的时候。 栗氏便道:“你还病着,就不与我们一块用膳了。我今晚让小厨房做了岭南的菜给宴铃,叫了你二嫂嫂和小五要与她一块吃。等你身子好了,你要是喜欢吃,我便让人给你做,岭南菜很是不错。” 她高高兴兴走了。但还没走多久,就见二少夫人急匆匆朝着她走来,“阿娘,祖母那边叫我们去。” 栗氏一张脸就沉下来。这个老娘们!不知道又作什么! 她拍拍儿媳的手,“你不要管,我来应付她。” 二少夫人就叹气。她本来以为自己嫁的好——婆婆是个好的,丈夫是个好的,小姑子小叔子们都好。谁知道老夫人是个闹腾的。好在婆母爱护她,事事顾着她,这才让她没有受委屈。 但人心是肉长的,婆母爱惜她,她也疼婆母,只奈何斗不过太夫人,只能是帮着婆母分担了。 她素来温和,此时也忍不住说了一句:“怎么总是作妖!” 栗氏听着舒服,但也劝解她,“别胡说,免得被人听了去。” 陛下以孝道治天下,老夫人又手段高明,她们一般只能受着。果然进了寿康堂,老夫人笑盈盈的道:“是好事!最近朔儿不是总生病么?我就日日烧香祷告,祈求菩萨让他身体健康。” “菩萨听见了我的祈祷,今日午间托梦给我,要让咱们去庙里上香,还要给菩萨供奉五百遍阿弥陀经和五百遍地藏经,最好在一个月内抄完供奉上。” 她看向栗氏,“菩萨说了,要生他的那个亲自抄写,这般才能保佑朔儿身子康健,不然他病体缠身,不知哪日又要大病一场。” 栗氏气得浑身哆嗦。 这真是狠毒,知道要拿捏她的软肋。 栗氏是信佛的。宁朔三月前病倒的时候药石无医,她不得不跪在佛堂前三天三夜,祈求菩萨能将儿子还给他。后来宁朔醒了,栗氏就觉得这是菩萨的听见了她的祈求之声显灵了,便吃了三个月的素,前几日才开荤。 所以老夫人以菩萨托梦的说辞来磋磨她去抄写经书,她不得不去。还得心诚的去抄写,生怕菩萨怪罪,真让宁朔再次病倒。 二少夫人心疼婆母极了,却又没有办法,只好道:“我帮婆母研墨。” 盛宴铃本是要等着姨母吃饭的,结果小丫鬟来说让她先吃:“夫人和二少夫人都去寿康堂了。” 她就只好和五姑娘先吃,不等她们吃完,便听说了姨母要抄阿弥陀经和地藏经的事情。 五姑娘脸色气得涨红,把这里面的厉害说给盛宴铃听,听得她目瞪口呆。 这可真是……好狠毒啊。这要抄到手断! 她打了个寒颤。阿娘之前总说姨母可怜,受了磋磨,老夫人恶毒,心狠手辣,她之前因没有切实感受到,总当故事听,如今真的感受到了,只觉得憋屈又苦闷。 原来京都还有这种磋磨人的法子! 她就心疼起姨母来了。 “就没有法子不抄经书吗?” 五姑娘叹息,“阿娘会抄的,三哥哥病倒的时候,阿娘在菩萨面前发愿了,无论菩萨要她做什么都愿意。她信这个。” 这就难办了。盛宴铃皱起眉头,“但也不能真抄啊。” 得想个办法让姨母避开这个才行,不然手真的要废了。 第六章 办法 盛宴铃从前未曾见识过这等阴毒的手段。她家的日子一直都很简单——阿爹是真正的孤家寡人一个,上无爹娘,下无弟妹。所以阿娘嫁过去之后没有伺候过公婆,也没有跟妯娌吵闹,年岁到了,又生了一儿一女时常逗弄,日子过得很是舒心,从没被人用过手段刁难,也没刁难过其他人。 即便是邻居家里,也是婆媳有商有量,很是亲慈。所以她活了十五年,也没见过如老夫人这般的恶人。 她深吸一口气,小声的问,“老夫人时常这般……对姨母吗?” 五姑娘点头,她平日里也是不说这些的,毕竟是长辈的事情,晚辈不好妄论。 但今日却也气急了,委婉说了几句:“祖母信佛,佛祖却不保佑,身子总不好,一病就是好几日。母亲便要侍疾,捡佛豆,捐香油钱。” 盛宴铃就听出了她话里面的意思——老夫人一生病,姨母就要劳心劳力跪着伺候,还要出银子。 于是听得眉头大皱。 她向来是个糯糯心软的好性子,此时也想骂一句市井里面学来的脏话:这个老娘们! 可她性子弱,到底不敢直接骂,只好憋红了脸,然后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个法子。” 五姑娘马上将头凑过去,低声问:“什么法子?” 她虽然是庶女,但母亲却给了她嫡女的待遇,一应好物件从来不缺,对姨娘也好,从来不磋磨。姨娘常说她是遇见了好人家,不然做妾的碰见了心毒的主母,哪里有好日子过呢? 将心比心,五姑娘自然很想帮帮母亲。 盛宴铃却有些犹豫。她自己是极为喜欢五姑娘的,两人也算得上是一见如故。但先生曾经说过,宫墙深宅,嫡出庶出,人心终究隔肚皮,最是弯弯绕绕不可信。 她跟五姑娘到底相处时日短,这种对付老夫人的法子哪里敢直接说呢?说了万一没成还被传出去,她自己就算了,就怕老夫人将这笔账算在姨母头上,授人以柄,让姨母更遭罪。 说到底,五姑娘不是姨母亲生,让她不能完全信她。人皆有私心,她还是向着姨母一点的。便一边愧疚一边自责口快,不该直说自己有法子。 但五姑娘通透,要是不说,她回去细细一想,就该伤心自己对她身份的介意,恐也要伤心的。盛宴铃还从未碰见这般的两难的事!便急出了一身汗,好在她还在算聪慧,最后想出了一个万全之策。 她说,“我的法子,咱们两个肯定办不成,还得请了二表兄和三表兄帮忙才行。” 二表兄和三表兄是姨母的亲儿子,应该能信的? 也只能这么办了。 五姑娘比她还单纯!又是着急的时候,根本没有想太多,站起来就拉着她走,“二哥哥上朝去了,三哥哥却是在的,咱们现在就去找他。” 两个姑娘就到了宁朔的院子里。她们来时,宁朔也正好听闻了老夫人逼着栗氏给他抄经书的事情,他第一个念头就是小弟子该要担心栗氏了,然后便听小厮说她和五姑娘结伴来看他。 他就笑了笑:哪里是来看他,应当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他笑意如清风朗月一般,倒是瞧得小厮一愣。三少爷性子虽然安静,却也是爱笑的。但三月前病了一场,便每日里阴沉沉的,看着极为吓人。今日这般一笑,却是跟之前一样。 看来是病情好多了。小厮就松了一口气,又去请盛宴铃和五姑娘进来,然后将门窗都打开,让外面看里面能看得清清楚楚。 这是为了避嫌,毕竟有个表姑娘在。 盛宴铃也知道这是规矩,便也规规矩矩的微微低着头,直到要说事的时候才抬眸看向表兄。 但只一眼,便让她从内心深处又涌起了一股莫名的熟悉感。 此时天近黄昏,窗外暖光萦绕进屋子里,又被屋子里面的窗棂,花瓶,博古架等东西切得细细碎碎,撒在各处。 表兄身子弱,一直躺在临窗的榻上,夏日炎炎,明明脸上也得了些细碎的光霞,却还盖着条小毯子,好似很冷一般。 她的目光又往上移,只见他的头发草草用一根簪子束住,手里随意的拿了一本书,如此神情跟姿态,倒是跟常年病着的先生在庭院里面沐光看书时大差不差。 只不过先生年岁大些,神情清冷,眉眼之间有一股死气。表兄却脸庞稚嫩得多,眉间眼里还含着一种希冀,好似春日里草色渐绿,万象开春之景。 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 她深吸一口气,摇摇脑袋,觉得这是自己是太想念先生了,便摒除杂念,对三表兄和五姑娘道:“要破这局,其实也不难。” 她小声道:“——老夫人既然说菩萨要让生表兄之人亲自抄写经书,姨母之前在佛前发愿,自然是要抄书的,可是生表兄之人,可不只有姨母一人。” 她说完,五姑娘眼睛一亮,“是啊——还有父亲呢,我怎么没想到这点。” 然后又顿了顿,迟疑道:“父亲公务繁忙,又有祖母横在中间……他会答应吗?” 盛宴铃就看向了三表兄,“所以我们才来找表兄帮忙,只要二表兄三表兄二人劝一劝姨父,只要姨父答应,就连同姨母和姨父一块都不用抄那么多书了。” 老夫人哪里舍得她的宝贝儿子受累,必定是不允许的。 她说,“到时候姨母只诚信诚意抄一遍经书去供奉便好——佛祖慈悲,心诚就灵,必定不会要姨母抄那么多遍的。” 这个法子倒是好,也跟他想到一块去了——即便她不说,他也是要为栗氏解决此事的。 毕竟得了人家的身体,还要用人家的家世去查明真相,那也要尽责为人家照顾好亲眷才对。 他颔首,“你们放心,我必定会帮母亲的。” 然后对盛宴铃道:“母亲和二嫂嫂面前,我会说主意是你出的,但在父亲和二哥以及其他人面前,这个主意却只能是我出的。” 盛宴铃就点了点头,她懂这个意思,便起身道谢,“谢三表兄护着我。” 她刚来,出这般的主意要是传出去,名声也不好听。 宁朔便叫了小厮去看看宁国公和二少爷回来没,小厮跑着去跑着回,满头大汗:“回来了回来了,刚进屋呢。” 宁朔就起身,见她们惶恐不安,情不自禁安慰了一句:“我现在就去,父亲讲理,必定会同意的。” 两个腼腆的姑娘就由衷的欢喜雀跃起来,觉得已经做成了天大的事情。盛宴铃看宁朔的神情也更柔和了:大家都是同一条船上对付老太太的蚂蚱,大家都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 宁朔被她这般神情看着失笑一声,盛宴铃就不好意思的低下了头,拉着五姑娘走了。 她回去之后对官桂道:“我见过的男人大多喜欢帮衬父亲,孝敬祖父祖母,反而对母亲少有付出,去之前我还怕三表兄不答应,如今看来是我多虑了。” 不仅是对三表兄多虑,还对五姑娘多心了。盛宴铃就心有愧疚,翻箱倒柜的给五姑娘找了一本典藏来,准备待会儿给她带回去。 第七章 麒麟 栗氏从宁老夫人那里出来后,还带着二少夫人去了佛堂一遍。 犹如大家揣测的一般,自从宁朔那般病来如山倒一次之后,她尝到了苦处,便对天地神灵都有了敬畏之心,日-日诚心诚意参拜,只望神佛庇佑儿女康健。 如今老夫人说了这话,她即便知道九分是假的,但也还是害怕,便还是来佛堂跪了半个时辰。 二少夫人扶着她回去,给她揉腿,她却摆了摆手,道:“我的腿没事,倒是要你去帮我看看两个丫头怎么样了。” 她叹息道:“宴铃一来就出了这般的事情,恐会吓着她,你帮我安抚安抚,我今日实在是乏,就不见她了。” 二少夫人应声而去,刚走到盛宴铃住的小院门口,便见她和五姑娘坐在院子里一人手里捧着个竹篾篓子,里面放着一些青色和红色的粗线,还有剪子,少量的布,并一张画着麒麟样式的图。 两人坐得近,嘀嘀咕咕凑在一块说话,见了她来,眼睛齐齐亮起来,丢掉手里的篓子跑过来搀扶着她坐下,高高兴兴的道了一句,“二嫂嫂,可是有信了?” 二少夫人不解其意,“什么有信了?”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失望的对视了一眼。她们还以为二少夫人是来报喜信的。便把去找宁朔的事情说了一遍,五姑娘叹息:“三哥哥早去书房见父亲和二哥啦,你一来,我们还以为事成了呢。” 二少夫人就一脸震惊看向盛宴铃,然后欢喜的问:“你想出来的主意?” 盛宴铃轻轻点头,“嗯。” 二少夫人赞赏道:“我们都没想到这个好主意,宴铃,你很是聪慧。” 她们这般的人家,婆婆磋磨儿媳,自然是有千百种法子,儿媳还击婆婆,也有五花八门的手段,但无论是谁,好似都把男人隔绝在外,日子久了习以为常,所以一时半会,她还真没有想到这个主意。 她道:“父亲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必定会同意的。你们不要担心。” 这一家子其实都很好,只祖母实在是烦人。 然后又指着竹篾篓子问,“你们这是做什么呢?”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道:“是岭南那边的风俗,要是家里有人病了,就编织几个麒麟挂在身上。” 以前她总给先生编着戴,编得多了,先生就将它们串在一块挂在床前,好似床帘一般。 五姑娘也接了一句话:“母亲担心三哥哥,我们就做些给三哥哥挂在身上,求得三哥哥康健,也让母亲好受些。” 二少夫人满意的笑,“你们都是好姑娘。” 然后道:“那你们就先做几个,我待会拿回去给母亲,让她给三弟。” 盛宴铃颔首。她闭着眼睛都能编出一只小麒麟来,而且时日久了,还能编出不同的样式,即便不是祈福用的,也能摆在家里瞧着玩。她手灵巧得很,几根不同的线在她手里穿梭来穿梭去,不一会儿,一只神采奕奕的小麒麟就出来了。 五姑娘摇着盛宴铃的手,“你给我也编一只?真是好看。” 盛宴铃夸下海口:“我给大家都编一只!” 就是不给老夫人。 正在此时,五姑娘的丫鬟就一脸大汗的跑回来了——她被派了去前院盯梢,见了她来,两个姑娘都很紧张,“怎么样了?” 丫鬟就道:“成了,成了,奴婢在前院月门处见着了三少爷,三少爷让我来告诉姑娘们,老爷答应去抄经书,便去找了老夫人,老夫人闻言就急了,也不让抄书了,也不说菩萨了,只说梦是反的——” 说到这里,她没忍住偷偷一笑,显然也觉得老夫人这话可笑。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抱在了一块,二少夫人便也像是打了胜仗的将军一般,掏出了银子大赏四军,给了在场丫鬟们一人一钱银子——可见是憋屈得太久了。 她做了一回散财童子,就急急忙忙拿了盛宴铃编的小麒麟回去报喜。结果她去的时候,正碰见丈夫和三弟坐在婆母的床前伺-候她吃药。 倒是不见公爹,应该还在老夫人那里。 她笑着过去,见婆母眉开眼笑的,就清楚她已经知道事情经过了。便拿出麒麟给她看,“咱们家真是来了个好姑娘,瞧瞧,瞧瞧,这是什么。” 栗氏就乐了,“这是宴铃做的对不对?我知道这个,以前她阿娘还给我编过。” 然后看向宁朔,“你表妹对我好,连着你也受了福气,这定然是给你的。” 宁朔对这个再眼熟不过,但还是愣了一瞬。没想到在京都还能得到她编的小麒麟。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将麒麟往一握,就握在了手里。手里熟悉的触感,让他想起了很久之前他刚到岭南的时候。彼时无意教她读书,她就讨好的编了个麒麟给他。 他清冷的看了眼就转了头,并不接,她就又噔噔噔踩着小靴子转到他的眼前,小心翼翼的笑,两只眼睛笑得眯了起来,双手一直递着麒麟,乞怜道:“先生,你教教我,我知道,你很有学识。” 宁朔就想,他后来心软答应教她,也不是突然答应的,应当是她一次一次的讨好和笑盈盈的眸子让他觉得舒坦,这才在等死的日子里给自己加了件事做。 这事情一做,他的日子就有了烟火气。早间,她提着装好笔墨纸砚的小篮子来找他,给他做早膳,给他打扫院落,指着书上的话问他释义。他先时不懂怎么教,只教她问的,后来试着主动提了几个问题给她,她就高兴得很,又给他编了几个小麒麟。 “先生,你一定会好的,你这般好的人,定然会长命百岁的!” “——这麒麟能佑你长命百岁。朔儿,你可要好好谢谢宴铃。”,栗氏正欢喜,没发觉他在走神,好心情的道:“明日我也为你抄一遍阿弥陀佛经,到时候供奉去佛祖前佑你安康。“ 宁朔就哎了一声,“母亲,我身子已经大好了,你不要担心。经书可抄,抄一遍就好,佛祖慈悲,必定不会怪罪你的。” 栗氏欣慰的拍拍他的手,让他们先回去,“待会你们父亲就回来了,我有话跟他说。” 孩子们在就不方便了。 三人就走了出去。等到宁国公回来时,栗氏脸上就没了笑意,而是泛着酸楚,道:“孩儿们为我好,这才合起伙来做了此事,你不要生气。” 宁国公常年是个少言少笑的肃穆模样——二少爷就像极了他。听了妻子的话,摆摆手,自己端起茶喝了一口,道:“本就是母亲不对。” 然后说,“这次朔儿主动跟我说此事,也是他长大了,有了孝心,我高兴还来不及,如何会骂他。” 不过…… 他说,“他自从病了之后,倒是沉稳多了,果然孩子们还是要经历些挫折才行。” 栗氏就赶紧捂住他的嘴,“你别胡说八道!他们就是当一辈子的孩子我也愿意,千万别再来什么病痛了。” 宁国公:“……” 他一本正经的道:“慈母多败儿。” 又道:“今天事多,我去书房睡,你早些睡。” 栗氏原本提着心,若是宁国公看出了找他一起抄经书这法子不是朔儿出的就为宴铃说几句好话,如今见他没怀疑,也不在意,便连忙哎了一句,什么也不说了,只让人去大厨房说一声,晚间给他送些宵夜去,然后就让人去盯着老夫人院子里面的动静。 第二天盛宴铃便收到消息,说是老夫人病了,不见人,自然也不用去给她请安。栗氏还揽着她小声的咬耳朵:“说是她那屋子里昨晚打破了个缠丝白玛瑙碟子,五个白-粉定窑小茶碟呢!” 盛宴铃就捂着嘴巴笑,一屋子的欢快。 第八章 长明灯(1) 瞧了老夫人一出摔东西的好戏,栗氏却还是想要诚心诚意的抄一份佛经。 她对盛宴铃说,“我是要抄的,不然真怕佛祖怪罪。” 抄经书的时候也是欢欢喜喜的。她这回最欣慰的就是孩子们心齐了,每个人都是真心实意的为她好。尤其是朔儿。想到这个,她又忍不住哭。 “你姨父和你二表哥极为聪慧,读一行字,瞬息就能记住,可朔儿不是。他普普通通的,小时候苦读春夏也不如你二表哥读那么几天,所以大家见了他,便总说:你阿爹如何,你阿兄如何,你怎么这般?一日一日的说,说得他越发沉默寡言。” “我现在想来,真是恨死自己了,当初也不知道宽慰宽慰他,还顺着你姨父的意思,将他送去了秋山书院读书。我当时就该留他在身边的。” “送去苦读,十年寒窗,就算之后出人头地又能怎么样呢?我只希望他康康健健的,而不是之前那般死气沉沉的整日里盯着书。” 她擦擦眼泪,笑着道:“你不知道,他从小就畏惧你姨父和你二表兄,这回我受罪,他却愿意主动去找他们,我真是欢喜。” 盛宴铃就宽慰她,“我虽然刚来,却瞧着三表兄不像是沉默寡言的蠢笨之人,他应当只是内敛,一门心思在读书上而已。” 在栗氏面前夸宁朔,简直就像是往她的心里灌蜜糖,便连连点头,“他爱笑的,还会做木楔,有本事得很。哎,只是他爹和兄弟太厉害,就是小四,读书也是极为聪慧的,他自己便觉得比不过老的,大的,小的,越发对自己严苛,读书读到深夜也不停,我怎么劝也没用。可这回,我瞧着他是松快些了,对自己也好一点了。” 还去小花园里面逛了,还知道为她想办法对付那个老娘们了! 栗氏就哭着道:“我总算是熬出来了。” 盛宴铃便也听得有些伤感。看着是高门大户里面的当家主母,威风凛凛,可还是过得不尽如意。 不过两天,佛经就抄好了。宁国公抄了一本,栗氏抄了一本,老夫人也病了两天。 第三天,这才恢复了晨昏定省。请安完,她还单独留了盛宴铃说话。 她依旧和蔼的笑着,眼角堆着褶子,笑道:“我病着,还没跟你仔细说过话,你这几日过得还好?” 盛宴铃点头,“好的,多谢老夫人。” 别的一句话也不多说。老夫人又问,“我听你姨母说,你的夫家是于翰林家的第五子?那孩子我也见过,长得极好,也很聪慧,虽然是庶子,却也受于翰林重视,你将来有福了。” 盛宴铃就做不好意思状,微微低头,羞涩的笑。 反正不说话。 老夫人也不急,只慢吞吞的道:“你姨母是为你好的,所以才为你说了这般好的夫家,你以后可要好好孝顺她。” 盛宴铃便轻轻的点头,“是。” 老夫人看了看她的脸,忽然笑起来,“你长得很是水灵,京都比得过你的人不多,我看啊,也只有莫家的小庶女能比得过你了。莫家的那个小庶女也水灵……说起来,你跟莫家那姑娘也是同岁,都得了一门好婚事。” 这话断断续续,不尽不实,好似是说给她听的,也好似是在自言自语,然后就不肯继续说了,只笑着道:“好孩子,去,去跟五丫头玩,我听闻你们玩得好,这是好事,宁国公府子嗣不多,只她一个姑娘,她又不爱出门交际,孤单得很。” 盛宴铃就起身告辞了。等出了门,就见五姑娘在廊下等着她,见了她出来,赶紧拉着她走远,然后才小声问,“祖母说什么了?” 盛宴铃很会抓重点,抛去所有杂七杂八的话,道:“她说了于少爷……还说了莫家的姑娘。” 五姑娘拧眉,“莫家?什么莫家?” 盛宴铃摇头,“说我好看,莫家的姑娘比我更好看。” 五姑娘:“你好看是真的,但比你好看的莫家姑娘……” 她也不知道啊。她常年在家,出门做客的时候,也没碰见过什么好看的莫家姑娘。 她就小声道:“许又是打什么主意,你要不要告诉母亲?” 盛宴铃就迟疑道了一句,“过几日说?姨母正说要带着三表兄一起去大雄宝殿寺供奉佛经呢。” 如此好心情,为了这个事去糟践了她的欢喜,不值当。 五姑娘也觉得是。然后取笑她,“母亲又说什么时候带你去见于五少爷么?” 盛宴铃就脸上起了红晕,做贼一般附耳过去,“说是七天后,那时候也约在大雄宝殿寺里。” 五姑娘就嘿嘿笑起来,“哟,一起去上香啊——上给月老?” 盛宴铃就不好意思也跟着笑。不过在这之前,她还有一件事情要托付给姨母。 她去找到姨母,请求道:“明日姨母去寺庙里,可能帮我一个忙?” 人逢喜事精神爽,她笑着点头,“什么忙?” 盛宴铃低声道:“我有一个先生,很好很好,可惜身子不好,常年病着,今年三月去世了。” “我给先生办了丧事就被阿爹阿娘催着来了京都,还没来得及去寺庙里面给他点长明灯,我就想在京都给他点一盏。” 栗氏就拉着她的手道:“这是你的善心,是好的,我怎么能不帮呢?” “我明日去,便去求方丈,请他亲自为你先生点长明灯可好?” 盛宴铃欢喜起来,“谢谢姨母。” 栗氏就笑,“傻姑娘,这值当什么谢。”,然后道:“那你就将先生的生辰八字写给我,我到时候还要让方丈烧在长明灯里的。” 盛宴铃就愣了愣,栗氏摇了摇她的手,“怎么了?” 盛宴铃便低下了头,“姨母,我不知道。” 先生来时,孤身一人。后来也只说自己姓景。至于叫什么名字,生辰哪日,之前过往,他不说,她也不敢问,便通通不知道。 栗氏就也奇怪,“怎么会如此。” 不过也宽慰,“不要紧,只是个念想,心诚就好。” 但盛宴铃还是伤心了一晚上,梦里梦见先生看着她笑,取笑道:“你也太爱哭了,这可怎么办?我也不能再哄你笑。” 第九章 长明灯(2) 第二日一大早,栗氏就带着宁朔要去寺里,两人同坐一辆马车,栗氏便看见了宁朔腰间悬着的小麒麟。 她笑弯了眉,“啊呀呀,你戴着好看,寓意也是极好的。” 然后就有些可惜。其实她也曾想过将宴铃说给朔儿,但老太太不同意——嫌弃门第低,丈夫也不同意,说什么朔儿愚笨,最好苦读到中了举人再娶妻,还是不耽误人家姑娘了。 这话虽然说得好听,但栗氏还是知晓,他也看不上盛家的小门小户,便只能罢了。 不过两个小儿女做不成夫妻,做兄妹也是好的。便老话重提,“你表妹在京都只有我们,咱们家要多多照应。” 不待宁朔点头,她就又高兴的道:“趁着你这次没回秋山书院,不若几日后跟我们一块再来寺里上香?你表妹那日要相看夫婿呢,到时候你跟于五少爷说说话,打探打探他日常的喜好。” 宁朔本也有意看一看小弟子的未来夫婿。两人一场师徒缘分,总是要为她打算前程的。 当初在岭南之时,他已经病入膏肓,思虑不了太多的事情,只记得于五少爷虽然年岁小,却也沉稳,相貌好看,才学不错,便没多说什么,但现在仔细想一想,他跟于五少爷也只是见了几次面而言,谈不上知晓他的人品,还得细细打探。 于是便点头,“好啊,我听母亲的。” 栗氏听了这话好似嚼了蜜糖,整个人都是欢喜的。儿子真的懂事了。 等到了寺里面,她先去跟方丈说,“我来还愿,也来供奉经书。” 方丈是个精瘦精瘦的老和尚,留着花白的胡子,眉淡眼沉,一副高人之态,不过见到栗氏给的银子后,便欢欢喜喜的给了一个笑脸,笑成了弥勒佛,亲自带着她去宝殿里,夸道:“夫人心诚,佛祖必然庇佑。” 宁朔跟在两人身后进了宝殿里。 大雄宝殿原指佛寺里面的正殿,但后来战乱频繁,寺里的其他殿就被毁掉了,只剩下一座正殿,下旨修缮寺庙的开国皇帝圣祖爷便笑着说,“既然如此,不若就叫大雄宝殿寺,其他的侧殿也不用修了,只修正殿便好,就如天下之道,只修正道。” 这话被后来的人传成了美谈。但是父亲却跟他和太子说过,圣祖爷这般说,只是因为没银子修缮侧殿,于是扯了个正道的大旗来挡着穷名声罢了。 彼时,他跟太子年岁还小,正是“愤世嫉俗”的时候,便连连惊呼圣祖爷圣明,他们俱都觉得人死身灭,和尚道士都是骗人钱财的,这世上哪里会有鬼神一说呢? 就该连大雄宝殿也不修的! 结果不过几年,他就真的成了鬼,不知哪路神灵想要帮他,又让他活了一回。 他深吸一口气,便听见栗氏叫他,“朔儿,来,快给佛祖上炷香。” 宁朔便第一次认认真真的跪下去,诚心诚意磕头。 栗氏很是满意,就又转身跟方丈道:“我还想为已逝之人点一盏长明灯。” 这话刚说完,外头就进来了一个人,带着帷帽,只看身形和穿着,能看出是二十多岁的男人,其他的就一概不知了。 栗氏和方丈看了一眼,便都转头没再看。这般打扮,应该是不希望人知晓身份的。 栗氏就继续小声道:“他刚刚去世没多久,还能点长明灯?“ 方丈心里盘算开了,笑脸更大:“可以,还能做场法事,好让亡者安息。” 做法事赚得更多。 栗氏:“好啊,那就做场法事……” 但话还没说完,便见宁朔脸色苍白,她急得立刻过去,“是不是又病了?” 宁朔低垂着头,眸子里面染了霜,一只手捂在了心脏的位置,一只手撑在栗氏的身上,全身无力。 他这般的动静,也惹得对面戴帷帽的人看了过来,不过只看了一眼,便没多管闲事,转而退了出去。 等人走后,宁朔才觉得自己那股骨子里面传出来的痛感渐渐消减。 他抬眸看向门口,太子戴着帷帽已经走远了——栗氏和方丈不知晓对方是谁,但宁朔只一眼便能认得出来他的身影。 ——年五岁元月进宫陪伴太子,年二十一冬日进大狱时磕破了头跪坏了腿求见太子,年二十五三月死于寂夜时,也在怨恨着太子。 整整二十年零两个月。 他怎么会认不出太子呢。 但太子来大雄宝殿做什么…… 他闭眼,吐出一口浊气,缓缓的坐直了身子,这才轻轻朝着栗氏笑了笑,宽慰道:“母亲,不要紧,我只是跪了一回,起来有些晕。” 栗氏都吓哭了!她整个人都在哆嗦,“我们马上回去,回去看大夫。” 宁朔摇头,“我自己的身子,我自己最是清楚,真没有事。坐一坐就好了,母亲方才不是在跟方丈说什么事情吗?您办完了,我们再回去也不迟。” 栗氏拗不过他,只得速速跟方丈道:“是我外甥女儿的教书先生,但只知道姓景,能做法事和供奉长明灯吗?” 宁朔被这话说得一愣,但刚刚看见太子骤痛的心却缓了缓。 嗯,这是小弟子在祭拜他了。 但她对他,也算是一无所知。他情不自禁的笑了笑,都能猜到栗氏跟方丈后面的对话。 果然,方丈问:“可知生辰八字?” 栗氏着急回去,直接摇头。 方丈问:“可知名讳?生于何地?死于何处?” 栗氏先继续摇头,急匆匆道:“不知名讳,不知生于何处,但死于岭南。” 方丈就有些为难,但还是想做这笔生意的,便道:“那就多烧点钱纸祭品,这般无名无生辰只一个姓的,怕是烧过去也要分一些给孤魂野鬼。” 栗氏无所谓:“那就多烧点。” 她还要拉着儿子回家看病呢,便道:“我叫人送银子来,方丈看着大办一场法事也就好了。” 宁朔本还想看看给自己的法事,但栗氏这回说什么也不同意,扶着他就走。 等人都走了,方丈才发现刚刚急匆匆一阵都没问逝者死期,他摇摇头,“算了,反正什么都不知道,也不缺个死期了。” 给银子就行。 一个小沙弥走进来,小声道:“师父,刚刚来了位戴着帷帽的施主想做法事,出手很是阔气,给了一百两银子呢。” 方丈的胡子便笑得吹了起来,“我这里也是大手笔,起码也有一百两。” 小沙弥就拿出施主给的纸递过去给方丈,“那位施主说急着走,按照这个做场法事就好,他就不在这里看了。” 方丈接过纸一瞧,乐了,“这个也姓景,不过有名字,叫兰时。” 他念出来:“景兰时,生于景泰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午时,逝于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 享年二十五岁。 第十章 记得 另外一边,栗氏一回到府里,便招呼大夫来给宁朔看病,即便大夫确保宁朔的身体没问题,她也不敢放心,然后怀疑是不是自己只抄了一遍经书,所以菩萨真的怪罪了。 她吓得不行,当即就要去佛前叩拜三天,宁朔便赶紧拦着她,这般那般好说歹说,这才让她相信他的身子没事。 但栗氏还是纠结那一个问题,“为什么会突然痛起来呢?” 宁朔:“许是最后一丝病痛被菩萨带走了?之后便再无病痛。” 栗氏听了这话,倒是松快一些,这也说得通的。她还道:“你与从前真是大不一样了。” 从前的他,因为家里有兄长和父亲的聪慧压着,显得他特别的笨拙,便一个年少之人,却暮气沉沉的,即便笑起来也是低敛的笑,不如现在稳重自信。 他现在看起来……看起来很可靠。 栗氏既心酸又心慰,道:“你之前不容易,本是好生生一个孩子,比上不足比下却是有余的,但生在咱们家,普通就成了罪过一般,我便总担心你。如今你瞧着是开窍了,聪慧了,能言善辩了,还知道用话来劝我,不再是以前的沉默不语……你变了很多,我知道你以后会很好,我也为你骄傲,但我这心里,不知为何总是空落落的。” “就好像,你已经变了一个人……我却不希望你变。” 宁朔心里就泛起了浓浓的愧疚之意。 她的感觉是对的,这是属于母亲的直觉——她的儿子确实已经逝去,他不是宁三少爷,他是随明庭。 ——十八岁的随明庭,已经跟着太子在外结交大臣了。他面对一群老臣也能从容不迫,面对一群武将也能陪着他们一块去纵马骑射,他游走在京都长街之上,往返于东宫跟随府之间,年轻得意。 即便后面那四年里如同一截枯木一般,他的经脉骨子里,也有一股散不去的气势。 所以这些日子他再装着宁三少爷的样子说话,却举手投足之间,还是改变了很多。 他就慢慢的释放出这种改变。他知道,即便有着宁三少爷的记忆,他也模仿不出一个一模一样的人出来。 索性“慢慢改变”,让大家熟悉现在的他。但母亲的直觉是最准的,她已经感觉出来,他变了一个人。 宁朔在心里叹息一声,郑重道:“母亲,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都是您的儿子。” 栗氏就笑,觉得他真是越来越懂事了。黄昏时刻跟盛宴铃一块吃饭的时候还把他这句话说给她听,“你说说,这是不是长大了知道疼娘了?” 盛宴铃认真点头,“表兄很是孝顺。” 栗氏心情好,吃了一碗饭还吃了一碗汤圆进去,“我现在都不梨了。” 汤圆是团团圆圆的寓意,梨有个离音,总是不好的。盛宴铃就目瞪口呆,没想到姨母已经到了如此的地步。 栗氏便哈哈笑,“等你以后有孩子了,你便知道我为什么会如此。” 盛宴铃就脸红起来,“姨母好不羞!” 她还是个姑娘家呢。不过足以见得姨母是真高兴。 栗氏就连忙打了一下自己的嘴,然后小声道:“你三表兄答应我了,到时候咱们去大雄宝殿寺里面见于家人,他也跟着去。” 盛宴铃吃惊,“表兄也去吗?会不会不太好?” 栗氏:“这有什么不好,这男人啊,更加懂男人,让你三表兄去跟于家五少爷说说话,打探打探他的喜好和过往。” 然后更加低声的道了一句,“不过你放心,我都打听过了,这孩子老实,房里没人,干净得很。” 盛宴铃自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她脸烧成了天边的红霞,她连忙走到窗户边吹风,低头,手绞着手绢,“姨母!你又打趣我!” 栗氏哈哈大笑,后面几日,便一边忙着照看宁朔一边忙着去见于家人的事情,一颗心恨不得掰成两半。通常是问丫鬟一句宁朔,再问一句盛宴铃。 丫鬟笑着道:“三少爷依旧在看邸报,国公爷夸他呢,说他虽然开窍晚,但确实是宁家的种,不鸣则已一鸣惊人。” 又道:“表姑娘和五姑娘好得跟一个人似的,每天都在看书。” 栗氏就心满意足,“孩子们都好,我就心安了。” 二少夫人正好一边学着做麒麟,闻言看看四周啧了一句,“祖母要是一直病着——最是好。” 栗氏连忙捂住嘴笑起来。 等到了要去大雄宝殿寺前一晚,所有的事情都准备妥当了,栗氏就带着二少夫人和五姑娘打扮盛宴铃。 她道,“你长得极好,不用打扮也是好看的。” 盛宴铃这副皮相是一点瑕疵也没有。她不是清婉的长相,而是带着些许妩媚,眉目灿烂,让人一眼就看进了眼里。但这股妩媚又因她的性子宁静安然,还带着一丝糯糯之意,便淡去了许多。 是个极好颜色的姑娘,走在人群之中,定然会第一个吸引人的目光。 但第一次去见未来夫婿,再是好看也要打扮打扮的。她拿了一套压箱底的景泰蓝头面出来,“给你梳一个飞云髻,头上配一只偏头凤可好?” 盛宴铃便迟疑着摇头,“姨母,可有白色的玉簪子?” 栗氏疑惑,“你只想用白玉簪子?” 盛宴铃愧疚的道:“先生才逝去九十多日,未到百日……” 栗氏就拍了拍自己的头,后悔道:“我竟然忘记这事了!” 看得出宴铃跟她家先生极为情深,便道:“我那边有,只是没带来。” 于是一群人就往栗氏的屋子去,栗氏找到了白玉簪子,正给盛宴铃戴好,丫鬟就说宁朔来了。 栗氏就笑着道:“让他进来。” 宁朔就进来了。他是准备来委婉的问一问宁府大姑娘,也就是四皇子妃以及四皇子的事。 他想借助四皇子妹婿的身份,跟着四皇子跟太子等皇子亲近,再以这层身份,去接触当年参与随家贪污案子的人。 谁知栗氏不在,他便在这里等了等。没料到竟看见了盛宴铃。 她乖巧的站在栗氏身边,不施粉黛,穿着一件青色的裙子,头上只一根白玉簪子缀饰——这是为他才戴的白玉簪子。 不用她说,他就能明白。 他的心便起了一丝涟漪,慢慢的散去,荡起一层层波浪,由衷的笑起来。 ——这世上总归还是有人记得他的,也不算白活了一场。 第十一章 妻妾 宁朔这般一笑,倒是叫栗氏又欢喜起来——瞧她儿子笑得多好啊。有宴铃在这里,是不能多留他的,再问他有什么事情,他也不说,只说过来请安,栗氏就想:肯定是见人多不好意思说。 她问:“急吗?” 宁朔:“不急。” 栗氏道,“那明日晚间从大雄宝殿寺里回来再说。” 宁朔便退了出去。等他走了,二少夫人拉着五姑娘也要先走,因为栗氏还要嘱咐盛宴铃一些私房话,五姑娘在这里听不合适。 五姑娘其实知道她们要说什么,当初她定亲见未来夫婿的时候,母亲也是这般私下嘱咐她的。想到那些话,她便丢给了盛宴铃一个复杂的眼神。 盛宴铃就有些紧张,“姨母,还有什么是要注意的啊?” 栗氏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心慌,然后道:“这男人啊,很早就开荤了。有些十三四岁房里是有人的,有些规矩严,房里管着不准添人,于五少爷便是后者。” 盛宴铃忍着红脸点头,栗氏却叹息,“可是男人三妻四妾,实在是寻常。这大族人家,也有大族人家的规矩,即便是管得再严,定了婚事之后,必定是要先给一个通房丫头的。” 这个丫鬟是帮着“试一试”主家的身体,也是让他们懂人事,免得在成婚之夜什么也不懂,也免得身子有什么毛病却不知晓。 按照京都的规矩,两人的婚事已经定下,怕是要有通房丫鬟了。有了之后,也不会立马抬成姨娘,而是要把这消息告诉未来的正室,由着她点头了,这才能抬姨娘。 栗氏道:“若是……若是于五少爷有了通房,明日于家夫人就会对你委婉的说一说,到时候,你点头就好了。” 盛宴铃一张脸就由红转白,她再没想过是这个事情。她深吸一口气,“——要纳姨娘?” 栗氏点头,“是,但……但也不一定,这么久了,一直都没听闻过于五少爷有通房。” 但是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要先跟宴铃说一说的,免得她不懂,到时候摇头,就要得一个善妒的名声。 盛宴铃整个人喘不过气来了。她来之前,阿娘没跟她说这些。且从定亲到京都,便伴随着先生的病重,病逝,病逝后的伤悲,先生的事占据着她的脑海,让她忽视了此事。 是啊,大户人家,都是有姨娘的。宁国公府也有,四少爷和五姑娘也是姨娘生的。 她好蠢,竟然没有想到这点。 但是想到了也没有用。她迷茫的看了一眼栗氏,“姨母,那我,那我就只点头就好了?” 栗氏就心疼的不得了,“是,哎,女子都得过这遭,你也别恨那个通房丫头……” 盛宴铃这点还是明白的,立马道:“我知道,她比我更加屈辱多了。” 好像是个玩意一般,被用上了“试”这个字眼。 要恨也是恨其他人。 然后想了想道:“原来男子干净,竟然只指定亲之前。” 定亲之前房里没人,便是干净,定亲之后,却是马上就要有人的。而这般的男子,却还要被称颂一句干净。 栗氏没想到她第一个念头竟然是这个,倒是觉得稀奇。她刚刚是想劝她别恨通房丫头,就当她们是阿猫阿狗,要是性子好,就养着,要是不好,就发卖了出去,跟这般的人计较是最没有必要的,要是真计较上了,那就是家宅不安的前兆。 谁知道宴铃却说了这般一句话。 栗氏便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但见她是个明白人,想得痛彻,就不再说,又怕她心郁成结,连忙说起了其他快活的事情,想让她忘记刚刚的难过。 盛宴铃知道她的好意,也打起精神听她说。栗氏最初说家里的趣事想让她笑一笑,后来情不自禁就说起了宁朔。说他小时候如何如何,长大了如何如何,还抱怨道:“我还想给他早点说门婚事,但你姨父不让,非要他考中秀才。” 官桂听见里面的说话声和笑声,便进去添茶水,栗氏让她再去端一盘果子来,她应声而去,回来的时候栗氏的嘴巴还没停,又见天黑,便起身执意送盛宴铃回去,一路上还在说。 等她终于走了,小院落了锁,官桂就舒出一口气,“姨夫人可真能说啊。” 盛宴铃抿唇笑,“是。” 而栗氏回到屋子里面满足的喝下一杯茶水后,却有些后悔起来:她是不是只顾着自己说了,忘记照顾宴铃的心情了?宴铃听了那么久,会不会嫌她烦? 哎,真不该,她这般大的年岁,却被个小丫头照顾。 婆子伺候她泡脚,笑着道:“老奴瞧着表姑娘是个极好的人,一直听着您说,半点不耐烦也没有,也不像是装的,真心实意的很。” 栗氏就道:“所以我跟她投缘呢,我一跟她说话就停不下来,她就那么听着,侧耳过来听,我就愿意把什么话都说给她听。她还什么都能附和上一嘴巴——可见读书读多了,便是学识渊博的。” 婆子小声道:“老奴听官桂说,表姑娘的先生是个学识通天地的厉害人物,表姑娘没准是跟着他学的。” 栗氏笑起来,“那是自然,瞧她屋子里面那么多书!宴铃说那些书她那先生都是读完读透了的。” 婆子给她擦脚,“夫人早些睡,国公爷今晚又在书房,怕是不回来了。” 栗氏落寞一阵,“哎,他这个人……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但她很快又振作起来,“我得早些歇息,明日还要带着孩子们去见于家,可不能出马虎。” 另一边,徐妈妈也在劝盛宴铃早些睡,“书明日晚间回来再看也行的!我的好姑娘,你快些睡,睡晚了,精神就不好,要是见人的时候打哈欠怎么办?” 她好紧张的,一直在屋子里面走来走去,官桂瞧见了,撇嘴,“阿娘,你自己睡去!你吵死了。” 盛宴铃也道:“还有几页纸,我看完就睡。” 徐妈妈瞪一眼官桂,又去看盛宴铃,却见她低垂着头,一直不抬头,说话也是低低的声音,便终于发现不对劲了,她也不敢直接问,怕姑娘恼了她碎嘴巴,只拉着官桂去外面小声问,“姑娘怎么了?” 官桂茫然,“啊?没怎么啊?” 徐妈妈:“姑娘不高兴了!” 官桂:“是吗?” 徐妈妈一巴掌拍在她的身上,“你个蠢货!” 官桂委屈,“我不知道嘛。” 晚上还是官桂陪着盛宴铃睡,她凑过去,问:“姑娘,你为什么不高兴啊?” 盛宴铃还是愿意跟官桂说一说的,她道:“姨母今日说,于五少爷家明日可能会跟我说通房的事情。” 官桂惊讶又愤怒,“老爷就没有姨娘!” 她说的是盛宴铃的爹。 盛宴铃唉声叹气,“所以咱们都忽视了此事。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官桂丧气:“不忽视也没用,老爷夫人还是会答应的,这门婚事,实在是好,是咱们高攀的。” 是,高攀的婚事,所以当时镇子上无数人羡慕她,都说她要去过好日子了。 盛宴铃就突然嘀咕了一句,“要是先生……先生家世再好,也肯定不会纳妾的。” 官桂却不敢苟同,她说,“先生那般的人,说不得妾室更多。他长得那般好,要是家世好,肯定有丫鬟扑过去。” 盛宴铃:“他不会同意的!” 官桂就哄她,“好好好,不会不会。” 盛宴铃背过身去:“哼!” 哼!哼!哼! 第十二章 景兰时 第二日,天还没亮,宁国公府的烛火就亮起来。盛宴铃也被官桂和徐妈妈拎了起来沐浴,将她里里外外搓了一遍,又抹上了香膏。唇上还擦了些许胭脂,让她看起来气色好一些。 最后一根白玉簪子戴在头上,简单又大方,徐妈妈却不满意,还是觉得姨夫人那套景泰蓝的头面最好,要是戴在姑娘的头上,便是佛祖也能迷了去的,何况于五少爷一个区区凡人。 盛宴铃就抿唇笑——完全是被徐妈妈夸张的话逗乐的。至于五少爷……她发现自己好像没有之前那般期待了。 哎,这也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反正,她觉得自己以后成婚了也埋头看,不管他的那些莺莺燕燕。 这个念头让她的心瞬间静下来,她想,要是她为了后宅之事而伤心忘记了读书,那也对不起先生这么多年的教导。 等收拾好了,去姨母院子里面用了早膳——今日因要早出门,便不用去老夫人那里请安,两人吃了一个安生的早膳。 吃完早膳去寺庙里,她和姨母一辆马车,表兄一辆马车,丫鬟婆子们一辆马车,奴仆侍卫们都是走路的。 一行人浩浩荡荡,很快就到了寺庙里。栗氏教盛宴铃,“京都这个地方,人多,上朝的,做生意的,出来谋生的,比比皆是,众人又都是有面子的,坐轿子,坐马车,骑马,要是碰上了封堵的时候,那便是坐在马车里寸步难行。” “于是想要出门,尤其走这条正街之时,便要起早,早早的出了城门,在郊外走起来就快很多。” 盛宴铃便点头,表示自己记住了。她打开窗户往外面小小的看了眼,瞬间就觉得姨母说的话真对。 人好多啊! 等到了大雄宝殿寺里,于家人还没有到。栗氏就有些不高兴,怎么能比女方来得晚呢?真是生气。但是不好跟孩子们说这个,便先去方丈那里要了一间女斋舍歇脚。 因是女斋舍,宁朔是不好在这里的,就去了外面大殿。盛宴铃坐着等了一会,却还不见于家人来,便有些蠢蠢欲动,她小声的跟栗氏道:“姨母,我能不能先去一趟正殿里面看看给先生供奉的长明灯。” 上回给先生做法事她就没来,这回来了,定然想去看看的。栗氏答应了,她道:“你去你去,等人到了,我就叫你回。” 她心里极为不高兴,准备等于家来的时候要好好的说一说,免得她们以为她家宴铃是可以轻慢的。 徐妈妈和官桂跟着盛宴铃一块去正殿,徐妈妈一路上憋红了脸,在心里将于家的夫人骂了一顿,觉得肯定是不爱护庶子,这才来晚的。 官桂却有另外一番看法,她说,“姑娘,你以后要立起来,于五少爷看起来是没用了。” 她认为连第一次见面都迟了如此久,于五少爷也不见得多厉害,当然,她也认为于夫人心坏,这才故意来迟了。而于五少爷反抗不了嫡母,足以可见没什么用,只能是姑娘自己立起来了。 盛宴铃闻言笑了笑,“等往后再看看,别冤枉人家于夫人,她若是这般人,之前就不会同意这门婚事。” 先生跟她说史册的时候就曾说过,嫡母要拿捏庶子,最是好拿捏他们的婚事,比如史上出了十八位宰相的苏家,百年前就有一桩比较出名的嫡庶之争。 说是彼时苏家庶子比嫡子厉害,在士林里面颇有名声,他的嫡母就开始拖延他的婚事,用他的名声为筏子,认为他将来是登阁拜相的人,必定是要挑个好的,于是挑这个,挑那个,几年了就是不定下来,久而久之,有女儿的好人家就不愿意跟他说亲了。 按照姨母的说法,这位于五少爷也是少年聪慧有名声的人,想来要拿捏他,这婚事一年拖一年,也能拖得他心烦气躁,而不是这般痛痛快快的将婚事定下来。 她道:“先生说,做人做事,不能妄自猜测人家的好坏,要多看看为人再说。” 徐妈妈就撇嘴,“姑娘就是被景先生教坏了,这世上之人,天生就有敌对。” 正妻与妾室,嫡母与庶子。 盛宴铃可不爱听这个,她马上道:“先生说的怎么能有错呢?你看姨母,她就很好,她对五姑娘和五姑娘姨娘都很好。” 徐妈妈就笑,“姨夫人是万里挑一嘛。” 官桂促狭,“阿娘,景先生的长明灯可就在这寺庙里,你说他的坏话,说不得他就在看着你。” 徐妈妈就觉得后背一凉,连忙闭嘴,还在心里不断的说先生勿怪,盛宴铃和官桂就捂嘴巴笑起来。 但等进了正殿,三人的脸都变得正经。 此时太阳初升还没多久,正殿里面并没多有多少日光,一盏盏长明灯里面的烛火却将整个大殿都照得如同正午时分。 这里,该有多少人家思念的人。 她的心就酸起来,“我想先生了。” 不过很快,她就看见了站在另外一侧的宁朔。她惊讶一瞬,走过去问好,“三表兄,你怎么在这里。” 宁朔是来看自己的长明灯的。谁知道却在这里看见了自己两盏灯。 他垂眸,“无事,就来走走。” 而此时,盛宴铃却已经看见先生的长明灯了。别的长明灯下端都是写了名字的,唯独先生只有姓氏。她眼里就有了泪:早知晓,该问一问先生的名,这般供奉,不知道先生能不能收到她烧的纸钱。 然后余光一瞥,却瞥见了摆在先生旁边的另外一盏长明灯。那上面的名字也姓景。 岭南姓景的人很少,盛宴铃活了这般久,也只见过先生一个,没想到在这里看见了另外一个姓景的人。 她喃喃读出来,“景——兰时。” “兰时——” 真是个好名字。 随后抬头,却见表兄脸色极为复杂,他紧紧盯着她,眸子却是能柔出水来——她也不知道柔出水来这个词形容他此刻的眼神对不对,但她着实被吓着了。 他这般看着她,好似她是什么极好极好值得珍藏一辈子的人一般。 先生也曾这般看过她。 表兄跟先生,真的很相似。 她急急低头,觉得自己又在胡思乱想,宁朔也知晓自己委实冒失,连忙移开目光,但嘴角却弯了起来。 ——从未想到,自己还能从她的嘴里听见这个名字。 她念他的名字,念得极为好听。 第十三章 不雨川 随明庭,字兰时。 他的父亲随伯英在给他取这个字的时候,便笑着道:“兰时为春景,春景万象皆为初始,是个极好的名字。“ 但父亲会想到他最后死在春日里吗? 几年之前,宁朔绝对不相信命理一说,但现在却信了。冥冥之中自有天定,名为兰时,死于兰时,好像一切都是那么的顺理成章。 他站在一侧,看着盛宴铃恭恭敬敬的跪在他的长明灯前磕头。每磕一下,头都是到地的,心诚。等她磕头完,又上前上了一炷香,这才小声的道了一句,“表兄,咱们走。” 徐妈妈和官桂一直站在外侧,倒是没有跟着过来。见她起身,便跟了过来,一人扶着一人骂,“于家也太过分了,这都什么时辰了!” 宁朔也皱眉,“是很不该。” 徐妈妈见得了表少爷的附和,说得更加义愤填膺,“还是翰林家呢,一点礼也不懂。” 盛宴铃便看了她一眼,“徐妈妈,慎言。” 徐妈妈委屈闭嘴,宁朔就看向盛宴铃,“你放心,若是他家有缘由还罢了,若是故意的,母亲和我必定会为你讨回公道。” 这话一说,徐妈妈和官桂皆眉开眼笑,就是盛宴铃也笑了起来,觉得三表兄可真是个好人。 姨母是好人,三表兄,五姑娘,二少夫人都是好人。好人多,愿意帮她,她的底气就足了很多。 栗氏已经到侧殿等了,等得她一张脸沉下去,再沉下去时,于夫人才带着于五少爷姗姗来迟。 于夫人是个胖乎乎的妇人家,生得一脸慈和,名声也好——非是这般,栗氏是不愿意说这门婚事的。 于夫人一来就认错,“你千万别见怪,家里出了些事情,我是实在被绊住脚了,才带得我家小五也来迟了,该骂,该骂,你骂我,盛姑娘骂小五。” 这话说的!栗氏皮笑肉不笑,非要问个缘由出来,“什么事情啊?竟然绊住了你这般厉害人的脚步。” 于夫人脸一僵,笑道:“好妹子,你别埋怨我,我下回再说与你听,今天是个好日子,先让孩子们说说话。” 栗氏见她低头说好话,这才微微满意。然后就听她道:“小五,快过来拜见你栗家婶娘,以后就是亲戚了。” 又看向盛宴铃,“这是宴铃?哎哟,生得这般好,当初我就说,你家外甥女跟我家小五真是郎才女貌的一对。” 还退了手上的白玉缠雕镯子给盛宴铃,“好姑娘,可千万别见怪,别恼了我们,实在是今日不赶巧,来日我亲自上门赔罪。” 于五少爷便跟着行礼,却不说话。 盛宴铃便看向姨母,见她微微点头,这才收了镯子。然后屈身给于夫人行礼,“多谢夫人。” 于夫人捂住笑,“哎哟哟,多好的丫头,我真是喜欢,来日我家办赏花宴,定要请了你来,你不要推辞。” 盛宴铃颔首。在此之间,于五少爷一直站在那里没有说话。盛宴铃用余光瞥了他一眼,发现他确实长得极好,生得一副玉树临风模样,高高瘦瘦,却又不显得瘦弱,比起先生来说是差了点,但是可以跟表兄比一比了。 她收回目光,并不多看。他不说话,她也不说话。 栗氏便对于夫人的芥蒂少了,却对于五少爷的成见多了起来——之前说亲的时候不是这般的。 之前见他的时候,他虽然沉默,却也是懂礼知礼的好孩子,怎么今日就……就这般没眼色? 于夫人赶紧瞪了一眼于五,然后小声的对栗氏道:“你别见怪,他整日里读书,哪里见过什么姑娘……现在紧张得很,怕是手心都是冒汗的,你就别难为他说话了。” 栗氏听她这么一说,想想也是这个理,第一次见未来妻子,确实也会紧张。但宁朔却看着于五,觉得哪里都不对劲。 他是男人,最是懂男人的心思。他很明白,于五根本就是不在意宴铃,他的眼里没有羞涩,也没有不安,他当她是块木头。 宁朔便看于五怎么也顺眼不起来。再看栗氏,已经被于夫人说得眉开眼笑了——于夫人的一张嘴巴实在是厉害。 不过……宁朔却疑惑的看了盛宴铃一眼:她怎么也无动于衷的。 未来的夫婿,不是该羞涩又或者不满吗?怎么也像是不在意。 但是宴铃不在意还算了,许是她没有明白于五的不在意是什么意思。她一个姑娘家,从前接触最多的男人就是他和家里的父亲,她的兄长又一直在外打仗,常年不归家,她生性不爱热闹,整日里呆着看书,别说男人了,就是人也没见过几个的。 这般的姑娘单纯得很,她又胆儿小,若是夫君不在意她,成婚后像现在这样冷脸以待,她迟早会伤心的。 如此这般一想,于五真是罪大恶极。宁朔侧身,挡在盛宴铃和于五之间,正要问问于五,便听前头的栗氏惊呼起来,“什么?跟着不雨老先生读书?” 她欢喜起来,“什么时候的事情?真是厉害,哎哟,我这算不算提前榜下捉婿了?” 盛宴铃闻言,好奇的看过去,“不雨?” 栗氏点头,“是啊,不雨老先生的姓氏特殊,姓不雨,名川,可是当代大儒,也是翰林学士,最是清正不过,廉明公正之声,是陛下都亲自夸的。” 她哈哈一笑,“如今行止就跟着不雨先生读书。” 行止说的事于五少爷,于行止。 盛宴铃也是知晓不雨是姓氏的,她在书里瞧见过,只是极为罕见,没先到在京都碰见了。她颔首,正要继续低头做个娴静少言的姑娘,却余光一瞥,瞥见表兄眸子微微眯起,嘴角讥诮的弯起,像是听见了什么大笑话一般。 她惊讶看过去,就见他有那么一瞬间是极为痛苦的。但众人的注意力都在于行止跟着不雨川读书一事上,谁也没注意到他,他就又低下了头——若不是她觉得自己眼力向来好,脑子现在也是清醒的,怕是会以为自己看错了。 盛宴铃不解,却也不敢在这时候多问,更不愿意去窥探别人的痛苦,连忙低头。等她低头,宁朔这才将头侧开,装作看风景一般,看向了窗外。 窗外阳光明媚,一只麻雀跳到了窗棂之上,转身又飞走,就和很久很久之前,却又在他梦里重现无数次,迄今为止记忆鲜明的那年冬日一般——那年,冬日里刚下了第一场雪,他和父亲刚从蓟州骑马赶回来,便听闻太子惹了陛下的恼怒,被关在了东宫。 父亲身为太子太傅,当然要进宫求情,结果一去就没有回来。 他那时候心急如焚,却又不敢进宫打探消息,便将窗户打开,雪后初晴,一只麻雀落在了窗台之上,一点也不怕人。 他刚要走过去将雀儿赶走,就听管家慌慌张张的进来道:“少爷,不好了,外面来了许多官兵,说要搜查咱们家。” 搜查什么? 管家哭道:“说是不雨川首告老大人贪污江南赈灾一百万两雪花银。” 不雨川…… 宁朔回神,耳边依旧听着于夫人夸奖的话,“也是巧了,行止五日前做了一篇农文之书,被他瞧了去,便要收他做弟子。” “我现在就希望我们家行止,将来也跟不雨川老大人一般,是个清正廉明为百姓做事的,将来也跟老大人一般进玉堂册哦。” 玉堂册,是举世名臣才能进的册子,不雨川已经被记了进去。 宁朔就低头,又露出了讥诮的神色。 第十四章 小畜生 这一次见面,倒是让栗氏又忧又喜。喜的是再一次证明于夫人其实是个好人:若是嫡母坏一点,于行止哪里能好生生的跟着不雨川那般的大贤读书。 现在的翰林院学士虽然已经不如前朝那样位同丞相,却在文人心里如同不可高攀的大山。 且不雨川老大人实在是个清廉之人。回去的路上,她还是跟盛宴铃坐一辆马车上,道:“你是不知道,这不雨川老大人啊,年少就有才名,却又不事权贵,视钱财如粪土,一辈子没有成婚生子,只读书,修书,教导弟子,教化百姓,历经先帝和陛下两朝,曾做过徽州,湖州,林州,玉州,徐州的府州大人——你说厉害不厉害?” 盛宴铃听他这般的履历就已经屏住呼吸,她点头如捣蒜,“好厉害啊——这般的老大人,实在是不多见了。” 栗氏:“是啊,他向来不涉党争,不爱权势,是读书人真正尊重的圣贤之人。” 所以于行止能跟着他读书,委实是好处多多。但是……她也很愁——于行止对宴铃并不热络。 真是没眼力见!宴铃这般的模样,性情,他就是做皇帝去,宴铃也是配得上的。 栗氏就有些不高兴。她叹息,“虽然说,嫁过去之后,婆媳相处是最重要的,毕竟丈夫有一半的日子在外不在家,但他再是不在家里,却是唯一能跟你过一辈子的人。” 婆母会死在你之前——她就靠着这个念头过日子了,想要熬死宁老夫人,女儿会出嫁,儿子也会娶儿媳妇,所以到最后,竟然也只有丈夫可以走到最后了。 她道:“以后……还得要打探打探于行止的喜好才是。” 然后难得的埋怨起宁朔,“让他来做什么的?让他来打探喜好的,结果呢,就站在那里跟个木头一般!气死我了!” 盛宴铃就笑起来,“姨母,我算是看明白了,表兄病的时候你天天心肝宝贝的,如今刚好,你又开始骂了,可见不是真心疼爱他的。” 栗氏就哈哈大笑,嘘了一声,“别说给他听!” 但回到家里,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围过来问的时候,她还是骂宁朔,“笨得很哟,真的,一句话也不会说。” 宁朔就在一边,闻言便做出犹豫的模样看了栗氏一眼,栗氏被他这般一看,还以为他生气了,连忙要哄,然后就明白过来了,他是有话说——必定跟于行止有关! 她就叫二少夫人和两个姑娘出去,扯了个有理有据的谎言,撒谎道:“昨日朔儿不是还来这里找我么?说了今日晚间要跟他说的。” 这是真的。盛宴铃几人也知道,于是痛痛快快的走了。五姑娘还有些迫不及待:她很想听听盛宴铃对于行止的看法。 她还想说一说她对未婚夫的看法。 之前一直没人说! 二少夫人是不参与的,她还要回去对账呢,这几日婆母忙着盛宴铃的事情,家里的账本就交给她了,她忙得很。 三人走得很快,栗氏便叫丫鬟将门关了,急急问,“你是不是看出了什么不妥?” 宁朔点头。 他也是回来的路上想明白的。宴铃相貌好成这般,同岁的男子见了,即便不是一见钟情,也应该是欢喜的。这般毫无反应,一是他真的清心寡欲,持心很正,二是宴铃的相貌确实不待他欢喜,所以才没有欢喜之意。 栗氏听见第一种还好,听见第二种就觉得他担心的跟自己一样。然而等到宁朔说第三种的时候,她险些跳了起来。 “什么——断袖?” 是的,断袖。宁朔回忆宁三少爷在秋山书院的事情,咳了一声,道:“书院里面,也常有此事发生,他们将这当成是好玩的事情,也当成是一种消遣,又或者是利益相关……可也有一种人,只喜欢男人,对女子是喜欢不起来的。” 栗氏吓得脸都白了。她回忆又回忆,蹭的一下站起来,“于家今日也没有说通房的事情!” 她都要哭了,她是看中了于行止的相貌家世和才华,看中了于家的家风,却没曾想过,他还能是个断袖! 宁朔就赶忙道:“也不是只有第三种可能性,还有第四种。” 第四种?栗氏擦擦眼泪,“第四种又是什么?” 宁朔:“他心里有人了。还是个情种,所以看见表妹之后,无动于衷。” 栗氏就愁,“没听说他有心上人啊——这还不如第三种呢!” 宁朔:“母亲,不若让我去查查。查清楚了,总是好些的。” 栗氏却不依,“你的身子还没好,让你二哥去。宴铃也是他的表妹,他合该出力。” 宁朔:“二哥跟父亲最近忙得很,还是我去,我身子已经大好,出门不要紧的。” 栗氏也没办法了,这般的大事,交给其他人去她也不放心,于是唉声叹气,“可一定要没事啊,不然,我怎么对得起宴铃?怎么对得起她的父母?尤其是她的母亲,多信我啊。” 这可真是……要是一门好婚事成了坏事,那她就是罪人了。 …… “你是要我成罪人么?” 于夫人白白胖胖的脸上不再是那副欢欢笑笑的模样,而是冷若冰霜,她骂道:“当初我问你可要舍弃云烟娶盛家姑娘,你说你想好了,你愿意娶盛家姑娘——” 她气得脸都红了,“可现在亲事也定了,你这是闹哪样?你要退婚?你知道不知道,你要是退婚,盛家姑娘就名声扫地了!女子的名声,哪里是容得你这般糟蹋的!” 于行止跪在地上,不发一言,却也极为难过。 他是庶子,隔壁的莫家云烟是庶女。他们自小也算是熟络,渐渐的长大后,就生出了男女之情。 两人交换信物,是准备请家里长辈定亲的。谁知道宋国公家的嫡幼子却在宴席上面看上了云烟。 宋国公家派人来求娶。莫家自然是愿意的,云烟心里着急,便派人来找他,想让他跟两家人说清楚。 “你父母,我父母都是明理之人,也是看着咱们长大的,若是咱们相求,也许肯点头呢?求一求?好不好?” 但于行止退却了。宋国公的嫡幼子他也认识,在国子监的时候,他们也曾相处过一年,那是个有君子之风的人,将来有家里的助力,必定能登阁拜相的。 他又觉得自己一个庶子,拼了一生,也不过是到达宋国公嫡幼子的水平。 在那般的国公嫡子面前,他不配。 他自惭形秽,认为云烟嫁给他比嫁给自己好。 那几日,栗氏正好请人来问婚事。为了让云烟死心,他便答应了此事。 莫家随后也答应了宋家的婚事。 于行止便以为此生也就这般了。谁知道半月前,莫家突然跟宋家退了亲…… 他跪在地上,手蜷缩在一块,坚持道:“母亲,我想见云烟一面。” 于夫人大怒,没忍住破了功,“小畜生,你以为你是谁你,一个两个给你挑!” 第十五章 于行止 于行止被骂了一顿,也不生气,知晓嫡母是气急了才骂他。他只是很后悔——早知道宋国公家会退婚,当初就该听云烟的去拼一把。 嫡母是个好人,父亲也是个好人,莫家伯父伯母也是好人。若是求一求,说不得就会舍弃宋家同意他和云烟的婚事。 他便悔得肠子都是青的。他当初为什么会退那么一步?为什么会同意跟盛家的婚事?他真的好蠢。 于行止认为自己行差一步,已然成了罪人。对不起盛家姑娘,也对不起云烟。 当知道云烟被退婚的时候,他第一个念头便是去找宋青云对峙,可他又没有任何资格和身份去。 他只能婉转打听退婚的缘由,却什么也没打听出来,两家只说当初八字合错了,后来再合了一遍八字,发现两人八字不合。 这个缘由草率却又委实立得住跟脚。八字不合,看重这些的人家肯定是有顾虑的。但是这个缘由对大部分的人家来说,却是一个体面的借口。 所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他就想去见一见云烟,问问到底是什么原因。可云烟不见他,她的贴身丫鬟说:“姑娘没事,很好,我家夫人正在给她说其他的婚事,不劳您操心。” 于行止一张脸白得不能再白。 昨日晚间,他再忍不住,还是趁着夜色去了宋国公家,见了宋青云一面。 宋青云却看着他笑,道:“于家贤弟,你好没道理,已然有了未婚妻,却还来插手莫姑娘的事情——你这般的行径传出去,人家不仅会看轻你的未婚妻,还会看轻了莫姑娘。” 于行止低声求问,“好生生的……到底是为了什么?” 宋青云只笑不语,摇摇头,“八字不合罢了,是我跟莫姑娘没缘分,哪里有其他的原因。你今日上门之事,我不会说出去,但你向来读书厉害,于这些事上却是……却是莽撞的很,还很是自以为是,我尤其不喜。” 他郑重的道:“于贤弟,你我年岁相当,我从前将你看成是对手,往后却不会了。无论是你拜了不雨川老大人为师还是拜了谁为师,我都觉得你不足为惧。” 于行止一颗心跌入了谷底。他看着宋青云,只觉得自己是个笑话。他走在大街上,喝了一晚上的酒,第二日是醉醺醺被嫡母找到的。 嫡母冷着脸让人给他擦洗一遍,吃了醒酒汤,再换了一身衣裳,喂他吃了去酒气的药丸,还给他熏了香,道:“今日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于家的脸面,宁家的脸面,都不能丢。” 即便是去迟了,也比不去好。 于行止知道自己混账,他也知道连今日都不去,势必是要两家结仇了。可他已经不愿意再娶盛家姑娘。 如今,云烟被退婚,他真的不能弃置不顾,他必须要顾着云烟才行。至于盛家姑娘……她那般好的颜色,想来即便退婚之后,也还能找到一门好婚事? 他知道对不起盛宴铃,但是他没办法。 他跪在地上,低着头,哀求道:“母亲……我想退婚。” 于夫人瞪大了眼睛,“你说什么?你真要退婚?” 她气得手都是抖的,大步走到他的面前,抬起手就打了过去。啪的一声,打得于行止脸瞬间肿了起来。 于夫人怒道:“于行止,我自认没有亏待过你。你少时聪慧,我就为你宴请名师,你心思敏感,我便早早让你去前院读书,远离后宅,你的一应小厮奴仆,我从不插手,让你父亲去亲自挑选,你姨娘早逝,我又亲自教导你言行举止,你虽然是庶出,但桩桩件件的吃穿用度,可跟你大哥二哥有区别?” 于夫人生了两个儿子,两个女儿,占住了前面一二三四的位置,所以当于行止出生之时,她已然不在意,对他并没有苛责。 她自己生的没有多大的出息,反而是这个庶子少年就有才名,她也没有因此就打压他,还不断扶持他。 所以时至今日,她实在是不明白,他怎么还养出一身庶出的毛病,整日里自卑自贱又自傲。 她深呼吸一口,“今日,你怠慢了宁家和盛家姑娘,我还能为你圆谎过去,可是你要退婚,我怎么为你圆谎?你们八字都是合过的,难道也要说合错了?” 她冷笑连连,“我是没有那么厚的脸皮。” 于行止脸色难看:“就说我八字硬……母亲,我不愿意再成亲了。” 这是自毁名声也要退婚。于夫人气得仰倒,甩袖子骂道,“你跟你父亲说去!” 作为于家这一代最出息的弟子,于行止的事情她是干预不了的。但她看在往日的情分上,看在他还年少上,她也愿意最后一次认真跟他说道说道。 她说:“给你选盛家姑娘,也是有缘由的。” “你的庶出身份,确实让你不能跟世家嫡女成婚。盛家姑娘虽然不是世家嫡女,但她母亲也是侯府之女,姨母是宁国公夫人,表姐是四皇子妃。宁国公府你也知晓,那是单传又单传,早就没什么正经亲戚了,她家也只有一个庶女,都是当嫡女养的。” “宁国公夫人心地好,我们久居京都,也是熟悉她人品的。她打包票的外甥女,亲自给说了亲,将来也会做正经亲戚走,若是在她家出嫁,就跟宁国公府的姑娘也差不多了。只要宁国公,宁国公世子,宁三少爷,四皇子等人愿意看在宁国公夫人的面子帮她,那就是在帮你了。” “你父亲虽然是翰林院主事,咱们家也算是书香门第,可说到底,在京都这个地界里,我们又算得上什么呢?我也是为你选了又选,才选中了这门婚事,你要是退婚,往后无论你后悔不后悔,都不再有这种好事了。” 于行止知道嫡母事事为他考虑,但他心意已决,还是想要退婚。于夫人见这般好声好气的说了,他还是倔性子,索性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退了也好,你这般的脾气,即便是娶了盛家姑娘,我也为她不平——人家好生生的姑娘,那般花一样的容颜,凭什么被你这般对待?退退退,不退我良心不安。” 但是退婚不退婚,真不是她能定得了的。 她道:“这门婚事,虽然是我提的,却也要你父亲答应。这门婚事,我虽然同意退,却也要你父亲答应。还是那句话,你找你父亲去。” 她气急败坏,也不管于行止了,转身就要出去,不过在要迈出门槛的时候,她又停下来,冷冷看向他,“行止,无论是定亲,退婚,都是你的意思——盛家姑娘何其无辜,我们就先不说了,只云烟……你以为,你这般做,她真的会感动?你以为你感动了谁?” “云烟是个好姑娘,当初不要宋国公家的婚事也愿意嫁给你,你却不要。如今你自以为是要退亲,你以为就是对她好了?” “行止,这两个好姑娘,你一个也配不上。” 第十六章 查明(1) 于家发生的事情,盛宴铃是不知道的。她正在欢欢喜喜的跟五姑娘窝在床上看书。五姑娘的姨娘姓牛,却生得温婉可人。瞧见两个姑娘这般好,心里也高兴,还亲自做了吃食让丫鬟送过来。 官桂将它们一一摆出来,摆得眼睛都看直了。膳食盒子不大,可是糕点的品类却多。有京都时兴的玫瑰酥,龙须酥,桃酥,蛋黄酥。还有喝的,一杯是竹韵露,一杯是香薷饮。 盛宴铃便惊呼连连,“你姨娘好厉害。” 五姑娘抿唇一笑,“姨娘就爱做些吃食。” 当年姨娘就是会做吃食才被父亲看中的。她本是母亲的陪嫁丫鬟,文信侯府专门让她陪嫁过来做吃食给母亲吃,就怕母亲吃不惯宁国公府的东西。 结果姨娘就被父亲欢喜上了。他跟母亲提了之后,母亲便问姨娘的意思,姨娘点了头。 后来,姨娘跟她说,她很后悔。 “我自小就跟着夫人,她对我极好,知道我喜欢做吃食,便搜罗了膳食书给我,我看不懂,她还亲自教我读书写字。” ”夫人这般好的人,我要是求她给我开一间点心铺子,她也是愿意的。可我当时迷了心窍,觉得国公爷英俊,又那般体贴,便答应做了妾室,伤了夫人的心,再往后,我和夫人就没有那般好了。” 她真的很后悔。即便后来夫人没有磋磨过她,对她和五姑娘依旧很好,她却知晓再回不去了,她再做的膳食和糕点,夫人也不再动筷子,只跟她说,“你如今有了身份,又是五姑娘的姨娘,已然是主子,不可再这般伺候我了。” 姨娘羞得脸抬不起来,于是就连点心也很少再做。 “我哪里有脸做呢?都是夫人教我的东西。” 五姑娘想起姨娘的话,心里一酸。这回,姨娘定然是欢喜极了,心喜她有了手帕交,这才做了这么多的糕点来。 她见盛宴铃捏着一块玫瑰酥吃了一口,瞬间露出了称赞的神色,好似这是人间美味一般,便情不自禁的笑起来。 等要回去的时候,盛宴铃还找出了一本广游记给她,“吃了这般好的东西,我必然要还礼的。这是我很喜欢的一本食谱,但我天性不会做这些,便将此事赠给真正懂它的人。” 五姑娘知道她是有多么爱惜书的,尤为惊喜和高兴,回去将书给了牛姨娘,道:“宴铃说,宝刀赠英雄。” 牛姨娘便欢喜得不知所措,只能是使出看家本事给两人做吃食。栗氏听闻之后,笑着道::“淑芳也是,这么多年,总算是解开一些心结了。” 牛姨娘名字就叫淑芳。 她其实没有怪过她,毕竟不是她就是别人,但确实是伤心过的。是别人总比是淑芳好。 不过她并不为这种事情伤心太久,早就忘却了过去。但淑芳却走不出来了,不仅不做糕点,还不再让宁国公进她的门。 她以为这般就能赎罪……栗氏想起这个就摇摇头,若不是老爷和她都是知晓淑芳脾性的,还以为她是离间呢。 但她有这份心,一做就是十几年,一个人呆在后院不出门,像极了苦行僧。 没想到这次竟然做了这般多的糕点。 嬷嬷道:“五姑娘性子静,也不爱出门,一个手帕交也没有,牛姨娘这是高兴呢,为她善待表姑娘。” 再者,表姑娘也是夫人的外甥女,她这糕点里面,也带着些讨好。 栗氏叹气,“也不知道她这辈子值不值得。” 嬷嬷就不敢再说了。栗氏也不愿意想,她心里着急宴铃的事情呢,焦虑的又去催宁朔,“怎么样了啊?你要是办不好,我就去找你大姐姐,哎,我也好就没见她了。” 宁朔其实已经查到了些许事情。但还有些事情没查明白,本来是想查个水落石出之后跟栗氏说的,免得一知半解的害她担心。但她急得来问,只好道:“怕是第四种可能。” 栗氏当时就气得急了眼,“好啊,好啊——他们家可真敢!” 然后顿了顿又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那个小畜生心里有什么人?是伺候他的丫鬟?是别家的小姐?” 宁朔就道:“不是丫鬟,伺候他的都是小厮和童子。至于具体是哪家的姑娘,我也不敢肯定,但我猜着,应当是莫家姑娘……莫家跟于家比邻而居,他们认识,也说得通。” 这事情其实之前查难,毕竟是人家私下的事情,这么多年没有传出来,说明私下举动很是注意。 但是于行止此人却实在是放肆,在去大雄宝殿寺庙之前竟然敢去买醉。 宁朔:“他醉了一晚上,第二天早间才被于夫人拎回去。这般重要的日子之前,为什么就去买醉了?我便去查了,发现他去了宋家。” 不待他说完,栗氏耳朵就翁鸣起来,已经气得抹眼泪了,“我说他们家怎么来得这般晚!于夫人还骗我呢!原来是买醉去了!我真是瞎了眼,竟然给宴铃说了这么门婚事。” 又连忙擦擦眼泪,不解道:“去宋家做什么?哪个宋家?” 宁朔:“宋国公府。他去宋家找的是宋家嫡幼子宋青书。宋青书几日前,刚跟莫家的姑娘退亲——母亲,你给表妹和于行止说亲的时候,宋家也正在跟莫家提亲。于行止的婚事一定,莫家的婚事就定了。” 这般说得明白,栗氏还有什么不懂的。她捂着心口,“难道是觉得莫家定亲了,他也要定亲气一气对方?如今莫家退亲了,他又觉得他可以跟莫家姑娘再续前缘,所以对宴铃爱答不理?” 只想要想到这个可能,栗氏就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拍桌子大骂:“这是什么道理?他们还拿姻缘做儿戏?” 宁朔叹息,“莫家跟于家是邻居,两家要是往来,他们青梅竹马,互生情愫是可能的。” 栗氏捂住脸哭,“这可怎么办?我这是害了宴铃啊。” 宁朔也很是后悔,当初就是再病着,也该为她把一把关的。现在却让她受了这么大的委屈。 他轻声说,“年少之人,最是不可得之物珍之重之,于行止没有得到莫家的姻缘,能做出去宋家门上的事情,还能做出宿醉的举动,实在不是一个可靠之人,且即便是跟表妹成婚后,他也会心有执念。” 这般一来,怎么会对宴铃好呢? 栗氏一颗心如坠深渊,喃喃道:“按照你的意思……是要你表妹退婚么?” 宁朔也不知道。 这是人生大事,他刚刚所说,也只是猜测罢了。 他道:“母亲,我继续去查,要是猜错了,那还好,要是真的……不如你问问表妹,她心中自有决策。” 他的小徒弟,他最是清楚了,看着怯弱,却最是有主意。 第十七章 查明(2) 天色已晚,再出去打探消息已然不合适,栗氏便愁眉苦脸唉声叹气的去睡了。睡之前还拉着宁朔又拜了一次菩萨,请菩萨保佑众人平安,保佑盛宴铃婚事顺利。 宁朔顺着她的意拜了菩萨烧了香,恭恭敬敬的磕了头,这才得以回屋。 一回去,小厮就倒了洗脚水来,他却摆了摆手让人出去,自己脱了鞋子,连袜子也没脱,和着衣往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毫无睡意。 ——这倒不是为了盛宴铃,于家之事在他心里,虽然算不得小事,却也算不得大事,只要有宁国公府给她撑腰,退婚的过错就会全部落在于行止身上,宴铃再说亲时,婚事便不会差。且能尽快认清于行止的真面目,反而是因祸得福。 他彻夜难眠,只是为了不雨川。 不雨川三个字,也足够让他回忆起四年前随家满门被诛的冤屈。 四年前,这位一辈子行事清明,品性纯良,两袖清风的老大人将父亲告上金銮宝殿时,曾亲口说父亲贪污了景泰十一年江南赈灾的白银一百万两,在睦州老家从商的二叔也贪污了百姓及睦州下属官僚白银五十万两。 这一百五十万两银子,要了自家和二叔一家的命。 随家子嗣一直单薄。到父亲这一代就只有二叔一个兄弟,算是耕读之家,家里不富裕,却也不穷,有田有地,赚得些许银两,父亲也因此能专心读书,后来连中三元,被称为奇才。二叔也做了商户,做些小生意。 彼时还是先帝在位,皇帝还不是皇帝,只是个没权没势的皇子罢了,父亲和他脾性相投,相交多年,时常来往,私下里还称兄道弟。 后来他做了皇帝,便将太子给了父亲教导。 宁朔还记得父亲曾经笑着道:“陛下常对我说,太子是他最重要的瑰宝。如今,他将他的瑰宝给我了,我必定是要教好的。要是教不好,便是有负皇恩。” 可谁知道太子长大后因生性胆怯就成了陛下厌恶的人呢? 宁朔仔细回忆那几年,只觉得陛下和太子都是无情无义之人。陛下为了打压太子,便抬举了二皇子晋王跟太子争,跟太子斗,而父亲扶持和教养太子多年,却不配他跪在朝堂之上为他喊一句冤枉。 宁朔想到这里便难受得紧,深深吐出一口气,起床,开窗,听着外面风声鹤唳。京都的天很怪,白日里光烈得很,晚间就要刮起狂风下雨。 雨点溅落在他的手上,他也不去擦,脑子里面又想起父亲的冤枉。 父亲确实在景泰十一年去过江南赈灾。那一年里,他也九岁了,还记得些许事情。他记得,父亲要去江南,朝廷拨银五百万两,他和太子从没出过京都,也想跟着去,父亲却肃穆着脸道:“这是救命的钱,即刻就要走的,哪里容得你们胡闹?” 但父亲还是高兴的,“陛下说,这五百万两银子,一两银子一条人命,他不敢交给其他人,只信我。” 去的时候红光满面,回来的时候也春风得意,道:“这五百万两白银,一毫一厘都用在了百姓身上。” 他还把随家那几年的庄子出息都搭了进去。这般的他,怎么可能去贪污银子呢? 宁朔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看见的真相——他的父亲,如同苍山白雪,为了皇家父子呕心沥血,从未有过二心,对百姓勤勤恳恳,从未贪污过半分。 所以,世人皆信不雨川,他却是不信的。 他在牢狱的时候就想过了,不雨川极有可能是晋王的人。彼时晋王正在跟太子争斗,只要太子落了下去,他就可以坐上储君的位置。 不雨川,绝对不干净。 白日里查于行止的事时,宁朔也顺带打听了这位廉政公明的老大人这四年如何过的,得知他依旧身居高位,依旧深得帝心,依旧被百姓赞叹,便一双手掐出了血来。 雨噼里啪啦的越下越大,宁朔回到案桌之前,又提笔写下了“小溪妆”三个字。 不雨川说父亲贪污的证据,一共有三个。一个是二叔在睦州贪污的五十万两银子。宁朔很少见到二叔,二叔也很少进京,对他并不了解。只听父亲说,二叔是个极为老实的性子,他跟父亲一般,也没有纳妾,一辈子只跟二叔母生了一个儿子,但将孩子养成了纨绔模样,每次写信都是担忧的口吻。 第二个便是“小溪妆”。小溪妆是坐落在京郊溪山的一座小别院,是父亲年轻的时候买的,之前一直没有住人,后来在景泰十八年的时候,父亲突然说别院赁给了人住。 而就是在这座别院里面,搜查出了白银一百万两。 一百万两雪花银,打着官府白银的底印,被证明就是景泰十一年送去江南赈灾的那一批,是父亲贪污的物证。 第三个是人证,是父亲的心腹随管家。这位随管家幼时姓什么已经不知了,但是先做了父亲的书童,被赐了随姓,后来又成了管家,是父亲最信任的人。 最关键的时候,是他出来反咬一口,说父亲确实贪污了,小溪妆的白银是他看着藏进去的。 三条铁证,让父亲没有反驳的余地,直接押送进了大牢,七天后被杀。 而随家其他人,连同宁朔一块一直被关着,大半个月后才判了斩立决。 冬日的雪还没消,随家人的血却已经消失得干干净净。所有人死了,没有人幸免。 除了他。 宁朔深深吸一口气,将窗户关上,又走回床上睡好。他依旧睁着眼睛睡不着,想的还是随家冤案。 他要是想要沉冤得雪,必然是要找到证据。比如,二叔贪污的真相是什么,比如,小溪妆那一百万两官府底印的雪花银是如何藏进去的,又是如何来的,还比如,随管家……为什么要背叛父亲。 一桩桩一件件,四年前他在牢狱的时候没想清楚,如今再回京都,是一定要查清楚的。 这般熬到黎明,终于了一丝睡意。迷迷糊糊之间,他又想起了太子…… 太子竟然去大雄宝殿寺里给他点了长明灯。 真是可笑。 怎么,是胆儿又小了起来,怕他的冤魂不散,从岭南到京都来报仇? 第二天,他起来的时候,栗氏已经在外面等着了。宁朔有些恍惚,连忙起床叫人进来,栗氏见了他脸色苍白,知晓他应该是很晚才睡,便很是自责,“还是不该叫你来管的,瞧瞧,瞧瞧,你自己先病起来了。” 宁朔:“母亲,我没事,只是做了个噩梦,神色不好罢了。” 栗氏却要叫大夫。好在大夫来了,也说没事,“多休息,不要熬着。” 栗氏还是不敢叫宁朔出去了,她本来还想着趁热打铁将于家的事情查个清楚呢。 她说,“我还是自己去查,你休息!” 男人有男人的天地,女人也有女人的手段,这种后宅之事,本就是女子比较厉害。昨日叫宁朔去,也是因为查的是于行止。于行止是男子,去的地方,做的事情,行事细节,宁朔同为男人,有同窗可以打听。 但现在大概查出来了所以,就也不一定要宁朔去,她道:“我就直接去查莫家那个庶女,要是查出来确实跟于行止有私故意折腾宴铃……” 她冷笑一声,“那就别怪我了,于家莫家,都要给我吃不了兜着走。” 第十八章 查明(3) 栗氏一向良善行事,但到底是多年的国公府夫人,是一族宗妇,若是戳到了她的软肋,也是有些狠厉的。 于是,她对着盛宴铃时流露出“我家苦命的宴铃怎么这么倒霉!”的神情,对着去查莫家的仆妇就一脸“不行就毁了他们”的暴躁,吓得仆妇一刻也不敢耽搁,立马去查了。 很快,她就查到了于行止确实跟莫家的庶女莫云烟有私情。但也应该止于有私情这一步,莫家姑娘自从退婚之后,便再没见过于家人。于行止上门求见也没应,且莫夫人又在给她找别的婆家了。 这倒是难倒了栗氏,“难道不是她捣的鬼?那怎么定亲又退亲?” 她还以为是莫云烟定亲之后却终究不喜欢宋家子,想要回来找于行止,这才又退了婚。 难道真的是宋莫两家八字不合? 宁朔道:“我再去查一查宋家。” 栗氏一边摆摆手心力憔悴的让他去查,一边觉得自己最近把这几年的眼泪都哭完了!先是朔儿病倒去了半条命,如今又轮到哭宴铃的苦命。 她的孩儿们怎么如此多病多灾呢。她现在看盛宴铃都是一脸苦相,强颜欢笑。 盛宴铃再来给她请安的时候,终于察觉到不对劲了。她亲亲热热的揽着姨母,“你怎么了呀?是不是担心三表兄?” 然后眨了眨眼睛,低声询问:“还是老夫人又作了?” 栗氏就觉得宴铃真是哪哪都好,多孝顺她啊,多慰贴啊!等退了于家的婚事,定然要给她再找一个人间难得的好夫婿!定然不能比于行止差了! 她就满肚子话想跟她说。可是宁朔还在查宋家的事,叮嘱她先别告诉宴铃…… 栗氏正犹豫呢,就瞧见盛宴铃好奇的张大了眸子,好像猫儿似的,头微微侧倾,身子也朝着她斜了斜,“姨母,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呀?你告诉我,免得我担心。” 她本来就长得有些妩媚,这般神情,这般语气,撒娇一样,却勾人心魄,栗氏哪里舍得不说。 告诉你告诉你!都告诉你! 她就一顿说,像是如竹筒倒豆子一样,噼里啪啦说了一个底,什么都说了,然后愤怒的道:“宴铃,你放心,我肯定会为你主持公道的!” 盛宴铃听了这么一番话,倒是有些伤心。说一点都不期待,好像也不是,再是心如止水,也是幻想过婚后两人即便处不成夫妻,还可以处成朋友。 反正是没有想过退婚的。谁知道人家把她当猴儿耍。 栗氏就哭道:“他们两家瞒得好呀!我估摸着,就是宋家先去莫家提亲,莫家那个姑娘马上就要嫁进高门了,于行止便不服气,答应了跟你的婚事。” “结果人家莫姑娘一退婚,他又惦记上了,你三表兄说,怕是他还动了跟你退婚的心思呢。” 盛宴铃目瞪口呆,惊讶之余又有些忍不住庆幸,“姨母,若真是这样,你该为我高兴的,现在还没嫁过去,一切都来得及,要是我嫁过去了,人家莫姑娘退婚,他还想入非非,我才叫苦呢!” 栗氏:“呸呸呸!哪里有这样咒自己的!” 但也觉得她说得对。只是到底对不起她,千里迢迢的把人接过来,结果才来几天,事情就变成了这样。 她自责不已,“都怪我当初没有查清楚,贪了他的前程,这才害了你。” 盛宴铃摇摇头,“姨母不用自责,就算是回岭南去也没什么……其实经过这么一遭,我觉得不嫁人一辈子读书也挺好的。” 于行止不喜欢她,她其实也不欢喜于行止。两人在庙宇里见了那么一次,谁也没看上谁。 所以她那么一点点伤心也很快没了。她甚至觉得自己伤心也不是为了于行止,而是为了莫名其妙失去这一个未婚夫的身份。 然后就突然后知后觉想起老夫人说起莫家姑娘事情来了。 她都忘了这事! 便连忙说给栗氏听,“当时觉得没什么,虽然觉得她意有所指,但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只想着告诉你一声就罢了,不过当时你和三表兄正忙着去大雄宝殿寺,我就没说。” 于是就没记起来。 栗氏一听,又气又怒,手握成拳头,一锤子锤在桌子上(以前都是一巴掌拍桌子),震得桌子上的茶杯晃动起来,“好呀,好呀,这个老娘们!原来是在这里等着我,我就说她这次吃了个闷亏什么都不说,实在是不符合她的性子,结果人家等着看我们笑话呢!” 这可真是气煞她了。 然后就不能细思,细思便更加生气,因为她仿佛大概好像似乎是想起来,她说要给宴铃定于家的时候,那个老娘们露出了奸邪的笑容! 栗氏当即就要过去找她算账。磋磨她就算了,她看在丈夫和孩子们的份上不跟她计较,结果这回真的欺负到孩子一生大事上面来了。 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 她气势汹汹往外面走,盛宴铃却不敢让她就这般去——肯定会吃亏。于是连忙拦着,二少夫人和五姑娘正好携手来,见她们这幅模样,也赶紧过来劝。 栗氏被三个孩子抱着不能动,没法子,只能是又气又急又愧疚:“我真是害惨了宴铃!” 又把这件事情告诉了二少夫人和五姑娘,把两人也气着了。 盛宴铃其实自己没什么感觉,但是姨母这么一哭,她也跟着生气起来,“于行止也太过分了,于家也过分,都瞒着,藏着掖着——” 然后一针见血地指出:“于行止这般模样了,按照三表兄说的,不是该来退婚吗?怎么俩天过去,一点动静也没有?” 二少夫人就道:“他算个什么东西?就是于夫人答应了他说退婚也没用,必须得于大人做主才行。于大人……我也听说过,是个正人君子,但是比较顽固,怕是不会同意的。” 退婚对这种守礼,还号称书香门第的人家而言,怕是比杀了他们还难。 栗氏便冷笑道:“做出了这种事情,他们还想要脸面?于家我肯定是要落一落他们脸面的,现在就是拿不准莫家那个姑娘是好是坏。” 五姑娘就又指指寿康堂那边,“母亲,祖母既然能提前知晓莫家姑娘和于行止的事情,说不定从她那里查比较快。” 栗氏颔首,“你说得对,正该这么办!” 然后又忍不住哭,“无论我查不查得出,无论这桩事报复几个人,宴铃都叫我给耽误了!” 若是说不到好的怎么办?若是人家嫌弃她退过婚怎么办? 她一着急,脑海里就又冒出一个念头:实在不行,若是朔儿和宴铃没意见,就让他娶了宴铃,两个人都陪在她身边。 只是又叹气:怕是丈夫依旧不会同意。 这可真是愁死人了! 第十九章 查明(完) 不待栗氏去查老夫人那里,宁朔已经托了同窗好友去打听宋家跟莫家退亲的缘由。 这位好友姓周,名皓,名字普普通痛,人长得也普普通通,读书更是普通——所以他就成了宁三少爷唯一的好友。 在宁三少爷的心里,周皓普通,他也普通,真是天造地设的挚友。但是熟悉之后,发现周皓的嘴巴可不普通,死的都能说成活的,且性子活泼,交友甚广,可不像他这般闷闷的。 于是就慢慢的远了。但比起其他人,他跟周皓还是最好的。 周皓的嫡姐就嫁给了宋家嫡长子,想要打听,找他是最快的。宁朔便上门来了。 周皓是跑着来的,一溜烟进了堂庭,看见宁朔坐在稻花浮雕的红木椅上喝茶,便大笑一声,“天爷,宁三,你也愿意出门了!” 宁朔放下茶杯,站起来,朝着他拱了拱手:“知道你今日沐休,专门来求你办事。” 周皓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我就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你说,你难得开一回口,我定然是帮你的。” 他今年也是十八岁,也在秋山书院读书,一月难得休两日,便想在家里睡个天昏地暗,但若是宁三开口,他是愿意跑两天的。 周皓总觉得自己欠了宁三一点点情义。毕竟宁三只有他一个朋友,但整个书院都是他的朋友——这么一比较,就觉得宁三跟其他的朋友比起来多了分真挚,于是对宁朔也格外照顾些,何况人家还是病人。 他高兴的道:“我本来想着睡两天就去找你吃一次茶,你不出门,只有我上门了。” 宁朔:“等这次的事情一了,我请你喝酒。只是此事,还望你看在我们昔日的情分上,千万不要说出去。” 周皓就一本正经起来,“到底什么事情?” 宁朔也没将母亲查了莫家的事情说出来,只道:“我表妹跟于翰林家的第五子于行止定了亲,千里迢迢进京待嫁,两家在大雄宝殿寺里见了一次,但于行止行为怪异,身上有酒味,不似外面传的那般品行端良,我心里觉得不安,便去查了查,就查到他前一晚去了宋家找宋青云。” 这话一说完,周皓脸上就露出了诧异的神色。宁朔就知道找对了人。他问,“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周皓就看看四周,小声道:“此事竟然跟你家拐着弯有关!” 他有些不愿意说,可宁三第一回求他,他还一口答应了,如今倒是叫他为难。 宁朔便道:“这事关我家的表妹的一生,还望你告知。” 又道:“实不相瞒,这是家母促成的婚事,若是出了事……哎,怕是我母亲难逃此咎。” 周皓便叹息,道:“你跟我去书房。” 宁朔的目光慎重起来,进了书房,一脸郑重,准备听一听到底是什么退婚的秘密让两家藏得这般严实。 周皓关了门,小声且难堪的道:“你也知晓,宋青云跟于行止两人都在国子监读书,他们年岁差不多,读书也差不多,便总被人暗暗比较……青云的年岁还大些,却每每被于行止比下去。他哪里服气?就打听于行止的事情。” “可巧……就发现于行止这个人虽然不贪金银,不吃花酒,对什么好似都云淡风轻的,却十分喜欢莫家的那个姑娘。” 周皓:“青云最初的心思也是坏的,他知晓于行止看重那姑娘,便想着求一求婚事——你不是什么都不看重吗?那你喜欢的姑娘呢?” “他那时候就想捣乱,看看于行止着急的丑态,没想真的娶。他是嫡幼子,家里宠得很,知晓他看上了莫姑娘,父母便去打听,知晓莫家姑娘是个好姑娘,便依着他的意思去了。” 宁朔闻言皱眉,“这不是胡闹么?” 周皓叹气,“是啊,胡闹,结果就这么一胡闹,却出事了。他发现于行止当了真,竟然退了一步,迟迟不来找他。便赶忙去了莫家,单独见了莫姑娘。” “见了人家姑娘一次,他便欢喜上了,对人家姑娘道:“于行止要是真的欢喜你,便不会舍得。他要是舍得,说明他不是真的喜欢,到时候,他退了,我就娶你。他没退,我祝你们百年好合。” 宁朔:“……” 他觉得头都痛了,没想到此事还有这般一番曲折。不用周皓说他也知道后面的,彼时阴差阳错,正好母亲找到了于家身上,于行止便直接答应了跟宴铃的婚事。 宁朔对宋青云和于行止都充满了厌恶,“那后来怎么又退亲了?” 周皓声音更小了:“……定亲之后,不是要给通房丫头么?之前宋家管得严,青云自己也标榜君子,不肯要通房,结果……结果定亲后,给了丫鬟他也用不了。” 宁朔挑眉,无形之中露出一丝幸灾乐祸的神情:“是……不举?” 是!周皓唉声叹气,“大夫说治不好。他那么个高傲性子,在国子监都能暗暗的跟于行止比,最后还去祸害人家的姻缘,你觉得如今不举,他自己受得了吗?” 可能娶了其他人,便也算了,但莫家姑娘跟于行止的关系让他终究介怀,又退了亲。退亲了,也不说真正的缘由,只说是八字合错了,让莫家气得要跟宋家断绝来往。 周皓能知晓此事,还是因为他家姐姐回来说与母亲的时候他听见了,不然谁能知晓这个?宋家瞒得死死的。 宁朔就觉得这事荒谬却合乎道理。他起身拜谢,道:“你放心,我肯定不说出去,此事除了你家知我知,不会再有人知晓。” 周皓就想,那可不一定。他姐姐那张嘴巴,能告诉母亲,不知道还会告诉谁呢。没准过一阵子,全京都还是会知晓的。 不过宁朔能不说就不说。他叹息,“我也能猜得到于行止会做什么了,怎么说呢……这事情,两个姑娘是真无辜,你家要是咽不下这口气,便将气冲着于家宋家去,别欺负人家莫家。” 他这个人,还是有些良心在的,尤其爱护花。 宁朔再次朝他道谢,回去对着栗氏道:“具体的我不能说,但莫家姑娘跟宴铃一般,没有丝毫错处。” 栗氏就颔首,一脸严肃,“好,接下来就是我的事情,你们不用管。” 又难得高兴,“你跟周家小子好,便约他来家里吃酒,我让厨房给你们备菜,这次这要谢谢他了。” 儿子难得有个好友。 然后又去把事情告诉盛宴铃等人,道:“于家这几日都没来,定然是于大人将于行止关着呢,不愿意跟我们家退婚。宴铃,你……你是什么打算?” 她虽然气,却也要听听小辈们的意见。 盛宴铃坐在临窗的靠椅上,低声道:“姨母,退了。” 她胆儿小,安静不爱闹,雷声厉害一点也怕。但真碰见事时,却是干脆利落得很,一点犹豫也没有的。 栗氏就喜欢她的这个性子!她咬牙切齿,“我待会修书一封给你父母,言明此事,你也写封信一块送去,免得他们担心。” 盛宴铃乖巧点头。 然后道:“三表兄为我奔波,我心里感激,只不知道如何报答,还请姨母替我表达感谢。” 栗氏就笑,“你们表兄表妹,哪里这般生疏,就在一个屋檐下住着呢,你明日到我那里去的时候亲自谢他就好。” 她私心里还是希望宴铃跟家里的孩子们都热络些,将来等她死了,宴铃在京都也有照应,不至于孤苦伶仃没人帮。 盛宴铃便再次乖巧点头,结果还不待到第二日,就在乘凉用的廊亭里面见到了宁朔。 第二十章 交谈(1) 宁朔是特意来找她的。他不放心她。 听栗氏说,她干脆利落的答应了退婚,看着倒是不伤心,坚强得很,应当无事。但他还是想来亲自看看。 再怎么样,也是一次挫折。小姑娘以前碰见挫折的时候,很是爱哭鼻子。她会乖巧的坐在他的院子里面闷不吭声流眼泪,也会一边嚎啕大哭一边偷偷看他求安慰,然后得了他一番好话,便又会絮絮叨叨的:先生,我好委屈啊,我要是再做一次,肯定能做得更好。 娇怜得很,也与他最是亲近——所以他死后,都能想得出她要哭上多久了。 但这回换了身份,换了地方,他是没有资格听她一顿哭诉的,他连寻她也只能是装偶遇。 世家礼仪规矩,他们相遇了也不能隔得太近。于是遥遥一对眼,便一个站在廊下扶疏花木前不动了,一个站在半垂着细竹篾卷帘的廊亭里停了脚。 盛宴铃带着徐妈妈和官桂盈盈行礼,“表兄也来乘凉?” 宁朔嗯了一句,“屋子里面闷。” 盛宴铃:“晚间怕是又要下雨了。” 官桂直接抢了话:“是啊,京都的天可真怪。好在雨再大,也不会打掉树上的桃子——要是一年四季都能吃桃子就好了。” 官桂一门心思都在吃上。宁朔也算是看着她长大的,闻言轻声笑了笑,“我那里有一本果糕书,专门说这种果子做成果饼的,不若你拿了去学一学,将桃子做成桃饼?” 那一年四季都能吃了。 官桂就也笑起来,“三少爷,我家姑娘的书不少,也有类似的膳食书。” 她是喜欢吃,又不是喜欢做吃的。她才不做呢,那么累! 徐妈妈就觉得官桂放肆了,连忙瞪她一眼,拉着她去后面跟着,留盛宴铃和宁朔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说话。 盛宴铃便也说起正事,“多谢表兄这几日为着我的事情忙活,你自己身子尚且还没好全,却还为我劳累。。” 宁朔:“大夫说我没事,多动动反而好,表妹不用挂心。” 然后顿了顿道:“于行止此人,瞧着脑子倒是有些糊涂,自以为是,倔得很。即便是于大人不允许他退婚,他也因着拜了不雨川为师,师如父身,便又会求不雨川出面来退婚。” “不雨川比于大人又更厉害些,他要是使出些手段来,必定是能退成功的。” 盛宴铃闻言先是诧异的看了一眼宁朔,“表兄似乎尤为不喜不雨老大人。” 然后琢磨了一下,笑了,“表兄是怕我对于行止还心存幻想,藕断丝连,所以才会告诉我他一定会退婚?” 宁朔便犹豫一瞬,还是道了一句:“倒不是怕你心存幻想,表妹能这么快坚定退婚的心,说明心神颇稳,无须担心。只是碰见此事,实在是倒霉,我只是想告诉你,这婚无论是咱们家还是他家,无论于大人愿意不愿意,有不雨川在,最终是能退成功的。” “能退成功,便是幸事,不用伤怀,你的好姻缘还在后面,能干干脆脆的退婚,反而比于大人拖着执意不退好。” 说完这话,倒是有些感慨:如今跟她说话,也要弯弯绕绕,不然就是逾越。若是从前,哪里用得上这般的迂回。 盛宴铃听出了他的好意,知晓他是真心实意为自己好的,便觉得三表兄实在是个大好人,还觉得他跟先生可真像。 这种感觉实在是怪,她现在还不习惯。但还是因为种奇怪的感觉对他自然而然的亲近了些,道:“表兄放心,我不会伤心的。” 她往前面走了几步,离宁朔近了些,语气也轻快了许多,道:“我家先生曾说,女子一辈子本就不易,能痛痛快快过一辈子,便不要伤怀的活着。且我性子天生怯弱,便要有意的去强一些,这般才能过得好。” 小时候她不懂,只觉得强一点就是凶一点,还偷偷对着铜镜练了好几个凶悍的表情——但后来不用他教,她就懂了。比如说,他病入膏肓,她就要强着性子忍着心慌和泪水为他购置棺木。 比如说,等他既突然又情理之中病逝在一个寂静的深夜里时,即便后悔莫及没有见他最后一面,哭得不能自已,却还要忍着伤痛去为他操办丧事。 “我为他请了很多人来吃丧席,停灵七日,鞭炮就响了七日。” 这些话,她一直没处说去。其实她很想跟人说说先生的事情。于是这般一说,一提起,便有些停不下来了。 因为她发现宁朔竟然真的在认真的听她说先生。他认认真真,侧耳倾听,好像她在说什么人间乐理。 她就忍不住继续道:“我听闻人死留魂,七日不散。我先生是孤孤单单到岭南的,那一年春日里,我还小呢,瞧见他的马车上拉着好多书!” 她眼馋了,第一回厚着脸皮大着胆子上了门。她胆子其实很小的,这般胆儿大还是第一次。 “我平时都不敢看杀鸡!但我为了先生,我拔了鸡毛,炖了鸡汤——先生终于被我感动了,便教了我四年的学识。” “只是先生临死之前,我没能问出他的名字,生辰,来自何处,是否有家人,要不要写信告诉他们他的忌日……这些我都不知道,我便想着,那就给他热热闹闹,光是舞龙舞狮我就请了十八个,还搭了戏台子唱戏。” 岭南有给逝者家里唱戏的风俗。 唱了七天,老人孩子不用喊也来了,家里日日是人满的。 先生要是在天之灵,魂魄还在,必定是不会再孤单了。 ——孤孤单单来的,总要热热闹闹的去。 想到这里她又要哭了,便抿唇抽了抽鼻子,小颤音抖啊抖:“异乡客,他乡魂,哎,最终也没送先生回归故里。” 宁朔眸子柔成了春水。他想,这定然上天垂怜,才让他如同枯木一般的年轮里,在春日里碰见了宴铃。 他轻声开口,“你已经做得很好了,那般大的丧事……你先生定然也没想到自己能办这如此盛大的丧礼……他会感激你的。不要哭,知晓你如此挂念他,他也会欢喜。” 盛宴铃便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这般说着说着就哭,未免又成了先生口中的爱哭鬼。 但她不知道怎么的,对着表兄,她就总是会想起先生,如今还有很强的欲望跟他倾诉先生的一生。 宁朔瞧了出来。他有些失笑,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现在的心情,只能是往前面走几步,站在廊外,靠着栏杆,侧了身子。盛宴铃眼睛一亮,也再次前行两步,倚在游廊栏杆上。 盛宴铃轻声细语的道:“表兄,你与我先生有些像。不是相貌,不是声音,不是年岁……” “可我就是觉得你们像。我想,也许是我家先生可能是世家公子的缘故。” 宁朔诧异:“你觉得他是世家公子出身?” 盛宴铃觉得他在怀疑,便有些不满,嘀咕了一句:“何止,我有时候觉得他神仙下凡呢。” 宁朔没忍住,闷笑出声。 第二十一章 交谈(完) 宁朔笑起来很好看。这源于宁三少爷其实长得很是俊美。 但他总喜欢低着头。他低着头的原因只有一个,他很自卑。 这个家里,任何人都是聪慧的,只有他好似笨得很。有时候他也觉得自己不笨,只是普通了些,可是在宁国公府,普通就是一种罪过。 于是,他的头越来越低,又因常年在外读书,跟家里人沟通少,即便是栗氏的好言好语他也当是哄娃娃——母亲爱他,看不见他的短处,但他认为自己委实没有长处,所以母亲的夸奖他也不敢受。 他还憋着一口气,想要给家里的人看看。看看他是不是凤凰,看看他有没有三年不鸣,一鸣惊人的聪慧。但他始终普普通通,他做出过最好的文章,不过是父亲和兄弟们平日里常写的。 他便日渐一日的越发沉默寡言,低头垂眸,即便是笑起来也是没有声音的。 栗氏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却又不知道怎么办。今日她从小游廊处过,却看见他仰头抬眸,好似还伸展开了整个身子,正在看着宴铃笑。 他笑得不算大声,是闷笑,抖落着肩膀,应该是宴铃说了什么让他实在是忍俊不禁。 他这般一笑,少年人稚嫩的脸庞所带着的那股独特少年气就出来了,朝气蓬勃,像极了山间的一股风,一股烈风,凡有所过之地,所有人都知晓他来过。 跟从前大不一样了。她的儿子,终于快活了起来,终于不是沉默得让人忘记了宁国公府还有个三少爷。 真是病了一场,终于长大了。 栗氏情不自禁的也跟着笑起来,还笑出了些泪水。她欢喜又心酸,连忙止住要过去打搅他们的丫鬟,轻声道:“我们去书房找国公爷,别去他们那里了。表兄表妹的,还有丫鬟婆子陪着呢,没事。” 站在廊下廊上的两个人还不知道栗氏来了又去。宁朔还在笑,觉得盛宴铃实在是将他捧到了天上去。 天上下凡的神仙啊……神仙没有,孤魂野鬼倒是有一个。 盛宴铃却为他的笑很是不满,觉得他是在质疑自己说谎话。 她便认认真真道:“我家先生,谪仙一般的人物,自有一番幽兰气质在身上。但凡瞧过他的人,就没有说他是个落魄书生的。” 都说他是世家公子来养病呢! 只是……先生是从哪里来岭南养病的呢?盛宴铃也不知道。 先生说的是官话,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口音,但她听着,倒像是京都人。她阿娘就是京都人,但她娘早就说岭南话了,所以当时她只是偷偷猜测他是京都人。 “等我来了京都,我就更确定先生是京都人了——他说的话,跟你们说的一般无二。” 很多东西都可以装,唯独这些说话行事的习惯装不了很长时间,她敢打包票保定先生就是京都人。 但她说完这句话,又落寞的道:“我前几日就问过五姑娘了,她说京都没有姓景的世家,景姓的人都很少。” 景这个姓很是罕见,她也只是在大雄宝殿寺里见过一盏长明灯而已。然后就有些悲戚:她见过的姓景的人都去世了。 她深吸一口气,忍住这股突然来袭卷全身的伤心,道:“然后我又失去了先生的身世线索。” 她其实将这些话说给表兄听,还是有所求的。她说,“我想——我想求求表兄,等我将先生的画像画出来,你帮我看看认识不认识好不好?” 她还想画出来给二表兄看看。二表兄常年在朝堂行走,没准认识更多的人。 宁朔见她一副蠢蠢欲动的模样就头疼,还心疼她一腔真心实意。但他的画像确实不能在京都传出去,若是传出去,势必会给她带来灾祸。 他是有罪之人。说得难听一点,就是逃犯。 所以在岭南的时候,他也对她耳提命面,让她对外不可细说他的事情,尤其不能画他的画像。 当时她的画技已经很好了——这个世上真的天赋者。她的画技没有人教导,纯粹是她自己琢磨着画,画出来的东西如同真物,惟妙惟肖,他是比不上的。 她还爱钻研些小道,尤其爱画人脸。形形色色的人在她面前过一遍就有了模样,她回去就用笔将他们的脸都表情画出来。 她之前也画过他一张人脸,被他严词骂了一顿,这才答应不再画他。 谁知道现在她到了京都,没了他的管束,胆子又大了些,还敢去摸他的身世了。 他就只好劝,“我刚刚听你说你家先生,倒是听出了他不愿意提及过去身世的意思,既然他不愿意,你就不要去找了……且我猜测,他应该也不想让你画他。” 盛宴铃就诧异的看了他一眼,道:“是……我家先生是不准我画他。” 彼时为了让她忘记画他脸的念头,他还特意给她找了事情做。 “他让我练习凭空画人脸。就是我没见过这个人,但他给我说这个人脸上的特征——比如说浓眉大眼,颚骨高,鹰钩鼻,大嘴巴,我若是能依着这些特点将大概的脸画出来,我就能出师了。” “先生说,这是几百年前仵作和衙役等人会的本事,若是学好了这门本事,以后说不得有大用处,所以我现在还在学。” 不过她在先生的面前很少练习这门画技,毕竟跟着先生是去读书的,不是画画的。她还想默默地练好了这门本事以后吓坏先生呢。 正所谓三年不鸣,一鸣惊人嘛。 ——但这门本事是宁朔是哄她玩的。她这般一说他也惊讶:他以为她知道这是哄着她的话呢!这本事前朝是有人练成功过,但等练成功之后,已经是暮年了。 他只是为了转移她的注意罢了,她后来一直没有在他面前提,宁朔就以为她知晓他的意思已然放弃了。 所以原来她一直不知道?她还默默的练上了? 他好笑又心疼,还道:“既然他如此不愿意透露身世,你还画他的脸做什么?还寻他的过往干什么呢?” 盛宴铃就看了他一眼,道:“表兄还没有至亲之人死去世?” “你可能不懂我,先生在世之时,我一直觉得他的身世不重要,他的过去也不重要。可是他过世之后,我就突然觉得……我该去探寻探寻他的过往。” 宁朔的眼睛又柔了起来,“为什么?” 盛宴铃:“不为什么……如果真要说的话,可能就是——这个世上,总要有人知晓他一生是如何的?” 不过,她觉得表兄说的也对,先生既然之前不喜欢她知晓他的过去,连名字都不曾告诉,如今她私自查,怕是会惹他生气。 她叹气,“算了,先把婚退了再说,先生的事,以后慢慢来……我也怕他恼了我,连梦也不给我托了。” 第二十二章 对峙(1) 栗氏到书房的时候,宁国公和宁二少爷正在书房里面说话。 如今太子和晋王越斗越凶,朝堂之人逐渐站队,让宁国公府这般的中立之人越发难办。 又因他们家是四皇子的岳家,已经被人看成是四皇子的嫡系,若是行差一步,不仅引火烧身,怕是还会连累四皇子。 至于四皇子……他确实毫无夺嫡之心。他喜欢做木工,整日里沉迷木工活里不可自拔,太子和晋王对他很是放心——倒不是因为他没有夺嫡之心而放心,而是因为四皇子没有夺嫡的实力。 他的母妃是小家小户出身,所以母族不显。他自己也不喜欢读书,做什么事情都平平无奇,幼时就不显眼,等到长大了,领了个工部的闲差,既不跟高官之人交际,也不跟兄弟们打好关系,只下了值就带着四皇子妃在家里刨木头,老老实实,又自得其乐。 说起来,宁国公府还是他唯一的助力。 想到这个,宁国公就感慨:“如今想来,这门婚事也是陛下的恩泽,让咱们可以避开两王之争。” 如今这京都,是越来越不太平了。 宁二少爷闻言皱眉,“不太平,也是陛下有意为之……” 宁国公连忙起身看看门窗,确认周围无人之后才斥责道:“你胆子也太大了!” 怎可说陛下的不是。 宁二少爷叹息,他还是年轻,做不到宁国公这般平静的坐岸观火,他低声道:“父亲,陛下到底是什么意思?当初提拔晋王,杀了随家,我以为他会废太子了,结果竟然又亲自将太子给提起来,反而去打压晋王……” 这不是取乱之道吗? 宁国公闻言默然,一会之后才道:“太子生性懦弱,不是储君之象。可咱们陛下,还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出征过西南,做皇帝之后,又肃清过龚郭之乱,文武双全……” 所以陛下很看不上太子。 宁国公是跟着陛下的老臣子了,算是见证了他对太子珍之重之到恨铁不成钢想要废储的一路。 他叹息,“四年前,太子身边的势力除掉随家之外,便是太子妃的娘家苏家最厉害。其他的,因没了随家在中间牵着线,所以都散掉了。当时,我也以为太子要被废了。” 可事实证明,陛下心思难测,他见一群人上折子要废太子,立晋王,反而不废了,还亲自扶持太子跟晋王斗。 陛下这是享渔翁之利,不让任何一个人夺走他手上的权。宁国公想到这里就叹息,“咱们能离得远就远点,这段日子,你也少与国子监那群书生出去,免得不小心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被人抓住把柄。” 宁二少爷便站起来,躬身道了一句是,然后打开门要回去。结果就见母亲站在廊外。 他连忙过去,“母亲……你来了,可直接让小厮敲门的。” 不用这么等在外面。 谁知道母亲掏出帕子哭了起来。 宁二少爷直接吓住了。 他的性子跟宁国公一般冷,说出来的关心话也冷邦邦的,他也自知有毛病,但性子如此,就是改不了。便只能慌张的冷着脸问:“是不是祖母又欺负你了?” 栗氏先瞪他一眼,“我受欺负也不见你们帮忙,我也不需要你们帮忙,可这次不同,这次无论如何,你们都得帮我。” 然后气冲冲的往书房里面走。宁国公早听见了,现在门口迎她,“这是怎么了?” 没听说母亲又出了什么幺蛾子啊。 栗氏看也不看他,进了门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这才道:“这回咱们是被欺负到门上来了,若是不欺负回去,咱们国公府门前那座石狮子也别立着了,直接推倒卖出去。” 宁国公就跟宁二少爷对视一眼,纷纷摸不着头脑,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栗氏这才将于家的事情说了一遍,愤愤道:“宋家和莫家我就不说了,他们本意也不是冲着咱们家来的,可是于家凭什么隐瞒这些事情?他们这般做,就是耽误了我家宴铃的一生!” 实实在在的结亲不成结了仇。栗氏骂道:“我怕宴铃高嫁太多反而被拿捏磋磨——我自己受过的苦我不愿意她受,这才不看家世只看人品和将来,谁知道看走了眼!我如今是悔恨也来不及了,我只告诉你们,这口气我必然是要出的。无论你们跟于家有什么牵扯,跟不雨川老大人有什么恩情在,我都不管!” 她来这里的目的也是如此。女子再是能管后宅,但一旦牵扯到前朝,后宅之事就必须要为前朝让路,栗氏生在京都长在京都,虽然后来跟着父亲去江南住过几年,但后来又嫁回了京都,便对京都这些事情颇为了解。 她知道不雨川年轻时候曾经也算是指点过丈夫一些朝堂事,这么多年来,不雨川虽然不收她家节礼,但两家并不交恶。 栗氏就怕丈夫会因为不雨川的介入会饶过于行止。 宁国公也确实有此意——他不想不雨川闹得太难看。毕竟就算是盛宴铃退婚了,他也能为她再找一门好婚事。 可是他更知道,不雨川是一个真正的君子,并不会因为于行止是他的徒弟就徇私。 他跟栗氏道:“若是你想退掉这门婚事,我带着你和宴铃去不雨川府上就好。他知晓缘由,必定不会为难你我,还会训斥于行止。” 栗氏就捂着脸哭,“说来说去,你还是不肯依着我将事情做狠点!他不雨川徒弟的名声是名声,我家宴铃的就不是吗?” 宁国公就捂额,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宁二少爷皱眉,“瞧着于行止也是个才子,怎么做出这般的事情。” 栗氏直言道:“有才无德,凭什么还能拜不雨川为师?” 宁国公惊讶,“你还想让他跟不雨川决裂?” 他皱眉,“是不是有点狠了?” 栗氏:“当初他为着气一气莫家姑娘,这才同意了咱们家的婚事。如今,他解气了,又要退掉婚事。宴铃千里迢迢从岭南到京都来待嫁,你们以为这一路上是好走的?” 她都要气死了!她哭道:“我且告诉你,这事情,母亲也插了手。她事先就知晓于行止跟莫家姑娘的事情,结果什么也不说,等我踩进了这个泥坑,她才在宴铃面前挑拨离间——幸而宴铃聪慧,于家暴露得也快,这才让她没有挑拨成功。” 栗氏都可以想象到,若是再过一年半载的,到了快要上花轿的时候,老夫人再把这事情说出来,那该有多恶心! 她就是存心的,所以这时候就开始就开始在宴铃面前说三道四了。 她的这些心眼,栗氏清清楚楚。她道:“我对不起宴铃,你也是!谁让你是你母亲生的呢!” 她再看向二儿子,“朝儿,你也对不起你表妹,谁让你是我生的呢?” 宁二少爷单名一个朝字。闻言有些哭笑不得,但还是肃着脸道:“父亲,母亲说的很有道理。” 于行止确实不配做不雨川的徒弟。宁国公就皱皱眉,然后颔首,不过只道了一句:“如今正是多事之秋,我们是不能亲自出面了。你一个人去我也不放心,你且带着朔儿去于家和不雨家。” 栗氏擦擦眼泪先欢喜一笑,然后疑惑的问:“带他去做什么?他最近忙我吩咐的事情,一直没休息呢。” 宁国公:“你带去就行,。” 栗氏站起来,“行。” 只要别拦着她就好。 第二十三章 对峙(2) 得了宁国公的允许,栗氏这才能高枕无忧。她先带着宁朔去了于家,于夫人嘴巴上面正急得起泡——于大人一听于行止要退婚,就将人高声怒骂了一顿,然后把他关了起来,让他跪在佛堂里面认错。 还写了信去不雨家,说他病了要修养,怕是半月不能上门读书。做好这一切之后,于大人就断了于行止的水粮,如今已经三天了。 于夫人虽然没有将于行止看得跟亲生儿女那般重,也气他这次的行事实在是恶心人,但到底是自己养大的,就是猫儿狗儿也有了感情,哪里舍得他就这般被罚,但于大人是铁了心关他,她就没有任何办法只能干着急。 嘴巴就起泡了,面色也苍白。看见栗氏的时候整个人都愣了愣,因为栗氏没下拜贴没让通传,是直接往里面来的。虽然有丫鬟跑过来告诉她此事,但等见到冷若冰霜的栗氏时,她就知道遭了。 一时之间,那么个伶俐的嘴巴,突然不知道怎么说话。这事情是她理亏。 她连忙让人出去守着,清了奴仆,又亲自给栗氏和宁朔倒茶,这才道:“好妹妹,你这是怎么了?” 栗氏冷笑连连,“我还能怎么着,还能将你家的儿子打死不成?你们好手段,瞒得我好苦,如今打算怎么办?既拖着不退婚,又惦记着莫家姑娘——人不大,庶子一个,难道还想娥皇女英左拥右抱不成?” 于夫人眼睛一黑,知道最糟糕的局面来了,人家全部打听出来了。 她羞得不行,“我也是一时糊涂,好妹妹,你就怪我,当时莫家跟宋家说亲,眼看就成了,我家这个不得用的整日里颓废,正巧你来打听,我知晓你的为人,你敢打包票的外甥女,必定是极好的,我哪里敢错过,这才应承下来。” 谁知道这小畜生不做人事,倔成这样,执意要退婚,还被人家查出来了。 她满面通红,都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如今,他正被罚呢,也已经知道自己做错了。你不看僧面看佛面,且饶过他。” 栗氏敢直接上门来,还带着宁朔,必定是经过宁国公同意的,这般气势汹汹,想来不会善了,心里便更加着急,道:“我这就去将那个不孝子带过来,由着你处置。” 栗氏颔首,“我今日过来就是要讨个说法,既然如此,就让他过来,一桩桩一件件,总有一个说法,也免得日后说我欺负你们家。” 于夫人唉声叹气,先叫人去提于行止来,再让人去叫于大人快回家,这才回去继续给栗氏添茶。 可栗氏一口没喝,她也只能提着茶壶装装样子。便叹气,“你别恼我,我虽然有私心,但也不坏,我是真的盼着两个孩子好的,谁知道我家这孽畜是如此模样,你看我这嘴,急着起泡好几天了,一夜都没休息好过,如今晕晕乎乎,强撑着的。” 栗氏不为所动,她觉得于夫人罪过可大着。当时若不是她打包票于行止连个通房丫头也没有,她也不会同意得那么快——如今想来,她这是拐弯抹角的骗人。 是,确实没有通房丫头,但是他心里有人,还成了执念,这可比前者恶心人多了。 她继续冷笑,不发一言,宁朔在一边瞧着,倒是觉得栗氏和于夫人都不容易。 眼看于夫人还要继续说,他便站起来,直言道:“于伯母,此事今日就要有定论,别拖来拖去的,免得最后拖成了仇。” 这话一出,于夫人的脸色也不太好了,这门婚事决计保不住,且听这话,若是自家硬气点,宁国公府便要当他家是仇家。 她无奈闭眼一瞬,叹息,“也罢,是我们于家没福气。” 然后看向栗氏,“你且放心,若是退婚,决计不会影响盛姑娘的名声——” 栗氏本来就生气,无论于夫人如何说,她都不会相信她是真心实意的,且有些事情不是嘴上说说这么简单。 “女子名声本就不易,想要毁了多简单,到时候只要泼一泼脏水,我们是十张嘴巴也说不清的。” 她道:“孩子们都已经到了年岁,退婚之后,不可能立马就说亲,怕要等个一年半载,可这样耽误了年华,再说亲时便难了。” 她讥讽一笑,“我们不似你们,退婚之后马上就能跟莫家定亲……最后你们是和和气气一家了,我家的姑娘呢?真是岂有此理!” 她越说越气,遂不再出声,免得说出更难听的话。对于夫人说这些难听的话倒没有必要。 宁朔便又道:“我们自然没有错处,当然不用被影响名声。可于行止却做出这般丑事……难道也没有错处吗?” 于夫人心里的鼓声越来越重,越来越快,她狐疑的看向宁朔,“你这是……这是什么意思?” 宁朔之前也算是行走在朝堂之上的人了,气质才学都是一流,自然懂得如何以势压人,他淡淡朝前走了一步,定在了栗氏前面,却让于夫人不知不觉往后面退了一步。 宁朔不再上前,垂手而立:“伯母,他也不是孩子,做错了事情,自然是要承担后果。” 正在此时,饿了三天跪了三天的于行止正好被提了过来,站在了堂庭里面。 他听了这话,声音嘶哑,双拳紧握:“那你们想要如何?” 宁朔见他这样,就知道他没有太多的愧疚之情,便看了他一眼,然后走到他的跟前,突然将手按在他的肩膀上,直接往下一按,于行止整个人就跪在了地上。 于夫人惊呼,栗氏却觉得宁朔做得极对,道:“于夫人,他跪的是你,儿子跪母亲,本就是天经地义,何况你为他筹谋众多,可你瞧他,哪里是个感恩的主?” 她又笑起来,看向于行止:“我们想如何?年轻人,你是很有才华,可是京都最不缺的就是有才华的人。” “京都不缺你,你的才华终将不能实现,不若去外地做个云游天下的俗家道士,等到日后学有所成,也能成婚的时候再回来。” 这才是她的目的。只有于行止出京不回,以礼佛之心表明自己与姻缘无缘,这才能让宴铃的婚事尽可能快点再说一次好的。 不然即便说八字不合,别人也会以为女方八字硬而有所犹豫。除去八字不合,定亲之后再退婚的,即便是男子的过错,女子也会被说一句不好。 比如京都有女子因为男子定亲之后还没成婚之前生下庶子退婚的,就被人说妒忌,不容,再说亲的时候只能是下嫁,于是看破红尘最后出家做姑子去了。 且定过一次亲的姑娘,有些人家根本不考虑,到时候打听打听,知晓宴铃是因为于行止这点烂事退婚,他们固然会说于行止,可也会说宴铃的不是。 或不贤惠,或妒忌,或不容——这世上之人,给女子织造了无数的罪过,哪样不能安上来? 反正宴铃是被耽误了。日后能说一门好婚事,那也是宁国公府的本事,而不是他们于家推脱的筏子。不能因为宴铃有他们护着,于家就没有罪过了。 且她经历的事多,想的自然也更多。到时候宴铃成婚,若是于行止还在京都晃悠,且越来越位高权重,那宴铃的丈夫会不会在意他跟宴铃订过亲? 世家贵族,最是在意这些。栗氏不得不考虑周全了——因为她就见过这样的。 各为各的人考虑,于夫人也开始急了眼,“你们这是欺人太甚!哪里要逼着人出京去的!不行!肯定不成。” 这下子,她也知道于大人是不能保住于行止了,连忙冲着外面的婆子使眼色,让她去请不雨川。 第二十四章 物是人非 栗氏自然瞧见了于夫人的眼神,但她并不阻止。恩师如父,于行止又是不雨川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收的弟子,想来很是看重。 若要将于行止赶出京都,最好永远别回来,怎么也绕不开不雨川这三个字。若是于夫人不请不雨川来,她也是要带着宁朔上门去说明情况的。 她就笑笑,道:“于夫人,您也别着急,我是什么人,您也知晓,我可不是什么毒辣手段的,反而心肠好得很——比如说,我就不牵连无辜,此一事,就我们两家说清楚,其他人家,便不要牵连进来了。” 于夫人听得心里恼怒却又不好发脾气,觉得栗氏实在是欺人太甚。但于行止却忽然抬起头,“宁夫人,您说的可是真的?” 栗氏对于夫人尚且有个好脸色,但是对他就没有了。她冷笑一声,“自然是真的,我们宁家也是百年国公府,自然做不出什么虚伪欺瞒,毁了人家姑娘名声的事情!” 这话一说,于夫人又气又理亏,干脆袖子一甩,坐到旁边别开脸生闷气。于行止却舒了一口气。这几日,他最怕的就是退婚之后,宁国公府会查到云烟身上去。 刚刚来时,他知晓事情暴露后,也是最担心云烟。这都是他的错,要是宁国公府有气,就冲着他来,千万别冲着云烟。她是个小女子,是庶女,已经被退过一次婚了,若是再跟他的退婚牵扯在一起,想也知晓会遭受多少流言蜚语。 但是……他同样不愿意出京去。 十六年里,寒冬酷暑,只有他自己知道使了多大的力气才走到今日,才成了国子监里数一数二的才子,才成为不雨川的弟子。 他一直想着,等以后他功成名就,就可以去莫家提亲了,云烟也能风风光光的嫁过来。 但要是他没有功名……他自卑的心思就占了上风,手蜷缩在一块,犹豫不定。 宁朔瞧见他的模样,嗤然出声,“所以,你既想保住你的功名,又想迎娶佳人?” 他坐下,贵公子的坐态尽然显现,将跪在地上的于行止衬托得灰头土脸:“好没道理!什么好事都被你占尽了,我们家却是成了倒霉鬼。” 于夫人就连忙道:“我们也是愧疚的。以后盛姑娘的嫁妆,我们家出一些,行吗?” 于行止也抿唇道:“此事错在我,到时候就说我命硬……” 刚想说他命硬,这几年不能成婚,却又想到了云烟。她刚跟宋家定亲就被退了婚,流言肯定有些对她不利的,她又是庶女,短时间内,哪里还能说个更好的亲事。 ——他一直没见过她,要是见到了她,他就想问问,若是可以,这次他不退却,她能不能嫁给他? 若是她愿意,她也十六岁了,就不能等太久了,两人近两年成婚最好,不然也算是耽误她。 他就说不出口了。于夫人瞧见他这幅样子,恨得跟个什么样般,脖子和脸都红了,憋着一口气,只能朝着宁朔和栗氏道:“他不懂事,死读书的书呆子,又钻了老鼠洞,眼睛只管看着眼前的一点粟米不放,你们别跟他计较,就饶过他。” 宁朔便亲自给于夫人斟茶一杯,道:“夫人,他这般的人,您何必护着他呢?” “他若是跟莫家姑娘两情相悦,莫家还没跟宋家定亲呢,他却又答应跟我们家的婚事,这是不忠。“ “与我们家定亲,夫人这般的慈母之心,定然是问过他意见的,他点了头,您才敢点头。可他翻脸不认人,如今开口就要退亲,可想过夫人一番慈爱?此为不孝。” 于夫人听得掩面而泣,栗氏连连点头。 宁朔说到此处,声音大了一些:“定亲之后,他若是好生生的对待未婚妻子,那便也算是洗心革面,但他在我们去大雄宝殿寺前夜莽撞的跑去宋家,喝得酩酊大醉,让我们在寺庙里面等待多时,让夫人赔笑脸,在我母亲面前成了失信之人。” “夫人与我母亲,互相看重对方的人品。一个敢把外甥女嫁过来,一个已经想好教导儿媳,但此时于行止跪求您退亲,这是让您做不义之人——如此,难道他就是有情有义的人吗?” “您方才说他读书读傻了,但若真正是读书之人,理应知晓退亲之后,我表妹的困境,便应生出仁心,尊重于她。若真正是读书之人,便应最是重礼,而哪一本书上写了为一己私欲退亲是礼了?” 他声音越来越大,一字一句皆是掷地有声,骂道:“如此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之人,哪里是读书读呆了,分明是将书读到了狗肚子里面去,还装个人模人样!” 于夫人被骂得一脸羞愧——她还是有些良心的,于行止脸上也泛起不堪之色,半响之后艰难道:“盛姑娘貌美,又有宁国公府做势——” 栗氏本来听儿子骂人听得目瞪口呆,她从来没有想过儿子能有这般的口才,正要高兴呢,就听了于行止这番话,便立刻又恼怒起来,“我家愿意干脆利索的退亲,是我家的姑娘聪慧,不愿意跟你纠缠。此谓有福之女,不入无福之门,但这绝对不是你做出这般事情退亲的缘由。” 宁朔冷笑,“你既然选择做了情种,那就好生生感动自己,别在这里既想又想,反而落了下乘。” 于行止却有些不忿,觉得宁家未免行事太过,刚要开口说话,便见到不雨川老大人由人搀扶着龙钟老态的走了进来。 他连忙跪着磕了一个头,“先生——求您救我。” 但不雨川却没有看他,而是一直盯着宁朔,然后摇摇头,“你是宁家第三子?” 栗氏就站起来带着宁朔行礼,“老大人,这是我那不争气的三儿子。” 不雨川缓慢道:“是个了不得的好孩子,刚刚那番话,有理有据,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不礼不智不信这十四个字,没有一个字是冤枉行止的。” 然后轻轻叹息了一句,“如此口舌,倒是有当年随……” 随什么,他没有说出来,又将后面的字咽了下去。 但宁朔知晓他要说什么。 他的手蜷缩起来,缩在衣袖里,忍住了滔天的恨意。 很久很久之前,他和太子也将这位老大人看做是最清正廉明之人,对他很是敬重。后来那几年,他为了帮太子笼络人,练就了一番本事,游走在各处,不雨川就笑着拍了拍他的头,“兰时倒是有一副好口舌。” 他慈爱得很,好似一个公正的长辈,但下一瞬间,就递上了诬陷父亲的证据。当时他坐在牢狱里面,用了很久很久,才接受了不雨川是晋王之人的现实。 谁都不可信。 宁朔缓慢的舒出一口气,再次去看不雨川,发现他比四年前更老了,头发也白了很多——无论恨不恨,终究是物是人非了。 第二十五章 结果 不雨川今年六十七岁,历经两朝,两朝都是皇帝信任至极的人。他做过五府府州,治理过黄河水患,劳苦功高,且甘于清贫,经常将自己的俸禄银子送去慈幼堂里养那些无家可归的孩子。 这般的人,每行一处,都能得一把万民伞,去时人人欢喜相告,走时十里长街送行,一度被传为佳话。 他年岁大后回京,却不在六部任职,而是去了翰林院挂职,自此认认真真修书,时不时去国子监讲学,是被人号称的当世圣贤。 这般的人,于行止是得了上天之幸才入了他的眼,于家眼看就要有一位青云之人要起来,于大人怎么舍得出事情? 他一听仆从说宁家兴师问罪般上门,便知晓遭了,连忙紧赶慢赶从外面赶回来,一脸的焦躁。但还是来晚了一步,不雨川已经到了,也十分认同宁国公府的话。 见了他回,不雨川朝着他点点头,道:“泉之,此事确实是行止错了,既然如此,承担这份责任,才算是大丈夫所为。” 于翰林名泉之,因也在翰林院修书,跟不雨川相熟,但两人不是一个品阶的。于泉之算是不雨川的下官,平日里也对他很是敬仰。 不雨川的话,他还是听的,知道大势已去。但却还是心存侥幸,着急道:“此事,确实是这个孽畜做得不对,可是打他骂他,皆是好的,就是将我们家的家底给盛家姑娘,我也是愿意的,可……可不该拿他一辈子的前途去赔啊,这是不是太过了?” 栗氏一听这话又急了,可是不雨川在此,她不敢放肆,只好憋着气,斟酌用词,便慢了一拍回话。 倒是宁朔从容的很,朝着于泉之行了一个学子之礼,回道:“于大人此话差矣,若是让他外出游学,他的一辈子就要毁掉了,那我们家的姑娘呢?要是我们没发现,又或者是宋家没有退亲,我们家姑娘嫁进来,于行止这么一副想着他人妇的模样,我们家的姑娘难道就没有毁吗?” 他说完脸色一冷,“说到底,你们也是觉得我们宁国公府不会为一个表姑娘诚心讨公道罢了,且也没有将一个小官之女的声誉放在眼里,明明错了,还在不断的说给她嫁妆家底和说一门好婚事——这些东西,她的父母兄弟和亲戚是没有吗?你们说这些的时候,满口的理直气壮,好似这些是对她的恩惠,却没想过,她一个小女子要面对的流言蜚语,远比你儿出门游学要难得多。” 他一句一句的紧紧逼问:“于大人,你家委实是太欺负人——难道这就是大人的治世之道么?” 于泉之本就不擅口辞,被他这一翻话说得整个人都红透了。于行止却是有话说,但刚要说话,就见不雨川看了他一眼,他略一犹豫,便又被宁朔截了话去。 宁朔紧逼之后,却也没有再追胜,而是放柔了语气,叹息道:“于大人也是混迹官场之人,倒不用在这里卖惨。我们也不是要他一辈子不回京,只是想让他外出游学罢了——难道除去京都之外,外面就没有好书院了?” “我瞧着大人和于夫人对他是百般宠爱,他却还是养成了这般自卑自傲的性子,如此,大人也应知晓,京都于他不是好住处。不若在外苦读,知晓京都已经算是温柔之乡,知晓外面的世道还有吃不上饭穿不上冬衣的学子,他虽为庶子,却父亲是官,母亲是贵,已然比过成千上万人,到那时候,说不得还会正了他的心性。” 于大人听了这话,脸色也缓了一些,他在心里叹息一声,倒是有些认同宁朔的话。 这个小儿子,天赋是好的,心性也不坏,但是过于敏感,也很是介意自己庶子的出身,这是小时候被他忽视受过苦的后遗症,于是这么多年了,他也没有改过来。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看向还跪在地上的于行止,闭眼道: “你生母心思不正,总想着攀比争宠,于是逼着你读书,不断告诉你只有读书好了,才能得我青眼。又利用你争宠,不断强调你是庶子的身份,告诉你庶子就是低人一等,也只有读书好才能上进。” “她死后,我这才知晓你被这般教导,这是我的过错。” “后来,我将你送到你母亲面前教养。你是庶子,不是她生的,中间隔了一层,不将你当做是亲儿子那般养,也是无可厚非的。但她对你,即便有什么疏忽,却没有半分对不起你。” 于夫人扭脸无声哭泣,知晓大局已定了。 于行止身子一塌,只觉得五雷轰顶,喃喃道:“是,母亲对我极好。我从不怪罪母亲。” 他只是很羡慕兄长姊妹们有母亲这般的好母亲。 “母亲对我好,我就希望她也打我一顿,骂我一顿……” 而不是隔着一层。 他深呼吸一口气,“我也想要见父亲,但是父亲太忙了,每每见到我,便说要听话。” 听谁的话呢?听生母的话,寒冬酷暑,从未歇过一日,并不幸福。生母死后,母亲倒是不逼着他读书了,但他却已经知晓,自己要是不努力读书,便什么都没了。 如此日复一日,他呆在那个小院子里面,只有书为伴。后来……小小的云烟来做客,打开他的门,闯进了他的小屋子里面,不好意思的问他,“于五哥,我能借你一本书吗?” 他的屋子里面才算是有了光。 自从那以后,他就喜欢开着门迎着光看书,也很期待去莫家,去见一见云烟,跟她说一说话。 她爱笑,爱闹,他性子静,愿意听她说话,两人很是合得来。他本以为,两人是上天注定。 他痛苦的闭上眼睛,“父亲,先生,我非出京不可吗?” 不雨川颔首,道:“你心性确实不纯,出去磨练磨练,未尝不可。你若是还愿意当我是你的先生,便出京去看看。天上地下,人间广阔,于你只有好处。” “至于……莫家姑娘,我也愿意为你走上一走,问问她愿意不愿意嫁给你。” 于行止闻言猛的抬头,“不可——我若是退亲,最好的理由便是八字硬,八字硬,哪里能马上娶亲,我不能娶亲,便要耽误了她。” 栗氏听到这里,倒是有些稀奇了:这般事事在意,好似将莫姑娘当做是命一般,但又一口否定恩师提亲,实在是……怪。 但这些已经不关她的事情了。她带着宁朔喜气洋洋的回到宁国公府,抱着迎出来的盛宴铃道:“快谢你表兄,他今日神气得很!” 盛宴铃不知具体情形,但瞧着姨母这样子,表兄已经是出大力气了,且亲肯定也退了,还退得很好。便马上给宁朔道谢。 此时,二少夫人,五姑娘都在,人多,他便也能留会。坐在一侧,道:“本就是应该的。” 栗氏却忍不住,大笑着将今日宁朔的话挑着厉害的说出来,盛宴铃听得惊讶连连,看向宁朔的神情也越来越佩服,还习惯性的认真道了一句,“表兄比我家先生厉害多了,我家先生就不擅口辞。” 先生闷闷的,像极了枯木。先生说,枯木如同哑巴,就不该说话。 栗氏就笑话她,“那我们朔儿是真厉害了,竟然比得过你那神仙一般的先生。”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低头,便没看见宁朔眸子里面闪过的笑意。 第二十六章 拜贴(1) 退了亲,盛宴铃一身轻松,晚上捧着本书看,徐妈妈却哭得厉害,又不敢哭出声,不断的呜咽。官桂就着哭声在一边吃桃子,吃得津津有味。 徐妈妈不敢扰了盛宴铃读书,却敢打自己的闺女,过去就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吃吃吃,你就知道吃。” 官桂就笑,她娘打她一点也不痛,于是继续啃桃子,劝道:“阿娘,姑娘这是得天之佑呢,不然等到要成亲了才知晓,又或者是等到嫁过去了才知道,那才是后悔也来不及了。” 徐妈妈嗫喏了一声,小声的道了一句,“即便是他心里有人,那又如何呢?到时候于五夫人最终还是姑娘的位置。世上的男人都是如此,哎,哪里有什么干净的。身子干净,心不干净,还算好的,多的是心不干净身子也不干净的,像咱们老爷那般有银子了也不纳妾的,实在是少见。” 官桂便拧起眉头,“阿娘,你这话好没道理。” 还伸长脖子喊:“姑娘,你来听听这话!” 盛宴铃就过来劝解徐妈妈了。官桂帮腔,一句又一句说出跟于行止这般男人过日子的坏处。 “到时候自家有事,他却要去宋家帮扶受欺负的莫姑娘。” “到时候闹得满城风雨,我们都要沦为笑话。” “到时候他说夫妻缘分止于此,他得不到心爱之人,就要去出家做和尚啦!” 徐妈妈被她们一人一句说的,颇为不忿,“你们就是被景先生教坏了!男子读的书,你们学了,听了,学的都是男人的道理,争强好胜,可你们是女子,女子本就是要温顺些的。” “他去帮扶莫家女,就温顺的递银子,要是闹出了笑话,就该一块抗,要是他想做和尚,就要劝道他走向正道。日子久了,他的心就到了你这边,到时候自有你的好日子。” “这才是贤惠之妻。” 官桂听得翻了个白眼,盛宴铃也不生气,只笑着道:“徐妈妈,亲都退了,姨母会给我再找一门婚事的。” 徐妈妈一听这话,就又硬气起来,“好好好,一定要找比于家更好的。于家那个小畜生,用鼻孔看人的渣滓,就该凄凉孤苦过一生。” 这时候倒是不劝她贤惠了,一个劲的要攀比。盛宴铃捂住嘴巴笑起来,第二天还是好心情,吃完饭后,还在廊亭又碰见了宁朔。 他正要去书房,见了她,倒是停下脚步,问道:“表妹安好?” 盛宴铃:“安好……” 昨日姨母说表兄在于家所作所为,说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天色已晚众人不得不回才罢,此间,她一直没有机会插话进去——可见姨母有多兴奋。 她便有好些话没有问表哥。 盛宴铃自觉这些日子跟表兄亲近些了,尤其是上回在游廊说话之后,她觉得表兄真真是个善人,属实是有问必答。 便大着胆子开口好奇道:“表兄昨日见着不雨川老大人了吗?他真的一口就答应了要退亲,还愿意让于行止离开京都?” 那就真是个圣贤了,与传言不虚。 宁朔的心就沉了沉。四年前那场血变,让他对不雨川生出了怨恨之心,所以他对这个人便一直以最坏的心思去揣测的。 他最初揣测不雨川会包庇于行止,但他没有,反而一口同意了。彼时,宁朔就继续用最坏的心思去揣测他答应此事的缘由。 他对盛宴铃道:“他对外的名声好,好了一辈子,自然不愿意在老年的时候栽在这么个小子的身上。若是为了于行止就湿了衣裳,实在是划不来。” 又道:“何况他与于行止不过是几日的师徒之情,哪里会全心全意的去帮他呢?” 最后还带着一点讥讽的意味在里面:“再者,于家在不雨川面前还不够看的,用于家来再次成就他的大公无私,不是更好吗?他又不亏。” 盛宴铃被这么一番话惊着了。然后皱眉,“我家先生教过我,看人看事,不能枉自揣度,表兄说的不雨川老大人跟我之前听闻的相差甚远,我又没有亲自见过他,因此即便表兄这般说,我也没法子附和你。” 宁朔就笑起来,“你这般是对的,你的先生……教得很好。” 盛宴铃就觉得表兄一颗心很是包容——谁夸先生,谁就是好人。 然后这才问,“表兄这是去哪里?” 宁朔:“父亲叫我去书房问话。” 盛宴铃便连忙让路,“那你快去,我耽误功夫了。” 宁朔:“不碍事,不过几句话罢了。” 他越走越远,盛宴铃瞧着摇摇头,喃喃道:“表兄看起来很是不喜欢不雨川老大人。” 等去了栗氏屋子里,跟她说,“我在路上碰见表兄,他被姨父叫去书房,估摸着也是问昨天的事情。” 栗氏就点头,“他变得更好了,你姨父听说后就想考考他的学问。” 又道:“他今儿下午还得去四皇子府见你大姐姐——他主动提过好几次了,之前可没有这般的心思,都是你大姐姐回来看他,哎呦,真是懂事了。” 盛宴铃就听她又夸了一遍宁朔,后面栗氏自己也不好意思了,“瞧我,一跟你说朔儿就停不下来。” 盛宴铃便表示理解,“我也愿意跟人说先生。” 栗氏哈哈大笑,然后开始说起另外一件事,“这次,那个老虔婆给咱们使绊子,丝毫不顾及你的一生,我心里恨得牙痒痒,只是当时首先要收拾于家,便没有去对付她,如今亲事退了,我这心里却还是恨她。” 盛宴铃就迟疑的道:“姨母想如何做?” 其实此事难全。因为老夫人对姨母千不好万不好,却对宁国公是捧在手里怕摔着,含在嘴里怕化了。 宁国公即便对妻子尊重,却也会维护自己的母亲——不然姨母这么多年为什么会这么辛苦呢? 但栗氏却已经想好了,“我之前是能忍就忍,也没吃太多的亏,所以就一直忍着,可是她现在手伸得越来越长,今日是插手你的婚事,明日呢?” 她觉得必须要把此事重视起来了。盛宴铃就很担心姨母会吃亏,结果姨母还没有大动作,尚且不知道会不会吃亏,她却收到了一封来自莫家姑娘的拜贴。 徐妈妈就立马紧张起来,拉着她的手不断劝告,“咱们不见!你这性子见了她,肯定会吃亏的!” 徐妈妈已经把莫云烟当做狐狸精看了。 第二十七章 莫云烟 盛宴铃很是犹豫。她还没碰见过这种事情。 一来,她觉得见莫姑娘实在是尴尬,毕竟两人都跟于行止有过牵连,颇为晦气。两个都染了晦气的人见面,想来也算不得高兴。二来……她揣摩莫姑娘的心思,觉得莫姑娘可能是来为于行止求情的。 她肯定不能答应啊,她要是答应了,置姨母于何地? 何况姨母为她操劳此事,尽心尽力,她真是感激感动极了,怎么可能去伤她的心呢? 她跟姨母道:“我还是不见她了。” 其实她对莫姑娘的印象还蛮好的——可能是同病相怜。而且她觉得莫姑娘比自己更倒霉,碰见了宋青云和于行止这两个脑子不好的。 虽然表兄没说宋莫两家退亲的缘由,但是宋青云为什么去莫家提亲的缘由却是说了的。盛宴铃当时就很震惊,觉得最坏的还是这个宋青云,结果他自己拍拍屁股走了,留下这么一大堆烂摊子事情。 ——当然,于行止也不是好东西。 栗氏也觉得莫姑娘不容易。她心软,道:“瞧这阵子打探来的消息,她看着是个聪慧通透的,应当不会上门来求情?许还有别的事情?你要是想见一见,那就见,见了,她若是求情,你就摇头拒绝,这也不值当什么事情。” 她叹息,“女子碰见这种事情,想要做点什么,肯定是四处碰壁的,咱们就别拦她了,撞壁……也挺疼的。” 盛宴铃就欢喜的点了点头,“姨母,那我就见见她。” 第二天,莫云烟就到了宁国公府。五姑娘和宁二少夫人先一块陪着盛宴铃见的她,说了一番话表示自家很是看重盛宴铃,然后才让两人单独相处。 莫云烟是个杏眼圆脸的姑娘,长得极好,行事落落大方,说话并不细声细语,时不时还会情不自禁的高声一句。且十分爱笑,进了屋子,已然笑了好几次了。 ——单是她笑得欢喜这点,就跟盛宴铃猜测得不一样。她以为莫姑娘经历了此事会愁云惨淡呢。 她着实不是个会交际的人,便斟酌着直言道:“莫姑娘,现下只有我们两人,你有什么话,便说。” 莫云烟便站起来,屈身给她行了一礼。盛宴铃连忙起身扶她,“你这是做什么!万万不可。” ——不会真是给于行止来求情的? 谁知莫云烟却道:“盛姑娘,我是昨日才知晓你跟于行止退亲的,也才知晓我退亲之后他的这些错事。” 盛宴铃就有些紧张,“你不会是为了给他道歉来的?” 那她不愿意接受! 莫云烟立刻摇头,“盛姑娘放心,今日我来,定然不是为了他的错处道歉。一者,我与你皆是女子,我知晓你愿意见我,也是可怜我跟你遭遇了同样的事情,我已经感激不尽。若是得了此种恩德还不能跟你感同身受,有何脸面站在这里呢?再者,于行止做出这般的事情,却还是执拗的很,没有知晓自己的错处到底在哪里,我如何为他道歉?我的脸皮没有那般厚,那是要遭天谴的。“ “而且我是我,他是他,我没有资格替他给你道歉。” 她深吸一口气,“所以我今日来不为任何人任何事,只为表达我自己的歉意,因为姑娘实在是被我们这事牵连太过,委实无辜。” 她自从知晓盛于两家退亲后就良心难安,刚刚挂着笑的脸上也肃容起来,“你本住岭南,千里迢迢来京都,是为着好愿景来的,谁知却碰上这寻常人家难碰见的事,幸而你大度,不与我计较,不然我真是要愧疚死的。” 这番话说得盛宴铃心里很是舒坦:她也觉得自己是受了牵连。虽然已经释然,姨母也帮她报了仇,但是莫姑娘理解她,站在她这边想,便觉得格外的欢心。 而且她终于知道于行止为什么会这般死心塌地的痴迷于这个姑娘了!委实是有缘由的——这般明事理心思通透的姑娘谁不喜欢呢? 她就感慨的道了一句,“你也受委屈了。” 莫云烟摇头:“我自己是事主,并不觉得什么委屈。不过是偶尔也埋怨老天实在是捉弄人。” 说到这里,她的脸上泛起了一股怔怔之色,然后回过神来,坚定的道:“我做了我该做的,即便结果不好,也能接受。” 说完又朝着盛宴铃行了一礼,“真的是对不住你。” 然后就告辞,并不多说一句,雷厉风行得很,带着一股英气,很是得人好感。盛宴铃已然是真心实意欢喜这个姑娘了,她就连忙送人出门,一路上从院子走到大门口,倒是有了一种送君离别的意思。 莫云烟就笑着道:“若不是此番情景,我与姑娘,怕是能成为闺中密友。” 盛宴铃:“此番情景也不耽误什么。” 莫云烟更笑得欢。许是这般得了盛宴铃的一番好意,又或者是实在没人问了,她本要上马车的,突然就停了步,颇为犹豫的道:“盛姑娘,你我虽然相见才一次,但我觉得,你是个极为聪慧的人。我有一桩事,不知道问谁……” 盛宴铃:“你说,能回答你的,我肯定告诉你。” 莫云烟就小声道:“我与于行止,幼年相识,身份相似,便青梅竹马,情投意合,以至于少年相慕时,未曾想过分开……” 她并不否认自己爱于行止。即便是现在,她也是欢喜的。这么多年的相处,那么多来来往往,也不是几日几月就能淡忘的。从宋家提亲到现在,她固然痛苦,却也能容许自己依旧是爱着他的。 若是他们彼此跟其他人成婚,她也应会将这个人藏在心底,直到淡忘。但是……但是现在他退亲了。 她怔怔的看着远方,道:“我知道,他退亲是为了我。于情于理,于我于他,我都是可以跟他在一起的。好像话本里写的,戏台上唱的,好夫妻经历一番磋磨,终将成亲。” 可她却总觉得不对。 母亲和姨娘来问她的心意,她也不能给出一句准话。到底是嫁?还是不嫁? 她看向盛宴铃,“若是你……你嫁吗?” 盛宴铃毫不犹豫的摇头,“不嫁。我家先生说过,一次不忠,百次不用。” 她看得很是清楚,“你们既然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应当是彼此知晓情意的,为什么他还会退一步呢?退一步跟我定亲,无论是什么缘由,都是在舍弃你。” “他舍弃你了,还自以为是为你好,可站在你的立场上想过?” 她道:“我家先生还说了,人都是利己的,不利己的是圣贤。所以人不可信,要自己度量。我私以为,于行止并不可信。” “所以他现在可以为了你拼命,但万一他日后过得凄惨,不如意,便怪罪你,说自己今日模样,都是为了你,你又该如何呢?” 莫云烟听了,整个人都愣在当地,然后道:“盛姑娘的先生,实在是敏慧。” 盛宴铃就更高兴了,谁夸先生谁就是她的好姐妹。但等莫云烟走了之后,她又伤心起来,道:“慧极必伤……先生就是太聪慧了。” 徐妈妈听得暗自撇嘴,等到下响栗氏问她宴铃在做什么时,她道:“还在哀悼先生呢。” 栗氏便又感慨给刚从四皇子府回来的宁朔听,“今日又哭了一回,她那先生……也不知道是个什么惊才绝艳之人。” 宁朔沉默一瞬,叹息一声,“不敢说名,不敢告姓,不敢说来处,不敢说去处……于她而言,又算得上什么好人呢。” 栗氏就吓得连忙骂道:“别在宴铃面前说!小心她恼恨你!” 宁朔闻言,便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是。” 第二十八章 拜师(1) 宁朔连着好几日去了四皇子府。 一是想要交好四皇子,日后好出现在太子和晋王身边——本来以他宁国公府少爷的身份是完全可以见到太子和晋王的,但宁国公特殊,是个纯臣。在如今这般的朝堂不偏太子也不偏晋王,属实清流,宁朔就不敢贸然行动。 否则给宁国公府招来横祸,那他才要后悔莫及。哪里能占用了人家的身子,还要祸害人家的呢? 便只能去四皇子府跟四皇子打好交道,想要委婉打听一些当年的事情,又能跟着四皇子见一见太子和晋王,慢慢筹谋后事。 结果世间的事情,属实稀奇。这日刚从四皇子府回来,便被宁国公叫了过去。宁朔进了书房,宁朝也在,脸上还露出鲜少有的红晕,一张常年冷脸激动得很,可见在极度的兴奋中。 宁国公也满面春风,含笑道:“你小子倒是有大福气。” 宁朔不解,“父亲这是什么意思?” 宁国公情不自禁的笑出声,“今日我下朝之后,被不雨川老大人叫住。我还以为他是问责来的,谁知,哈哈,他说尤喜你一副好口舌,便想收为弟子。你啊,以后就是不雨川的徒弟了,喜欢?这可是你阿兄都没有得到过的。” 宁朝也是欢喜的,恭喜道:“三弟,日后你每日都要去不雨川大人府上读书,一定要好好珍惜。” 两人高高兴兴,宁朔却半天没有说出话。很久之后,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艰难的道:“你们说……不雨川,想要收我做弟子?因为我有一副好口舌?” 他如此这般,宁国公和宁朝也没怀疑,皆以为他是欢喜坏了。毕竟他们都知晓,不雨川是他最敬仰的人。 如今能做他的弟子,想来也是愿望成真了。 宁国公满意的道:“之前你母亲说要去于家争论,我就想着让你一起去,不过可没有想过你能做他的弟子,我当时只是想让你跟不雨老大人说上几句话罢了。” 宁朝接着说道:“今晚就大摆一桌,为你庆贺庆贺——多年夙愿成真,真是羡煞旁人。” 宁朔袖子里面的手慢慢的又缩在一起,心头涌起一股难言的酸楚。一是为宁三少爷,二是为自己。 宁三少爷确实仰慕不雨川的才华,但他这个人尤为自卑,根本不敢希冀去做不雨川的弟子。他只想以后能被不雨川记住名姓,夸奖一句,也就罢了。 在宁三少爷的记忆里,不雨川的徒弟应该是天上地下少有的君子才行,他根本不够格。如果他在天之灵,能看见今日,不知道会不会高兴。 而无论宁三少爷高兴与否,宁朔都觉得颇为讥讽。 五六年前,不雨川其实也问过自己愿不愿意跟着他读书。宁朔当时笑着道:“若是没有父亲在,我就跟着您读了,可父亲也是太子太傅,教导的是储君,我离开他跟着您读书,不是让人怀疑他教导储君的能力么?” 不雨川当时就笑,“这些弯弯绕绕,你想的倒是多。可惜了……你确实是个读书的好苗子,但早早进宫,钻了名利场,哪里还能读出个好字呢?” 他道:“兰时,你这幅好口舌,一定要清清白白,不要轮落到十八层地狱去,不然,那里的牛头马面是要拔舌的。” 宁朔彼时肃穆的道,“老大人放心,我跟父亲一般,即便入世,却也对得起天地和良心。上对君主,下对百姓,绝对清清白白,不会沦落到地狱里去。” 不雨川:“还望你记住今日之话。” 今日之话……宁朔低头,嘴角露出讥讽之色:当年被告诫的人依旧对得起天地,可是告诫人的那个大儒,却已经脏了心思。 他深深呼出一口气,颔首,“好,我知道了。” 再是不欢喜,也要去的。也没有别的缘由,只因他想用“弟子”的身份好好去探查探查不雨川的底细, 他想,老天其实真的待他不薄,正愁没有地方找证据,就把他送到了不雨川身边。 时日久了,说不得就会有意想不到的证据出现。 宁国公好奇,“我怎么瞧着你的模样有些不高兴?” 宁朔:“是高兴过头了……不知道该要摆什么神情。” 宁朝:“能理解,毕竟是不雨川大人。” 不雨川三个字的影响太大了。栗氏从知道的那一刻开始就哭,盛宴铃和五姑娘不断的哄也哄不住,宁二少夫人已经忙着去摆宴了,回来拿对牌的时候发现两人劝不住人,笑着:“母亲,再哭下去,眼睛都肿了,待会用晚膳的时候三弟瞧了,怕是会担心,他最孝顺了。” 栗氏就连忙止住哭声,又催着婆子去拿煮熟的鸡蛋剥了壳给她在眼睛上面滚来滚去消肿。 盛宴铃瞧着好笑,“姨母有时候跟个孩子一般。” 五姑娘感同身受。然后小声道:“我好羡慕三哥呀。” 读书之人,哪里有不想做不雨川学生的呢? 盛宴铃就迟疑的道了一句,“……可是,可是若三表兄不喜欢不雨川大人呢?” 她还记得宁朔每次提起不雨川老大人来的时候,都不是那么的……敬佩?又或者是厌恶。 反正不喜欢就是了。 五姑娘想也不想反驳:“不可能,三哥哥每次提起不雨川大人都很激动的。” 盛宴铃就觉得好奇怪呀!怎么三表兄在她面前和在别人面前说的话不一样呢? 晚宴的时候,一家子人坐在一起吃饭。老夫人坐在上首,也是红光满面,道:“好啊,肯定是菩萨保佑,这些日子我吃斋念佛求神,这是灵验了。” 栗氏就有些不满意。什么叫做你求神拜佛灵验了?她很想怼回去,但这种喜庆的日子里面何必管她呢? 便也不准别人接话,也不给老夫人再说话的机会,道:“朔儿,那你秋山书院那边还去读吗?” 宁朔摇摇头,“不去了。” 这般也好,宁国公府的人常年不跟宁三少爷住,不知道他的习性和小习惯,但是书院同吃同住的人没准会怀疑——有时候即便是有宁三少爷的记忆,还是模仿不来他的小习惯,时常会忘记。 然后抬头,就发现盛宴铃在偷偷看他,他情不自禁地笑了笑,偏了偏头,随她看去。 盛宴铃便小声的跟五姑娘道:“我瞧着三表兄确实是不高兴的。” 人人都在欢喜为他庆贺,但他自己好像弥漫着一股悲戚。 但是没有任何人在意。 五姑娘看了一眼,乐道:“三哥哥肯定是还没完全反应过来呢,也许待会儿吃完饭回到屋子里面,自己一个人的时候会哈哈大笑个不停!” 她说,“这就是极度欢喜了。三哥哥是太高兴了,反而慢了半拍。” 第二十九章 寿客 是夜,用了晚膳,盛宴铃回了屋子里,又从书架上取下一本书来看。徐妈妈瞧见了,一边端着热水走进来给她泡脚,一边感慨的道:“要是姑娘是男子,必定也能做不雨老大人的学生。” 比做景先生的强。 这话虽然没有说完,但盛宴铃和官桂都听得出她的意思。官桂正去拿换洗的衣裳呢,闻言笑着扭过身来道:“阿娘,你都说是不雨老大人了——老老老的,那就是一个糟老头子!糟老头子哪里有景先生好看。” 都做了景先生的弟子,哪里还会稀罕做不雨川的。 想景先生那般的标志人物,若是在京都肯定比不雨川受人追捧。 徐妈妈就瞪她,好心情白白被坏掉了,道:“人家不雨川老大人不靠脸吃饭。” 言而总之,总而言之,徐妈妈还是看不上景先生“白嫩嫩的脸”,不事劳作,却仗着是姑娘的先生,吃了不少盛家的口粮,拿了盛家不少银子。 盛宴铃就轻轻哼了一声,徐妈妈赶紧闭嘴,过去将热水倒在桶里,“姑娘泡泡脚,晚上睡得更好。” 官桂取好了里衣也走过来,正好瞧见了自家姑娘手上拿的书,好奇的道了一句,“姑娘,这本书……我之前倒是没见你看过。” 盛宴铃点头,欢喜道:“是一本说养花的书,先生之前没拿出来过,我之前就没看过。” 今日突然在众多书里面看见了,便拿出来看看。 官桂便不由得在徐妈妈面前高声说一句,“景先生博学多才,什么不知晓?养花也是小意思啦。” 徐妈妈憋着气,等盛宴铃泡完脚,她提着木桶出去,又拎着官桂到游廊上,狠狠的拧了她一下。官桂吃痛,笑嘻嘻的跑远了,然后去大厨房提宵夜。她去的时候,姑娘在看书,回来的时候,姑娘还在看书。 官桂:“姑娘,先休息一会。” 但却见姑娘的神色怔怔,看着书上的字发呆。她好奇的走过去看了眼,发现干干净净的书上,其他的地方都没有笺记,只有这一页书上有。 “牡丹为贵客,梅为清客,兰为幽客......菊为寿客……按十二月菊,余未之见。然菊为寿客,自是耐久。” 这一本书名为《十二月花神记》,前头说了如何养牡丹,梅花,兰花,这一章回则是写如何养菊花的。 然而就在这一章回上,先生单独写了一行字。 【寿客确实不如我名好听,却是长寿之象。汝不日就要亲自去提亲,不若也采一筐菊送去,寓为夫妻同寿,想来能得嫂夫人一个笑脸,倘若被打,我便骑马去接你,嫂夫人不会骑马,定然跑得没有我们快——与寿客。】 盛宴铃的心噗通噗通跳起来,依旧怔怔的看着书,脑子里面却在转了:这上面的字还很稚嫩,比之先生后来写的字差多了,但是依旧可以看得出,这确实是先生写的。 她的字就是仿着先生的字练的。她如今的字体也是如此稚嫩。先生曾经笑着道:“你还真是在走我的老路,我十四五岁的时候,写的字也如你一般模样。” 盛宴铃的眼泪又啪嗒啪嗒掉下来。她伸出食指,珍之如宝的在那一行字上轻轻的抚摸,对着围过来的官桂和徐妈妈道:“我这是第一次……第一次看见了先生的过去。” 他绝口不提,从来不说的过去,终于第一次展现在了她的面前。她能清楚的从字里行间看出他少年时候的恣意和揶揄:他在跟一位名为寿客的好友开玩笑。 这位好友或许觉得寿客这个名字不好听,跟先生抱怨过,先生便在此炫耀一番自己的名字好听,还要再拉踩一番对方的名字难听。这位友人马上要成亲了,还要亲自去提亲,先生笑话他,要他采一筐菊去。 她深吸一口气,再吐出一口浊气,最后道:“先生以前,定然不是在岭南那般的死气沉沉。” 他是什么样子的呢?年轻的时候,是如同这字里写的一般恣意吗?可曾捉弄过别人?可曾肆意跑过马? 他病恹恹躺在岭南的四年里,让她将他的过去很自然的也想得死气沉沉,但他年少之时,显然是鲜活的。 她喃喃道:“我还得看看其他的书,没准能看见只言片语。” 徐妈妈看不懂,挠了挠脑袋,“景先生的朋友名字确实不好听。” 官桂问:“这本书还有其他的地方写了字吗?” 盛宴铃摇头,“没了,就这一处。” 官桂叹息,“好可惜啊。” 徐妈妈警觉,“明日再找!今日要早早睡!” 未免姑娘半夜偷偷的起来看书,她今晚亲自睡在屋子里面。盛宴铃知晓她是为了自己好,并不违抗,只是晚间一直睡不着。 第二天就起晚了。徐妈妈没有吵醒她,轻手轻脚的起床,亲自去栗氏那里谢罪,宁朔碰巧也在,他今日要去不雨川府里读书,敬茶,便被栗氏早早的叫起来梳洗打扮。 徐妈妈也没避着宁朔,左右整个府里都知晓她家姑娘有个极为爱戴的先生。 她说,“昨日里翻出了一本书,里面有景先生写的字,姑娘瞧见后又哭了一顿,很晚才睡,还未醒呢,老奴便没叫醒她,特意来与夫人说一声,免得……” 免得老夫人那边知晓了怪罪。 栗氏果然很懂,笑着道:“那就让她睡!这些日子她辛苦了,至于寿康堂那边……不用管。” 她心里已经有了谋算,如今是一点也不管那边的幺蛾子。 然后去看宁朔,只见他脸上有些发怔,连忙问了问,“怎么了?” 宁朔神色复杂的道了一句,“没什么。” 栗氏以为他在紧张,笑着道:“你父亲和兄长上朝去之前还叮嘱你放平心呢。朔儿,不怕,在阿娘心里,你能做不雨川的学生,阿娘很是欢喜,但你不做他的学生,阿娘还是很高兴。” 宁朔便笑了笑,“是。” 此时,外面已然有了些许的太阳。他迎着朝阳上了马车,坐好,闭眼,一本本书在脑海里面闪过,然后《十二月花神记》在他的脑海里浮现。 对……只有这本书可能被她看见过去的书,被他带到了岭南。 这是他送给太子的,书里写了一句揶揄的话,太子瞧见了,曾追着他打过半个东宫。去岭南的时候,这本书又出现在他的马车里。 彼时他对太子恨得咬牙切齿,也就以最大的恶意来揣度的,认为他是还清之前的情谊,是在跟自己划分界线。但是现在想想,太子若是有一份良心在,应当是想对他说:望君长寿。 宁朔嗤然一声,睁开眼睛:这又有什么用呢?一辈子胆小怕事,连自己的恩师和挚友都不敢为之叫一声冤屈,送这本书又有何用? 马车摇摇晃晃,光从窗户的缝隙里透进来,星星点点,让他又不由得苦笑:书里那句话应当不会让宴铃猜到他的身份。但是她该要暗暗的打听“寿客”是谁了。 她这般查下去,终究能查到以前的事情。也不知道能瞒多久…… 第三十章 案卷 马车一路从山坞巷子行到蒲庙街,不雨川就住在这条街第三家。 这里的地段算不得好,住在这里的人最开始也不是达官显贵,而是些商户。后来不雨川回京住进来,商户们的房子就被高价买了去,一些贵人们住了过来。 但这里的院子实在是太小了,一个人住还好,多住几个人就显得拥挤。于是贵人们又各回各家,只是屋子不再卖出去,长久以往,这边就显得安静起来。 宁朔去的时候,于行止也在。 他瞧见宁朔来,眼里闪过一丝不忿,但依旧行了一个礼。他比宁朔还小两岁。 不雨川道:“你们年岁相当,直接称呼名字,不用论次序。” 于行止点头,然后朝着宁朔特意说了一句:“你不用担心,我不日就要离开京都前往衡山,会在衡山书院苦读,未来五年不归。” “今日来此,也是为了拜别先生,没有其他意思。” 宁朔淡淡的点头,“希望如此,也应当如此。” 一句话将于行止说得脸上无光,然后不再说话,走到了一侧站着。 不雨川这才道:“我听你父亲和阿兄说,你愿意拜我为师。” 宁朔低头行礼,“是。” 不雨川笑了笑,“但我见你不是那么高兴。” 宁朔:“之前很是仰慕先生,只是前不久大病一场,突然看淡生死,很多事情……脸上就没了动容之色。先生勿怪。不过我确实仰慕先生……的风骨,清廉,不事权贵。” 不雨川听了这话,倒是没有怀疑。这些话听得太多了。不过让他最介意的是宁朔的“看淡生死”。少年之人有这个感悟,算不得好事。 他摸着胡子道:“你如何看待生死?” 宁朔顿了顿,道:“朝生暮死,蜉蝣一生,不敢贪慕春时之景。” 这话一说,不雨川就皱起了眉头。倒不是宁朔的话里透露着悲戚,而是想到了另外一个人。 那也是个极好极好的少年郎,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曾经笑着跟抱怨:“老大人,我阿爹实在没有给我取好名字。兰时之景,不过占了四时之一,转瞬即逝。还不如殿下的寿客之名,好歹长长久久。” 他笑着道,“我之一生,即便只有四时,也该春日里穿着红衣打马游街,夏日里登山寻古树乘凉下棋,秋日里弯腰割麦穗,冬日里围炉煮茶看飘雪。” 不雨川回过神来就叹息一声,“我总觉得,你与我一位故人很像,但又不像。” “他在你这个年岁的时候,是出了名的猴儿,爱折腾的很。” 宁朔闻言一笑,带着些意味不明的笑意问,“敢问先生说的是谁?” 不雨川却摇了摇头,“不谈他……你也别像他,他命不好,摊上了一位罪人生父。” 宁朔的手指头又开始僵硬了。罪人生父……呵。 他喝完拜师茶,不雨川给了他一个白色的玉佩。 “这是我少有的珍贵之物,之前给了行止一个,如今也给你一个。” 于行止身上就挂着这块玉佩。宁朔看了他一眼,也把玉佩挂在了腰上。 不雨川让两位弟子坐在下首,问宁朔:“你读书,应当也是想要考科举的。将来可想好要做什么官?” 宁朔点头,“学生想去刑部。” 不雨川:“刑部……为什么想去刑部?” 宁朔:“突然发现自己对尘封在过往的卷宗很感兴趣,可能是看了斩薛记话本的缘故,还想从那些卷宗里找到一两处冤假错案,为他们找回真相,沉冤得雪。” 不雨川刚刚还在愁这个弟子“看淡生死”,发出蜉蝣一生的感慨,听了这话却不愁了:瞧着还是跟愣头青一般,还想着找冤假错案呢。 斩薛记他也听过,大概是说一个穷书生为一个牢狱里面的人洗脱嫌疑的故事。 薛是里面真正罪人的姓氏,最后被斩首而亡。 他笑着道:“你有这个志向,倒是也不能说错,且就这么办,以后,我多带你看看刑部的往年卷宗。” 宁朔起身拜谢,“多谢先生。” 然后便是回宁国公府——不雨川到底年岁大了,精神不济,支撑不了太久就得去休息。 于行止在宁朔回宁国公府之前叫住了宁朔。 他脸上神色晦涩,静静的道,“宁少爷,我有一件事情,想要托付你问一问。” 宁朔:“何事?” 于行止:“云烟……不,莫姑娘去了一趟宁国公府,见过一次盛姑娘之后,就与我一封诀别信——我想问问,盛姑娘到底跟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如此决绝。” 宁朔:“你一直都在走弯路。这种话,你该去问莫姑娘,而不是质问我家的姑娘。于行止,事到如今,两个姑娘都被你害得不浅,你还没有明白自己的过错到底在哪里吗?” “若是此时都没有明白,你这辈子,也就到这里了。” 他说完就要走,却被于行止拦住。 他的脸色因为愤怒红成一片,梗着脖子道:“你高高在上的指责我的模样,难道就比我好看吗?你们永远都不懂什么叫做庶子之痛,永远不懂我退了一步愿意跟盛家联姻到底在失去了什么!” “宁朔,你不懂,我就希望你懂,希望有一日,你能懂得我退的这一步到底有多痛。” 他愤然而走,宁朔望着他远去的身影摇摇头,“可惜了。” 不过回到宁国公府后,他又特意去了庭廊之下,果然碰见了出来乘凉的盛宴铃。 他便走过去,依旧站在廊下,她也走过来,倚在栏杆上,高高兴兴的唤了他一声表兄。 宁朔心头一跳,恍惚之间,觉得自己听见她在叫先生。 他咳了一声,把于行止的话说给她听,“这几日,你就不要出门了,他做事执拗得很,免得他怀恨在心找上你。” 盛宴铃就觉得于行止心胸狭窄,她道:“他好像只对莫姑娘一个人‘宽宏大量’,但就是这份‘宽和大量’,把莫姑娘害惨了。” 然后笑着说:“表兄放心,我也没有时间出去。我忙得很哩。” 她还想去翻先生的其他书,没准真的能找到先生的身世。她高兴得情不自禁带上了一点岭南口音。 然后小声而又郑重的道:“表兄,我也想问问你,你可知道,这京都有没有一个男人叫寿客的?” 寿客啊…… 宁朔便笑着摇头,“不知道,不认识,没听说过。” 第三十一章 不好 盛宴铃听了这话,也没有多伤心。在问三表兄之前,她其实已经问过二少夫人和五姑娘了。 二少夫人道:“这并不是什么稀罕的名字,我记得很多人都唤做寿客。” 然后闷笑出声,“寿客这名字啊,最初的时候还挺雅致,后来上至王公贵族,下至街头小贩,都有叫寿客的,名多就不值钱了,不知何时开始,寿客竟然变成了贱名——就跟村子里庄子里面的人叫狗蛋一般。” 盛宴铃便恍然大悟:原来是个雅致的贱名。她曾经听阿爹说过,贱名好养活,于是很多人一生出来,就特意取个贱名,好似这般就能骗过阎王爷跟前来索命的小鬼。 她就明白为什么先生要在书里面嘲笑好友叫寿客了。她问,“如今二十五岁到三十多岁左右的男子,可有叫寿客的?” 二少夫人忙得很——镇国公苏家,也就是太子妃娘家的老夫人就要办寿宴了,她还得去检查一遍寿礼,便匆匆想了一遍,摇头道:“我记得有,但一时之间想不起来,等我想起了再告诉你。” 五姑娘则安慰道:“人死如灯灭,你不用太过于执着去追寻他的身世。” 盛宴铃颔首。当时是想通了的,觉得自己查不查得出来都没事,反正有她念着先生,清明有他一祭,寺庙魂灯不灭,其他人记得不记得,也没有关系。 但是见了表兄,她还是忍不住想要问一问。 但表兄却说不知道。她失望之余,倒是好奇的问,“二嫂嫂说,叫这个名字的很多,你同窗礼就没有一个叫寿客的吗?” 宁朔摇头,“没有。” 是真没有。 太子唤了寿客的名字后,陛下也没有让人避讳它——他的本意就是让太子好养活一点,长长久久的活着。但京都众人哪里还敢取?便没什么人叫了。 父亲曾经说过,太子刚出生的时候,陛下喜极而泣,抱着太子珍而重之,最初也取了像州之(思九州之博大兮),骛湛(骛诸神之湛湛)这种男子美好的小字,后来却怕太子人小压不住,便取了昭昭,明雪这般女子的名字,但还是觉得心里不安,最后才决定取寿客为小名。 “望他能长命百岁。” 父亲说这话的时候,正是太子被陛下打压到谷底之时,便叹息道:“谁能想到,如今想太子死的,还是陛下呢。” 宁朔摇摇头,不欲再想这对令人厌恶的皇家父子,反而再次劝解盛宴铃,“我还是那句话,你先生不愿意说出过往之事,必然是有原因的。你这般去探寻,万一探出了什么不好的,又被其他人所知,让他被人说道怎么办?” 盛宴铃就被这句话说得愣了愣,“——探出些不好的?” 宁朔就发现她真的没有想过这个可能。他道:“你难道从来没有怀疑过你的先生……可能是发生了不好的事情才去的岭南吗?” 盛宴铃呆呆的摇了摇头。她认真解释:“先生是来养病的——他病了,时日不多,便看破了红尘,隐居到岭南,至此不谈过往,这是神仙境界。” 这还是宁朔第一次听见盛宴铃如此看待他到岭南的缘由。他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因为病了,所以看破红尘,断绝俗世亲缘?” 盛宴铃点头。不仅是她这般觉得,镇子上面的人也是这般觉得的。 她道:“住在我们家对面的葛三嫂子还说先生是为情所困——话本里都是这样说的。但我问过先生,先生说他没有娶妻。葛三嫂子说,正是因为没有娶到妻子,这才看破红尘。” 这个说法是镇子里面大多数三姑六婆都认可的。她们都觉得先生这般长得标志的人,必然有一段风流韵事。 宁朔则惊讶连连,他从来不知道这些。 盛宴铃:“哼!我就不信这个缘由,我家先生才不会为情所困。情之一字,都是凡夫俗子有的。” 她家先生可是神仙人物。 然后有些不忿,“镇上的刘寡妇还想在先生面前自荐枕席,想要得一个先生的骨肉呢。” 宁朔:“……是吗?” 盛宴铃愤愤不平,“是!她四处说此事,说先生钟灵毓秀,想来孩儿将来肯定也会中状元,那先生即便死了,她也有好日子过。” 这个缘由倒是挑不出错处。宁朔哭笑不得,又有些好奇。这是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听她说些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实在是有趣。 他道:“那后来呢?” 盛宴铃愤怒得脸都红了:“后来葛三嫂子说,先生如同一根老木头,可经不起折腾,万一死在床上……” 死在了床上,是要吃牢饭的。刘寡妇失望而归,伤心自己不能得个状元种子,便避着盛家的人在外面说先生不举。 话说到这里,盛宴铃这才猛然惊觉自己说了不该说的逾越之话。 她到底是个姑娘家,便从脸红变成了羞涩和不知所措。 好在宁朔震惊自己竟然在外面还有如此名声后,也顾及她的羞恼,悄然的往后退了退,一本正经的转移话题,他清了清嗓子,道:“表妹,我说的话,你好好想一想,从前没想过不要紧,但京都是非之地,一个不好,你和你家先生都要出事,所以如今该想想了。” 盛宴铃被吓得脸上由红转白。她颤颤的道:“我不认识几个人,又刚到京都,这些话只跟咱们家里的人说过……不要紧?” 宁朔见她面如土色,便有些后悔,觉得自己说重了吓着她了。他也知道瞒不住一辈子,但能多瞒一会儿就多瞒一会,最好是等到他找出真相,为随家报仇之后才发现。 于是狠狠心,道:“不要紧,但你千万不要再想着拿画像去问,也不要再打听了,免得引火烧身。” 盛宴铃愣愣的点头,呆呆的回去,然后从内心里想要去反驳三表兄的话,却又从内心觉得,三表兄说的其实也有一些道理。 她就陷入了迷茫,倒不是纠结先生是好人还是坏人,而是迷茫自己为什么这么蠢,先生不让自己画他的画像,不让寻他的过往,其实很有可能就是先生的过往不能被揭开,一旦揭开,会连累到先生。 ——这么简单的道理,她为什么一直没有想过呢?她还自诩聪慧,如今想来,真是身在局中,根本没有看清楚。 她就深吸一口气,将那本放在案桌上面的十二花神记收到箱子里面去,然后又去二少夫人和五姑娘那里请她们不要外传,就当她没问过。 五姑娘还以为她是想通了,二少夫人忙得头晕脚软,也没有多想,点头道:“我必定不会出去说的。” 至于栗氏那里,盛宴铃根本没有去问过,因为她正忙着对付老夫人——虽然依旧没有多说一句怎么对付,但她知晓姨母出去了好几次都是为了此事。 而且姨母自己做这件事,连二少夫人都没有让插手,可见她是不愿意让孩子们掺和此事的。 盛宴铃觉得姨母是不愿意牵连她们。 所以她就不敢去打扰姨母,故而没问。如今也正好不用去解释了。 二少夫人脑子里面忙得一团浆糊,还拉着她道:“瞧我这个脑子!宴铃,正好你来了!你还得试一套衣服,到时候去镇国公府吃席面的时候穿。” 她解释道:“镇国公府苏家,也是百年世家了,当今太子妃就出自他家。今年原本说是不办宴席的,结果突然又办了……京都如今都急着买寿礼呢!” 盛宴铃便知晓这是一场大宴席,犹豫道:“我也要去吗?” 她不太喜欢人太多的地方,还是这种大场合。 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就相视一笑,揶揄道:“你不去谁去?母亲还要在这场宴席上面给你相个夫婿回来呢。” 第三十二章 教媳 二少夫人给盛宴铃的是一套桃红色上衣,袖子和衣襟之处点缀着桃花蕊,穿上之后衬得她朱唇粉面,人比花娇。下裙则是莲青色绣花蝴蝶百褶裙,走得快些,像是蝴蝶要飞上去缠绕花蕊一般,走得慢,便恰如百花里舞蝶,簇拥着人往前面走去。 这实在是巧思,又绣得巧夺天工。徐妈妈和官桂没看过这般好看的衣裳,连连惊呼,喜笑颜开。 五姑娘也道:“二嫂嫂这套衣裳选得极好,颜色粉嫩而又素雅,不争主家的颜面,却没人能忽视宴铃的美去。” 二少夫人选了好几日的衣裳,见盛宴铃完全撑得起来,没有浪费她的苦心,如今这神仙妃子一般的模样,委实让她有些骄傲,道:“我还在闺阁之间的时候,便常给姐妹们搭衣裳。” 然后道:“这下子,别说什么于家,就是赵钱孙李家,咱们也是配得上的。” 赵钱孙李泛指王公贵族之家。 盛宴铃被夸得涩然,但也极爱这套衣裳,不过也还记得问一问刚刚二少夫人说的镇国公家。 “怎么突然就要办寿了呢?” 她对京都这些世家很是好奇。 二少夫人:“听闻是镇国公老夫人年岁大了,喜静不喜闹,但陛下却顾念这些老人家越来越少,有心为她热闹热闹,说是……说是还让太子和众位皇子去拜寿呢。” 太子和皇子们都去了,京都其他人家还敢不去么?便纷纷准备起来,免得到时候失礼。 五姑娘就惊喜道:“那到时候咱们还能看见大姐姐。” 二少夫人笑起来:“你不爱出门,四皇子府也不爱去,你大姐姐念你好几回!怕是要被一顿说。” 五姑娘不怕大姐姐,她抱着盛宴铃的手笑嘻嘻道:“大姐姐最多骂我三句,她疼我呢。” 盛宴铃也没见过四皇子妃。其实之前姨母是要带她去四皇子府的,后来事情缠身,一事连着一事,便说等空闲了再去。 不过五姑娘跟她偷偷说过:“太子妃和晋王妃斗得厉害,大姐姐便一会儿被请去东宫,一会儿被请去晋王府,累人得很,最后索性称病下不了床,闭门不出,连三哥哥病了都没来。” “母亲为了不扰她,便也不让咱们上门去,只时不时让人把家里的事情告诉她。不过这几日,大姐姐的‘病’好多了,也让三哥哥去四皇子府了,等到镇国公府寿宴时,应当能‘好全’,之后咱们也能上门去玩。” 盛宴铃听了这么一番话,只觉得京都里面的水真深。原来平平常常被她忽视过去的事情,竟然还隐藏着这么多的缘由。 她敬佩道:“五姐姐,你看起来跟我一般不问世事,但我是真的闭了眼睛和耳朵,懵里懵懂,你却是什么都清楚,是真正的内外慧中。” 五姑娘被她穿着桃蕊蝴蝶衣夸了一回,被夸得脸色泛红,晕晕乎乎,颇有些不好意思,回去跟牛姨娘道:“她好会夸人啊,她夸人的时候好认真,我被夸得好高兴。” 牛姨娘就马上做了一盒子糕点去感谢盛宴铃。 如今两个姑娘都要去镇国公家做客,她还想给两个姑娘做个香囊戴在身上——她的手极巧,除了会做吃食外,绣艺也是一绝,便日夜赶工。 栗氏忙了几日,将家里的事情都交给了二少夫人打理,但如今她忙完了,便要将家里的事情也过问过问才安心。 于是先问镇国公家的寿宴。二少夫人道:“按照您之前说的,备的是万寿珊瑚,足有一人高,是珍品,定然不会失礼。” 她又怕那珊瑚有好歹,便日日都要去瞧一瞧,然后不好意思的道:“后来我干脆搬到我屋子里去放着了,时时让人盯着。” 栗氏拍拍她的手,“好孩子,不用觉得不好意思,我年轻的时候也如你一般,做起事情来丢三落四的,还不如你呢。再者,这是你做事勤恳负责,你这般,又是我们宁国公府的福气。” 二少夫人听得舒心,又听栗氏道:“等你多经历几次便不会像现在这般慌乱了,只是你这个性子,实在良善,怕是会苦了你——你是长媳,以后但凡心软,怕是个操劳的命。” 她就觉得心里甜甜蜜蜜,摇头道:“母亲信我,我便不辛苦。” 婆媳两个好得跟一个人似的,但天下的婆媳也不似全像她们这般,栗氏就恨极了自己的婆母,她悄声跟二少夫人道:“这回,你就瞧好,在镇国公府寿宴之前,我要将她送回睦州去。” 二少夫人差点尖叫出声!她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心存大志”,便惊恐又期待,“母亲,你是抓到了她什么把柄吗?” 那是自然。栗氏道:“几年前,她就在放印子钱,险些逼死了人,我将那些人救下来,通通送去了外地。她经过那次也怕了,这之后再没放过印子钱,可是做过的事情哪里能抹去痕迹?我留着后手呢!” 她眼神凌厉的很,“当时我救人,一是为了人命可贵,不可妄杀。二也不是为了掣肘她,只觉得她失了心智,连放印子钱的事情都做得出来,怕她长久做下去,到时候连累了我的孩子们。” “但我知晓,她这般的人哪里肯消停?我便这些年时常让人去照顾那些被救下来的人,困难了帮一把,平日里也好好相处着,就等着今日呢。” 二少夫人万万没想到,母亲竟然还有这般的手段。她嫁进来两年,经常看见母亲被老夫人欺负,最初还以为母亲是孝顺可欺,后来发现母亲也有手段,时不时的还击回去,只是一直不软不硬,让人憋气。 但她真的没想过,母亲能忍下这般的大的事情,能给老夫人致命一击。 她站起来慌乱的踱步,“这真的能行吗?放印子钱可大可小,我怕父亲无所谓。” 栗氏就教导她:“为什么不行呢?为什么我是要让你父亲认她的罪?放印子钱只是个足够重的引子,我是要你父亲看见我这次的态度。我坚决如此,我有五个子女傍身,有娘家做依靠——如此态度,他也要三思而后行。” 不过是博弈罢了,又不是给老夫人定罪。 二少夫人就傻眼了,觉得自己还嫩得很。 第三十三章 牛姨娘(1) 栗氏跟老夫人博弈,是不准许小辈们在场的。她挑了个宁国公沐休的日子,早早的先堵住了老夫人,再将小辈们遣散开去,将几个小的都交给二少夫人照料,最后才让人去书房请宁国公到寿康堂。 今日二少爷和四少爷依旧不在家,一个去了衙门一个在书院读书,二少夫人要照料的其实也就是宁朔,盛宴铃和五姑娘。 眼看母亲等人在寿康堂半日了还没出来,日头越来越高,她便有些焦躁起来。小辈三个自然也是知晓栗氏要做什么的,盛宴铃便安慰道:“二嫂嫂放心,姨母做事心中早有定论,咱们不用担心。” 但她话语之间的颤音还是出卖了她也很担心的事实。二少夫人便过去揽着她的肩膀,哽咽道:“宴铃,母亲实在是不容易。” 盛宴铃知晓,她愧疚低头,“姨母都是为了我。” 二少夫人心中酸涩:“也不只是为了你,她是怕祖母以后还要插手小辈们的婚娶,三弟四弟还没有定亲呢。再者说……” 她就险些流出泪来。因为母亲也是为了她才决定动手。 她嫁进来两年有余,肚子里却一直没有动静。婆母常宽慰她宁国公府子嗣本就艰难,不是她的问题,也不用去吃那些劳什子的补药,那才是糟蹋身体。 她被宽慰得心里安稳多了,谁知祖母却蠢蠢欲动,想要给丈夫纳妾。 祖母插手孙子房里的事情,本也是应该的,她知道后伤心却没办法反对,倒是丈夫主动拒绝了祖母,道:“祖母该给孙儿补药,而不是女人。吃了补药,才能跟妻子生儿育女,而不是纳个女人损害精气神。如此本末倒置,实属不该。” 将祖母气个仰倒。但却将气撒在她的身上,还去外面搜罗美人——她觉得孙子拒绝她给的婢女做妾,是因为婢女长得不好。 男人哪里能逃得脱美人关呢?只要女人长得好,就不怕孙子不动心。 二少夫人委屈至极,母亲便道:“你放心,她买一个回来,我就放一个出去。我给她们找个好人家嫁了,总比做妾好,她们心里也是有数的。” 但二少夫人还是害怕。母亲彼时叹息,应当也是将此事记在了心里,前几日就对她说,“等我将这老娘们送回老家去,你就不用担心了。” 想到这个,二少夫人又要哭了。她深吸一口气,坚定的道:“咱们就等着,母亲定然会赢的。” 五姑娘闻言,想了想,小声问,“二嫂嫂,母亲今日要跟父亲说的……是祖母放印子钱的事情么?” 二少夫人惊讶的道:“你知晓?” 宁朔和盛宴铃也朝着她看了过去。 五姑娘点头,“知晓……是姨娘跟我说的。” 姨娘说,母亲是好人,又救了别人的命。 “母亲救人的时候,姨娘也在。但是没让姨娘插手,也不让她对外说。” 但牛姨娘没忍住,告诉了女儿,让女儿远离老夫人:“她那般的人,连人都敢逼杀,薄情寡义的,难道会真心对你好?” 彼时老夫人突然对五姑娘有了热情,牛姨娘害怕极了,连忙日日叮嘱女儿,“她这是觉得你是庶出,跟夫人必然有隔阂,想要拿你做筏子恶心夫人呢。” 五姑娘便自此不敢单独去寿康堂了。 今日想来,也是胆战心惊的,“这是五六年前的事情了,我差点忘记。” 盛宴铃见她不安,连忙过去安抚,倒是宁朔看了她一眼,然后道:“五妹妹,牛姨娘……现在怕是在寿康堂了。” 府里的主子们有异样,奴仆们其实最能看懂风向。懵懂的夹紧了尾巴,聪慧的已经猜了出来,更不敢吭声,于是今日府里的小厮丫鬟走路都是轻手轻脚的,不敢弄出丝毫的动静。 牛姨娘虽然不是奴婢,但她是个聪慧的人。府里戒严,她跟着栗氏这么多年,又知道老夫人放印子钱险些逼死人命的事情,定然也猜测了出来今日大的阵仗是为了什么。 虽然宁朔到宁国公府不久,但也有宁三少爷的记忆,大概知晓这个府里,倒是真正的内外清明,没有嫡庶之争,没有妻妾相害,人人都是正常人,就老夫人一个拎不清。 既然如此,让这个拎不清的回老家去,倒是众人一致的心意。牛姨娘就算不是为了栗氏,也会为了五姑娘豁出去一把。 他道:“母亲此番,其实并不需要一个人证。不过是跟父亲的一场博弈罢了。” 他相信母亲会赢,所以能淡定的坐在这里。但是牛姨娘并不曾居于高位,看不清这个事实。她会觉得多个人证,就多能压住老夫人一头,能让母亲的赢面多些。 宁朔感慨:宁国公府倒是出了些难得的好人。 盛宴铃闻言,也明白了过来,蹭的一下站起来,脸色白了白,“三表兄,你的意思是不是……若是姨母去做这件事情,姨父虽然会恼怒,但也无可奈何,毕竟母亲忍了这么多年,直到现在才提出来,他不敢太过于驳回。但要是牛姨娘也过去……” 牛姨娘只是个妾室,这些年也算不得受宠,很可能会受姨父和老夫人的迁怒之火。 宁朔点了点头,五姑娘就瞬间坐不住了,连忙要去寿康堂。二少夫人拉住她,看向这个一向沉默寡言,最近却总是一言一语都犀利得当的三弟。 她道:“你可有主意?” 盛宴铃也赶紧看过去,期待而又紧张,一双眼睛亮得如同外面的正午之光:“表兄,这可怎么办?” 宁朔便觉得这种光让他觉得自己身上担了责任,却并不觉得重,反而让他在负重前行的路上有了些许安宁。 这种感觉也很新奇。属实奇怪。 他想,他之前总混迹于朝堂,母亲早逝,家里没有兄弟姐妹,被女子围绕报以期望,这还是第一次……不,仔细想想,也有好几次了。 先有宴铃和五姑娘来求他让宁国公抄经书,后来为了宴铃退亲的事情,她们又是这般看着他。 他自然是要帮一把的。他回忆了一下牛姨娘的生平和性子,问五姑娘,“你想让我怎么帮呢?” 不待她说话,宁朔继续道:“此事已然发生,最坏的结果也不过是牛姨娘被关禁闭罢了,有母亲护着,还不至于出事。父亲也是个明事理的人,即便当时生气,后面求一求,也就过去了。” “但我听闻,牛姨娘早年一直想要开一间吃食铺子……” 盛宴铃当时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她瞪大了眼睛,不可置信而却又带着那种明亮的光看向宁朔,“表兄……你的意思是让牛姨娘借着此事,不破不立,干脆出去开铺子吗?” 宁朔颔首,“我也吃过姨娘做的糕点,实在是好。也曾经听她跟五妹妹念叨过很多次出去开铺子——我想,要是牛姨娘同意,有我跟五妹妹还有母亲求情,父亲没准会同意。” 他看着明显怔怔然的五姑娘道:“牛姨娘一直想做此事,只是没有胆子说,且这事也实在……有些不合规矩,但规矩是人定的,是宁国公府的私事,是可以改的。再者,今日她为了母亲,大着胆子敢去寿康堂,想来是鼓足了勇气。” 这番勇气也让他敬佩。 他道:“既然如此,不如大胆到底,将她想要做的事情一并做了。” “你去,我去,我们为儿女。儿女所求,总是能令牛姨娘的底气更足些的。” 六月末暑气重,外面蝉鸣,烈日当空,光被蝉鸣之音引入明堂里,盛宴就觉得表兄也在发光了。 她看着这般的表兄迷了眼,觉得他应当就是先生说的君子,觉得此刻的表兄比平日里还高大了不少,人品绝佳,真是让人信服,安心。 以后她要是有大事,也是愿意相信表兄,托付他去办的。 第三十四章 成果(一章半) 五姑娘哭得不能自已。连宁朔都看得出来的事情,她自然也看得出。只是姨娘性情确实弱,也不愿意给母亲增添麻烦,便一直按着此事不表。 而且,姨娘也不敢这般做。她道:“我还是嫁在京都,夫家也是有头有脸之人,姨娘若是抛头露面,便对我的名声不好。她迟疑于这点,并没有跟母亲说过。” 再者便是,在宁国公府的日子安详又静谧,过着过着就习惯了。 五姑娘怔怔道:“我……我其实也不知晓姨娘如今的想法了。” 此时才发现自从长大之后,她就将目光看向了自己,并没有太去思虑姨娘的内心所求。 现在想来,也是不孝。 宁朔见她急得一张脸煞白,便安抚道:“那就去问问。要是愿意,到时我们把话串好了,只说让牛姨娘去打理母亲的铺子——她本就是母亲从文信侯府带出来的,此事是常理,也没人会说道。” 且牛姨娘喜欢的是忙碌于后厨,便也不用做抛头露面之事。他道:“五妹妹,我是这般想的,不知道你如何决定。” 五姑娘咬咬牙,“那就去问上一问。你说得对,姨娘少有这般的胆量,今日应当是用完了所有勇气去的寿康堂,下回,她恐怕就没有这般胆子了。” 宁朔便起身,跟还在发愣的二少夫人道:“二嫂嫂便照顾好表妹,我带着五妹妹去一趟寿康堂。” 等人走了,二少夫人才缓缓回神,惊讶连连,“我怎么不知道牛姨娘还有此志向?三弟常年不在家里,他怎么知晓的?” 盛宴铃想了想,道:“许就是常年不在家,便能以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却又是家里人,恰好熟悉众人的心性,久而久之,也就看得更加清楚。” 这话是说得一点没错,宁三少爷确实就是这般的人。他沉默寡言,却有一双利眼。心思敏感,便能对其他人感同身受。 尤其是弱者。许是他认为自己也是弱者的缘故,便对弱者颇为关心。比如说,他知晓牛姨娘的志向,也知晓栗氏受的苦楚,还知晓学堂里面一个穷秀才经常吃不上饭的事情。 对于牛姨娘和栗氏,他觉得自己帮不了,便将事情藏在了心里,选择了逃避。倒是对那个穷秀才,却是暗中送去了不少的吃食。 他选择了可以帮忙的弱者去帮扶。 这种性子……善良也无奈。 宁朔站在寿康堂里,帮着栗氏和牛姨娘质问宁国公时,突然之间,感觉到了宁三少爷的那些隐而不宣的痛楚以及一丝质问完后的畅快。 他惊讶一瞬,只觉得也许冥冥之中,他今日选择帮牛姨娘,也是在帮宁三少爷。 他是不是……是不是也曾想过帮牛姨娘?但他太过于自卑,终究没有踏出这一步。 宁朔的目光便更加轻柔起来:这又是一位至纯至善的少年郎,只是命运对他不够恩赐。 他便对着宁国公的话辞也越发尖锐起来,“父亲,这么多年,您难道以为自己做得足够好吗?祖母刁难母亲,不是一时之事,您看见了,安慰母亲几句,便觉得尽到了做丈夫的责任——这般的态度,其实比不安慰还要无耻。” “因为父亲知晓了苦难,却因为这些苦难没有降临到自己的身上,没有感同身受,所以没有当一回事。” 就犹如多年之前,他明明知晓三儿子胆小怯弱,天资一般,却一意孤行,将孩子送去了秋山书院读书。 最后的结果,不过是让这个少年越来越自卑,越来越闷,即便是笑起来,也是默默的弯起嘴角,并不曾开怀大笑过,最终郁结于心,病逝于最好的年华里。 宁朔自从到了这具身体里后,想的都是随家被诬陷一事,而从来没有好好的体悟过宁三少爷的感情。 今日他终于体会到了,竟是这般的难受而委屈。 他摇头道:“父亲总是以为自己做得很多,做的事情都是正确的,但是于母亲,于牛姨娘,于我……就真的正确吗?” 栗氏听见他这般的悲痛之声,立马红了眼,捂着帕子哭。牛姨娘因为宁朔这番话感动不已,磕头道:“国公爷,求您……妾身这次,不为自己,只为孩子们的孝心。若是辜负了这份孝心,妾身真是无地自容。” 宁国公闻言,气得脸色通红。今日被一向好言好语的妻子逼着送走母亲也就罢了,如今还要被儿女逼着写一封放妾书。 哈!他就算不是个好丈夫好父亲,但也不是十恶不赦之人? 他也不朝着牛姨娘发脾气——他跟牛姨娘已然十多年不曾同房,他也不重女色,一封放妾书还是愿意写的,毕竟她为自己生养过一个女儿,又向来老实本分,这般求他一回不容易。 但也舍不得打这个好不容易发声的儿子,只好拿起茶杯咕噜咕噜喝下一杯水,最后犀利的道:“朔儿,我问你,你此时孝顺你母亲,就不孝顺你祖母了吗?” 宁老夫人早就想大骂了!便大哭起来,“小畜生,小畜生,如此大逆不道之话,到底是谁教导你的?” 她还是习惯性的怪罪栗氏。 栗氏却心软软的,替宁朔道:“母亲不用逼问他,这话不是我教的,也不是其他人教的,是这么多年孩子们看在眼里知晓的。” 她苦笑着抹一把泪水,望向宁国公,“谁的母亲谁疼。我顾及你心疼你的母亲,便忍气吞声二十余载,可她还不罢手,开始插手小辈的事情。” “云娘是韩将军的老来女,最是宠爱,配咱们家是绰绰有余的,并不是高攀了咱们家。我待她好还来不及,母亲却从外面搜罗美人来恶心她,时日久了,你以为韩将军不会有意见?” 韩云娘就是二少夫人。 栗氏清醒的道:“朝儿那么个不知冷不知热的性子,跟你一般,冷冰冰一块,云娘再热的心也迟早要冷掉,彼时再有母亲从中搅浑,你以为夫妻还会和睦吗?” 她说到此处,站起来有些愤怒的指责道:“我当年说要将宴铃说给朔儿,你们母子都不同意,不过是嫌弃盛家势弱,我便退让一步,不再提此事,一切以大局为重。” “但是母亲却想将她的娘家侄女说给朔儿,还想将宴铃说给她娘家侄儿——哈,打得一手好算盘!” 她瞪着宁国公,一字一句的问,“我问你,这事情,你是知晓的?你是不是还同意了?” 宁国公听了此话,脸上倒是显出一丝不自然的神色。他确实有些意动。倒不是说同意让宁朔娶老夫人娘家侄女——老夫人娘家十多年前就开始败落,他很是看不上她家的闺女。 但确实有些意动于将盛宴铃说给老夫人的侄子。他道:“舅舅家里虽然不如之前,但是比之盛家还是可以的。” 破船也有三千钉,在他看来,这也是一门好婚事。 栗氏就气道:“舅舅的儿子,哪一个不是房里有好几个的?” 宁国公就有些头疼,“我确实没有坏心思——男儿郎哪个没有三妻四妾的?是咱们家是管教得严罢了。再者说,那几个小的,无论哪个,读书都是好的,都是有功名的,比不上于行止,可比下有余?” 谁知道妻子介意此事,竟然下足了心思想要将母亲送回睦州去。但他确实心动了。 不为别的,只为栗氏说的母亲插手小辈的婚事。一是怕她真搅弄得二儿子房里不宁,致使一对好生生的小夫妻离心离德,二是怕她糊涂,听了娘家的话,强行给老三老四瞎点鸳鸯。 对于自己的母亲,他还是了解的——她完全干得出来。什么昏招她都是使过的。到时候生米煮成熟饭,他是哭也来不及的。 他就去看老夫人,宁老夫人猛的摇头,“我不去睦州!我就是死也要死在京都。” 宁国公:“母亲只用回去休养几年……” 宁老夫人大哭拒绝,大骂道:“好啊,好啊,我千辛万苦养你,如今我老了,你就这般对我?” 宁国公又头疼了,“母亲,你也好久没回睦州了,回去休养几年,游山玩水,又有什么不好?” 等到二儿媳妇生下儿子,等到小辈们成婚,就把她接回来,皆大欢喜。 栗氏眼见母子两个人吵起来,见好就收,便带着其他人出去。盛宴铃早等在院子里,见了她出来,连忙过来抱着她,“姨母,你还好吗?” 栗氏欢欢喜喜,“好,好,好得很。” 晚间她带着盛宴铃睡,见她忐忑不安,道:“你别急,那老娘们的心意哪里是一时半会能磨好的,再磨几天就好了。” 她拍着盛宴铃的背,轻轻的安抚,话语里面却带着一种痛快,“她从前总用我的孩子们来压我,磋磨我,如今,我也用她儿子去压一压她。” “一想到她终于体会到我的痛苦,我就高兴之极。” 她道:“放心,你姨父不会心软的,他心里也有算盘珠子——他可太清楚他老娘是什么烂人了。危及我时,他可以沉默,但是危及他在意的人时,却不可能沉默留情的。况且我态度又如此坚决,他要是不送回去,便是一场大战,那老娘们的娘家已经失势,没人为她说话,比起我来,更容易送走她。” 盛宴铃听得发冷,其他的也不想问了,只问,“姨母,你恨姨父吗?” 栗氏:“不恨。世道如此,与其恨他,不如自己筹谋,痛快些活着好。我有我在意的,他也有他在意的,不过是算计着过日子罢了。” 她说到此处,倒是也有些意兴阑珊,叹息道:“宴铃,还望你日后成家能省事些,别像我这般。” 盛宴铃听了这话,一时跟着姨母伤悲,一时却由衷的升起了一股莫名的顿悟:若是成婚后都是这般尔虞我诈,你来我往,又有什么意思呢? 还不如出家做姑子去。 第三十五章 嘿嘿嘿 第二日,宁国公还在磨老夫人,也就没时间写放妾书给牛姨娘。牛姨娘坐卧不安,忐忑得很,就怕宁国公反悔。 栗氏拍拍她的手,安抚道:“他答应的事情就会做到,这点还是好的。” 自从背叛栗氏做了宁国公的妾室后,牛姨娘见了栗氏就好像老鼠见了猫,常常低着头躲着走,这么多年,还是第一回坐在了她的身边,也是第一回被她拍这手安慰。 于是泪目纵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嚎啕大哭,好似这么多年的委屈和后悔都要哭出来一般。 宁国公正好劝解老夫人一番刚回来,就听见这般的哭声,皱了皱眉头,甩手又走了:他自认不是个爱好女色的人,看上牛姨娘,也是爱她的温柔小意,并不为她的颜色。 她不愿意伺候他,他也没强求,这么多年养着供着,并不苛责,怎么到现在,倒是他逼着她一般? 他摇摇头,觉得家里的女人要翻天了。索性两天没回家,任由家里闹腾。等到第三天回家的时候,老夫人的脾气也被磨得差不多了,她好声好气的问儿子,“我若是发誓不插手小辈们的儿女婚事呢?” 宁国公这回不用栗氏逼着也是不答应的,他道:“人说,知子莫若母,如今,我也告诉母亲一声,知母莫若儿。” 他叹息,“母亲,你改不了的。你要是改得了,也就不会这么多年来,都在找栗氏的茬了。” “你之前那些小打小闹,栗氏宽和,不跟你计较,我便也没有管。可是孩子们开始长大了,你再闹下去,怕是会出大患。” “我也不会送母亲回去太久,只希望母亲回去拜佛求神,顺顺心绪,好好过日子,等回来的时候,别再想着夺掌家权了。父亲在世时,你便没有将府里打理好,是父亲将管家权给了栗氏,你却只盯着她责怪。” 母亲生性善妒,心胸狭窄,又实在愚蠢,他也是知晓的。但到底是母亲,他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一直到了如今。 宁老夫人闻言大怒,便站起来一巴掌打在了宁国公的脸上,恶狠狠的道:“我生了你,不如生只畜生!你如今是只管你的崽子们不管老娘了吗?!” 宁国公被打了一巴掌还好受些,毕竟送走母亲,他心里还是有些过意不去的。但他道:“这些年……您给舅舅家送的钱银还够吗?我粗算一下,便也要二十来万白银了?” 老夫人瞪大眼睛,“你查我?!” 宁国公就还是那么一脸的冷冷淡淡,但声音却是松松缓缓的,可见是真的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反而像是办案一般例行解释,“母亲,我说过了,你心思浅,算盘全在脸上。再者说,舅舅家早已经没落,要是没有你的暗中接济,又是怎么走到今日还在死撑着面子的?” 他其实一直以为是母亲的私房钱接济的,谁知道母亲竟然瞒着他放了印子钱。这事情他是真不知晓。 这也是他愿意送母亲回睦州去的缘由,他头疼道:“母亲在家里是不缺银子的,放印子钱无非就是为了接济舅舅——说实话,家里那几个小辈我还看得上,尚且能看得出是有出息的,可是舅舅……呵呵,什么年岁了,还纳了一房十八岁的小妾,我的脸上都不好看。” 宁老夫人就憋着一口气,被说得直接晕了过去。盛宴铃听闻之后,只觉得老夫人是没在岭南。岭南的人骂起人来,那是能气得人胸口吐血的。 五姑娘人逢喜事精神爽,她小声问:“那你会骂人吗?” 盛宴铃摇头,“我不敢,我胆子小,所以我就避着人,也不跟她们吵。” 她现在也只学了一个老娘们。 五姑娘就笑,她也不会骂人。两人真是配绝了。五姑娘抱着盛宴铃,“你可一定要说一个京都的郎君,我们一辈子相处。” 盛宴铃就叹息,“哎,我都没心思了。” 到京都之后,就一直在出事情。 五姑娘宽慰她,“你只是倒霉罢了,好男儿还是很多的。比如说三哥哥。” 说起三表兄,盛宴铃可就不颓了!她马上小声的回了一句,“三表兄真是除了我家先生和阿爹之外不可多得的好男人。” 经由此事,她对宁朔的认知是焕然一新。虽然对他已然从“沉默寡言”到“有一副好口舌”有所改观,但这次却是直接将他从“男人”的认知上推翻了。 她说,“我觉得他好会站在我们女子的立场上解决事情——我必须要说一下……” 话还没说完,就被五姑娘截了去,“你必须要说一下,你家先生跟三哥哥很像,也是这般的态度。” 盛宴铃很满意,五姐姐还会抢答了。她点头,“答得很对。” 她道:“反正,我觉得三表兄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人,以后想定亲应当是不难的。” 五姑娘就眼神闪了闪,看看四周,将门关了,把盛宴铃带到床上去,大热天,还将被子笼在两人的头上,这般作态,就是要说大秘密了。 盛宴铃好紧张啊,“什么事情啊?” 五姑娘压了声音还要压,“我跟你说,你千万别说出去。” 盛宴铃就犹豫,“那你别说了?” 五姑娘:“……你怎么这般呆!我偏告诉你!” 盛宴铃好奇,也做贼一般压低了声音,“到底是什么事情啊?” 五姑娘:“我那日在祖母那里……就是那日……我听到母亲说,她还有意将你说给三哥哥呢,只是父亲不同意。” 盛宴铃惊讶,“姨母还有这心思呢!” 五姑娘就见她脸不红心不跳,深觉没意思,她问,“我三哥哥这般好,你不喜欢吗?其实你要是给我做三嫂嫂,那就正正好了。” 盛宴铃其实也觉得嫁给三表兄很不错。 她道:“姨母和二嫂嫂是好性子,有她们护着我,家里就没人敢欺负我。” 五姑娘:“那咱们就是姑嫂?真好!就不用分开了。我回娘家就能找你玩。” 两人相视一笑,又连忙捂住嘴巴压低了笑声,笑声就显得有些奇怪,跟她们平日里的文静很不同。 盛宴铃:“嘿嘿嘿。” 五姑娘:“嘿嘿嘿。” 但是好遗憾哦,没能做成姑嫂,不能常一块玩了。 第三十六章 二叔 盛宴铃第二日黄昏又在游廊里碰见了宁朔。他正从不雨川家里回来,脸上尽是汗水,身上也是汗透了的,一股子味道。 他依旧是踩着游廊下的青石板路走,见了她停下来,抬头朝着廊上笑问,“表妹已经在消食了?”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道:“是。” 姨母今日请了一个蜀州厨子回来,做了许许多多的甜菜,她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但有一道香辣鱼片让她胃口大增,故而多吃了些。 她道:“用的生姜、胡椒、芥末来炒出热油,然后泼在早已经煎炸好的去骨去刺鱼肉身上,热乎乎的,很辣,姨母就让婆子在我们吃的时候往身边置了些冰块,又热又凉快。” 宁朔就发现她谈兴颇高,且十分亲昵主动,看他的眼神都是软乎中透露出一股信任——这是之前没有的。 他便知晓这是因着他为栗氏和牛姨娘说话之事。然后就更加庆幸她是站在他的面前,不然如此单纯良善的小姑娘怕是要被人骗走了。 他情不自禁的教她,“我只不过是做了一个晚辈应当要做的事情,表妹不要因此觉得我是个品行皆佳之人。” 盛宴铃就不好意思的颔首,“表兄看出来了啊。” 她现在确实很信任表兄。 但表兄越是这般说,她就越觉得他是个好人。 宁朔见她一脸清澈,就有些头疼的想:往后给她相看夫婿,定然要找个心思简单家也世简单的。不然就这般的性子,被人吃了骨头吐出来都还要感动得蹦跶几下,问问人家她的骨头好吃不好吃。 世上的骗子里,男人总是比女人多的。他往日里也常看见男人骗姑娘的。 骗些钱财还算好,若是骗得姑娘以为自己得了“爱”,那才是要命。 他在岭南的时候她还小,没有教导过她这些事情,如今姑娘已经长大了,必然要说说这些。 但他如今又有什么身份去说?表兄的身份是不好直言的。他便趁着天色还未暗,拐弯抹角的道:“我身边的一个同窗,很是擅长装君子,尤其是在姑娘面前装模作样。有时候装得多了,便觉得自己是个真君子,说话一套一套,哄得姑娘信了他,拿家里的银子给他用,养着他。但他骨子里面是个小人,哪里会真的疼惜姑娘?还是出去拈花惹草,逛青/楼,结诗社,还用的都是姑娘的银子。” 盛宴铃先还不明白他的意思,听得气愤,道了一句:“这姑娘真是单纯。但凡正人君子,都是目不斜视的,哪里会同姑娘私相授受?” 宁朔:“……” 嗯,还不算傻。 他就道:“正是这个道理。表妹往后也要提防这些装好人和正人君子的小人才是。” 盛宴铃听了这话,却更加感动了,目光柔柔的看着他,“表兄,你真是个好人。” 还来提醒她不要受骗。 啊,除了先生和阿爹,表兄就是世上第三个好男人。 宁朔就哭笑不得,索性也不教了,只心想罢了,自己能看顾就看顾着,指望她一个小姑娘明白什么呢? 再者,世上之人,本该教导人不要行骗,而不是教导人提防。 他一身臭烘烘,说完了话便要走,却见她又兴致满满的问起他在外面的事情。他的脚步就停了停,继续侧耳听她说话。 盛宴铃:“表兄跟着不雨老大人如何学什么呢?学书上的东西?还是学朝廷大事?” 宁朔:“都不是……学刑律,看刑部往年已经解决过的案卷。” 盛宴铃眼睛一亮,她道:“表兄,我还没有看过这般的案卷,你能给我也看看吗?” 她极爱读书,只要是文字都愿意看看。这点宁朔也是知晓的,但是他现在找出来的案卷都是有用的,不好给她。 他正在查二叔家里受贿银子的事情。这般的案子,因为涉及了父亲的贪污案,所以案宗具体的细节不会被宣之于外,但是案宗不同。它一般会把事情的经过和涉事的主要人员都写清楚。 所以想要查二叔的案子,去刑部调案卷是最快的。 他便时不时试探着从家里拿一些过去了的冤假错案卷宗给不雨川,请他教导。 最后,他肯定是要求着不雨川带他进刑部看那些尘封的案卷的。随家抄家一案应当是看不到了——这是大案,刑部另有处理,但是二叔接受睦州商户和官员贿赂一案,当时不知怎么的,却是单独作为一个案子审的,应当不会被封起来,大概能看见,便成了一个突破口。 ——他细细想过了,父亲的案子不好查,不如就先从二叔家里开始查。按常理来说,栽赃陷害太子太傅,超一品朝廷大臣,必然是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去的,可能算无遗漏,事后还会善尾。但是栽赃陷害一个睦州商户,便有可能留下踪迹。 退一万步说,父亲总说二叔老实可靠,但父亲跟二叔也常年不在一块呆着,万一父亲看错了人,二叔是真的受贿了呢? 宁朔细细推敲一番,觉得即便是真受贿了,那这受贿的背后,必然也是有人在做推手。 找出这个推手,便找到了一个证据。于是去查二叔一案当年的卷宗便极为重要。 他就对盛宴铃道:“等到镇国公家寿宴后我拿给你?目前的案卷我正在看,不好外借。” 盛宴铃只是问一问,也不一定要看。她还有好多书没有看完呢。 ——上次表兄让她不要大张旗鼓在外面查先生身世,她还是很听劝的。本身胆子小,被吓了一回胆子更小了,不敢问人,于是只能自查,想要在书里面看见更多的蛛丝马迹。 看书其实还是很费时间的。比如说现在,她出来走了走,又要回去看了。 于是告辞而退,宁朔这才又急匆匆迈着步子回到院子里。后日就是镇国公寿宴,他到时候肯定会看见太子等人的,所以必须得提前做好功课,免得到时候露馅。 他还想借着这场寿宴多认识几个人,没准以后能用上。 他脑子里面堆了事情,一边脱衣服一边想,等到小厮捧来了新的衣裳,他才回过神来,发觉自己好臭。 一身的汗味! 他第一个念头就是皱眉:所以刚刚,他就是这样跟宴铃说了半天的话? 也不知道熏到她没有。 她的鼻子可灵了。 第三十七章 随伯英 七月三日是镇国公老夫人的六十大寿。栗氏和二少夫人早早就备好了一应要用的东西,一家子人齐齐要去祝寿。 宁老夫人如今“病”了,不“能”出门,四少爷倒是罕见的从国子监回来,一同随着前往。 他也是个少年英才,虽然弱于宋青云和于行止,一直稳居第三,但因是第三,却是没什么人提起,于是有些默默无闻。 他跟于行止身世倒是很像。也是庶子,生母早逝,自小跟着栗氏,但比于行止心胸开阔得多,一言一行皆是大气,只不过……跟宁国公和宁二少爷一般,他也是个不苟言笑的。 父子三人冷冷站在一块,宁朔便显得鲜衣怒马起来。他今日穿了一件浅蓝色的衣裳,绣着青竹,底下着的鞋子也蜿蜿蜒蜒的点缀着银线挑染成的竹林,显得十分富贵。 盛宴铃出了门,在门口遇见众人,第一眼看的就是他。他是里面最高的,也是唯一一个见了她就眼眸轻笑着的。 她瞧见了这份笑意,便觉得笑意似春风,于是也朝着他笑了笑。五姑娘瞧见了,好奇问,“你笑什么?” 盛宴铃指了指宁朔身上悬着的小麒麟,“看,还挺配的。” 栗氏也跟着看了过去,笑道:“是我特意让他戴上的!你这个麒麟给他带去了好运,宴铃,我要谢谢你。” 盛宴铃不好意思,“姨母总是谢得我心虚。” 栗氏揽着她:“不过你也要谢谢你表兄,你头上这支钗子是他选的。他眼光好,给小五和芸娘挑的都好看,我就让他也给你挑了一支,果然很好看。” 盛宴铃今日穿的是那套百蝶舞桃蕊的衣裳,头上的簪子却是一枝牡丹雕花样式。她的样貌本就是带些妩媚,桃蕊含苞待放,压下了一些艳丽,牡丹却将她的端庄显露出来,与妩媚相辅相成,实实在在的淡妆浓抹总相宜。 等上了马车,五姑娘跟盛宴铃一辆马车,她悄悄道:“小时候三哥哥就被送去了秋山书院,母亲不忍心,几次三番接回来,父亲却执意要送去,回来三哥哥自己也不愿意待在家里,喜欢待在山上。母亲当时就说,三哥哥以后要和家里生疏的,为了让他多跟我们多多熟悉,就总拉着他替我们选东西。” 久而久之,就成了习惯。她叹息,“现在的三哥哥真好,以前闷不吭声的,我真担心他。” 盛宴铃没见过三表兄从前的模样,但也认可现在的三表兄很好。她说,“人总是经历了生死之后,就豁然开朗,会慢慢的活成自己想要的模样。” 五姑娘就斜睨了她一眼,“一般你说这话,便后面跟着你家先生的话。我听你说了这般久的先生,大概也猜得出你家先生肯定看透了生死?” 她兴奋的道:“快说说,你家先生于生死之上,可有什么感悟?” 盛宴铃便羞涩一笑,但摇摇头,怅然道:“我家先生说,他没看开过生死。他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他做不了,便只好在岭南等死了。因为做不到,便心有执念,也就算不得看淡生死。” 她还记得,先生说这话的时候,是来岭南第二年的春日。她坐在爬满了凌霄花的墙下,手里捧着一碗热腾腾的粥,听着先生用极为遗憾的声音道:“如今,我只是一截枯木罢了……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 这话说得她极为伤感,也曾问先生到底要做什么事情,先生却只是笑着道:“春时已尽,多思无用。” 但他还是思虑过重。大夫说,先生要是想得少点,也就可以多活几年。 想到这里,她叹了一口大气,“后来,我也不敢问先生要做什么事情了……我应该问问的。如果我知晓的话,再难,我也会为先生去做的。” 这也是她想找到先生身世的一个小小的原因。 五姑娘就宽慰,“还望你能找得到。” 盛宴铃就想,她如今还得偷偷的找,估摸着更难了。 这实在是一件伤心事。大好的日子,她便不想让自己露出难过的神情,想了想,转移话题,“五姐姐,你跟我说说镇国公家的姑娘们,夫人们打个招呼就走了,姑娘们说不得要在一起说话。” 五姑娘点头,“是,肯定要说说话的。虽然说……镇国公府是太子的岳家,太子和晋王又是……我们却还是要相交的,不能躲,免得人家以为我们别有心思,你明白?” 盛宴铃懂。她虽然刚来京都不久,但也听闻了太子和晋王不和。而宁国公府则是四皇子的岳家。 五姑娘就小声说,“太子妃今年二十七岁,跟太子同岁,是家里的大姑娘。她之下,倒是有十九个姑娘,但已经有十五个已经嫁出去了,有些嫁出了京都,有些在京都,但嫁的人也不显贵,今日回来,也是做姑奶奶回的,并不会有时间跟我们交谈很久。” 所以她们要记得的姑娘只有四个。 五姑娘颇有些不好意思,“其实她家的姑娘,我也记不全。” 实在是太多了。 盛宴铃就想了想五姑娘刚刚的话,抓住了“嫁得都不显贵”的话头,也压低了声音问,“是不是……只有太子妃一个嫡出的?” 五姑娘点头,“镇国公只有太子妃一个嫡女,但有三个嫡子。他一共有五个儿子,只有两个庶出。不过孙子孙女倒是多……反正,他家里子嗣太多了。” 盛宴铃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啊……” 五姑娘:“对。所以外面有时候还拿咱们家跟他家比。” 宁国公府子嗣少嘛。 然后看看左右,即便坐在马车里面,但还是小心翼翼,声音压低了再压低,最后想开口,却还是害怕被人听了去,干脆附到盛宴铃的耳朵边道:“其实,不止是跟我们家比,还跟以前的随家比。” “随家也是一个儿子,那位大人还没有纳妾,自从随家主母去世之后,他就带着儿子一个人过的。” 京都里面的人说起他来,都说他是不近女色的君子,而镇国公一房妾室又一房,儿女生了二十几个,于女色之上,实在是没有收敛过的,都知晓他是个贪好女色之人。 这话,但凡说给京都里面其他的姑娘听,都能听懂。但是盛宴铃不知道啊,她好奇道:“随家?” 声音只不过是大了点,五姑娘就吓得厉害,赶紧又附过去,悄声道:“是,之前的太子太傅随家,随伯英。” 四五年前,随府灭家的时候五姑娘已经十一岁了,倒是记得许多事情。她见盛宴铃一点也不知晓,便道:“这事情是忌讳,你千万不要说。尤其是在镇国公府。” 她简单的将随伯英贪污一案说了说,然后道:“当年,陛下,镇国公,随伯英,是传闻中的君臣相合。镇国公和随伯英年岁相当,又都是辅佐太子的重臣,一个是太子太傅,一个是太子岳父,两人很是交好,经常一起出去喝酒,有时候随伯英还会睡在镇国公府。” “因太过亲近,于是很多人拿他们作对比,其中就有比子嗣的。” 盛宴铃先感慨京都的人无聊,然后叹息,“可惜了,那么个大官,竟然贪污。” 顿了顿又道:“幸好他子嗣少,不然像是镇国公府,要是获罪,真要抄家灭族,那该……” 该死多少人。 五姑娘就点点头,“谁说不是呢。” 但两人很快觉得这个话题又沉重了,立马又说回轻松的,比如说还留在镇国公府没有出嫁的十六十七十八十九四位姑娘的性情,好不好相处等事。 这般说了半个时辰,马车才慢慢悠悠的到了镇国公府前。 盛宴铃下了马车,瞧见门前两只石狮子威武不凡,车水马龙不断,感慨道:“书中写的鼎盛之家,应当如是。” 第三十八章 吃瓜(兰时) 宁国公府也是鼎盛之家。镇国公的儿子们正在外面迎客,见了宁国公下马车,马上迎了过去,一人一句伯父,然后亲自带着众人进府。 穿过前面一个院子,再转过几处游廊,便要男女分开走了。男女宴席地方各不相同,就是为了避嫌。所以,她们今日其实是见不到男客的。 栗氏之前就跟盛宴铃说过这个规矩,还道:“所以说,便要将你往端庄大气上打扮,夫人们都爱大气的姑娘。” 毕竟以后是要管家。她们尤其不喜欢小家子气的,也不喜欢笨的。 盛宴铃因为这个,还有些不喜欢京都。她想,比起京都来,岭南虽然穷苦了些,却没有这么多规矩,她从前虽然不经常出门吃宴,但吃宴的时候,夫人姑娘们都是松弛的,爱笑的,不像现在,人人都笑得恰如其分,像是拿着尺子量出来一般。 她也不是觉得这种笑不好,而是她不会这般笑。不会这般笑,便像个外来客,其实一眼就被看穿了,比如现在,姨母带着她跟各家说话的时候,众人第一句话就道:“刚来京都?哎哟哟,还带着嫩呢。” 栗氏就笑,“你们别打趣她,她是个嘴巴笨的实心眼姑娘。” 盛宴铃盈盈屈身行礼,抿唇笑着不说话,显得害羞却又大方。五姑娘已经被别的相熟姑娘拉走了,就只有她一个跟在姨母身边。她颇为紧张,怕出声露怯,便干脆装腼腆。 夫人们就善意的笑出声,“跟你们家小五一个性子,怪不得黏在一块。” 栗氏能带着盛宴铃来见这些人,说明还是跟她们相熟的,见了面,让盛宴铃露了脸,又满心满意的表明自己对这个外甥女的态度,便不再主动说要给她选夫婿的话,这是世家大族的矜持。 然后就要说几句其他的话。栗氏这段日子忙着跟老太太斗法,很多事情都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比如说太子宠妾之事。 在镇国公府里谈及此事确实不好,毕竟是太子妃娘家。但几位夫人好久没见,这事情说得小声点也能说。 她们哪个也忍不住,于是就有夫人道:“太子妃良善,那妾室却是飞扬跋扈得很,听闻才刚刚怀了孩子,就在东宫里面叫叫嚷嚷的大闹了一场,疯疯癫癫的。” 栗氏也听闻了此事。但她不知道那妾室叫嚷了什么。 另外一位夫人便道:“叫嚷什么不知道,只知道是大吵大闹的哭着往外面跑。” 当然是没跑出去,但此事很多人知晓了。皇城底下,哪里有新鲜事情呢?诸位夫人们皆有自己的看法。 “妾室们争宠的手段,咱们还能不知晓?估摸着又要栽赃陷害谁。” “哭着可怜,哎哟哟,梨花带雨的,男人看见了能不心疼?” “听闻还是打着赤脚往外面跑的,真是有伤风化。” “再是想争宠,害人,也该为着肚子里面的孩子着想,所以说,这些妾室,根本就是只顾自己的宠爱,连孩子也不顾了。” 这般说一说,半点不提及太子妃。谁也不会提不能提的话,于是点到为止,又说起其他的事情来。 盛宴铃装模作样端庄大方却又偷偷竖着耳朵听了一回,听见了这家的儿子突然发疯,要去做和尚,那家的女儿实在不懂事,竟然还会些栽赃陷害的手段。她还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宋青云。 夫人们挤眉弄眼,没有把不举两个字说出来,但盛宴铃却瞬间懂了。 栗氏当然早就知晓了!但她还要当做不知道,捂着嘴惊讶的道:“……这种事情,怎么会传出来?我可一点没听说。” 一位夫人便道:“这事能说?宋家藏着掖着呢!我还是跟周家的夫人走得近,这才知晓的。” 栗氏就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我记得,周家的嫡长女嫁到了宋家做宗妇?” 是。宋家的事情,她作为儿媳妇自然是知晓的。她还帮着找了大夫看,说是天生的,看不好。 这位大少夫人是京都有名的大嘴巴,即便宋夫人再三叮嘱,她还是没一会儿就告诉了就多人。 宋青云此人,在外面性子还是和和气气的,有许多好友,但他常年跟于行止在国子监争风光,无形之中打压了不少人,便有人心存了气,一听说此事,立马当做热闹瞧,与他宣扬得轰轰烈烈。 反正,他的名声就毁了。往后好人家的女儿是不会嫁给他的。嫁过去做什么?守活寡?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谁也做不出这事。 栗氏幸灾乐祸,还要收敛笑容假模假样的说一句,“哎,真是……天妒英才。” “谁说不是呢。” “也是可惜了,往后怕是国子监的人提起他来,说的不是才名儿是这般的名声,真不好听。” 盛宴铃就发现了,宋青云的缺陷瞬间淹没了他的苦心经营了多年的才华之名。 这可真是不好说,但她也幸灾乐祸的低下头笑,觉得老天自有报应。 但说起宋青云,夫人们自然也想起了另外一位英才于行止。这位也是栽了个大的,得罪了宁国公府,前几日就收拾行囊出京去了好不可怜。 但盛宴铃还在这里,她们便不好说。栗氏却是想听听于行止惨状的,还要在诸位夫人们面前说说他的八字命硬,便兴奋的支开盛宴铃,“你去找你五姐姐,我与你婶娘们说说话。” 盛宴铃便行礼离开。 五姑娘跟三位姑娘在亭子里面说话,她刚刚跟着姨母是在花园角落里。从角落走到亭子里,需要经过一条小道,这条小道之上,花丛密生,看着像是没有打理过的,颇有野趣,但也像是特意这般露出一股“野”来,便成了四不像。 盛宴铃会赏花,看得出这小道的好与坏,但当她被当做花赏的时候,还是有些胆怯的。 这一路上不少姑娘都在看她。有偷偷看的,有光明正大看的。她强忍着走到凉亭里面,一直抬头挺胸,坚决不给宁国公府丢人。 但到了亭子里,听见五姑娘笑话她,“你瞧见没,多少人看你看直了眼睛。”时,她就瞬间卸掉这口气,软趴趴的趴在五姑娘的身上起不来了。 五姑娘搂着她软腰直笑,“瞧瞧你,瞧瞧我,艳福不浅。” 亭子里面其他的姑娘也笑起来,各个善意得很,很快交谈起来。盛宴铃就发现,虽然五姑娘在家里的时候好像不善言辞,但是在外面交际起来,也是厉害的,几句话就说得人开怀大笑。 她们正在说小名。 男子二十岁及冠,那时候才会有表字。女子十五岁及笄,也会有小名。但是大多数人都是在名字里面取一个字相叠。 比如说,五姑娘闺名一个曦字,小名便叫曦曦,这些姑娘都是如此叫她的。 但有的姑娘会单独取一个。比如现在亭子里穿黄色衣裳的这位,她是刑部尚书的女儿,她爹一生研究刑律典法,为人可是严正,给她取名叫正气。 没错,是真叫正气。那她小名叫什么呢?正正?气气?便要重新取一个。 她是这里最小的,刚刚满十四岁,正在愁十五岁的小字。 她道:“你们不知晓,我现在正是担惊受怕。就怕我家阿爹又给我取什么勇勇的小字。” 听得盛宴铃也笑起来。不过,这位姑娘很快又振作起来,道:“我自己也想了一个略微好听些的,男女都可用,说不得我爹会同意,你们帮我参谋参谋。” 盛宴铃好奇:“是什么小字?” “兰时。春日里的那个兰时。你们觉得怎么样?” 盛宴铃就想起了大雄宝殿寺里摆的那一盏长明灯。 要是她没记错的话,那位逝者的名字,就叫景兰时。 她就不说话了。这事情说不得。倒是五姑娘和其他两位姑娘的脸色有些不好看,想要说什么,又有些迟疑。 一时之间,气氛竟然有些僵住了。 第三十九章 宴席(1) 黄衣裳的姑娘就姓黄。因有了一个黄姓,便格外喜欢黄色的东西。衣裳要穿莺黄的,香囊要用鹅黄色点缀,头面也统统是黄金的偏头风钗,黄金的发钿,黄金的步摇,黄金的珠花——黄金也是黄色嘛。 此时,这位满头黄金头面的黄正气姑娘也察觉到了小姐妹们奇怪的神色,好奇问,“怎么了?” 五姑娘就看看四周,跟其他几个姑娘使了眼色,这才低声道:“兰时此名……还是不要取了。” 黄姑娘:“为何?” 她不解道:“我是春日里生的,取这个名字正好啊。” 五姑娘便更加小声了,“你不知晓吗?随家……随明庭的表字便是兰时。这是陛下亲取的。” 黄姑娘刚开始没有反应过来,她不太关注这些。但她爹是刑部尚书,她也算得上是官宦世家出身,京都的大事和大人物到底还是知晓些的,于是很快就想起来,便捂住嘴巴惊呼,“啊!啊!是哦!” 她连忙道:“就当我没说过,就当我没说过。” 这般作态,倒是让盛宴铃好奇起来,但看黄姑娘的神色也知道不该现在问。不过她今日在马车上已经听五姑娘说过随家的一些事情,大概也知晓这个名叫随明庭,被陛下亲自取名叫兰时的人,是曾经的太子太傅后来的大贪官随伯英唯一的儿子。 罪臣之子,自然是不能提起的。 姑娘们就不再说起这个人,转而说起宋家的事情。她们也知道了! “天爷,宋青云竟然不举……可惜了莫家的姑娘,那是个极好的姐姐,我那年去赴宴脏了裙子,她还替我用手绢擦了泥呢。” 黄姑娘一脸叹息,“要不是我家没有阿兄阿弟在说亲,我是要跟她做姑嫂的。” 五姑娘算是“知情人”,狠狠的说了宋青云一顿,“就是,毁了人家姑娘名誉!莫家也是好脾气,要是我家,哼哼。” 众人自然知晓于行止出京的消息,虽然不知道具体的,但猜也猜得到宁国公家下了狠手,便很是羡慕,“你家母亲也是极好的……你家三哥哥和四哥哥什么时候说亲?” 五姑娘无奈的道:“看父亲的意思,恨不得他们要考上状元再定亲。” 三位姑娘就笑成一团,道:“你家的兄长们已经是才貌双全的人中龙凤,若是还考上状元,那要别人家的兄弟们怎么活?” 黄姑娘小声的揶揄,“但你家两位兄长都是闷葫芦……天爷,一想到他十天半月不说一句话,我就不敢嫁了,我怕自己到时候憋死。” 她是个喜欢说话的。 此话一出,又是一阵笑声。盛宴铃便发现了,其实……京都说是规矩严,但无论是夫人们还是姑娘们,私底下都极为“肆意”。她们说起男人来,也是无所顾忌的。 比如,黄姑娘又说起了京中少年郎们堪配夫婿的名次。首先便排除了宋青云,道:“最初他能堪配榜首,如今……啧啧,谁要啊?” 然后说起于行止,拉着盛宴铃的手道:“盛家姐姐,你也倒霉。” 最后说起周家的周皓,宁国公家的宁三少爷和四少爷,说着说着,突然停了下来,又开始偷偷摸摸做贼一般道:“其实今日不说起随兰时,我已经忘记他了。但说起来……当年他在京都的时候,无人能比?” 五姑娘颔首,“是,我曾经见过他一次,他跟我家的儿郎们都不同。” 盛宴铃好奇,“如何不同?” 五姑娘便对她道,“你没瞧见过他,可能不理解我的话,你若是见了他,便能知晓鲜衣怒马是什么意思。” 其实随明庭骑马从长街而过的时候,她们还小呢,但是说起他的相貌,他的举止,他的本事,皆是知晓一些的。 “是东宫伴读,陛下亲自赐字,风光无限。” “五岁进宫伴读太子,十三四岁游走国子监,十五六岁跟着随伯英开始结交大臣……当年可谓是春风得意。” “他长得极好,郁郁青青,身姿颀长,有一回大雪纷飞之天,穿着一件鹤氅来我家赴宴,端着酒杯谈笑风生,多少姑娘被迷了眼。” “还有男人自荐枕席呢!他都不要,他没成亲,也没有妾室。我听人说,有和尚给他算命,说他二十五岁之前有大劫,万不可定亲,不可亲近女色……” 一个被遗忘的人,不说起来还好,说起来,就谁都忍不住来说几句。人人都记得他几件小事,小事各不相同,但最后皆都唏嘘一句,“真是可惜了,有那么一个爹……二十一岁就去世了,还没活到二十五呢。” 盛宴铃就也唏嘘了一句:“听你们一说,我也能想得出他当时是如何的风光。鲜衣怒马少年郎,不外如是。我还没见过如此的儿郎呢。” 她家先生病恹恹的,眼里没有什么光,常年坐在那个小院子里面看着天上的云卷云舒,实在不能算是鲜衣怒马。 到了京都,表兄们也不是这般的人,一个个闷沉沉的,三表兄倒是笑得好看,可是也看着十分稳重,不是打马游街之人。 黄姑娘:“京都后来也有人模仿他的言行举止,可从来都是画皮难画骨,要说我,随兰时的一身风骨实在是正,听闻当年科举之案,他为了揭露真相差点死了……” 正要继续说,就见镇国公府的十六姑娘带着两个小丫鬟过来了,笑着道:“我说,你们躲在这里说悄悄话,也不去跟姐妹们行酒令——曦曦姐姐,你是最懂诗书的,怎么也不去?都叫我来请你们呢。” 黄姑娘听见她说话就有些不高兴,“十六娘,你说话真是不好听,来叫我们就该说我们都厉害,怎么单独还夸一夸曦曦姐姐,万一我们小心眼记仇,你怎么办?” 亭子里面另外一个姑娘便用帕子擦了擦嘴,笑着道:“你生十六娘的气,我们却生曦曦的气——谁让大家只知晓她厉害,而不知晓我们也厉害呢?” 如此阴阳怪气还不客气!盛宴铃悄悄看了她们一样,发觉她们刚刚的和善都没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明显的针对。 她便对这群姑娘的认识又深了一层。 盛宴铃站在一边不说话,倒是十六姑娘一时之间脸面上下不来,白一阵红一阵,最后憋屈笑着道:“我不过是不会说话,真没有其他的意思,你们别见怪。” 五姑娘此时就恢复了往常的腼腆,小声细细道:“无事的,走。” 一群人便往园子中间走去。没一会儿,就来了一个十七娘相迎。她说着俏皮话,“可算是找到了,啊哟哟,几日没见,你们怎么都瘦了些?今日风虽然不大,却也要站稳些,别被风吹倒了。” 又看向盛宴铃,“这位姐姐是盛家姑娘?今日可有好几个姐姐妹妹说你是神仙妃子一般的模样,我先前还不信,如今可算是信这世上真有这般的美人了。” 然后还要朝着黄姑娘道:“往日咱们两好,你不会见了好妹妹就不要我了?我要哭是的!你不要偏心哦!” 这般一个个人说到了,盛宴铃觉得这真是一个好姑娘。刚这般想,五姑娘就提醒她,“别被她骗了,她就是这般,见了谁都要说好话,路边的狗都要夸几句毛长盘靓,背地里却是个阴狠性子,十六娘那般的人,在她手里都吃了不少亏。” 盛宴铃:“……” 她深吸一口气,只觉得人一多,果然千奇百怪起来。 此时已经到了花园正中间,放眼看去,大概有二十多个姑娘在此行酒令,也已经朝着她们看来了。 她就再次深吸了一口气。 ——从小地方来的盛姑娘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过姑娘呢。 好多人啊。 第四十章 宴席(2) 盛宴铃还是第一次在这般的富贵雅致之处吃席。小桥流水,湖山奇石,花丛烂漫,四处摆着果盘和糕点茶水。 靠近游廊之处,一位姑娘手里拿着一朵牡丹,一位姑娘站在雕刻着“行雅”二字的红鼓之前,手里还拿着鼓槌,显然正在击鼓传花行雅令。 见了她们来,有相熟的姑娘跟五姑娘和其他三位姑娘说话,有的只是微微点头,有的扬起笑脸努力插话,还有的沉默的站在一边不管热闹,有的则眼有不屑,嘴唇讥诮。 盛宴铃还是第一次见这么多贵族姑娘的神情百态,便忍不住在心里记了记她们的脸。倒不是为了以后记得她们谁是谁,而是习惯性使然。 ——当初先生让她去学画人脸,首先要学的便是人脸的百样。她有时候画得痴了,便要戴着帷帽坐在小巷子口的茶摊上,看着街前来来往往的人发呆。 他们每个人的五官都不一样,神情也不一样,五官和神情合在一块,才算是一张人脸。后来琢磨得多了,便发现想要深究下去,还要看更多不同身份的人。 ——她之前只看过市井之人的百态,贵族姑娘们的百态还是第一次见。 盛宴铃便想,若是回去有闲,倒是可以画一画这种贵族姑娘的脸。 正在想,五姑娘已经拉着她坐下了。她们的位置很是靠前,黄姑娘就坐在两人身侧。 方才喜欢“面上说好话背地里行阴事”的十七姑娘又笑着到了她们这里,“我跟你们坐,我可不会这些,曦曦姐姐是有名的才女,有你在,我便能躲懒了。” 京都的规矩是一桌一个雅令,只要那一桌的姑娘有一个对出酒令,便算是过了。 五姑娘无可无不可。倒是刚刚喜欢“挑拨离间”的十六娘闻言,笑着道:“十七娘,小小一张案桌,已经坐了曦曦姐姐和盛家姑娘,你就别去挤了。” 她似笑非笑。 十七娘生得有些胖,相貌也普通。时人都以瘦为美,还有“好细腰”的说法,她自小即便是不吃不喝,也瘦不下来。 时日久了,就十分自卑,更是敏感有人说这个。十六娘这般说,实在是戳了她的肺管子。但今日是大寿之宴,她也不敢真的发脾气,只能暗暗怼回去。 但脸色已然不好。而且蹭的一下站起来,坐在了十六娘的身边,“那我就跟十六姐姐挤一挤,自家人,谁也不嫌弃谁。” 黄姑娘就悄悄的跟盛宴铃道:“所以说生那么多姑娘做什么!一个个的都是庶女,嫡母根本不教养,任由姨娘们教着,于是就成了这般上不得台面的样子。十七娘自卑,骨子里立不起来,心胸又不开阔,便成了如今喜欢讨好人却又喜欢阴人的性子。” 盛宴铃顿了顿,道:“……其实,十七娘也不胖。” 在她们岭南,这哪里算胖呢?正正好的身材,只是骨架大了一点。但是岭南就喜欢骨架大的姑娘。打起仗来,这般的姑娘跑得快,还能带着家里的人跑。 再者,在盛宴铃看来,十七娘长得也很好看,一脸的福相,是岭南夫人们最喜欢的样貌。 黄姑娘就啧了一句,“即便是胖一点,在别人家里自然算不得什么,但你想想,她们家十几个姑娘呢!一个个的,都喜欢攀比……” 说来说去,还是家里的女儿太多了。物以稀为贵,即便是人,一多就不值钱。 盛宴铃就深以为然。正要跟黄姑娘说一说十七娘应当生在岭南之时,外面突然有女使过来道:“太子和太子妃到了。” 姑娘们便也不行酒令了,连忙都站起来,不远处的夫人们也都往门口走去,这是要去相迎。 五姑娘就高兴的跟盛宴铃道:“那大姐姐也肯定到了,我们过去看看。” 盛宴铃哎了一声,跟着走了。栗氏早就在找她们了,见了她们来,连忙拉着两人的手,“待会好好见见你们大姐姐。” 盛宴铃好奇的问,“待会太子也会来吗?” 栗氏摇头,“不会,太子去男客那边,咱们这里只有太子妃来。” 她见盛宴铃露出失望的神情,笑着道:“怎么,想看看太子?” 盛宴铃不好意思,“那可是太子。” 太子,一国储君。只比皇帝少了那么点身份了。对于她这般小地方出来的人来说,太子就好像话本和戏折子里面的人一般,还没见过活生生的。 栗氏就笑,“见太子妃也是一般的。” 盛宴铃哎了一句,“是,我也没见过太子妃。” 都是大人物。 没一会太子妃就来了,还带着六岁的女儿朝华郡主一块来的。镇国公夫人打头,带着一群人跪了下去,然后站起来,然后坐下,盛宴铃却最终没有见到太子妃的脸。 因为不能抬头。大家都是微微低着头的,拘谨得很。且她只来了一刻钟,然后就带着朝华郡主和镇国公夫人走了。 她走了,盛宴铃才能抬头。栗氏没等她歇口气,就连忙拉着她和五姑娘到了四皇子妃身边。 “这是你大姐姐!” 盛宴铃行礼,“大姐姐。” 四皇子妃笑意盈盈揽着栗氏的手,“阿娘,宴铃好看还是我好看?” 栗氏毫不犹豫,“宴铃好看。” 四皇子妃就和五姑娘一起笑起来。盛宴铃也不好意思的笑,顿时就轻松了许多。她就诚心诚意的觉得姨母一家真好。哪个都好。 ——之前只觉得她们好,但比较了一番外面的人,就觉得她们更好了。 这般的家,实在难得。 四皇子妃见她目光澄澈,十分欢喜,道:“血缘真是奇怪,往日里我是不喜欢小姑娘的,但我一见你,便欢喜得很,你放心,你的事情我都知晓,我定然给你找一个好夫婿。” 盛宴铃羞涩的点头。她即便不是那么着急找夫婿,提起此事,又是如此大庭广众之下,还是有些害羞的。 五姑娘见了她的模样,还要笑话她几句呢。结果突然想要去如厕。她就道:“你们别说太多私密话,等我回来说。” 栗氏大笑,“去去阿。” 四皇子妃拉着盛宴铃说话,问她在岭南的事情,问她在京都过得好不好,问她可习惯今日的宴席,正在问她喜欢不喜欢看木工书时,院子了突然惊呼一片,隐隐约约听见有人哭喊,“朝华郡主——” 四皇子妃蹭的一下站起来。整个花园里面都喧哗一片,齐齐往叫喊声前去。然后就听见有人惊呼,“曦曦姐姐——” 还有的人喊,“宁五姑娘——” 盛宴铃慢了一拍,等到四皇子妃和栗氏急匆匆往前去的时候,她才惊恐得拖着软绵绵的腿跟着。 走了不少路,才走到一个湖边。 “五姐姐——” 她嘶哑的开口,便见五姑娘怀里抱着十七姑娘,倒是不见朝华郡主。 两人浑身湿漉漉的,已经有人给她们披了衣裳,驱赶了小厮,在场只有女客。 十七姑娘还晕过去了,手却紧紧抓着五姑娘的手不放。 栗氏和四皇子妃已经去抱着五姑娘问伤势,五姑娘冷静的摇摇头,“母亲和大姐姐不用担心,我没事,只是十七娘不放开我,我也不敢硬掰,也不敢动她,已经去叫大夫了,大夫来了就好。” 正说着,就见人群里太子妃一行人急匆匆而来,四皇子妃连忙过去说话,盛宴铃这才深一脚浅一脚的到了五姑娘身边。 她忍住不哭,“五姐姐,你确定没事吗?” 五姑娘此时还小声跟她开玩笑,“无事——我水性好,只是十七娘……太重了。” 此时大夫已经来了,这才将十七娘的手掰开带走。栗氏就要带着五姑娘去换衣裳,又不放心盛宴铃在这里待着,干脆带着一起走。 进了镇国公府客房,五姑娘换了衣裳出来,打了个喷嚏,栗氏连忙给她一碗刚刚丫鬟送来的姜汤,等她喝了,才小声问,“怎么回事?怎么就去湖里救人了?” 第四十一章 宴席(3) 栗氏一问这话,五姑娘就慎重起来,压低了声音道:“母亲,镇国公家怕是要出大事了。” 栗氏也知晓此事小不了。她很肯定自己在一片慌乱之中听见了朝华郡主这四个字。但是过去的时候却没见到郡主,反而是十七娘在小五怀里昏迷不醒,那这其中必定有“岔曲”。 这个岔曲要是能说就还好,要是不能说,那就是知晓人家家里的密辛了,若是遇见心地不纯之人,是要被牵连的。 所以她就得亲自来把把关,撑撑腰。 她安慰道:“你别怕,有我在,无论是什么事情,你都可直说,我会为你做主的。” 五姑娘很是感动。她低声道:“是出了事情,所以我方才在那里等着母亲和大姐姐来,不敢跟任何人走。” 盛宴铃听到这里,才发现自己实在是稚嫩。因为她很快就反应过来是真出事情了。她脸色惨白一片,“是大事吗?” 她这般的模样,反而让五姑娘不怕了,便就笑着宽慰她,“无事的,应当不要紧,你先不要慌张。” 然后才对着栗氏和盛宴铃道:“我跟你们分开之后,便带着素心跟着镇国公府的小丫鬟去了厢房净手。” 素心是五姑娘的贴身丫鬟。 “那厢房母亲也知晓的,离当时咱们说话的小花园并不远。” 栗氏点头,“我知道那里。” 她们也不是第一次到镇国公府上做客,这些宴客的地方,多多少少知道点。 五姑娘就道:“当时我从厢房出来,便看见了十七娘。她说自己也是来净手的,却并不着急,便拉着我寒暄,捧我今日的衣裳穿得好看,首饰华贵,我不欲跟她多说,便道要走。” “可十七娘还拉着我不放,我便解释说母亲和大姐姐都在跟宴铃说话,我得回去听一听。她便笑着说:‘不如从右边小道假山石头路走,那边是直通小花园的,走得最快。’,我当时就觉得,这话说得十分刻意,她是在有意拖延我。” 栗氏点头,“极有可能。” 盛宴铃也道:“若是以恶意去推测,她像是有意让五姐姐去她说的那条小道一般。” 五姑娘:“我虽然少谋算,却也不是什么傻子,宁愿多一份谨慎,哪里敢掉以轻心,自然不肯走小道,于是断然拒绝。五姑娘就放了我离开,但我走着走着,便又担心受怕起来——我怕她是反着来的,万一她是故意说小道引我怀疑,却是引着我去大道呢?” 盛宴铃:“可是,即便她不拦着,你也是要走大道的……” 但话还没说完,她就自己明悟了过来,“哦……对!她还拖延了时间!她是想让你在那个时间,在大道上碰见什么人什么事吗?” 栗氏就满意的看了眼两个小的,一脸骄傲,瞧瞧她家的姑娘多聪慧!她断然道:“十七娘肯定有鬼。她那个性子……实在不像是好心的。” 五姑娘:“是,所以我就不敢走了。我不敢去碰见那些事情,也不敢往回走,干脆就直接装肚子疼,退回了几步,坐在假山石上不动。就是此时,我听见小道里传来了孩子的哭声,像是溺水的声音。” “当时也顾不得许多了,带上两个丫鬟就往那边去,便瞧见十七娘救了溺水的朝华郡主出来,岸上只有一个宫女,穿着宫里面的衣裳,正在从十七娘手里接过了郡主。但十七娘自己好似被水下的草缠住了。那宫女见我来了,顾不得十七娘,只朝着我点了点头,便抱着郡主飞奔而去,今日寿宴,丫鬟婆子们都在前面,附近也没有人,我只好一边喊人一边亲自带着素心和带路的小丫鬟一起下去救她。” 栗氏皱眉,“下次直接叫人!哪里就要你自己去救了!那可是水下,她还被水草缠住了,你水性再好,万一也出事了怎么办?何况还有丫鬟在呢!” 又骂,“君子不立危墙之下,你读那么多,怎么就忘记了这个!” 五姑娘听训。但她抬起头,隐隐有话说。 栗氏这才停下来,皱眉问,“方才我一直牵挂着你,倒是忘记素心了,她人呢?带路的那个小丫鬟呢?” 五姑娘这时候神色已经开始不好了,也没了刚刚的冷静,道:“把十七娘救上来之后,她们刚开始还在我身边,后来被先来找人的镇国公府婆子带走换衣裳了。我却怕得很,觉得此事多奇怪,不敢离开,便对她们说十七娘抓着我不放,不好挪动,要是一挪,将五脏六腑都挪动了,那才是大罪过,让她们尽快去找大夫。” 素心原本不敢走,但五姑娘却让她跟着婆子去。 也是直到此时,才有其他的夫人姑娘们过来。婆子们这才退开。 后来不过一瞬,栗氏等人就到了。” 栗氏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先没好气的骂镇国公府,“早听闻他家的女儿多,除了太子妃端正贤良,其他的都是各有心思,估计你是卷进十七娘跟谁的官司里面去了。” 又道:“你让素心跟着去换衣裳是对的,你怕是卷进了脏事里,又牵涉朝华郡主,让婆子们带素心她们过去暗地里盘一盘也是好的,好让她们知晓你只是碰巧救了人,是被无辜牵连进去的。” 有时候这些话自己说别人反而不信,让别人去审问,他们反而就信了。 不过说一千道一万,这都是小姑娘们的官司,算不得什么大事。她最害怕的就是朝华郡主出事。但是从刚刚小五的描述里面来看,朝华郡主应该是掉进水里被十七娘救了,十七娘又被小五救了。 至于十七娘有什么官司,这不关她们的事情。 她拍拍五姑娘的手,“不要紧,这事情明说就好。” 但说着说着突然停了,她问,“不对啊……你是个聪明孩子……就因为这个不敢离开大家的视线?不对,你快说,还有什么事情!” 五姑娘便愧疚道:“母亲,我可能真的给你惹祸了。我在下水救人的时候,在救十七娘那个地方,无意瞥见了假山后有一个男人。” 一句话惊得栗氏后背都凉了,连忙问:“什么男人?” 五姑娘:“一个白日里都带着面纱的男人,只露出了一双眼睛。” 这肯定是不寻常的。 五姑娘:“他穿着深衣——我没看见他的身子,他躲在假山石后,应当是想先探出头来看看,但被我一眼就瞧见了。他脸上有面纱,整个人藏得严实,但下袍却露出了一脚,像是粗麻做的。” “但只一瞬之间,我就没看见他人了,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正巧十七娘不断的往下面沉,我心思一散,就忘记了要叫人去抓。” “等到上了岸,我这才心有余力,记起了此事,但去抓肯定是抓不到了,于是怕打草惊蛇,只能装作自己根本没有看见的模样,这才允了素心先去换衣服。正如母亲所说的一样,让她们先盘一盘素心,反正素心是没有看见的。” 栗氏这下子心真的要凉了,但还是道:“那又如何?你是我宁国公府的姑娘,即便是撞破了阴私之人,也是你受了惊吓。” 五姑娘舒出一口气,“母亲,我只怕会给你惹麻烦,也不知道此事要不要说,便也不敢走,只好等你和大姐姐过来。” 她与母亲皆清楚,这般的寿宴,这般白日里,在后院之地,能有一个男人蒙面出现,实在是匪夷所思。 盛宴铃稍一琢磨也懂了,她道:“今日太子来,太子妃来,镇国公府必定会严加查人。但还是有人蒙面而入……” 有心人一想便会想到太子。这会不会是来谋害太子的?而且最开始,是朝华郡主掉进了水里。朝华郡主还是太子的女儿。 她深吸一口气,“姨母,此事要说与镇国公府吗?” 栗氏颔首,“自然要说。” 又对五姑娘道:“你还是照实说,还是只对镇国公夫人说。这事情不摊开了说,反而要坏事。” 五姑娘点头,深呼出一口气,“是。” 有母亲定了主意就好。 栗氏就抱着她,叹息道:“可怜你了。你现在是不害怕,但你回去仔细想一想就害怕了,这多险啊!好孩子,你放心,回去之后我就给你报病,你就别出门了。” 盛宴铃被这句话说得惊恐起来,“难道还会有人来报复五姐姐?” 栗氏:“小心为上。” 又叮嘱了五姑娘几句,这才带着两个姑娘出门。外头的丫鬟一直等着,也不着急,见了她们出来,笑着道:“宁国公夫人,五姑娘,盛姑娘,太子妃娘娘和我们家夫人请你们过去喝杯安神茶。” 栗氏点头,三人跟着丫鬟往前面走。此时,外面依旧热热闹闹的,还能听见戏台子的唱戏声,咿咿呀呀,敲锣打鼓,好不热闹。 随着这鼓声,她们绕了几处假山和湖石以及雕栏画栋的游廊水榭,这才到了主院。丫鬟就站在院子门口不肯进了,栗氏就带着两个小的进,一进去,便瞧见镇国公夫人亲自站在门外接,栗氏连忙笑着道:“夫人怎么这般客气。” 镇国公夫人一脸感激,“要不是你们家曦曦,十七娘凶多吉小,自然要亲自来接的。” 栗氏便道:“哪里就如此了。” 但又低声道:“不过……这孩子吓坏了。” 镇国公夫人心一凛,“什么?” 栗氏:“里面说,里面说。” 屋子里面,太子妃坐在外间,旁边还躺着朝华郡主。 小姑娘显然是睡着的。屋子里面除了她们之外,也没有其他的人。见了栗氏等人来,太子妃笑了笑,小声道:“夫人莫怪,如今我实在是不敢将朝华挪出我的目光之外。” 栗氏表示理解,问,“十七娘醒了吗?” 镇国公夫人:“还没醒呢,大夫说要到晚间才行。” 栗氏叹息,便让五姑娘说了一遍看见的事情——当然,肯定是不会说揣测十七娘有诈的事,只道:“彼时我肚子疼,便稍作休息,听见了求救的声音,便赶忙带着丫鬟们过去。” 又说了蒙面人的事情。 “方才人多,我不敢说出来。” 太子妃的手就慢慢蜷缩起来了。 第四十二章 人像 京都是个极为讲规矩的地方。比如今日男客和女客就是分开宴的,男客在前院,女客在花园。前院和花园之间有婆子和小厮守着,彼此泾渭分明,以保证不会出现醉酒男客闯入女客院子里“吟诗作对获得佳人青睐”,也不会出现女客突然到前院“摔倒绊脚被人扶住从此姻缘天定”。 ——这两种情况每过几年就会出现一次,让人防不胜防,每每闹出“佳话”来,京都总会要说上几个月。 所以为了不让自家成为京都好几月的笑话,镇国公夫人这次是防了又防,就怕出事,没想到还是出事了,还是这般的大事。 她和太子妃对视一样,瞧见太子妃微微点头,便立马站起来去门口吩咐人,低声说了几句,便有仆妇领着人走了。她这才回来对着栗氏道:“此是贼人,也不知晓是怎么进府的,必须马上捉住,否则恐生事端。” 栗氏做出歉意的模样:“我们家小五不经事,当时还以为看错了,只顾着去救十七娘。后来救了人上来,脑子也不清醒,晕晕乎乎,直到我问,她这才说起此事,但也不能确定……可我想着,总要说一声的,免得真出了事情。” 反正,话没有说死。至于朝华郡主如何落水,为何身边没有仆妇,为何十七娘要从那边去,为何有黑衣人,她都不管不问。 栗氏只道:“只望是虚惊一场,是这孩子看花了眼睛。” 镇国公夫人就握着栗氏的手感激得很:“你肯来告诉我,我就已经感激不尽了。等查出来了,我便亲自上门道谢。” 太子妃也轻声说:“宁国公夫人心善,此事我记心上了。” 又道:“若是真有贼人,彼时曦曦看过去时,他必定也看见了曦曦,他知晓被人看见,想来是不敢再犯事的,势必匆匆而逃。” 镇国公夫人:“好在宴席还没散,我们守着门,他就出不去。” 太子妃琢磨了一下,又问五姑娘,“你可看见贼人具体的模样?” 五姑娘:“没有,只看见一双眼睛。” 太子妃:“大概多高?几何年岁?” 五姑娘想了想,“不高不矮,大概七尺。束发。但太远了,看不清头发是黑还是黑中带着白丝,也看不清眼角是皱还是顺。” 太子妃颔首,“多谢你,等此事了了,我下帖子请你进宫吃酒。” 五姑娘连忙站起来道:“不敢当。” 此时宴席还没散,但栗氏却已经不想再待下去了,说清了此事,便要带着孩子们走。 “请太子妃和夫人跟四皇子妃说一说,告诉她别担心,曦曦落水受惊着凉,我得先带着她回去歇息。也请告诉我们家云娘,让她跟我们一块回去。” 镇国公便道:“一定一定,哎,今日本是母亲寿宴,谁知道会出现此事,实在是抱歉。” 栗氏笑笑,又彼此说了几句客气话,这才带着两个孩子出了镇国公府。二少夫人已经焦急的在门口等着她们了。 她今日来了镇国公府,便去找娘家人说话。今日她阿娘也到了镇国公府贺寿,两人离人群远远的,主要说宁老夫人的坏话。 正说到宁老夫人竟然知晓于行止品行有亏却不相告,反而挑拨离间时,外头就传来了消息,说是五姑娘救了十七娘。 她吓得立即赶过去,却已经慢了一步,栗氏三人已经去了镇国公夫人那里。她就干脆出来等。 见了三人来,她马上拉着人上了马车。栗氏见她着急得嘴上都起了水泡,笑着道:“无事无事,不要慌。”,又见两个小丫头皆一脸惧色,又调笑了一句:“这事情是不是越想越害怕?” 五姑娘点点头,“是……” 栗氏:“我就说!有些事情是当时不害怕,事后越想越害怕的,所以干脆就别想了,反正已经说清楚,往后就不关你的事情。” 五姑娘却道:“母亲,我现在是越想越后悔,真的,我当时看见那贼人就该大叫出来的。” 盛宴铃抚慰她,“五姐姐不要如此想。你很是聪慧,当时不叫让,必定是因着什么念头阻挡住你了。” 栗氏闻言点头,“你不是说当时十七娘往下沉了吗?你是为了救人耽误了,并不要紧,千万不要苛责自己。” 盛宴铃:“对,而且当时太远了,你以为自己看花了眼睛。” 五姑娘想了想,却道:“还有一个缘由……当时那个地界,我不敢叫嚷。” 她们身上的衣裳都是湿的。要是被男人看见了,即便是贼人,外面也会传难听的话。 她说到这里,难堪的低头,“母亲,即便只有一瞬,可我还是想过的。” 栗氏就心痛起来,“何必如此责备自己!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盛宴铃也点头,“我若是五姐姐,势必想不到如此多的事情。” 说句实在话,她还是第一次碰见这般的大事。这实在是让她心惊胆颤。 栗氏低声道:“今日之事,实在是蹊跷。你刚说时,我原本以为这只是十七娘设计的……” 一个庶女,筹谋“救”下郡主,这事情并不新鲜,但是现在想来,却是不简单。 她摇摇头,“最怕牵扯朝堂,等会你父亲回来了,我还要告诉他才行。” 五姑娘叹息,“母亲,多亏有你。” 等回了宁国公,栗氏和二少夫人去商量事情,盛宴铃陪着五姑娘说话。说的还是镇国公府的事情。 五姑娘依旧后悔,“我当时觉得自己眼花了,但现在肯定是见着了人。我觉着,没准是他将朝华郡主推入湖里去了,又觉得今日如此戒严,贼人哪里进得去呢?说不得是家贼。” “又或者,他跟十七娘也有些关联?” 盛宴铃这:“此事就别想了,交给镇国公府去办。” 五姑娘也想忘记,但实在是忘记不了。她跟盛宴铃躺在一个被窝里面说悄悄话,“我现在可能是想得多了,久了,只要一闭上眼睛就是他。” 然后顿了顿,更加小声的道:“我还怕自己忘记了他的眼神。不然下回遇见了我也认不出他怎么办?” 盛宴铃想了想,就道:“那就画下来。” 五姑娘讶然,“画下来?” 盛宴铃,“是。每个人的五官和眼睛都是不一样的。画下来之后,记不起的时候看一次,那双眼睛必定是记得住的。” 五姑娘画技还行,她马上就道:“那我画一画。” 盛宴铃当即给她研磨,“好啊,你试着画一幅,要是画不好,我照着你的画和你描述的眼形和脸庞来画,我可会画脸了。” 她可是特意练过的。 五姑娘颔首,“好!” 大概一刻钟后,她将画给盛宴铃看,“你看看。” 盛宴铃:“……” 她道:“还是我来。” 五姑娘笑起来,“那我给你研磨。” 盛宴铃也不客气,她画得很快,立马就将这个人的眼睛大概描了出来,然后画了黑色的面纱戴着。 五姑娘便觉得绝了。真的一模一样!她惊喜连连,“宴铃,你真的好厉害!你怎么做到的?” 盛宴铃有些害羞的道:“先生说我画画有天赋。” 五姑娘更笑得厉害了。 栗氏和二少夫人办完事回来恰好听见这笑声,双双对视一眼,齐齐松了一口气。 能笑出来就好。 正好此时宁国公带着三个儿子也回来了,栗氏便喊了两个姑娘出来,道:“此事还要跟他们也说一说才行。” 五姑娘此时已经完全不恐惧了,拿着盛宴铃的画给栗氏看,高高兴兴的道:“母亲,这就是那个人的眼睛!这是宴铃画的,她可真厉害,真是栩栩如生。” 要是被送去镇国公府,必定是能助他们抓人事半功倍的。 第四十三章 和稀泥 这幅画最终没有被送去镇国公府。宁国公压了下来。他坐在上首,威严的道:“若是你们画错了,若是正好有跟这双眼睛相似的人,便是要有冤假错案的。” 他摇摇头,“此事不妥。” 盛宴铃就知晓这幅画是要被没收去了。诚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这个道理她是懂的。五姑娘叹息,但也无可奈何,家里所有人都是要听父亲话的。 那就没有她们的事情了。她端起茶杯喝茶,掩藏眉眼,不让人看见自己的遗憾。 盛宴铃却在此时偷偷看向了三表兄。她发现三表兄在姨父说“此事不妥”后,脸上和眼里都闪过一丝奇怪的神色。 那副样子……很像是先生。很像是先生思虑事情的样子。 哎!她真是魔怔了! 她收回目光,低垂着头,努力克制自己去看三表兄。但还是没忍住,又偷偷摸摸做贼一般看了一眼:还是好像啊。 宁朔倒是没有察觉到盛宴铃的目光。他坐在椅子上不言一语,却想起了父亲对宁国公的评价。 “忠臣,却也是中臣,于太子而言,不可信,不可拉拢,但有一日太子的事情到了他手里,也不用担心,他会站在中间和稀泥,不会出卖太子。” “那要是晋王的事情到了他手里呢?” “自然也会和稀泥,不会出卖晋王。” 这般的性子,其实还不止是体现在国事上,他在家里也是一样的——这么多年在栗氏和老夫人那里和的一手好稀泥,最近被逼急了才做了抉择。 宁朔就也端起茶杯喝了一口:不知道随家的冤屈,他是知晓还是不知晓,若是知晓,逼急了他,会不会透露出一些消息来? 他脑子里面盘算着东西,倒是不曾注意到盛宴铃。但他对她的目光极为敏感,一放下茶杯,便马上看见了她的眼神。 他就些许无奈:幸而生了一副极好的相貌,这才将如此偷偷摸摸之举也变得软软糯糯,娇憨烂漫,可爱淘气,不然必然是一副贼眉鼠眼之相。 他这一无奈,盛宴铃更觉得像了。她心里莫名欣喜又心虚,赶紧不再看,心里还有些不好意思——总将表兄看做先生,其实是对表兄的不敬。 因为这会让她将对先生的感情倾注在表兄身上。比如说,方才她觉得表兄像先生,表兄看了她一眼,便好似先生看了她一眼,她就情不自禁的将表兄当成了先生。 如此这般,她便希望表兄更像先生一些——表兄喜欢吃豆饼,先生不喜欢,如今表兄正拿了一块豆饼吃,她便好希望表兄放下豆饼。 ——别吃了,先生不喜欢。 她被脑子里冒出来的念头吓了一跳。便由不好意思变成了自责和难堪。表兄如此好,她有这个念头便是冒犯了人家。 她自觉罪大恶极,罪责深重,脑袋都抬不起来了。羞愧难当。 宁朔虽然不知晓她为何突然这般,但是又有些好笑。她自小就是这般,觉得自己犯了错,就将头垂下去,也不看他,犯的错越大,头就垂得越低。 如今都大了,怎么跟个孩子似的。不过这一会儿的,她又觉得自己犯什么错了? 刚刚似乎一直都在看他?是做了什么对不起他的事情? 他不动声色,道:“父亲,既然如此,那就让镇国公府自己解决,咱们插手太多反而不好。” 镇国公点头,“理应如此。” 于是散的散,走的走,五姑娘揽着盛宴铃的手出去了。要出门,自然要看路,她的头抬起来,看也不看他,急急而出,路过他身边的时候,还加快步子快走了几步,步子都浮了浮,狼狈得很。 宁朔倒是真好奇了:这丫头干了什么亏心事,亏得这般的虚? 但此时是不能问的。他放下茶杯,理了理袖子,也站了起来准备走。刚起身,便被宁国公叫住,道:“朔儿,你跟晨儿都留下。” 宁四少爷单名一个晨字。 宁二少爷自然也是留下来的,便又变成了府里的男人对今日寿宴的看法。 宁国公倒是没问他们对今日黑衣人的猜测,而是自己问:“今日晋王和晋王妃没有来寿宴,你们如何看?” 宁二少爷:“之前听闻镇国公老夫人本是不做寿宴的,儿子想,镇国公之所以选择不做,也是怕多生事端,毕竟现在太子和晋王斗得如火如荼,一个寿宴,能生的事情太多了。” 比如办得大些,皇帝不喜欢,说是奢侈铺张,办得小点,皇帝也不喜欢,说是装模作样——这都是太子寿宴被皇帝骂过的话。 于是镇国公干脆就不办了,谁知道皇帝要他给老母亲大办呢? 皇帝亲自送了礼物,各皇子都去了,大官小官也去了,就是晋王没去,晋王一派的人倒是去了不少。 宁四少爷就道:“晋王是不是在跟陛下对着做表示不满?” 宁二少爷皱眉,“父亲,我还是觉得陛下在取乱之道。他若是不满太子才德,废了立晋王就好。可他又不废太子,随家灭门之后,他又把失去了一条臂膀的太子扶持上来跟晋王斗——” “如此之下,太子和晋王都已经恨上陛下了。晋王今日不去,何尝不是在对陛下表示不满?” 宁国公叹息,“是……晋王连掩饰也不掩饰了。” 宁四少爷深吸一口气,“父亲,您不是说陛下最是英明神武吗?他怎么会如此……如此……” 如此昏庸。 他不敢说,宁朔却在心里替他说了。 宁国公注意到他神色动了动,便主动问他,“朔儿,你说说你的看法。” 宁朔也不藏着,他道:“父亲,后宫尚无主位。” 宁国公本来只是想听一听他的看法而已,并不曾看重,便端起茶杯喝茶润嗓子。谁知道他来了这么一句。 他差点呛住,抬起头来,“你说什么?” 宁朔:“父亲,自从先皇后去世后,陛下就再没有过皇后,即便是晋王如此得宠,他的生母也还只是贵妃。” 宁国公脸色凝重,“然后呢?” 宁朔:“陛下每每加恩于太子和晋王,看起来没有节律,但细细想来,其实也有些可以摸索的规则在里面。” 他道:“太子势弱时,陛下就会加恩晋王,晋王势弱时,陛下就会加恩太子……这次让镇国公府大办寿宴,便是陛下对太子的恩典,如此盛事,陛下在深宫里听说了,会欣慰非常,又听闻晋王没去,独自一人在家里,必定会心生怜惜。” 宁四少爷皱眉,“晋王不去,怎么会心生怜惜?不是该发怒吗?” 宁朔摇头,“不会,只会怜惜。” 宁国公听得脸色变红。他久在朝堂,又是陛下的心腹,怎么会不知晓陛下的心思呢?陛下的心思就犹如宁朔说的一般无二。 他以为连朝儿都说错了,其他两个应该也会错。 谁知道朔儿竟然说对了。他道:“确实,陛下的性子,应当还会怜惜。而晋王只要‘弱’得好,怕是贵妃能得皇后之位。” 宁四少爷不解:“为什么?” 宁国公看向宁朔,宁朔:“晋王还能有什么加封的?也就剩下一个嫡子的身份没有了。不然再斗下去,他这般荣华还一直被太子压着,那些跟随他的人会动摇的。” 宁四少爷听得脸色怒了起来,“那太子呢?此举不是动摇太子的军心吗?” 宁朔的声音便越来越冷,“陛下不在意。若是以后在意了,再废了皇后就好。” 贵妃手上是有人命的。 宁国公就发现,自己这个儿子其实不呆,何止是不呆,简直是聪慧至极! 好啊,好啊,他就说,他宁国公的儿子怎么会蠢笨,果然,长大了也开窍了。 他问:“但你如何想到这些事情?” 朔儿并没有见过陛下,也没有接触过朝堂之事啊。 宁朔:“陛下,太子和晋王的性子以及恩怨,学堂私下里议论过很多次,人人皆知。再者,儿子只是推己及人而已。” 宁国公好奇,“哦?推己及人?” 宁朔:“是,儿子十几年来看着父亲在祖母和母亲之间和稀泥的手段也看出了一点门道,自然知晓。不外乎这次给母亲一串珠子,下次又给祖母一只手镯。” 宁国公:“……” 咳! 他骂道:“胡说八道!” 他才没有。这只是手段罢了。 宁朔就淡淡道:“陛下又何尝不是这般想呢?他并不知晓自己做错了,他以为这只是手段罢了,很是正确。而且,他还觉得自己很爱太子和晋王,犹如父亲觉得自己很是尊敬祖母和母亲一般。” 第四十四章 感同身受 宁朔此话,倒是让宁国公若有所思。太子和晋王之争由来已久,也不知道从何时开始,朝臣们都已经默认陛下这是在使用制衡之术。 大家看见的也是陛下给太子和晋王的权势,但陛下自己心里怎么想的呢?难道真以为自己是在同时心痛两个儿子? 这也太过于荒谬了。 但宁朔以宁国公自己举例,他又很能感同身受,因为他真的以为自己是在同时尊重母亲和妻子,认为妻子和母亲吵闹,自己才是那个夹在中间最难做的人。他平日里要忙那么多事情,结果还要为母亲和妻子之争费心费神,简直操碎了心。 想到这里,他似有所觉,看了宁朔一眼,道:“你说的也有道理,但这话除了我们,不可对任何人说,就是不雨川老大人也不能说。” 又叮嘱另外两个儿子,“你们两个也不能出去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咱们家如今正正好,可不能在嘴舌上出事。” 三个儿子都点头道是,宁国公这才满意。然后让他们回去休息,等到人走了之后,他本想去看看母亲的,但想起方才宁朔的话,便又停了停,索性硬起心肠去了妻子房中。 倒是宁老夫人熟知儿子秉性,以为今晚他必然会来寿康堂安慰她——毕竟,都是京都德高望重的国公府老夫人,人家镇国公老夫人今日高朋满座,好不风光,而她却被关在家里,即将被送回睦州老家。 这么大的落差,怎么能不安慰安慰她呢?她都想好怎么哭着说了,如果能哭得他心软,到时候能留在京都也说不定。 谁知道等到半宿人也没来,让人一打听,发现儿子去了栗氏那里,已经熄灯睡觉了。她心中一口气没上来,差点晕了过去。 第二日,栗氏人逢喜事精神爽,悄悄跟盛宴铃咬耳朵,“昨日里,我都打算好你姨父会心软去寿康堂了,谁知道没去,我叫人偷偷去打听,说是昨晚那边又摔了一套汝南的白瓷。” 她幸灾乐祸的,“啧,那套汝南白瓷可是她的陪嫁,向来欢喜,一般是不拿出来的。昨晚特意拿出来,估摸着是为了跟你姨父打感情牌,说她从出嫁到如今受的罪,以前每每这时候,你姨父总会答应她所求,结果你姨父根本没去!她要气死了!” 然后有些好奇,兀自纠结起来,疑神疑鬼的皱眉:“真是怪了,怎么没去呢?会不会有诈?” 盛宴铃捂着嘴巴笑,觉得这般的姨母真是可亲可爱,她小声问,“昨晚你没问姨父?” 栗氏瞪大眼睛,“可不敢问,可不敢问,万一是他忘记去呢?万一问了他改变主意呢?我还特意打了个大大的哈欠,说自己在镇国公府累坏了,要早点睡,然后熄灯上床,还睡在了外侧!” 就是防止丈夫半夜良心不安起来去寿康堂。 盛宴铃差点笑出声。她揽着姨母的手,“这说明姨父想通了。” 栗氏还是有些担心:“可他是如何想通的?这么多年了,他这么变一变,我又忐忑不安。” 盛宴铃想了想,猜测:“昨日我们走后,就是三位表兄在书房里,说不得是他们劝的?” 栗氏就笑起来,“肯定是朔儿!他最是心疼我,我得问问他。” 于是今日沐休没去不雨川府里面的宁朔就被叫来了。他听了栗氏一顿问,大概猜到是他以太子和晋王比作栗氏和老夫人,让宁国公清醒过来,但这话确实不能对栗氏说,便道:“既然父亲已经醒悟,母亲好好把握就是。” 把握机会趁早将老夫人送回睦州。 说到睦州,他顿了顿,问栗氏,“母亲可去过睦州?咱们家在那边没有亲戚了?” 栗氏摇头,“没去。别说我,就是你父亲也没去过。家里那些亲戚都是拐着弯都有十八道的,反正一个近亲也没有了,但宗族还在,咱们家也不是嫡支,来往不多,只每年给族里捐银子,有点香火情。” 宁朔点了点头,大概明白了。 说起来,随家跟宁家都是从睦州出来的。这倒是给他查二叔家的案子便利,毕竟他去查睦州官场,也是说得通的。 他前几日就对不雨川说过:“宁家出身睦州,我祖母也将回去,将来若是能做官,学生便想回睦州从县令做起,以此起势高升。” 不雨川并没有阻止他,还以为这是他跟宁国公商量好的,便顺着他的意,跟他说了睦州许多官场之事。 宁朔借机问了一句,“睦州世家里面,如今还有哪些是可以剑指朝堂的?” 不雨川便发现了,这个学生问话十分犀利,且不像是个雏鸟,反而像鹰。 他笑着说,“睦州的事情,你父亲应当比我更清楚。但是……确实,睦州那个地方,四年前我因查随家之案了解过大概,倒是可以跟你说一说。” 宁朔当时手就握在了一起,但是没有顺着问随家的事情。 ——这件事情不能着急,一着急必然出错,引人怀疑,到时候还要牵连宁国公府,便是造孽了。 他深吸一口气,回过神来,又跟栗氏道:“父亲退了一步,母亲为着长远之计,在给祖母回睦州的财帛上也可以让一让。当然,还是看母亲自己的意思,怎么高兴怎么来。” 栗氏好感动,觉得宁朔简直就是上天给她的“女儿”,着实贴心。 然后一转头,发现盛宴铃垂眸不知道在想什么,就是不抬头看宁朔。栗氏还以为她在守礼,便笑着说,“自家兄妹,不用避讳这么多,我还在这里呢。” 有长辈在,还是可以说说话的。但盛宴铃却不敢看宁朔。还是跟昨天一个道理,因为她觉得表兄现在这般厉害的模样,真是越来越像先生了。 之前觉得像,也只那么想一想,如今觉得他像得过分,便脑子不受控制起来,忍不住想把他当做先生的替补……不,替补这个词也不对,替身好像对一点。 一想到替身两个字,她捂住脸羞愧难当的埋进被子里,恨不得捂死自己。 第四十五章 替身 因为脑海里冒出了“替身”这个陌生又让人害怕的词,昨日深夜她躺在床上睡不着,翻来覆去辗转反侧,觉得自己真是罪无可恕。 但这个不知何时冒出来的念头,自然而然的就盘踞在脑海里面,无论她怎么想要忘记都忘记不了。 哎! 她在心里重重的叹了一口气,第一次发现了自己原来是如此的卑鄙无耻。于是宁朔一进来,她就低了头,坚决不看他。 不看他,就不会想让他穿上先生的衣裳,不会想让他拿上先生的书,不会想让他再挂一串麒麟,不会想让他别吃豆饼! 哎!哎!哎! 她萎靡不振,内心如打鼓,敲击尚且纯善的良心。 栗氏忙问,“是不是昨晚上没睡好?还害怕镇国公府的事情呢?” 盛宴铃只好答是。栗氏便教导她,“向来高门大户,总有些龌龊事情,就昨日之事,其实都算不得什么。你是没看见,有的人家一条一条的人命抬出去,好似抬的是鸡鸭鹅狗一般,一点都不在意的。” 盛宴铃听得心有戚戚,正要说话,便听外面婆子道:“镇国公府派人来了。” 栗氏忙出去,屋子里便留了盛宴铃和宁朔两个人,外面有丫鬟婆子站着,有丫鬟恰好送来一盘豆饼。 宁朔随意捏了一块吃,然后听小姑娘细声细气的问他,“表兄爱吃豆饼吗?” 宁朔说真话:“算不得爱吃。” 他其实不是很挑食,只是栗氏喜欢吃豆饼,屋子里面时常摆放着,他来了也就捏一块吃吃。 刚说完,便见她小小的脸上出现纠结的神情,然后推了推身边的桃花糕,“表兄吃桃花糕。” 宁朔觉得莫名其妙,但还是拿了一块起来吃。 盛宴铃的神情就自然而然松弛了,盯着他吃了一口,自己也拿起桃花糕吃了一口。 两个人吃起来,宁朔恍然觉得回到了岭南小院里。她也是这般给他推推桌子上的桃花糕,“先生吃,我也吃。” 她还会美滋滋的问:“先生喜欢吃桃花糕吗?” 宁朔觉得可吃可不吃,但她问了,势必要说喜欢的,不然小姑娘就会去折腾桂花糕玫瑰酥……他觉得吃食都差不多,也就没必要折腾了,于是点头。 结果这么一吃,就吃了四年。因为她年岁小,喜欢吃一样东西,就愿意长长久久去吃,好像永远吃不厌一样。 他也曾在吃得不想再吃的时候委婉提过,“今日还是吃桃花糕吗?” 小姑娘认真的点点头,“吃,可好吃了。” 他头疼不已,直接了一些,“不会觉得腻?” 小姑娘振振有词:“真正喜爱的东西,怎么会觉得腻呢?是越吃越喜欢的。” 然后狐疑的问,“先生不喜欢吃了吗?” 瞧着她一双真挚紧张的眼神,他还是昧着良心道,“喜欢的,我也同你一样的想法,只是怕你吃太多吃腻了。” 于是小姑娘高兴起来,第二日又给他做了满满一碟,叮嘱他,“虽然好吃,但也不能贪吃哟。先生身体不好,吃多了积食。” 宁朔:“……” 这实在是一件哭笑不得的趣事,他想起来就好笑,于是情不自禁地笑了笑,盛宴铃一瞧,深深叹了一口气:有时候真的怪不得她,表兄除了皮相都不像先生之外,还是很像的——这句话着实矛盾,但是很是贴切。 她就没忍住又推了推桃花糕,“表兄再吃一块。” 宁朔:“……” 他只好再拿了一块。 盛宴铃高兴起来,小脸上雀跃不已,好似做了什么大事,做成之后满足得很。 宁朔根本没把此事往之前的自己身上想,也万万不可能想到自己在此刻被人当做了“替身”,便只感慨小姑娘到底年岁还小,刚刚还在被镇国公府的事情吓着了,此时就快活的吃起了糕点。 而且,她是真喜欢桃花酥啊。现在吃的这盘就是她自己做的,往府里面都送了,自己那里也有一盘。 他吃完了,正怕她再推桃花糕过来时,就见她脸上突然袭入了一股难言的失望之色。 她的头又低了下去,脸上还有羞愧之色,垂眸转身,有些局促不安。 宁朔自认为自己已经很懂她了,但此时此刻,还是有些摸不清头脑:怎么骤然欢喜骤然愁的。 果然还是个小姑娘呢。 他咳了一声,问道:“表妹怎么了?” 盛宴铃声音如同蚊子一般,“没,没怎么。” 呜!她实在是对不起表兄!刚刚一个没忍住,竟然还是将他当成了先生的替身,见着他吃桃花糕,她便觉得回到了从前,实在是欢喜。 可惜欢喜之后,不得不面对现实。便欢喜一阵,痛苦一阵。 她唉声叹气,只觉得自己这样不好,必须得要控制。 她就不愿意跟表兄待在一起了。她蹭的一下站起来,“我去找五姐姐。” 宁朔觉得她不对劲。好在盛宴铃还没有走出房门,栗氏就回来了。她还以为盛宴铃是出去找她的,便道:“是想问我镇国公府的事情?” 盛宴铃顺着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她家的人来可说了什么?” 栗氏撇嘴,“说是家贼,一个管事,自己做了一身夜行衣,想要趁着大家都在忙的时候从后院的库房偷些东西出去,结果碰见了你们。如今管事的已经送去官府了。” 盛宴铃一听,觉得这个缘由自己都不信。栗氏拍拍她的手,“说到底,这都是别人家的事情,管它呢。” 盛宴铃又问,“十七娘醒了吗?” 栗氏点头,“醒了,但是具体的我也没问。方才那婆子说,十七娘受了风寒,要在家中静养……我估计呀,她这是出了什么事。” 盛宴铃也觉得是。栗氏就小声道,“镇国公造孽,生了那么多女儿,都把她们给各自的姨娘养……不是我说什么,姨娘多的人家,哪里能和和气气的,好东西就那么多,谁争赢了就是谁的,久而久之,底下的姑娘们就学着了。” “都是镇国公造孽。” 盛宴铃点头,也觉得是这样。然后一侧身,发现宁朔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的身边,她吓了一跳,连忙找借口走掉了。 栗氏看了看她,再看了看宁朔,拧眉骂道:“你欺负宴铃了?” 宁朔无奈的摇头:“没有。” 他从来不曾欺负过她,也是实在不知道她今日是怎么了。 第四十六章 桃花酥 盛宴铃躺在床上。大热天的,她将被子盖在自己的身上,连同脸也盖上。夏日的被子薄,她呼吸之间能将脸上的被子吹得鼓起来——可见气急气粗还气长。 徐妈妈见了,小心翼翼的出去拉着官桂问,“姑娘怎么了?” 官桂也不明所以呢,“不知道啊,一回来就这般了。” 姑娘这般,她们也不陌生。打小的习惯了。有时候是跟人吵架嘴巴笨,吵不赢,岭南一带又是拼武力的,她便好似秀才遇见兵,便回家蒙上被子将自己闷起来——这叫生闷气。有时候是做了错事,乖巧的拉上被子,“以被蒙面”,羞于见人。 景先生去世的时候,姑娘还蒙着被子哭了好久呢,官桂把这叫做“蒙头大哭”。如今又见姑娘蒙头了,却不知道她是在生闷气还是羞于见人。 反正哭是没有哭的。 徐妈妈就觉得官桂不如国公府的丫鬟多矣,骂道:“你看看人家素心!五姑娘就是少吃一口饭她都知晓,你呢?你是恨不得姑娘不吃饭,好将姑娘的饭全吃了!” 官桂自觉委屈。 “姑娘不想吃,自然不能逼着她吃,她不吃,饭就是浪费了,我吃了有什么关系嘛。” 她跟姑娘情同姐妹,她又不会害姑娘!官桂就甩开徐妈妈的手,“我去问问姑娘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她进了屋子,小心翼翼的蹲在床头问,“姑娘,你可是受了什么委屈?” 盛宴铃吹着气,“没。” 官桂:“那你是做错事情了?” 盛宴铃不说话了。 官桂便爬上床,轻轻的拉开被子,看见姑娘一脸的汗,脸红彤彤的,显然是闷着了。她吓了一跳,赶紧掏出帕子给她擦脸,然后心惊肉跳的:这是犯了多大的错把自己折腾成这般啊。 又想:顾念刚刚是从姨夫人那边回来的,会不会是在姨夫人面前做错了事情?会不会遭姨夫人的恼怒? 哎,住在别人家里,即便姨夫人再好,也是没有自己家好的,反正也没有嫁人了,不如收拾东西回岭南去。 她便透露了一个消息,“姑娘,其实庄员外家的庄二郎喜欢你呢。” 盛宴铃正在责备自己对表兄的行为实在是无耻,她向来行善积德,如今竟然生出了“恶”之心思,实在是难以接受。 结果就听了官桂这句话,懵了,“庄二郎?” 官桂就点头,“是啊,嫁给庄二郎也挺好的,他家只有他一个,又是养牛的,足足有几百条牛,够咱们活了。” 盛宴铃本来在伤感的心就颤了颤,道:“那还是算了。” 庄二郎生得如同牛一般,实在是不能托付终身。 官桂就叹息,“哎,他家好多牛啊。” 这事情一打岔,盛宴铃很奇异的,就没有那般伤心了。她说,“如此……还是留在京都嫁个读书人。” 徐妈妈探进一个脑袋来,见盛宴铃已经好多了,便连忙道:“可要吃午膳?” 盛宴铃:“吃的。五姐姐今日还不在家里吃吗?” 徐妈妈笑起来,“牛姨娘的花果铺子才开张,她过去帮着算账,姨夫人说,就当是提前管嫁妆了。” 盛宴铃:“姨母真是心好,如此这般,牛姨娘就是在给五姐姐打理铺子,五姐姐出嫁之后,也是能时常见到她的。” 但姨母这么好,自己却将她的儿子替做了先生,委实可恶。 她决心最近都不见表兄了。 好在后面几日,宁朔也忙得很,两人也没有碰面的机会。栗氏道:“自从上回从镇国公府回来之后,你姨父便便很器重他,时常叫他写策论,他又跟着不雨川老大人读书,听闻是看刑部的案卷,如今着重看睦州的案卷,这几日跟魔怔了一般,看得是废寝忘食,说话也少了,笑容也少了,哎,我好怕他又回到从前那般呆呆闷闷的模样。” 盛宴铃便宽解他,“表兄知晓用功便是好的,那些不用功的才是叫长辈发愁。” 栗氏叹气,“为母的,只希望他健健康康。” 然后又说,“上回在镇国公府,你跟你大姐姐都没有好好说说话,我过几日忙清了,送你祖母回睦州老家后,便是准备带你去四皇子府走一走的,结果今日朝堂又出了件事情,怕是要推迟了。” 盛宴铃:“出什么事情了?” 栗氏低声道:“你大姐姐说,晋王的生母玉贵妃娘娘好似要往上面走一步,马上要成皇后了。” 盛宴铃大吃一惊,“贵妃做皇后……那太子怎么办?” 就连她这般不知世事的小姑娘都知晓要是贵妃做皇后,太子会更艰难了。 陛下这是没给太子好日子过啊。但是不给太子好日子,又何必让镇国公府办那么大的寿宴呢? 她真是想不通。 栗氏也想不通,但这事情也不是她能想的。她道:“朝堂上面的事情,倒是交给爷们就好了,但是贵妃那边,咱们还要准备贺礼,这才是最难的。” 宁国公府中立,送得重了不好,送得轻了也不好。栗氏很是为难。不过也有高兴的事情,她说,“这回四皇子也跟着往上面走了走,陛下亲封他为王爷,封号为顺。” 四皇子妃就成了顺王。 所以四皇子妃里也忙了起来,根本没有时间顾及盛宴铃的婚事。栗氏却也不担心,道:“以王妃之位为你筹谋,势必要比皇子妃身份要顺利得多。” 盛宴铃:“此事不急,刚退了亲,我也不大,等一年也是等得的。” 岭南十八岁成亲的姑娘很多。京都倒是成亲得早一两年,但是十八岁成亲,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栗氏就拍拍她的手,“你放心,翻遍了京都,我定然能翻出一个逞心如意的出来。” 此事都快成栗氏的执念了。 她念念叨叨完,又喊婆子进来,“待会朔儿就回来了,你快些叫厨房做些豆饼给他备上。” 盛宴铃一听这话,就极力遏制自己的嘴巴不出声。但栗氏却看出了,好奇道:“宴铃,你是不是有话说?” 盛宴铃连忙摇头,“没,没话说。” 栗氏不免要问,“你不是个能说谎的孩子,脸都羞红了,在我面前还有什么不好说的?你尽管说,姨母会为你做主的。” 盛宴铃便忍了忍,还是没忍住,小声的道了一句,“表兄好似不是那么喜欢吃豆饼,他喜欢吃桃花饼。” 栗氏惊讶,“是吗?” 盛宴铃想起表兄吃桃花饼的模样,觉得表兄应当是喜欢的。若是真喜欢吃,那其实她说一说,也没有什么事情。她就点了点头,“是的。” 栗氏大笑起来,“你啊,你就是胆儿太小了,这又有什么不好说的。” 她说完,就跟婆子道:“去,去让厨房做一碟桃花饼给三少爷送去。” 于是,等宁朔从不雨川家里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了桌子上面摆的三碟桃花酥。 宁朔:“……” 四年来都逃脱不了的命运。 他好笑出声,倒是让身边的小厮吓了一跳:三少爷自从看睦州官员案以来,可是好几日没有笑过了。 他去厨房提热水的时候便对厨子道:“三少爷看起来很喜欢吃桃花酥,你们明日再多做点,我带去不雨府。” 厨子正愁没机会讨好三少爷呢,当即使上全身的伎俩做出了五盘桃花酥。 第二日,宁朔在不雨府上,便看见了小厮孝敬给不雨川的三盘桃花酥,也看见了自己桌子上面的两盘。 他深吸一口气,却还是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算了,算了,吃什么都是一样的。 不雨川见了他这般的神色,倒是笑了笑,“你向来老成,今日倒是破功了。” 宁朔便道:“是……吃了许多了。” 不雨川倒是道:“若是真心喜欢,吃再多也不厌的。” 宁朔便发觉不雨川跟宴铃有些像。宴铃纯粹,不雨川又是什么呢? 他看着不雨川的目光复杂起来。 这般的人,什么都有了,为什么要去帮晋王? 他着实是想不通。 第四十七章 问案 宁朔来不雨府里多日,发现不雨川依旧是那个无妻无儿女,一个人清贫度日的老大人。他不善经营,没有铺子供给,也没有田庄收成,唯一的俸禄银子还给了慈善堂一半,于是几日才能吃一次肉。 倒是喜欢喝茶。吃肉的那天,便要喝一杯普洱,捧着茶杯笑道,“大肉配普洱,瓜子配乌龙,我不爱瓜子,独爱肉,便只能喝喝普洱了。” 他的银子只能买几两普洱喝一年,买了普洱就买不起乌龙茶,只能二者选其一。 宁朔听了这话,觉得耳熟,稍一回想,便能想起幼时父亲曾对他说,“不雨老大人虽然喜欢喝茶,但其实喝不出什么区别,什么茶到他嘴里都是一般的滋味,不过正因如此,他特意选了贵一点的普洱喝,认为贵一点的茶肯定味道好,即便尝不出来,心里想着这是极好的滋味,便也是好的。” 这是这位老大人一生唯一选择了“奢侈”的一次。 “他经常说,大肉配普洱是他最喜欢的东西,他这一生,无欲则刚,实在要说欲望,便也就剩下只有这点口腹之欲了。” 父亲感慨,“这个世上唯有不雨川一人还能让我如此敬佩。” 他对宁朔道:“你要学学不雨川大人这点,只要你自己无欲则刚,便能清正自持。” 宁朔当时便觉得自己此生是做不到了。他要帮扶太子,想要靠着自己走到父亲这个位置上,想要封侯拜相,想要青史留名……他的欲望实在是太多了,哪里能够无欲则刚呢? 他好奇的问,“父亲可曾做到?” 父亲便笑起来,“我也不能。” 人皆有私欲,等闲做不到,于是不雨川就成了圣贤之人。 如今,他坐在这位当今圣贤的屋子里,拿着案卷,恭恭敬敬的问他,“先生,我最近看见了一宗案卷,是您经手的,便想问问你。” 宁朔最近一直在看睦州的案宗,不雨川也是知晓的。一听他说是自己经手的,脸色却僵了僵。 因为他经手的睦州案卷只有一宗。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沉默半响之后才问,“是睦州随家案吗?” 宁朔点点头,“是。” 他端着一副认真听讲的模样问,“此案里面,我有几处问题尚且不明,不知道先生能不能为我解惑。” 不雨川看了他一眼,迟疑了半响,最后问,“那么多的案卷,为什么要挑随家的呢?” 宁朔一本正经,“这是大案……再者说,即便当年我还年少,但也知晓和敬佩随伯英大人,听闻他贪污之后,还震惊了许久。如今有机会一览当年的案卷,又有先生在,自然是想听一听的。” 不雨川倒是没怀疑他的用心。随家跟宁家向来没有什么交情,随明庭跟宁朔年岁差得也大,应当也没说过几句话,要说故意用此事来套取什么,实在是说不上。且当年随伯英和随明庭一个位极人臣,清正廉明,一个鲜衣怒马,君子如松,确实是能让宁朔这般的少年人去钦佩和记住的。 他叹息一声,“随家随伯英一案……陛下不让谈及当年之事,我告诉你,若你哪日喝醉了说出去,也是独惹祸端的。但是随家二房收受贿赂的案子,确实是我一手经办的,也没什么不可说,我跟你说说,也无事。” 宁朔便发现,无论是不雨川还是刑部朝堂,都是将二叔受贿和父亲贪污一案分开了。 他好奇的问,“为什么会如此呢?随家二房的受贿案和随伯英贪污案,不都是随家的案子吗?而且是一起被您首告的。” 他这话又让不雨川失声一瞬,然后喃喃道:“确实是我首告……时至今日,还有许多人说我是晋王的人,这才将随伯英告上金銮宝殿。但当年桩桩件件,哪一样也不曾诬陷了随家,我……不曾后悔。” 宁朔的手指慢慢的缩紧,“如此证据确凿吗?” 不雨川毫不犹豫的点头,“是。” 宁朔心中恼怒,发觉自己即便过去多年,却还是无法释怀不雨川口中的“证据确凿”四个字。 他轻声笑了笑,缓解出心中这口憋闷,然后问,“既然如此,为何还要将两案分开放呢?” 不雨川:“是太子妃之意。” 宁朔抬头,“什么?” 不雨川叹息,“随伯英是太子太傅,太子妃自幼许配给太子,也跟随家相熟,她……想来是觉得随伯英可能无罪,所以当时连夜来求我,让我将随伯英和随家二房案卷分开放。” 这般一来,即便日后能翻案,那随家二房即使真的贪污了,也不会牵扯到随伯英。 宁朔不曾想过背后竟然是这般的真相。他看向不雨川,“先生为什么要答应?您不是说证据确凿吗?” 不雨川便肃穆的道:“当时是证据确凿,我才上书,陛下查证,这才判定。可是天下那么多人,谁又能相信我是真的查到了证据才上书的呢?太子妃不信,便随她的意。我知晓,天下还有不少人跟她一样,所以她说分开,便分开。” 宁朔听得眼热,被太子妃所做之事以及不雨川那句“天下还有不少人跟她一样”触及心扉,不由得低下头深吸一口气,犹豫许久,终究轻颤着声音问道:“先生若不是晋王之人而去做此事……万一如同太子妃等人所说,此事是冤假错案,那先生该如何自处?” 不雨川闻言,先是一怔,而后道:“若真是冤假错案,我即便陪上这条命也是赔不清的。可这应当不是冤假错案,当年随伯英在牢狱里面也是认了的。” 然后声音急促了一些,道:“随家二房,随伯英皆认下了罪过。” 宁朔紧追不舍,“学生记得,当时太子正惹怒了陛下,宫中传言要废太子,而随伯英死后,太子并未被废……会不会是随伯英为了太子,承认了此事?” 然后继续抿唇出声,“牢狱之中,向来重刑,说不得其中有些证人也是屈打成招呢?” 他在牢狱里时,一副好好的身子,短短几日,就被打掉了几十年的寿命去,何况是其他人。 但不雨川摇头,“不曾……当年认证物证俱在,我才上书首告的。” 他问宁朔,“你也认为随家无辜?” 宁朔不点头也不摇头,“无辜不无辜,我也只看证据。只是话到此处,听闻有人质疑先生首告之意,便也忍不住想了想若是此事是冤假错案的可能。” 不雨川一张脸郑重之极,“我这一生,办过无数的案子,杀过无数的贪官污吏,若是其中有一宗案子是错的,我即便是万死也难辞。但我不能因为怕办错案子,所以不敢去办。” 他教导宁朔,“你既然想走刑部的路子,便要清楚的知晓,这世上之人,有面如菩萨心如毒蝎的,也有面目凶悍阴狠却心地良善的,绝对不能因为对方名声好坏先去判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你该以手里的证据为主。” 宁朔起身弯腰行学生之礼,“是,谨遵先生教导。” 不雨川颔首,“你若是能做到如此,我便可以放心了。” 然后顿了顿,说起随家二房的案卷来。 他道:“随家二房老爷名唤随仲英,一直在睦州从商,鲜少进京,人人都说他是老实人,但是从随家二房搜出来的账本看,他应当从十年前就开始贪污了。” 然后顿了顿,道:“我光这般说,你是不能感受到这宗案卷之复杂的。我看不如这般——随仲英的案卷在刑部,下次我带你去看看,上面证据很全,经过也清晰。” 又道:“你看看也好,这是一宗很典型的老实人受贿案,看完之后,你便会知晓人心险恶,一定要看他背地里做了什么,而不是看他的名声和脸面。” 宁朔肃着脸,再次行礼鞠躬,“是,学生谨记。” 第四十八章 不怪 宁朔回到宁国公府时,已经是黄昏时刻了。如今虽到了七月下旬,却还是热得不行。小厮嘀咕了一句,“今年比往年更热了。” 倒是怀念之前一到傍晚就下雨的六月。进入七月以来,已经有半月没有下过雨了。 “哎,再这般下去,地里的庄稼怕是不好。” 宁朔听了这话,心思一顿,想了想,道:“明日咱们去庄子里面一趟。” 他特意去正院问栗氏,“母亲,咱们家的庄子,我倒是很少去,在哪里都记不清了。” 栗氏极为喜欢他现在这般跟自己说话,就数给他听,“南边的秋山肯定是有的,自从送了你去秋山书院读书,我买了不少田地在那里呢。” “北边是故渊一带,都是马场,咱们家也不养马,倒是没有置业。西边的松山田地最多,不仅国公府里的,就是我嫁妆里面的田地也在那里,每年出息不少。” 宁朔耐心的听她说话,然后才问,“那东边的小溪山呢?” 栗氏想了想,“小溪山那边偏僻得很,田地不肥,但是有泉眼,咱们家是有一处院子在那里,不过位置不好,泉眼也不好,一般是不去的。” 宁朔就道:“母亲,我想明日出城去庄子上看看。” 栗氏惊讶:“做什么要去庄子上?” 宁朔:“天越发干旱,我想去看看庄稼。先生说,为官便是为民,这天再干旱下去,民便不好了。” 栗氏又骄傲又欣慰,“我儿真是厉害。” 马上就要去安排一应出行的东西,被宁朔拦着了,“骑马出去一日就能来回,轻便,也快,带其他的反而累赘。” 栗氏也不强求他带齐了东西,只问,“你想去哪里的庄子?” 宁朔是为了小溪山上随家别院去的。当年就是从那座别院里面搜出了一百万两白银定了父亲的罪。 如今时机成熟,借口有了,他便想去别院里看个究竟。但又不能直接去,还要婉转几次才行。于是道:“先去秋山,去了那里,还要去见见先生和同窗。等有空了,便去松山看看。再有时间,还想去小溪山住几天,我还没有去过那边。” 栗氏听得连连点头,高兴得很,“是要四处走走,别整日里闷着读书——瞧见你如今一身的生机和血气,我的心总算是放下来了。” 然后絮絮叨叨说起家里的事情来,还颇有些怒气的抱怨起宁朝,“他跟你父亲一般,冷邦邦的,像块捂不热的冰,我真为你嫂嫂抱不平,成婚两年了,还没有给她买过簪花。我也教过他对媳妇好,要用心去护的,他却敷衍得很。” 虽然她自己也没有被送过簪花,但还是为儿媳伤心。 她便想教导教导宁朔,“你如今也大了,我知晓你是个热心热肺的,跟那对父子不一样,你将来可要对妻子好。你要是对妻子好,我给你多留些银钱。” 像是哄孩子一般。 宁朔便觉得栗氏真乃天下难得的好人。她越是好,他便越发愧疚。若是她知晓宁三少爷已经逝去,不知道会如何绝望。 他回到房里,从宁三少爷的私己里面拿了一百两银子出来,画了朵牡丹花的样式,将花样子给小厮,道:“去珍宝阁打造一枚簪子。” 小厮应声而去,宁朔关了门,又在纸上写上了小溪妆三个字。小溪妆别院里面搜出来白银一百万两,二叔那里搜出了五十万两白银。 今日听不雨川的意思,二叔那里的五十万两银子大概是真贪了的……但也不一定。因为不雨川的意思还直指父亲也是肯定贪污了的。 他就颇有些头疼的丢下笔。 若不是自己就是随家人,仅不雨川今日的话和神情,他都会相信随家满门都是贪污受贿之人。 且即便他是随明庭,在不雨川说出二叔家里受贿之案时,他也情不自禁的怀疑二叔可能是真受贿了。 因为他没跟二叔接触过,不知道二叔的为人,就跟世上之人一般,因少跟父亲接触,便觉得父亲就是个贪污吏。 好在父亲还有他,他从不怀疑父亲的清廉和忠诚。 有他一人,就够了。 他深吸一口气,重拾起笔,又在纸上写上不雨川和晋王两字。 当年随家出事,他跟父亲立马就被抓进了刑部的牢狱里面。父亲关在了西边的甲字房里,他关在了南边的乙字房。 两人从被抓进去之后,就没有再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从被抓去牢狱到送去岭南,宁朔一直被关在不见天日的牢狱里面,没有见过什么人,每日里都在受刑讯。 那是个冬日,寒冬腊月,他被吊着打,一日一日过去,他咬死了不松口,但父亲却松口了。 当时绝望至极,却又咬牙撑着。 天下人都会相信父亲贪污,他不会。若是连他都相信了,那父亲该有多绝望? 后来,他知晓父亲死了,随家的家仆死的死,卖的卖,满门被杀。 这成了一桩铁案。成了他在岭南午夜梦回时难言的噩梦。 他将凡是参与此事的人,一个个的写在纸上,包括不雨川。对不雨川是晋王之人的猜忌,也是他在当时在一个个差点疯魔的晚上一点点琢磨出来的。 琢磨得越久,便越是认定了不雨川是晋王的人。 但如今经过四年的沉寂,又以宁三少爷的身份跟在不雨川身边读了一月的书,他倒是慢慢的有了另外一个想法。 万一……不雨川不是晋王的人,他是真的以为父亲和二叔贪污受贿的呢? 这个念头让他坐卧不安,却又不敢断然否定,他用了极大的力气才让自己的本心清明。 他是想要为父亲和随家昭雪,想要报仇,而不是去否定当年的一切。若是否定所有,便会让查案之路走了偏道。 他只能捂着骤然紧缩的心脏痛苦的在写着晋王和不雨川的纸上画了一条半虚半实的线。 有了怀疑,便要在心里存疑的。倘若不雨川不是晋王的人,那也有利用他的秉性去帮着查当年之事的手段。 不管他是不是,都要好好从他那里谋划一番才是。不雨川此人,绝对可以利用。只有看清了他,才能好好利用他。若是看错了去利用,反而事情不成。 他压着戾气思虑一番,这才想通了,便蹲下去,将这两张纸都用火石点燃了烧掉,眼见纸张没有灰之后才起身。 屋子里面蓦然闷了起来。他觉得窒息不已,不免又去了园子里面躲凉。风声飒飒,有了凉意,心也静了不少。 然后又碰见了盛宴铃和五姑娘。两个小丫头正在说顺王妃的贺礼。 四皇子晋了顺王,四皇子妃自然就成了顺王妃。这于宁国公府也是好事一桩,顺王府里要摆宴,宁国公府便要去吃席。 宁朔与她们见过礼,便听五姑娘问,“三哥哥,我跟宴铃想着,府里送的是府里的心意,我们送的才是我们的心意,就想单独送些东西,你觉得送什么好?” 宁朔:“胭脂水粉?” 这下子不只是五姑娘,就连盛宴铃也笑了起来,觉得三表兄可真是不懂这些。 她是打定了主意不太想跟表兄说话的,免得想要他“学”先生,导致自己罪孽深重。于是垂头抿唇笑着不说话。 不过一低头,就瞧见了三表兄身上挂着的小麒麟。 这是刚来府里的时候给三表兄的,没想到他一直戴着。 宁朔早瞧见了她的神色。见她先是垂头,再是盯着他的小麒麟看,恍惚间虽然不太明白她的意思,但他对她熟悉之至,一下子就抓住了她眼神里面那丝莫名的期待。 他犹豫了一瞬,狐疑的开口,“表妹……表妹的麒麟似乎寓意格外好,我戴了之后,总觉得神清气爽,不若请表妹帮我再做一个?” 盛宴铃的眼神就慢慢的亮了起来,虽然极力掩饰自己的神情,但宁朔还是从她笑弯了的眉眼,上扬的嘴角里看出了她欢喜雀跃之情。 她矜持的点头,“好啊——那我就给表兄再做几个。” 先生身上也要挂好几个呢。 然后在心里祈求老天不要怪罪她:这是表兄自己求的,怪不得她,她也是为了表兄好。 她心里念念不断,希望有所回响:不怪,老天爷不怪哟。 第四十九章 情事 自觉罪孽减轻了一些的盛宴铃高高兴兴的回去做麒麟了。她是做熟了的,每一个都做得又快又好,五姑娘就跟着她一块做,见她手快得很,好笑道:“你做慢些,又不急。” 但盛宴铃却忍不住。她好高兴啊。她只要想到表兄戴上这些麒麟就抑制不住的翘起嘴巴。 五姑娘瞧见了,好奇的低声问:“你真这般高兴?你不会是喜欢上我家阿兄了?” 盛宴铃脸不红,心不跳,坦然自若的道:“没有啊。” 五姑娘相信了。这确实不像是春心萌动的样子。 她纳闷的问:“……那你这般高兴做什么?你好不正常哦。” 盛宴铃想了想,觉得全然瞒着倒显得自己心虚,便半藏半露的透露了一点点,委婉的道:“之前我只碰见过先生病恹恹,只给他一个人做过麒麟,如今又碰见了三表兄,又能做麒麟了,便很高兴。” 五姑娘想来想去,总结道:“那你是喜欢做麒麟啊。你不早说,你给我做也好啊。我也挺喜欢的。” 盛宴铃觉得不一样,她说,“要给病人做,才有好寓意,才有意义。” 五姑娘很容易就接受了这个理由,她遗憾的道:“好,那你还是给三哥哥做,我身子康健得很。” 盛宴铃瞧见她不问了,这才舒了一口气,又说回正事,“那咱们给大姐姐送什么呢?” 五姑娘觉得亲手做的才算是心意,道:“你也会做刺绣,咱们不若给大姐姐家的孩子做些衣裳?” 顺王妃生了一儿一女,大的是儿子,已经五岁了,小的是女儿,尚且三岁。两个孩子都不大,做他们的衣裳简单,赶赶工还是来得及的。 但栗氏舍不得她们这般熬,这般熬是要绣坏了眼睛,赶紧道:“不若就送些他们爱玩的东西就好了。” 她说,“欢哥儿喜欢刀剑,便给他做把木头剑,巧姐儿喜欢踢毽子,做个俏皮的毽子就好。” 这也太简单了点。盛宴铃和五姑娘互看一眼,都有些迟疑。 但栗氏却觉得心意到了就好,“都是自家人,哪里那么见外。再者,这次顺王爷的王位来得匆忙,日子定得紧,我还要给你们两准备宴席的新衣裳呢,你们也要过来试穿的,哪里有时间做那些。” 五姑娘就颇为遗憾,“那只好下次再给他们做衣裳了。” 栗氏就笑,“你明年就出嫁了,等有了孩子,有的是做衣裳的时候。” 五姑娘低头,还是有些羞涩。快快拉着盛宴铃回去做毽子了。 夏日里天热,屋子里面闷,两人依旧搬着东西去竹林躲凉,依旧又碰见了从不雨府里急匆匆回来的宁朔。 盛宴铃这回也不躲了,反而有些欢喜的叫住宁朔,“三表兄。” 宁朔往后面退了几步,他一声汗味,自己都要熏着了,可不愿意她闻着。 盛宴铃也觉得他一身汗味不好闻。先生体弱,可是从来都不出汗的。她昧着良心问:“表兄要不要先回去换身衣裳?” 沐浴也不是害表兄,并不算亏心。 ——良心尚安。 宁朔点头,“表妹何事?” 盛宴铃:“给表兄的麒麟做好了。表兄待会来散步的时候取?” 宁朔想也没想颔首,这才急匆匆转身离开。 盛宴铃看着他的背影感慨,“表兄好似总是很忙的样子。” 五姑娘点头,“马上要去顺王府宴了,他要去帮着顺王做事呢。我还听母亲说,三哥哥今日还去了秋山庄子里看庄稼,还要跟着不雨老大人读书……哎,这般一算,确实好忙。” 盛宴铃深深赞同。等到宁朔来的时候,她已经让官桂将麒麟取来了。她一共做了十八个。 这也是有讲究的。 五姑娘好奇问:“有什么讲究?” 盛宴铃就认认真真的说,“十八罗汉也是十八,合起来就是十八罗汉保佑表兄的意思。” 又道:“要是分开戴,就要一式两份,每一份是九个。意为:天道缺衍,九九归一。” 她说完,见表兄的脸上明显有怔怔之色,忙问,“怎么了?” 宁朔脸色复杂的看着她。 他记得当初在岭南的时候,她也热衷于做麒麟,常常手做得红了也不知晓停下,有一日为了诓骗她停下来,便说了这句话。 彼时她手里的麒麟已经有十七个了,他就哄着她做到十八个停下来,结果她竟然还记着。 他就说,为什么后面给他的麒麟都是九个九个,十八个十八个的。只是当初他一门心思都在其他事上,倒是没有细思此事,只觉得她做得不多,便也随她去了。 没想到她是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才按照他说的办。如今还将这句话当做事岭南的风俗一般说出来,说得五姑娘都唬住了,“那我做其他的,比如说平安符,也能做十八个或者九个吗?” 盛宴铃一本正经,“可以的,这肯定是有深意的。” 五姑娘很是信服。 宁朔苦笑不得,心里又软了起来,而后就瞧见她眼巴巴的看着他,那种期待的眼神又浮了出来,他这回看得更明白了。 这是想让他戴上? 他试探着往腰身上挂了一个麒麟,便见她露出了失望之色。他不由得又挂了一个,她眼眸都亮了。宁朔就又挂了一个,却见她微微失望,看向了他的右边腰身。 宁朔就往右边佩戴了一个,果然就见她满意了。 然后就见她看上了自己的手。 宁朔便想起在岭南的时候,他是腰上悬五个,手腕上各悬两个。 虽然悬挂之后,行动不便,但他当时病着,也不用出门,便随她去了。 可是现在自己是宁三少爷,她怎么还是想要他这般悬挂。他先是好笑的顺着她的意思去,将九只小麒麟都挂在了身上,然后一瞬一念而过,就觉得不对劲了。 宴铃这眼神不对……分明是对待从前那个他时的迹象。 他后背一阵发凉:她看出来了? 不,不对,不像是看出来了。 倒像是……像是将现在的他“替”成了从前的自己。 怪不得她这几日奇奇怪怪的! 宁朔无奈的摇摇头,却又觉得十分疑惑:她这般用情至深……真的是对一个先生的情义吗? 这个念头刚出来,他的神色就肃穆起来,眉头紧皱,心中甚至升起了一股惶恐。 比起被她看穿了身份,他更怕自己勘破了一段少女情事——一段注定没有结果的情意。 第五十章 初见 宁朔刚到岭南的时候,盛宴铃才十一岁。她年幼,稚嫩,看向他的目光带着好奇和敬佩。后来一年一年长大,再看他,就变成了依赖。 一份依赖之情,于师徒之间,也算正常。宁朔从未多想过。小姑娘的眼眸清澈无比,他的心思也从未歪过,两人之间,称得上坦坦荡荡。 但如今她这般的模样,显然跟之前不同。他又不是无知的少年郎,自然懂得她那份期待“他变成先生”的眸子里,藏着她自己都没有发现的依恋之意。 若仅仅是依恋之意倒还好,但普通的依恋,哪里能生出“替身”的心思。 怕是……爱恋。 且看她的模样,恐还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他便惶惶害怕至极:他已然逝去,她若是恍然回神,发现自己恋上了一个死人,又该如何自处? 少不得又要大伤一次。 宁朔眉头皱起,盛宴铃却未曾发现,还曾经在“先生也这么戴麒麟”的念想里。她甚至心头酸酸的,觉得先生戴着其实还要比表兄好看一点——表兄骨相像先生,皮相却还要差一头。 先生貌美,无人能及。 她又坐回石凳子上,心里有些欢喜,又有些失落,最后她也自己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了,干脆不想。她拿起一枚崭新的铜钱,又拿起栗氏特意找来给她们的鹤羽,灵巧的开始做毽子。 五姑娘就看看她,再看看三哥,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有些怪。至于怪在哪里,她又说不清。 但这般不说话也不好啊。而且三哥你不说话倒是走啊——小麒麟都拿了,可以走了?还站在这里做什么? 好在三哥好像是有正经缘由的,他说,“我来做木剑?你们力气小。” 五姑娘哦哦两声,“劳烦三哥了,那你来做木剑。” 宁朔并不与她们坐得近,但也坐得不远,静静的用匕首在木头上雕刻剑纹。一伙人又不说话了。 五姑娘深吸一口气,试探性的挑起话头,“三哥今日还是跟着不雨川大人读刑律吗?” 宁朔想着宴铃大概率是爱慕上了他的事情,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 五姑娘:“……” 她干脆转头看盛宴铃。 想跟盛宴铃说话实在是太容易了!她开开嗓子,问,“你跟你家先生怎么认识的啊?” 果然,刚刚还埋头苦做毽子的小姑娘瞬间抬起了头,脸上绽开笑脸,“我家先生是外来的。我们那条巷子很久没有搬进新人了,他一来,好多人去看热闹。我也去看了。” 她回忆了半响,五姑娘以为她要说好多话了,谁知道她只是肯定的道:“好多书啊!” 五姑娘笑起来,就连宁朔也情不自禁的笑了笑。 五姑娘问,“后来呢?” 盛宴铃笑着回忆,“后来啊……” “有一日晨间,我和徐妈妈从他家门前过,看见他躺在大树底下的躺椅上晒太阳。” 正是春日,绿树新芽,徐妈妈却撇了撇嘴,道:“怎么像极了枯木。” 想到这里,她心头颤了颤,认真的跟五姑娘和三表兄道:“徐妈妈胡说!她只看见先生像枯木,却没想过枯木逢春,也有发芽的时候。” 她努力比划,“先生的身边,是岭南百年的大树,先生的头上,是百年大树厚重的树冠,绿叶桑桑,斑驳树根,即便是枯木,也该有一线生机?” 五姑娘跟着她的比划,脑海里面竟然真的生出了一幅画:春光乍泄,细细微微,朝阳从百年大树的缝隙里透过去,晒在了一位俊美却行将就木的人身上。 朝日跟暮起沉沉的人缠绕在一块,矛盾又柔和。 她生起了一股作画之心。要是画出来,定然是好看的。 五姑娘也是爱书爱画之人,她情不自禁的把自己想的画面说给盛宴铃听,“咱们画出来?” 盛宴铃却瞬间哑巴了一样,摇摇头,“不能……不能画先生。” 五姑娘遗憾连连,“可惜了。” 盛宴铃也觉得可惜了,她只能坚强的道了一句:“反正,从那时候起,我就相信先生会发芽!” 五姑娘就又笑起来。觉得她形容得童趣又吸引人。宁朔也在她一句句话里回忆起了最初遇见她的时候。 彼时,小小的姑娘怯生生站在他家院子门口,忐忑不安的扒着门框小声自报家门,“这,这位……先生……我就住桃岭巷的巷头第一家。” 那确实是个春日,他记得春光也好,她的声音软软糯糯,带着孩童般的稚嫩,和着春风,就这般出现在他的耳边。 他闭着眼睛,坐在树下,靠着大树晒太阳。虽然并不曾睁开眼睛,也不曾开口回应,但却还是被“这位先生”四字扰了一瞬心神。 倒是稀奇。 还是第一回有人叫他先生。 但也没理她。他脑海里正盘算着到底是谁害了父亲,没有心思回她的话。但她却十分执着。不一会,就捧来了一块桃花酥。 刚开始,她还讨好的站在门外,然后就小心翼翼的不问自进了院子门,期待的站在他的面前。 “这位……先生,您是不是有很多书?是不是很有学问?” 宁朔睁开眼睛,清冷的神色明显吓着她了,她害怕得后退了几步,可见胆儿小。 但几瞬之后,又大着胆子朝前走了一步,“您有那么多书,也是教书先生吗?” 整个镇上,只有教书的老先生才有那么多书。 她一边说,一边将手里的桃花酥往前面送了送,“先生……我可以看看您的书吗?” 他没有说话,又闭上了眼睛。 她只能乖巧的走了。但留下了桃花酥。 日升日落,他一晚上都没有回屋,只靠在大树上做噩梦,第二日清晨也不知道是被露水冷醒的还是被朝阳晒醒的,浑身难受得紧。 他想,就这样难受的死去其实也挺好的。 他艰难的睁开眼睛,然后就看见她满含期待的看着他,一双眸子亮得很,还小心翼翼递了一块岭南早膳常吃的山霖糕来。 “我可以……借您的书看看吗?” ——所以……那么个怯生生的姑娘,怎么就大胆的爱慕上自家先生呢? 他心里烧得慌。 人死后,知道弟子懵懵懂懂的爱恋自己并不是一件令人欢喜的事情——就算是他没死,这也是一件让人头疼的事情。 他叹息,觉得全身的肉都是疼的。酸酸涩涩,疼得他脸色惨白。 疼到最后,连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身上会疼起来。 好在他一直低着头,等到将剑刻好了,两个小姑娘也没有发现他的异样。倒还是在一边说宋青书的事情。 “我听见他……那样的事情全京都都知晓了,心里真高兴。但是母亲说,到时候莫家姑娘也会去大姐姐家,我好怕莫家姑娘会受委屈和牵连。” 盛宴铃:“哎,那怎么办?到时候咱们跟莫家姑娘一起说说话?” 五姑娘点头,“好啊——再多找几个人,咱们守着她,她就不会听见那些闲言碎语了。” 然后骂道:“姑娘家倒是罢了,有些男人的嘴巴才是真难听!” 盛宴铃同仇敌忾,“到时候咱们还是分开吃席的?见不到男人?” 五姑娘点点头,“说也是说宋青书!” 所以她们要防的只是喜欢说闲言碎语的女子。 盛宴铃也算是参与过一次贵族姑娘的宴席了,觉得还行,不过:“大家确实喜欢说些京都的……新鲜事。” 她肯定也被暗地里说了的。 宁朔就见她们挨着头说谁家的姑娘和夫人嘴巴不饶人去了,丝毫没有在意他在一边。 宴铃的眼神也没有再期待的看着他。 在这一刻,宁朔竟然有些哭笑不得:所以他在杞人忧天什么呢? 他摇摇头,继续雕刻木剑去了。 第五十一章 画像(1) 八月初五,顺王府宴。栗氏早早的就带着一家子人过去了。男人们去帮顺王待客,她和二少夫人去招待夫人们,盛宴铃和五姑娘帮着照料姑娘们。 今日的宴席场面也很大。听闻这依旧是皇帝的旨意:他觉得顺王就没办个大宴。 原话就是:老四整日里抱着木头,木头顶什么用?再过几年,怕是也没人知晓朕还有个四儿子了。 这话什么意思暂且不论,便马上大办。礼部更是不敢敷衍,顺王妃要什么他们给什么。 栗氏却有些担忧,“贵妃娘娘的封后大典择了吉日在下月金秋节,陛下便让顺王府先办宴,还办得这般大……我这心里其实是打鼓的。” 盛宴铃想了想,小声问:“会不会是陛下刚开始答应了晋贵妃娘娘做皇后,可后来又有些不情愿,所以才择到了下月?” 不然怎么会让顺王先办宴,还让他大办? 栗氏就惊讶的看了盛宴铃一眼,连忙捂住她的嘴巴,“可不敢说。” 盛宴铃被捂着嘴巴说不出话,便乖巧的点点头,眨眨眼,表示自己知晓了。 栗氏这才松开她。但被她这么一说,她也觉得皇帝不是那么的大气量。 便小声的道:“今日太子和晋王都会来,万万不可说这种话了。” 盛宴铃颔首,都不敢说出声,压着嗓子道:“我知晓的,我只问姨母。别人我都不敢说的。” 栗氏点头,但也难免叹息一句,“也不知道何时才能结束这般的日子。” 朝堂之弊,陛下手段,连个小姑娘都能看出一二了。再这般下去,天下都要乱。 五姑娘抿唇没说话,但和盛宴铃对视一样,都觉得此事陛下做得不对。 等到了顺王府,见了大姐姐,已经来不及叙旧,栗氏带着顺王妃和二少夫人出门迎客,检查物件,盛宴铃就被五姑娘带着去迎姑娘们。 黄正气姑娘今日也来得早。她笑嘻嘻的道:“咱们好,你们却不出门,我只好来见你们了。” 然后看看四周,瞧见暂时没什么人,这才问,“上回在镇国公府,你们最后……怎么样了?” 五姑娘不可能告诉她实情,只道:“朝华郡主落水了,十七娘去救,结果她自己上不来,我就带着丫鬟去救她了。” 这话虚虚实实,黄姑娘也不知道相信了没有,笑起来,“你和十七娘都是大功德一件。” 但也不继续问了,而是道:“哎,你知晓宋青书最近的事情吗?” 这话一说,盛宴铃的耳朵都竖起来了。 黄姑娘做贼一般,小声的道:“这个贱人!他又去纠缠莫家姐姐了。他家还想为他跟莫家结亲呢。“ 盛宴铃怒道:“真不要脸!” 黄姑娘颇为赞同,笑着道:“连宴铃姐姐都骂人了,可见是真气人。” 盛宴铃就有些不好意思。但是不要脸的男贱人人人得而骂之。五姑娘趁机道:“我正要说,今日是我大姐姐宴客,可不敢出什么碎嘴子的话,到时候我和宴铃要是忙,没时间顾及莫家姑娘,你带着人守在她身边?” 黄姑娘觉得这是理所应当的。 “此正义之事,万死莫辞。” 盛宴铃:“……啊?” 没有这般严重? 黄姑娘就有些不好意思,“我这段日子正在看侠客话本呢。” 五姑娘笑起来,“就你喜欢看那些书。” 正在说,又有人来了,她连忙带着盛宴铃过去。等到莫姑娘来的时候,黄正气姑娘一身正气,马上过去揽着她。 莫云烟刚开始还错愕,等到好几个姑娘或多或少的站在她身边守着她时,倒是颇为感动。 她跟黄姑娘道:“我无事的。也……也没人说我。” 倒是听见好几个在说宋青书做事不痛快。 黄姑娘觉得自己如同女侠一般,正在行侠仗义呢,哪里听得下她的话,还是亦步亦趋的守着。只要有人敢暗搓搓的看莫云烟,她就瞪过去,倒是瞪得好几个胆小的闭口不言,丝毫不敢提及此事。 不远处好几位夫人见了,笑着打听黄姑娘,“说亲了没?这般的性子,可为宗妇。” 就有相熟的道:“还没呢,都十四岁了,还跟个孩子一般,但确实正气凛然,人又孝顺。” 夫人们心里有数了。但没人为莫云烟说亲。宋国公府再怎么样也是国公府,他家点名了要的姑娘,其他人也不敢去插一手,免得到时候结仇。 莫云烟倒是不在意。她依旧落落大方,笑着对护着她的姑娘们道:“你们好意,我心里十分感动。无以为报,等到日后空闲下来了,便请你们去茶楼吃茶。” 黄姑娘得了这番感谢,心满意足,觉得自己可真厉害。刚要快活的去找五姑娘和盛宴铃,就听闻太子妃和晋王妃来了,众人便去拜见。 太子妃和晋王妃都带着些英气,吃席的时候坐在上首,顺王妃倒是坐在一侧去了。她也不在意,只跟五姑娘道:“看着些姑娘们,今日别出事。” 五姑娘点头,于是坐在下首吃东西,却耳听四路,眼观八方。盛宴铃被带得也紧张不已,好在众人还是体面人,各个都很体面,无论是吃东西还是说话发笑,又变成了用尺子量过的一般了。 盛宴铃还偷偷看了一次太子妃和晋王妃。她发现两人也不算是泾渭分明,而是和和气气的说笑。晋王妃不知说了一句什么话,叫太子妃笑起来,还给晋王妃递了一块果子糕。 想起之前听闻太子妃和晋王妃“井水不犯河水”“河蚌相争”等话,她又低下头去乖巧的吃东西。 正在吃呢,前院那边却吵起来了。顺王妃当时脸色就不好了,太子妃和晋王妃互看一眼,然后站起来,“四弟妹,我们一块去看看?” 顺王妃点头,笑着道:“想来又是喝醉了酒。” 三人匆匆而去,剩下的人就开始嘀咕上了。黄正气姑娘最是喜欢这种热闹,她坐卧不安,然后让小丫鬟去前院听个响声。五姑娘连忙拉住她,“添乱做什么!” 黄姑娘叹息,“哎,我好想听听是谁闹起来了。” 不过很快她们就知晓了。因为一个男人的声音明显高昂起来,犹如鬼叫一般,喊得众人都听见了。 “天下人都可说的贪官,我为什么不能说!随伯英贪污江南灾银一百万两,那是多少条人命——他儿子随明庭,好大喜功,犹如青楼妓女一般游走在百官之中,人人厌之——” 黄姑娘听得有些不高兴。因为她想取名兰时,那位随明庭跟她一个名字。 然后又听那人大笑出声,“竟然还有人说他相貌绝佳,乃绝世公子,我呸,一个个的趋炎附势夸大其词,我看他啊,相貌丑陋,实在是恶心至极。” 盛宴铃听得好奇,小声问,“这是喝醉了?” 五姑娘脸色难看的点了点头,“估摸着是喝醉了。” 盛宴铃不是第一次听闻随明庭之名,有些好奇。黄姑娘一见,便马上凑上去小声的嘀咕,“我在我阿爹那里见过随兰时的画像,不丑,就是很好看。” 她愤愤不平,“随伯英贪污是随伯英,我阿爹都说了,未曾证实过随兰时贪污的。” 盛宴铃还想再听听,却见五姑娘看了过来。她连忙正襟危坐,不敢跟黄姑娘窃窃私语了。 不过黄姑娘却还是想为同名之人证明点什么的——她有侠义之风嘛。 于是道:“等过两日我去你们府里玩一天,我把那幅画也带过去给你看看!” “真的很好看!” 好东西,就是要跟朋友分享的。 第五十二章 太子妃 前院,宁朔站在顺王下首,眸光清冷的看了眼还在院子里面大哭大喊骂人的萧适,低声跟顺王道:“都骂这么久了,还是任由他骂下去?” 顺王沉着脸点了点头,“随他去,我倒是要看看他能喊骂到什么时候。” 他心里也恼火得很。 他平日里不争不抢,一心只想刨木头,是谁也不得罪,什么都不管,满心满意踏踏实实过自己的小日子。就连这次做顺王也是父皇自己给他晋的,他之前都没想过做王爷。 且他仔细想想,委实跟晋王无冤无仇,遇上了还能和和气气说几句兄友弟恭的场面话。 谁知道他竟然会派人在今日里闹这出! 顺王很有些不满,老实人也生了气——他只是不愿意争抢,却不是任人欺负的软柿子。便也不让人拦,也不让人劝,就静静的站在原地让萧适喊骂。 他倒是想看看,萧适能这般喊骂多久,父皇那里又会如何想。 宁朔见他是真生气了,便沉默的点了点头,又看向还在骂随家的萧适。 萧适今年三十七岁,是景耀十九年的状元郎。他出身贫穷,为人木讷,刚到京都时又不会说话,因此得罪了不少人,后来被人排挤,实在过不下去了就投靠了晋王,如今官至京兆府尹,事事皆听晋王的意思做事。 所以今天萧适在这里闹,不仅顺王觉得是晋王的意思,其他人也觉得是晋王的意思。 太子脸色已然不好,太子一系也有愤愤之色——谁不知晓随伯英是太子太傅,随明庭是东宫伴读,论起情分来,一个可做太子亚父,一个可做太子亲兄弟。 这般的人虽然贪污而死,陛下也没有“牵连”上东宫,但是众人心里都有数,无论是忌讳还是其他的什么深意,都不敢在太子面前提随家。 结果今日顺王大喜之日,萧适在这里大骂随伯英贪官污吏,随明庭如青\/楼妓\/女。这不是当众打太子的脸吗? 萧适越骂越起劲,太子脸色越来越难看,顺王却稳住了,狠狠瞪了萧适一眼,就是不出声打断他。 宁朔觉得顺王这般的反应倒是出人意料。萧适今日敢在宴席上面发疯,一是仗着晋王马上要成嫡子的威风踩太子的脸面,二就是踩顺王的脸面了。 踩太子,晋王做惯了的。踩顺王,晋王也不在意。但是今时不同往日,顺王的脸面也是脸面了,他寸步不让,不打哈哈让萧适出去,只让他骂——这就尴尬了。 骂到何时去? 宁朔没有一点被“骂”的伤心,被断为“青\/楼妓\/女”四处赔笑也不在意,倒是从今日之事看出了几分朝堂跟四年前的不同。 比如说,四年前,晋王就不敢如此嚣张,太子也不会如此沉稳,在萧适骂的时候估摸着就要跳脚打人了,还有顺王,若是顺王四年前碰见此事,便只能打落牙齿往嘴里吞,哪里敢跟太子和晋王置气呢? 瞬息浮生,荏苒而过,大家确实都变了。他稍一想想,便又低声跟顺王道:“既然如此,不若让人鼓瑟吹笙,重开宴席,咱们吃咱们的,只让他骂声助兴。” 顺王一听,颇觉可行,一屁股坐到蒲团上,然后看了宁朔一眼。宁朔不愧是被骂成“青\/楼妓\/女赔笑客”的,立马就明白了他的意思,肃容举杯,“太子殿下,晋王殿下,诸位大臣贵客,莫要为了一个酒鬼扫兴,还望吃喝尽兴。” 又道:“今日是顺王爷喜事,理应有奏乐,歌舞为大家助兴,若有不周到之处,再望海涵。” 此话刚落地,便有乐人开始弹奏,一群穿着红色舞衣的美人上前跳铃鼓舞,倒是将萧适的骂喊声沦为了一种和声。 又有几个舞姬的袖子甩在了他的头上,他本就是坐在地上酩酊大醉骂人——仿的是文士风骨,洒脱之意。但这般被鼓乐声渐渐时不时覆盖几句,又被袖子甩一甩脸,有一个舞姬精准的甩在了他的嘴巴上,啪的一下,他被打得呛了呛,一个踉跄倒在了地上,便被好几个舞姬踩了几脚,顿时就显得滑稽起来,如同一个小丑,就这般暴露在众人眼前。 太子脸色松缓下来,隐隐有了看戏的意思,晋王眯着眼睛看了高适一眼,再看了顺王一眼,眼见顺王还是没有软下去的意思,想了想,看了身边人一眼。 他身边的人立马高声道:“萧府尹,你这是做什么,好好的日子,提那些晦气的事情做什么,没得扰了顺王爷的心情。” 太子听见“晦气”二字,静静的看了此人一眼,没有出声。宁朔看过去时,只见他沉稳的坐着喝酒,不置一言。 但两人从小一块长大,他如何看不出太子已经是愤怒到极点。他内心嗤笑一声,端起酒杯,也喝了一杯酒。 今时今日,随家满门都是由人谩骂的罪人,无人敢反驳,就连太子,父亲那般耗尽毕生心血教导,他也不敢站起来拂袖而去,别说是斥责萧适一句了。 他微微叹息:若天地有灵,那父亲看见今日之事,可曾后悔教导太子? 正要再喝一杯酒,就见前院游廊处突然出现一阵脚步声,伴随着太子妃和晋王妃顺王妃万吉等参拜声,便知晓是女客那边来人了。 顺王连忙站起来,正要过去见人,就见太子妃的声音响起。她冷笑三声,“萧府尹,快住嘴,你家祖宗冒青烟好不容易出了你这么个状元郎,别到时候因为口德惹了阎王之怒,这烟烧尽绝了户,彼时真是得不偿失,哭也没地方哭去。” 太子的脸色好看了许多。 萧适早在晋王身边之人说话的时候就住了嘴,此时听了太子妃之言,不敢出声反驳,只敢道:“太子妃好没道理——” 刚要继续说,就见太子妃微微朝左伸出手,一个侍女就给了她一根长鞭。 晋王瞧见这鞭子微微皱眉:这是太子妃还年幼的时候进宫,父皇见她善骑射亲赐的。 这鞭子父皇曾经用过。彼时父皇还开玩笑道:“太子以后若是不振朝纲,可鞭笞三下。” 晋王便迟疑起来,一瞬之后还是上前一步,行礼道:“太子妃何意?” 太子妃握着鞭子,并不多言,直接一鞭子甩在了晋王身侧。虽然没有伤着晋王,却也让他彻底沉下了脸,不得不往左边移了移。 太子妃面前便没了阻拦之人,嗤然一笑,傲然道:“晋王殿下还要跟我一个妇人见识么?” 然后径直往前,一鞭子鞭笞在萧适身上。 萧适吃痛,但晋王让开了,他也不敢多话,恐生岔曲——毕竟今日顺王这般强硬的态度,他们是没有料到的。 太子妃见状,招了招手,侍女便抬去了一张太师椅。她气势十足的坐在凳子上,手里持着鞭子,冷脸相问,“景耀十三年,萧府尹在何处?” 萧适不知其意,但还是硬着头皮答道:“在渝水。” 太子妃冷笑:“哈,渝水就在潇江之下,枉你今日还能如此谩骂随伯英,果然是良心被狗吃了。” 她又狠狠的扬起鞭子在他身上鞭笞一下,随着萧适惨叫一声,她高声道:“既然你忘记了,我便来告诉你——景耀十三年,你尚且还是个读书人,心思纯良,良心还没被狗吃了,想来也感恩过随伯英前往潇江治水,让数万万人活下来的恩德?” 她扬起脸,厌恶的看着眼前之人,“随伯英江南治灾,贪污灾银百万余两,你可骂他。但他曾救你于水火之中,救治灾民数万万人,你焉可骂他?” “随明庭为随伯英之子,理应受此牵连,人头落地,没人喊冤。可陛下都不曾说他跟其父一般贪污,朝廷也无一丝证据说他受贿,你有何资格在这里说他是青楼妓女赔笑客?” “他若是,你又是什么?诸位常去吃酒的大人们又是什么?” 高适吃痛大喊,“太子妃即便贵为储妃,也不该所以鞭笞朝廷命官!” 太子妃却又一鞭子落在他身上,高高在上的骂道:“此鞭为陛下所赐,可鞭笞太子——今日我打你,是你的福气。你要是不服,就随我进宫去跟陛下好好说一说来龙去脉,让陛下看看,你这不善言辞之人,是如何丧尽天良为非作歹的。” 她站起来,收起鞭子,朝着顺王和顺王妃致歉,“实在是我脾气不好看不下去,此处先与你们说声抱歉,改日再东宫请酒。” 然后毕恭毕敬的站在了太子身后。太子此时已经勾起了嘴角,朝着顺王拱了拱手,带着太子妃等人走了。 此事传到后院,盛宴铃竖起耳朵听了太子妃之话,便觉得心潮澎湃,羡慕的道:“太子妃好厉害啊。” 第五十三章 太子 另一边,厉害的太子妃也已经到了皇帝面前请罪。武帝听闻此事,笑着道:“你做得很对,朕很是羡慕镇国公有你这般的麒麟女。” 跪在一边的太子听了这话,知晓皇帝在羞辱他,也不在意,依旧沉默的跪着。他知道,无论今日他是硬是软,在皇帝眼里都是错的。 等回了东宫,夫妻两个遣散奴仆,独自在屋子里面说话。太子妃指责太子,“殿下,今日你这般反应,倒是让晋王看了笑话。” 太子先是习惯性沉默低头,然后自嘲道:“我又有什么办法?若你今日之事是我做的,父皇早将我也鞭笞几鞭子了。” 太子妃哑然,知晓他说得半点没错,但又生气道:“即便如此,萧适骂的可是随大人和兰时,你也不该没有半点反应。” 太子的手慢慢蜷缩在一起。 太子妃没有注意到,只恼恨得一锤子锤在桌子上,“晋王今日如此辱骂随家父子,难道殿下就不气愤吗?” 太子便蓦的抬头,眼神阴鸷的看着太子妃,“我的心只会比你更痛。太傅如同亚父,兰时犹如手足,他们之死,我日夜受尽折磨,我知晓你看不起我当时的懦弱,不曾为他们求情,我也看不起自己,但我如今再是看不起,也改变不了当年的事情——” 他深吸一口气,“我只能在父皇面前卑躬屈膝,只能在父皇面前低下头颅,这般才能以懦弱自卑之象去博得父皇的同情和心安,以此来跟飞扬跋扈的晋王相争。” “这四年里,我是如何活着的,别人不清楚,难道你还不清楚吗?” 太子妃闻言熄了火气,心里梗了一道,半响才缓缓道:“寿客,这般的日子,我们还要过到何时去啊。” 太子本是怒火中烧,被这声‘寿客’叫得眼睛一红,然后撇过脸,“不知。但你放心,我也不是那个懦弱得只会躲在太傅身后的人了,更不是那个……那个不听太傅话的人了。” 太子妃听得悲从中来,“当年,我就该劝着你。” 太子:“是我之错,不关你的事。彼时我正傲然自满,连太傅的话也不想听……” 他深吸一口气,“当初太傅和兰时去蓟州的时候,千叮咛万嘱咐,让我稳住东宫,切不可莽撞,尤其是江南赋税改革之事,一定要等他们回来再说,可我……可我……我对不起他们,当初该我去死的,该我去死的!” “太傅临时之时,我不敢去见他。我怕看见他眼里的厌恶之意,失望之情,后悔之心……” 说到此处,他已经泣不成声。也不敢继续说兰时,因兰时被他送走的事,他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包括太子妃。 他深吸一口气,“英娘,我听闻枉死之人,魂魄不散……你说,太傅和兰时,会不会还在我身边看着我?” 太子妃小名英娘。 她叹息一声,递给他一条手帕,本想说几句宽慰之话,但却还是心里憋屈,道:“寿客,兰时会恨你,太傅却不会恨你。太傅会跟着继续帮你,兰时却不会了。” 太子闻言,愣愣的看了她一眼,默默半响,最后讥讽一笑,哽咽颤抖的道:“是,兰时已逝,寿客未凋,春日只有三月,菊却能开四季,委实不公。” 太子妃见他这般,伤心的别过头,“往日已过,只看将来,只有为他们昭雪,才有颜面下去见他们。” 太子沉默点头,静静的站起来,正要走,就听太子妃迟疑的问了一句,“昭美人……你准备如何去安置?她似乎……似乎不太想要呆在宫里。” 太子脚步顿了顿,道:“她怀了我的孩子,先养胎。” 太子妃颔首,“可。” 等太子走了,她默默坐了半响,想起今日随家父子被骂的话,又心潮不宁,干脆叫人拿酒来,“再去叫小厨房切一盘子肉来。” 一向伺候她的侍女点点头,出门吩咐小宫女,“记得要熬一碗醒酒汤,再做个甜酒冲蛋。” 然后回到屋子里面,小声的道:“太子妃,咱们不管……苍院那位吗?” 苍院那位说的就是昭美人。太子不好女色,如今四美人两侧妃的位置上,还只有昭美人一个,其他也有几位侍妾伺候过太子,却没有名分。 可以说,昭美人是太子唯一放在心上的。如今还有了孩子……侍女总怕以后昭美人妨碍到太子妃。 太子妃却严肃的看了她一眼,“那不是个能出幺蛾子的,看好了底下的人,别去磋磨她,不然,别怪我株连他们。” 侍女知晓她的脾气,问明白她的心思后就有数了,却还是担心,“太子妃心善,如此对她好,她要不是个明白人,以后来对付您,那该怎么办?奴婢最怕的就是她生下儿子……那般一来,又恐会生出不臣之心,害了小皇孙。” 宫里不少这般的事情,侍女忧心如焚。 太子妃摆摆手,却不在意:“若是那般,杀了她就是。如今东宫之危在外面,不在里面,找人看好了她就是。” 她头疼不已,“也不知道太子从哪里找来的女子。照我说,他若是不能让昭美人臣服,放了出去也好,何必要框住人家。” 太子就没有办过一件爽快的事情。 此时酒来了,侍女给她温了一杯酒,小心翼翼的道:“说来也怪,能做太子的侍妾,能得太子的恩宠,这是福气,这位昭美人刚开始来东宫时还好,结果现在怀孕了,反倒疯魔了起来……” 太子妃:“谁知道太子在玩什么把戏。” 她如此不在意,侍女倒是松了一口气,但又为她抱不平,“明明您才是太子妃,理应殿下与你恩爱……” 话没说完,太子妃就傲然道:“他配不上我。” 侍女是跟着她一块长大的,知晓她的傲气,笑起来,“多年前,老爷还担心你欢喜兰时少爷,生怕你跟太子和兰时少爷牵扯出一段话本里才有的乱情,便有了兄弟隔阂,夫妻仇恨。” 太子妃笑起来,“兰时也配不上我。他嫩得很,我可不啃嫩草。阿爹整日里胡思乱想,谁同他一般,脑子里面就只有女人……” 想到她爹那一屋子的女人,一溜串的兄弟姐妹,她也有些不高兴,然后叹息一声,“阿爹见我不爱太子,总在想我是不是心里有人。可人这一生,难道总要喜欢一个人么?我却不是这般觉得的。” 她站起来,走到庭院里面看月亮,月光皎洁,人间却污秽得很,她喃喃道:“我不懂陛下,也不懂殿下,只能尽我所能去做我能做的事情了。” 侍女知晓她又在为随家伤心,恨恨道:“萧府尹实在恶心至极,兰时少爷明明是为了殿下结交大臣,他进退得度,见人先笑三声,他是鲜衣怒马,春风拂面一般的性子,能刚能柔,当年人人都以能与他结交为荣,谁知这才四年,就被辱没成……辱没成青楼女子!” 太子妃嗤笑一声,“青楼女子是迫不得已卖身卖笑,其中苦处他萧适看不见,竟然还拿出来比喻兰时。他这个人……能跳出来,必然是晋王许了好处。” 她哼了一句,“后日阿娘进宫来请安,你让她来东宫,我有话嘱咐她。” 侍女应声而去,太子妃这才回屋,喝了醒酒汤,又去儿女的屋子前转了一圈,见都睡了,这才安心自己睡去了。 第五十四章 蜜糖 顺王府里,宁朔也正被顺王拉着说话。宴席早在太子和太子妃走的时候就散了,宁国公府的人留下来帮着顺王府送客,众人都知晓今日顺王府是无妄之灾,各个走得十分客气,还宽慰道:“下回有宴,咱们再来吃一顿。” 顺王妃笑着回:“等夏日里的热乎劲过去,咱们来赏秋。” 送完了人,栗氏要带着二少夫人和两个姑娘先回去, “家里也有一堆子事情。” 顺王妃应承,顺王却要留宁国公府四个男人说话的。 于是开了书房,请了宁国公等人进去,先骂道:“晋王也太嚣张了。” 然后道:“太子没什么脾气。” 此话说得十分委婉,然后大夸特夸太子妃,“太子妃真中了一个英字,父皇的鞭子没有赏错人,这才帮我出了这口恶气,改日还要让王妃带礼感谢回去。” 宁国公也跟顺王持一般的意见,不过这事情也怪不得人家太子,陛下确实对太子成见很深。又过了一个时辰,听闻太子妃已经进宫拜见了陛下,陛下夸奖了太子妃,但却没有其他的表示。 顺王大怒,“父皇难道不责罚晋王吗?” 宁朔适时插话:“闹事的是萧适。” 顺王:“萧适也没有责罚!” 宁朔眸子都没抬:“萧适骂随家,随家是罪臣,并没有骂错。他又是醉酒,名士么,总是率性的。再者说,太子妃已经抽了他三鞭子了,陛下这是准备两不咎。” 顺王听得脸都涨红了,“晋王欺人太甚。” 宁朔也觉得是。他便转身想要委婉问问宁国公对晋王今日之事的看法,谁知一转头,便看见宁国公,宁朝,宁晨三人一般无二的正襟危坐冷面脸,他失语一瞬,转头跟顺王对视一眼,都看见了对方眼里的无奈。 顺王开玩笑道:“这就是我怕跟宁国公打交道的缘由了,你以前也闷闷的,如今倒是开朗了许多,我总算有了个和气的人说话。” 宁国公努力笑得慈和,顺王摆了摆手,“岳父大人还是别这般笑来,顺其自然就好。” 宁国公就摸了摸胡子,道:“晋王一年比一年嚣张,是陛下给的底气,也是……也是做给人看的。” 当年太子一系的随伯英一死,他底下的人散的散,被杀的被杀,晋王本以为自己是可以做太子了。 结果皇帝却重赏太子妃娘家镇国公苏家,又将太子拔了起来。 “跟在晋王身后的人当然要想一想陛下的意思。要是陛下只是想用晋王打压太子,那他们跟着晋王算是个什么意思?” 宁朔明白了,“晋王怕手下的人以为他只是太子的一把磨刀石,所以便要把架子摆足了,也在试探陛下的底线。” 宁国公点了点头。宁朔沉默一瞬,正要说话,就听顺王悲戚的道:“君不君,臣不臣,父不父,子不子,父皇究竟在做什么。” 宁国公就吓得赶紧道:“王爷,咱们不涉党争,这些事情……就随它去。” 顺王也只是哀鸣几句,比起这些,他更加喜欢刨木头。于是送了宁国公父子出门,还拉着宁朔的手道:“今日你很好,以后多来王府坐坐,我是你姐夫,我们理应亲近。” 宁朔就想,顺王也是个不会说话的。果然宁国公父子三人都有些尴尬,等坐回马车里,宁国公也道:“陛下不惩治晋王和高适,顺王爷最近必定气闷,你过来劝一劝也好。” 宁朔趁机问了一句,“父亲,随家之事——” 但还没说完,宁国公却肃容看了过来,“不可妄言。此事千万不要在其他的地方说。” 宁朔沉默点头,心却也跟着沉了下去。等到回了府,他情不自禁的朝着竹林小道走去,果然见宴铃就在那里。他的心松了松。 虽然不知道为何而松,但他确实高兴了一些。 盛宴铃已经走到了他的不远处,高高兴兴的喊了一句三表兄。然后顿了顿,“三表兄不高兴?” 宁朔摇头,“没有。” 盛宴铃狐疑的看了他一眼:明明就是很不高兴啊。 她就招待他,“你吃些桃花酥?” 先生吃了桃花酥就会高兴一点。 宁朔却笑起来,“表妹……桃花酥,其实并不是那么好吃。吃了也要腻的。” 盛宴铃有些不高兴,“那是你不懂欣赏罢了。” 先生可是吃了四年。 宁朔:“一个人吃得久了,总是想换换口味的。” 他谆谆诱之,想让她去知晓真相,知晓她的先生也许并不是她想象中的样子。他也有许多缺点,并不是她口里万般好的模样。 她对他那懵懂的爱恋,说不得就是被骗了。 盛宴铃却不听。抱着桃花酥就要走人,宁朔连忙道:“表妹……” 盛宴铃回头,“表兄何事?” 宁朔几瞬挣扎,最后无奈的遵从自己的内心,“表妹可能跟我说说你家先生?” 他被人骂了一日,当时不在意,但一回到府里,一旦一个人而行,萧适的那些话就开始攻击他。 被人骂了,总是难受的。当初的荣耀随着罪人两字被覆盖,随之而来的便是满城的谩骂,即便他已经改了身份换了门户,却还是一想就意难平。 此事哪里能平呢。他不甘,却又暂时没有办法。便觉得卧薪尝胆,慢行慢打算也是一种煎熬。 若是没有宴铃,此时他应当回书房去看睦州卷宗去了,压着自己往前看,但因有宴铃在这里,犹如一块蜜糖,黑夜里面的一点光,让他想要情不自禁的松快松快,听她夸一夸他,看看从前的日子。 他想,他应当只是想尝一尝蜜糖的甜味,想要让自己晒晒太阳。即便太阳之光只漏了一点下来,他也甘之如饴。 这般的心思,被他看成是“软弱”。但他挣扎过后,却也愿意让自己迷失在这般的软弱之中一刻。 他期待的看着她,“表妹的先生,似乎极为厉害,我也想听一听。” 盛宴铃难免要落入他的圈套。谁能拒绝跟人谈论先生呢?何况是三表兄。他这么像先生,以后说不得也会变成跟先生一般的人? 能有几分像先生,真是三表兄的福气。 她就坐下来,又把桃花酥放在桌子上,认真道:“我家先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他掐指一算,就知晓哪里会下雨,书上看一看,就能画出一副堪舆图。” 宁朔本是将她当做是一块蜜糖,听她说一说过去。故人之言,钦慕之意,总是暖心暖肺的。但绝对没有想过她这块蜜糖里面掺了假。 他好笑道:“这……一般人也办不到?” 他是真的不知道这些。她怎么会觉得他会这些高强的本事呢? 盛宴铃却自有一番逻辑,“一般人自然办不到,所以我家先生才不是一般人。” 她想现在越想越觉得先生是有大本事的人。 宁朔:“……” 他才逝去五月,就已经在她心里成了个“掐指一算知晓哪里会下雨的人”,等他逝去一年,她会不会觉得他是神仙? 他觉得松快又心酸,半响无语,听着她还在说那些熟悉或已经忘记了的事情,笑着道:“你家先生应当会感激你这般记挂着他。” 盛宴铃却突然落寞道:“人死成空,我记挂不记挂,已经没用了。” 然后伤心了,拒绝继续跟他说话,站起来道:“刚刚黄姑娘送了信来,说她明日要来做客,表兄,我先回去跟五姐姐商量怎么待客了。” 宁朔点了点头,但又喊住她,迟疑一瞬,问,“表妹对今日潇适骂的随家如何看?” 盛宴铃转身,立于一片竹林之中,闻言惊讶道:“我怎么看?” 她抿唇想了想,道:“贪污的已死,牵连的也死了,有些人觉得可以骂,有些人觉得不可骂,骂不骂的,反正不关我事。” 宁朔就看着她说完屈身行礼带着官桂走远了,倒是他愣在原地,最后笑起来,喃喃道:“是,事不关己,人人都是如此。” 第五十五章 画(1) 栗氏得知盛宴铃和五姑娘要请黄姑娘来做客,便连忙拿了二十两银子出来:“叫她们好好置办一桌,咱们家鲜少有姑娘来呢。” 想了想又拿出二十两银子,“如今八月里,正是吃蟹的日子,让厨娘做一桌蟹,再温一壶橙子酒供姑娘们喝。” 二少夫人颇为贤惠良善,“那我再添二十两银子给她们买些蟹醢回来?” 蟹醢又叫盐藏蟹和蟹蝑,缘自以盐淹之作蟹蝑的法子。这是一日得不了的东西,必须要做日才能有几只味道好的,烹煮十分复杂。 明日黄姑娘就来做客,自家做是来不及了,便只能出去买。栗氏听了,拍拍她的手,“哪里要你的银子,都从府里出,不仅她们吃,咱们也吃,咱娘两个今年也没吃过蟹呢。” 于是大操大办起来。还给老夫人那里送了几个。老夫人过几日就要走了,正在收拾东西,兵荒马乱的,哪里有吃蟹的心情,又是体寒之人,平日里温补为主,更是不可能碰蟹,便骂道:“贱妇欺人太甚,我儿实在被迷惑了!” 底下的奴仆们听见这话,纷纷低头跪着,气得老夫人又摔碎了几个琉璃牡丹花碗。 栗氏听闻之后,又给她补了几个铁碗,笑着道:“您老岁数大了,手抖是正常的。只是陛下生性节简,好几次叮嘱臣子们不可浪费,您这日日砸了碗,费的银子也多,儿媳便做主给您打了一套铁碗来,好看得紧,也不重,但绝对打不烂。” 老夫人气得差点晕过去,栗氏见了,弯起嘴巴走了——这个老虔婆生什么气,当年她生出顺王妃的时候,她就怀疑顺王妃不是宁国公的女儿,还要拿铁盆来捂死婴儿呢。 想到这个栗氏就气,回去大哭一场,心里的气解了,便又高高兴兴的拿出二十两银子来给盛宴铃和五姑娘,“再买一套蟹八件来,我听闻京都出了蟹八件的新样式,咱们好不容易待一次客,可不能轻慢了人家。” 盛宴铃数了数银子,“八十两银子了……能吃得了这么多吗?咱们就三个人。” 五姑娘:“正经够用了,也不用全置办了酒席,多出来的银子到时咱们添点,再请母亲和二嫂嫂吃一顿。” 盛宴铃夸她,“五姐姐,你想得真周到。” 但黄姑娘还是被她们的郑重吓到了,看见蟹醢惊呼一声,“才出来呢,你们就买到了。” 又道:“哎哟哟,我真是受宠若惊,下回我来,还能有这待遇吗?” 盛宴铃轻笑起来,“要看我们的银子够不够。” 黄姑娘就抖抖自己手里拿着的画,“我可带了好东西来,就凭着我手上这画,你们都想着要再请我一次。” 盛宴铃好奇,“是什么画?” 黄姑娘打哑谜,“我先不说,等吃了之后你们再看,不然我怕你们神思不留,魂都被勾走了,反而吃不下这桌好螃蟹。” 五姑娘不信,“到底是什么好东西?” 黄姑娘:“先吃,先吃。我好几年没吃到这东西了,人常说金膏盐蟹一团红,我来看看你们家的盐蟹是不是红的。” 五姑娘和盛宴铃对视一眼,无法,只能先吃蟹。吃着吃着倒是忘记了画的事情,皆因黄姑娘喜欢打听,这次又打听了些事情来。 “那宋青云说是要去做和尚!” 盛宴铃噗嗤一声,五姑娘喝了一口橙子酒去腥味,道:“就该做和尚去,要不是他当初横插一脚,如今莫姑娘说不得和于行止成婚了,宴铃也不用受此屈辱。” 这却是黄姑娘不知道的事情!她眼睛发亮,好像一只看见了猎物的狼,眼睛嗷嗷发亮,“曦曦阿姐,快说说!” 她最爱听这个了。五姑娘身子一僵,知道自己说漏了话,深觉圣贤之言果然是对的:喝酒果然误事。 她脑子晕乎乎的,哪个圣贤说的也不记得了,只记得黄姑娘虽然爱打听,哪些事情能说哪些事情不能说还是分得清的,便让她发誓,“涉及莫姑娘和宴铃的清誉,你可不能说出去。” 黄姑娘赶紧点头,盛宴铃坐在一边听她们说话。明明说的事情也包括她,她却觉得好似置身事外一般。 直到黄姑娘大骂宋青云果然受了报应断子绝孙,于行止不配得到任何人之后,抱着她哭,“好姐姐,你受难了,来,咱们喝一杯——你要是不嫌弃,就嫁给我哥哥,我哥哥虽然是个迂腐的人,却长得好看,也爱读书,在读书人堆里算是拔尖的。” 盛宴铃听得有些意动。五姑娘连忙指出黄少爷的缺点,“他太老了!” 黄姑娘听见“老”字,瞬间偃旗息鼓,抱着酒壶默默为哥哥垂泪,“是,我哥有些老了。” 盛宴铃笑起来,“多大啊?” 黄姑娘难以启齿,“二十五了。” 盛宴铃惊讶,“比我大了十岁呢。” 五姑娘气势汹汹,“好你个黄正气,枉费我们把你做好姐妹,专门做了一桌子的蟹来招待你!你,你,你——你对得起正气之名吗?” 她气得手都哆嗦了。 黄正气姑娘马上恢复一脸正气的模样,“我就是说说,真的,就是说说。” 又小声嘀咕,“我阿兄真不错的,这些年就是荒废学业去了,不然早中状元。” 说起来,黄少爷也是个少年英才。年轻的时候,也曾如于行止和宋青云这般在国子监声名鹊起,但他很快就不愿意再读圣贤书了,反而喜欢上了种地。 没错,种地。他曾直言,“读书能让地里长出庄稼吗?读书能让百姓吃饱肚子吗?还是种地。” 他的心愿就是种出让百姓都能吃饱肚子的东西来。于是天天面朝黄土背朝天,发誓百姓不吃饱他就不娶妻。 气得黄大人心口疼,整日里唉声叹气。 但黄正气姑娘很是喜欢阿兄,“他也算不得离经叛道,他这是一心为百姓。只是没人理解他。” 盛宴铃听了,顿生好感,“令兄实在是让人佩服。” 五姑娘:“但他太老了。“ 盛宴铃还是有些不同意见的,“我家先生也就二十五六的年岁,并不见老的。” 黄姑娘一听有戏,连忙要上前再说说自家兄长的好处,结果被五姑娘没好气的瞪,“你就欺负老实人。得了得了,都吃完了,酒也喝完了,你快现出你的画看看,再敢胡说八道,就扯了你的皮。” 黄姑娘只好垂头丧气的去打开画。 卷起来的画从她委靡不振的手里一点点展开,道:“其实也没什么啦,就是想给你们看看跟我同名的随兰时长什么样子,我跟你们说,他长得真是如同陌上如玉公子,好看得紧……” 结果一抬头,就见盛宴铃呆呆的看着画里的人,半响之后,眼睛迅速红了起来,大滴大滴的泪水就这么砸在了酒杯里面。 黄姑娘不明所以,也愣了愣,“好看……你就多看看……别哭啊……” 她不解道:“随兰时是长得好看,但也没有好看到哭的地步。” 第五十六章 画(2) 黄正气姑娘拿来的这幅画是她家兄长画的。 她家阿兄名正经,跟随兰时同岁,虽然都很有名气,但两人一个围着太子兜兜转转在朝堂,一个愤然撕书,扛起锄头去种豆,委实脾性不同,因此没有相交。 但黄正经少爷却也钦佩随兰时的风骨,当然,尤其喜爱他的脸庞——兄妹两都有点看脸下菜碟,对于长得好看的人,总是觉得其人的风骨也重几两。 所以某次黄正经少爷扛着锄头从郊外回城,看见随兰时穿着红衣扬鞭纵马穿过城门之时,便顿觉眼前一亮,回家捡起了笔头,率性认真的画下了这副鲜衣怒马图。 但画完又去种地了,倒是将画随意一丢,不再在意。倒是被他爹刑部尚书黄大人捡到了,认为画得极好,便收进了书房里的博古架上。 后来随家灭门,这幅画也没有被藏起来,依旧放在博古架子上,所以黄姑娘一偷就偷了出来。 这幅画便也能展露在盛宴铃的面前。 她痴痴的看着画上的人,耳边翁鸣,总觉得自己好像勘破了一个真相,她想伸出手去摸一摸画上的人,却又害怕这个触手可及的秘密。 她呆愣在原地,外面的蝉鸣鸟叫声,五姑娘和黄姑娘喊她的声音,都随着翁鸣之声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先生病危之前说过的话。 先生说,“徐妈妈说得极为不错,我确实是一块枯木。宴铃,不要再给我找大夫了。” 盛宴铃却哭着不准,“肯定有妙手回春的大夫。” 先生闻言咳嗽一声,轻轻笑了笑,虚弱得很,“可世上纵有妙手回春之人,我也是不愿意活了啊。” 彼时,盛宴铃一点也没有听出什么话外之意,只以为先生病痛太久,不愿意再活着受罪,她执拗的道:“等到病好了,就会想活的。” 先生还是笑,垂下手用帕子擦拭了一下她哭湿了的脸,认认真真的跟她讲道理,“宴铃,你不知道,我疼得骨头痛,日日夜夜,如有附骨之蛆,难以入睡,每每入睡,便觉得自己泡在水里,鼻子耳朵眼睛嘴巴,都是水……都是罪。” “就这般静静的逝去,我也能解脱了。” 当年没有细想过的话,今日在看见这幅画的时候,在知晓这幅画像上画的是谁之后,一切都变得清晰起来,以至于先生的每一个字,都在她的脑海里重复又重复,响彻云霄一般,让她的耳朵疼起来。 盛宴铃泪眼朦胧,让她有些看不清眼前的人和画,她情不自禁的站起身,最后踉踉跄跄一脚,踩到了案桌下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蟹八件,一个不小心往前扑去,扑在了画像之前。 画上的人以千倍万倍的放大之姿映入眼帘之下,让她可以清晰的看见一个策马而奔的少年郎。 他大概多少岁?此时的先生多大? 十六七岁的模样。 原来先生十六七岁是这般的模样啊。 他那不可对人言,从不诉说的过往,也……原来如此。 她静静的坐在地上,伸出手摸了摸画像人的脸,在五姑娘担忧的声音里回了神。 五姑娘和黄姑娘对视一眼,“宴铃,你到底怎么了?” 盛宴铃不可能说真话,她虽然不知道明明该死去的先生为什么会出现在岭南,但她也终于明白了先生无名无来处,不让她画他画像的缘由了。 她在两人的搀扶下抱着画回到座位上,低头小声道:“我,我从来我没有看见过画得如此好的画。” 五姑娘傻眼了,“啊?画得这般好?” 虽然画得是挺好,但也算不上这么好?好到看见就失态了? 哎!她是知晓宴铃在读书画画上有些痴的,可也没有想到这般痴啊!难道这画上有她不知晓的妙笔之处? 倒是黄姑娘听了此话,目光迸出一股惊人的气势,也顾不得想是不是还有其他的缘由了,连忙上前抓着盛宴铃的手就问,“你真觉得好吗?宴铃,我就知晓你懂我阿兄,我引荐你们认识!” 天爷,人间知己难寻,她阿兄那种怪胎终于有人肯欣赏了。 五姑娘吓得脸色都白了,一个劲的催着黄姑娘走,“宴铃有痴性,你也有痴性?走走走,不然我不客气,朋友都没有做了。” 又苦口婆心的对盛宴铃道:“你我正年华,如花美貌,切不可被一幅画就迷中了,被骗去嫁与老男人。” 老男人的妹妹还想挣扎挣扎,五姑娘已然不客气了,拖着黄正气姑娘就往外走,抓住一个点就诋毁,“你阿兄名字也不好听,谁家正经人取名叫正经的?” 黄姑娘委屈连连,她还叫正气呢!难道她不正气吗!遂指责五姑娘人身攻击,但又想着未来还可能是拐着弯的亲戚,便忍下这口气,眼睛都憋红了,“我不跟你计较。” 但被赶到门口,她也顺势走了,故意不收回画再走——笑话,画留在这里,下回还能带着她家阿兄上门遛一遛。 她家阿兄貌美,又踏实肯干,虽然如今已经晒得不剩多少美貌了,也脾性古怪,但用胭脂水粉涂一涂,再收敛性子别说话,姑且还有点优势。 但走了几步,还是有些不甘心,怕五姑娘在盛宴铃面前“口出恶言”,连忙如同一股疾风一般飙进了院子里,看得五姑娘傻眼呆住,然后提起裙摆就去追,大喊站住。 可惜五姑娘平日里是踩着小步手拿书笔的,比不上黄正气姑娘偶尔还要被自家阿兄拎去郊外扛锄头,所以没赶上,等赶上的时候,就见盛宴铃抱着画坐在地上,仰着头,被急奔而去的黄正气姑娘弯腰用手扣住肩膀,一本正经的叮嘱,“宴铃姐姐,老男人懂得疼人,真的!这也不是错处!而且才二十五岁,也不是很大对不对?男人二十及冠,他才及冠五年啊!” 盛宴铃呆呆的被她扣住肩膀摇,黄姑娘的汗水都摇得掉在了她的衣裳上。 她听见前面的话还没有什么反应,不过听到后面一句话时,即便脑子里面还是一片浆糊,还是情不自禁的点了点头。 是,先生才二十五岁,大好年华,算不得上老的。 五姑娘:“……” 她气急败坏,冲过去就要揪黄正气,黄姑娘到底是扛过锄头的,连忙后退几步,然后拐弯,又如同疾风一般消失在庭院里。 宁家四少爷宁晨正从国子监回家,就在游廊扶疏花木之下看见了一个穿着黄色衣裳的姑娘笑着跑远了。 他感慨,“这是谁家的姑娘,如风一般。” 游廊下的丫鬟笑着道:“是黄尚书家的,今日喝了一些酒,跟五姑娘打闹呢。” 宁晨点点头,有些艳羡,“她气力可真好。” 宁家一家子读书人,整日里坐着,家里的姐姐妹妹也是柔弱的,他还没见过这般跑得远的姑娘。 像是一阵卷风。 而另一边,五姑娘还在苦口婆心,“宴铃,你久在岭南,民风淳朴,不知道这些老男人的路数,他们最是可恨了,也别因着正气平日里好就信她——别的不说,就说咱们府里的二哥哥,他在外名声也好?但他会疼人吗?根本不会!二嫂嫂连朵簪花也没得着!” 盛宴铃感激她的好意,但她现在实在是没有办法跟她说这个,她抱着画站起来,“五姐姐,今日是我失态了,我觉着,应当是我喝了酒的缘故,这才如此心绪起伏,不如回去睡一觉起来再说。” 五姑娘也觉得是!平日里宴铃也不这般,但因为有了这般的大岔曲,她也没仔细想“她看见画就哭”的其他缘由,她和黄正气姑娘都在纠结老男人的年岁上了! 哎,还是跟母亲说一说,这事情可不能轻率。 第五十七章 梦境(1) 五姑娘将魂不守舍的盛宴铃送回屋子里面歇息,然后马不停蹄的去了栗氏那里。 她把黄正气姑娘的贼心说了一遍,愁眉苦脸的,“宴铃单纯,对诗书颇有一股痴性,是不看相貌年岁,只看才华去的。可岭南民风淳朴,她又少见人,哪里知晓才子佳人根本就是戏文里面的东西,京都是没有的。” 然后叹息,“你是没见着她今日的痴样,都哭了。” 栗氏闻言也肃容点头——她倒是不在意黄正经的年岁,男人大个十岁也没什么的。但她同样觉得黄正经不是一个好夫婿的人选:他不考科举,不做官。 换而言之,他没有前途。 栗氏出身大族,嫁到宁国公府之后,丈夫上进,儿子们上进,将来都是有大好前途的,所以她看不上黄正经一个白身。 倒是黄正气她很喜欢,还道:“我想将她说给晨儿呢。” 五姑娘惊讶,“说给四哥?” 栗氏小声问,“你觉得可行吗?” 五姑娘脸露难色,她有些伤感,又有些期待的道:“可四哥是庶子……” 黄正气姑娘是嫡女,在家里备受宠爱,黄家怕是不会同意。 虽然四哥是养在母亲膝下,也做嫡子教导,但确实依旧是庶子。母亲……没有改过他的族谱。 族谱之上,她和四哥都记着庶子庶女之列。 栗氏听了这话,倒是愣了愣,然后叹息一声,“曦曦,我没有将你记成嫡女,你可怪我?” 五姑娘急得摇头,“母亲,我没有怪过你。我知晓,母亲已经很好很好了。而且为我们说亲的时候,也是按照正经嫡子嫡女的身份去的,我们心里都懂。” 栗氏就拍拍她的手,“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 她缓缓道:“人皆有私心,有做不到的事情。当初,我愿意好好对待你们,但你们终究不是从我肚子里面出来的,我哪里肯给名分?” 宁国公没有提,她就当不知道。无形之中让她舒快了不少。但如今时过境迁,孩子们也已经长大,秉性纯良,并无不好之处。再者,宁国公拢共两个妾室,一个早就逝去,一个放了出去开铺子,从没碍着她的眼,便该释然的都释然了,也愿意再做一回好人。 她说,“就说你们早就记名在我膝下。” 五姑娘当场就哭出了声。栗氏抱着她,“好孩子,你受委屈了。” 五姑娘摇头,抱着栗氏哭得更凶。 也不是欣喜于被记做了嫡女,也不是嫌弃牛姨娘不好,而是总有一股隔阂随着此事而去,她这辈子再无遗憾了。 她擦擦泪水,又跟栗氏一起去找盛宴铃。母亲这般对她好,宴铃是母亲牵肠挂肚的人,她便更想对宴铃好了。 两人携手而去,二少夫人也正好赶过来,忧心道:“我听闻宴铃病了?徐妈妈来托我请大夫呢。” 栗氏闻言大惊,连忙进去,就见盛宴铃确实烧了起来。她急得团团转,“大夫呢?怎么还没来?” 二少夫人:“孙大夫年岁大了,我让人抬了轿子去,马上就来。” 栗氏摸了摸盛宴铃的额头,“哎,这么烫!” 她转身问官桂,“你家姑娘怎么突然就烧起来了?” 官桂哭哭啼啼的,“宴席散了之后,姑娘回来说想睡一觉,累得很,我和阿娘就出去等着了,但不一会儿听见姑娘在说梦话,便进来瞧了瞧,就见她脸色潮红,神志不清,显然在发热。” 盛宴铃虽然身子娇弱,但鲜少生病,还是来势这般迅猛的病,官桂有些六神无主,除了哭还是哭,栗氏便觉得必须得再给宴铃配两个稳重的丫鬟来。 好在她是养大过好几个孩子的人了,很有经验,让人开窗透风,又拿了冰块融于水中,用帕子浸了水拧干了放额头上降温,最后又拧了一块帕子给她擦脖子和手。 擦着擦着就哭了起来,“天爷,可千万别像朔儿一样啊。” 正说着,大夫就来了,徐妈妈跟着大夫一块的,见了栗氏,连忙跪在地上哭,“姨夫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姑娘。” 栗氏让人扶起她,“必定不会有事的。” 五姑娘:“会不会是吃了螃蟹的缘故?还喝了橙子酒!” 会不会受寒了? 栗氏和二少夫人后悔不已,早知晓就不让吃螃蟹宴了。 好在大夫很快就道:“无事无事……” 其实瞧着像是伤心过度,导致一瞬精神气没了,让寒风侵入,这才开始发热。 但孙大夫即便是宁国公府家养的大夫,也不敢说这话。于是想了想,委婉道:“恐之前……姑娘是个多思的性子,又有些难事,于是郁结于心,今日碰巧喝了酒,吹了风,伤了本,所以就一并发作了。” 徐妈妈马上道:“是,我们姑娘先生去世了,这半年来,她一直都很伤心。” 孙大夫心想着就对了,他摸摸胡子,“等她醒来了,还是要好好养着,别再伤心了,小小年岁,何至于此。” 若不是伤心到极处,是不能将身子一瞬间毁成这般的。孙大夫叹息,“姑娘也是至情至性之人,往后倘若再碰见这般的伤心事,一定要好好开导,不然极容易毁身子。” 他写了安神的方子,徐妈妈忙带着官桂去熬药了。栗氏听得直流眼泪,“哎,她阿娘也是如此的性情。” 一屋子的人都在抹眼泪。她们都经历过宁朔病了的时候,生怕盛宴铃有个好歹,于是都守在床上,不肯动弹。 盛宴铃却是不知道的。她回来之后就觉得头重脚轻,将画打开看了一回,此时已然神志不清了,什么都想不了,只一个劲的哭。迷迷糊糊之间,又怕这画被人瞧见了,抖着身子和手将画藏在了箱子里,然后爬到床上去睡。 她必须得睡了,睡一觉清醒点,这般才能理清头绪。但沉沉睡了去,梦里面全是先生,她又有些不愿意醒了。 她梦见先生躺在床上,明明已经是春日,他却还盖着厚厚的被子,笑着道,“宴铃,不要救我,就让我这般静静的逝去,我也能解脱了。” 解脱?解脱什么? 她拒绝去梦这个。她拼命的挣扎,拉着先生就要走,“我们跑,跑远了,阎王就追不上咱们了。” 先生却摇头,“跑不了,我太重了。” 盛宴铃就弯下腰,“先生,你来我背上,我背着你跑。” 她也不顾先生愿意不愿意,背着人就开始跑。她在梦里跑得很快,但是跑着跑着先生就不见了,她自己也越来越小,变成了十一二岁的样子。 她站在巷子尾,天色沉沉,夜幕已临,外面下着雨。她记起来了,岭南多雨,还打雷。她胆儿小,先生这时候就会送她回去。 那时候,他的身子并没有像后面那样起不来,但也不会出门,他甚至从来不出巷子,从巷子尾送她回家,只走到巷子头,便不再踏出一步。 这也是他唯一出门的时候,也是他出过最远的远门。 她想到这里,心痛得很,先生就出现了。他举着一把伞,手里提着一盏琉璃花灯,唤她,“宴铃,我送你回去。” 盛宴铃却问,“先生,雨靴呢?” 下雨天,先生会给她一双雨靴,她穿着雨靴,躲在先生的伞下,有时候也会接过先生手里的琉璃灯提着,踏踏踏,踏着水回家。 巷子里的路是青石板路,上面还长了青苔,先生总要提醒她,“慢点,慢点……” 她就会仰着头笑,“好啊,慢点,先生身子不好,也慢点。” 慢点,慢点…… 慢点再死,好不好? 她发现自己又在梦里面哭起来,先生举着伞狐疑的看她,“你哭什么?” “先生,你死了,你死了。” 你死了啊。 你解脱了。 可我知道了你的身份,我怎么办。 我解脱不了。 第五十八章 梦境(2) 她在梦里面依旧不肯醒来。但先生从她说出“你死了”那句话开始就不见了。 伞不见了,雨靴不见了,琉璃花灯也不见了。 雨还在下,她被淋湿了一身,坐在青石板上哭。 哭了很久很久,天色放了晴,她呆呆的爬起来,明知道是做梦,却还是朝着记忆里面的小院子走去。 先生正躺在树下的摇椅上晒太阳。她此时好像又不伤心了,高高兴兴的跑过去,跟记忆里面的一个个画面重叠。 她坐在地上,抬起头问先生,“您从哪里来?叫什么名字,多大了?” 先生笑而不语。 盛宴铃有些急,她想告诉他:你叫随明庭,字兰时,你爹是太子太傅,你是东宫伴读。 你从京都来,你今年二十五了。 你不是老男人! 她嘟囔着嘴,很想把这一切都说给他听,但话到嘴边总觉得说不了。 有人掐住了她的喉咙。她生气的在喉咙上打了一巴掌,还挺痛。但脖子上的手总算没了,她气呼呼的对先生道:“先生,你好年轻,你好英俊,你是京都人人都称颂的如玉君子。” 还说,“先生,黄正经少爷给你画了一幅画,是一副城门纵马图,穿着红色的衣裳,扬着马鞭,先生,你好肆意,你好壮硕。” 先生还是笑眯眯听着,但依旧不说话。 盛宴铃说着说着就停下来,她的神情也变得认真了,“先生,你还有什么遗憾呢?” 先生就转过来,“遗憾?” 盛宴铃,“是,遗憾。” 先生:“我没什么遗憾。” 盛宴铃大声道:“你有!你有的。” 她怒气冲冲,罕见的生气了,“你说过的,你说你其实还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去做,但你做不了,便只好在岭南等死。因为做不到,便心有执念,也就算不得看淡生死。” “你说,阎浮提众生,起心动念,无不是业,无不是罪。你说,春时已尽,多思不用。” 她说到最后,又哽咽的哭起来,“先生,你有遗憾,我想帮你弥补。” “你做不了的事情,我来帮你做。” 又开始下雨了。 明明刚刚还是春光大好,明明刚刚没有雨的。 她讨厌这个梦。她要醒过来去做事了,先生只能在梦里,她却能出去的。 但是醒不过来,越是着急醒就越是醒不过来,她就掐自己的喉咙…… 栗氏就见盛宴铃的喉咙抽了抽。老天爷!她赶紧叫大夫来,“孙大夫,你快看看,快看看。” 一屋子兵荒马乱,好在孙大夫十分稳重,立马就喊:“盛姑娘,盛姑娘醒醒。” 盛宴铃睁开了眼睛。 先是一片漆黑,忽而有光。 她又闭上眼睛,光太刺眼了。 外面的蝉鸣声响了起来,也震得她耳朵疼。而后缓缓的,慢慢的,人声嘈杂。 “是姨母啊。” 她看见了栗氏的脸。 栗氏捂住嘴巴哭起来,“哎,哎,是我。宴铃,你可算醒了。” 再不醒,她又想去佛堂里面跪三天。 …… 宁朔从顺王府回来的时候,就听闻盛宴铃病了。小厮捧着一只雕刻着珍宝阁的盒子问,“三少爷,咱们去哪里?夫人也在表姑娘那里。” 天还是热得很,宁朔一身全是汗,正拿着帕子擦脸,闻言顿了顿,“表姑娘怎么病了?” 小厮:“小的也不知道,就是听说孙大夫被叫过去一天了。” 宁朔终究不放心,还是去了盛宴铃那里。到了地方,他取过小厮手里的盒子,独自进去,然后知礼的站在堂庭不入,跟徐妈妈道:“你们姑娘没事?” 徐妈妈眼睛都哭肿了,“没事了,哎,烧了一天。” 正在说话,就听栗氏在喊他,“进来进来,别站在外面。” 宁朔就进去了。 盛宴铃在里间,他站在外间,中间月拱门帘子放下隔着,他瞧了一眼,问:“表妹大好了?” 栗氏伤心,“没好呢。刚刚又睡了过去。” 宁朔:“到底怎么了?” 栗氏:“吃了螃蟹宴,哎,还喝了酒,吹了风,于是就病了。不过大夫说,她这也不是突然病的,她家先生去世这半年,她心里一直放不下,郁结于心呢。趁着这病,就发了出来。” 然后叹息:“宴铃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 宁朔却极为了解她,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还有别的事情吗?” 栗氏却注意到了他手里的盒子,“你这是珍宝阁的?” 珍宝阁是京都有名做首饰的地方。 宁朔点点头,将盒子里面的东西拿出来给栗氏看,“是给母亲的。” 是一只牡丹钗子。 栗氏又要哭了。这回是喜极而泣。 哎呀呀,她也有人送簪子了。 她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捂着嘴巴笑,却还要说:“你也是,光给我了,也不知道给你二嫂嫂和五妹妹表妹都打一副头面。” 宁朔:“花样式是我自己画的,希望母亲喜欢。” 栗氏:“喜欢喜欢,哪里会不喜欢。” 儿子特意给她的啊。 宁朔就道:“我进去看看表妹。我之前也病过,看看她是不是跟我一样的症状……” 栗氏有些犹豫,但她实在是高兴,又觉得自己还在呢,也不要紧。于是点点头,“我陪着你一块进去。” 宁朔:“二嫂嫂跟五妹妹呢?” 栗氏:“她们守了一天,我让她们先回去歇息了。” 宁朔颔首,“母亲待会也去歇息。” 栗氏现在满满的精神,“不要紧,我不累。” 累死也值了! 她进了里间,情不自禁的就去看镜子,想要将簪花戴到头上去,就这么一瞬间功夫,宁朔已经走到了床边。 盛宴铃迷迷糊糊醒来,正巧看见了他担忧的神情,恍惚间好似看见了先生,迟疑的喊了一句:“先生……你来看我了啊。” 声音细细小小,如同怔语,但宁朔听清楚了。 然后听见她认真的说,“先生,那个萧适是个狗爹养的王八蛋,你别生气。” 她一副宽慰的语气,“先生,等有机会了,我给你骂回来。” 宁朔身子一僵,猛然抬头看她。 栗氏还在一边美滋滋的照镜子,好似听见了一点声音,连忙过来,惊喜道:“宴铃,醒了?饿不饿?” 盛宴铃神智渐渐的回来,看看姨母,再看看宁朔,这回看清了,不是先生。 她抿唇,颇有些委屈的瞪了宁朔一眼,然后哭了起来,“饿的。” 屋子里面就忙活开了。 宁朔站在一边,终于也回过神来:她知道了。 她就是知道了。 虽然不知道她是如何知晓他“身份”的,但是他很肯定,她清楚明了,众人骂的随兰时就是她的先生。 好在她不知道自己也是她先生。 还瞪他呢。 他又是心疼又是心酸又觉得她瞪他那一眼也带着可爱,一时间五味杂陈,最后突然有些说不出来的甜蜜。 ——如今事关起己来,萧适在她眼里,倒是成了狗爹养的了。 第五十九章 亡魂 黄昏已临,蝉鸣之音都少了些,屋外昏暗的笼光晃在地上,墙上,恍若游影。来来去去的丫鬟婆子们走来走去,又将光踏破。 宁朔站在一边看向帷帐里掩着的盛宴铃。她正被栗氏扶着喝了一口水。旁边的官桂捧着一碗粥,徐妈妈端着一碗菜,看这架势是要喂她。 一缕光笼在她的脸上,让她显得白净透彻,又带着几分人间烟火味,恍若梦境一般,有几分不真实。 似乎是感应到了他这紧追不放的目光,她好奇的抬起头看了他一眼,明显愣了愣,小嘴一瘪,就要哭。 宁朔轻轻笑了笑。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难说得很。他与太子朝夕相处二十年,却得不到他一句维护,不过教了宴铃四年,便得她这番真心,还要去骂萧适狗爹养的。 他情不自禁的闷笑起来,盛宴铃哗的一下掉下泪来。 太像了。 ——他就站在光里笑,如同先生听她说些傻话后的忍俊不禁一般。 两人一个笑一个哭,昏暗的光透过直棂窗照射进来,晃在这个脸上,晃在那个脸上。 栗氏终于发现这里还有个宁朔了!顺着宴铃的目光看过去,就见他笑得欢! 她连忙瞪他,再瞪他——要不是今日得了他这一只簪子,她是要拧他一把肉的。 便让徐妈妈和官桂来给盛宴铃喂饭,然后拉着他出去,一路走一路数落,“宴铃比你小,是咱们家最小的人了,你要温和宽待,不能嘲笑她被人喂饭。她是病人嘛。” 宁朔:“母亲,我没有。” 栗氏:“你没有你笑什么!你分明是嘲笑她!不然她哭什么?她本来就敏锐,生病的人心绪起伏大,你别惹她哭!” 宁朔只好吃哑巴亏。 栗氏最讨厌男子这般嘻笑女子了,她恨恨道:“你别惹了些坏毛病回来,姑娘家本就是身娇体弱的,你万不可看轻她。” 宁朔只好说,“我错了。” 栗氏这才满意。她教导儿子,“今日之事,万不可再出现了,你表妹被我害惨了,哎,我是愿你们都护着她的。” 然后继续唠叨:“还有簪子,你听我的劝,给你嫂嫂妹妹们都买一些回来,咱们家子嗣单薄,同在一家,就都是亲骨肉。” 宁朔笑着点头,拐着弯打听,“听闻今日吃了螃蟹宴,是跟谁家的姑娘吃的?” 栗氏警觉,“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宁朔:“随意问问罢了,免得母亲再训我。也是好奇,五妹妹和表妹都没有请人回来过。” 栗氏松口气,“是刑部尚书黄大人的女儿。我想将她说给你弟弟。他们年岁相当。你刚刚说,我还怕你欢喜上,你年岁大了些的。” 宁朔,“我都没见过,哪里会有这个心思。” 但栗氏怕他心里不满,解释道:“本该先与你说的,但黄姑娘家里宠得很,怕是要留到十七八才出嫁,我想着要是能成,便先定下来,到时候你四弟也才十八九岁,成婚正正好。但你可不能等了,一旦说亲,便要说大一点的。” 然后还愁,“你可看中了哪家的姑娘?你也该说亲了。可你父亲一直不提……” 宁朔忙道:“我还是先读,我不急。” 栗氏看了他一眼,又想到了宴铃。朔儿真跟宴铃是天生地设的一对,宁国公府已然有了王妃,云娘和黄姑娘也是名门之女,曦曦也是嫁与高门……那朔儿跟宴铃这一门婚事即便不是门当户对,也理应不要紧。若是自己逼一逼,说不得丈夫会同意。 但也要问问儿子的意见。要是他也喜欢宴铃,她就去试一试。她便期待的问,“你觉得你表妹……” 宁朔吓得后背冒汗,“母亲,你不要乱点鸳鸯。我与表妹如同亲兄妹。” 栗氏就挺失望的,“哎,你一点也不争气,眼光也不好。” 但也不能强求小儿女为着自己在一块。便摆摆手,“你自去歇息,一身的臭味。” 宁朔:“……” 他只好回去又换了一身衣裳。知道从栗氏这里打听不出来,便让小厮去打听,小厮也不靠谱,回来道:“听闻是黄姑娘拿了一幅画来。然后五姑娘追着黄姑娘跑了一回,黄姑娘又跑了一回。” 大概是知道自己说了跟没说一般,他说完就羞愧的低下了头。因为具体的真打听不出来,听闻是夫人和五姑娘封了口。 宁朔却猜到了一点。 必定是那画上写了他的事情。又或者是……那就是他的画像。 一想到这个,他的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所以,宴铃极有可能看见了他的画像?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他便彻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日上午去了不雨川家看睦州案卷,下午依旧去了秋山田庄一趟,黄昏时刻入宁国公府门,然后匆忙去竹林,却没看见盛宴铃。 他抿唇站了一会,借着让栗氏挑选簪子的花样式机会问:“何不让嫂嫂和妹妹们来选?” 栗氏就道:“你二嫂嫂忙着呢,小五倒是带着宴铃去街上散心了。” 宁朔手收紧,有些不好的预感,“表妹不是刚刚生病了么?怎么还出门去逛?” 栗氏:“今日又好了,她觉得屋子里面太闷,院子里面也太闷,叫了大夫来看,大夫说身子无碍,这病来得快去得也快,如果想出去走走也好,说不得对病情更好。” 然后叹气,“听闻岭南山多水多,很是养人,京都除了宅院就是宅院,哪里有那般的好景色。宴铃之前在岭南估摸着是这里走那里走的,可来了京都,一般都没出门,哎,我想着是不是太拘束她了。” 宁朔却觉得不对劲。宴铃不是个爱动的性子,她胆儿小,下雨天怕打雷,不出门,夏日里太晒,她也不爱出门。于是整日里捧着一本书看,一看就是一天。 她不可能主动出门走动的。 他心在嗓子眼里,都要出来了。他说,“她们去哪里逛了?我一路回来,倒是没看见。” 栗氏看着花样子,越看越喜欢,随口道了一句,“金银巷子那边。那边的首饰铺子不错,都是贵重的,我让她们多买点。” 宁朔闭上了眼睛。 金银巷子,除了住的那一条胡同之外,外面也有商铺,是专门为富贵人家打造东西的,后来变成了富贵人家爱去买东西的去处。 住在金银巷子里的人家,也如同这个巷子名字一般,金银富贵。 随家,就坐落在那里。 他重活之后也打听过,陛下一直荒废着那座宅院,不曾赏赐人去住。 偶尔从那条巷子门前过,他也不敢去看。 看什么? 看看满门被灭的鲜血么? 但宴铃肯定会为了他去看的。 他觉得自己心头有一股酸涩涌出来,咽喉之处,还有一股火,让他烧得厉害。 他站起来,道:“天这般黑了,怎么还没回来?” 栗氏笑着道:“宴铃还没见过京都的夜市,我派了护卫护着她们,让她们不急着回来。马上要中秋了,四处的商家都挂着灯笼呢,晚上好看得紧。” 宁朔:“也是。” 他道:“不觉又到中秋,怪不得周皓约我晚上出去。我原没有应他,如今看来他大概是想约我看灯会。” 栗氏忙道:“是周皓啊?他上回可帮了我们的忙,又是你唯一的朋友,叫你,你就去,别闷着在家里。” 宁朔:“好,我听母亲的。” 栗氏满意,“你如今越发听话了。” 宁朔就马不停蹄的骑着马去了金银巷子。果然在巷子口看见了宁国公府的马车。 他骑着高头大马,手执着马鞭,心紧到了嗓子眼,抬头看去,赫然看见宴铃提着一盏灯笼正在照随家的牌匾。 灯笼越举越高,随府两个字越来越现,宁朔情不自禁的催赶着马慢吞吞往她身边去。 ——万家灯火中,她站在夜幕里,用仅有的一缕灯光,照引着随家唯一的亡魂…… ——归来了。 第六十章 浮光掠影 <\/b> 很久之前,盛宴铃听闻过一个词,叫做浮光掠影。书上说,这话的意思注释得有意境一点,便可用幻象二字来解。 而如今,她提灯映牌匾,浮光月影之间,听见马蹄声阵阵,侧眸轻转身,便见先生如同那幅画里一般骑着马而来,穿着红衣,扬鞭策马,若明若暗,眇眇忽忽,似镜花水月,有影无形。 她屏住呼吸,提灯朝前面走了几步,仰头看马上的人,轻轻的唤了一句“先生,是你归来了吗?” 宁朔骑在马上缓缓俯身,免得她头仰累了。遂头愈来愈低,她的眸子也跟着他的脸慢慢下移,头徐徐低垂。然后提灯去照他的脸,灯影重重,漆黑夜幕,明明是一张截然不同的脸,她却不似之前狐疑,而是带着一份希冀,执拗的盯着他的眼神。 宁朔心便柔成了水,在心里回了一个是。 ——是,是我。 随氏亡魂,归来了。 他跳下马,想喊一句表妹,却又不忍心打破她的幻象。他知晓,此时此刻,她看见的自己不是宁三少爷,而是随兰时。 她真的看见了。 她眸子里面显露出来的希冀,不是因为觉得他像,而是觉得他就是。 父亲说,世间认人,大多只认皮相,不识骨相。她从一开始就看见了宁三少爷皮相之下,独属于他的那份骨相。却犹不敢认,只敢做替。 而如今,她又看见了他的魂。 不是她先生的魂,是随兰时的魂。 他想,若世间有神,若神明有心,想来是让她看见了自己的魂相。 皮相,骨相,魂相,相相不相同,她却都看得清。 但看得越清,便越是痛苦。他是不敢认的,宁愿她糊里糊涂的过一生。 宁朔轻轻叹息一声,没有回她的话,再次朝着牌匾看去,那上面已经黑漆漆一片,挂在阀阅上面本该亮起来昭示权贵的灯笼已经残破不堪,再也无法点燃。 终究成了断壁残垣般的荒园。 “表妹。”,他低头看她,“你也觉得牌匾上面的字好吗?” 一句表妹,瞬间将盛宴铃唤了回来。她迟迟不应,仔仔细细地去看他,想从他的眼里再看见那个熟悉的身影,却发现他恍若另外一个人。 她抿唇不语,却又无话可说。刚刚那一瞬间的猜忌,属实荒诞。而她确实不该将自己的荒诞无稽压着另外一个人承认。 她垂眸,久久不语,好久之后才轻轻嗯了一句,“是,我就是来看字的。” 她也确实是以这个缘由驻停在这里。 宁朔接话“五妹妹呢?” 盛宴铃,“去接黄姑娘了。黄姑娘就住在隔壁巷子。” 宁朔“我去见周皓,路过这里,看见你在这里看牌匾,便知道你是又犯了痴性。” 他说,“京都不少人都喜欢这两个字。” 他朝着牌匾指了指,“这是随伯英自己写的,听闻当年写这幅字的时候,正是随家鼎盛之时,他便难免带些春风得意,很多人都说他这两个字十分张狂。” 盛宴铃顿了顿,才道“不是张狂,是肆意。” 她不太喜欢有人说先生的父亲坏话。 她仔仔细细的回忆先生之前说过的话,没有找到他说父亲的。但每每书里面提起父母之恩,他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她世上还有父母之怨。 零零总总,虽然说父母的话不多,但她还是能感觉得出他爱护着他的父亲。 这些事情,不用他说出口,她就是知道。 她看了看牌匾上面的字,突然道“表兄,随家是景耀二十三年被抄家的吗?” 宁朔点头,“是。景耀二十三年隆冬。” 盛宴铃喃喃道“隆冬吗?” 宁朔“是,我记得事发之时,天降大雪,随伯英贪污的消息传到秋山书院,无数人为之震惊。” 盛宴铃“随家……满门被灭了吗?” 宁朔“……对。睦州的随家二房在睦州就被问斩了,随伯英妻子早逝,只有一个儿子。他一手带大了随兰时,并无姬妾,所以,随家满门,也只有父子俩人而已。但有不少奴仆也被牵连了,杀的杀,卖的卖。” 盛宴铃听得心揪起来。她提灯照路,缓缓的朝随家大门走。 先生是景耀二十四年春到岭南的。他应该是被“换”了出来。 不然怎么解释还有一个随兰时被朝廷斩杀呢? 换囚之说,并不罕见。至少她在各种书里面看见过三次回。但既然能被写出来,说明还是发现了的。 先生却没有被发现。 是逃得足够远吗?还是有人护着他? 她脑子里面越来越清醒,有很多东西呼之欲出,却又一瞬间什么也想不起来。 她深吸一口气,道“我听说,随伯英贪污了江南赈灾银款百万两,睦州随仲英受贿五十万两白银,对吗?” 宁朔“对。” 盛宴铃却想不对。 如果随伯英真的贪污了百万白银,先生不会那般郁郁寡欢。 他说,他有遗憾,他还有事情去做。但被困在岭南,所以才不能去做。 如果随伯英真的贪污了,按照先生的性子,他就没有这股执念,也不会强撑着一口气活在世上。 正是因为不相信自己的父亲贪污,却又无能为力,所以才日日夜夜,如同有跗骨之蛆啃蚀,睡卧不安。 她脑子里面的念头越来越清晰最开始的时候,先生还能走路。他曾经从巷子尾走到巷子头,看着她进家门,却从来不入她家。 他曾经站在巷子口看外面人来人往,却从来不踏出一步。 大家都说他是个怪人,盛宴铃也没有多想。这也没什么稀奇的。世上有本事的人都怪,而且先生身子不好,只是不愿意出门罢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她为他想好了所有的理由,却从来没有想过,他不是不想出去,而是……出不去。 盛宴铃觉得自己人生十五年,从来没有哪一刻像现在这样清醒,也没有那一刻像现在这样记性好。她仔仔细细的回忆,突然觉得她家的巷子,其实有些不同寻常。 闷,很闷。 自从先生来了之后,周围的屋子再也没有赁出去过,但那些宅院里面却像是有人住。 她也曾怀疑过里面是不是住了人,却从来没有往深处想。 而在这一刻,她蓦然清醒,觉得那是院子的门缝里,生出了一只只眼睛看管着四周,不让一只雀儿飞出去。 先生他,也许一直被人看着。 他是枯木,还是一截带着枷锁的枯木。他们让他活,却又在他的脚上绑上了锁链。 何其残忍。 她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最后手都在发抖,强行镇定道“表兄,之前,我不是向你借过睦州的案卷吗?今日回去,我能借一卷看看吗?” 。 第六十一章 黄正经其人 <\/b> 当盛宴铃说睦州之时,宁朔就懂得她要做什么了,也懂得她化在话里的未尽之言。 ——她相信随家无罪。 他怔在当地,一时之间,只觉耳边翁鸣之声乍起,让他生出些恍若梦里的虚幻之感。 她为什么相信父亲无罪?就因为他的儿子是她的先生么?她为什么敢这么快就肯定随家无罪呢? 她还要去看案卷,她更懂得去看睦州的案卷。 她想要做什么?翻案么? 荒诞。荒谬。 却又让他荒芜的内心深处突然发痒,干涸的泥土渐渐有了湿润之色,仿佛一颗嫩芽悄悄的拨开了土粒,试探性的冒了头。 好似逢春。 他嘴唇里溢出一丝笑,然后慢慢的蔓延,蔓延,而后笑得前俯后仰,春意染上眉梢。 多少年了,他这是第一次如此畅快的笑出声。那些压抑多年的郁气,彻彻底底的随着这股大笑散了出去。 从前总说生死难重逢,但想来神明保佑,如今在他身上,竟也有枯木逢春一说。 他笑得情难自已,然后慢慢的停下来,看着她不解的眼神道了一句“表妹,你不会是想看睦州随府的案子?” 盛宴铃一僵,但觉得自己站在随家的宅子前,因着好奇,想看一看随家的案卷,又有什么稀奇的呢? 她便点头,理不直气也壮,“是,表兄那里有吗?” 宁朔缓缓开口,“有,但表妹看这个做什么?” 盛宴铃“不做什么,好奇罢了。” 宁朔步步紧逼“我不给表妹,表妹会从其他的地方去找案宗看吗?” 盛宴铃尴尬一顿,最后还是点了点头,给自己找补,“我这个人,好奇心实在是大,未明之事,总是想要弄清楚的。” 宁朔“弄清楚什么?” 盛宴铃硬着头皮,“弄清楚始末罢了,这不是大案么?总是引人遐想的。” 她深呼吸一口气,“表兄既有,就借我看看,我,我给表兄再做几个小麒麟好不好?” 已然开始习惯性的乞怜。她还是没有将他和她的先生完全分开。 宁朔叹息,却又无可奈何,心里想要制止她,却又贪婪的想要她提着灯走到他的路上来。 他一个人走得太久,漆黑夜幕里,有人提灯相伴,便是一种救赎。 两种念头相持不下,一时之间,他竟然无法给出答案。盛宴铃却高高兴兴的笑起来,他尚未说话,她却好似听见他说了一个“好”字,已然行礼道谢了。 “表兄,你是个好人,是个大大的好人。” 宁朔失笑,正要说话,就见五姑娘一脸气急败坏的喊盛宴铃,“宴铃,宴铃,我们回去了。” 盛宴铃回头,欢快的哎了一声,又道“三表兄也在这里。” 五姑娘这才看见牵着马站在一边的宁朔,连忙道“三哥哥,你快来,咱们回去了。” 盛宴铃好奇,“你不是去接黄姑娘了吗?” 还说要跟黄姑娘一块看花灯。 五姑娘快走几步,跟两人会和,然后大骂“黄正气不讲武德,已然带着她家阿兄来了!” 盛宴铃面色如常,“哦,哦,是画那副画的黄家少爷么?” 五姑娘点头,“是是是,快,咱们上马车。” 但已然来不及了。黄姑娘拉着扛一把锄头的黄正经少爷到了这边巷子口。看见盛宴铃的就喊,“宴铃阿姐!我们一起去看花灯!” 盛宴铃闻声看过去,就见黄姑娘家今日依旧一身黄,身边站着一个抗着锄头的男人。 他大概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倒是不显老,只一看就知晓十分的放荡不羁。他嘴巴里叼着一根草在嚼,裤腿是卷起来的,袖子也半卷半放,随性得很。 他的身上还有些许泥巴,让他看起来有些脏,但脸确实是好看的。不是时下兴起的白皙俊美,而是古铜色的肤色,带着一股世人皆醉我独醒的气势,更添几分狷狂。 五姑娘显然也看见了,轻轻呸了一声。“就是种了块地,弄得这般不羁,好似自己就是脱衣狂奔的名士了。” 盛宴铃好奇的问,“他脱衣狂奔过么?” 五姑娘“没,彼此都是要脸的,我没听说过。” 盛宴铃“哦,那还算不得名士。” 宁朔“……” 他好笑,“走,躲不掉了。” 五姑娘跺跺脚,只好带着盛宴铃往前去。 黄姑娘见了她们来,连忙将自家兄长推了推,带着一股紧张,“这是我阿兄,跟我一般也姓黄,名正经。” 黄正经“……” 他轻轻叹息一声,“舍妹顽劣,不知礼仪,让你们见笑了。” 正要走,但余光扫过盛宴铃,立马就停住了脚步,道“姑娘勿怪,我待会就回去了。不过正气说,姑娘很是喜欢我的画作,也是懂诗书作画之人。所谓知己难求,我那里还有些画,不若就送与姑娘。” 兄妹两都看脸,脸好看了,便连骨子里面的放荡不羁也收敛了几分,黄正经难得正经了一回,将锄头放下来,像根拐杖一般拄在手里,再踢了踢脚,裤腿便放了下去。 他再用手肘撑着锄头柄端,慢条斯理的整理袖子,“盛姑娘从岭南来?我家里有一个岭南的厨子,做出来的岭南菜可堪一绝,姑娘哪日来家里赏画时吃一顿?” 盛宴铃“……” 她情不自禁的往宁朔后面藏了藏。 五姑娘气了个仰倒,“黄少爷,黄姑娘,家里有事,我家三哥来唤我们回去,就此别过了。” 宁朔护着人上马车,转身跟黄家兄妹道“是,我出来寻她们回去,等有空了,改日再聚。” 黄姑娘不舍的对着盛宴铃挥舞帕子“那我下回给你们下请帖。” 五姑娘撩开马车车帘,瞪她,“我们家里有事,不去。” 黄正气姑娘为了自家嫂子也甘愿被瞪,笑盈盈的道“那我就去你们家。” 五姑娘“……” 她气得放下帘子,催马夫“走走走。” 宁朔也翻身上马,护着两个姑娘而去。 黄家兄妹眼巴巴的看着,互相埋怨。 黄正气怒兄不争,“瞧瞧你,像个流氓,哪里有一点世家公子的气质。” 黄正经怒妹不争,“你就该打扮打扮我。” 黄正气从袖子里面拿出一朵大黄牡丹花,“我拿了的,你不要。” 黄正经“……” 算了,还是自己去打扮打扮。 兄妹两个往回走。 “阿兄,她真看见你的画就哭了,是真欣赏你才华的。但你别外说,免得败坏人家清誉。宴铃阿姐就是有些痴性。” “我还能不懂?” “阿兄,你觉得宴铃阿姐怎么样?” “是个十足的好姑娘,回去之后,让阿娘给我置办一身衣裳,小姑娘一看就喜欢身娇体弱的读书郎。” “是吗?”黄正气姑娘犯难,“可你有些壮硕,如何扮柔弱?” 黄正经一本正经,“好姑娘难得,能碰见一个,便是上天的恩赐,总得不要脸试一试的。” 。 第六十二章 战友 <\/b> 回宁国公府的马车上,五姑娘一直在说黄正气姑娘贼心不死“我们好生生的请她出去游灯,她倒好,直接将自家兄长拖来了!宴铃,你今日看见她兄长模样了?哪里有一点正经人的样子!” 五姑娘素来是个腼腆不言的性子,为了盛宴铃不犯“痴性”,不得不尽心尽力,滔滔不绝“他衣裳裤子上全是泥土,袖子都是卷的,嘴巴里面还嚼根草——这哪里是来见客的?这分明是无礼!” 盛宴铃听得点头,颇为认同。黄正经少爷确实一开始不太正经。 五姑娘见她拎得清,终于舒出一口气,继续骂道“不止无礼!他还见色起意呢!你瞧见了么,他看见你之后,眼睛都直了!他们兄妹都有这毛病。” 所以这般的人是不能要的。 五姑娘气呼呼,回到家里之后,还把事情告诉了栗氏,栗氏也皱眉,“你们不要觉得男子折腰于你们的美色,便心有得意,于是稍稍心软,看他们顺眼,再被甜言蜜语所惑,继而答应成婚。” 一边说一边看向盛宴铃“尤其是黄正经这般不羁的,他不看身世,不看品行,只看脸。” “可越是这般看脸去的,越是薄情。等你容颜不再,他依旧不看你的家世,不看你的品行,又因为不羁,更加不会惧怕和离,甚至还能将孩子给你带走,他反正什么都不怕,什么都不要的。” 盛宴铃听得脸色恭肃,“谨遵姨母教导。” 五姑娘见她如此,总算彻底放心,而后终于想起来了,“三哥哥怎么去接我们了?” 宁朔“本不是去接你们的,是应了周皓的贴子去游街,结果半路看见了表妹,便去打了个招呼。” 五姑娘“这样啊,我还以为三哥哥是来接我们的。”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么,但还是好失望。 等到要走了,她顿了顿脚步,让宁朔和盛宴铃先回去,“我跟母亲再说说正气的事情。” 等他们两个走了,五姑娘小心翼翼问栗氏,“母亲,你不觉得……宴铃跟三哥哥正配么?” 栗氏便两眼放光,“是?是!” 天爷,她终于找到知心人了。她搂着五姑娘道“我早就想将他们凑一对了,不止想过一次。之前是你父亲不同意,后来我想拼一拼,跟你三哥哥提了,他却不同意,当宴铃是亲妹妹呢!” 五姑娘“哎,那好可惜。我看宴铃也没有那个意思。” 栗氏“宴铃尚不开窍,连喜欢是什么也不知道。” 五姑娘“三哥哥开窍了么?” 栗氏琢磨了下,“也没开窍?没听闻他喜欢过什么姑娘,看上过哪个丫鬟。” 然后一拍手,“是啊,他们都不开窍,没准有机会!” 五姑娘起了希冀,“那要不要撮合撮合?” 栗氏咬咬牙,“若是给你四弟说了黄姑娘,咱们家姻亲也算得上满门权贵了,过犹不及,倒不如退一退。你三哥哥身子又弱,今年病了这么两场,你父亲其实也算是看开了的。我只要逼一逼,没准真的会同意。” “再者说,宴铃真是个福星。你看她来了之后,你三哥哥恍恍惚惚的毛病就好了,宴铃的婚事没了,他倒是得了不雨川老大人的青睐,这么一想,还真是要谢谢宴铃。” 反正,她是什么缘由都想出来了。她对我姑娘道“曦曦,我心里其实一直想,但我谁也不敢说,如今你也这么觉得,我心里好舒坦啊。” 她还有好多秘密要给五姑娘分享,“宴铃做的桃花酥,你三哥哥好喜欢吃。他吃了好多块,我看见他们两个坐在一块吃酥饼,我就高兴。” “有一回我从游廊前过,看见他们一个在游廊上,一个在游廊下,不知道宴铃说了什么,你三哥哥笑得一脸欢哦。” 五姑娘便也分享秘密给栗氏,“今日也是啊!宴铃提着灯,三哥哥牵着马——不是有一句话叫做墙头马上吗?我看他们是提灯马上。” 栗氏听得十分激动,越想越欢喜,急得在屋子里面团团转,“你说,此事可行吗?” 五姑娘“咱们先不动声色,不要明说,只拿准了机会让他们一块说说话,多亲近亲近。” 感情是要培养的。 栗氏连忙点头,“我也是这般想的,要是他们实在不能彼此钦慕,我们也不能强求。” 都是她的心头肉,都不愿意按牛喝水。 五姑娘还想起了宁国公老夫人“咱们先别动,毕竟祖母还在家里呢,她可会捣乱了。” 栗氏一听,声音都少了几分,“是!幸而八月十五一过,她就要走了。” 能把她送走,栗氏也不在乎她拖一拖时间。 栗氏撇嘴,“之前说马上走的,结果一日日说身子不好,又梦见了老国公想见她,她便说都梦见老国公说这话了,这一走怕是要死,便想多留几年,看看孩子们长大,承欢膝下。你父亲本要心软,一听她还想要孩子们承欢膝下,便立马发话过完中秋就出发。” 五姑娘笑起来,“祖母真是……这下子不得气死?” 栗氏高兴,“是啊,气得又摔了两个汝南崔窑的花瓶。那可都是价值百两银子的。” 砸了多可惜。 不过八月十五还要几日才到,栗氏可等不了那么久才让宁朔和盛宴铃接触,便想办法让两人多见见,结果她还没想到办法呢,丫鬟就说盛宴铃请了五姑娘去宁朔的院子了。 栗氏彼时正在梳头,一听这话就喜得眉梢挑高,“是吗?去做什么了?” 小丫鬟只是例行禀报,哪里知晓那么多,只能再去打听,跑去跑来,气喘道“夫人,五姑娘和表姑娘一块朝三少爷借案宗。” 栗氏好奇,“案宗?” 小丫鬟“是,睦州的案宗。” 栗氏“好生生的,怎么看那个!案宗血淋淋的,必然要死人,多不吉利。” 看些风花雪月的书多好。比如诗经里面的蒹葭,桃夭,多好啊。 她叹息再叹息,想着还好有曦曦在,能帮衬一把,不然她孤军奋战多难。 然后又叫了小丫鬟来,“给他们送些桃花酥去,他们三个都爱吃。” 。 第六十三章 案卷(1) <\/b> 桃花酥送到了宁朔的屋子里。盛宴铃乖巧的捏了一块吃,再捏了一块给五姑娘,最后把一整碟桃花酥都往宁朔那里推了推。 宁朔“……” 他叹息一声,知晓她如今实在可怜,便认命的捏起一块吃。 为了少吃一点,便要开口说话,说睦州怕她多想,说其他的不合适,便只好说今日这碟子。 “这是母亲喜欢的汝窑粉彩鸳鸯戏莲碟,平日里舍不得用的,怎么用来装酥饼了?” 五姑娘眼睛正悄默默咕噜咕噜转呢,一听就知晓是母亲的心意,她感慨,“估摸着是母亲想让我们吃得更好,秀色可餐嘛。” 粉粉嫩嫩的,多适合谈情说爱。 但可惜母亲好意了,宴铃一门心思扑在睦州随家案里,她都听得出三哥哥在无数次岔开话了,宴铃还是执拗的问。 随家……哎,三哥哥是对的,确实不该叫宴铃问这个。这毕竟是个忌讳的案子,多少人提起就噤声。 但宴铃看起来好可怜,她还好美,她那双眼睛巴巴的看着谁,谁能拒绝呢? 所以她依旧坐在这里啃桃花酥,根本不插话。 最后忍不住了,还帮着劝了劝,“三哥哥,宴铃懂事,通透,从不主动惹事,还帮了咱们家许多,委实是个好妹妹,如今只是痴性犯了,碰见没明白的事情想着弄清楚,你就答应她。” “不过是说说睦州随家的事情,又有什么关系呢?” 宁朔好笑,“你倒是帮她!。” 然后问盛宴铃,“你真要听?” 盛宴铃忙点头,“三表兄,我就听一听,真的。” 五姑娘也觉得是,“爱读书的人都有点小执拗,就好像看见一本书,总要看完心里才舒服,要是看不到后面的,便抓心扰肺,睡不安宁。三哥哥,你就说。” 盛宴铃应声虫一般跟着哀求,“三哥哥,你就说。” 她本就长得有些妩媚,平日里的呆呆糯糯去了一半的媚意,又因眉宇间的书卷气让她看起来颇为温婉,又少了些许,便没人注意到她长着一双纯澈的桃花眼。 如今这般乞怜,一双挑花眼巴巴一看,惊得宁朔身上都起了一层层汗,猛的往后面退了一步,又是正坐在椅子上的,于是连椅子也带着嘎吱一声,在对面上划出尖锐难听的声音。 五姑娘疑惑,“三哥哥?” 盛宴铃倒是回过神来一点了,“三表兄?” 宁朔深吸一口气,来不及想那一瞬间自己想了什么龌龊不耻的念头,就赶紧道“无事……无事。” 经过这么一个小插曲,他也没了推拒的心思,只能叹息一声,“既然你想听,那我就说与你听一听。” 五姑娘就舒出一口气说说也好,多说说话,增进感情嘛。 盛宴铃感激不尽,“三表兄,你真是个好人。” 宁朔无奈,却又觉得酸涩欢喜,他深呼吸一口气,顿了顿才道“睦州,也是宁家的老家。祖母不日就要回去了。” “她回的睦州老家,说的是睦州桐庐。睦州一共十六县,桐庐是睦州的附郭县,睦州府衙就在桐庐里面,所以人杰地灵,出了不少世家。” “我们宁家是一家,也是最大的一家,剩下的,便是王,柳,郁三家。这三家五十年前还有人在朝堂为官,五十年后却没了,后代子孙们主要从商的多。” 睦州是江南水乡,吃的是粮食和漕运。这里面的门道大了,单独是商户是吃不下这么大的生意,所以一般“官”也会进去掺一脚。 盛宴铃点点头,“随家也是桐庐人吗?” 宁朔“是,桐庐随家……并不是世家,只是在随伯英这一代突然起来了。靠着随伯英,随仲英也开始从商,但他不做漕运,不做粮食,做的是瓷器。” 这般的生意,在漕运和粮食面前是不够看的,但却能自保。 他沉沉的道“从随仲英做瓷器生意而不是漕运和粮食可以看出,随家并不愿意掺和进官商之事里,又或者说,不愿意跟宁家抢生意。这般避开世家,就是怕出事,算是一种稳重和谨慎的做法。毕竟,随伯英风头最盛的时候,宁国公府也要避其锋芒,他要是想要插手,便还是能插手进去的。” 盛宴铃听得连连点头,“然后呢?” 宁朔“随家一直安心做瓷器生意,随仲英老实,倒是也一直安生。只是随仲英的儿子却长大之后,成了个纨绔。他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喝花酒,抢女人,很快就惹上了麻烦。” 说到这里,他声音染上了一股阴郁,将案卷摊开,指着一处由不雨川亲自写上人证物证俱全的证词道“景耀二十年,随仲英之子随明江因为强抢民女打死了人。” 盛宴铃瞪大了眼睛,“打死了谁?” 宁朔“被他抢去的那个姑娘。” 盛宴铃呼出一口浊气,“确定吗?” 宁朔点头,“确定……确实是证据确凿。” 那个姑娘抵死不从,随明江这个畜生……景耀二十年才多大?十六岁。 十六岁,就敢祸害死一个姑娘了。 盛宴铃却继续问,“随伯英和随……明庭,应该不知道?” 宁朔摇头,“不知道。据随仲英说,他知晓大哥为人刚正,若是知晓此事,必定会让随明江坐牢,所以就花了钱财,把此事压了下来,又软禁了随明江一年,本以为他会好些,谁知道却越发大了性子,又开始受贿。” 刚开始,随仲英没察觉,后来却发现自己家多了二十万两白银。 那时候,他本是有机会退一步的,谁知道随明江却道“父亲,我已经用了他们十万两白银,你拿什么去补?不若把这二十万两白银五五分,一半送去京都,就说我们卖瓷器孝敬的,一半咱们留着自己用。” 他颇为不满,“宁家就不说了,他们家有宁国公府撑腰。可柳家,郁家有谁啊?他们家拿十万两银子出来,根本没人会觉得奇怪。独独我们家,累死累活,好名声都让大伯父得了去,他在京都吃香喝辣,走太子太傅,可我们呢?我们连十万两银子都拿不出来,白让人嗤笑!我如今出去都嫌丢脸!” “父亲,若是大伯父真疼你,怎么会不让你去做漕运和粮食的生意?我看啊,他就是自私!” 随仲英就答应了。 盛宴铃手慢慢的蜷缩,“可这般一来,不是将随伯英摘了出来吗?” 宁朔深深看了他一眼,“睦州一案,是不雨川老大人亲自去审的,是秘密,当时除了陛下亲随,谁也不知道。后来不雨川回京,状告随伯英,则是他掌握了随伯英的其他罪证,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 盛宴铃抿唇,“好……那不雨川老大人,是如何看待这两兄弟的案子呢?” 宁朔“各贪各的。” 盛宴铃“……什么意思?” 宁朔“意思就是,不雨川认为他们兄弟两个人,每一个都没有忍住诱惑,贪了银子。但互相都没有告诉。一个认为对方老实本分,不堪为谋,不愿意他拖后腿,一个认为对方刚正无私,只能跟其他人谋合钱财。” 五姑娘听到这里,感慨道“怪不得我听人说,随家一案,分成了两份卷宗呢,互不相关,原来内情是这样的。” 盛宴铃却没有说话。她想了很久,桃花酥都啃没了,最后才问了宁朔一句话,“那……那表兄觉得,睦州随家案,从现有的案卷来看,有疑点吗?” 五姑娘诧异,“都定案了,有什么疑点?” 盛宴铃低头“就是想问问……” 宁朔却在她问的一瞬间五脏六腑倒腾起来,半响才艰难的道了一句,“没有……没有疑点。” 就连不雨川每日里见的人,说的话,都没有任何疑点。 他真的好似一个苦行僧一样,清正廉明,爱护百姓。 但他越是这样,宁朔却越煎熬。 盛宴铃的眸子也暗淡了一些,“哦……没有疑点啊。” 如果此事是真的,那随明江是死得呱呱叫的。 但也不能直接就相信了表兄的话。万一表兄和不雨川老大人也弄错了呢? 她还是需要找个机会查一查。 如何查? 必然是要好好想想的。 但是很明显,无论是表兄还是不雨川老大人都将随家当成了两件案子。 即便睦州随家是真的,那也不能证明京都随家是真的。 而且,表兄正跟着不雨川读书呢,不雨川主管两案,他知道的肯定多。若是表兄能问出一些什么…… 她就眼神热烈的看向宁朔,“三表兄,我再给你做些桃花酥!” 宁朔本还在伤戚的心“……不必了。” “那就再给你做些小麒麟。” “……好。” “三表兄,我对案卷很感兴趣,我能经常来找你吗?” “……行。” 盛宴铃高兴起来,又把桃花酥推过去,“三表兄,吃,你吃。” 宁朔婉转推却“……待会再吃。” 五姑娘眼睛又咕噜噜转起来,看看这个,看看那个,最后回去告诉望眼欲穿的栗氏,“母亲,他们都爱吃桃花酥,他们都爱看卷宗,他们郎才女貌,天生一对。” 栗氏心急如焚,“哎!可惜我没去看一看!” 。 第六十四章 兰时为景 <\/b> 盛宴铃回到自己的屋子后,就开始拿出笔和纸开始写写画画。这是先生教她的。 好记性不如烂笔头,记性再好也要把所见所闻记下来,以便日后用时不会记错。 想事情也是一样的。万般思绪,繁冗陈杂,却总有一个头绪。把头绪写在纸上,顺着头绪去想,就能把事情想清楚。 先生教过她这个法子,她却从来没用过。她生性胆小,怯糯,从未碰见什么大事,也没碰见需要往深处去想的事情,所以从未用上过这个法子。 没想到第一次用,竟然是在查随府的贪污案。 但她即便从表兄那里知晓了随仲英案子的经过,却依旧难以写下一个头绪。 想了许久,她郑重的在纸上写上了随兰时三个字。 她的头绪,究其根本,便是这三个字。 屋外起风了。书案就在窗户边,徐妈妈过来关窗户,念念叨叨,“京都的天就是变得快!” 然后拉着官桂往外面去,“别打搅姑娘,她在写字呢。” 官桂嚼着果饼,“写什么?” 徐妈妈瞪她,“我哪里知晓,我又不识字。” 官桂就笑嘻嘻的道“估计是写信给老爷夫人,算算时间,他们第一封回信也快到了。” 一边走一边关门,屋子里暗下来,灯影笼在盛宴铃身上,让她多了一层晦涩不明。 她提笔,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了一个景字。 景先生,兰时。 景兰时。 她看见过这个名字的。这个名字就供奉在先生的长明灯旁边,世上姓景的人少,她还特意记了记。 大雄宝殿寺里的长明灯应该是按照供奉的时间摆放的。这盏灯就放在先生的身边,是跟先生差不多时间逝去的么? 先生是三月去世的,她从岭南到京都,一共走了三月,虽然走得慢,但若是京都也有人知晓这个消息,大概也就是在五月和六月。 按照时间来算,又或者点长明灯的人不好一时半会出来做法事,拖到了六月……会不会……这个叫景兰时的牌位,就是先生的? 假若这个念头是对的,那是谁给先生立的长明灯? 她抽丝剥茧,一层一层的开始剥落那些露在她面前只有一层薄薄丝的真相。 她放下笔,揉了揉头,不再继续深想。 头开始痛了。 这是一种很稀奇的感觉。她从前没有因为想事情而头痛过。盛宴铃叹口气,打开窗户想透透气,发现已经开始下雨。 雨下得很大,打在窗户外面已经掉叶子的桃花树上,啪嗒一下,一片叶子就打掉了。 她不免有些伤秋。 人就如同这秋日之景,之物,总有逝去的时候。她情不自禁伸出手去接手,雨从她的指头缝里却露了出去。 徐妈妈听见开窗的声音,赶紧打开门探进头看了眼,可不得了,哎哟哎哟进门,“小祖宗!别伸出手去碰雨,多脏啊,这都是龙王爷的口水!” 盛宴铃“……” 她收回了手。 徐妈妈还在念叨,“你写信写好了?” 盛宴铃,“什么信?” 徐妈妈“瞧你刚刚在写字,还以为是写给老爷夫人的信呢。” 盛宴铃“早写好了,就等着寄出去了。” 徐妈妈伺候她净手,“那你方才写什么啊?” 盛宴铃抿唇,“在……在写诗。” 她有些伤怀,“秋日悲悯,蝉也悲鸣——” 徐妈妈截过话头,“哦,那你写出劳什子诗没?悲鸣?谁哭了?蝉哭?蝉还哭呢?那玩意也不好吃!哭也不吃它!” 看见是吃过的,还吃过大亏。 徐妈妈利索的伺候她上床睡觉,“姑娘睡,等哪天有空了徐妈妈给你炸蚂蚱吃。” 盛宴铃拒绝“我不吃了。” 徐妈妈“那你想吃什么啊?” 盛宴铃就小声的哼了哼,蒙上被子生闷气,“妈妈,你回去睡,我什么也不想吃,我想睡了。” 徐妈妈便哎了一句,“留灯吗?” 盛宴铃“留着。” 徐妈妈就出去了。 盛宴铃翻了个身,很是叹息被徐妈妈搅和一通,她都忘记自己刚刚伤心的事情了。 秋日之景跟徐妈妈,分不清哪一个更让人伤心。 她又翻了个身,正要迷迷糊糊的睡过去,突然一个激灵,睁开了眼睛。 “兰时……是春日。春日,景,春日景——” 会不会因为这三个字,所以他化姓为景呢? 这是极有可能的。 她又睡不着了。 因为她想,这可能不是他第一次化为景姓了。若是第一次化为景姓,大雄宝殿寺里面的那盏长明灯为什么也姓景呢?有没有可能先生之前也曾经化为景姓呢? 她翻个身,又想先生书里写的“寿客”又是谁?先生就在京都,那这位“寿客”应该也是京都人,先生之前与他那么好,先生的长明灯会不会是他立的? 不,立长明灯的这个人,一定是清楚先生还活着的。 会是谁呢? 太子?太子妃? 她觉得自己想得越来越清楚,却又越来越思绪牵扯众多,许多事情又乱了起来。 而且现在的一切都只是她的猜测罢了。而且每一个猜测,都毫无依据,只是根据她对先生的了解和自己习惯性的揣摩。 盛宴铃颓然闭眼,一夜未睡。第二日栗氏早早来看她,看见她这副神色吓了一跳,“你这是怎么了?” 盛宴铃低头,不好意思的撒谎,“昨夜听雨,便想写诗,诗句未成,一夜没睡。” 栗氏抱着她,“我的儿,哪里就要这般去熬自己的身子!你又不用考状元,时间多得很,一日没写出来,就写两日嘛,又不着急。” 盛宴铃叹息,“嗯。” 然后抓着栗氏的袖子道“姨母,我想过几日去大雄宝殿寺里给先生祭拜祭拜,我昨晚梦见他了。” 栗氏“那就去,我也去给你三表兄还愿,我也许愿了的。” 然后叫人去熬些补药来,“你们这些读书啊,总爱磋磨自己。” 正要走,却突然又计上心头,跑去跟宁朔道“你过两日腾出一日给我?我要带着你去还愿,菩萨保佑你如今身子看见,咱们要感恩的。” 宁朔正要找借口去溪山别院,闻言道“母亲去就好了?儿子还有事情呢。” 栗氏“什么事?” 宁朔“想着去巡庄子,写文章给不雨先生。到时候必须要言之有物才行,所以要每一处都走走。” 一般说这话,栗氏是要妥协的。但今日一听,觉得空出一日来也不是要紧。毕竟立业重要,成家也一定重要。 她眼睛咕噜咕噜转,“那你空出一日来,我一人去,怕佛祖怪罪。宴铃也去呢,我到时候带着她多忙,你去了,也能帮我一把。” 宁朔脑海里闪过一个念头,心头一跳,“表妹去大雄宝殿寺做什么?” 栗氏“说是昨晚梦见先生了,想去拜拜。” 她叹息,“哎,宴铃今日脸色极为不好。她说昨晚做诗句……” 栗氏说什么,宁朔已经有些听不清了。他深呼吸一口气,“表妹一夜未睡?” 栗氏“是啊是啊。” 宁朔就知晓,她急着去大雄宝殿寺里,一定是想起了那个供奉在她给他供奉的长明灯旁,太子供奉的那盏,写着景兰时名字的长明灯。 他不由得叹气好一个聪慧的小姑娘,马上就要查到太子头上去了。 她这般一鼓作气往前面查,再顺着她下去,恐怕要出事。但她已然知晓了这么多,又坚信他没有贪污,劝导又没有用。 她虽然胆儿小,但倔。 倔得跟头小牛一般…… ——令人欢喜。 。 第六十五章 同一人 <\/b> 宁朔已然决定让她“查”得慢一些。 既然她想查,劝没用,又无法禁止,便让她“查”得慢一点,这般一来,她就要费些时间了。最好一直困在睦州随家的案子里,腾不出手去查京都随家。 想好了办法,他心里总算轻松一些。于是对栗氏说的去大雄宝殿寺也欣然点头,“既然母亲需要我去,我便去。” 栗氏高兴极了,跟五姑娘报喜,“你那日要不要跟着我去看看?” 五姑娘自然想去。但她还要跟着二嫂嫂学掌管家务,早已经说好了的,也不能言而无信,只好失望摇头。 不过她不去也有好处,“到时候您就找借口开溜,让他们两个在寺庙里走走,寺庙后头不是还有石林么?那是他们读书人都喜欢的东西,一定能说到一块去。” 栗氏笑起来,“还是你知晓得多!” 到时候她就这么干。 两人正说着,二少夫人就进来了,见两人贼笑奸笑傻笑,不由得乐了,“在说什么呢?” 栗氏就为难。她不想跟云娘有秘密,那不就是孤立她了嘛,多让云娘伤心啊。只能把做媒这个念头又告诉了二少夫人。 二少夫人惊讶,“原来你们也有这种心思啊。” 她还以为自己是一个人! 三人抱在一块说“阴谋”。 二少夫人是有顾虑的,“母亲,你这样太冒险了,万一父亲不愿意,万一宴铃愿意三弟不同意,万一三弟同意宴铃不同意,这可怎么办好?所以我才没有跟您说,就怕一个万一不好,毁了他们。” 栗氏就和五姑娘互看一眼遭了,光顾着郎才女貌去了,却没想过万一鸳鸯不成对,搞成了单相思,那就确实遭了。 栗氏担心,“那怎么办?我已经开始撮合了。” 二少夫人,“您就顺其自然,给宴铃的婚事也继续看,给三弟的婚事也继续看,要是他们看对眼了,自然会跟您说,要是没看对眼,也就无碍。” 栗氏垂头丧气,“好。” 五姑娘失魂落魄“哎——哎——” 二少夫人笑着道,“也没有到这种地步,别人是看一步走一步,咱们且走一步看一步。” 栗氏只好点头。过了两日带着孩子们去大雄宝殿寺里,拜过佛祖之后,她硬着头皮道“我如今年岁大了,才走了这么一段路就开始累,你们自己去玩,让丫鬟婆子们跟在你们身后伺候就好。” 盛宴铃还要去看长明灯,便点头,“姨母,你好生歇息,我去去就回来。” 栗氏可别,一定要慢些回来。 她道“好不容易来一次,后头应该也少来了,你待会让你三表兄带你去后头的石林看看。那里是文人墨客都喜欢去的,你们也去做做诗句。” 石林贴了不少的诗句,有些诗句写得好,会被人传颂。 盛宴铃没心思,却也不愿意拂了姨母的好意,“那我待会去看看。” 栗氏高兴计谋得逞,“好啊,你们这就去。”,又拉着宁朔的手,“看紧了你表妹,别走丢了。” 宁朔“是。” 盛宴铃行礼告退,便走了出去,宁朔跟在她身后。 她也没有出言拒绝,以为表兄是为着姨母的话跟着她。且表兄到底是京都人,也许能从他那里问出些东西来。 两人来到偏殿,这里由上至下,供奉着无数的牌位。方丈正好也在,刚刚做完法事回来供灯,看见两人携伴而来,连忙过来打招呼,“宁施主,盛施主,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这两位都是大主顾,宁国公夫人舍得花银子的。 盛宴铃觉得方丈在正正好。她看着先生的牌位,装作好奇的模样,“方丈,这也是位姓景的,正好跟我先生摆在一块……你们是故意让姓氏一样的人摆在一起吗?” 方丈笑着道“自然不是。不瞒盛施主,这二位姓景的施主是同一日办的法事。” 盛宴铃“哦?” “那他跟我先生,可真有缘分。” 她好奇心重一般问,“是哪家供奉的啊?” 方丈“是一位男施主,不知名讳,戴着帷帽来的。” 对于有银子的施主,方丈很是友好,还想忽悠盛宴铃再给长明灯办场法事,所以有问必答,还主动套近乎,“另外一位景施主……说来也巧,两人不仅是姓氏像,还在一块……咳,还是同一日做的发饰,供奉的长明灯呢。” 要是你能给他也办场法事就更好了! 盛宴铃深吸一口气,手慢慢的蜷缩握紧,“是嘛……倒是有缘分。” 方丈叹息,“您还来瞧一瞧,供奉供奉,这位景施主就没有那么好运了,供奉过之后,戴帷帽的施主就再也没有来过了,说来也是惨。” 所以你就一块供奉! 盛宴铃果然如同他设套一般往里面钻,“那……那既然如此有缘,他又如此凄惨,马上八月十五了,我能给他也办场法事吗?” 方丈喜不自禁,“盛施主慈悲,自然是可以的。” 他夸道“您这是大功德呢,您家先生也会投个好胎的。” 宁朔就看了他一眼。方丈这才想起还有这么个主!他高深莫测的维持高僧模样看向宁朔,“施主面相红润,想来身子好了?” 宁朔颔首,“好了。” 方丈“那便是前世功德积够了,这辈子享福的命。施主往后必定会平安顺遂的。” 宁朔即便知晓他是撒谎的,也眉头一缓,又看向盛宴铃。果然见她急切得很,见两人一停下来,便紧跟着问,“方丈,我若是给另外一个人做法事,需要他的生辰八字吗?” 方丈“不用的,他的生辰八字我们有,上次那位施主就给了。” 盛宴铃又开始好奇了,“他多大?跟我们家先生没准是本宗。” 方丈早忘记了! 不过他的小弟子还记得,毕竟是件稀奇事情。他记性很好,立马道“我知道。应该是二十五岁。” 方丈暗暗赞赏了他一个眼神。 盛宴铃的手越来越紧二十五岁…… 她看向小和尚,“二十五岁,便是景耀……景耀多少年……” 小和尚跟方丈一脉相承,为了银子,大声的将自己记住的东西背出来,“这位景施主生于景泰二年九月二十二日午时,逝于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 盛宴铃眼前一片黑,踉跄往后面一倒。 是先生。 是先生! 她虽然不知道先生的生辰,却知晓他的忌日。 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是岭南赶集的日子。她从集上回来,给先生买了他喜欢吃的青团,先进了先生的院子,喊了先生未应,又进了他的屋,喊了三声,未应。 她颤颤巍巍撩开他的帘帐,去摇他的手。 她记得特别清楚——原来死人的身子,是如此僵硬的。 。 第六十六章 牢狱 <\/b> 方丈和小沙弥不知道盛宴铃怎么了,见她一副弱不禁风要往后面倒的模样,便生怕她出事——倒不是真怕她晕过去,而是怕栗氏觉得她家跟大雄宝殿寺里犯冲,以后就不供奉香火银子了。 毕竟上回宁朔也在这里差点晕过去。 又见宁朔伸出一根食指轻轻的抵在她的背上,稳住她要摔倒的身形,再伸出臂膀让她隔着衣裳撑住,这才让她站稳了。 方丈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连忙道“可要叫大夫?” 盛宴铃回过神来,轻轻摇摇头,“不用了。” 官桂和徐妈妈惊慌失措的跑着过来,眼泪汪汪“姑娘,你怎么了?” 盛宴铃抿唇,垂头,“估摸着身子还没有好全,这里又闷,所以一时之间胸闷气短,有些没站稳。” 这殿堂里全是一盏盏燃着的长明灯,确实挺闷。 方丈一听,也不敢立刻忽悠着她确定下办法事的日子和银子了,只道“那就往斋舍歇息去。” 徐妈妈想要背着盛宴铃走,盛宴铃摇摇头,又转身看了看先生的那两盏摇曳着的长明灯,沉默一瞬,这才扶着官桂的手慢慢的往外头走。 她很是确定,京都有人知晓先生直到今年才逝去,所以来给他立了长明灯。那……送先生去岭南,又派人住在巷子里看管着他的人,跟立长明灯的人是一个吗? 还是不同的人? 要是同一个人,那暂时可以揣测知晓先生还活着的,就是他一个。若是不同的人……便就有两个人知晓先生还在岭南活了四年。 又或者不止两个,还有更多的人。 而她,曾经在先生膝下读过四年书,他们知晓吗?知晓她如今来了京都吗? 盛宴铃觉得自己又走进了迷雾里,深一步浅一步……她突然转过头,一眼就看进了宁朔的眼里。 他的眸子很柔,看着她像是在看一件珍宝一样,见她回头,轻轻问,“表妹,如何了?” 盛宴铃“……是表兄啊。” 刚刚那一瞬,她似乎感觉到先生在看自己,好似多年来一般,他陪着自己从巷子尾走到巷子头。 她道“表兄,你一直跟在我身后吗?” 宁朔点点头,“我怕你出事。” 盛宴铃心里暖了暖。表兄确实是一个好人。他学识好,性子好,念头正,如今又这般关心她,真是让人感动。但她持心不正,为了查清楚先生一家的案子,还得利用他。 便很是羞愧。她说,“我会报答表兄的。” 宁朔知道她在说什么,但却只能道“表妹客气了,不过是小事一桩,也是母亲吩咐的,要照料好表妹。” 然后顿了顿,问“表妹现下觉得身子如何?” 盛宴铃迟疑的点了点头,“我想在外面走走……姨母说的石林还没去,表兄愿意带我去看看吗?” 宁朔叹息,知道这一路上怕是“鸿门路”,但她如此忧心忡忡,不让她安心,她怕是睡不着了,只能随着她去,“好。” 徐妈妈有心劝盛宴铃回去歇歇,但宁朔在这里,她不好驳了姑娘的话,便只能紧张的跟着后面走。 官桂稀罕的瞧了她一眼,,落在后头悄声问自家老娘,“你如今怎么变了个人一样?” 徐妈妈没好气的道,“京都跟咱们岭南的规矩不一样,你来了这么久光顾着吃,怎么也不瞧瞧国公府里的丫鬟婆子是什么样的!” 她们各个规矩得很,一举一动皆有一套准则,徐妈妈为了不让盛宴铃被人看低了,便认认真真去学过,比如主子说话,做奴婢的最好一个字也不要反驳。 她想到这里黯然神伤,“我可没把主子仅仅当姑娘看,说句逾越的话,那是我半个女儿呢。” 官桂偷偷笑,“姑娘也没把您当奴婢看呀。” 这倒是!姑娘还是很听她话的。徐妈妈就拉着官桂再往后面退了几步,“姑娘对我们好,我们也要顾着她,你如今也要学起来啦,长她跟别的主子说话,咱们就不能跟得太近。” 官桂还想听听姑娘和表少爷说些什么,这般一来就不听不见了,只能叹息,“阿娘,你别拉着我,我不过去,我也听话的。” 于是盛宴铃就发现自己和宁朔走在前面,后面跟着丫鬟婆子,却也有一定距离,这般其实挺好的!她正好有悄悄话想跟表兄说。 她试探着的道,“前几日跟表兄一起看的睦州随家案……我很感兴趣。但有些问题想不明白,不知道能不能请表兄跟我说说。” 宁朔点头,“你说。” 他早准备将她困在这个案子里,正琢磨着给她下套呢,她自己就撞了上来,择日不如撞日。就今日。 他竖起耳朵听,心里开始编造一个网,想着哪里编得紧一点,哪里可以松一点,正琢磨着,就听她道“表兄见过随伯英的儿子随兰时么?” 宁朔一愣,不动声色看了她一眼,“见过。” 盛宴铃“他……他是什么样子的人呢?” 宁朔“表妹问这个做什么?” 盛宴铃一点也不慌,她镇定自若,“因为我发现,睦州随家案里,京都随家案里,两家人都各有牵扯,但随兰时应该都没有牵扯进去……便好奇他是个什么人,竟然没人给他定罪。” 她问出自己不明白的地方,“——随兰时是随伯英的儿子,江南贪污一案,他没有参与吗?随州贿赂一案,他可是清清白白?” “这是连我都想得到的事情,自然应该也会去怀疑他。可是,我这几日看案宗,也听其他人说过些许当年的事情……我发现,他在案宗里是被牵连死的,临死之前也没有犯罪的实证。” 宁朔闻言,突然笑了笑,“表妹到底想问什么?” 盛宴铃心缩了缩。 她想问什么……她想问的,当然是先生那一身的伤从何而来。 既然他什么都没做,既然是清清白白,既没有贪污又没有受贿,那即便是受牵连,最终也不过人头落地而已,为什么一副身子被损成了那样? 明明在画像里面,他那般的肆意,跟后来先生病秧子的模样没有半点相似之处。 她深吸口气,“没什么,只是好奇罢了……身处那样的家里,却还能出淤泥而不染,总觉得难能可贵。” 见表兄不愿意顺着她的话回答,她也不拐弯抹角了,直接装作好奇的模样问他,“表兄,我对刑狱之事很感兴趣……在刑狱之中,像随兰时这样的人,会不会被用刑啊?” 她做出一副天真不知世事的模样,“我看的话本里都写,刑狱里面的人,在被证明清白之前,通常是要被打一顿的……他这样的身份,还会被打吗?” 宁朔就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半响才说,“应该会。” 盛宴铃就垂下了头,“是……话本里都说,会被打的。十八般酷刑,都会一样一样的在他身上施去。若是意志力不坚定的,即便是清白之躯,为了能够少受刑,也会说自己做了那些事。” 宁朔被她这一番话说得心里酸软得一塌糊涂,终于肯顺着她的意思说了一句,“你这般一说,我也才发觉——若是受了那般的刑狱,还咬死自己没有贪污受贿,并且最终被证明清白的人,应该是堂堂正正,一心为民的好人。” 他说,“随兰时……确实令人敬佩。” 盛宴铃闻言,眼泪唰的一下就流下来了,觉得此时此刻,竟然有人说出敬佩先生的话,委实让她为先生感到高兴。 却又怕被怀疑,只能委屈的解释,“刚刚起风了,沙石进了眼睛。” 宁朔轻轻嗯了一句,把自己的帕子递过去,“是,今日风沙大,容易沙石迷眼睛。” 。 第六十七章 利用 <\/b> 两人继续往石林走去。一路上还是在说睦州随家案。 宁朔抛出一个足够让她陷于案宗里,至少能查两月的诱饵。他说,“京都离睦州有一月的路程,不雨川老大人当时已经在翰林院修书了,为什么突然就去睦州了呢?” 盛宴铃狐疑“不是说老大人是去睦州看睦山的?” 传闻不雨川在修睦州山水志的时候认为书里所写睦山与书中不符,所以直接去睦州看山,这才在桐庐受理了随家一案。 宁朔点点头,“不雨老大人确实是去看睦山的,但真有那么巧吗?” 盛宴铃惊疑不定,“表兄这是什么意思……” 宁朔“一桩桩一件件,京都和睦州的随家同时出事,也太巧合了。” 盛宴铃在心里狠狠地点了一下头!但是在面上却不敢露出来,还婉转道“是不雨川老大人太厉害了,拔出萝卜带出泥,所以从睦州查到了京都。” 宁朔就看了她一眼,觉得小姑娘还挺谨慎的。这样也好,不是傻乎乎的把自己的心思往外露。他便假模假样,“不雨川老大人确实厉害,但我越看案宗,越觉得有些奇怪,总感觉有一双大手在后面操纵着……哎。” 盛宴铃脑海里那个藏着的念头就冒了出来没错!她也是如此想的! 她认为是晋王。 毕竟随家是太子的人,扳倒随家,就犹如断掉了太子一只手。 她打心眼里觉得是晋王在幕后行凶。而且,她还怀疑不雨川老大人也是晋王的人。 宁朔就知道她会想到这些!所以他不得不提前把话说明白,他叹息,小声道“我最初还怀疑不雨川老大人会不会是……晋王的人。” 盛宴铃捂住嘴巴,瞪大眼睛啊!猝不及防!她还在心里面想呢,表兄竟然就说了出来! 表兄也太大胆了!表兄这也是没有把自己当外人啊。 她不由得点头没错没错,她也是如此怀疑的。 宁朔眸子里闪过一丝笑意,继续道“可是,根据我与不雨川老大人相处这两月,以及我自己的见解,我认为他应该不是晋王的人。他只是别人利用的一只手,一只揭开睦州案和京都案的手。” 他说到此处,不由的叹息一声,“所以,随家两个案子,应该是早就有人查清楚了的,只是借助不雨川老大人的手揭开。” 盛宴铃是什么人——她是宁朔教出来的人。 于是瞬间就跟着他的推论想到了一个点那,不雨川老大人是如何被利用的呢? 晋王是如何引诱他去做的此事?不雨川老大人知道自己被引去的吗? 她忍住心里的颤栗,假模假样的道“表兄……你好聪明,你好厉害。” 先夸一顿,迷其心智。 然后问“可是……不雨川老大人身边是不是有晋王的人去引着他查案呢?” 这是她的推论,她觉得不雨川老大人身边有奸贼。 这个怀疑有理有据,并不是胡说八道,先抛给表兄,在他的心里留下怀疑的种子,诱其深入。 宁朔就“上当”了,皱着眉头想了想,“表妹很聪明,说得很是。” 盛宴铃就开始游说,“表兄,我不懂朝堂,但不雨川老大人既然能被引着去查案,说明他对阴谋诡计不懂,又或者一心只在案子上,怕是没有想过幕后有人推着他走。你……你要不要提醒他一下,让他查查?” 宁朔就怕她会这么想,还去这么做,更怕她想自己引着不雨川去做此事。 所以又道“不雨川老大人身经百战,即便性子纯和,走过的路也比我们多,所以,即便当时他忙着查案,没有察觉此事,难道之后也没有吗?想来也是明白自己被人当做一把刀了。” 盛宴铃闻言倒是点了点头,“这般也对,那他没有查吗?” 宁朔“如何查呢?查出来又怎么样。他虽然是一把刀,但是这把刀,刺向的是一个贪官,杀的是有人命在手的罪人,他便不会计较那么多了。” “毕竟,他没有错。” 盛宴铃就死死的握起了拳头,一双眼睛里布满了哀戚。倒不是为了不雨川,而是为了先生。 ——她终于懂先生那股难以言表的郁结于心之气了。 怎么能不郁结于心呢?被这般的人以正义之名冤死,比被晋王屠杀千百次更加痛苦。 宁朔微微侧过脸不看她,忍下心疼,这才继续说道,“而且,我也不能去提醒他晋王之事。表妹……你知道朝堂之上,太子和晋王之争如今愈发厉害了?” 盛宴铃默默颔首,“知道的。” 宁朔“我们宁国公府是顺王的姻亲,是只忠于陛下的臣子,坚决不涉党争,不会支持太子和晋王其中任何一个……所以,我不能去跟不雨老大人说这句话。一旦说了,恐怕此事就变了味道。” 盛宴铃听得心头一跳,终于发现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无论她之后要做什么,怎么做,都要确保宁国公府不牵涉其中。 不然,若是姨母等人被她牵连,那她万死也来不及了。 宁朔最终目的就是这个——让她知道害怕。 她并不是一个人,她的身后站着盛家,站着宁国公府,所以她不能动。 就如同他一样。他当然也有大刀阔斧去查当年之事的手段,但他占据了宁三少爷的身体,享受了人家的亲伦,自然也要为他们负责。 他只能慢慢的不惹人注意的查。 宁朔叹息,“宴铃,好在这些事情不关我们的事情,就此罢手。” 盛宴铃却急了,对宁朔道,“虽然不能去明说此事,但……但不雨川老大人身边肯定是有奸人的。表兄,你可以不查此事,但也可以暗暗的察看他身边的人里有没有奸人,免得他又被利用了。” 宁朔就又“上当”了,他说,“表妹说得是。” 他道“……但我不懂如何看出他们是不是有不轨之心。” 然后顿了顿,“且我忙,一个人做此事,怕是慢得很……” 盛宴铃立马毛遂自荐,“我没事啊,表兄,此事你不要告诉其他人,告诉我就好了,多一个人知道多一份风险,咱们不要牵扯到宁国公府其他人啊。” 她还担心宁朔胡来呢! 宁朔“……表妹可以吗?” 盛宴铃“怎么不行!我也很聪明的!” 最后还得奉承一下宁朔,生怕他不愿意做此事,“当然了,我没有表兄聪明。” 宁朔都要笑出来了。本来挺悲伤的一件事情,他却忍不住笑,只好极力的掩藏弯起的嘴角,垂头吐出一口笑意,这才道“既然如此……那我找机会接触接触不雨川老大人身边的人,回来说与表妹听,表妹记下来,然后慢慢的分析。” 盛宴铃点头又点头,一个劲的夸,“表兄,你是个好学生,你好有孝心。” 但心里还是内疚的,觉得自己这也算利用表兄了,她真诚的道,“表兄,我给你做桃花酥吃,今晚回去就做,明日你能吃好多。” 宁朔“……不用了,明日我去不雨府上读书。” 盛宴铃“那我装在糕点盒子里给你送过去。” 她一脸愧疚,“表兄,想吃你就多吃点,别客气。桃花酥还是管够的。” 。 第六十八章 明白心意(1) <\/b> 有事相求,其言也善。盛宴铃还想求着宁朔给她查不雨川身边谁是奸细的事情,于是便一味的捧他臭脚。 先夸他真是“雄材大略,栋梁之材”。再夸他“似玉君子,如切如琢,如琢如磨”。 最后大捧特捧,“表兄之才,当写一诗贴于石林受人称颂。” 宁朔“……” 其实也不诧异的。宴铃确实喜欢夸人,当年左一个先生右一个先生,每每都能夸得他心甘情愿的去为她做事。 如今长大了,也不是孩子了,求人带着大姑娘家该有的娇俏,他便更难拒绝。眼见她一双眼睛亮通通的看着自己,明眸善睐,宁朔没忍住,脑子一糊涂,受了这番捧,如云流水般在石林上面贴了一首诗。 但写诗写字最容易被人认出来,他是不敢用之前的字迹和之前作诗习惯的,于是按照宁三少爷的喜好和习性去写诗,就……写得确实普通。 盛宴铃瞧了一眼平仄,毫无灵气,品了一番诗意,平平无奇。她愣了愣,砸了下嘴,到底还是个讲究人,就没有再继续夸他“字字珠玉”,“妙笔生花”,只能委婉的夸,“表兄这一手字,是下了苦功夫的。” 宁朔就情不自禁地笑起来。写诗她夸字,夸字也不好好的夸,只夸“下了苦功夫”,这不是说他没有灵气,只有匠气吗? 他觉得若是今日宁三少爷在这里,怕是又要生闷气了。他是个沉默不言认为自己普普通通的人,但心中自有一番志气,怕是听不得人这般说他。 于是学着他的样子,颇带了点少年之气道“表妹,若是不想夸,就算了。不用勉强自己。” 盛宴铃就觉得自己做了亏心事一般忍不住想对表兄好。于是又大夸特夸起来,捧他“三更睡五更起,你不中状元谁中状元?”,又夸他“龙凤之貌,幽兰之姿”,最后还要评一评他的孝心,“满天下里,表兄的孝心也是可表天地的。” 宁朔听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又见她生怕他生气,又羞愧又心虚又带着一丝讨好,“表兄,你可千万别生气。” 要是跟她生分了,不让她帮着查不雨川老大人身边的奸细怎么办? 她不能害姨母一家,更不可能去害自己的父母,便不能引随家的事情烧身,只能默默地去查。可她一个刚刚来京都的小姑娘怎么查?所以说来说去,还是要靠着表兄的。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一边讨好一边还有些委屈哎!要是自己是男子就好了,可以出去走动,也可以结交官吏,没准还能拜入不雨川老大人的府下自己去查呢。 她闷闷不乐,宁朔哪里还敢逗她,马上道,“我并没有生气。” 盛宴铃“真的吗?” 宁朔“真的。” 给了个台阶,盛宴铃乖巧的不用他说就自己下了,立马道“以后我肯定会真心实意的夸表兄的。” 宁朔就笑起来,刚开始是小声地笑,后来越笑越大声,笑意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宠溺,“好。” 他想,怎么有姑娘能这般可爱聪慧又貌美更兼具哄人心花怒放的本事呢? 他更觉得这一瞬间,她简直是长在了他的心坎上。她在发光的,周身柔柔的光在太阳底下显得光彩夺目,太阳也失了光辉。 盛宴铃一看,倒是不觉得他有病(平常他要是这么笑,她也要觉得他有病的),而此时却有了一种恍惚感。这种恍惚对表兄是常有的,因为他像先生嘛。但今天又有点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呢…… 她疑惑的看向宁朔,然后克制不住的朝着他道,“你能再笑一笑吗?” 宁朔“怎么?” 盛宴铃也不知道怎么说,她犹豫了许久才道,“你刚刚笑起来……很快活。” 是的,很快活。带着少年人该有的肆意和欢喜,就跟画里面的先生一样。 但这句话肯定不能这样说。自己把表兄“替”先生,已经是昧着良心了,如果还这么说给表兄听,他肯定会生气的。 所以想了想,婉转的道,“我只是觉得,人都有从小到大的时候。年岁小的稚嫩之气,少年时候的张狂之意,到了二三十岁,就慢慢沉稳……”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然后怀着一股怅然道“我只见过二十多岁就垂垂老矣的先生,却没见过他十四五岁般的模样。” 盛宴铃看向宁朔,“表兄知道我之前一直在查我家先生的身世?” 宁朔点了点头,轻声细语的回,“我知道。” 盛宴铃“但表兄说先生可能不想让我知道之后,我就不找了。” “可是,不找他的身世之后,我却总是在想,他十四五岁的时候是如何的呢?” 她看向宁朔,“之前我总是想不出来。但是刚刚看见表兄笑了,我突然觉得,也许,我家先生在十四五岁的年纪,也会如同表兄这样笑。” 笑得这样畅快。 她怀着一颗诚挚的心“表兄,你说我家先生那个年岁是什么样子的呀?” 宁朔眸子里就又装满了柔光,几乎是瞬间就回答了她这个问题,“应当如我刚刚一般。你猜得也许没错,如今,我也只有十八岁罢了,十五六七八,也差不了多少,你家先生在我这个年岁,定然就是这样笑的。” 十五六岁,没有经历过后来的满门抄斩,没有牢狱里面的严刑逼供,没有岭南的如困兽之斗。 他在这个年岁,也是一个很正常的少年郎。只是后来,这些时光早已经不被人提及,也不被他自己想起。 结果人都死了,身子也换了,好似斗转星移,沧海桑田一般,什么都变了,曾经京都人人称颂的随兰时成了禁字,短暂的二十五岁年华缩成“罪有应得”四个字,却在这时,有一个姑娘突然来寻找他藏匿在见不得人之处的痕迹。 这委实让他忍不住心颤,同时,脑海里又有一个念头清晰的冒了出来。 他在十四五岁的年纪,应该也会喜欢上宴铃这般的欢心果。她真的长在了他的心坎上。 。 第六十九章 心意(2) <\/b> 栗氏坐在寺庙的廊下问婆子,“三少爷跟表姑娘到哪里了?” 婆子自小跟着她,是她最亲的心腹,哪里能不知道她的心思,便轻轻摇着扇子给她扇风,道“夫人不用急,这会子估摸着刚到石林。两人都是读书人,总要写两首诗的,便又要耽误一些时间了,怕是还要一会儿才回来。” 栗氏捂住嘴巴笑,“是,他们志趣相投。” 但还是忍不住派了丫鬟去看,丫鬟匆匆而去匆匆而回,跑得满身大汗,气喘吁吁,“回夫人,三少爷跟表姑娘正在往石林贴诗句呢。” 栗氏给她赏了一两银子,满意得很,又问“谁写的诗?” 丫鬟能跟着出来,自然机灵得很,早打听清楚了,“奴婢跟官桂姐姐打听的,官桂姐姐说,是三少爷写了诗,表姑娘夸了又夸,如今正帮着贴在石头上。” 栗氏就忍不住站起来啊呀,好想去看看啊! 小男女一人写诗一人贴,天皇老子来了他们是天生的一对! 栗氏就悄悄的过去了。谁也没带,怕打草惊蛇,就一人偷偷摸摸的看,瞧见石林底下站着一群人,盛宴铃和宁朔站在他们的远处,挨得很近,一个纤纤玉手,伸出食指对着石林上一首诗说着什么,一人侧着耳朵听,好像在听什么神仙箴言。 她笑着说,他笑着听,她眉宇间一片天真,他眉间眼里含着情。 阿弥陀佛! 栗氏忍不住双手合十,祈求八方过路的佛祖明示瞧朔儿那恨不得贴过去又自持端着兄长架子的模样,真的是把宴铃当亲妹妹吗? 她十分怀疑,可又不敢确定。毕竟她虽然活了这么多岁数,但关于情爱,实在是触之极浅。 她跟宁国公两人,是门当户对成的婚,为了子嗣圆的房,为了儿女做的父母,为了家族凑在一处。 他们这样的,委实算不上是鸳鸯。 栗氏这么多年一直在想她跟宁国公是什么,后来想得多了,倒是明白一个道理无论是什么,她这一辈子,终究是有些遗憾的。 可能是因为自己有了遗憾,所以她很希望子女成婚后幸福。 如今宴铃和朔儿这般和和气气的,朔儿还可能欢喜上了宴铃,她就十分欢喜。 她又轻手轻脚走远了,回到廊下喜滋滋,方丈瞅准了她欢喜的时机过来提及捐香油钱的事情,栗氏也没有回绝,还慷慨的给了三百两,“求方丈亲自帮我供奉在佛祖面前,信女只求孩子们姻缘美满,身子康健,儿孙满堂。” 方丈“……” 给了三百两,就求了三件事情。富贵人家也太会精打细算了。 但好在他才不管佛祖能不能收到这份香火,他能收到银子就够了。 于是认认真真恭恭敬敬的道“夫人所愿,必定能成。” 栗氏笑起来,“那就托方丈的福了。” 又站起来看外头,“怎么还不回来?诗该看完了啊。” 小丫鬟实在机灵,又急忙去看了一遍,回来的时候笑着道“这回轮到表姑娘在写诗了,三少爷在帮着贴呢。” 栗氏喜不自禁。回程马车上一路问盛宴铃,“你三哥哥对你还好么?” 盛宴铃“三表兄极好。” 栗氏想到两人下午做诗句,便顺着问了一句,“那他做诗好吗?” 盛宴铃“……” 她犹豫了。 栗氏刚开始没有想太多,见她停住不说,还催促着,“说说嘛。” 盛宴铃却依旧迟疑着,半响才道了一句,“我答应过表兄……要真心实意夸他的。” 栗氏“……” 哦,她这回终于明白了。这是实在没什么地方可夸的。 她惊讶道“难道朔儿的诗如此不值得夸么?” 盛宴铃苦恼,“那也不是的。但要夸,也说不出口。” 然后对栗氏道“姨母,我好不会说话啊,我可能又得罪表兄了。刚开始他还好好的,后来就感觉生气了,无论我说什么,他都不看我,还撇过头去。” 栗氏顿时有了危机,回到府里就将宁朔给拎到屋子里面去训话。 “这天下的姑娘,会说甜言蜜语的多了去了,可会说甜言蜜语有什么用?是能帮你长几斤肉吗?你表妹聪慧可爱,又会做桃花酥,瞧瞧,吃得你脸都胖了,她就算有说得不好的,你也不该生气!” 宁朔被骂的时候还在自我厌恶,恍恍惚惚,根本没有听栗氏说什么——试问满天下里,有哪个先生会爱慕上自己的弟子? 尤其还是自己看着长大的。 那一瞬间心动的念头而上,他吓得冒了虚汗。是真的吓住了,一直有些懵。脑子里面晃晃荡荡,什么都听得不是很清楚。 她去看诗,他就努力去听她说话,但耳朵里面这句话进那句话出,听了半天也没有听清楚,便只好挨得近些,目光低垂,眸子里面泛着自己不知道的柔(栗氏看见他眼里的情意就是在此时)。 又过了一会,她终于发觉他的心不在焉了,有些恼怒,咳了几声没有将人给拉回神,索性不管他了,自己去写诗。 宁朔彼时才算是堪堪回神,心犹如小鹿一般扑通扑通撞,还没撞两下,明白自己竟然爱慕上了自己徒弟的他,马上就让鹿撞得晕死过去了。 真是恶心。 禽畜。 竟然打上了宴铃的主意。 宁朔抿唇,十分厌弃自己。栗氏却以为他还在生气,连忙劝道“宴铃还小呢,你是她兄长,你不要跟她计较。” 宁朔还是没听她说什么,发迷迷糊糊中听到了兄长两字,便想没错,就算抛却先生那一层身份不说,如今他还是她信任的表兄。 她对“表兄”是没有情义的。 于是怎么想都不对了。他拧起眉头,站起来就走,势必要回去冷静冷静才行。 栗氏见他这个样子,也不好再劝了,只好又问盛宴铃,“你说了什么话惹他生气了啊?” 盛宴铃其实自己也没搞明白,“最开始,我没有真心实意的夸他诗写得好,他有些生气。但后面我道歉了,表兄就原谅了我。后来……后来我说表兄笑得很好看,大概问了表兄一句我先生在他这个年岁会不会也笑得这么好看,他说是。” “结果说着说着,面色就不对了。” ——而且不敢看她一般低下了头……贼眉鼠眼的。 不过这句话就不能跟姨母说了。她再傻也知道不能在一个母亲面前说她儿子的坏话。 栗氏就发愁,“听起来也没有什么……” 盛宴铃“是呀,我也觉得没有什么不对劲的,可我总觉得那一瞬间,表兄好像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情一样,心虚得很。反正后来就生气了,不肯理我,也不肯跟我说话。” 栗氏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两头跑着更累,干脆道“既然是他不对,你也别理他!” 盛宴铃“……还是算了,我现在就去给表兄道歉。” 可不能不理呀!她还望着表兄去不雨川老大人府里查奸细呢。 栗氏就心疼,“那你就坐下!我让他来给你道歉。哪里有姑娘家这般去道歉的。” 盛宴铃害怕,拖着栗氏要自己去,栗氏不肯,最后拍板,“我出银子,给你们整一桌席面,你们两个就一吃泯恩仇。” 盛宴铃没有办法,只好点头,“辛苦姨母了。” 栗氏就又跑去说宁朔,“你表妹怕你生气,请你吃饭呢!你就赏面!” 宁朔此时终于回过了一些神,疑惑问,“生气?生什么气?” 他没有生气呀。 栗氏“……” 她回去抱着五姑娘哭,“你父亲和你大哥哥两个人冷冰冰的,我原本以为你三哥哥会好很多,结果他竟然是个矫情扭捏之人,明明是个男子,却还想要女子去哄他,最后给了他台阶下,他还阴阳怪气的说他没生气!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她呜呼哀哉一声,“曦曦,我的命好苦呀!” 两个儿子,没有一个能有跟妻子情投意合的实力。幸而身在名门望族公卿之家,否则只能打光棍。 不好意思今天出去了一下。 二更在凌晨一点钟左右。 明天中午十二点补二更。 。 第七十章 睦州随家案(1) <\/b> 儿子不中用的时候,老母亲只能自己上,她操办席面拉着两人用膳,苦口婆心劝宁朔“莫要耍孩子脾气”,“莫要阴阳怪气”。 盛宴铃作为求人的一方,送上了自己编织的小麒麟作为赔礼,还特意做了一炉桃花酥献上,诚心诚意的道“表兄,你别生气了罢。” 宁朔“……” 他什么时候生气了?他哭笑不得,却又不敢看她的眼神,只好低着头,“我没生气。” 栗氏就跟一边的二少夫人和五姑娘看了一眼,深深为宴铃不值当。 五姑娘安抚一般拍了拍盛宴铃的手,二少夫人叹息,给盛宴铃舀了一勺老南瓜糯米饭,栗氏脾气大些,也开始阴阳怪气儿子,“是——两眼一闭不看人——你没有生气哦!” 宁朔只能看向栗氏求饶“……母亲,我真没有生气。” 栗氏“你别看我,你看向宴铃。” 宁朔不得不看向盛宴铃。她犹如一只惊弓之鸟,小心翼翼的看向他,讨好一般递上了自己编好的麒麟。 宁朔心里一酸,那股心疼又涌上了心头。他知道,如今她的小心意意,她愿意低下的头颅,都是为了让他去查随家的事情。 这个傻姑娘,因对他含着利用的心思,所以在他面前根本直不起腰杆,他此时就算是骂她,她也是甘愿的。 何至于此呢?不过是个相处不到四年的先生。即便她懵懵懂懂中有些爱慕自己的先生,但她的先生已然是个死人,活人,怎么能为死人活? 她该活在人世间的繁华里,而不是只活随兰时三个字。 宁朔此时此刻,不知道该以何种面目去面对她。觊觎她,心疼她,想推开她,却迟迟做不出决定,反而开始为自己开解此时已然有了新的身份,不若就在一起。 他们的相遇,他们的重逢,也许是天意呢? 但这个念头一起,他就恨不得打自己一巴掌二十五岁的人了,倒是引\/诱上了一个十五岁的小姑娘。 他叹息一声,觉得自己一个跟鬼神染上因果的再世之魂,贪慕上的,也许只是她年轻的身体,美好的容貌,一心一意为他的那股心意,不然,为什么之前几年,他不曾爱上这个姑娘呢? 他厌恶自己,不想为自己开脱,不敢去勾引她,不敢引着她又爱上自己。却也舍不得她不高兴,眼见她都要哭了,便无奈的接过麒麟佩戴在身上,“我真的没有生气。” 盛宴铃“嗯嗯,你没生气。” 宁朔“……” 怎么就不信呢。 他只能在吃完席面之后,又选了一本书送给她。小厮去送书,回来之后说,“表姑娘很喜欢,还让小的捎回来一盒桃花酥。” 宁朔点点头,一夜辗转难眠,第二日出门的时候又见她眼巴巴的站在廊下等他,见了他也不说话,只站在廊下看他,看他,看得他心口酸酸酥酥,颇为无奈,朝着她招了招手。 她犹如一只快活的雁儿般扑向他,然后堪堪站在他的跟前,眸子亮亮的,“表兄,你今日要去不雨川老大人府上吗?” 宁朔“是。” 盛宴铃,“表兄,你……你记得去查不雨川老大人府里的细作……你回来之后,我们说一说好不好?” 宁朔本就有意去查,也有意用这个框住她在府里面查,所以顺应她的意思点了点头,“好,回来我跟你说。” 盛宴铃就欢呼一声,“表兄,我会帮你的。” 宁朔心就软成一片,“嗯,我本也不打算告诉你的,只你一直问,不忍心才说了,” 又道“你也别乱查,这件事情我没告诉其他人,咱们都不要伸张,免得招来祸端。” 盛宴铃点头再点头,乖巧得不得了,“我知晓的,我一定不说。” 宁朔忍住自己想要摸她头的冲动——之前在岭南的时候,她要是读完一本书,理解了一个道理,做好了一件事,他便会赞赏一般摸摸她的头表示嘉奖。 而如今,他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却也不紧紧是嘉奖的意思了。他唾弃自己的禽畜用心,索性飞一般走了,等到了不雨川府,先进去跟不雨川读书,然后被留下来跟他一块收拾库房。 不雨川府里其实简单得很。一个厨娘,一个烧火丫鬟,一个管家,一个小厮,一个门童,一个扫地的奴仆,再加上不雨川自己,一共七个人。 马上就要中秋了,府里收了些礼,自然也要回礼。其他人一个萝卜一个坑,都腾不出手来,于是只能让宁朔来帮着收拾。 不雨川“今日午间还有一个人要来,你也不要走了,一块吃些。” 宁朔手顿了顿,“跟着先生读书这般久,还没有见过客人。” 他转过身,取了一只佛手放在手里擦拭,“是哪位大人吗?” 不雨川没有察觉他的异样,笑呵呵的道“不是,是一个……故人。” 宁朔“故人?少见先生有故人。” 不雨川叹息,“其实你也算是认得他。” 宁朔“我认得?” 不雨川“嗯。” 他放下手里的积灰花瓶,道“是,你也认得的。虽然没有见过面,但在案卷里面看过。” 说到这里,不雨川叹息一声,“睦州随家案里,那个被随明江……强抢奸污的女子,就是他的妹妹。当年,睦州随家在桐庐虽然算不上一手遮天,但对他们这种平头百姓来说,却也算得上一尊恶佛。不明就里的人夸赞随家平日里施粥施米的好事,哪里肯相信他的话,官府又想靠着随仲英父子攀附上随伯英,也不敢为他主持公道,还将他一家子关了起来。” 他朝着外头走去,宁朔过来扶着他,慢慢的陪着他在廊下踱步。 不雨川,“一家子人被抓进去,天天被打,后来,他父母怕把他也打死了,就说他们女儿是自己死的,不是随明江杀的。他们只是想要讹钱,这才上告,他们现在不告了,只求放他们回去。” 宁朔听到这里,深吸一口气,“后来呢?” 不雨川“后来,一家子被打得半死放了出来,他气不过,心里难受得很,跟父母吵了几句……当夜,他家父母绑着石头投了江。” “他便觉得是自己害死了父母,那天也是想去死的。但死容易,报仇却难。他想来想去,认为官府给不了他公道,那就自己来,便想去跟随明江同归于尽。” 可想而知,他并没有成功,还被反杀丢在了深山林里,只要没人发现,野狗野猪都能吃了他。 好在天不绝人之路,让他还有一口气吊着,被去勘测山脉的不雨川捡到了,这才能报仇雪恨。 宁朔已然一股气出不来进不去,脸色惨然一片。 案卷之上并没有写这些。只写状告随明江未果,幸遇不雨川重审此案,而这期间种种悲苦,甚至连一笔都没有在案卷上写过。 他吐出一口浊气,“一家子几口人?” 不雨川看出他的难过,拍了拍他的肩膀,“他们一家只有四口,所以儿女皆受重视,儿子没有读书的天赋,去从了武,女儿倒是认字快,便学了书,也算是个才女。随明江碰见她的时候,她正在买书。” 不雨川叹息,“造化弄人……那日正是她的生辰,她家兄长在主家特意支了工钱,便是想让她买一本书做生辰礼。” 谁知道从那一刻开始,家破人亡。 宁朔听后,久久没有说话。 不好意思昨天写着写着睡着了。 我继续 。 第七十一章 <\/b> 宁朔亲自去厨房温酒,帮厨娘烧火。厨娘丈夫早逝,她靠着给不雨川烧饭养活了三个儿子三女儿,如今儿女都有了子嗣,本想让她回去享福,她却不愿意。 “回去做什么?真的当老太君吗?” 她一边和面一边跟宁朔抱怨,“别提了!京都的宅子贵,幸亏多年前不雨老大人帮了我一把,这才买了间小的。结果孩子多,一个一个的没什么出息,如今都缩在那间宅子里,我回去连个住的地方都没有。” 她手脚极为麻利,很快就把面条给拉好了,然后起锅烧油,放葱姜蒜,最后放豌豆炒,做了一个焖面。 这是那位客人爱吃的。宁朔不用问都知道,客人不是第一回来——厨娘都知晓他爱吃什么了。 他继续烧火,不动声色的回,“是,那还不如不回去。” 厨娘叹息,“所以说,生儿育女有什么用?一辈子积蓄都在那座宅子里面了,我反而什么都没有。当时我就想,当年还不如把他们丢给老家的人养,我自己一个人在外面好得很。” 厨娘颇有怨言,“宁少爷知道他们为什么想要我回去吗?就想让我带孩子呢!光是带孩子也就算了,他们还想让我掏出钱来养,一群狼心狗肺的东西!” 宁朔安慰她,“既然如此,就当没养过。” 厨娘却又软了些许语气,“那也不能完全做到当自己没养过。大的也就算了,那些小的眼巴巴看着你,总是不忍心给他们冷脸看,碰见卖糖的了,也想称一斤给他们吃,可怜见的,父母没本事,他们不说读书写字了,一年到头连颗糖也没得吃。” “再者说,孩子病了怎么办?总不能就看着他们那样去死,一场风寒一场灾,也能要了他们的小命!” 厨娘恨铁不成钢又无可奈何,只能道“硬不起心肠最后只能让自己又妥协。” 最后感悟一句,“所以后来我终于明白了一个道理,穷人没事别生那么多孩子。” 宁朔听完,觉得她这番感悟实在是厉害,跟时人背道而驰。 他道,“人家说百子千孙才是福气。” 厨娘冷笑一声,将排骨炖好,伤心道“宁少爷,像您这种贵人如何能体会我们生老病死只能由天定的苦楚呢?” 没银子就只能靠天意了。上天不让你吃饭,你就只能饿死,上天不让你看病,你就只能病死。 宁朔闻言,又想到了今日要来的客人。顿了顿半响才道,“你说得很对,我确实比你们大多数人要幸运。” 没多久,客人就来了。宁朔像不雨川问过他的年岁,说是今年刚满二十一。但他看起来却有三十来岁的样子。 他叫丰池。京都话还不太利索,带着一股浓厚的睦州桐庐乡音。见着宁朔有些拘束,献上了自己的礼,“是我自己做的酱菜。” 不雨川很高兴的招待了他,还指着酒道“他为了你来,亲自烧火,温酒,你们年岁相仿,便喝一杯。” 申池有些不安。他虽然是来拜访一位“贵人”,但是不雨川跟其他的贵人不一样,他是救命恩人。 否则,这样的高门大户他是不愿意也不敢进来的。又瞧宁朔,见他一副贵公子的模样,举手投足都是贵气,与自己根本就是不同路上的人,便也不敢交谈。 倒是宁朔,问他做什么营生,如今在哪里住。申池拘谨的道“在杨树胡同里住,做货郎,我力气大,挑的东西多,买的人也多,尚且能够温饱。” 宁朔便说起已经来。 “之前便时兴画货郎图,我也想画一幅,但画来画去都不满意,刚开始以为是自己画技不行,后来发现不是,而是我只会画物,不会画人,货郎的神情我画不出精髓,这幅画就没有活。” “可我如何能画得精髓呢?我并没有吃这个苦楚,每日里穿金戴银,看的都是酒楼歌坊,并不能对货郎感同身受,所以就干脆没画了。” 这话让申池对他的生疏少了几分——可能是第一次有人对他说这种“自知之明”的话。 他是仇恨富贵人家的,也不喜欢宁朔这样的贵公子,但他并不一味偏执,跟宁朔喝了一顿酒,吃了一顿肉,听了一席话,就变得和气起来。 他喝得有些醉,宁朔扶他出门,他对宁朔道,“宁少爷,改日我请你喝酒。” 宁朔“你我兄弟,何必见外呢?实话跟你说,我也没什么朋友,若是你我能做个朋友,想来再好不过了。” 申池一听这话,酒都醒了一半。吓的。 天上又不掉馅饼,哪里有这种好事呢?他立马有些警惕。 宁朔也不怕吓走他,还是笑吟吟的道,“申大哥,不妨直接叫我宁朔好了。” 申池连忙说不敢,头也没回逃亡一般走了。 宁朔“……” 他回去跟不雨川道,“先生,我怕是吓着他了。” 不雨川乐道,“你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 宁朔“可能是听了他的事,觉得他很可怜,又或者是觉得他这个人是可交的,毕竟,若是没有坚定之毅,哪里能走到最后呢?如何能为自己一家沉冤得雪?” 他叹息,“学生敬佩他,所以才会如此说,谁知道把人吓跑了,先生帮我说和说和。” 不雨川点头,“你向来不喜欢跟人相交,即便现在性子改了,也不喜欢出门走动。如今想要交个朋友,实在难得,便与你说和说和也好。” 第二天,也就是八月十三,宁朔就从不雨川那里得知申池今日会去郊外庄子里卖货,他便也去帮着卖。 申池刚开始还不适应,后来发现宁朔卖货特别快——庄子里面的妇人姑娘们都来买了。 排着长队,买完了还不走,就在一边看,宁朔一直都笑着给她们说货上的针线,拨浪鼓,手绢,没有半点不耐烦。 申池从来没有卖过这么多货,高兴之余拿了几朵娟花给他,“是我送你的,回去送与你母亲姊妹。” 宁朔点头,“多谢你,申大哥。” 两人一起回城,在城门口分开,一个往西边去穷人住的地方,一个往东回高门大户。 小厮很不能理解宁朔,快踏进宁国公府门的时候,仗着少爷最近一直和和气气,便大着胆子问,“少爷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不过是一个货郎罢了。 宁朔便看了他一眼,然后大步朝书房走去,然后把门一关,眼睛一闭,十分狼狈。 为什么对他那么好? 因为他所受苦楚,家破人亡,跟他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父亲和他一直以为随家清清白白的幕后,其实也有血腥,也有白骨。 宁朔知道这不是自己导致的,但还是会愧疚。 他痛苦的睁开眼睛——若是父亲泉下有知,碰见了申家的人,应该也会痛苦万分没有颜面见他们。 。 第六十八章 赎罪 <\/b> 盛宴铃让官桂去打听宁朔到家了没有。官桂应声而去,徐妈妈看着她走远了,这才进屋道“姑娘……三表少爷毕竟是男子,咱们要避嫌的。” 盛宴铃先是惊讶,而后有些迟疑,“我会请五姐姐和二嫂嫂陪同,这样也不行吗?” 徐妈妈唉声叹气,“男男女女,要是时不时凑在一块儿,总是会有人说闲话的。” 她虽然见识浅显,却也知晓门当户对四个字是什么意思。 她语重心长,“咱们到京都之前,姑娘跟表少爷男未婚女未嫁,为什么姨夫人不为你们两个说亲,反而要说于家那个遭瘟的?如今你们一个退了亲,一个还没说亲,为什么也没撮合你们在一块?” 徐妈妈觉得自己看得特别清醒,“因为咱们门户不对,三少爷又是国公爷和姨夫人的眼珠子,自然是想为他娶高门贵女的。” 如此这般,两个人要是传出了什么事情,必定是盛宴铃吃亏。 徐妈妈“因为咱们家势弱!外人不知晓真相,以为咱们是狐狸精有备而去,专勾引他做国公府少夫人呢!” 要是最终成了还好,没成……那盛宴铃的名声就算是完了。谁会要一个“心机深沉”“攀附权贵”的小户之女呢? 盛宴铃闻言低下了头。她认可徐妈妈说的。若是没有先生之事需要借助表兄的手去做,她也是要避着表兄的。她刚来府里的时候,便没跟表兄说过几句话,守着表兄妹之礼。 但是……但是现在,她确实不能退。如何退呢?随兰时三个字还是个罪名。 这份苦痛,没有人能够理解,也不敢告诉任何人,只能小心翼翼的举目四望,找一个能帮她的人。 她便低头,小声愧疚的道“我知晓的,妈妈,我会看着去的。” 言下之意,就是她还要去宁朔那边。 徐妈妈心里就咯噔咯噔个不停。 她家姑娘自小胆儿小,听话,能跟书待一整天,最是让人省心。除了后面常常因为景先生跟她吵几句嘴,算得上十分乖巧,她料到自己说这番话,姑娘就会谨言慎行,谁知道姑娘竟然还是要一意孤行。 徐妈妈就耷拉个脑袋,愁眉苦脸,“姑娘,你在想什么啊……” 盛宴铃不敢说。她也知道自己现在做得不对,但是万一表兄能从不雨川老大人那里查到什么呢? 她不肯放过一个机会。尤其表兄现在还是她唯一的机会。除了表兄,她还能求谁呢? 她就扭过头,沉默不语,但还要安慰徐妈妈,“你放心,我心里有数,不会出大事的,每回去表哥那里,我都求了五姐姐帮忙跟着去。” 徐妈妈就看了她一眼,担心的问了一句,“姑娘,你跟我老实说,你是不是欢喜三少爷?” 盛宴铃连忙摇头,“没有没有,我就是有事找三表兄帮忙而已。” 徐妈妈“三少爷欢喜你吗?” 盛宴铃“不喜欢。” 徐妈妈就觉得这是不幸中的万幸,“那就好,那就好。” 她老人家也有自己的智慧。要是互相不喜欢,尤其是三少爷没有吵着要娶姑娘,那就不会惹恼了宁国公和姨夫人。他们依旧会给自家姑娘找个好婆家。要是三少爷吵着闹着要娶姑娘,那才是灾祸! 徐妈妈不敢太逆着盛宴铃的心意去,更不敢拦着她不出门,她还是心痛自家姑娘的,生怕她心里闷着不高兴,便道“那你一定让五姑娘陪着。” 盛宴铃点头再点头,发誓再发誓,“若是五姐姐还不行,我就去求姨母。我所做之事正大光明,不怕姨母知道。” 反正她不在人前说先生,只说对睦州随家的事情感兴趣。 徐妈妈无可奈何,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姑娘如此执着,但也没有太怀疑,毕竟她是公认的“痴性”。 只是又开始唉声叹气,“哎!早知道如此,还不如待在岭南!凭着老爷的关系,咱们也能找个小官之子。” 盛宴铃却觉得姻缘之事已经不重要了,跟先生的含恨而终比,嫁人之事显得如此渺小。 正说着,官桂满头大汗回来了,笑着道“姑娘,三表少爷回来了,正在书房呢。他说知道姑娘是为着什么事,待会就去竹林那边等姑娘。” 盛宴铃就站起来,“我去找五姐姐。” 五姑娘在跟着二少夫人算账,闻言立马放下了手里的账本,“好呀,我跟你一块去。” 盛宴铃感激不尽,攀着她的手道,“待会儿我要问表兄些事情,你帮我把把风。” 五姑娘“不能告诉我吗?” 盛宴铃小心翼翼的解释“是睦州案卷的事情,能不能说,我要问问表兄才行。” 五姑娘一点也不在意,“那你就别问啦,我只是有点好奇而已,但好奇心也不是很多。” 只要你们两个人能快点彼此倾心就好了。她不介意做个挡箭牌。 五姑娘还指望待会回去说给栗氏听呢——大雄宝殿寺也许真有灵气,刚回来几天呢,两人就有小秘密了。 真好。 她快活得很,盛宴铃还狐疑的看了她好几眼,“五姐姐……你怎么还很高兴?” 她很怕五姑娘生气。 五姑娘“你不懂我的快心。” ——他们两个人越好,越亲密,她就越发像吃了糖一样。 她咳了一声,“快走。” 今日去的还是竹林,宁朔早已经等在那里了,见她还带着五姑娘来,无奈的笑了笑。 京都规矩重,远不如岭南自由自在些。 五姑娘笑嘻嘻的道“你们去那边说,我在这里等着。” 宁朔颔首,带着盛宴铃到了溪水边。竹林绕溪,意境颇幽,旁边又有红墙绿影,委实好看。但两人都没有这份赏景的心思,宁朔把申家的事情说给盛宴铃听,道“随家……罪孽深重。大厦瞬倾,也不是没有道理。谁知道背地里还有没有别的申家?” 盛宴铃听得酸涩不堪,想下意识否定宁朔的话,却又说不出口。她只能在深思之后问宁朔,“那……那当年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去睦州山里登山的人是谁?” 宁朔知道她想说什么,“是老管家。” 这位老管家跟了不雨川几十年,忠心耿耿,目前看不出有什么缘由会引着不雨川去“登山”。然后恰好碰见申池。 盛宴铃“如果不是管家……那是谁?难道还是过路之人吗?” 然后突然眼神凝住,“还真有可能。一个人突然到陌生的地方去,又不知道山上的情况,肯定会问路的。” 宁朔“是,我也想过这个。但是时隔多年,除非去睦州仔细查访,不然也没有用。” 盛宴铃“……表兄,你说,若是真有这么一个人在,会是真的村民吗?还是别的人?如果我能把他的脸画出来,会不会有用?” 宁朔就突然看向盛宴铃,“——我差点忘记,你还有这样的本事。” 盛宴铃高兴起来,“是,我有这样的本事!表兄,我可以帮你的,你能找个机会问问不雨川老大人吗?没准,这真的是一个线索。” 宁朔点了点头,心里也升起一丝希望。本来只是想要框住她在家里,没想到有这样的意外之喜。 他也在这几天的痛苦之后渐渐地有了一丝欢喜,“好,我找个机会拐弯抹角的问问。” 盛宴铃想了想又道“……表兄,我还有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宁朔点点头,“你说。” 盛宴铃“我们岭南还有一种人面镇墓兽,可以安抚亡魂……我也可以编织出来,表兄,你能帮我带给他吗?” 宁朔“为什么?” 盛宴铃就低下了头。 因为她很清楚,如果自家先生知道此事,必定也会伤心痛苦的。 她是替先生赎罪。 不要急宝宝们,欠下的我会还的,今晚还有两更。 。 第七十三章 中秋节(1) <\/b> 申池当夜就收到了宁朔骑着马亲自送来的人面镇魂兽。睦州离岭南相去甚远,他自然认不得这个小巧精致的神兽是什么。 宁朔解释,“是安魂用的,又叫安魂兽。中秋本就要祭拜先祖,先祖需要归魂,便想着把它送来安抚。” 申池一听,大概就明白他是什么意思了,于是觉得宁朔这个人确实值得相交,盛情相邀“你要不要进去喝一杯?” 宁朔摇摇头,“不了,快要宵禁,我得赶紧回去。” 于是又骑着马回府,心里都畅快了一些。那股“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的痛苦随着安魂兽的送出总算减轻了点,然后趁着夜色,又开始在纸上写下“不雨川”三个字。 随着申池的出现,宁朔越来越觉得不雨川可能是真的认为随家满门奸邪,理应处斩。不雨川并不是任何势力的人,他应当是被利用做了此事。 宁朔这段日子也做过不雨川是好人,只是被利用了的猜测,但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肯定过。 从猜测到肯定,没用多久,却已经让他喘不过气来了。 如果父亲真的是被错杀……那真相浮出水面的那一瞬间,不雨川老大人怕是要自责而死。 一个清清白白一辈子的老大人,做事从来靠着本心,突然有一天,他的“弟子”查出他首告的随伯英贪污一案是错的,那他大概也活不成了。 这个清楚的认知没有让宁朔动摇昭雪之心,却让他更加痛苦。他艰难的放下笔,等了很久心才平缓过来,又写下“申池”两个字。 镇定下来之后,宁朔很怀疑申家的惨案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不是指申家姑娘被害后不雨川去查案是有人“推波助澜”,而是从申家姑娘被随明江看上开始,可能就已经在布局了。 他并不能肯定自己这个猜测是对的。但是现在最好的办法就是对之前的事情做出猜测。 不然这个尘封四年的案子没有办法查。 宁朔叹息一声,正要吹灯睡觉,余光瞥见了床头放着的一只安魂兽。 同样是红绳子编织,这只安魂兽比麒麟更带了一种安宁之感。他走过去拿起来端详了一瞬,突然笑起来。 这是宴铃方才给他的,求他出门的时候送去大雄宝殿寺里。她说,“我家先生的魂魄也该安稳。” 她说这话的时候认真极了,跟他道“表兄,我不能出门,你帮我供奉安魂兽的时候,能不能帮我告诉我家先生……就说,就说他当年遗憾之事,我会帮他完成的。” 她前几天去的时候被两盏长明灯弄得心神不宁,最后没能告诉先生此事。 宁朔一想到这个,心里也不宁起来。他是确认自己对宴铃起了心思的,且一日一日更加确信自己想要跟她成为夫妻。 他甚至觉得自己离不开她。但此时此刻,他确实惶恐不安,若是仅仅以“宁三少爷”的身份娶她,那真是再好不过,仿佛是上天恩德一般,正好让他成了她的表兄。 但这个念头刚起来,他就打了自己一巴掌。 上天有好生之德,重回一世,是因为身上有血海深仇,却不是因为情情爱爱。 而且,他要做的事情实在危险,便更怕自己牵连她。 他失去的实在是太多了,若是连她也失去了……他也不知道最后自己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他躺在床上头疼不已,迷迷糊糊睡了过去,却梦见了在岭南的时候。 也是中秋节,他却病了。小姑娘守了他一天,最后被她爹忍无可忍的拖回去吃晚膳。 但没过一会儿,她又提着食盒回来,把家里的菜都盛了一些给他,嘴巴里念叨有词“神仙保佑我家先生好起来,做个雄壮威武之人。” 然后又梦见下雨天她穿着雨靴在巷子里面踩水玩。 她撑着一把红伞喊他,“先生,你也来踩一踩!很好玩啊!” 他却现在屋檐下笑着道“不行,我太老了。” 第二日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他脑海里却还不断重复那句“我太老了”。 太老了…… 他苦笑一声,站起来穿衣服,问小厮,“夫人可让人过来了?” 小厮点头,“夫人身边的李妈妈过来说的,让您起来之后就去寿康堂。” 老夫人过完这个中秋节就要回睦州去了,栗氏并不拘着孩子们孝顺她。所以中秋佳日这种时候,老夫人想要一个儿孙满堂的氛围还是要满足她的。 宁朔就点了点头,“我马上过去。” 到寿康堂的时候,没听见什么说话声音,安安静静的。一走进去,便见他爹带着二哥和四弟端着身子坐在椅子上,一脸的“生人和熟人都勿近”的神色,五姑娘默默坐着吃花生米,栗氏和二少夫人不在,想来是去管家了。 倒是宴铃,正被老夫人拉着说话“我听闻黄家姑娘很喜欢你?碰巧咱们两家也是相熟的,今晚中秋灯会,便可跟黄家一起同游。” 宁朔当即拧起了眉头。正要说话,便听宁国公道“我与黄大人最近有些不和,还是算了。” 老夫人大吃一惊,“可我已经派人去送信了。” 宁国公不明所以,“之前几十年,咱们家都是自己上街,从来没跟人相约过,母亲怎么突然约黄家人了?” 五姑娘就跟盛宴铃偷偷互看了一眼,心里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个老虔婆临走还想搞事情,给她们添堵。 五姑娘敢肯定,必然不是只约了黄家,怕是还约了于家,莫家。 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不是那么刻意,她应该还约了其他几家。 果然,只听她道“我就要走了,临行之前想要跟那些熟悉的人说说话,就请了几家的夫人过来……” 结果话还没说完,宁国公发出质问,“可是母亲跟黄老夫人年轻的时候有过争端?这些年也并未相交,反而是孩子们玩的好。但黄老夫人因为不喜母亲,所以一直不让黄家儿孙来咱们家玩。” 老夫人“……” 她忍住想打人的冲动,笑呵呵的道,“我哪里跟她有争端,你记错了。” 宁国公,“是母亲记错了,你们确实有争端。当年,母亲常说她容貌才情不比你……” 老夫人“好了别说了!这么多年了,我一个要入土为安的人,还有什么不能释怀的!你说那些做什么!” 宁国公就闭了嘴巴。 宁朔这时候才插嘴,“黄老夫人也答应了吗?” 老夫人就笑,“自然是答应的。” 宁朔看着她笑得欢,一时半会竟然想不明白她究竟要做什么。 还是栗氏熟悉她,知道之后马上骂道“她想要给我添堵呢!以为我也想要黄家和宴铃的婚事,所以把莫家于家都叫了过去,黄家若是介意,肯定会退一步的,不会再跟咱们家宴铃成亲。” 而黄家这一退,不管栗氏有没有打算跟黄家成亲,都会堵心。因为这样一来,宴铃就像是嫁不出去一样,平白被人作践了一次。 她的目的也算达成了。 栗氏大恨,“这么多年了我还能不了解她吗?大本事没有,却总是爱这样用些见不得光的龌龊手段磋磨人。” 有点卡文,写得慢,还有一更明天补 。 第七十四章 说媒 <\/b> 好生生的中秋佳节,偏偏有人要作恶。栗氏对宁国公哭道“如今你知晓我为什么要送她回去了?有这般的老祖宗在,家里的小辈如何会安生呢?” 宁国公先时没有说话,直到栗氏说“我是打算将黄家姑娘说与晨儿的,所以即便我不同意他们将宴铃说与黄家大少爷,也是好生生拒绝,并未说一句重话,如今来这么一出,我如何跟黄老夫人提晨儿之事?” 宁国公的眼神就亮起来,抓住了重点,“将黄家姑娘说与晨儿?” 栗氏微微低下头,心里不满他忽视宴铃,却也语气平静的道“是啊。黄尚书虽然是个老顽固,但他家的姑娘却是极为开阔的,我很是喜欢,晨儿跟她年岁相仿,若是能说亲,想来是一段佳话。” 宁国公颇为认同。虽然他跟黄尚书不和,但那是政事上的,跟私人没有关系,若是能说成儿女亲家,那再好不过了。 他就顿了顿,道“晨儿再怎么说也是庶子……黄尚书怕是不会同意。” 栗氏“我难道会想不到这个吗?就把晨儿和曦曦都记在我名下!我早将他们当亲生的看,这些年里,就差个名分罢了。” 宁国公十分感动,他握着栗氏的手道“这些年你为家里的付出我都看在眼里,能娶到你,真是我上辈子修来的福分。” 这些话二十年前栗氏就听他说,听了二十年,她如今是一点波澜也没有的。她抽出自己的手,“我把其中缘由说与你听,你自去跟母亲说。我告诉你,母亲绝对知晓我要将黄家姑娘说给晨儿的事情,结果她还这么干!” 她恨恨道“她不喜欢我,便不喜欢宴铃,由此想要将宴铃毁了,我能理解。她不喜欢曦曦,想要将曦曦做为离间你我情分的物件,利用她来做事情,我也能理解,曦曦是个姑娘家嘛,她向来不喜欢姑娘的。” “可晨儿是男儿,又是个好孩子,晓誉京都,前程远大,对她又向来恭敬,我真是不明白了,这么好的婚事,她为什么也要拆散?” 宁国公此时也是一样的沉痛,觉得母亲实在是过分。再怎么样,也不该拿自家孩子的婚姻做筏子。 于是亲自去找老夫人谈话,栗氏听闻寿康堂又扫出一份唐三彩瓷盘之后,心满意足的开始和二少夫人去准备今晚出行的马车了。 盛宴铃和五姑娘见识了一场“交锋”,虽然栗氏胜了,但两人都没有兴奋的意思,只在心里升起一股叹息这般针锋相对,互相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 一直到马车之上,都还是闷闷不乐的。栗氏瞧见了,笑着道“你们都没有出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聪明些就好了,怕这个做什么。” 二少夫人是庆幸了再庆幸的,觉得自己找到了一个好的婆母,真是得天之幸。她说,“你们摸摸我的手,也给你们一些好运气。”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笑起来。盛宴铃问,“如此,老夫人应该就不会使绊子了?” 请帖都发了出去,再收回也是没有脸面的,自然得要继续跟那群夫人们见面。到时候人多,老夫人要是突然发难,那也难堪。 栗氏笑着道,“她肯定不敢了。她儿子都发话了,她还敢逆着来?” 不过她没有多得意,甚至心里还有些伤心老夫人一辈子为儿子,嚣张了这么多年,最后被自己儿子亲自压着送走,想想也觉得悲凉。 但悲凉的是别人不是她,死频道不如死道友,她还是高高兴兴去看灯会。 她对五姑娘和盛宴铃道,“你们年岁小的就出去玩,我们年纪大了,是不想动弹。而且今日来了这么多夫人老夫人的,我和你们二嫂嫂得招待。” 栗氏定了间酒楼,跟亲朋们叙旧正好,孩子们不愿意出去的就在酒楼里面说话玩乐,愿意出去的就结伴而行。 莫家姑娘黄家姑娘一来就打招呼,盛宴铃便问莫云烟最近如何。莫云烟笑着道“我家父亲母亲是急坏了,四处给我说亲,但没有好的,他们也不愿意让我将就。” 盛宴铃“那你跟我一样,姨母也不愿意让我将就。” 两人相视一笑,莫云烟还拉着盛宴铃的手小声道“行止……给我写信了。他说在外面几月,倒是学到了不少道理,又托我向你致歉。无论你原谅不原谅,他有这份心,我就说与你听听,反正总比不知廉耻的好。” 盛宴铃就更加小声地问“你是不是还想着他呢?” 莫云烟没有否认,“这么多年的感情,哪里能说断就断?我如今……确实时不时还会想起他来,但我也知道,即便他回来,我们之间也有隔阂了。如果跟其他人有隔阂,我也不在意,唯独跟他……这份伤痛不知不觉放大了,我承受不起。” 盛宴铃懵懵懂懂的点了点头,大概知道她很在意,但也不会回头了。 她就哎了一声,正要说话,就见栗氏朝着她招手,盛宴铃连忙过去,只听她道“别在屋子里待着了,我嘱咐你三表兄四表兄照顾你们去看花灯。” 男男女女看花灯,多好的烂漫,宴铃和朔儿合该去做做。 于是一屋子的少男少女们就要出门,栗氏给五姑娘使眼色,五姑娘点头,表示自己明白她得牵红线! 但俩人想得挺美,结果刚出门就碰见了周家人。 周皓笑着走过来拉走了宁朔,跟这位许久没见的挚友叙旧。五姑娘眼巴巴的见宁朔被拉走,唉声叹气,“真烦人。” 盛宴铃不明她的烦恼,还不断地在感慨好多人好多灯好多耍杂技的。 五姑娘“……” 她根本不懂我在伤心什么! 只好去瞥黄姑娘。黄姑娘见她终于肯用正眼看自己了,马上过来抱着她蹭,“曦曦姐姐,我阿兄又不在,他说如此好日子,怕让宴铃姐姐不高兴,所以不敢来。” 五姑娘冷哼一声,这才软和了些态度,觉得黄正经还不错,知道今日不该来打搅雅兴。 黄姑娘一手搂着盛宴铃,一手拉着五姑娘,为自己兄长说好话,“你们家老夫人的心思,我猜不出来,我祖母还能猜不出来吗?她说肯定憋着坏主意呢。这坏主意也不难猜,就跟我阿兄说了,两人一商议,便决定让阿兄留在家里不来。” 她说,“我家兄长心诚,知道追求姑娘不该让她难堪。” 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但我确实不喜欢你兄长。” 黄姑娘,“不要紧,求的是一个缘分。最后若是真不喜欢就算了……反正我兄长这把岁数了,也不差一两年。” 这话终于说得五姑娘心满意足了,便也恭维黄少爷,“说不得百年之后能青史留名呢。” 黄姑娘就恭维宁国公府,“本来你家老夫人没安好心,我们是不来的,但是祖母说你家母亲好,相交无坏处,便又来了。” 盛宴铃和五姑娘都知道栗氏想要黄姑娘做儿媳妇,听刚刚黄姑娘一番话,黄家心里应该也是有数的,但显然黄姑娘还不知道。 两人互看一眼,就拉着黄姑娘往宁晨身边走,黄姑娘浑然不觉,还说到了宋青云。 她消息灵通,道“今日本要他出来玩的,但他如今哪里敢出来?羞于见人呢!反正一两年之内是见不到人了。” 又说,“我听闻他母亲四处给他求医,以后也不知道是哪家的姑娘遭难。” 然后说完了,见身边两个人没有动静,好奇问,“你们怎么不拍手称快?” 五姑娘就挤挤眼睛,“正气,我问你一件事情。” 黄姑娘点头,“你说,但有所问,无不答也。” 盛宴铃就凑过去附在她耳边说“你觉得我家四表哥怎么样啊?” 黄姑娘一呆,然后回过神来吃惊道“这是要给我说媒?!” 她就去看宁晨,心里挑剔起来嗯……相貌才学没什么可挑的。 她就认认真真问五姑娘,“他以后能得多少银子啊?” 银子多的话,她也能考虑考虑。 她哥种地务实,她其实也挺务实的。 。 第七十五章 花灯(1) <\/b> 黄姑娘这般说,盛宴铃和五姑娘一点也没有觉得意外。黄正气姑娘确实是这般的性子,但你绝对不会说她不好,反而觉得她好可爱啊! 五姑娘小声道“虽然不知道父亲母亲会给什么……但你想想我的嫁妆,便能知晓他有多少。” 黄姑娘眼睛一亮,“是哦!你嫁妆好多啊!” 五姑娘拉着她的手,“正气,我母亲是什么性子,你也是知晓的。你看看我二嫂嫂,就算不靠我四哥哥,靠我母亲也能过好日子。” 黄正气姑娘十分意动,但也很是犹豫,“可你四哥哥……跟你二哥哥差不多?” 她撇嘴,“你二哥哥冷冰冰,要是你四哥哥也如此,我是要闷死的,我多喜欢说话啊,你四哥哥三杆子打不出一个屁,我跟谁说?” 五姑娘就叹气,“所以我们两家都没有说死,还是要看你和我四哥哥的意思。要是你们实在不喜欢彼此,那就算了。” 她相信黄老夫人也知晓了宁国公府的意思,今日能答应过来,也是存着然孩子们自己相处的意思。 否则就自家祖母那一封请帖,还请不动黄老夫人。 黄姑娘唉声叹气,“长大了真不好,婚事是一个烦心事,名字也是烦心事。” 盛宴铃闻言马上道“你不是已经为自己取了兰时之名吗?这个名字多好啊。” 黄姑娘瞬间耷拉着脑袋,“我爹不同意,他说已经给我取好名字了。” 盛宴铃“叫什么?” 黄姑娘摇头,“不知道,说是等我十五岁那日再说。” 五姑娘担心得很,“那你还是早早问好,要是不喜欢还能反抗反抗,不然等你及笄那日,宾客众多,他当众宣布,便没有机会后悔了。” 黄姑娘显然没有想到此事,立马点头,“好,我今晚回去就以死相逼问!” 盛宴铃笑起来,“何至于此。” 然后一转身,便见三表兄带着周皓过来了。 他手里提了两盏灯,一盏是兔子,一只是老虎。盛宴铃眼睛亮起来,自然而然的接过了那只老虎灯,“表兄,多谢你!” 五姑娘也觉得很是欢喜,“谢谢三哥。我很喜欢兔子灯。” 黄姑娘很是艳羡,“我家兄长就从来只会使唤我挖地。” 如此一想,便觉得宁三少爷也是可以嫁的。她拉着五姑娘说,“你家三哥哥不是也没有定亲么?不若嫁给你家三哥哥!他是嫡子,银子更多?” 这可不行! 眼见宴铃跟三哥哥在一块说花灯了,五姑娘连忙拉着黄姑娘的手到一边,“我三哥哥太老了!” 黄姑娘不介意,“我十四,他十八,正好?” 五姑娘便使出三寸不烂之舌,“正气,我父亲是要等我三哥哥有功名之后才给他说亲的,可他……要等到哪一日呢?是?还不如我四哥哥,他正年轻,你等几年再成亲也恰好合适。” 黄姑娘听到这里倒是颇为认同,“是,你家规矩严,我可不等他。” 她便叹息,“好,待我回去问问祖母和阿娘的意见,你家确实不错的,你四哥哥容貌才学也好,特别是你母亲,和和气气的,我嫁过去应该比你二嫂嫂更好。” 五姑娘便欢欢喜喜的道“正气,别的不敢说,但你嫁过去之后,便没有那些弯弯绕绕。而且……我祖母也回睦州老家了。”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嘿嘿笑出来。谁都知晓宁国公老夫人总爱磋磨小辈,如今她走了,宁国公府确实是个绝佳的好去处。 黄姑娘动起心眼来,“而且我听闻你二哥哥没有妾室?” 五姑娘“没有的,二哥哥一心为朝廷办事,没有心思在女色上。” 但这也有不好,他也不太稀罕二嫂嫂。 都是有利有弊的。黄姑娘道“那我也喜欢你二哥哥这般的人一些,不然那些左一个妾室又一个1妾室的,多可恨!” 这般说着说着,越发觉得宁国公府不错,她是个急性子,马上就要回去问问祖母和母亲,五姑娘一瞧,计上心来,对宁朔道“我要送正气回去,三哥哥,你帮我照顾宴铃。” 盛宴铃忙道“我跟你一块回去?” 五姑娘摆摆手,“我待会还来的,你就跟着三哥哥。” 见盛宴铃还是坚持一块走,她干脆故作玄虚,“我们有事,你别跟着了。” 盛宴铃就只好眼巴巴的看着她们走了。 宁朔总觉得五姑娘的神色和举止有些奇怪,像是要故意留着宴铃在这里似的。但又来不及细想,就见她失落的垂头,像恹恹的幼猫。 当然,他知晓宴铃不喜欢猫。她年幼的时候瘦弱得很,徐妈妈就愁,总爱说她跟瘦猫崽子一样。然后告诉她要强壮。家养的猫迟早要亡,会胖,还不如抓老鼠的土猫。宴铃不喜欢抓老鼠,徐妈妈就哄她,“那你就做虎!母老虎!以后谁也不敢欺负你。” 后来他到了岭南,她还深信不疑,跟他道“先生,太讲道理了是要被骂的,还不如做徐妈妈说的母老虎。隔壁的阿婶做母老虎骂人,她家里人不敢吭声的。” 但她这般的性子,跟人多吵嘴几句就要回来寻他哭,哪里能有母老虎的威风,便只能买些虎的装饰回来人假虎威,比如虎爪子挠背,虎灯笼照明。 在岭南的时候,每逢花灯节,她都要买些虎灯回来,今日他一瞧见这灯,便觉得她一定会喜欢的。 果然,她眼睛冒光,瞬间就过来了。但显然,如今小老虎也拯救不了她的不高兴了。 他好笑问,“这么想跟着曦曦回去?” 盛宴铃点了点头,然后又摇了摇头,“也不是想要跟着五姐姐回去……” 她委屈巴巴的道,“表兄,她们瞒着我有秘密了。” 宁朔“……” 他好笑道“那你就直接问她,别在心里瞎想。” 看着长大了,其实还嫩得很呢。 盛宴铃就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提着小老虎灯问,“表兄,咱们现在往前面走吗?” 宁朔“可以。” 在一边的周皓“……” 所以,都看不见他是吗? 。 第七十六章 猛女 <\/b> 周皓其人,能被“宁三少爷”认作是朋友,最重要的一个原因便是他普普通通。样貌普普通通,身材普普通通,就连穿的衣裳也普普通通。 所以在这般人来人往的灯会里,忽视他实在是情有可原。毕竟他平日靠的是一张嘴巴走天下,如今人声沸腾,他难道还要大喊大叫吗? 于是,又变得平平无奇了。这会儿眼见连“挚友”宁朔也要忽视他,便忍不住跟上去,“宁兄,连你也要弃我于不顾吗?原来你也是这般的见色忘义之人。” 他这话可不敢给盛宴铃听见,是凑近了跟宁朔说的。果然,宁朔一听,瞬间就紧绷了起来,两眼眯起看着他,“别胡说八道。” 周皓是个人精。人精的意思是,他可能是人肚子里面的蛔虫成精了。见宁朔如此回应,便嘿嘿嘿笑起来,“你我兄弟,还怕我知晓?我难道会害你?我瞧着小姑娘还不知道呢,你既然明白自己的心意,何不趁此良辰吉日说出爱慕之情?” 宁朔就道“你不懂,别胡说八道。” 此时盛宴铃已经在前面猜灯谜了,官桂和徐妈妈跟着,他眼睛也寸步不离盯着,这才放心,分出了一丝神跟周皓道“你最好别插手,此间事情复杂,不是一两句话能说得全的。” 周皓只好摇摇扇子,好笑道“那我就不插手了。” ——就你这笨样,以后可别求我教你如何开屏! 他哼哼两句,走向灯谜摊子前,笑眯眯的对盛宴铃道“盛姑娘猜到了多少谜语?” 盛宴铃正猜得起劲,闻言往身旁看了眼,愣了愣,道“是周少爷啊。” 刚刚竟然一时之间没有认出来。她平日里认人脸最是厉害了,但周皓这张脸她要仔细想想才能记起来是谁。 周皓也不意外。他只是上前打个招呼,正要走,就见那位莫姑娘走了过来,笑着道“原来你们在这里。” 又朝着周皓点头示意“周少爷。” 周皓就停住了脚步,“莫姑娘还记得我?” 莫云烟“记得啊……咱们在京都宴席之上也见过的。” 周皓还是很高兴的。今晚被忽视了那么多次,终于被一眼认出来了。他也不走了,脚黏在地上一般不动如松,扇子摇啊摇,力求风流倜傥“姑娘也来猜灯谜?” 莫云烟却迟疑的摇摇头,“我找宴铃妹妹。” 盛宴铃好奇,“找我?” 莫云烟点头,“是,我还有点事情跟你说。” 两人就走到一边去说悄悄话。莫云烟道“方才我回酒楼去,被你家的老夫人拉住说话,话里话外都是我如何如何可怜,如何如何好,真是可惜了。又跟我委婉提,说见我这般好,便想要将我说给你家三表兄。” 盛宴铃吃惊,“她竟然这般说?” 莫云烟“对,她还说,她属意我做三少夫人,但你姨母属意你,想要将你说给你家表兄……如今她要去睦州了,对这门亲事也无能为力。但她是长辈,若是我想,我愿意的话,她能帮我一把,想来你家姨母等人也没有办法,毕竟她是宁三少爷祖母嘛。” 盛宴铃“……真是胡说八道!姨母才没有把我说给表兄,况且三表兄的婚事应该会是宁国公亲自去选,老夫人插手不了的。要是她能插手,也不会到现在了还没给三表兄说上媳妇。” 莫云烟自然懂得这个道理。她笑着道“你家三表兄现在还没成婚,明眼人一看就是要等他有功名之后才定亲的,我哪里能等得了?再说,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我虽然贪念你母亲的品德,却也不敢做梦。” “宁老夫人这般说,我估计是冲你来的。你小心些,别着了她的道。” 盛宴铃郑重点头,“我会把此事告诉姨母的,莫家姐姐不用担心。” 她拉着莫云烟的手,“多谢你来告诉我,否则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情呢。” 莫云烟“不是什么大事。她也是想用我做棋子,我哪里肯?我还有父母兄弟姐妹呢,若是为一门好婚事一个男人争风吃醋惹出了笑话,那才叫辱没门庭。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盛宴铃便很激动,“来京都之后,我认识了好多好姑娘,我真是高兴。” 两个人手拉手回去,也不逛灯会了,要回去给宁老夫人看看她们牵着的手。 宁朔和周皓不明所以,就跟着往回走,结果一进门,见本来还笑盈盈跟黄老夫人喝茶的宁老夫人突然就垮下了脸。 宁朔就知道事情不对劲了,估摸着又是这个老夫人不省心,做了什么事情。 盛宴铃却很高兴。拉着莫云烟的手在宁老夫人面前晃啊晃,走来又走去,心里暗暗得意想要离间我们?哼哼,气死你这个老虔婆! 宁朔忍俊不禁,看着她笑出声。栗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若有所思,最后决定一个一个问。 回去的途中,她先拉着宁朔小声问,“我再问你一次——我把你宴铃妹妹说与你做妻,你要不要?” 宁朔“……” 他心扑通扑通跳却依旧要说,“母亲,我只是把她当做亲妹妹。” 栗氏惊讶“但你刚才笑得跟朵菊花一样!” 宁朔“母亲看错了。但我确实觉得好笑。” 栗氏“你笑什么呀?” 宁朔“母亲去问表妹,应该是跟祖母有关。” 一听“祖母”两个字,栗氏就赶紧匆匆忙忙去问盛宴铃。 “出什么事情了呀?” 盛宴铃就高兴的把莫云烟说的话说了一遍,“老夫人还以为自己多聪明呢!结果莫家姐姐根本不上钩!” 栗氏又恨又高兴,夸道“你们做得很好,她用这般见不得人的手段,实在是龌龊不堪,但有了这个把柄,我能让她再晚五年回来!” 她欢欢喜喜去找宁国公谈条件去了。结果走到半路见家里闯进来一个人,仔细一看,竟然是黄正气姑娘。 她一股脑的往里冲,栗氏连忙跟着跑,“这是怎么了?” 二少夫人和五姑娘也闻讯而来,纷纷劝道,“正气,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先说话呀。” 黄正气姑娘羞于出口,只能捂住脸哭。 二少夫人和栗氏就对视一眼,先行离去,还贴心的关上了门,给三个小姑娘说话。 五姑娘“如今可说了?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只要说出来我们才能帮你呀。” 盛宴铃点头如捣蒜,“是呀是呀!” 黄正气姑娘哭够了,终于委屈巴巴的道“咱们今天不是说我的小名吗?曦曦姐姐还让我回去问问阿爹到底取了什么名字,免得到时候改不了,结果你们猜怎么着?他竟然真的给我取了一个极为难听的名字。” 盛宴铃由衷的担心起来——毕竟黄尚书取名确实不怎么样,一双儿女一个叫正经一个叫正气,如今还不知道取什么名呢。 她问,“到底是什么?也许还能改一改。” 黄姑娘嚎啕大哭,“哇,他说我是他唯一的女儿,虽然是女子,但也希望勇猛。” 五姑娘“这话半点没错,咱们虽然身为女子,但也该勇猛。” 黄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所以他给我取名叫猛女!呜呜呜,我不活了!” 盛宴铃就一个没忍住,差点笑出声来。最后捂着那颗依旧良心尚存的心道“……也不是很难听。” 黄正气姑娘打了个哭嗝,“还不难听吗?以后别人介绍我,都是叫我黄猛女。”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相视一笑,各自捂着肚子坐在凳子上开始大笑了。 二更。晚安晚安 。 第七十七章 属于随明庭的时光 <\/b> 黄兰时……阿不,黄猛女姑娘生无可恋,趴在榻上痛斥她爹简直是酷吏,有一种不管她的死活的残忍。 她拍着榻大声抱怨,“你叫曦曦,你叫宴铃,你们都有美好的名字,一听就是姑娘家,可我呢?我小时候叫正气,又不敢反抗改名字,只能等十五岁及笄取小名,结果呢!我等啊等,等了这么多年,他还想叫我猛女——还不如正气呢!” 五姑娘和盛宴铃两人颇为同情,深觉黄尚书不近女情。但是她们也没有办法,因为黄姑娘道“我娘我阿兄都反对,但我爹不准,就要叫猛女。” 她爹决定了,没人能改。阿娘都松了口,还劝她算了,不过是个名字,大不了以后她们都不叫她猛女,还是叫正气。 黄姑娘大为恼怒,认为她娘偏心丈夫磋磨女儿,所以她准备离家出走,离开那个无情的家。 “阿兄就说让我我来你们家住一段日子。反正咱们姐妹好,也没人说什么闲话。” 盛宴铃觉得甚好“无论如何,你不愿意,我们都不叫你猛女。” 一听这两个字,黄姑娘又要哭了。呜呜呜的难受,五姑娘便叫人去拿些甜点来,“吃些点心,高兴些。” 黄姑娘爬起来委委屈屈吃,又开始羡慕起宁曦和盛宴铃这五个字。 “你们的姓氏也好听,宁,盛,多好啊。” 五姑娘笑着道“黄也好听,只是你爹造孽罢了!你就住着,你阿爹知道你誓死不从,定然会改变主意的。明日叫人把你常用的衣裳拿些过来?” 黄姑娘点头,“好啊。这回我阿爹不给我改名字,我就不回去了。” 五姑娘低声笑,“不回去也没事,反正你要是同意,你就可以常住在我们家一辈子。” 黄姑娘颇为犹豫,“我还没想好。祖母和阿娘都说依着我。” 盛宴铃“所以你阿兄才叫你来咱们家,一来可以避开你爹,二来住着可以常见四表兄。” 然后也笑起来,“四表兄估摸着以后不能常常住在国子监了,得常回家。” 黄姑娘半点不好意思都没有,“那就先看看,他长得实在是好,我还是很喜欢的。” 三个姑娘就嘿嘿的笑起来,凑在一块说宁晨。说着说着就说到宁朔。 五姑娘贼心不改,又开始暗搓搓的给盛宴铃说她家三哥哥的好,什么君子之风,潘安之貌,什么如沐春风,良善品正,最后还道“你就说说,我三哥哥长那样,有几个人能比得过他呢?我看他是天下第一好!” 盛宴铃也认同,她说,“三表兄是很好,我很感激他。” 然后坚决不同意最后一句话,“我家先生就比三哥哥长得好,性子好。” 黄姑娘也有些不满,“不说别的,我家阿兄难道不好吗?曦曦阿姐说话未免有失偏颇,再者说,我就说一人,你家三哥敢跟他比吗?” 五姑娘深恨盛宴铃不开窍,又恨黄姑娘说她家老男人阿兄,便恨恨道“你说!” 黄姑娘“哼哼,你别恼,我说出来你就哑火了——这人也不是别人,还在宴铃的屋子里面呢!” 盛宴铃几乎立马就知晓她说的是谁了,她胸口噗通噗通跳,“你说的是……随明庭吗?” 黄姑娘“自然!你们就说,谁有他那么好的相貌和幽兰之姿?” 盛宴铃眼睛亮晶晶的,“是!我也觉得。” 她家先生是最好的。 五姑娘“……这倒是无法反驳。” 盛宴铃平日里不敢说先生的,就怕引人怀疑。如今有了黄姑娘的话头子,她如何能忍住不顺着这个话头牵丝引线呢? 便说起“随明庭”的好话来。 “我也是第一次看见那样明媚的少年郎,我一看他,便知道他如风般清柔,如花般高洁,如雪般纯白,如月般……”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见五姑娘瞠目结舌“宴铃,就那么一幅画,你还能看出这么多?” 黄姑娘暗搓搓牵红线,“因为我阿兄画得好!” 盛宴铃就不同意,“不是你阿兄画得好,是随明庭本来就有那么好!” 她说,“我听人说,他五岁就进宫做伴读,陪伴太子左右,又是少有的英才,十四五岁就开始陪着太子做政事了,且你们看那画,他骑术多好——” 五姑娘笑起来,“骑马不都那样吗?” 盛宴铃再次不同意!她颠颠儿拿出那幅画来,将五姑娘和黄姑娘都叫到外头去,将画摆在案桌上,这才如珍似宝的慢慢展开,然后一点一点用手描摹他的眉眼,“你们看,他多自信,恣意——” 黄姑娘又看见了今天她们买回来的灯,道“咱们去外头!外头院子里面!灯下看美人会更美的!” 五姑娘“……何至于此。” 盛宴铃却觉得这个提议真好,她实在是太喜欢黄姑娘了,于是马上提着灯拿着画卷出门,到院子里去提灯看画。 “你们瞧,他眼里有光,眉上有肆意,这般的年岁,还不知道什么是愁呢——” 五姑娘就笑起来,“说得你的年岁好像很大一样。” 盛宴铃哼哼唧唧一声不反驳,用手去触碰画上面的脸,“五姐姐,你和正气看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吗?” 那自然是看见过。都是京都人,又都是世家,总是能碰见的。 盛宴铃就忍不住感慨了一句,“真好——” 真羡慕你们看见过他年轻时候的模样。 她正在说,却见五姑娘和黄姑娘都看向了院子口。盛宴铃也看过去,便瞧见栗氏带着宁朔和宁晨过来了。 什么意思,不言而喻。黄姑娘此时倒是有些害羞了,躲在五姑娘身后不见人,栗氏可不敢让他们进这个院子,只道,“你们说完了吗?说完了就出来吃顿宵夜,厨房准备了不少好东西。” 盛宴铃就默默的收画——哎!她还没有说尽兴呢!好不容易逮着个机会! 但很快就发现宁朔在盯着她看。又或者说,盯着她手里的画看。 盛宴铃计上心头,心想这可是你撞上来的,她马上装模作样地问,“三表兄,你也认识随明庭吗?” 宁朔就缓缓的点了点头,“……认识。” 盛宴铃“表兄,你跟我说一说他好不好?” 宁朔深吸一口气,“他……如今随家……又有什么好说的。” 盛宴铃很不高兴,只好忍耐再忍耐,“他又没罪!还是可以说的!” 黄姑娘在一边点头,“对呀,他是被牵连的而已,我爹都这么说,当年可是查不出他一丁点的错处。反而觉得他是君子呢。” 盛宴铃感动得都要哭了,她以后绝对不会叫黄姑娘猛女的。 倒是栗氏好笑,“大黑夜的,你们拿着一个男子的画像看什么?” 五姑娘“我们再说谁最好看。我觉得三哥哥最好看,宴铃觉得她家先生最好看,正气想要夸自家兄长又实在找不到好话,便只能说别人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栗氏连忙把两个儿子往前面推,“咱们家这两个还是很好看的,整个京都,再也找不出比他们更好看的来了。” 宁晨从来没听过栗氏这种夸奖,脸瞬间红了一片,宁朔却在心疼已经气得眼睛红了的盛宴铃。 怎么就这么大的气性呢!不过说了“他”一句不好,就竟要哭了! 他无奈的道,“随明庭……确实是京都第一美。才情品性,皆是上佳。我与他之前……也见过几次,表妹要是想听,我就说说。” 盛宴铃本是低着头暗暗诅咒三表兄脸上生麻子的,闻言惊喜抬头,也不诅咒他身麻子了,也不诅咒他脚底长疱,高高兴兴却又要掩饰自己,故作矜持的道“好啊——他这般的传奇人物,我很是好奇的。” 一更。 我们女主快要慢慢认识到自己其实爱上先生了! 女主:我爱我家先生。 男主:我爱你。 女主:我只爱我家先生。 男主:……你不是说我们像吗?要不你试试爱我? 女主:拒绝。你跟先生很像,但我不能爱你。我有良心的,我不找替代品。 男主:…… 。 第七十九章 补5.7日第一更 <\/b> 栗氏很满意今天的宵夜。一家人齐齐整整,在一块吃肉,喝茶,谈古说今,有说有笑的,实在是幸福。但等散了宴席,宁国公和宁朝单独找她说宁老夫人的要求时,她的脸就冷了下来。 “什么——要给她娘家十万两白银!” 栗氏气得手都抖了,一巴掌拍在宁朝的手上,“那你们答应了?” 宁朝被打了也不敢出声,沉默的点点头,“是,答应了。” 他道“祖母说,她就那么一个哥哥,要是不给银子,便将三弟说给她的侄孙女。” 栗氏“所以你们就答应了?” 宁朝“是,比起十万两来,三弟的婚事更重要。” 栗氏咬牙切齿,但看宁国公的模样就知道他是没有任何怨言的,便忍下了这口气,道“我再怎么样,也不会在钱财上跟她计较,给了就给了,只是……以后他们别想要咱们家一文钱。” 宁国公这才松了口气,他也怕妻子会不同意,所以才让儿子打前锋,他道“到底是我的母亲,哪里能一点都不顾及?” 他心里也是有愧疚的。 于是过了几天就让人把银子送去了舅家,再亲自带着家里的孩子们把老夫人送出了睦州。 睦州一去几千里,宁老夫人抱着宁国公哭,一个劲的骂他狠心,“我这把老骨头了,你还折腾我,你也不怕有报应。” 宁国公先头还不忍,但一想到妻子告诉他自家母亲承诺莫家姑娘婚事的事情,就还是狠下了心肠,“等母亲想回来了,儿子亲自去接母亲回来。” 宁老夫人没有办法,恨恨在儿子胸口锤了一拳,然后上马车离去,再没回过头。 栗氏终于松了一口气,恨不得普天同庆。但也不敢太放肆,只能敛容,陪着宁国公“茶饭不思”。 等宁国公上朝去了,她立马欢喜的问丫鬟,“孩子们在做什么啊?” 丫鬟已经习惯了她这般问,早就细无巨细的打听好了,道“三少爷今日去小溪山了,说要去小溪山看看府里的庄子。” 栗氏“对哦,中秋一过,天气就转凉,到时候带着孩子们去小溪山泡温泉也不错,宴铃不知道泡过温泉没有——宴铃在做什么啊?” 丫鬟“盛家表姑娘这几日都在画画。” 栗氏也没有多问,毕竟宴铃画画和写字读书都是常事。 当然,她最关心的还是宁晨和黄家姑娘。丫鬟就笑着道“五姑娘做东,请了四少爷和黄姑娘喝茶,又拉了三少爷和盛家表姑娘作陪,已然从和和气气到见面脸红了。” 栗氏就美滋滋的道“好啊,好啊,曦曦真是做了大好事。” 她这几日忙着送走老夫人都没有时间去顾及孩子们。 她站起来,先去偷偷摸摸看宁晨和黄正气姑娘的相处,正好就瞧见他们两个人在那里说吃食。 一个人端坐在椅子上,耳朵是红的,却还是端着张脸,一个从头黄到尾,金灿灿的金首饰戴了很多,可见是用心打扮过的。 小儿女这般好,栗氏捂着嘴巴笑。然后就趁着吃午膳把宁晨叫到自己身边来,“你觉得黄家姑娘好吗?” 宁晨哪里不知道她的意思,低下头又开始脸红了,“好。” 栗氏逗他“哪里好?” 宁晨脸更红了,“刚开始是觉得她跑得好快,很活泼,我不会说话,她很能说,我们很合适,后来觉得她很可爱,哪里都可爱。” 栗氏两眼放光,又骂老虔婆作妖耽误了自己去围观孩子们谈情说爱的好时机,最后问宁晨,“那她是什么意思?” 宁晨“我也不知道。母亲……你帮我问问?” 栗氏就喜欢做这些事情。她拍胸脯保证,“你放心,我去问问,她应当也喜欢你。等你们都答应了,我就去提亲,定下婚事,过几年就成婚。” 然后道“但我话说在前面,你要是想娶她,就要对她好,别跟你二哥哥似的,我一想到你二嫂嫂落寞的样子,我就心里不忍。” 宁晨点头,“是,我不会像二哥的。” 栗氏“再者,你们就算定亲了,一时半会也成不了亲,正气是黄家唯一的姑娘,她受宠着呢,家里不愿意那么早让她出嫁的。” 宁晨觉得过几年正好,他努力读书,总能考一个功名出来的。 而且他知晓母亲将他记做嫡子的事情了。他感激的道“我知晓母亲从未将我看做庶子,什么都是为我好,但我从小也因不是母亲生出来的而伤心,如今这般,一切好似都如愿了。” 他自幼没有见过生母,一直是栗氏养的,小时候不懂事,总觉得自己跟三哥是一样的。但后来才知晓,原来自己是庶子。庶子跟嫡子,本就是天差地别。 他也曾迷茫过,但还是慢慢的释然了因为生母有生恩,母亲有养恩,若是一味记挂着母亲,而忘记了生母的生恩,也算不上男子汉大丈夫。再者说,母亲和父亲对他都一视同仁,没有什么区别对待,他要是一味的让自己陷入嫡子庶子的怪圈里,那才叫对不起父母的养育之恩。没想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自己竟然还能如愿。 栗氏也挺伤心的,“我也不骗你,人心哪里能做到十分公正?所以你不是我生的,我就不愿意让你上族谱。可如今你们长大了,我也老了,有些事情,该过去就过去,该释然就释然,我若是因为这个耽误你们的大事,那才叫蠢。” 宁晨更加感动,红着眼睛出的门。半路还碰见了黄姑娘。见了她,他便有些不好意思,低着头迅速走了。 黄姑娘心里忐忑不安,拉着五姑娘去找盛宴铃,“咱们三个说说话,猜猜他为什么哭!” 五姑娘打个哈欠,“宴铃在画画,神神秘秘的。” 黄姑娘“那我们突袭,看看她到底在画什么。” 两人小心翼翼绕了一圈,绕到了她的窗户底下,探出个头看,就见盛宴铃正在窗户边的案桌前画人。 黄姑娘一眼就认出来了,“是随明庭啊!” 五姑娘伸长脑袋看,只见画卷上,写了秋山别院四个字,还有“秋山幽里落花春,一捧山光两袖尘。”诗句。 而画中人,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衣裳,坐在一块台子上,手里拿着一本书,好似在讲学。 五姑娘惊讶,“这是那日三哥哥说的……随明庭跟太子在秋山书院讲学的事情吗?” 这话有些大声,盛宴铃这才看见她们,回过神来吓了一跳,赶紧收画卷,黄姑娘手脚麻利,翻窗就进,然后看着她道“宴铃姐姐,你画得好好啊,好似你真看见他这样讲学一般。” 盛宴铃捂住噗通噗通跳的心,勉强圆谎,“是……闲来无事,就想画画。” 五姑娘狐疑,“是么?” 盛宴铃“是!男人画仕女图,不也是凭空想象的吗?我这也是。” 五姑娘便没有再怀疑,还觉得她真了不起。她说,“你画得真好,即便是我二哥哥,画作也是不如你的。” 黄姑娘趁机说自家兄长,“宴铃,你画画这般好,跟我家兄长也不差上下了。等来日你们见了面,便可说说画技。” 盛宴铃点点头,“好啊。” 她把先生的画像拿起来端详了一瞬,吹了吹上面未干的墨迹,最后郑重的收了起来。 她不仅画了这么一幅画,她还画了宁国公口里说的那件趣事,在上面写了“夸黄尚书被骂”的字样。 她已然决定好了,她要画很多先生年轻时候的画。画出来,就算是见过了。 ——见过了,就算是跟当年的先生重逢了。 哎,又失约了。 我买了咖啡回来,今天晚上一定会补完的,不然我的信用要完蛋。 你们睡,我继续码字。 (本章完) 。 第八十一章 补5.8日第一更 <\/b> 第二日,黄正经姑娘吃完早膳就想回家去了。出门好几日,还可能要定下一门婚事,怎么的也要回家跟父母长辈说说。 栗氏搂着她出门,送她上马车,小声道“你和晨儿的婚事,你家祖母和父母都是点头了的,你回去说说,要是无异议,我就请顺王妃去你家提亲。” 黄姑娘脸红着点点头,撩开窗帘子往外看了看,便看见宁晨在眼巴巴的看着她。他脸也是红的,大概是知晓她这趟回去意味着什么,想上前说几句话,却又不好意思,好半响才过去,蚊子一般道“我二哥哥也没有妾室,我家不兴这个……正气,我不敢许诺别的,只敢许诺往后余生只你一个,若是有违誓言,那我的全部家财都归你,我身败名裂,自请出京。” 栗氏听得心一颤一颤,但也没有阻止,黄正气姑娘心里甜成蜜,却也没有直接说情话,而是道“我先回去问问我阿爹和阿兄。” 男人的话光听是没用的,还得要两家把他今日的话写下来做证据,免得他以后不认账。要是他以后对自己不好,就带着他的那部分财库回家去,就当自己出门赚银子去了。 这般一想,心里痛快得多,她放下车帘子,马夫往前驶去,很快就没了踪影。 栗氏心满意足,觉得自己总算是解决了一件大事,见宁晨有些失魂落魄的站在一边,好笑道“这才几日,就舍不得了?” 宁晨脸更红了,呆呆的行了个礼,然后才不好意思的道“或许是一开始就知晓以后可能会成为夫妻,便对她不一样。后来就越来越不一样了,虽然才几日,却也欢喜得很。” 栗氏很懂——都是过来人,有什么不懂的呢? 不相熟的男男女女在一起,都是把对方放在萍水相逢的位置上。但是谈婚论嫁的不一样,从一开始便放在了枕边人的位置,自然而然亲密一些,然后无论说什么话,都是奔着能成婚去的,便比漫无目的的交友更加紧敲锣鼓。 最后欢喜了,成婚了,离心了……想到这里,栗氏突然惆怅了一瞬,“还望你们能长长久久。” 五姑娘闻言扶着她回去,见她有些不高兴,便马上岔开话,说了件让她高兴的事情,道“母亲,今日早上三哥哥出门的时候还问我宴铃昨日是不是病了,我说没有只是有些累,画画太久费了神,他才没有担心,而后又让我告诉宴铃,她上回托付他的事情,已然有些眉目了,今晚回来告诉她。” 栗氏大喜,“哎呀呀,他们两个也越来越好了,还有了小秘密。咱们也别打听,免得无心坏了好事。” 但又忍不住问,“你说,会是什么小秘密?” 五姑娘其实能猜出一点,“三哥哥在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学刑律,首先学的便是睦州随家案。宴铃当时也挺感兴趣的,估摸着是听三哥哥说过几耳朵,所以一直想知道细节,可是这种案卷怎么能拿出来给她看呢?只能是三哥哥告诉她了。” 栗氏“他们这是兴趣相投,老天爷都在撮合他们。” 五姑娘也觉得是“刚开始,三哥哥为了宴铃,这才被不雨川老大人看中,如今他学案卷,宴铃又正好喜欢,可不就是老天爷在给他们绑红线么?” 栗氏大笑,畅快极了,她道“我先去找你二嫂嫂说说给正气聘礼的事情”。 五姑娘送走了栗氏,又去找盛宴铃,可她还没起。这时候都日上三竿了,便问官桂,“你家姑娘昨晚上什么时候睡的?” 官桂发愁,“昨晚一夜没睡,今日早上天方大白才沉沉睡去。” 五姑娘惊讶,“怎么一晚没睡?” 官桂“起来画画了。” 五姑娘就皱眉,“你怎么也不拦着点?若是熬坏了身子可怎么办?” 官桂也愁呢,犹豫了许久决定说实话,“劝不住。我家姑娘还哭了……一边哭一边画,还不让我们靠近,只说自己没事,可我们还是很担心。哎!五姑娘,您跟她好,您劝劝她。” 五姑娘吃惊,赶紧进去看,果然见桌子上还摆着画卷,但画都是卷起来用东西压着的,她也不好打开,撩开帘子看了看盛宴铃,见她睡得也不踏实,叹了口气,轻手轻脚走出去,叮嘱官桂,“你家姑娘最近可能迷上了画仕女……不,人像,你们多看着点,再是深究画技,也不该如此劳累。” 官桂连忙点头,但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家姑娘之前也一直画人的脸,也没有像现在这样痴迷。” 不过她叹气了一声,“以前姑娘画完了还给我看的,如今都是把门关起来画,画完了就收进箱子里面去,不肯给我和阿娘看,还不准我们去收拾箱子,好奇怪呀。” 官桂是盛宴铃带来的,跟府里的其他丫鬟不同,五姑娘知道她和盛宴铃情深,便只把她做半个丫鬟看,闻言没有觉得她放肆,笑着道“怎么瞒着你们……我上回还看到她画的人了。” 官桂好奇,“画的谁?” 五姑娘“一个去世的人。” 宴铃不说,她肯定也不好说给官桂听。于是赶紧告辞,留下官桂继续摸不着头脑。 但她很快就忘记了此事,又去厨房寻摸吃的。 盛宴铃醒来的时候闻到了满屋子的香味,然后就见徐妈妈站在床头担忧的看着她,见她醒了,欣喜若狂,“祖宗!快些吃东西!我真担心死了。” 盛宴铃被扶着起来洗漱,脑袋依旧昏昏沉沉,从徐妈妈的念叨里,先是知道了黄姑娘已经回家,再是知道五姑娘找过她。 她有些懊恼,“早知道我再困也起来了。” 徐妈妈“这也没什么。两个姑娘都是极好极好的人,不会说什么的。只是姑娘,你最近怎么了,怎么总是魂不守舍的。” 盛宴铃就抿唇,有些心虚的低下头——先生的事情确实是瞒着徐妈妈和官桂的。 官桂正好给她盛了一碗饭,还有些好奇,“姑娘,五姑娘说你最近在画人像,你是在画谁吗?” 盛宴铃就更加不肯说了。于是当鹌鹑,吃完饭又去床上把自己盖起来。 哎,心好乱,她需要静静。 昨晚上睡着了……咳,今天一定补完! 还差一更啦。 (本章完) 。 第八十二章 冤屈(补5.9日第一更) <\/b> 既然要将盛宴铃带去不雨府,宁朔自然要把这件事说给栗氏听。都告诉了栗氏,那一定得告诉二少夫人,免得大家都知道了,唯独她不知道。 于是府里的女人都知道了。宁朔最开始怎么着也没想过事情会这么发展,但当一屋子的女人你一言我一句说随家事时,他还是恍惚了很久才回神。 栗氏坐在主位上,眉头皱起,“此事即便有蹊跷,怕是也不会再重审。” 五姑娘“不重审没有关系,我们只是想让不雨川老大人知晓身边定然有奸细。” 盛宴铃小声道“还有那个申姑娘,她实在是受了罪。随明江罪有应得,已经有了报应,但是帮凶也该有惩罚。此事若还有其他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也该一并杀了才是。” 二少夫人点头,“欠债还钱杀人偿命,理应如此。” 栗氏就道,“是这个道理。宴铃,你去了之后,定然要认认真真,这关乎一个姑娘死后的安宁,她已然不幸,我们既然知道了此事还有纰漏,就要缝缝补补,把所有的凶手都抓住给她赔命。” 盛宴铃重重点头,“姨母放心,我知道的。” 栗氏又想了想,让孩子们都出去,只留下宁朔说话,“当年睦州随家案跟随伯英一案是一块的……众人都说,这是晋王在背后指使不雨川老大人,但咱们都知道,不雨川德行好,应该不会受其指使。” “但今日你说其中有猫腻,我这心里又开始不安,你说这猫腻是不是晋王安排的?他不指使不雨川老大人,但他暗暗的引着不雨川老大人去查——” 栗氏就怕这个!这样一来,只要查出来了,晋王就不会放过宁朔。 宁朔便小声问,“那母亲的意思是?” 栗氏“无论是谁在背后主使,手段都太残忍了——竟然用一个姑娘的命去做引子,实在可恨。你们若是能查出来,也算是大功德一件。可我就担心你们做此事,会得罪晋王。我想来想去,你还是得跟你父亲和二哥说一说。不管怎么样,身边总要增派人手?” 宁朔一颗心柔软起来,深深折服在这位母亲的侠义之下。她虽然担心自己的儿女们会受到伤害,但同样愿意帮助那位素未谋面却凄惨离世的姑娘。 她愿意天地有正道。 宁朔有时候想,也许老天爷把他送到这个家里来,或许真的是有原因的。 他满腔的戾气,这几个月来都没有暴露出来,反而一点一点的瓦解在温柔之下。 他点头,安慰道“母亲放心,我既然还把表妹牵扯进来,早就已经做好了准备,不会出事的。” 他细细解释,“不雨川老大人生性谨慎,当初由他发现随家之事,必定也怀疑了有人在用他做刀。他选择依旧揭发随家,一个是他确实发现随家贪污受贿手里有人命,一个是他没有查到谁在背后引着他,又或者是,当他确定随家有罪那一刻起,谁在背后引他做刀,已然不重要了。” 栗氏不解,“既然不重要了,那为什么还要宴铃过去画人脸?” 宁朔“他觉得的不重要,是申姑娘被杀后,他被人用来做筏子。只要能够伸张正义,他自然不会在意,因为他要惩处的是凶手,随明江就是凶手。可是现在,他发现申姑娘的死可能不止随明江一个,还有引他查的人,他当然就在意了,因为,这也是凶手。” 栗氏就明白了,她捂着胸口,喘了一口大气,闭眼道“所以不雨川老大人一定会彻查吗?” 宁朔点头,“依着他的性子,定然会查的。母亲,你不用担心,随家已经抄家灭族了,就算查出来还有其他人在背后使坏,也牵扯不到晋王身上。他也不会对我们出手。” 栗氏“为什么?” 宁朔“若是能牵扯到他身上,四年前就牵扯上了。如今四年过去,更加不会有证据。他要是出了手,反而会留下证据,晋王聪慧,是不会做这种傻事的。” “不过母亲说的对,此事还是有些危险的,即便母亲不说,我也会告诉父亲和二哥哥。” 栗氏缓缓点了点头,叹息道“真是上头打架,下头遭殃。那么聪慧的姑娘竟然如此就去世了……哎!” 她想给申姑娘做场法事,点一盏长明灯。 宁朔“我去问问申兄,毕竟要经过他同意的。” 栗氏双手合十,“阿弥陀佛,你对人家好一点,这一家子实在是不容易。” 宁朔颔首“是。” 然后带着盛宴铃去了不雨府。申池已经在等着了,他焦灼不安,把当年的事情又跟不雨川说了一遍,最后道“宁三兄弟说得一点没错,这个管家是随明江的心腹,他怎么会没有被砍头呢?而且销声匿迹,根本无人提起。” 不雨川按捺住他,“你先不要慌,待会等人来了把画像画出来,我找人去查。” 盛宴铃就在此时来的。先给不雨川和申池行了个礼,然后坐在凳子上接过笔墨纸砚,再将画纸铺在案桌上,一点一点描绘申池口中的人。 “是个小眼睛,额头上面有很严重的皱眉,尖嘴猴腮,耳朵……耳朵是什么样子的我记不起来了。” 盛宴铃“不要紧,已经很好了。你继续说其他的五官。” 申池就着重说他的眼睛,盛宴铃慢慢画,越画越觉得熟悉,但一时半会儿又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只好撇下疑惑,一点一点继续画。 不过一刻钟,一个人就出现画纸上,申池惊呼,“有六分像了!不过这个脸还要再瘦一点。” 盛宴铃就修修改改,终于画成了申池记忆里的管家模样。 不雨川看了一场画技,称赞道“姑娘这手艺,足够吃饭了。” 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还差得远,多谢老大人夸奖。” 不雨川拿起画仔细看了看,然后摇头,“我查案的时候,这个人就不在了。” 他深吸一口气,“申池,我现在就请人去查,若是幕后还有真凶,我一定帮你报仇。” 申池就扑通一声跪了下去,伏在地上大哭,“大人,我等小民,只求冤魂安息了。” 不雨川连忙扶起他,说些安抚话 盛宴铃看得心一酸,悲叹申家不幸的同时,还有些希冀申家可以沉冤昭雪,先生一家也会的? 511晚上更新,上午整理大纲 (本章完) 。 第八十三章 明白心意 <\/b> 盛宴铃早间来的不雨府,用半个时辰画完随明江管家的人像,然后就没有用武之地了。 申池痛苦的抱头痛哭,不雨川陷入自我沉思,宁朔便带着她去了厨房。 他不让盛宴铃做饭,只拎了张小凳子放在门口,让她坐在那里等着吃。 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卷起袖子站起来靠着门框,“三表兄,我也会做饭的,我帮你?” 宁朔“你今天画画费神了,就坐在那里。” 盛宴铃只好依言坐下。 她好奇的探头看厨房,只见宁朔也已经卷起了袖子,麻利的开始用厨房里面的锅碗瓢盆了。 今日要做的还是豌豆焖面。申池来的时候,厨娘总爱做这个。今日申池也在,宁朔便也想做给申池吃。 他见小姑娘一个劲地盯着他看,便解释道,“我是跟缸婶子学的。” 缸婶子说的就是厨娘。据她自己说,她年轻的时候就很羡慕大缸。大缸可以盛很多水,别人用桶去挑,一桶一桶挑回来,最终都是要进缸的。 她若是成为大缸,就可以坐享其成了。 不过每当说到这个名字的时候,她总要骂一句儿女,“好嘛,我没有成缸,劳苦了一辈子,倒是他们把我的挑的水都盛去了!” 她这次不在不雨府里,也是因着家里的儿女出了事情,回家处理去了。 宁朔道“缸婶子不在,咱们就得自己做饭。不仅要做豌豆焖面,还要做几个其他的菜——你想吃什么呀?” 盛宴铃不太挑食,什么都能吃。她道,“表兄看着做就好了。” 宁朔嗯了一句,刷锅,烧水,切肉,做了个干辣椒炒腊肉,红烧鱼,糖醋排骨,荷花鸡糯米饭(专门给不雨川做的)。 忙活了两个时辰,这才做好了一顿饭。 盛宴铃惊讶,“表兄,你怎么会做这么多菜?” 宁朔“我从小时候就住在秋山书院跟着先生读书,在那里是不允许带小厮的,若是吃着学堂的菜不好吃,便也可以拿着银子去请人买些吃食回来。” “刚开始是买熟食,后来发现熟食还是没有现做出来热腾腾的好,便找人买来新鲜的菜,给银子给厨房的人,请他们给做。” “结果做出来也不尽人意,我就只好自己做了。” 这确实是宁三少爷的手艺。他其他平平,但于厨艺上却天赋异禀,做出来的菜委实好吃。 但君子远厨疱,别人没有当回事,就连他自己也没有放在心上。 他想到这里突然叹口气“……应该要做一次给母亲吃的。” 太忙了,都没有去做这事。 这应该也是宁三少爷想要做的。 盛宴铃就觉得表兄在发光。三表兄确实是她认识的男人里仅次于先生和阿爹的。 她道“表兄,姨母虽然嘴上不说,但你送的簪子,她日日都戴。你多送些给她?免得她一根簪子没得换。” 盛宴铃不说,宁朔还没察觉此事。他一心扑在随家案子上,并没有多放心思在栗氏身上,本以为自己也算做得不错了,但仔细想想,依旧是个不孝之人。 他点了点头,“多谢表妹提醒。” 盛宴铃心里很高兴,觉得他孺子可教,又扒着门框探头探脑,“表兄,我进来看看?” 宁朔正在将蛋打破,将蛋清和蛋液分开,闻言抬头,“厨房里脏。” 盛宴铃“没事的,我以前也经常给我先生做饭。” 宁朔想起她做的那些平平无奇的饭菜,最终点了点头,“好,但你看着火就行了。” 也行。盛宴铃坐到了火箱边,一边给里面添柴火一边没忍住说自己的先生,“他跟表兄一样,也很爱吃桃花酥。” 宁朔“……嗯。” 盛宴铃“我家先生身子弱,吃不得辛辣,我就给他做清淡的膳食。他很喜欢吃我做的饭菜,夸过我不少次,但他心疼我,让我别做菜了,我没依,总觉得自己应该多做些给他吃。” 宁朔想起那四年她做的那些寡淡无味的膳食,疑惑的问,“为什么觉得应该多做些给他吃?” 盛宴铃“因为最开始,他根本不愿意收我为徒的。我脸皮平日里薄得很,但涉及读书,便厚了起来,死乞白赖的给他收拾屋子,做了一段日子的饭,他才答应做我先生的。” “我看书中有三顾茅庐,我觉着,我与先生这般,也算得上是三做饭菜了?总觉得有些不一般的意味在,便喜欢给他做。” 宁朔哭笑不得。宴铃总有些奇奇怪怪的坚持,之前他不曾询问,如今听她说来,便有些啼笑皆非。 但好在小姑娘也是别人家的珍宝,父母哪里舍得她日日做膳食呢?后来哄着她,让家里的厨娘做了他那份送去,这才能吃些好的味道。 他摇摇头,正要取笑她一番,就见她呆呆的看着火箱,眼睛里流露出一丝眷恋,脸上的神情根本掩饰不住对他的爱慕,然后怕被人看见一般,迅速的低下头去。 宁朔本在用筷子搅和碗里的蛋黄,在看见这个神情之后,突然僵硬在地。 碗掉在了地上。 盛宴铃回神站起来,呆呆道“啊!砸啦!” 宁朔“嗯……不小心掉了。” 外头侯着的小厮就拿来了扫帚,将厨房清理之后,这才退下去。宁朔在这期间一直没有说话,然后强撑着搬来刚刚给盛宴铃坐在门口的小板凳,问了一句,“表妹这几日病了?”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是……前日才病的。” 宁朔深呼一口气,“怎么突然病了?” 盛宴铃瞬间垂头丧气的,“没什么。” 宁朔却在“没什么”这三个字里面,看出了她那份已经被她明白过来的心意。 他觉得自己喘不过气来。 宴铃若是一直傻傻呆呆的不知道自己喜欢他也就算了,可怎么突然就明白过来了? 他心开始痛起来,喃喃出声,“那你怎么办呢……” 喜欢上一个死人,一个永远没有办法回应你的人…… 该怎么办呢? 怎么越欠越多了……啊!恐怖!感觉自己借了高利贷! 。 第八十五章 哭 <\/b> 第八十四章 盛宴铃其实没有宁朔这般的痛苦。宁朔入世,想得多,心思重,自然就喘不过气来。她却看得开多了,一边痛苦一边却坚持着自己的思念。 这没有什么不好的。她甚至觉得一辈子不成婚也好。就当自己跟先生成婚了,先生死了,她守寡成了寡妇。只是这个念头太可怕,也对不起父母和姨母等人,所以她一时半会还决定不下来。甚至一想到自己有这个念头,就愧疚得很。 于是决定不下来,便不去想。只这般思念着,眷顾着,心里舒坦了,便能高兴些。 她从来不是一个勉强自己的人,先生总说她心性难得,她之前还不觉得,如今遭了难,自我排解了几回,终于看见了自己这份心性的好处——不多想,总是能快活些。 只真正快活是快活不起来的。她稍稍叹息一声,转身看三表兄,就见他正凝神看着自己。她心里咯噔一下,脑海里面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还没等她仔细想明白,就听见外头有脚步声传来。 是申池。他站在门口,见到里头还有盛宴铃在,便拘束的站在一边。宁朔也回过神来,再次给两人互相介绍。 他告诉申池,“这是我家表妹,前些日子我给你那个守墓兽就是她编织出来的。” 申池便很是感激,“多谢盛姑娘好意。” 他对盛宴铃很是善意,坐下来替她烧火,然后小声的道了一句,“我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同情我的遭遇,所以想帮帮我,我领这份情义的。” 说到这里突然顿了顿,看着盛宴铃笑了笑,“我家小妹出事的时候,跟盛姑娘是一般的年岁。她也很喜欢读书。” 许是盛宴铃身上有股气息跟申姑娘相似,刚刚又帮了忙,申池很愿意跟她说说自己的妹妹。 他往灶膛里面丢了一块木头,干枯的木头瞬间就燃烧起来,熊熊烈火一般要窜出来了,他也不往后头退,拿出烧火棍在里面拨了拨,火瞬间就小下去,就这般左右拨着火,道了一句,“我妹妹跟您有一个字同音,她叫燕燕,燕子的燕,申燕燕。” 回想起妹妹,他的眼睛里多了丝暖意,道“燕燕自小也聪慧,看过一次的字就认得了,写出来的字也好,阿爹说,要是她为男子,必定是能考状元的。” “只可惜,我们家穷,没钱买书,也没办法送她一直读书。” 盛宴铃就有些愧疚。她是替先生愧疚的。先生若是在,定然无法直视申池的眼睛。 宁朔低着头,手里又敲了一个鸡蛋搅和,半响之后才抬头,道“你放心,上天有好生之德,没准……她已然投胎去了一个富贵人家,有了很多的书看。” 申池笑起来,“是,我年年祈求神仙让她来生不要再有苦痛。” 宁朔开始切葱蒜,依旧低着头,闻言道“正要问问兄长,我阿娘说要给宴铃的先生办场法事……不如也给申姑娘和申伯父伯母办场?” 申池连忙拒绝,宁朔却先说了一句话,“别的事情可以推,此事就应了?虽然不知道这世上到底有没有神仙,但一想到若是有,他们能收到这份好意,便是值得的。” 申池就没有再拒绝。他又朝着灶膛里面丢了一根干柴,“是……我年少的时候,是决计不会信鬼神的。后来燕燕死了,我就开始求神拜佛,求她能够活过来。后来也知晓是痴心妄想,就希冀神佛能让我帮她报仇雪恨,结果一直没有用,等阿爹阿娘也死了之后,我开始憎恨世上诸神佛。” “要是他们真在,怎么会让恶人如此作恶呢?若是他们不在,那世人传颂千年万年的神是如何来的呢?他们存在的意义又是什么?” 盛宴铃觉得心好沉啊。她深呼吸一口气,这才道“申大哥,世上冤屈,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的。” 她也坚信这点,这才能勇敢的踏出来查随家的事情。 她自己吭哧吭哧搬了张凳子来坐在一边,觉得自己很能理解申池的心,就比如她现在也希冀神明让先生大仇得报。 她拿了个菜篓子,一边择菜一边叹息,“以前小的时候,我也不怎么信神佛。如今……与其说信,不如说是把希冀给了他们。希望他们能帮我做成此事。” 申池便顺口问了一句,“盛姑娘希冀什么事呢?” 盛宴铃顿了顿,最终还是道了一句,“希望我一位故人能够活过来。” 申池就笑,“这位故人对姑娘定然很重要。” 盛宴铃“是,很重要,非常非常重要,若是可以,我很希望他能入我梦来,告诉我一声……” 告诉她一声随家之事,告诉她该怎么去做,该相信谁,又该远离谁。再告诉她一句,是否……是否也对她动过心。 若是能告诉她,也不至于让她如同无头苍蝇一般乱撞了。 她抽抽鼻子,忍住不哭,道“但逝者已逝,生者只能替他们完成遗愿了,有冤屈的平冤,有名声受辱的,便要替他们正名。” 先生一家之事闹得这般大,身份又如此不一般,定然是要载入一些野史或者正史之中的。到时候后人提及此事,总不能让他们还骂一句“随家狗贼”。 她不愿意先生背上千古骂名。他那般好,明明心怀天下,心怀百姓,也一心为君,是个好官好臣子,可这般的人,名字却要刻在耻辱柱上,任人唾骂,实在是不该。 她扯出一个难看的笑,“是?不求世人怎么看,只求逝者能够清白的死去,神魂安息,这便足够了。” 申池被她这个悲戚的笑容看得愣了愣,不敢搭话,连忙去看宁朔,却见宁朔低着头,依旧在剁生姜。 一滴不知道是汗还是眼泪的水珠子掉在碎姜上,他吸了吸鼻子,轻笑道“姜……剁碎了,有点熏眼睛。” 申池就哦了一句,脑海里闪过一句话那就是泪了。 11号两章写完。 我欠(9号一更,十号两更) 欠三更! 。 第八十六章 心境转换 <\/b> 第八十六章 宁朔一直觉得盛宴铃卷进来不是好事,认为她是个无辜之人。无辜之人,便不该踏进这桩前尘往事里。 若是将来他能为父亲沉冤得雪,便是得之我幸。若是将来还是要一败涂地,那也是他和父亲的命。他不会将宁国公府拉入纷争里,用宁国公府人的安稳和命运来换随家一案的清白,同样,他也不愿意让宴铃有危险。 所以他隐忍,慢慢的,缓缓的,一步又一步的徐徐图之。他甚至不敢让自己太过于危险——这具身体不是他的,“他”属于“他”的母亲,若是栗氏知晓她的儿子早已经逝去,若是以后他又逝去……都是不孝。 他自小没有母亲,从未感受过有母亲的温情,这段日子一路被栗氏爱护,他早已经决定承担起做儿子的责任,便不敢让自己有损伤。对宴铃,他也是这般的心思。 宁朔认为自己对宴铃有责任。这份责任便是让她安安稳稳的活着,让她不用卷入风波之中。 因此,即便他知晓宴铃喜欢他,他也喜欢宴铃,却也不敢进一步。究其根本,便是他不“安稳”,他甚至没有“活”着。 他什么都不是。 面对宴铃的感情时,宁朔总是自卑的。他什么都没有,躲在阴暗的角落里贪念她送来的暖意,舍不得送走她,却还是要送走她。 他是要送走她的。给她找一个好夫婿,看着她定亲,成婚,生子……这才他的责任。 但在此时此刻,他却又对自己的“责任”开始羞愧起来——他只看见了自己的责任,却没看见她的祈求。 她单纯的祈祷着她的先生能够清白的被世人记住,想要用自己的微薄之力为他昭雪,为此踌躇,为此痛苦,为此努力,为此勇敢。她做好了准备,他却用自己的“智慧”框住她,将她框在这团迷雾里面,不让她知晓更多的东西。 他以为自己做对了,但是于她而言,真的对了吗? 宁朔深吸一口气,放下手里剁菜的刀,突然之间,又不知道怎么办了。 做了一桌子菜,四个人吃得很饱,申池下午还要去卖货,便要早早离去,宁朔从厨房里听见盛宴铃那一番话后就心思不宁,也提出告辞。 不雨川亲自送了三人出门,先叮嘱申池回去再好好想想当年之事,又跟三人都说此事不能再告诉其他人。 宁朔点头,“先生放心,我家母亲嫂嫂和妹妹们都已经叮嘱过了,不会说出去的。” 盛宴铃忙跟着点头,“老大人,我好读书,素有书痴之名,对外只说我缠着表兄来见您就好了。” 不雨川就笑起来,从袖子里拿出一本书来给她,“这本书给你。” 盛宴铃恭敬的双手接过来,好奇的看了眼,“惊案拍奇?” 她素来爱好读书,自然对杂书也多有涉猎,自然也知晓这本书。听闻这书是一位大儒所作,具体是谁并不知晓,但里面的案子以风趣幽默之言说出,编造了一位落魄书生为笔者,以他所遇所知,说出了碰见的奇案,堪称一绝。 这书并不在书坊卖,但也有人抄了去看,岭南是没有的,她也只是听过,没想到今日竟然看见了。 她匆匆翻了一页纸,而后发现这字迹跟不雨川有点像。 盛宴铃惊讶抬头,然后忐忑的问,“老大人……这不会就是您写的?” 不雨川哈哈大笑起来,“是。年轻时无聊写的,没想到受人追捧。我听宁朔说你也爱看卷宗,又会前朝断案所需的画技,便想着送给你。” 又道“这是我亲自写的,是原稿。” 盛宴铃便有些手足无措,她不太想收,这份礼太厚重了。不雨川却摆摆手,“对你贵重,对我而言,不过是放在那里压在箱底罢了。” 宁朔“长者赐不敢辞,便收下。” 盛宴铃这才郑重的将书收下,恭恭敬敬的行礼道别,最后坐在马车上回府,有些不安的探出头再次问宁朔,“我可以不收此书吗?” 宁朔诧异,“为什么不收?” 盛宴铃“我……我……” 她犹豫了一会,最后还是愿意跟宁朔说点实话,“我不太喜欢他。” 宁朔“……我看你很是尊重他?” 盛宴铃软趴趴的趴在窗户上跟信任的三表哥倾诉自己对不雨川的复杂情感。 她说,“我是很尊重他,也关心他的安危,但我确实又不喜欢他。这会不会很奇怪?” 宁朔“不奇怪。” 必定又是为了他不喜欢的不雨川。 盛宴铃就舒出一口气,“表兄,你能理解我的心思啊。” 宁朔“人本就千奇百怪,心思自然万种不同——什么是奇怪呢?” 盛宴铃就觉得三表兄又在发光了。他骑在马上,手里握着缰绳慢吞吞的跟在她身边,替她挡住了外头的人,她一抬头,就看见了他的脸。 三表兄长得可真好看。在光下面更好看。 他长得像先生,果然有先生的风采和风骨。 她又想起了一件事情,“我记得……很久之前,表兄好像不是很喜欢不雨川老大人的。” 宁朔“是吗?我不记得了。” 盛宴铃也没纠结,“好,应该是我记错了。” 她又看了他一眼,看着他跟先生相似的神情和气息,犹豫了一瞬间,还是小声道“表兄,我说一句话,你别多想哦。” 宁朔不用想都知晓她在打什么主意!他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强撑着吐出一口浊气,这才道“你说。我不多想。” 盛宴铃便轻声问,“表兄,像你这般的性子,会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啊?” 宁朔就知晓她要问什么。 他握紧了缰绳,一点一点催着马往前面走,然后一字一句的道“我啊……我喜欢英气的姑娘,骑马很厉害,会打仗。” 盛宴铃抿唇,委屈巴巴的继续趴在窗户口继续问了一句,“那你不喜欢什么样子的姑娘?” 宁朔“文绉绉的?柔弱不堪的。” 盛宴铃就如同乌龟一般缩了脑袋。 放下帘子。 关窗。 哼! 她气得皱起了五官——哼!哼!哼! 所以说,他根本不是先生。 在先生心里,她是天下第一好的姑娘! 她心里难受,好慌啊。慌到极处,脑袋一灵光,回到家后就偷偷的摸出易经来看。 不管了,还是问问老天。 她跟徐妈妈道“给我拿些铜钱来。” 徐妈妈好奇,“拿铜钱做什么?” 盛宴铃哪里敢说。只好道“我……我做个鸡毛毽子,我踢一踢,强身健体。” 去打仗! 还有一更在两点了估计。 不好意思昂,今天晚了点,白天出门了。 。 第八十七章 互相不喜 <\/b> 两人是中午回来的,栗氏还在睡午觉。睡醒了忙问小丫鬟,“三少爷跟表姑娘回来之后在做什么?” 小丫鬟笑着说,“三少爷在书房看书,表姑娘应该在做毽子,徐妈妈方才去厨房取了鸡毛呢。” 栗氏有些失望——结伴而行,结伴而回,怎么不多在一块相处相处呢? 她就去看盛宴铃,没看见她在做毽子,反而发现她抱着本周易看。 一边看一边算卦,认真又期待,实在是可可爱爱。栗氏一颗心都要柔成水了,走过去笑着道,“怎么回事?又看起术书来了?” 盛宴铃正在虔诚的问卦,闻言慌不择路把铜钱收起来,心虚的道,“只是好奇。” 栗氏一点也没怀疑。她只道,“这种书,你看看就行了,千万别沉迷。不是说它不好,而是太好,不是你这般年岁看的。看得多了,移了性情,反而为其所累。” 盛宴铃乖巧点头。栗氏就忍不住问她今日跟宁朔出门的事情。 盛宴铃老老实实说了一遍,“不雨川老大人还叮嘱了,不让我们往外面说。” 栗氏“当然不说!这种事情哪里能说出去,会给家里招灾的。” 不过她不是想问这个啦。她拐弯抹角,“你三哥哥照顾你可还好?没有让你受委屈?” 盛宴铃摇头,“没有的。三哥哥很好。” 然后就没有话说了。 栗氏“……” 她憋着一肚子话去跟五姑娘道,“怎么办?这么久了一点进展也没有!” 二少夫人碰巧过来,听了这话笑着说,“母亲,不若干脆直接问宴铃。” 栗氏很是犹豫“可行吗?” 五姑娘“没准真可以!宴铃还不曾开窍呢!咱们就把她这一窍打开。” 栗氏想来想去,还是犹豫不决。最后咬咬牙,“你们说得对,两个人年岁也不小了,最近还有人来跟我打听宴铃呢。” 再者说,宴铃的婚事若是不定下来,她都不好跟盛家交代。 于是鼓足了气,拉着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就去找盛宴铃。三个人进屋的时候,盛宴铃又在问卦。 第一卦问的是否。翻看意思,并不算大好。于是觉得这卦不灵,便继续抛铜钱问。 第二卦是乾卦。看卦词倒是好的,她高兴了一会。但没忍住,又抛了一卦,好嘛,这回是下下卦,她当然不肯认,最后又继续抛……抛来抛去的,反正停不下来。 见了三人来,她还有失望。刚刚一共问了十卦,五卦灵五卦不灵,打了个平手,就差下一卦是灵还是不灵了。 她收起铜钱和书,请人坐下,亲自泡茶端过来,好奇问,“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呀?” 她们的脸色还挺郑重的。 栗氏就看看儿媳妇和女儿,得到了两人的首肯,这才拍拍身边的凳子,“宴铃,我们有事跟你说。” 盛宴铃连忙坐下,“什么事呀?” 栗氏“我说出来你别害怕。” 盛宴铃“嗯!放心姨母,我胆子其实挺大的。” 五姑娘觉得母亲用“害怕”两个字不妥,赶紧补救,“其实,母亲的意思是让你不用紧张。” 二少夫人描补,“还让你不用多想,待会儿你心里是怎么想的直接说就好了。” 盛宴铃“……我现在真害怕了。到底什么事呀?” 栗氏搂着她,“我想把你说给你三哥哥——你愿意不愿意?” 盛宴铃大吃一惊,吓得脸都白了,“姨母!你没跟其他人说!” 栗氏“就你二嫂嫂和五姐姐。你没有点头,我哪里敢跟别人说。” 盛宴铃“那就好。” 她刚刚才发现自己喜欢先生,还没有确定自己要不要成婚,哪里肯答应跟三表哥说亲呢? 而且,她算得上是娇滴滴的女娘,没有力气和英气,跟三哥哥喜欢的人大相径庭,根本不能做夫妻。 她跟栗氏道“今日我碰巧问了三哥哥,他说他喜欢英气的姑娘,能骑马的,能打仗的。” 栗氏就捂住胸口不说话了,她确实和儿子没有那么的亲近,所以并不知道他喜欢哪种姑娘。 如今宴铃一说,她便有些丧气,“他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怎么喜欢英气的呢?” 盛宴铃倒是能理解,“家里面没有能骑马能打仗的?所以会向往。” 五姑娘耷拉着脑袋,“哎,我还想你做我三嫂嫂呢,如今可好,你们互相不喜欢,我这梦也破了。” 盛宴铃就笑,“现在想来,原来你们之前有些奇奇怪怪的举止是在撮合我和三表兄呀。” 二少夫人点头,“我们真觉得你们是天生一对。” 盛宴铃摇摇头,“我跟三表兄只有兄妹之情。” 就算是有爱慕之意,她觉得自己也不会跟三表兄在一起的。因为他太像先生了。 跟三表兄在一起,她只会永远把他当做替身。 而一旦她不是纯粹的喜爱他,这一门婚事就没有任何意义。还不如找其他人嫁了,互相不认识,也没有什么牵扯恩惠,反而简单许多。 栗氏见她这般说,委实伤心。最后索性又去问宁朔,“我想把你表妹说与你,她说你不喜欢文绉绉的?” 宁朔“……” 他无奈的点了点头,“是。母亲给表妹说一门好婚事。” 无论最后他决定是让她参与随家的案卷还是不让她参与,都是以后要决定的事情。到时候可以顺其自然,也可以审时度势,但是唯独嫁人这一事上,他不能再如此犹豫。 还是得让她多一个夫家庇佑。 他刚刚在书房就是想这件事。 他跟栗氏道,“其实儿子觉得黄正经这人确实不错。” 黄尚书的家世,人品,黄正经的才华,为人,都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最后宴铃真的选择要卷进这一场风波里,最后她是他徒弟的事情不幸暴露出来,那即便是嫁到了黄家,也应不会受磋磨。 这是他目前能想到的最好的人家和人选。 栗氏就忍不住又捂着胸口了,“你……你想把你表妹说给黄正经?” 宁朔点头,“是。” 栗氏就气得上手拧他的耳朵,“我让你说!我让你说!” 造孽呀!夭寿哦! 12号二更 。 第八十八章 提亲 (补5.9号第二更,还欠两更) <\/b> 栗氏气得吃不下饭。抱住五姑娘和二少夫人大哭,“本以为是天为媒,我们为见证,谁知道彼此都当亲兄妹。这倒还算了,那个孽障竟然还想把宴铃说给黄家少爷!” 五姑娘刚开始还好,听闻此话不免有些气愤,“三哥哥好没道理,宴铃才十五岁,黄正经已经二十五了。两人差了十岁。” “咱们家也不是那种嫁不出去闺女的,哪里能差这么多岁数呢?” 二少夫人颇为认同,倒不是觉得这十岁差让黄正经有多老,而是十分务实的道,“如今看还看不出来有什么大差别,宴铃十五岁,黄家少爷二十五岁,都算得上是不老。可是再过十年二十年三十年,说句难听的,宴铃要守十年寡!” 五姑娘就是这个意思!她之前一直没好意思说,只能说对方年岁大。她道,“差了十岁,宴铃以后还能跑呢,他已经是不能动了。” 若是黄正经成亲早,十五六岁成婚,孩子都有七八岁了。 所以三人都觉得他不行。 栗氏抹眼泪,“朔儿向来懂事,还懂得照顾我们的心思,可男人就是男人,哪里能真的顾及宴铃的一生?他估摸着就从家世和人品上面看了,觉得黄家可以托付,根本想不到别的。” 这话很是有道理。二少夫人叹息,“母亲,你也别生气了,三弟年岁到底也算不得大,这些事情从来没接触过,想得不周全也是有缘由的。只是这样一来,还是要给宴铃说亲了。” 栗氏唉声叹气,总觉得最近事事又开始不顺了,“这怎么办?我都想好她做我儿媳妇了,一辈子留我身边。如今要把她送嫁出去,我这心里真不得劲。” 五姑娘就笑起来,“母亲,您这哪里是给三哥哥娶媳妇啊,是给你找儿媳妇的。” 栗氏也有些不好意思,她叹息一声,“两个孩子都没有这个打算,只好帮他们各自找了。” 二少夫人,“眼下这也不是什么紧急的事,咱们还是先把正气定下。” 栗氏“这倒也是。” 一应东西都是准备齐全的,栗氏早早地就给顺王妃送了信,让她去黄家提亲。 顺王妃还从嫁妆里拿了当初成婚时皇帝给的玉如意送了过来,道“是个好兆头,等他们两个成婚以后肯定会如意的。。” 马上就要定亲了,宁晨也没有去国子监读书,就在家里侯着,闻言脸又红了起来,“多谢大姐姐。” 顺王妃比他大上好几岁,把他当个孩子看,叮嘱道“我知道你是个负责任的,定亲之后,你可要对黄家姑娘好点,她在整个京都城里也算得上明珠。” 宁晨赶紧点头,“大姐姐放心,我以后必定不会负她。” 顺王妃“此话你说了,我自然要说给黄家听。若是以后你失信于人,我定然不会站在你这一边的。” 宁晨颔首,“是。” 顺王妃就去了黄府。黄家人早准备好了,所有人都等在明堂。见顺王妃带着玉如意上门,还有些惊讶,不过马上就又满意起来,觉得宁家果然很会做人。 黄老夫人也是看着顺王妃长大的,拉着她道,“说句实在话,若是你祖母还在家里,我一定不会同意这门婚事——我太知晓她的性子了,不把孩子们搅和坏了,她是不会安生的。如今她回了睦州,我这心也安了,你母亲是个极为良善的人,把你们养得都好,冲着她我也答应的。” 黄夫人也是这个意思,“满京城里找不出第二个你母亲,以后正气去了你家,我也放心。” 自家女儿什么性子她是很明白的,说句好听的叫活泼大方,说句不好听的就是没规矩。 各世家里面,也有过来求娶的,可黄夫人怎么的都觉得不好。直到栗氏递了话来,她才觉得可以思量思量。 顺王妃笑着道,“都到这时候了,我也要说句平日里不敢说的话——你们不仅可以放心我母亲,也可以对我四弟放心。这个孩子虽然不是嫡出,可两位也是知晓我家情况的,子嗣不多,我母亲又是那个性子,从来没有苛待打压过他,他便长得顺利,不曾有过什么不好的心思和习性,跟于家的可不同。” 黄老夫人和黄夫人瞬间被逗笑了,“你也是记仇。” 但确实听得很满意。于行止,宋青云,宁晨三人可谓是这一代国子监里面读书最厉害的,如今宋青云因为不举提亲莫家之事被人诟病,于行止更是出了京都城去外面游学了,所以剩下宁晨依旧清清白白努力读书,便更加可贵。 顺王妃见两人没说什么其他的话,也知道此事能圆满完成了,于是说了个笑话,“不过我家四弟也有一个短处,老夫人和夫人还要宽待才是。” 黄老夫人“哦?什么短处?” 顺王妃捂着帕子笑,“他虽然会脸红——但他不怎么会笑。小小年岁跟个小老头子一样——哎,都怪我父亲和二弟。” 屋子里的人就都笑起来,人人都知晓宁国公家三座冷面阎王。 顺王妃趁着机会拿出了聘礼单子,“按理说,这单子要以后才能给两位过目,但我母亲和二弟妹写了好几日,让我给正气看看,问问她有没有想要的。” 然后道“我父亲也把宁国公府名下一些田庄铺子给了四弟,到时候会一并整理出来。” 黄老夫人脸色大变,“何至于此!这不是打我的脸吗!正气呢!是不是她要你们做的?” 顺王妃连忙摇头,“老夫人莫生气,这是我母亲和父亲的意思。正气是你们的掌上明珠,我家四弟即便跟嫡出一样,可也有家财上的短处。你们肯把明珠嫁过来,我们哪里能让正气委屈?有些事情还是要在成婚之前说清楚了。” 她笑道“若今日是在别人家,我也是不敢说得如此直白。可咱们是什么关系?我难道还不知道老夫人和夫人的为人么?” 黄老夫人和黄夫人心里极为舒畅,把人送走之后,黄老夫人道“瞧瞧,这才是名门望族出来的,这才是娶媳的态度!咱们家正气有福。” 又问“正气人呢?” 黄夫人就脸色有些不好,“闹脾气呢……还是不肯叫猛女。” 黄老夫人“……” 她摇摇头,不准备管此事。然后问“我好像听正气说过宁国公府要去小溪山泡温泉?” 黄夫人点点头,“是这么说过。” 黄老夫人动了心思,“那就让正经带着正气一起去溪山?咱们家在那边也有别院。” 黄夫人“母亲,你的意思是……” 黄老夫人就道“别人家娶媳能有这般的诚意,咱们也不能一点都不表示呀。先把人送过去接触接触,万一那姑娘看中了呢?只要肯同意,咱们就按照宁家给的聘礼多一倍,态度也要好。要是实在看不中……哎,也只能算了。” 可还是要努力努力的嘛。 黄夫人其实有些没看上盛宴铃,但儿子都这么大的岁数了,只要他肯同意,她什么都是愿意的。于是点点头,“家里就正经一个男丁,家财都是他的,多给些聘礼没事。” 于是栗氏就收到了黄老夫人的嘱托,让她去小溪山的时候,也带上自家两个孩子。 栗氏“……” 她马上把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叫到自己的屋子里面来。 “明显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这可怎么办!” (本章完) 。 第八十九章 小溪山别院(1) <\/b> 栗氏不敢叫盛宴铃来。毕竟众所周知,她是个痴性子,看见有才学的人先要欣赏七分——从她如此那般的推崇自家的先生便可以看出了。 于是便瞒着她,三个人私下里商量对策。 栗氏“我已然回过黄家了,可看她们的样子,这是要再试试。黄老夫人还透了话……诚意是委实足的,我都有些意动。” 但想到宴铃起码要守十年寡,她就还是犹豫。 二少夫人见黄家还主动贴上来,显然是放低了姿态,也对黄家有些好感“毕竟中间还有正气在,咱们也不好直接拒绝。再者说,黄大人黄夫人也不是奸邪之辈,黄家老夫人还是个有成算的,黄家少爷虽然……不是那么正经,但只能说走的道与咱们家不同,更算不得坏人。” 这般的人家,要是年岁合适,其实是很好的。她叹息“哎,两家关系好,不好一而再再而三的拂面,他们进退得宜,咱们也不好再过份。” 五姑娘也是这般觉得的,她道“上回中秋灯会,黄少爷就没有来。这是避讳着呢。” 栗氏“人是个好人,人家也是好人家,就是差了年岁。” 她忧愁得很,最后道“说着说着,怎么倒是说起他的好话来了。哎,我反而有些犹豫了,就怕耽误了宴铃的好姻缘——万一黄家小子能活到八九十呢?” 二少夫人和五姑娘都笑起来,“也不是没可能。” 栗氏想来想去,拍板道“我先继续寻摸其他的人家,再写封信给宴铃的父母,问问他们的意见,走一步看一步。” 那就这么办! 于是就写了帖子回去答应。黄老夫人接了回贴,喜不自胜,连忙把孙儿叫来,认认真真的道“你只看宁家对你妹妹的态度,便知晓那是个什么人家。咱们家有了这份态度,所以才心甘情愿的将你妹妹嫁过去,如今你爱慕人家的姑娘,便也要做到这个份上才是。” 黄正经点头,“是,孙儿懂得的。” 黄老夫人大大舒展一口气,“咱们家诚意足了,她们才松了松口,可见要用诚心打动人。” 又笑起来,“你这么多年都不愿意成婚,怎么,现在铁树开花了?” 黄正经便有些不好意思,“是……正气跟我说的时候,我还不在意。等见了人,发现世间还有这般纯粹的姑娘,便觉得成婚也是可以的。” 而且,他道“最重要的是,我一眼便能看出,她不介意我是种田还是做官。” 这般的姑娘太少见了。 黄正经少爷能直接从少年英才转去种地,实在是有些“逆骨”在。这份逆骨在情爱上也有自己的坚持。比如,他希望对方喜欢的是他这个人,而不是他的其他什么。 黄老夫人十分欣慰,“要是能成,那真是天降姻缘。” 黄正气姑娘听闻此事的时候刚好在闹绝食——以此为自己争取一个好的小名,她捂着干瘪的肚子朝着窗外来看她的兄长道“你就给自己脸上贴金!你以为我不知晓吗!你看见宴铃的时候,眼睛都直了,根本就是你贪图人家的美色!” 黄正经一点也不否认,“食色性也,人之常情。” 他从袖子里面拿出一个鸡腿,“你要吃吗?” 黄正气“要!你别给阿爹知道!” 黄正经“他上朝去了,又不在家里。” 黄正气接过鸡腿啃,一边啃一边好奇的问,“阿兄,你就见了宴铃一次,真喜欢上她了?” 她觉得宴铃好,是喜欢宴铃的人品,所以才想着她做自己的嫂子。可是阿兄这么多年不娶媳妇,好人品的姑娘也不是没有,怎么突然就同意宴铃了? 她撮合的时候挺起劲,这会儿家里开始整的使劲了,她却开始害怕了,“你不会打什么坏主意?” 黄正经没好气的看她一眼,“你说的什么话!就是投缘了。” 然后小声的道了一句,“她正好长在了我的心坎上。” 哎哟哟!黄正气咬下一口鸡腿肉,嘿嘿的笑,“那你就要努力了阿兄,你年岁太大啦,曦曦姐姐一直说你坏话呢。” 黄正经就又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块黄金,“这不就来贿赂你了?” 黄正气姑娘别的不爱,最爱黄金,马上将黄金收进自己的荷包里,拍着自家阿兄的肩膀保证,“你放心,你也算得上人品端正了,又有才华,还是有希望的。” “不过……就是黑了点。” 黄正经“黑了点么?那我去敷粉?” 也行。 两兄妹捣鼓了一下午,黄大人回来的时候便看见一个黑里透白的儿子。他抬头看看天,嗯,没有黑,不是在做梦。 于是操起鸡毛掸子就开始打人,“你怎么回事!如今不种地了,又要学那些戏子了么!” 气死他了,气死他了,儿子女儿就没有一个省心的。 黄正经跑得快(颇为熟练,可见没少挨打),黄大人追不上,又看上小女儿“你手里拿的是鸡腿?不是在绝食吗?” 黄正气姑娘讨好的笑了笑,也一阵风般跑了。 黄大人筋疲力尽坐在椅子上,黄夫人来给他脱官服,“你也别骂孩子们,他们也不容易——好生生的,你偏叫正气猛女做什么。” 黄大人“这是好名字!” 黄夫人“好好好,好名字……你今日可是受了什么屈?怎么发这般大的脾气。” 黄大人捂着额头揉了揉,“前段日子,我审讯了一桩案子,本是板上钉钉的事情了,晋王今日突然拉着我说让我拖几日再审。” 黄夫人“……晋王?” 黄大人点头,叹息一句,“我真不知道陛下怎么想的了。今年见太子势弱,便让镇国公府大办镇国公老夫人宴席,可没一会儿,又觉得晋王受了委屈,便先给四皇子封了顺王,又准备让晋王生母做皇后。可顺王都封这么久了,礼部也依命准备了,封皇后的旨意却迟迟不下……” 他无奈的道“晋王看着急得不行,行事也急躁了。从前,他可不敢直接来我这里求情。” 黄夫人不懂朝堂的事情,但却明白一个道理,“所以咱们家跟宁国公家结亲没坏处,他们家也不参与党争。” 黄尚书疲惫的点了点头,“正经跟宁国公府表姑娘的婚事,你们也盯着点,不然,我怕晋王要给正经说媒以此拉拢我。” 黄夫人就吓坏了,恨不得把整个家业都给盛宴铃送去。 补一更。 还欠一更。 。 第九十章 过渡 <\/b> 黄家齐心协力娶媳妇的时候,五姑娘依旧在跟盛宴铃说黄正经少爷的坏话。 盛宴铃撑着脑袋听了许久,大概能听出她最忌讳的还是黄家少爷短寿会让自己守寡,其次便是黄尚书老去之后,黄正经身上没有官身,以后自己在外面要受欺负。再者就是他看中的绝对是她的美貌而不是人品。 五姑娘很是肯定,“才见一次,哪里就真的认准了?若他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还没有什么话说,可他不是,他自在惯了,众人都认定他不会娶亲的时候,他竟然要娶你——这太可怕了!” 盛宴铃不由得点头,十分赞同,“是,太可怕了。” 五姑娘说了一堆话,口渴喝茶,徐妈妈连忙给她倒,眼巴巴的看着,一句话也不敢漏听,生怕错过什么重要的消息。五姑娘瞧见了,宽慰道“无事,有我母亲在呢。” 徐妈妈都要哭了,“我们家姑娘姻缘不顺,我这心里一直悬着。” 五姑娘便不敢叫她听了,又安慰她几句,请她去厨房里面取膳食,然后才对盛宴铃继续说黄正经的坏话,“从前黄家只有正气闹得欢腾,我也没当回事,如今她家老夫人和夫人都递话来了,便是认真的。所以除了贬低他的年岁——” 盛宴铃正捏着一块桃花酥吃,闻言歪着头,呆萌萌的问“还要夸夸他?” 五姑娘一本正经,“不,还要贬低贬低他的人品。” 盛宴铃好奇,“不是说他人品不错嘛?” 五姑娘恨铁不成钢,“你就是太单纯了!我好不放心啊!” 她自己本是个单纯腼腆的姑娘,但碰见宴铃后,不得不操起老母亲的心肠,道“越是这般的人,越是‘纯粹’,喜欢你的时候,便觉得得罪天下也要得到你,可不喜欢你的时候,便是弃之如敝履。他们不会在意世间对他们的看法,也不遵照俗礼去,因有着一身傲骨和逆骨,到时候即便抛弃你,也没多少人奇怪。” 盛宴铃认同得再不能赞同了,“是啊,这般的人,其实不是良婿。五姐姐,你放心,我一定拒绝他。” 五姑娘见她如此听话,乖巧,却又有些害怕,“也不用一口回绝,就……先看看他的本性?” 盛宴铃就笑起来,“五姐姐,你到底是劝好还是劝坏啊?” 五姑娘躺在床上,将被子拉上去盖住自己的脸,“哎,我也不知道,但好的坏的都给你说清楚比较好。” 然后呼出几口气,将被子呼得鼓起来,“宴铃,你自己要想好啊。” 盛宴铃知晓她的好意,脱了鞋子躺进被子里去,抱着五姑娘道“五姐姐,我不傻的,你放心。” 而且……她小声道“我有件事情,不知道该问谁,咱们好,我问问你,你别跟任何人说好不好?” 五姑娘点头,“好啊。你说。” 盛宴铃“我……我要是一辈子不成婚,你觉得可行吗?” 五姑娘蹭的一下就站了起来,“什么?!” 她捂着胸口,活脱脱一个栗氏的模样,“你不愿意成婚了?可是为着于行止?” 盛宴铃摇摇头,“不是。” 五姑娘“那是为着什么?” 盛宴铃方才只是一时迷茫问出来,如今一时之间还不知道该如何扯谎,正在想,五姑娘却有了另外一个猜测,“宴铃,你是不是心里有人了?这个人不能让你嫁过去么?” 啊!怎么就猜出来了!盛宴铃惊出一身汗,强自镇定,摇头,“不是。” 她也不想借口了,只道“单只觉得没意思罢了。” 五姑娘却狐疑的看了她一眼,不过想来想去,宴铃也没有什么可去相思的人,这才道“那就好。” 她又躺下去,劝她,“哎,嫁不嫁的,成婚不成婚的,我也说不好。当下更不能劝你,你是个聪慧的姑娘,此事还要你自己想。” 她记得宴铃之前也说过类似的话,但她都没有当回事,如今宴铃这般认真的问,她还是慌得很,道“你先不要悲观,世间男儿郎多的是,总有一个如你愿的。” 当下也不敢说黄正经的坏话了——有总比没有好。 五姑娘虽然聪慧,但也是个受礼教约束着长大的姑娘,万万不敢撺掇着她不成婚,最后想来想去,搂着盛宴铃道“哎,你要是嫁给三哥哥就好了,你想啊,你就不当是嫁人了,只当嫁了个婆婆。” 盛宴铃小声道“我也这么想过。” 五姑娘诧异起来,欣喜若狂,“那你怎么不说呢?” 盛宴铃摇摇头,“可我不喜欢三表兄,三表兄也不喜欢我,即便我愿意嫁,却也耽误他娶了。这样不好。” 最重要的是,她把三表兄做替身,实在对不起姨母。 但三表兄真的好好啊。她道“我经常发现他在发光。” 五姑娘“……啊?” 发光? 盛宴铃“是啊,每当他做了好事,说了动听的话,我就觉得姨母教得真好,光洒在他的身上,像在发光一般。” 五姑娘瞠目结舌,想要说一句你是不是喜欢三哥哥而不自知啊,又觉得别人可能是爱慕之情,但宴铃这痴性……哎! 她也说不定。 便唉声叹气的,“算啦算啦,走一步算一步。” 然后问申池的事情,“你画出人像后,不雨川老大人查出什么来有?” 盛宴铃摇头,“没有。哪里有那般快。” 不过提及此事,她心里又升起一股熟悉感,“那天我画出来后,总觉得那人在哪里见过。” “你说……我会不会真见过?” 五姑娘紧张极了,“那你好好想想。” 盛宴铃叹息,“我想过的了,就是想不起来。” 还怕自己记错了。 “感觉自己有点没用。” 五姑娘“不要紧,顺其自然,本身咱们只是帮忙的,不用太苛责自己。” 盛宴铃闷闷的嗯了一句,躺在床上睁着眼睛想,这般下去可不行,只靠着三表兄找些浅显的证据,也不知道找到何时去。 她还得想个办法自己找一找。可如何在不牵累姨母一家的情况下去找呢? 这可真是个发愁的问题。 在她忧愁的时候,栗氏已经在准备小溪山之行了。二少夫人本不打算去,毕竟还有一家子要管,可栗氏一定要她去,“一年又一年,一日又一日,哪里管得尽!你也要松快松快了。家里的事情,我自有安排。” 黄老夫人听闻此事,高兴得很,拉着黄正气姑娘的手道“是个好人家,你好好的去玩,别乱闹事。” 又对敷粉的黄正经道“你……你真要这般过去?” 黄正经“正气说姑娘家喜欢白一点的。她还准备了一朵大黄花,我没要。” 黄夫人正给他们收拾箱笼,闻言摇摇头,“母亲,就别管他了,好歹这回是没有扛着锄头去了。” 黄老夫人就笑起来,送他们出门,直到马车不见了才反身回去,黄夫人也大步往里走,黄老夫人问,“你做什么去?” 黄夫人“烧香!生了这两个孽障,母亲,还望菩萨多保佑。” 还最后一更。 不欠! 13号还有两更,嘿嘿,我去码字码字。 。 第九十一章 小溪山别院(2) <\/b> 黄家兄妹提前去了别院,宁国公府却晚了一步。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顺王夫妻也递了信过来说要一起去。 栗氏接到信就开始担心,“瞳瞳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 瞳瞳说的是顺王妃。她单名一个瞳字,为“日出光亮”之意。后面的弟弟妹妹便跟着她的名字去,有了朝,朔,晨,曦。 因是长女,又自小聪慧,所以宁国公很是爱护她。收到消息的时候,便已经去打探清楚了,道“不用担心,她这是要跟着你们去躲清净。” 栗氏不懂,“你不要遮遮掩掩了,快些说明白!” 宁国公“说来也简单,前段日子陛下不是说要晋安贵妃为皇后么?结果话也说出去了,礼部的封后大典也准备好了,陛下却迟迟不动。刚开始,还以为是要过了中秋,如今中秋也过了,却依旧没有旨意,晋王便有些急躁,这段日子没少跟权臣们走动。” “顺王虽然不管事,但毕竟是个王爷,晋王便上门了好几次,惹得顺王烦了,又听闻你要带着孩子们去小溪山,索性让顺王妃跟着一块,他自己也去告假了,到时候会一起去。” 栗氏闻言,不免有些感慨,“这一日又一日的斗,太子和晋王怕是真的要鱼死网破了。” 宁国公“好在晋王和太子之争,咱们家不参与。但总归是要得罪的,哎,这朝堂上也一日比一日不好站了。” 栗氏“那太子呢?晋王如此急躁,太子可有什么反应?” 宁国公坐下来喝了一口茶,摇摇头,“太子……太子越发稳重了。虽然如今依旧不是一位英明的储君,但比起四年前,却是天差地别。” 所以说,人还是要经历些磋磨才回稳重。 宁国公叹息,“其实比起晋王,我更害怕太子。随伯英在的时候,太子行事虽然胆怯懦弱,却也顾及大体,爱护百姓,做事虽然不算周全,却也坦坦荡荡,可后来随伯英去世,他做事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虽然依旧看着胆怯,但手段狠辣……” 晋王的狠,好歹还带点装模作样,太子却在陛下面前依旧怯弱,但私下里行事比晋王还狠一些,丝毫不顾及脸面。 栗氏心沉了沉,“每当改朝换代,都是血雨腥风,不知道咱们能不能平安度过。” 宁国公摇摇头,“不知。” 栗氏闻言,去小溪山别苑的心情都坏了。好在孩子们都是懂事的,见她不高兴,齐齐来给她送东西,宁朔送了一支自己画花样子的喜鹊临门簪子,盛宴铃送了一本她自己抄写的静心经,宁晨送了块玉佩,二少夫人和五姑娘一块送了一面屏风。 栗氏喜极而泣,一边高兴一边骂宁朝,“生他不如生只耗子!耗子还能打地洞给老母亲偷点花生米呢。” 二少夫人很是羞愧,但还是帮着丈夫说话的,“母亲,他忙得很,根本没注意您不高兴。” 栗氏最是心疼这个儿媳妇了,马上道,“他也就是遇上你了!云娘,你千万要高兴,别被他坏了心情。” 二少夫人哎了一句,但回到院子里难免有些感伤。其实出嫁的时候,也没有多希冀婚后恩爱似漆,只想着过好日子就行了。 结果嫁过来,什么都比想象的好,便对丈夫也多了些希冀。但显然老天爷没有把所有的好事都给她,丈夫敬重她,却对她实在亲热不起来。 他也不纳妾,不在外面招蜂引蝶,不吃花酒,不去青楼,仔细说起来,也算得上一位好丈夫。外面的人都说她好运道,只有母亲和她自己知道,她其实过的很不容易。 毕竟,在宁朝眼里,她只是一个“妻子”。他不会真正关心她累不累,不会在她生病的时候停留下脚步来关心她,他永远都在忙,看她的神情没有任何的温度。 他甚至不在意她能不能生孩子。在他眼里,若是生不出来,直接过继一个就行了。 在他心里,只要有妻子有孩子在那里就行。至于是谁,根本不重要。 二少夫人刚嫁过来的时候并不太在意他这么想,于她而言,日子只要过得舒坦了就好。但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还是忍不住对宁朝动了心。 动心则忍性,她不敢宣之于口,只能忍耐。母亲看透了她,所以才心疼她。 二少夫人自己也知道要释然此事,必定要费些时间和功夫,过上几年,她也不会对他有情义和期待了。可现在是真的难熬。 一想到宁晨和黄家姑娘坐在一块互相脸红的样子,她就忍不住羡慕。 正在想,丫鬟进来道“少夫人,二少爷回来了。” 二少夫人连忙起身去迎,宁朝进了门,先淡淡朝她点了点头,然后道“朝堂事多,怕是要熬到下半夜。我今晚睡在书房了,你早些歇息。” 二少夫人就失望的点了点头“好——可要宵夜?” 宁朝摇头,“不用了。” 说完抬腿就走,二少夫人忍了忍,还是没忍住,道“母亲今日不高兴,大家都送了礼,你……要送吗?” 宁朝心里还藏着朝堂之事,闻言顿了顿,问“因何不高兴?” 二少夫人“不知道。” 宁朝想了想,道“那劳烦夫人帮我问一问,明日我上朝堂早,母亲怕是没起来,我不好打扰。” 二少夫人“……我们明日就去小溪山别院了。” 宁朝,“那你们去,我闲下来写信问你。” 等他又急匆匆走了,二少夫人才恍然回神,突然之间也不知道是该伤心他无情还是高兴他对母亲也是如此。 今天就当我休假只更了一更! 反正不欠了!(就当你们同意了) 明天开始我就每天两更,幸福! 哈哈哈哈哈哈哈! (本章完) 。 第九十二章 关于太子和随明庭的过往 <\/b> 一家子人都开始收拾东西去别院。二少夫人对丈夫没了期许,伤心一晚,索性放开对家中事物的牵挂,准备高高兴兴的去散心。 栗氏见她终于露出笑脸了,这才松口气,第二天早早把要去上朝的宁朝叫过来,一个好脸色也没给,阴阳怪气的道,“我们走了,你以后也不用回家啦!” 宁朝大为头疼,“母亲,有话您直说。” 栗氏拿腔拿调的,“我可不敢直说,直说你听懂了吗?啧,去,上朝去,我们哪里敢耽误你上朝啊!” 宁朝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最后叹气,“是,我错了,以后我改。” 然后急匆匆出门上朝去了。二少夫人刚刚一直在旁边听着,见他走了才走过来搂着栗氏小声的说,“母亲,谢谢你帮我出气。” 栗氏拍拍她的手,教导道“何必要忍气吞声呢?这也是你的家,你跟他过得不舒坦,就直接有话说话。就像我刚刚那样,阴阳怪气一通,你管他高兴不高兴,反正咱们是高兴了。” 这倒也是。二少夫人连连点头,栗氏见状,又把盛宴铃和五姑娘都叫到一辆马车上面去,手把手教学。 “你们出嫁以后,会碰见不同的家人。公爹婆母是对付不了的,毕竟不能被人抓住孝道的把柄,那样不仅要被人指摘,就连家里的兄弟姐妹都要受牵连。” 当朝陛下尤其爱孝道,底下的人自然要做样子。 “但是丈夫不一样。说起来,是妻凭夫贵,但细细讲究,依旧是看谁有不怕失去的底气。” 她看向二少夫人,“即便朝儿是我的儿子,我也要说一句——你家世不弱他,只要你不怕失去,你就能活得比他好。” 盛宴铃听着这话若有所思。五姑娘激动得很,“母亲说得极对。” 栗氏点头,露出出孺子可教也的神情,道“很多女子都有些太为夫家着想了,随便家世钱财都比夫家好,却嫁过去之后就开始三从四德,做什么都把夫家放在前面,便失去了底气。” 她道“这倒不是她们的错,因为这是家里人教她们的,大概率还是她们的母亲亲自传授。她们的母亲,又是由上一辈的女子传授……周而复始,便形成了如今的局面——你们说,这能怪她们吗?” 盛宴铃率先摇头,“这不是她们的错,这是世道错了。先生说过,因为世道不正,所以才会歪曲人情本性。” 栗氏“……你家先生说得不错。” 但也不用露出如此骄傲的神情。她发笑道“咱们也改变不了世道,只能改变自己。我母亲就是如此给我传授经验的,告诉我,我不用顾及夫家,若是觉得能过下去,就高高兴兴的过日子,我是觉得不能过,要么和离,要么发疯,让别人不敢来招惹自己,还要让他们不痛快。” 盛宴铃听得瞠目结舌,栗氏趁机道“我给你打个比方。假若说,你真的嫁给了黄家少爷,他对你不好,你就阴阳怪气夸他好厉害,种田这么多,种出了千亩万亩良田,真是给老百姓造福了呢。” 盛宴铃捂着嘴巴笑出声,“那他肯定会生气的。他根本什么都没种出来嘛。” 不过她道,“姨母,我不想嫁给他。” 她这俩天想来想去,觉得自己也不能祸害别人——倒不是她对这门婚事犹豫不决,从一开始她就没想过要嫁给黄家少爷。 她怕的是自己会利用黄正经对她的好去破随家的案子。 黄大人是刑部尚书,是当年三堂会审随家案之一,她若是想要走捷径看见当年的案卷,其实找他最容易了 但她有些不愿意。先生教导她做人做事,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一个人是好是坏,究其根本,不是在有好处的时候给不给别人,而是在自己低谷的时候,会不会用低劣的手段去谋取利益。 她觉得自己若是真的这般做了,便对不起先生的教导,对不起黄家少爷的情意。 人家一片真心,随便不想要,也不能糟蹋的。 栗氏闻言,也觉得没什么,“黄家还是要脸面的人家,若是你一而再再而三拒绝,他们应该也会体体面面的离开。” 她道“只是这黄正经,有好处有坏处,我都不能替你拍板,只好由你自己去看了。若是咱们离开小溪山的时候,你依旧不愿意,那我亲自去跟黄老夫人说。” 盛宴铃点点头,“好啊。多谢姨母。” 栗氏“这是小事,不用总道谢的。” 盛宴铃笑起来,“姨母跟我阿娘真是两个不同的性子。” 她家阿娘柔柔软软,做事情也不算爽利,跟姨母很是不同。 栗氏“你阿娘那个性子!不过,你阿娘若是遇见事情了,也是厉害的,你就有些像她,平日你不说话,但大事拎得清。” 盛宴铃还没见过阿娘处理大事,有些好奇,正想让姨母说说时,就听宁朔在外面说,“黄家兄妹来迎咱们了。” 栗氏诧异,“这才刚出城门口没多久呢。” 接到这里开始了? 宁朔“是。我和四弟去迎他们几步。” 他打马上前,先跟两人打过招呼,然后看着明显敷着白粉的黄正经道“……你怎么这个样子?” 黑里透白的。 黄正经就有些紧张起来。不知道怎么的,宁朔看他的眼神像是鸡蛋里面挑骨头,又像是拿着一把刀,想要把他给切了,尤其是下半身切了。 总有一种若是答错了话就要做太监的感觉。 黄正经少爷还是不想做太监的。于是把所有的过错都推给了已经定亲可以随时背锅的妹妹 “不好吗?猛女说这是当下时兴的。” 黄正气姑娘正跟宁晨你来我往的眉来眼去,听见这话瞬间破功,大声道“都说了不准叫我猛女。” 黄正经,“不叫就不叫。” 黄正气“哼!” 但这样一来,她就没时间去反驳是不是她说的“时下兴起男子敷面”的话了。 黄正经稍稍松口气,却见宁朔一双眼睛如刀一般割在他身上。 黄太监……阿不,黄正经少爷就被这位或许能成为三表舅兄的十七八岁少年人发怵起来。 ——也没说错话呀,怎么要受如此刑罚。 他就更加忐忑了。 可能是前天太嘚瑟,昨天复阳了。 你们也要小心啊,注意身体。 不知道我昨天请假你们看见没有,我想好了,以后我要是请假的话,我就在最后一章的作话里更改,如果第二天早上你没发现还没有发,就看下最后一章作话。 年纪有点大了,玩不转这个后台。 今天没有了,一共欠三更,明天不发烧的话,可以补完。 (本章完) 。 第九十三章 惊!竟然喜欢一个画中人! <\/b> 第九十二章 黄正经情不自禁的催着马往后面退了退。他讨好一笑,“宁贤弟,我可有什么不妥之处?” 宁朔冷着脸,但也没多说——他觉得这人谎话张口就来,实在是不好。 现在是为了慕求宴铃说谎,那以后呢?会不会为了其他人对宴铃说谎? 说谎的人可不好。 他肃容看了黄正经一眼,只淡淡道了一句“无有不妥之处。” 黄正经尴尬一笑“……哈哈,是吗?” 宁朔没有回话了。 等一群人往前面继续走,黄正经又去问妹妹,“那个宁三好讨厌。他看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别是也爱慕盛姑娘?” 黄正气姑娘如今也算是半个宁家媳妇了,又跟五姑娘玩得好,有些事情是没有瞒着她的,便白了兄长一眼,“你自己眼里有污秽,便以为其他人也一样!人家表兄妹清清白白的,你可别乱说。” 又道“最初,宁国公夫人是想要撮合两人的,但是两人都不同意。所以才分别开始说亲的,要是他们但凡有一个愿意,你以为现在还轮得到你?说句实在话,人家宁三少爷委实不错的,你跟人家一个天,一个地,哪里能比哦。” 黄正经斜着眼睛撇她,“他如何好?不就是长得好了点么?我要是没晒太阳,我也好看。” 黄正气“哪里都好,学问好,是被不雨川老大人收为弟子的。家世好,姐姐是顺王妃,父亲是宁国公,母亲出身京都栗氏,文信侯府,即便文信侯府如今不在京都了,但也依旧算得上世家。” 她越数越觉得只要宁三少爷出手,自家阿兄就没有机会了。便感慨道“阿兄,你就多担待着,谁让你是上赶着的呢?” 黄正经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然后道“你刚刚夸宁三的话,我要说给宁四听了,你觉得他会怎么想?” 黄正气姑娘立马就被击中了软肋,妥协道“你别说——毕竟是夸别的男人,他要是误会就不好了。” 黄正经啧啧称奇,“你还真是陷进去了。” 黄正气理直气壮,“那又如何?现在正是情浓到时候,当然要好好享受了。” 她挥了挥鞭子,“你要是敢胡说八道,我就抽你。” 两兄妹打闹,宁朔觉得伤眼睛。倒不是觉得黄姑娘有什么不好,而是又在挑黄正经的毛病了。 一会觉得他是“嬉笑打闹,还没长大,不足为佳婿”,一会觉得他“人品低劣,如此笑闹,必定是想引起宴铃注意”,便更加不喜。 ——所以,他当时为什么想要把黄正经说给宴铃呢? 为什么会觉得他是良配呢? 他再冷冷看了一眼还在骑着马追着黄正气姑娘跑的黄正经,越发觉得自己选错人了。 然后就又想起了上回见他的模样。他当时身上全是泥巴?还扛着锄头,还卷着袖子……实在是不堪入目。 但京都哪里还有比他更合适的呢? 家世好,家人简单,不涉朝堂…… 他凝神想京中可堪配给宴铃的少年郎,然后就见宴铃果然撩起了打开了马车窗户。 她好奇的探出头来,先看了一眼不远处在打闹的兄妹,然后又看向了他。 “三表兄,你怎么一脸不高兴啊?” 栗氏闻言也从窗户边探出头来看他,“方才不是很好吗?怎么突然就不高兴了?” 宁朔“……没有,只是清晨起早,有些没精神罢了。” 栗氏“哦,那快到别院了,到了别院你就去睡会。” 盛宴铃“三表兄身子弱,是要多歇息。” 宁朔“……” 他不弱啊。 他心绪更不好了。 盛宴铃却羡慕的看着不远处的黄家兄妹道“他们感情真好,真热闹。” 她随口问了一句“是?三表兄。” 宁朔“我只觉得聒噪。” 栗氏就在一边听着,闻言瞪了他一眼,将盛宴铃拉回马车里,将窗户关上,小声的骂“他这么闷,还嫌弃别人聒噪!” 盛宴铃还是很喜欢三表兄的,解释道“三表兄本来就身子弱,身子弱的人本就敏感,以前先生病的时候,若是外头吵一点,他都觉得耳边如同雷声阵阵,十分不适。” 又道“再者说,三表兄本就不爱说话,他自小又闷惯了,如今长成现在这般偶尔能说能笑的性子,已然十分不易了,姨母千万别说他不好。” 栗氏就觉得心里好过多了——谁不愿意自家的儿子被夸呢?她骂是骂,但骂完之后,还是不愿意听太多儿子坏话的。她就觉得宴铃实在是好。 二少夫人闻言,道了一句,“宴铃说得很对,三弟这半年改了很多,已经很好了。人是要一点一点改的,步子也要一点点跨,哪里能瞬间变成您喜欢的模样?” 栗氏便身心舒畅,又打开窗户,对着宁朔说了一句,“待会到了别院里,我让厨房再给你杀只乌鸡补补身子。” 宁朔“……母亲,我并不弱。” 栗氏“嗯,你不弱——再杀只鸽子炖?” 宁朔“……好。” 栗氏就没关窗户了,对盛宴铃道“多给他补补,他不就觉得热闹是聒噪了。” 盛宴铃,“嗯!我家先生也是如此的,病好的时候,还会坐到门口来听热闹。” 她说到这里,又情不自禁去看三表兄。三表兄真好,他可以骑马,可以吃乌鸡,可以吃炖鸽子。 但先生不可以。 先生身子太弱了,大夫说,不能太补。补得太过了反而不好。 要是先生身子好的话,他会不会也如表兄一般骑马到小溪山来泡温泉? 一升起了这个念头,心就安宁不下来了。她享受着这份悸动,又小心翼翼的护着这个秘密,等到了别院,她进了自己住的屋子里,便忍不住又拿出纸墨来画先生。 之前画的都是先生十五六岁的时候,那如同表兄一般的十七八岁呢? 他应该长大了一点,该成熟了一些。但应当也是笑着的。他骑马前往小溪山,脸上洋溢着笑容,实在是看着就欢喜。 她提笔,一点一点勾描出先生的骑马英姿,沉浸在那一幕谁都不曾见证过的过去里。 五姑娘到的时候,便发现她全神贯注,眼神绵延,好像在画画,又好像在画些其他的什么。 就很奇怪……她怔怔一瞬,心里咯噔咯噔的,有一个不好的念头冒了出来,又被压了下去。 不会的——不会的。 即便宴铃再痴,也不会喜欢上一个画中人? 补第一更。 。 第九十四章 画中人(1) <\/b> 五姑娘心情难免复杂。她一时间觉得自己太可怕了,竟然这般揣测宴铃,一时间又觉得自己不会看错她的眼神,而且这个人是宴铃……那便是很有可能的。 她素有痴名嘛。 且喜欢上画中人,在话本里也不少见,反而很常见。五姑娘就曾看过一个故事,大概是说一位穷书生才华横溢,却屡试不中,只能卖画为生,有一日神思怔怔之间,突然画出了个绝世美人,然后便开始沉迷其中,爱慕上了画中的女子。他每天看着那画茶饭不思,很快就病入膏肓。 家中老母亲见状,吓了一跳,便想把那幅画给烧了,书生知道之后,从火堆里面把画抢回来,气到极处,还喷了一口鲜血在画上面。 等到夜幕降临,他抱着画睡觉,画里的女子竟然走了出来。大概是说她感其恩德,化为女鬼,不忍书生好意落空,便想以身相许。 书生自然愿意。两人便和和美美的过上了幸福的日子。 只是好景不长,书生因跟鬼缠绵,身上都是阴气,便越来越瘦骨嶙峋,且晚上屋子里总传出恩爱之声,老母亲好奇在窗户里偷偷看过一次,床上有一位绝色女子跟自己的儿子翻云覆雨,赫然就是画里人。 她大惊失色,连忙去请道士。道士听闻此事,便做法要收女鬼。女鬼道行却高,将道士击退,正在这时,老母亲跪在地上求她放过自己的儿子,说他再这样下去就要死了。 女鬼伤戚,甘愿束手就擒。道士感其心意,认为真心不可多得,于是做了一件好事,用院子里的桃花树做了一具身体送与她,以后与书生缠绵便不会伤害书生。 但她只能陪在书生身边十年。十年之后,就要烟消云散。 女鬼同意了。书生也开始康复,三年后还中了状元。只是女鬼的身体毕竟是桃花树,是木头,根本生不出孩子,于是等到第四年的时候,女鬼给书生找了一个跟自己差不多模样的女子送与他做妾,让女子为书生生下孩子,看着他跟女子琴瑟和鸣,孩子慢慢长大,这才安心死去。 五姑娘很少看话本,看了也不想记住。但这个故事却让她震惊了许久,跟母亲暗暗批评果然是穷书生写的故事,第三年就要中状元了,第四年就忍不住想要一个新女人,一个孩子。 她记得母亲当时道“书生之所以爱上画里的女子,其实是他们喜欢自己。因为画是他们画出来的。这个故事也可以看成暗喻他们爱自己的才华。” 五姑娘当时听了很是鄙夷,但现在把这一套话用在宴铃身上,又觉得十分合适。 宴铃生性单纯,根本不懂得什么是情。她喜欢的也许不是画中人,而是自己?女子爱自己,这才是正道。但话是这么说,此事若是真的,却还是离奇得很。 再者说,她画的是随明庭。那是个不能为外人提的。即便是被人说痴,名声也不好听了。 五姑娘就很愁。她从来没碰见过这种事情啊。 她站在门口,迟迟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幸而盛宴铃很快就回神,连忙收拾笔墨纸砚请她进去,但没有进内间,而是在外间说话。 五姑娘知晓,她这是想瞒着自己画随明庭的事情。 盛宴铃不知晓五姑娘看见了,还想歪了,只以为她刚来,自己收画收得及时,真是好险!她问,“五姐姐,你怎么过来了?没歇息一会?” 因三表兄身子弱,要歇息一会,姨母就让大家先别急着归拢箱笼,只先休息。 五姑娘“我睡不着,本想找你说说话。” 盛宴铃“哦——那我们出去走走?” 五姑娘“行……” 她正好套套宴铃的话。 于是两人往院子里走去,先跟栗氏和二少夫人禀报,得了允许,这才开始逛院子。 小溪山名字带个溪字,一是因为这里有汤泉,二是山间有一条溪水。五姑娘没怎么来过,来了也是在院子里面,倒是没有去看过溪水,便要跟盛宴铃一块去。 徐妈妈和官桂等丫鬟婆子跟在后面,有时候碰见村户,就要站成一排将两个姑娘护起来。 盛宴铃如今是越来越适应这般的阵仗了,她小声道“在我们那里,知府老爷才有这般大的阵仗呢。” 五姑娘笑起来,然后趁机道,“咱们这排场算什么……你还记得随明庭?” 盛宴铃的心就噗通噗通的跳起来!啊,五姐姐,你可真好!竟然主动说先生!她难免激动,又要压抑着本性,最后才期期艾艾的道“自然记得……” 但这般的举止落在五姑娘的眼里,不免让她更加咯噔咯噔。她这时候就真怕了,怕自己的念头是真的。 要是真的……这可怎么办? 她继续套话,“随家也有别院在这里。” 盛宴铃“是吗?” 那她今天真是没有画错。先生真的来过小溪山别院。 她强忍着问东问西的冲动,装模作样的问,“他家的别院在哪里?排场大吗?” 她以为五姐姐要说的是这个,谁知道五姑娘却道“不知道,没见过,没听闻他家的人到小溪山来过。” 然后郑重的道“但小溪山于随家却是一件……不那么正大光明的事情。宴铃,你知晓的?随伯英曾经贪了江南赈灾的一百万两银子。” 盛宴铃点头,“我知道……” 五姑娘就道“那一百万两银子,就是从小溪山别院里面搜出来的。” 盛宴铃一张脸就开始变白,“是从随家的小溪山别院吗?” 五姑娘“是,他家的别院名字也很好听,叫小溪妆。当年从里面搜出一百万两银子的时候,大家都很震惊。” 她说,“听闻随伯英藏银子,随明庭还不知道呢。” 盛宴铃一口气没上来,当即站在原地,她勉强笑着道自己走累了,但五姑娘一直看着她的脸色,又有了怀疑,如今只是套话确定而已,所以瞧见她这般的脸色,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她就先是惊恐——这种病可不好治。然后迷茫极了宴铃自己知晓自己得病了吗?要不要告诉母亲呢? 517请假。 明天早上早点更。 (本章完) 。 第九十五章 画中人(2) <\/b> 五姑娘还没来得及想明白该怎么办,黄家兄妹就已然贼心不死的来了。 五姑娘想要拦,黄正气却将人拉到了一边去,一边搂着她不放,一边嘴不停。 她使尽谄媚手段,说尽谄媚之言,力求用一己之力为阿兄争得一个媳妇,娇滴滴道“哎哟,我的曦曦姐姐,无论如何,我们都来了,你总要让我们试试?你放心,我们家不是什么强抢民女的,要是宴铃姐姐不喜欢我哥哥,我们马上就回去。” 又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咱们也要有成人之美的德行,俗话说,宁拆一座庙,不拆一桩婚,对不对?” 五姑娘好笑,“那你告诉我,谁告诉你们我和宴铃在这里的?谁来成全的这桩美事?谁的的德行如此好?” 黄正气就嘿嘿笑了笑,“我如今在宁国公府也算是有眼报神的。” 五姑娘就狠狠道“以前瞧着四哥哥是个冷闷的,谁知道碰见了你,竟然成了如此模样。” 黄正气一点也不知道羞,高高兴兴道“那也是我有迷人心智的美貌。” 五姑娘好笑又好气,最后道“滚滚滚!” 黄正气见她今日好说话一些,就拉着她继续往外面走去,“曦曦姐姐,让他们说话去,有仆妇跟着,不会出事的。” 若是之前,五姑娘定然是不依的,但是现在……她看了一眼宴铃,又想到了她的病。 她就纠结起来——无论如何,若是能有一个男人分散她对画的痴迷,也算是一件好事。 于是朝着宴铃点点头,默不作声的跟在了后头。不过跟着跟着,却又觉得自己实在是被黄正气给忽悠了,孤男寡女的,宴铃又什么都不懂,万一被他哄骗了去,那也不算是好事。 于是拉起黄正气姑娘就又跟在两人身边,听两人说话。这一听,只觉得要晕过去了——黄正经正跟盛宴铃说随明庭。 天杀的!早知你说画中人,她就不走了! 倒是黄正气有些疑惑,“怎么说起随明庭来了?” 黄正经笑着道“我与盛姑娘结识,还是因着那幅画,便说了说。” 盛宴铃也点了点头。她本来想跟他说自己无意于他,结果还没说呢,他上来就说那幅画,说那幅画自然也要说到先生,她就被绕了进去。 黄正经见她脸色尚好,便笑得更加灿烂。 五姑娘却气得说不出话来了——好嘛,我给你让位置,是让你分散她精神的,谁知道你竟然跟她谈这个! 她呵呵一笑,笑得黄正经打了个寒颤,觉得宁家的儿女都带着些厉害在,宁三少爷如此,眼前的五姑娘也是如此。 黄正气心有戚戚,跟她哥交换了一个眼神我跟你说过的,五姐姐脾气厉害得很! 两兄妹站在一块,往后面缩了缩。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但也不知道五姑娘在气什么,只好小声解释,“黄少爷正在说他跟随明庭的过往。” 黄正经点头,还谄媚一笑,“是啊,我还准备再画一幅随明庭的画给盛姑娘了。” 姑娘喜欢他的画技和才华,自然是要努力上供的。 五姑娘听见这话,恨不能去死一死。她气急败坏,“可别画了!随家……不好。” 盛宴铃的脸色一下子就变了。她带着些委屈的模样低头,“也好……是不好。” 哎哟哟!黄正经哪里受得了这个,马上道“哪里有不好的,随明庭委实是个好画的人,当年鲜衣怒马,后来长袖善舞,自有一股神气在。画画么,最怕画成死的。想要画活灵活现的,就得要这股神气。我画了那么多画,也只有画随明庭的时候画得出精神头。不过这般的人世间罕见,难得很,一辈子都碰不见几个,盛姑娘之前想来也没有碰见过,如今看见我画的,定然是见猎心起,十分欣赏。” 盛宴铃的眼睛就一点点亮起来。她点点头,“是,是这样。我见过那么多人,画过那么多人,却没有像他这般的,我一画他,人就活了。” 黄正经立马顺着她的意思说,“正是这个道理!画人,最注重的便是画骨。画皮容易,画骨却难。有些人生就一副好骨头,自然要被人画画的。” 盛宴铃频频点头,“是,风骨最重,皮囊次之。” 黄正经见她如此赞赏自己,就有些得意,还有些碰见知己的舒心。一回头,却见五姑娘的眼睛愈发狠厉,看他好像看一个傻子,便觉得自己可能又说错话了。 他百思不得其解,好在他到底比五姑娘多吃几年饭,也不与她计较,也不多想,只继续道“盛姑娘,我还见过随明庭幼年的时候,稚子图你想不想看?” 如今画画也有流派。比如说画仕女图的,便喜欢画闺阁中的女子和妇人,这般的画,女子大多在十五岁以上。 他跟盛姑娘如今画的随明庭,也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若是非要有一个说法,便叫仕男图。 画女子的人多,画男子的人少,左不过是女人比男人美得多。人人追求美,自然没人看得上男人——反正买的人少。 同样的,稚子图也鲜少有人画。稚子只有天真,没有美。 不好卖。 不过谈钱都是俗物了,黄正经觉得盛姑娘绝非俗人,果然就见她两眼放光,点头如捣蒜,“好呀,好呀。” 黄正经只觉得胸口酥酥麻麻,“我今日就回去画,明日给你。” 盛宴铃连连点头,又见五姐姐在一边瞪人了,连忙道“不过黄少爷,我有话跟你说。” 黄正经打起精神,“什么话?” 盛宴铃看了一眼五姐姐和黄姑娘道“我们去一边说……你们等我一等。” 五姑娘知晓盛宴铃想说什么。所以她又犹豫起来……比起随明庭,明显黄正经更好一点。至少是个活的。 便有些后悔刚刚不该瞪他。 她唉声叹气,觉得自己如此反复无常,一时间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 她守在一边愁眉苦脸,黄正气姑娘还以为是宴铃对兄长有好感,不然向来不赞同两人的五姐姐为什么会唉声叹气呢? 不过很快,就轮到她唉声叹气了。 盛宴铃跟黄正经说完之后就拉着五姑娘走了,黄正经姑娘赶紧问,“宴铃说姐姐说了什么?” 黄正经“说她对我无意。” 黄正气瞬间耷拉脸下去,“那怎么办?” 黄正经一点也没气馁“不要紧,我跟她又不熟悉,无意是对的。男追女,隔座山,我第一次见到这座山,还没登山呢,难道就要放弃了?” 这可不是他的性子。 黄姑娘闻言,顿生出万丈豪情,“阿兄,好样的,拿出你种地的决心来,总有一日你会得偿所愿的。” 她握紧拳头,“阿妹永远会帮你的。” 黄正经少爷就笑,然后道“待我回去画一画随明庭。” 黄姑娘“我给你研磨!” 她由衷的道“随明庭在世的时候,应当也没想到他还有做媒人的潜质。” 黄正经“是啊,他可真是个好人。” 两人对随明庭感恩戴德,黄正经少爷还道“等我这门婚事成了,我去给他烧点纸钱。” 黄正气“按照俗礼,他也算媒人了,再给他买个猪头祭奠。” 京都规矩,媒人能得一个猪头吃的。 两兄妹你一言我一语,畅想美好未来。而此时,好人‘随明庭’正站在随家别院前。 院子被贴了封条,门前残垣断壁,落叶满地,散发着一股萧瑟之意。 他伸出手,将贴在门上泛黄的封条扯了扯,封条便掉了下来。他低头,看着那张封条良久,然后推开了这座尘封四年的别院。 ——阿爹,我要开始查你的案子了。 你泉下有知,还望助我。 一更 (本章完) 。 第九十六章 画中人(3) <\/b> 时候不早,栗氏和二少夫人收拾好了院子,便开始问孩子们在哪里。二少夫人道“我刚瞧见五妹妹和宴铃回来了,正在屋子里说话。四弟去黄家别院了,倒是不知道三弟去哪儿了。” 栗氏就叫人去找,婆子很快回来回话,“三少爷去巡庄子了,正好巡到了后山溪水处,我们去的时候,三少爷正在那边的随家别院里,说是见到一只漂亮的鸟儿进了院子,便进去看了看。” 栗氏“漂亮的鸟?小溪山这边确实鸟很多,不知道他瞧见的是什么鸟。” 又道“谁家别院……贴了封条的?快叫他回来。” 婆子笑着道“三少爷见了老奴去,便出了小溪妆往后山的溪水边去了。” 二少夫人便道“那边景致是最好的,就是咱们家也没得到那边的宅子。还别说,随家的别院在那边,真是占尽了天时地利。” 栗氏点头,“是,那边清净,景致最好,当年太祖爷打下江山,论功行赏,咱们家算不得最好的,分小溪山别院的时候,那边便被分给了康德公,咱们宁国公府只分到了这里。谁知道这一两百年过去,康德公府已然没了踪迹,倒是宁国公府还依然在。” 二少夫人低声道“也有不少人说那边邪气的。当年康德公府也是涉及了党争,所以才被抄家,后来那宅子荒废了这么多年,又被陛下指给了随家,这才多久,随家也没了。” 所以说邪性。 栗氏就笑着道“哪里是邪气,只是成王败寇罢了。康德公是皇后的哥哥,太子舅舅,皇后倒台,他自然要被抄家。随家……” 随家虽然说不是外戚,但是太子无母族,随家和太子妃的娘家镇国公苏家便成了他的母族。 追根究底起来,倒是也一样的。 栗氏想到这里叹息一声,“咱们家从祖上开始就不参与党争,只做纯臣,所以才能屹立多年,不曾没落,也不知道将来能不能一直延续下去。” 二少夫人便道“虽说夫君对我不好,但他别的无可所谴,父亲也是。其他的靠不上,便只能靠他们让咱们富贵平安了。” 栗氏就觉得这孩子真是傻了,道“哪里有你这般想的。你不想别的,只想凭你的家世,哪里就要靠着宁国公府富贵平安了。” “无论宁国公府如何,你都不带怕的。” 二少夫人被这么一说,又觉得自己可以了,瞬间笑起来,“那我以后对他硬气起来。” 正是这个理! 两人又说了一会话,便见宁晨拿着一封信回来了。栗氏笑起来,“哟,这是打哪里回?” 宁晨脸一红,有些不好意思,低下头,“母亲……是从黄家回。” 二少夫人拉长语调“哦——黄家啊。” 宁晨就将信缩回袖子里面去,“母亲,嫂嫂,我先回去了。” 他逃也似的走了,留下栗氏和二少夫人大笑出声,宁晨听见笑声,便走得更快了,五姑娘正和盛宴铃走进院子门,瞧见他这狼狈的模样,好奇道“这是怎么了?” 五姑娘“瞧他脸红的模样,应该是去黄家回来被打趣了。” 盛宴铃捂着嘴巴笑,“跟他之前一点也不像。” 啊呀,谈情说爱的人真是看得出来的。 五姑娘就看了她一眼,小声问,“宴铃,你有喜欢的人吗?” 盛宴铃迅速低头看脚,装作鞋上有东西一般踢了踢,“没有啊。” 说谎!五姑娘小小的瞪了她一眼,叹息道“那你要是有了……一定要跟我说,别瞒着,我总是站在你这边的。” 盛宴铃哎了一声,满脸的感激和幸福,“五姐姐,我知晓的。” 你知晓个什么哦!你再这般下去,就要陷入万劫不复之地了。 五姑娘愁眉苦脸。她本来还在揣度宴铃是喜欢“自己的画技”还是“喜欢上随明庭”,结果宴铃跟黄正经在那里说了一顿话,倒是让她明白了一件事情——她可能是喜欢上了随明庭这个人。 不管是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喜欢上随明庭的,都让她觉得不可思议,又觉得惊悚难言。 随明庭要是个活的,她若是看见了那幅画喜欢上,自家再去提亲,便算得上佳话。可随明庭是个死的啊。 一个死人,如何传出佳话?难道还能活过来不成? 五姑娘就愁啊,愁得头发都要掉了,她小小年岁,也只比盛宴铃大了几个月而已,从未想过自己还能操心这么多东西。 她长长叹息一句,又拐着弯打听,“宴铃,你喜欢什么样子的?” 盛宴铃一点也没有防备,“会读书的。读书多的。” 哦,书呆子——可随明庭不是啊。 但也有可能是博览群书。 盛宴铃“要长得好,要人正气,年少的时候可能鲜衣怒马,但年长的时候要沉稳可靠。” 唔,颜好有本事——随明庭倒是符合。 盛宴铃“最重要的是,要有一身傲骨,即便身处绝境,如临深渊,宛如枯木,却也爱世人,不曾怨天怨地,不曾厌恶良善。” 啊,还要人品绝佳——这般的人倒是少见了。 可是——随明庭不见得就是这般的人啊。 她又陷入了一种自我的怀疑莫不是自己看错了想错了,其实宴铃不喜欢随明庭?不然她从何得知随明庭有这般好的骨气? 但又马上想到了一个念头也许,就是因为没见过,所以才能幻想出随明庭这么多好? 也不是没可能。 五姑娘就打定了主意她准备见缝插针的说说随明庭的坏话。 这般一想,心就定了。她就不相信,拆散不了活人的姻缘,还拆散不了死人的。 于是重新笑起来,揽着盛宴铃去里间。里间,栗氏和二少夫人正叫大家一块来用膳,宁朔也回来了,宁晨红着脸也来了。 大家伙坐在一块吃饭,五姑娘正在想该怎么见缝插针贬低随明庭,就听母亲打趣四哥哥,“黄姑娘给你写了什么,让你如此痴迷,脸上露出……这般的笑?” 宁晨从没有违逆过母亲,想了想,还是不好意思的低声道“她说,她很思念于我。就连那日瞧见她家兄长用来犁地的两条牛,也觉得一条像我,另外一条也像我。” 说完有些甜蜜的羞涩,头更低了,“母亲,以后别让我说了,怪不好意思的。” 栗氏就目瞪口呆,其他人夹菜的动作也僵硬住了,就连盛宴铃这般能共情到风花雪月的人,此时也不知道为什么黄姑娘说宁晨像牛他会甜蜜了。 二更。 今天的更新更好了。 前三天一共欠了五更。 今天努力还三更。 你们出去一定要戴口罩了啊,我身边感染的人好多。 。 第九十七章 随明庭其人其事 <\/b> 五姑娘虽然笑话宁晨,但见他有这般美好姻缘,便也为他高兴的。只是她有些贪心,深恨老天抠门,不让好事成双,否则连宴铃的婚事也美好周全,便是双喜临门了。 可惜,四哥哥幸福,宴铃却要进地狱了——若是真痴性,拗不过性子来,那这份情意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嫁个死人,不得去地狱了? 她内心叹息再叹息,轻咳了一声,然后开始“拆孽缘”。 五姑娘“宴铃,今日我听你跟黄家少爷说话……说的是随明庭?” 盛宴铃心虚的点了点头,“五姐姐,只是提了几句,没有其他人知晓的,你放心,不会给咱们招来祸害。” 栗氏惊讶,“招来祸害?” 盛宴铃点头,“是。五姐姐说,总说随家不好,毕竟是见不得光的。” 宁朔夹菜的手便顿了顿,本想附和一句,让她不要跟黄正经说随家,免得说多错多漏出些什么,但见她已然自责,便又舍不得骂了,只夹了一大筷子菜塞进了嘴巴里。 五姑娘也有不忍,但她认定了宴铃这是病,是病就得治。良药苦口利于病,该断则断,这种事情最忌讳藕断丝连。于是道,“宴铃,你别听黄家少爷胡说八道。他是不是说随明庭好?他那是讨好你。且黄家少爷素来随性,今日说他好,明日就说他坏了。” 又道“况且随明庭此人,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绝世好人,是人就有毛病,他毛病也不少呢。” 宁朔沉默再沉默,又夹了一筷子菜。 盛宴铃却忍不住,“五姐姐,此话怎讲?我却是从未听说过的。” 五姑娘决定说随明庭坏话也是刚刚临时起意,如今要说点什么秘辛坏事也说不出,所以一时之间还真不知道要说什么。实在不行,就只能泼脏水。 不过,男人给女人泼脏水,总爱用她们的名声做筏子,比如妩媚多姿多缠郎,比如跟人有私无贞洁,只要占染上了名声两个字,用污言秽语去辱没她们的身体,便足够让一个女人一败涂地。 此事对男子伤害没那么大,但五姑娘有德行,不愿意做出此等事情,便想来想去,终于想到了一个人宋青云。 这是个实实在在的例子,自从他不举之后,京都女子无论老少,都有些看不上他。 五姑娘捂住自己那点子良心,不让它跳出来作祟,昧着良心道“你有没有想过——随明庭他不举!” 宁朔一口饭喷了出来。那张嘴巴再也塞不进菜,瞠目结舌,但此时也没人管他,因为无论随明庭去世没有,这都是一个让人诧异的消息。所有人都如他一般,只是呆愣之后的反应各有不同。 栗氏眉头微皱,似乎在回忆随明庭到底是不是……不举。二少夫人则只听八卦一般亮起了眼睛,宁晨则有些担心自己——毕竟,他到现在还没有开荤过。 男子对此还是还是在意的。尤其是宋青云这个例子在前面。于是还偷偷看了看自己胯部,深深惶恐。 倒是宴铃,吃惊一瞬之后就反驳开了,“不可能!五姐姐,你有何证据?” 五姑娘当然没有证据。但她已经昧着良心泼脏水了,道“我也是猜测的。但你们想,随明庭死时已经二十一岁了,可曾听说过他有什么传言?” 这倒是没有。栗氏从刚刚开始就在想了,但是想了这么久也没想出一个女子跟他有香艳传闻。她之前不曾想过(谁想这个呀),但五姑娘一说,她也觉得颇有可能的,“确实没有听说过他身边有丫鬟伺候。我知道的便是,他身边伺候的都是小厮。” 五姑娘“是?若不是不举,怎么会二十一岁了,还不沾染女色呢?” 盛宴铃却有不同的看法,“这也不能说明什么。说不定是他洁身自好呢?” 这下子,连二少夫人都笑了,“那种出入酒楼之地的人,怎么会洁身自好?十个有九个,都是勾栏听曲的。不过……咱们这都是揣测,也没个证据,自家人说说也就罢了,可千万别传出去。” 栗氏点头,虽然没有多说,但显然也是认同了随明庭是不举的。 盛宴铃一张嘴难敌几张嘴,只好重申“你们没有证据。” 五姑娘很懂得如何拿捏她“那算我输?那他跟人有染?有通房丫头,有红颜知己?” 果不其然,这句话一出,盛宴铃更伤心了——这还不如不举呢。 宁朔觉得自己听不下去了。但却不能反驳,只能又夹菜塞了满嘴,开始慢慢的嚼。 不过,或许连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当五姑娘说他可能有红颜知己和通房,当宴铃脸上出现恐慌之色的时候,他的内心也是惶恐的。 若是她从今日开始,真的不在再爱慕他了,那他会如何呢? 他不敢想,就任由这个念头在脑海里消失,然后听着宴铃认真道“我觉得……无论他这个人是不是不举,有没有红颜知己,他也是清白之身去世的。” “很可怜不是吗?” 这个话也没错。栗氏和二少夫人点头,“如果在三司会审之下都没有查出任何贪污犯罪的证据,说明他确实是无辜的。” 五姑娘却有些明白了——天老爷!也不知道是谁教宴铃的,竟然去教他喜欢惨烈之人。 五姑娘从前碰见过这种姑娘。她们特别爱同情别人,尤其爱施舍,别人越是惨,她们越是同情,于是就很愿意施舍。 施舍银子也就罢了,但其中又有一部分姑娘喜欢施舍爱。 她们爱这种惨兮兮的男人。为他们花银子,为他们赴汤蹈火。 往常,五姑娘碰见这样的姑娘便会退而远之,谁知道宴铃竟然也是这样的。 心疼什么不好,偏偏心疼惨烈男人! 五姑娘头皮都麻了,觉得自己可能要去死一死。 她便只能硬着头皮道“但是,他真的无辜吗?所得利益者,从来都是不无辜的。如果他是无辜之人,世上律法,就不会有牵连九族之律了。” “所以,他死得一点都不无辜。” 盛宴铃就听得呼吸急促,想要反驳又反驳不出来,倒是宁朔突然说了一句,“是……世上自有律法,若是随伯英真的贪污了一百万两白银,那随明庭死得一点也不冤枉。” 还一更。 欠四更 。 第九十八章 你也怀疑随伯英一案对吗? <\/b> 一顿饭吃得盛宴铃委屈巴巴。世人对先生多有误解,明明是被冤屈死的,但因定了案,便为他说一句话也不能了。 她低头,手指头绞手指头,都快绞成麻花了。 宁朔看了眼,心知她委屈,却也没有出声安慰。她已然不是小姑娘了,也该知晓世间之事不是什么都要随她的意,尤其是在随家的事情上。 她若是想要帮他查案,那在这个过程中,她不仅要忍受寂寞,必须还要忍受他人对随明庭的诋毁。 五姑娘说的话还是轻的,更加污秽的他都听过。他自己听见倒是无所谓,但以后被她听见呢? 怕又是要气哭了。 仅仅这般一想,他就觉得心疼起宴铃来。 他自己知晓有她陪在身边,于是心便安宁,即便漫漫长夜看不见希望,但也知道有人提灯夜行,陪着他在这条路上缓缓前进,所以并不孤独。唯有她,懵懵懂懂,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呢,就已经深陷其中。 他叹息一声,正要再夹菜塞进嘴巴里,又听二少夫人突然说了一句,“也不一定是不举……也不一定是瞒着外面有红颜知己和通房……” 盛宴铃期待的眼神看过去,“二嫂嫂,你也觉得他洁身自好吗?” 二少夫人不好意思地摇了摇头,然后小声道,“因为是自家人我才说的……你们不觉得,他也有可能是断袖之癖吗?” 盛宴铃“……” 她目瞪口呆,“不会。” 绝对不是!哼!先生肯定喜欢女的! 她闷闷低头,也咬牙切齿的开始吃东西,然后脑袋里面突然蹦出一句话。 是刚刚三表兄说的。他说,“若是随伯英真的贪污了一百万两白银,那随明庭死得一点也不冤。” 刚刚听这句话的时候只觉得生气,但是静下心来仔细想想,这句话竟然让她听出了一种绝处逢生的意思。 别人提起这件事情来,都是说随伯英如何如何,随明庭如何如何,不管是好的还是坏的,总已经有一个定论,那便是他们身上有罪名。 但三表兄不是。他说“若是” ,“若是随伯英真的贪污了一百万两百白银”,这句话就有意思了。 ——难道他认为随伯英也许是无辜的?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性,她就忍不住颤抖。 极度兴奋。那种好像漂流在大海之中终于找到一个竹筏的感觉,实在是好。 她两眼放光,在众人吃完饭告退的时候追上他,“三哥哥!” 一句三哥哥,让宁朔心口又酥了酥。 上次她叫三哥哥还是上次。自从上次之后,他就没听见她叫这三个字了。 所以她为什么懵懵懂懂之间,也能精准的知道他想要听什么呢。 比起三表兄,他真的很愿意听她喊三哥哥。 其中根源是什么,他也不知。但她这么一叫唤,他就不得不停下来,任由她差遣。 这条命可以拿去一半。 盛宴铃却不知道他如此心理,且她方才情急之下才叫出声——刚刚问五姑娘三表兄在哪里,她说三哥哥在前面,于是便一兴奋着急跟着叫了一句。 五姑娘已经跟着上来看热闹了,好奇问,“你找三哥哥有什么事情呀。” 盛宴铃有些不好意思,“五姐姐,我想单独问问三哥哥。” 但这回是她故意叫的了。因为她发现刚刚叫了一句三哥哥,三表兄虽然还是一脸平常的样子,但她却从他明显勾起了嘴角,舒展的眉头,以及一丝从来没有见过的荡漾里发现,他很喜欢这个称呼。 ——倒是可以理解。三表兄从前也没个表弟表妹上门攀亲,据她所知,她是第一个叫他表兄的。 所以听不习惯也情有可原,毕竟三哥哥这个称呼,他已经被叫十几年了。 于是她从善如流,继续叫了一句,“三哥哥,你待会儿有事吗?” 她可真聪明! 五姑娘先是诧异这个称呼,然后有些痛心疾首别以为她不知道,支开她肯定是为了问三哥哥随明庭的事情。 之前都叫三表兄,平时听起来没什么,但刚刚她竟然谄媚的叫了三哥哥——于是一下子就让三表兄这个称呼变得生疏隔阂起来。 她忍不住哼了一句,“宴铃,我不走,我就听听你们说什么。” 盛宴铃便扭捏,“一定要听吗?” 五姑娘恶狠狠点头,“你们别想瞒着我!” 宁朔“……表妹,你想说什么?” 他一副要走的样子,盛宴铃就有些端不住了,可有些事情确实是不能说给五姑娘听的。于是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嗯……其实也没有什么大事。只是听说三哥哥今天去后山玩了,不知道好不好玩?” 宁朔“很好看的景致。你若是想去,让曦曦陪同你就好。” 然后又有些僵硬的道“到时候也可以叫上黄家兄妹和四弟。” 盛宴铃“哦!” 闷闷不乐的走了。五姑娘跟着一块走,一边走一边语重心长,“宴铃,你还年轻,千万不要陷入无边无际的迷幻之中。” 盛宴铃正在想那句话呢,有些没听清,但也不妨碍她嗯嗯两句表示认同。 五姑娘跟着这个神游天外的傻姑娘回到屋子里,见她躺在床上装睡,她就好笑。 这是想要做贼吗?她就装模作样地说,“宴铃,我先回去了,你好生歇歇。” 盛宴铃又下床亲自送她到门口。然后等了大概一刻钟,偷偷摸摸去找宁朔了。 五姑娘一直藏在廊后,看见之后也跟着一块去,偷偷摸摸的,也像做贼一样。 两个做贼的姑娘就这样到了宁朔住的院子外。 宁朔一出来,先叫了一只表妹,再叫了一句五妹妹。把盛宴铃给吓的,差点魂都没了,要成真正的魂游天外。 “五姐姐!你跟踪我!” 五姑娘没忍住,翻了一个好看的白眼,“我跟定你了!” 宁朔好笑,“表妹,不若直说了,五妹妹知道的东西不少——你是不是还想问随家的事?” 盛宴铃就迟疑的点了点头,最后想了想,觉得在五姑娘面前问也没有事,所以就婉转的问了一句。 “三哥哥,你觉得随伯英一案还有疑点么?” 519一更。 回家晚了。 (本章完) 。 第九十九章 我知道你怀疑的! <\/b> 盛宴铃不敢直接说三表兄可能也怀疑随伯英是无辜的——那样就太明显了,她只能半遮半掩的道有疑点。 但她这点道行,别说是早明白她心思的宁朔了,即便是五姑娘,她也骗不住。于是她还没有说完,五姑娘便震惊得嘴巴也合不拢,诧异得直接出声,“宴铃,你不能……不能怀疑随家无罪啊!” 她都着急死了,“随家之罪,桩桩件件,都是不雨川大人所审,三司所查,陛下所定,那么多的证据,样样都是铁证,几乎没有冤假错案的可能,你这般疑虑……真是魔怔了。” 到底不敢在三哥哥面前说出宴铃喜欢随明庭的事情,五姑娘只好气得跺脚,恨铁不成钢。 天下那么多好男儿,还有自家三哥哥这般的近水楼台,宴铃怎么偏偏就看上了一幅画,一个死人。 盛宴铃也不生气,反而很愧疚,“五姐姐,我让你担心了。” 五姑娘一口气就不好发出来了。好恨啊,要是宴铃不知好歹就好了,她就可以拍拍手不管,或者告诉母亲,或者告诉其他人,让她们来管此事,可宴铃偏偏是个好姑娘,还是个懂事的姑娘,这般有良心,她反而放不下。 五姑娘还觉得自己对宴铃是有责任的,若不是当初她应允黄正气将那幅画带到府里来,宴铃也就不会看见这幅画,也就不会走到今天这般的模样。 她唉声叹气,摆摆手,“我告诫过你的,随家……最好别提。” 宁朔就看看五姑娘,再看看盛宴铃,最后思虑一番,道“表妹弄错了,我并没有觉得随家之案有疑点。” 五姑娘也觉得是盛宴铃太过于敏感,三哥哥的话根本没有错处嘛。她拉着盛宴铃回去,一路走一路告诫,“千万不可在外人面前说此事。” 盛宴铃“我懂的,五姐姐,你放心,我不傻,我只问了三哥哥。” 五姑娘这时候又有点不高兴了,“你只信三哥哥啊?怎么不信我?我对你不好?” 盛宴铃“好的,只是那话是三哥哥说的,我就想着问一问。” 五姑娘此时气消了,好奇问,“你怎么会觉得随家是无辜的呢?” 即便是喜欢上随明庭,也不会想到此处?最多只会觉得随明庭可怜,被他爹拖累了。 盛宴铃就不知道该怎么回话了。良久,她说了一句,“直觉?直觉。” 然后也不敢再吓着五姑娘,道“五姐姐,也许是我直觉错了。” 五姑娘叹息,送了她回去,盯着她睡着,然后才感慨天下有痴人,从前只在书里看见过,如今竟然真有人犯痴性。 她走到门外,小声的对徐妈妈道“你要看着她,别让她去随家别院。” 徐妈妈胆战心惊的,“为何?” 五姑娘“其中道理,你不要问,只听我的话就行。你家姑娘有痴性,还要你们多加看着。” 徐妈妈郑重点头,“是。” 等五姑娘走了,她把官桂叫来,“姑娘最近可有反常?” 官桂摇头,“没有啊。” 不是一直都是如此吗?读书画画吃茶,姑娘也不爱出门,出门就是跟五姑娘一块,没有什么不对劲啊。 徐妈妈狠狠瞪了她一眼,“要你有何用!” 官桂“阿娘,要你何用!你也不知道嘛!” 徐妈妈一巴掌拍在她的手上,然后眼泪嗒嗒的掉,“我可怜的姑娘哟,这可怎么办,我这把老骨头以后怎么回去见老爷夫人?万一姑娘出个好歹,我也不活了。” 官桂“……阿娘,每次一哭就是这些话,我都会背了。” 她说,“待会姑娘醒了,咱们直接问问姑娘就行了嘛。” 徐妈妈一听,眼泪就收住了,“也是,姑娘自来跟我好,听我的话,从不会说谎的。” 于是等到盛宴铃醒了之后,两母女就坐在床头问,“姑娘,你到底出了什么事情啊?五姑娘为何那般说?” 盛宴铃一听,臊眉耷眼的,道“没什么……” 官桂,“姑娘,你就说,你要是不说,我和阿娘可担心了。” 盛宴铃“真没什么。就是……我最近知晓了一些随家的事情,对随家很感兴趣,五姐姐觉得那是戴罪之臣,不可深究,所以才会如此。” 徐妈妈“哎哟哎哟!这般大的事情!我的小祖宗,你还想去人家的别院里看啊!可要听五姑娘的话,她是京都的姑娘,最是识大体的,她说不好,便是不好,你可千万别逆着来。” 盛宴铃闷闷道“我没有乱来……我连多走一步,都害怕牵连到别人,所以一步都未曾走。” 她根本找不到路,她都不知道自己这般慢慢走要走多少年才行。 她让徐妈妈和官桂出去,“我知晓了……你们先出去。” 徐妈妈和官桂只好出去,盛宴铃一个人缩在床上瞪着眼睛流眼泪。 一边哭,一边委屈,哭得稀里哗啦的。 可是她没有哭的资格。她已经对别人造成困扰了,五姐姐担忧她,她都知晓。 她深吸一口气,又拉起被子将自己盖住,将自己捂起来,气呼呼的吹着被子。她是气自己实在是没有。若是先生找个能干的学生,说不得现在就能替他洗清冤屈了。 偏偏自己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她好没用啊。 呜呜呜的哭,不敢哭出声,怕被徐妈妈和官桂知晓了担心。等到哭得厉害了,只好张大嘴巴吐气,好让呜咽之声吐出去。 但哭着哭着,她又一个跟头爬起来,理智回笼,掏出帕子擦眼泪,起床换了件衣裳,又准备去找三表兄了。 ——方才哭的时候,三表兄说那句话的神情又情不自禁在她脑海里放大再放大,斟酌再斟酌,她觉得三表兄也许真的怀疑随伯英的案子是无辜的。 她还要去问问。 万一三表兄找到了随家疑点才怀疑呢? 只要有一丝希望,她就不该放弃。 她给脸上坑坑洼洼的泪痕上了粉,先支使走了徐妈妈和官桂去厨房,然后留下一句话给小丫鬟,“屋子里面闷,我去逛逛院子就回来。” 小丫鬟哎了一声,“要奴婢跟着一块去吗?” 盛宴铃摇摇头,“不用。我马上就回来。” 小丫鬟就没跟着。盛宴铃便去院子里面逛,一逛三表兄院子附近的竹林,没有三表兄。二逛三表兄院子门前的青石板小路,没有三表兄。三逛三表兄门前的院子门口……不敢逛,只好装路过。 等路过第五回的时候,宁朔终于出来了。 她欢喜的转身,一双眼睛通红,情不自禁谄媚讨好的喊了一句“三哥哥。” 宁朔“……” 她还真聪明,一下子就知晓他喜欢什么了。 519第二更 。 第一百章 小可怜哟 <\/b> 盛宴铃几乎称得上是可怜巴巴。宁朔头又开始疼了。她只要这般谄媚的叫一句三哥哥,他就知晓了她的意思。 她是又来探他的意了。 宁朔是已然准备不框住她。之前不曾决定,是怕她受伤,但她现在受的伤并不少。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还不如有个人跟她分担。 所以当她装模作样从他门前的小竹林前路过,从他门前的青石板路走过,从他的院子门前路过,露出一副惶恐又期待的神色,犹如地缚仙一般,因有执念,不肯离去也离不去时,他就下定了决心。 就两个人一块走。前路再难,也是前行的,总比困着她在这院子里面来回走好。 他就没有再含糊,直接问“你怎么就能确定我也有此意呢?” 这话不用说明,盛宴铃也能听懂,她眼睛瞬间就亮了,缓缓挪了一步,“三哥哥,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就猜你发现了什么!” 宁朔并未说明,只是又问,“此事……你要管到底么?” 盛宴铃闻言,迟疑了一下——她不知道该不该肯定的说自己要管到底。毕竟她没有什么缘由去管。她便不敢出声,良久之后反问宁朔,“三哥哥,若是……真有疑点,你会管么?” 宁朔轻轻点了点头,“管。” 盛宴铃心口轻颤,觉得三表兄又在发光了。她呜咽了一句,“那……那你为什么管?” 宁朔“天地自有正义。” 盛宴铃开始掉眼泪,“是,我也是这般想的。天地自有正义,难道知晓了也不去做么?那冤魂知晓了,该多伤心啊。” 她颤抖着嘴皮子问宁朔,微微上前一步,希冀的问“三哥哥,你愿意……愿意去查吗?” 她这般的模样,倒是让宁朔心疼得喘不过气来,她就站在面前,他也不能过去相拥安抚,只能缓缓退后一步,“是……若是真的,我就去查。只是表妹,此事重大,我不该跟你说的,你千万不可说出去。此事……只有你知我知,再不能让其他人知晓了。” 盛宴铃哭着笑了。她笑容实在好看,宁朔喟叹一句,掏出手帕递过去给她,“擦擦眼泪……让你哭了,对不住。” 他眸子里面也隐隐含泪,却不敢让她看见,而是低头顺势道“表妹……我知晓你也是正义之人,你愿意帮我吗?” 盛宴铃连忙大力点头,又怕天有些黑他看不见,便加大力度,连头都要点掉了,还是怕他看不见,又往前面走了几步,重重点了几下头,“三哥哥,你看见我点头了吗?” 宁朔“……看见了。不用再点了。” 这样点,怕是要晕。 这话刚说,就见她晕头转脑,脚下不稳,便要往前面倒下去。他一着急,便要伸手去扶,但这姑娘倔,谨守礼仪,不肯被扶,索性脚一立,再顺势往地下一坐,委屈巴巴抬头,“三哥哥,你转个头,我先爬起来说话。” 宁朔便听话的转了头,再回首,她已然站好了,又是一个乖巧的淑女之样。这姑娘,还跟个小孩子一般。十一二岁摔倒的时候也是这般,如今还是这般。 从前是叫“他”转过身去,如今还是叫他转过身去。 这么多年,倒是没有变过。 但这般一摔,倒是没有什么悲戚之情了,小姑娘好像见到了光一样,将小手握成拳,眸间眼里都是欢喜,“三哥哥,我能帮你什么吗?我能画画像!没见过的人也能画。我还能……还能帮你整理案卷。” 然后又经过心灵的挣扎,小声悄悄道“黄家少爷是刑部尚书的儿子,说不得知晓一些随家的案子密辛,三哥哥,你说……我要不要跟他打探打探啊?要不要紧啊?他说了的话,会不会让他有危险?哎,要是他既能说出一些秘密来,又没什么错处就好了。” 因她做贼心虚,便显得贼眉鼠眼,却也是一只可爱的鼠鼠,小心思一览无遗,开始想着既不昧着良心又可以两全其美的好结局了。 宁朔就无奈的笑,一时间被她的神情恍了心思,好似回到了从前她做错事情的时候,不由得喃喃出声,亲昵的道了一句“宴铃……别闹……” 哪里能去诓骗黄正经。那是个狐狸,心思多得很,宴铃哪里是对手。 但一听这话,盛宴铃本在踌躇不安的脸顿时就愣住了。她呼吸急促起来,看着宁朔不可置信的道“三哥哥,你方才说什么?” 宁朔就知晓自己坏了事情,背后也冒冷汗。他故作冷静,肃容道“别闹?” 盛宴铃急急道“不是——还有前面那句话!” 宁朔“表妹……” 盛宴铃狐疑,恳求道“你连起来说。” 宁朔僵硬“表妹……别闹。” 盛宴铃就泄出一口气。 哦,是表妹,不是宴铃。 是表兄,不是先生。 她垂头丧气,忍不住前行一步“三哥哥,我说过你像我先生?” 宁朔暗暗后退,“是。” 盛宴铃“我家先生就是这般唤我的。” 宁朔“……嗯。” 怎么说到这个了? 他纠结了一瞬间,还是想为自己证明的,道“不过……世人也许对他多有误解?我记得你先生很虚弱, 盛宴铃也是如此想的。她现在是真的当三哥哥是自己人了,她恨恨道“就是,我家先生最多只是不行,” 宁朔“……” 这也没什么区别。但是现在哪里是讨论这个的时候,他看看四周,“表妹,今日天黑,你我不好再在一块说话,不若明日我与你说随家的案子?” 盛宴铃“嗯!” 宁朔便不免再叮嘱,“你一定要记住,除了我,其他人打死也不能说。” 盛宴铃,“三哥哥,你放心,我一定不说。” 她不是傻子的。要不是信任三表兄,她也不会来问。 如今大事解决一桩,天地之间又找到一个正义之士,她高兴极了,看着宁朔一字一顿的道“三哥哥,多谢你。” 她顿了顿,又怕他误会,连忙解释,“毕竟正义之人,实在是少。我以为只有我一个。” 宁朔“嗯……” 盛宴铃鼓励他“为了正义,我们一定要竭尽全力。” 可不能中途放弃啊。 哎,她以后一定要对三哥哥好点,否则他撂挑子不干了,那就糟了。 520第一更 。 第一百零一章 <\/b> 盛宴铃觉得老天对她很好。吃完晚膳之后,她对着徐妈妈和官桂道“我烧香又拜佛,看来真的灵验了,等哪日有空,我再去求一求菩萨。” 徐妈妈不知道她为何发出如此感慨,但是这般精神奕奕的,总比伤心哭泣好,于是顺着她的话道,“是这个道理,姑娘投胎就投得好,多少人羡慕你来着。” 盛宴铃“对!我从小衣食无忧,父母爱护我,除了兄长不在身边,其他也没什么可遗憾的。” “后来我想读书,母亲学识不够,正在发愁找西席,景先生就来了。” “后来先生去世,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岁,结果又有姨母相帮,到了京都。” 她说到这里越发肯定老天爷在帮她,“无论我去任何地方,都不会有来京都的好。因为来了京都,我才可以做更多的事情。” 这句话徐妈妈就不懂了,但是不懂也没有关系,她夸就好啦。 于是姑娘有佛祖保佑,姑娘出生的时候有光,姑娘长得这般好看说不得是神仙下凡——这般浅显的马屁也拍得盛宴铃身心舒畅。 她点点头,“所以我要好好拜一拜才对。” 就是先生这般的大事,老天爷也让她碰见了表兄。她还什么都没做呢,表兄已经拜了不雨川为师,找到了当年睦州随家案子的遗漏,如今又愿意去查先生的案子。 她每一步都有贵人帮扶,实在是好。盛宴铃一高兴,就忍不住要吟诗一首,徐妈妈听不懂,马上站起来去收拾碗筷,官桂听得懂却没有那么高的造诣,便一耳朵一耳朵出,根本不在意她做了什么诗句,直接捏着糕点吃,感慨道“都快十月了。天就要冷下来,姑娘今年的衣裳是走宁国公府的,定然好看得紧,我看姑娘不如把自己穿冬衣的模样画下来给老爷夫人送回去,也让他们瞧瞧。” 盛宴铃点了点头,“我也是如何想的。我现在有空了就写信呢,到时候一起寄回去。” 说到父母,她叹口气,“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爹和阿娘。” 官桂不解问,“按理来说,夫人是文信侯府的姑奶奶,又有姨夫人这般好的姐姐,宁国公府这样的靠山,老爷想进京做官很容易,怎么一直待在岭南呢?” 这个盛宴铃倒是知晓。她说,“阿爹不愿意背井离乡,他在岭南都习惯了,也不愿意做大官,他觉得大官担责大,容易人头落地。且他没有那个本事,与其披张虎皮在身上担心受怕,不如就止步于此,能做分内之事,又因文信侯府和宁国公府,别人也不敢欺负我们家,正正好。” “不过他把哥哥送去岭南王那里了,也是搏一个出路。” 所以她跟兄长一直没怎么见过,情义还不如先生深。但兄长就是兄长,血缘关系最难说清了,她也会担心他,所以还是会写信去岭南王府问候他,还会给他做衣裳和袜子。 她有些惆怅的道,“你倒是提醒我了,今年我得提前送衣裳和鞋袜回去,不然兄长过年收不到。” 她便给自己找到了另外一桩事情做,一晚上都没怎么睡。栗氏和二少夫人今日要携手去游后山,并不愿意带几个小的。 栗氏道,“你们没成婚,到底跟我们还有些沟壑在,你们说你们的,我和你们二嫂嫂要说我们的去。” 二少夫人就笑,“没错,我们说的都是京都夫人们的事情,你们也不爱听。” 盛宴铃和五姑娘点点头,栗氏顺着看过去,立马吸口气,“怎么回事,一晚上没见,你们两个怎么都是眼底青黑?” 盛宴铃摸了摸眼睛,笑着道“我昨晚给我阿兄做鞋袜了,想着早些做好送回去。” 栗氏“现在做正正好,等到十月,我就让人快马加鞭送回去。” 如此是极好的。盛宴铃高兴道,“多谢姨母。” 栗氏摆摆手,“这值当什么。”又问五姑娘,“曦曦呢?昨晚做什么去了?” 五姑娘“没睡好……应该是认床。” 其实还是在想盛宴铃的事情。但想来想去终究觉得此事能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个人,若是告诉母亲,母亲怕是会方寸大乱,到时候用长辈的眼光去给宴铃随意找一个夫君怎么办? 她还是想跟宴铃好好说一说之后再考虑告不告诉母亲。 于是道,“母亲,你和嫂嫂去玩,我跟宴铃一块。” 盛宴铃眨了眨眼睛,就去看宁朔。宁朔马上道“待会我也陪着表妹和五妹妹。” 宁晨一听,马上期期艾艾的表示自己也跟着去。栗氏对其他的不奇怪,唯独诧异宁朔也跟着一块,于是道“你今日不做其他的事情?不巡视附近的地方了?” 宁朔一直在巡视农桑,这个栗氏知道。毕竟之前宁朔问过家里的田地,说是想做一篇农桑文章给不雨老先生。 后来也一直去秋山看田地,如今到了小溪山,巡视巡视田地也是应当的。 她以为宁朔来小溪山也是这个缘由。谁知宁朔道,“是要去巡视,但小溪山风景好,儿子也想看看。再者说……今日还有黄家少爷在,五妹妹和表妹有我在身边,行事也大方些。” 栗氏一听,十分欣慰,暗暗瞪了一眼宁晨,“你四弟已经是中了迷魂招不堪大用了,你表妹这里还需要你帮着才行。” 宁晨不好意思低头,栗氏就笑,“还望你以后也是如此,千万不可婚前一个样婚后一个样,不然我也是帮理不帮亲的。” 又拉着宁朔去一边,“你如今这般懂事,我也心安,但你别瞎撮合,宴铃不喜欢黄家少爷。” 宁朔叹息,“但黄家……不错。” 栗氏,“那就看两个孩子的缘分,你千万别瞎搀和。” 然后小声道“我还要告诉你一件事。” 宁朔点头,“母亲请说。” 栗氏,“你大姐姐和顺王明日就到小溪山,但你大姐姐送信来……说太子可能也会来。” 宁朔皱眉“太子?” 栗氏点头“是啊。咱们得避着点。” (本章完) 。 第102章 栗氏说完太子的事情,就拉着二少夫人走了。在她看来,太子即便是为了顺王而来的,那也没什么用——顺王这么多年跟个乌龟一般缩着,对皇位也没什么想法,更不是傻子,定知晓此时掺和太子和晋王的事情没好处,所以并不操心顺王会被跟随而来的太子蛊惑,只叮嘱自家人避开些就好。 她一走,宁朔眉头微微皱起,还没想明白太子来小溪山除了为顺王还有没有可能为别的时候,便见宴铃一脸紧张的盯着他看。 他顿了顿,想起今日还要跟她说“随家案”,她应当焦急坏了。于是将太子暂放一边,走到她的身边,“表妹,我们先去凉亭边说话。” 盛宴铃欣喜若狂,五姑娘瞧在眼里,并不赞同,正要阻止,就见三哥哥朝着她摇了摇头。 五姑娘就脚步一顿,迟疑的看过去。宁朔先拉着五姑娘去一边说话,道:“曦曦,表妹有些倔,直接拒绝反而不好,不若我先诓住她,再慢慢想后面的办法。” 五姑娘一想,觉得有些道理,唉声叹气一句,“三哥哥,你别诓骗她狠了,她也……不容易,只是有些痴罢了。” 宁朔肃容,“好。” 宴铃这般,确实是让他人担心,对不住他们。但同时也更心疼她的处境。她们不解她的心,以为她在犯痴性,但只有他和她知晓,她不是痴,她只是想为自己的先生搏一个公道。 自己若是再忽视她的心,便也没人能够理解她了。他郑重的道:“五妹妹,你往后不用担心表妹,我会护着她的,即便她再管随家之事,你也不要忧心,一切有我。” 五姑娘便愣愣的点了点头,一时之间觉得三哥哥果然是真君子好兄长,懂得为妹分忧,一时之间又觉得有些不对劲,但具体哪里不对劲,她说不上来,只能看见三哥哥将宴铃带走了。 瞧着宴铃屁颠屁颠的跟在三哥哥后头走,她呆呆的跟凑过来的宁晨道:“四哥哥……你说……他们两个配不配?” 宁晨瞧了一眼,摇摇头,“不配?他们性子都太安静了。” 夫妻么,就该他和正气那般的,一个冷,一个热,一个动,一个静。 “所谓冷热不同,动静结合,相互弥补,才该是好姻缘。” 五姑娘:“……好一个王婆卖瓜自卖自夸。” 她嗤然一声,阴阳怪气的道:“是,你这般才是好姻缘——田里有两头牛,一头是你,一头还是你。呵——呵!” 宁晨:“……是你先问我的。” …… 另外一边,盛宴铃已经跟着宁朔去了亭子里。四周有仆妇看着,但也离得远,两人站在一边说话,无人靠近。 盛宴铃眼巴巴的看着宁朔,“三哥哥,随家京都案,你是不是有什么发现?” 宁朔要是存心为难她,便得先问她一句她为什么会怀疑,但他不敢再刺激她,便忽视此事,直接道:“我在查随家睦州案时,确实发现几个疑点。” 盛宴铃聚精会神的听。宁朔道:“最简单的,便是随伯英此人的品性。” “随伯英此人,品性是无法说的。即便是今日,也有人怀疑他是被陷害而亡。若是别人来判他的罪,定然会有人群起而攻,认为是晋王谋害太子之举。” 盛宴铃点头,“是,我也想过了——所以幕后真凶,就找到了一个比随伯英秉性更加纯良,威望更加大的三朝老臣来首告,来判决。” 她说到这里,觉得心都在烧起来,熊熊烈火燃在眼里,“真是恶心至极。” 宁朔沉默一瞬,颔首继续道:“睦州随家的案子和京都随家的案子是前后脚出的,也都是不雨川老大人查的,两件事情查不出任何纰漏,所以不雨川老大人才敢结案。可我们不是已然发现睦州随家案那个管家是个纰漏了么?这么一来,自然令人联想到随家京都一案是不是也有纰漏,又或者说还有我们不知晓的真相。” 盛宴铃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道理!三哥哥,我也是这般想的!” 她紧握拳头,小脸紧绷,“多亏了你找到了随明江管家不知所踪的漏处,不然……” 不然,此事怕是难有头绪。 她知晓三表兄喜欢看案卷,以后也想进刑部的,所以一直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学习刑部事宜,想来是学得很好,所以才如此一击就中,看见了睦州随家案的错漏之处。 三表兄可真厉害。他这般厉害,有没有什么她可以学的技巧了? 她屏住呼吸问,“三哥哥,连不雨川老大人都没有发现的事情,你是如何发现的呢?” 宁朔知晓她在细究此处的缘法,心道他能如何发现,他是先判定了父亲无罪,去找错漏,这才偶然发现。 也是命不该绝,让他发现了此中错漏,不然也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有时候,他觉得这是老天留给他的一线生机。 他喟叹一声,道:“你以为,不雨川老大人先查的是睦州随家案吗?” 盛宴铃吃惊,“难道不是?” 自然不是。 虽然后来他才重点查随明江和申家一案,但他之前,肯定或多或少被人引着知晓小溪妆之事。但他没有详查,也没有多想,只是偶得些“闲言碎语和证据”,并不放在心上。 但当随明江一事出来,小溪妆一百万两白银证据确凿后,当年那些捕风捉影,便都成了铁证如山。 不雨川不是神,不是完人,他也会被影响的。 宁朔:“有了随伯英贪污的疑影,对待睦州之事,便不可能单独只查随明江。于是他一颗心扑在两个随家之上,尤其是随伯英。这般的情形之下,即便是他那样的好人,正直之人,从未出过错之人——” 他的声音一点点大起来,一字一顿,讥讽却又带着无奈,听得盛宴铃悲从中来,正要说话,却听他声音又低了下去,像是战败的将军,喃喃道:“即便是他这般的人,幕后之人想要隐藏一些证据,多出一些伪证,他也是有可能中招的。不雨川老大人一点一点细查,查得细无巨细,难道就不出错了?他熟悉京都,却不熟悉睦州。京都之事,无可再错,睦州错一点,便也是可以做到的。” 盛宴铃却忍不住又道:“可是三哥哥,不雨川大人也有错!他为什么不多查证呢?就算是先关起来也好啊。” 那么急着斩杀随家做什么。 宁朔却道:“不是他急着斩杀……” 是陛下,是陛下急着要随家死。于是顺势而为,随家惨案便筑成了。 说到这里,他惨然一笑,“幕后之人,绝不是一个人两个人,他们是庞然大物,谋划多年,一点点攻心——不论是不雨川,又或者陛下……他们的反应,都在算计里面。” 就好像,不雨川百密一疏里的管家,不就是被算计得没被察觉么? 他郑重的看向盛宴铃:“表妹,若是我们所查是真,所想是真……那就是一件惊天大案,此事,危险重重,恐有性命之惧,你可愿往?” 盛宴铃几乎是想也不曾的道:“愿意的——三哥哥,我愿意的。只要别牵扯到我的父母亲人,若是只危险我一个,我愿意的。” 宁朔闻言,便不知晓是说她天真还是可笑,良久,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道:“好……我会护着你的。” “你不要怕。” 盛宴铃又觉得三表兄在发光了。她晕晕乎乎的回去,心想,三表兄这般的人,其实做夫君,真是很不错。可惜,她喜欢的是先生,他也不喜欢娇滴滴的女娘。 一更 第103章 众人齐聚 盛宴铃认认真真想三表兄说的话,发现他真是好聪慧好厉害!他竟然能从睦州随家案卷里面那细细麻麻的处斩奴仆名字里面发现没有管家的名字,他竟然能从睦州随家的案卷有纰漏联想到京都随家的案卷也许也有纰漏。 他每一步都走在她的心头上,替她做了所有她想做的事情。 她想起三表兄来就感激,想要夸赞他,恨不得给他做一筐子桃花酥吃。五姑娘来找她的时候,就见她一时忧愁一边笑。 五姑娘:“……” 三哥哥到底忽悠了她些什么,才让好生生的姑娘变成了现在这般? 她走过去,先喊了一遍宴铃,然后问,“三哥哥对你说什么了?” 盛宴铃回过神来,抿唇摇摇头,“三哥哥说了,不能告诉其他人。五姐姐,对不住,但你放心,我一定不会做蠢事的。” 她临走之前三表兄还说了,随伯英此事就他们两个人知晓,此事重大,定然不能说与第三人听。且她没有什么查案经验,也不懂京都世家,势力,一直身处内宅,暂时还帮不上忙,便得听他号令。 他要是查到了证据,就会来告诉她。若是她能帮上忙的,也会让她帮忙。 她记得他看着自己的眼睛道,“表妹,我们身前是太子和晋王,甚至是陛下和整个朝堂,我们身后也还站着盛家和宁国公府,甚至更多的亲人,我们的一言一行,不论是为了什么,都要以在世的亲人为上。” “查证不查证的……死去的人清白固然重要,但在世之人亲人的性命也同样重要。你明白我的意思?” 盛宴铃呆呆的点头,却又突然紧张的一把抓住他的袖子,哀求道:“三哥哥,你会不管此事吗?” 宁朔摇摇头,“不会。” 盛宴铃却更加害怕了,她是因为有先生,三表兄是为什么呢? 像是看出了她心中所想,宁朔便盯着她道了一句,“为了心中正义,我也不会不管的。” 哦,正义。 盛宴铃喜欢这两个字。她甚至还很庆幸三表兄是如此的年轻——连她都知晓,正义大多属于这般的年轻人。 哎,三表兄可不要太早老啊。 她忧心忡忡,又欢喜于老天实在是对她好,在她此种境地里还能碰见三表兄,能让三表兄带着她往前走。 于是当五姑娘这般一问,她就拍着胸脯道:“五姐姐,你放心,我以后都听三表兄的话,不会做错事的,你不信我也要信三哥哥,别担心了好不好?” 五姑娘内心五味杂陈,“宴铃,你真单纯。” 这就被忽悠傻了。 哎,以后嫁去了夫家怎么办? 然后道:“咱们快些走,正气估计已然等着了。” 刚说完,就听见外头有笑声传过来,黄正气姑娘笑着进了院子,黄正经穿得人模人样,手里拿着一朵小野花,跟着走了进来。 这回他倒是没有敷面,脸上没有白粉,整个人都显得精神多了。盛宴铃一瞧,便觉得他今日也很好看。 京都好看的男人实在是多。 黄正经一颗心扑通扑通的跳,见她看过来,倒是有些不好意思了——他一个大男人拿花,委实有些羞涩。 但黄正气姑娘要求他如此得姑娘欢心,他也愿意照做。 他将花递过去给盛宴铃,“盛姑娘,路上采的花,姑娘看看可喜欢?” 文绉绉的。 盛宴铃就知晓这定然是为了迎合她。但实在是不必。她退后一步,坚决不肯给他一点希望。 黄正经也不气馁,在盛宴铃明显又要说拒绝话的时候,他马上表示要往前面去看景致,不肯单独说。 盛宴铃就只好作罢,黄正气姑娘闻音知意,马上拉着她往前面走,“宴铃姐姐,咱们先去看景!” 五姑娘跟着一块走了。 黄正经松一口气,而后巴结的对着宁朔道,“宁三贤弟——” 宁朔:“嗯……黄兄,有什么事情就直接说。” 黄正经立马道:“不瞒贤弟,我对你盛家表妹一见钟情,很想喜结连理。” 宁朔:“我两只眼睛能看得出你是不是一见钟情。” 黄正经:“我确实是一见钟情。” 这个他不曾说谎。 宁朔却下意识的觉得他这是见色起意。但他已然思虑过黄正经可堪良配,倒是也不动声色说道:“如果你真的情真意切,我也不会多加阻拦……我们家不是什么卖女儿的人家,一切只看表妹的意愿。” 黄正经就觉得这个宁三终于懂事了——昨儿个还用阴森森的眼神看他呢,看得他发毛。 不过即便不懂事也没用,他还得讨好人家,再怎么说也是未来的表兄呢。 他就想跟宁三亲昵点,于是一本正经的谄媚道,“小三儿,若是我做你表妹夫,你好处多多——” 宁朔:“……” 小三儿?呵呵! 二更。 第104章 太子和顺王也来了 黄正经偷偷跟黄正气姑娘道:“昨儿个宁三还瞧我里外不是人,恨不得用眼神杀了我,今儿个我感觉他对我好多了……你说怎么回事?” 黄正气姑娘啧了一句,小小的翻了一个白眼,“阿兄,人家对你好,也是看在宴铃姐姐的份上,你受着就好了,做什么还要追根溯源的?那多费劲。” 黄正经觉得妹妹实在脑子缺根筋,“我自然知晓他对我好不好都是因着盛家姑娘——所以我就在想,他对我好些了,是不是因为盛家姑娘对我的好感也多些了?” 黄正气姑娘摇头,“阿兄,多想是种病。这绝对是你想多了。刚刚宴铃姐姐还对我说,让我劝劝你——她说不愿意耽搁你的时间。” 黄正经:“……哎!我的姻缘怎么如此艰难!” “但我不放弃!” “阿兄勇敢开屏!阿妹永远相随!” 两人正在窃窃私语,突然卷起一阵风,只听马蹄声阵阵,一伙人转身看向来处,瞧见太子和顺王骑马在前头奔来,后头跟着一大批侍卫。 宁朔眉头微蹙,盛宴铃好奇看了一眼,轻声道:“好大的阵仗啊。” 她问五姑娘,“我记得顺王爷是要住在咱们别院里?” 五姑娘点点头,“是。大姐姐说她和顺王也很少来这边,又是临时起意,怕庄子里住着不舒服,还不如住在宁国公府别院里。” 她说着说着笑起来,“主要是大姐姐想我们了,顺王爷又好说话,她便直接住回来,这般更加亲近些,不用两头跑来跑去了,否则不是咱们去顺王府别院,就是她来宁国公府别院,多费时间。” 盛宴铃点点头,“原来如此。” 不过……“怎么只见顺王爷和太子殿下,不见大姐姐和太子妃?” 太子来了,太子妃也会来?谁知五姑娘摇头,“太子妃管着整个东宫,估摸着没时间出来。且贵妃娘娘还不知道什么时候封皇后呢……哎,她应该不敢贸然离宫。” 盛宴铃如今到京都,也接触了不少朝堂后宫之事,已然能明白五姑娘话里的意思。 她稍稍一思虑,跟五姑娘咬耳朵,“那现在是太子赢面大还是晋王赢面大?” 五姑娘见她终于关心起正事而不是随家的事,颇为欣慰:“宴铃,你聪明,可以纵观大局,想这些可以的。我们虽然是女子,却读书识字,出身世家,理应知晓这些,才不会被人蛊惑和欺骗。” 盛宴铃郑重的点点头,她也是如此想的。知道得越多,也就懂得多,以后做什么也能不牵扯上宁国公府和盛家。 见她如此乖巧,五姑娘又开始心疼她了——宴铃怎么长得如此让人心疼呢? 她就蚊子声一般答道:“太子和晋王,谁也说不定。” 她说,“等以后我跟你细说,但此事咱们心里知道就好了,坚决不要去沾染。” 盛宴铃很是明白这个道理,“我知晓的,我碰也不碰。” 正说完,太子和顺王一群人就已经到了跟前。她们自然要过去行礼。晋王笑吟吟的点了点头,太子略微看了看,倒是说了一句,“听闻宁国公府跟黄家结亲家了?” 顺王点头,“是。前些日子刚定的亲,这不,孩子们就来别院里玩了。” 太子便点头,“你们两家都是世代忠良,如今结为亲家,该修百年之好。” 又问黄正经,“你最近还在种地?” 黄正经在太子面前还是很正经的,点头道,“是。” 太子勒紧马绳,做出一副要走的架势:“什么时候入仕?” 黄正经:“等天下人都能吃饱饭的时候,等穷苦百姓家有余粮的时候。” 此愿极大,太子心中不以为意,却也敬重他,点点头,“好,孤等着那一日。” 然后并不多话,骑着马就走了。顺王这才舒口气,翻身下马,然后跟宁朔道:“真是烦死了!” 自从上回顺王府办宴宁朔帮着忙前忙后,又帮着喝酒周旋,再加上晋王的人来捣乱,宁朔帮着他处理后面的事后,他就对宁朔很是亲近。 这也不奇怪。姐夫和小舅子本就亲近些。 而且顺王发现宁朔简直是个妙人,你说什么他都知道点,什么都能接上话,还能说到你心口上去。 更可喜的是,宁朔还会做木工!顺王就对这个小舅子越来越喜欢了。 ——凡是做木工的他都愿意青睐。 所以后来他就愿意跟宁朔交谈了。一交谈,宁朔也发现顺王看着闷不吭声的,其实心里很多牢骚,他着重抱怨太子和晋王。 比如说晋王上回不顾他封王大喜,自己不来祝贺也就罢了,还派了萧适来骂人,简直是岂有此理! “好嘛,他欺负了我,现在又舔着脸上前来拉拢我,我呸!我才不上他的贼船!嘿,我躲来小溪山,有本事来绑我啊!” 宁朔:“……” 其实很久之前,他记得自己还怀疑过顺王是扮猪吃老虎,只是顺王无论势力和身世都没什么威胁,所以他才没有将顺王看成敌人。 彼时他和太子还好如兄弟,太子听了他对顺王的评价,倒是说了一句公道话,“四弟确实胸无大志,不用在意,给他一块木头,他能快活一辈子。” 宁朔当时还不信,如今却是真体会到了。他看着一脸只想做富贵王爷顺带抱怨整个朝廷的顺王道:“就是——咱们又不要他什么恩德——姐夫是天潢贵胄,他做不做……那个,我们都无所谓,不行就住别院里不走了,反正哪里不能刨木头?” 顺王便两眼冒光,深觉宁朔是知己。又抱怨太子,“我不答应晋王,难道答应他?我可怕他!从前软弱可欺,如今阴森森,还时不时奸贼笑笑,他比晋王更可怕。” 然后叹息,“天下之大,竟没有我一个刨木头的容身之地。” 宁朔先笑着安慰他,然后喃喃道了一句,“若是冲着你来的,那倒好。就怕是冲着别的事来的。” 他摇摇头,“还望别来阻碍我才是。” 补昨天一更 第105章 太子发现盛宴铃的身份(1) 小溪山偏僻,但因有温泉,再偏僻的地方也不会是穷人可以拥有的。 太子显贵,自然有别院在这里。他骑着马一路狂奔,然后心扑通扑通跳起来。 只见前面不远处,写着小溪妆三个字。他的别院就在小溪妆旁边。 当年父皇给太傅指定小溪妆做小溪山别院的时候,就把他的别院指在了隔壁。 彼时他还小,父皇拉着他的手道:“随太傅是朕最信任的人,你是朕最重视的儿子,朕将你交于他手,朕信他会用命来护着你,寿客,你也要重他如亚父,永远信他,跟着他好好学习做人的道理,然后才是读书,识字,先明理再读书,方是储君之道。” 太子一直记得这句话。所以他全身全意的信任太傅,太傅也用命来护着他了…… 他翻身下马,一步一步走向小溪妆,他伸出手,抚摸门上的封条,心中的恨意越发浓烈。 父皇,当年你杀太傅的时候,可曾想过自己从前说过的话,可曾想过对太傅的承诺对他的教导……怕是都忘记了。 他讥讽一笑,正要离去,却见门上的封条掉落了下来。他皱眉,捡起来看了看,招来门人问,“怎么回事?有人来过?” 东宫留在这边别院的门人早过来跪拜了,闻言跪在地上爬过去道:“回太子殿下,是宁家三少爷。说是看见一只漂亮的鸟进了里面,便进去看了看。” 太子皱眉,“宁朔?他去里面看鸟?” 门人战战兢兢,“是。但没有找到,只在庭院里看了看就走了。” 太子点了点头,将封条重新贴上去,然后回到别院里脱掉外套躺在摇椅上闭目养神,心里盘算着事情。 他确实不是为着顺王来的。他是为着随家来的。 但他来这里也不是为了什么大事,他只是想看看小溪妆,看看那座搜出来一百万两白银的院子。 过去四年,他无数次想要来这里看看,却没有勇气来,也怕自己被人抓住把柄惹父皇生气。他已经不能再失去什么了。所以只敢借着游说随顺王来了一次。 太子一直不相信太傅会贪污。他坚信是晋王陷害死的太傅。父皇顺水推舟,断了他的臂膀。 太子想到这里,心揪在了一团,再睁开眼睛的时候,眼眶已经湿润了。 他知道自己是个懦夫。父皇骂他是孽障,不堪重用,太子妃也骂他胆小如鼠,连自己的亚父也不敢救,他也唾弃自己当年的后退,可唯独太傅不骂他。 太傅处斩之前,他终于提起勇气去见了太傅一面。 此时彼时太傅坐在牢里,笑着对他说,“你信我没有贪污,我就心满意足了,证明我在你心里并无错处。若是连你也不信我,我才伤心。” “寿客啊,你不用害怕,我死之后,还有镇国公帮你——虽然如今……我也不知道。只是……我终究放心不下你,你这个孩子,心善,却也有不少毛病,如今渐渐好大喜功不听劝了……” 太子哭得泣不成声,“我对不起太傅,是我害死了您。” 随伯英就道,“寿客,我今日之死,你确实有责任。你这一年里,已然有些沾沾自喜,我和兰时临去蓟州之时,千叮咛万嘱咐,让你不要插手税收之事,你却觉得可以示好江南世家,在朝堂上大放厥词——陛下恼怒你,确实情有可原。” 太子听得伤心,抱头痛哭,“太傅,我该怎么办……” 随伯英叹息,“走到如今这个地步,我也有错。我不该这么快为你筹谋那么多势力,陛下记恨我也是应当的。” 他摇摇头,“成王败寇,我还死得起。只是兰时,他才二十一岁……寿客,你把兰时送走,别让他回京都。” 太子就说不出话来了。他喃喃道:“太傅……兰时,怕是活不久了。” 晋王在牢狱里对兰时用刑了。 …… 太子睁开眼睛,不愿意再回忆从前之事,更害怕回忆太傅当时听见兰时受刑之事后的眼神。 那种伤痛之情,每每回忆一次,就让太子浑身如火一般被烧焦。 他深吸一口气,努力镇定,然后招来心腹余平问,“去查查宁朔最近在做什么……他跟着不雨川,听闻还在看睦州随家的案卷,没准在他身上会有什么意外之喜。没有也不要紧,这个人咱们不能结交,也不能让晋王结交去。” 余平从小就跟着太子,跟随明庭也有交情,闻言点头,然后犹豫了一瞬,道:“殿下……属下有件事情想与你说。” 太子点头,“你说。” 余平道:“小的前些日子去大雄宝殿寺,发现在您供奉的长明灯旁边,还有一盏姓景的长明灯。” 太子:“哦?也姓景?” 景这个姓氏少,当年兰时想要取个化名之时,用的就是景姓。他说京都姓景的人家少,不用跟人别人撞姓。 “像是不雨川老大人这个姓氏,我就觉得稀罕好听。可咱们是取化名,这种稀罕的姓就算了,不若取个少却好听又不稀罕的。” 想来想去,还是定了景姓。 余平点头,然后看了看太子的神色道,“殿下,属下瞧见也是姓景的,便好奇的问了问来历,谁知方丈说是宁国公府供奉的。” 太子并未想太多,“我去立长明灯的时候倒是看见过宁国公夫人在……是她立的?有何奇怪之处?” 余平凝神,“殿下,兰时少爷送去岭南之后,曾经教过一个邻居家的小姑娘读书……您还记得吗?” 太子先是一愣,然后慢慢的点了点头:“……是。” 他将兰时送去岭南之后,就发现自己不敢再面对此事,也怕人发现兰时没死,于是刻意没有跟岭南通信,直到兰时死之后才问过一次。 侍卫在信里面提及不多,只道,“景少爷很喜欢这个姑娘,日日教导读书。” “景少爷去世之后,她为景少爷置办了一场盛大的丧事。” 除此之外,再无别话。他也没打听,更不敢打听,只去大雄宝殿寺里立了一盏长明灯。 如今听了余平的话,心突然颤抖了起来,那些不起眼的小事涌入了脑海之中,“我记得……宁国公府有一个表姑娘,就是今年夏日从岭南来的?” 余平点了点头,“属下方才看见那个小姑娘……便也有此猜测。” 补昨天二更 第106章 太子发现盛宴铃身份(2) 太子站在窗边出神。 他想,人间的事情,因为沾染了人性,便变得难说起来。有些人明明是亲兄弟,却要彼此相残。有些人明明是父与子,却永远隔了心。还有些人,如同他和太傅,兰时一般,虽然没有血缘,却也能亲如父子,兄弟。 曾经有太傅和兰时在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羡慕晋王。他觉得父皇不喜欢他也没事,晋王仇恨他更没事,因为他不缺他们的父子之情,兄弟之爱。 他过得很快活,虽然懦弱,胆小,却也愿意在太傅和兰时的扶持下往前面走。只要他愿意走,终究有一日可以走到最后一步。 ……只是后来,他为什么会走错路呢?他为什么开始心里忌惮太傅,为什么不愿意把所有的事情都问问太傅的意见,为什么……要听信谗言去讨好江南世家,最后把一切都毁了。 如今仔细想来,那段日子里,他好像如同失智一般的人,好大喜功,忘记了太傅所有的叮嘱和教导。 太子心口又开始疼了。 门外余平的声音传来,门被打开,余平进屋小声的道:“查清楚了,是从岭南来的,确实是景少爷的学生。” 他低声道:“姓盛,叫宴铃,父亲是个小武官,母亲是文信侯府庶女,宁国公夫人是她的姨母,之前宁国公夫人与她说了于家庶子于行止的婚事,她是来京都待嫁得的。” 太子听得心里酸涩,“于家的事情我知晓。” 然后捂着心站起来,“她一来京都就给兰时立长明灯去了?” 余平,“是,一来就去了。算算日子,也不过是几日功夫。” 太子苦涩一笑,“余平,我并没有一收到消息就去给他立长明灯。我是等到万无一失之后,才刚去的大雄宝殿寺。” 兰时照料了他十几年,却抵不过兰时教了四年的学生。他心中有愧。 余平明白太子心里的苦处,安慰道:“殿下是身不由己,哪里能随意……” 说到此处,他道了一句,“殿下,要去查查盛姑娘的事情么?属下总觉得,也许从她那里可以得到许多景少爷的过往,您不是一直记挂着他吗?” 太子闻言,却久久不敢答应。良久才道:“我们之前不敢跟岭南那边的人通信,便是为了避人耳目,怕被人抓住把柄害人害己,后来兰时去世,我也只敢去信一封,收信一封,其他的,再不敢做。我小心翼翼到如此地步,就是为了避免有人从我这里查到什么。如今要是……要是因为打听,引起人怀疑怎么办?” 余平默了默,心里有些失望。向来没有违抗过太子的他突然道:“若是……若是盛家姑娘知晓了她的先生就是景少爷呢?她会不会被人利用?” 太子:“她看着像是个聪慧的人,进京这么久也未曾听说过什么风声,应当不会被人利用?” 但却担心起来。 当时送走兰时,也是用了不少力量,虽然事后被抹平了,可他还是担心会被人发现。所以一直不敢多动一步。 余平有句话其实早就想说了。他问太子,“殿下,景少爷本就无罪。当年要送走他,一是谨遵随太傅的吩咐,二也是不愿意他在京都受人白眼和折磨,这才藏着掖着送走了。” “送走了,咱们守住秘密不敢来往,也是情有可原,但如今……如今他已然身死,您想念得紧,若是连去问一问他的过往都不敢,景少爷在天之灵也会伤心的?” 太子一颗心就落了下去。他知晓余平的意思,他也知晓自己过于谨慎了,他更加知晓自己不敢面对兰时的过往。 不敢面对他在牢里面的伤痛,不敢面对他在岭南之时的痛苦,更不敢面对他最后教授过的学生。 他在学生面前如何讨论自己呢?定然不敢用真名,应当会说他有一位朋友。 这位朋友忘恩负义,胆小如鼠,如蛆虫一般恶心,如猪狗一般畜生。想到这里,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滑落坐在地上,像极了一条垂死无水的鱼。 好一会之后,他扯着嘴角笑了笑,然后道了一句,“是,我又是个懦夫了。” 然后看着余平道:“你是不是也看不起我?” 余平直接就跪了下去,“属下不敢……只是殿下,您错过一次又一次——属下是怕您后悔。有些事情,旁观者清,属下知晓您是想去问问的。咱们只要小心探寻,总是能知道一些过往,若是错过这次,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知道景少爷一点往事。” 太子内心十分挣扎,迟迟不能决定,最后还是余平说了一句话才算下定决心。 余平说,“殿下——如今已然不是四年前了。这四年里,您蛰伏,忍辱,负重,这一切的一切,走到今日,若是连探寻景少爷的过往都做不到,那您这些年的艰难又有什么意义呢?” 太子被说动了,却又觉得自己面目丑陋。他看着余平,凝视了一刻钟的时间,然后突然道了一句,“你如今对我说的忠心话,也不知道我二十年后会不会因为逆耳就杀了你。” 余平直接跪在了地上。太子却笑了笑,略带讥讽的道:“但你不要怕,二十年后,也不知道有没有我了。” 余平知晓他的意思,更加伤悲,男子汉大丈夫一个,平日里刀刺穿肚子也不坑一声的人,如今眼泪珠子不断往下掉,“殿下,就当属下是忠言逆耳,您太苦了,景少爷也苦,属下看着都苦。” 太子感触良多,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起来:“我知道你的心意。” 等余平起来后,他想了想,道:“走,咱们也出去逛逛,见见那位盛姑娘。” 去看看兰时教导出来的姑娘是什么样的,去听听她对她家先生是怎么看的,去……听听兰时是如何说他那位畜生朋友的。 4号一更 本章完 第107章 并没有提及你哦(1) 黄正经带着妹妹努力凑近盛宴铃。 他带着一股“你快对我感兴趣”的腔调说起自己读书时候的事情。 “如今京都重攀比,做什么总要评个一二三出来,再起个什么名号——什么西城四君子,国子监三才等等,实在是让人闻之发笑。他们这一辈人,比之我们那时候差多了——至少我们不会称自己三君子,四才子。” 然后语气一转,拿腔拿调的,“我若是生在他们这个时候,定然要羞愧死的——不然人人见了就说魁首,才首,正经君子——我这人害羞,可担不起这么大的名号。” 盛宴铃噗嗤一声笑出来,气氛松动了许多。 宁朔站在一边闷不吭声。盛宴铃方才恐惧黄正经靠近时,他发愁。如今她被黄正经逗笑了,他也不高兴。 只可惜此时无人在意他的心思和神情,都被黄正经引走了注意。 只见黄正气姑娘听了此话,已经气得脸都红了。好嘛,是让你引姑娘高兴,可理应像高山让姑娘抬眸欢喜青山之葱绿,像流水让姑娘低眸雀跃泉水之潺潺,而不是像现在一般,像个丑八怪被姑娘当成个乐子笑出声。 她只好努力挽尊:“我阿兄的意思是说,当年他的才名在国子监也是掐尖的。” 五姑娘捂着嘴巴笑出声,觉得黄正经少爷确实有些逗乐的本事在。宁晨就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端着张红脸站在了黄正经姑娘的身后,然后替她帮腔,“表妹,黄家兄长很厉害的。我们夫子常说,若是他走科举之路,如今已然是朝中栋梁了。” 这话半点没说谎。黄正经确实惊才绝艳,他这个人自小就聪慧,无论是读书写字画画,都不输于任何人。若不是中途决定去种地,早已有一番成就。 国子监的先生们一说到他就直呼可惜。宁晨说到这里,一张脸上露出遗憾之情,“我才华不如黄家兄长。兄长年少时候做的诗句还在碑林呢。” 碑林是国子监的一观,凡是国子监之人做出让人赞颂的诗句都在刻在上面。 黄正气姑娘就骄傲的挺直了背,“我阿兄很厉害的。” 黄正经脸一直在笑,但等到此时,却眼里升起一股落寞。盛宴铃正好瞧见,倒是有些同情。 世人皆有功名利禄之心,倒是没有人能理解他的做法。她便小声的道,“可是千古名臣那么多,也不见得咱们后世之人记住了谁。但谈起是谁做出了纸张,便是人人皆知的。” “千年之后,后世之人记不得谁是名臣,历任过什么封疆大吏,但谈起黄家兄长努力种出让大家都能吃饱的粟米,定然也是人人皆知的。” 她坚定的道,“我家先生说过,救世之道,不可能只有当官救民。诚然,为一方父母官可以为民谋利,但那些穷其一生不为名利的人也值得敬重。” 说到这里,她深觉自己其实很是理解黄少爷的初衷。 “千年前,鲁国大夫步游之弃文从医,不就是因为朝廷命官也无法解救所有的百姓吗?他弃文从医之后,开设医馆,琢磨出最便宜的药方,让穷人也可以看病,一生救治了无数人,简直就是功德无量,他这般的人,已经有人给他立庙了。” “我觉得黄家兄长也是这般的人,总有一日,你会种出让天下百姓都能吃饱的东西,功德无量,会有人给你立碑建庙,吟诵千年。” 此话一出,黄正经恨不得直接过去将人抱在怀里,狠狠亲一口——哦,太孟浪太猥琐了,但此时此刻,他真的有这种想法。 他觉得这是情之所至,实在情不由衷,只是姑娘还不是他的姑娘,心也不是他的心,只能发乎情止于礼,两眼深情,“盛姑娘,还是你懂我。我之心付于天下,不求天下人知,只求自己时刻知其本心。” 盛宴铃鼓励的看向他,“我知道!你无愧于心!那你就去做。” 黄正经感动得都要哭了。宁朔暗暗看了她一眼,正要说话,就听见她继续道了一句,“就跟我家先生一般,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宁朔:“……” 是吗?他是这般的人? 盛宴铃已经不是第一次说自家先生了。黄正经很知道现在应该怎么说。他马上接话,“你家先生真是神人,真是遗憾,不能跟他见面,若是能见面,便是挚友。” 然后小声道:“——盛家姑娘,你家先生今年多大?” 盛宴铃:“二十五岁。” 黄正经早从黄正气姑娘那里听说过盛宴铃先生的一些事情,也知道年岁,如今问她,只是想套出些她对年岁的“看法”。 所以装模作样的惊呼一声,“我也是二十五岁。” 盛宴铃当然知道。五姐姐说过很多次了,黄家少爷比她大很多岁。 黄正经叹气,“哎,我跟你家先生一样,都有些老了。” 盛宴铃闻言就有些不高兴,“不老——才二十五岁,正是最好的年华。比起年幼时候的无知,年轻时候的彷徨,年老时候的衰弱,如今的你们正正好。” 先生要是活着该有多好。他正是最好的年华。 盛宴铃失落的道,“所以,你还有年华去折腾,已然是一件幸事,不用过多纠结他人的目光,不用去伤逝已经过去的往事,好好过后面的日子才是最要紧的。” “我家先生已经不能过这般的日子了……” 黄正经心扑通扑通开始跳起来。 他对盛宴铃,说是一见钟情,其实是见色起意。二十五岁的人喜欢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还只见了一面,再怎么欣赏人品,也是因为她的相貌跟年轻。 但此时此刻,他想说,他可能忠于这个姑娘的灵魂了。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灵魂也在颤抖,悸动。 宁朔瞧见他这副神色,大概知道他的心情。他叹息一声,心情复杂,正要说话,就见太子和余平突然骑着马过来了。 他心一顿,念头杂多,最后下意识的站在了盛宴铃之前。 ——他怕太子是冲着盛宴铃来的。 二更 第108章 并没有提及你哦(2) 太子的眼神让盛宴铃有些不舒服。她觉得自己像是一只被盯住的羚羊,谈不上头待宰不待宰,但他确实想从她身上薅羊毛。 这个比喻虽然不是很恰当,但她看见太子第一瞬间开始,便有一种警惕的心。 这固然因为她知道了先生跟太子的关系,但更多的是因为她自己对太子的猜测里带着揣测和怨恨。 盛宴铃不喜欢太子。 在她了解的随家一案里,太子懦弱自私,无能无用,实在是不堪储君之位,更没有做学生和兄弟的基本情义——若她是太子,即便再艰难,她也不会弃先生于不顾的。 她相信太子也相信随伯英大人和先生是无辜的,但是他相信却不作为是为什么?无非是当时陛下有废太子之意。他不敢节外生枝,所以才会如此。 盛宴铃虽然不懂朝堂大事,但这些日子小心探寻,总是能弄明白太子是个什么样子的人。她便对太子尤为不喜,所以瞧见他,直接退避三舍。 正好三表兄也拦了过来,她就直接缩在了三表兄的身后。 一个往前一步挡,一个往后一步缩,一挡一缩,极为自然,将黄正经看得眼睛一眯,心里倒是升起一个念头。 他怀疑宁朔这小子也看上了盛姑娘。这是常有的事情——好姑娘自然是百家求的。 但他记得正气说过,宁朔不是不喜欢盛姑娘吗?这话他信,若是喜欢的话,定然早就轮不到他了。 那是他看错了?还是其他的什么缘由让宁朔不敢承认? 黄正经脸上笑嘻嘻,心里你爹个傻戳到底行不行!行的话就竞争,不行就滚蛋。 他冷哼一声,瞧了宁朔一眼,然后想了想,上前两步又挡在了宁朔的前头,将两人都护了起来。 正在迎着这边奔来的太子:“……” 怎么一副防备他的架势? 他勒住缰绳,然后笑着问:“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底下一群人行礼。黄正经在这群人里面是最大的,便主动回话,“回殿下,往后山去看溪流。” 太子:“哦?好看么?孤很少来这里,还没去过后山。” 黄正经,“应当还不错?去年臣去过一次,只为了生计去的,深觉那里的土不适合种菜,便又回去了,没有好好看过景。” 太子骑着马慢慢悠悠的转圈,“你们去多久?” 黄正经,“许是黄昏时候回,许是下午就回。但午膳就在上头吃了。” 太子笑着道:“原来如此。” 然后眼睛一转,转到了姑娘们身上,笑着道:“黄姑娘和宁姑娘我是认识的,另外一位是?” 这就不好由黄正经来介绍了,他只好退后一步,由宁朔带着盛宴铃上前行礼,“禀殿下,是臣下的表妹。” 太子装作好奇一般,“哦?你的表妹?你家三代单传,还是单个传,倒是没有什么姑姑婶婶,这是你母亲那边的?” 话问到这里,也算不得什么奇怪。因为宁国公府确实是没有什么亲戚的。表亲对其他世族来说多的是,但对宁国公府却稀奇,问一问也没说什么。 所以到这里,黄正经还是一本正经的听着,并未有什么疑虑。直到宁朔说盛宴铃是母亲妹妹的女儿,岭南小官之女后,太子依旧带着点不依不饶的架势笑问她从何处来时,黄正经心里就开始咯噔咯噔了。 宁朔躬身回答,“回殿下的话,从岭南来。” 只听太子笑着道:“岭南?岭南可是个好地方。那边临着南境?” 这话明显是朝着盛宴铃说的。 盛宴铃只能上前一步,又行了一个屈膝礼,而后规规矩矩的道:“是。岭南之地,尤为偏僻,很多地方还都是边境之地。” 太子坐在马上,依旧是那副好奇的模样,手里的缰绳随意的晃荡着,“是,岭南之地因临着南境,所以一直民风彪悍,孤还听闻许多人一出生就要洗药材浴习武了——不知道可有此事?” 盛宴铃:“臣女不知。并未听闻过。” 太子却好似好奇死了岭南一般,继续笑着问,“孤也见过几个岭南来的姑娘,她们各个都是英气逼人,能甩大斧能射长弓,不知道盛姑娘会不会?” 盛宴铃摇摇头,“不会。臣女自小体弱,并无习武之能。” 太子就意味深长的哦了一句,“看你这副样,确实不像是习武的,真是可惜了。” 而后继续问,“你可曾读过书?” 盛宴铃心疯狂的跳起来。她总算是知晓太子想问什么了。 很久之前,盛宴铃就在想到底是谁把先生送去岭南的。她觉得最大可能的就是太子。但因也有可能是别人,所以并不一味的认定是太子。 但今日太子这么一问,她又开始揣测起来。 ——应当是太子?不然谁会那般的怯弱,将先生送到岭南,却又锁着他,不准他出那条巷子。 巷头巷尾,他走了四年,却终究没有走出去。 盛宴铃一想到是太子如此,她更恨太子了。 她低眸垂头,恭恭敬敬的道:“是,曾读过书。” 半点不多说别的。 太子无奈,却也不得不说,“瞧姑娘一身书生气,风骨与其他人不同,不知道教导姑娘的是什么人,才能教出姑娘这身气度。” 他此话一说,除了黄正气和五姑娘没有察觉之外,其他人都心里开始不舒服。 五姑娘和黄姑娘没有往其他方面想,所以重点放在了太子夸赞盛宴铃“一身风骨和气度”上,都觉得这是太子想要拉拢宁家所以随意夸的。 倒是黄正经心里极为焦虑,因为自己心里有龌龊心思,所以看见太子这副模样,自然也往龌龊上面去想——老天爷!太子不会也看上盛姑娘了! 只有宁朔和盛宴铃心里有数。这是套话来了。 盛宴铃紧闭其口,不愿意将先生说与太子听,宁朔却有些稀奇的看了眼太子——怎么……如今胆儿大了,想要知晓他的过往了? 他眼含讥诮,并不多言,只站在一侧,垂手而立。 太子看了看盛宴铃,想了想,翻身下马,将马绳丢给余平,而后道:“孤与你们走走。” 如此不依不饶。 盛宴铃闻言,抬头看了他一眼,而后心中更加愤慨——太子定然是知晓先生和她的关系了。 就是他关的先生! 本章完 第109章 并没有提及你哦(3) 太子看见小姑娘的警惕之心,倒是没有生气。又或者说,她越是警惕,太子越是满意。 她可是兰时教导出来的,若她是个蠢货,他才要生气——这会堕了兰时的名声。太子便对盛宴铃的反应很是满意。 他笑着道:“你们不用拘谨,孤今日也只是想要散散心。” 又解释,“今日怕是要打搅你们了。我心里事太多,有些不好,本想自己散散心的,如今碰见你们,见你们都年少,说说笑笑好不快活,便想跟你们待在一块,好似这般一来,孤也变得年轻些了。” 黄正经脸色差点没绷住——太子殿下这话确实没说错。但是太子殿下好像忘记了自己这个二十五岁的“年少”之人。 黄正经还要在盛宴铃面前表现呢,哪里肯吃这种亏,但太子的话他也不敢反驳,只好笑着接话道:“殿下之话,实在是羞煞臣等了。殿下日日为百姓忙碌,臣等却无忧无虑在这里快活……哎,羞愧难当啊。” 太子却正正经经的接了一句,“你之功德,在于后世之千万百姓的生死。有才能的人何其多,但是像你这般的却少了。孤与你,不过是各有所能罢了。都是为了天下百姓,你我又有什么区别?” 又道:“正经,世人都劝你进仕途,孤虽然欣赏你,重用你,却也不会劝你违背自己的心愿。只因孤知晓,能臣千万万,唯有你不可多得。” 黄正经:“……” 这话还是很让人感动的。多年不见,太子也这般会说话了?这不会随兰时会说的圆滑话吗? 当年随兰时在的时候,太子可不会说这些。他久不在朝堂,虽然知晓太子已然改变,但也没想到改变这般大。 黄正经心情复杂,但却依旧警惕着太子——这可是有夺妻之嫌啊!太子已然有太子妃了,还有一位很受宠如今正怀孕的昭美人。盛姑娘要是被看上,定然是只能做妾。 做什么妾?东宫宠妾? 只要一想到这个,黄正经心里就不舒服,看太子的眼神也不对劲。所以一丁点的感动马上就没了,只道:“谢殿下。” 态度恭谨而又敷衍,有礼却生疏,太子见了,也不计较。这几年,他见过无数的人对他暗地里叱骂明面上巴结,也见过明着就对他无礼的,像黄正经这般坦然的性子,他反而喜欢一些。 直率。 这是太子对他的评价。他笑着道:“走,孤与你们走走。” 宁朔一直站在三个姑娘之前。太子瞧见了,倒是也没有多说。还陪着一群人吃午膳。他们的午膳是早几叫厨子送与溪边的。还有厨子扛着锅碗瓢盆过来,直接就在溪边做起了饭。 余平站在太子身后,瞧了一眼盛宴铃,发现她眸子一直低垂,脸也不曾抬起来,有些拿不准她知晓不知晓自己的先生是随兰时。 若是能给他一些时日,他便能打听出盛宴铃到京都的其他事情来,说不得能有所获,但是今日时间太短,他又着急,便没再打听。 不过还是还是倾向于她知道景少爷是谁。 他深吸一口气,又看了一眼太子。太子知晓他的意思,微微点头,说过几句话后,又开始说起不雨川。 他道:“不雨川老大人实在是我朝的顶梁柱,宁朔,你既然能被不雨川老大人青睐,定然要认真学学,将来也要投身于朝堂,为天下百姓谋福利。” 宁朔认真点头,“是。谨遵殿下教诲。” 然后又不说话了。 太子:“……” 好嘛,都是一群哑巴!都在把他做敌人呢。 太子有些乐,觉得这群孩子可真是警惕心强。不过他们对自己如此,也应是家里人教导过的。太子还挺高兴的。宁国公府和黄家对他如此,想来对晋王也是如此的。 只要两不沾染,两不投靠,太子很是愿意他们就这般做纯臣。 然后顿了顿,又问宁朔,“我听闻你最近在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学案宗?将来是想要进刑部?” 宁朔:“是。” 太子也习惯了这一群人缄口不言,然后继续问:“那你学得如何?可曾看见什么有趣的案子?” 宁朔:“未曾,看案卷只是学习断案手法和看看案子里面各人的想法罢了,并不能学得更多。先生说,还是要看具体情况的,以后他还要带着我去看具体的案子。” 太子便在心里鄙夷了一句:不雨川七老八十了,还能断个案子?老眼昏花心被晋王蒙蔽的一个奸贼罢了。 一旦等他继位,他第一个杀的是晋王,第二个杀的就是不雨川。 他脸色微沉,笑着道:“是,是这个说法。” 盛宴铃听见他问不雨川破案的事情就心惊肉跳,好在还能稳住,一直垂头不言。但太子问这个,还是让她有些心有余悸,更在想他为什么会突然提及这个。 正在瞎想的时候,便听见太子问她,“盛姑娘脸色好像有些不好,可是不舒服?” 盛宴铃摇摇头,“并无,多谢殿下关怀。” 太子就笑,“盛姑娘一身气度,倒是像江南女子,不像是岭南女子。” 此话太子方才就说过一次了。盛宴铃知晓他想要说什么,又想要引导她说什么。她犹豫了一瞬,还是只道了一句,“是,自小性子是如此。” 太子果然又好奇了,“盛姑娘可是你的母亲教导?你母亲是文信侯府出身,想来颇懂诗书。” 盛宴铃:“臣女读书认字,确实是母亲启蒙的。” 太子果然道:“那在场诸位都是读书人了。不若我们曲水流觞作诗如何?” 盛宴铃就有些烦。她自然知晓太子想要知道什么。这次不成,估计下次还要再问。便果断应了下来,道:“是。” 宁朔和黄正经就都看了她一眼。倒是五姑娘也琢磨出一点点意味出来了——太子殿下今日好像一直盯着宴铃啊? 为什么呢? 一家有女百家求,宴铃如此之好,五姑娘自然担心。然后就跟黄正经想到一块去了——太子不会看上宴铃了? 天爷! 月7请假一天。 8再请一天【出门没回家】 9日一定万字更新。 今天没写完,没修文,不好意思,头有点痛 本章完 第110章 并没有提及你哦(4) 其他人也不是傻子。太子如此,分明就是对盛宴铃格外关注。男人对女人如此,又能是什么缘由? 盛宴铃和宁朔知晓原委,但是其他人不知道啊。就是迟钝如同黄正气姑娘,此时此刻也品出一点两点意思,看太子的目光有些警惕了——好哇,好个登徒子! 听闻东宫还有一个宠妾正怀有身孕了,太子怎么就突然对宴铃姐姐起了色心! 她眼睛都要冒火了。 太子自然知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并不在意。他并没有纳盛宴铃的心思,若是今日盛宴铃痛痛快快的说了,他也不会再来叨扰。 更因牵扯到一个姑娘的名声,宁国公和黄家的人会对今日的事情缄口不言,根本不会说与他人,所以今日他试探之事,反而会更加安全,不会被传出去。 再者说,男女之事,简直就是最好的掩护。至于盛宴铃的名声,太子并不是那么的害怕,只要今日之事大家都不传出去,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又不是真的要纳她,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 他就笑着道了一句,“那就开始。余平,去准备笔墨纸砚。” 余平颔首。明显,他也是如此想的。在他眼里,盛宴铃是景少爷教导出来的,很是重要。但又是个小官之女,所以又没有那么重要。 可以保护,可以利用,一切看太子想要什么。 宁朔瞧了他和太子一眼,心里的讥诮之色更浓了——从前,余平不是这个样子的。他喜欢高声大笑,也跟着父亲学字,努力勤恳,有一回字没写好,父亲用戒尺打了他,他还高兴得哭了。 毕竟这般被打了一戒尺,便说明父亲是把他当做正经弟子教养的。他便对父亲更加亲昵,也对太子更加忠心。 父亲曾对太子语重心长的说,“寿客啊,你将来要好好活,免得让余平这般的好臣子成了‘士为知己者死’。” 太子战战兢兢,“太傅,他会为我去死吗?” 随伯英:“自然。” 太子握拳,“太傅放心,那我自然也要好好的活。” 宁朔想到这里,心中讥诮更甚——太子如今倒是还好好的活着,只是父亲死去,余平也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太子这几年,到底学了些什么啊,又教导了余平一些什么。 他讥讽之后,又有些怅然若失。看来,不仅是太子变了,就是太子身边的人,那些赤诚傻愣愣的护卫们也开始变了。 不知道东宫的其他人是不是也变了? ——变了,是好,还是不好? 他心里升起一股惆怅,总觉得憋屈,又觉得也许他们变成这般才是最好的。 那父亲从前的教导错了吗? 等到余平拿了纸墨笔砚来,众人写了诗句,太子果然一一点评,然后格外点评了盛宴铃的字。 他说,“你这一手字师从何人?” 盛宴铃:“回殿下,臣女十二岁时认了一位先生,此后读书识字皆从于他手。” 太子缓缓吸入一口气,而后凝眸看她,“哦?先生?你的先生应当很有学问。” 盛宴铃知晓他想要问什么。她也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还知道自己若是不回答,今日怕是要被一直缠着问了。 别人不会知道太子是为了先生而来,只会说他看上她了,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了,她就要落下一个不好的名声。 女子的名声太脆弱,经不起一点风吹。她虽然没想着嫁人,却也怕影响家里的姊妹说亲,心里便极为不高兴,正要顺着他的心思说几句话,就见宁朔上前一步,将她正正好藏在了身后,刚要说话,黄家少爷突然笑着对太子道:“殿下,盛姑娘的先生确实才学好,在下倒是也知晓一些。” 盛宴铃诧异的看了他一眼,然后乖乖闭嘴,继续藏在宁朔的身后。太子看了他一眼,笑着道:“好,那你说说。” 黄正经听黄正气姑娘说过一些那位“景先生”的事情。起因是黄姑娘觉得盛宴铃就喜欢他家先生那样有学问的。 “你们年岁大差不差,应当都是二十多岁。要是你能学得他家先生一两分,说不得宴铃姐姐能欢喜你多些。” 当时黄正经就开玩笑道:“对先生的欢喜和对男人的欢喜又不一样,我学了岂不是变成了她的长辈?” 黄正气:“我说你就听!多听听她先生的事情,你们也能靠着她家先生多说几句话,不然你跟她说什么?你个糟老头子!” 黄正经闻言也觉得对。便将这位景先生的事情记在了心里。所以他此刻对上太子犀利的眼神也不慌张,淡笑着道:“盛姑娘的先生姓景,来历很是神秘。只有一个姓氏,除此之外,盛姑娘对他一无所知,但才学甚是好,这点毋庸置疑。” 太子:“你怎么知晓他才学好?” 黄正气:“若是不好,便教不出盛姑娘这般的好学生。” 这话已然带着些敌意了。太子哑然,然后才明白过来,黄正经是把他当做追求盛宴铃的对手了。 这到底是黄尚书唯一的儿子,他微微后退一步,笑着道:“盛姑娘的字和诗确实好。” 然后顿了顿,还是看向盛宴铃,“盛姑娘的先生着实令孤好奇,他这般的才华,可曾科举?是哪家的子弟?” 宁朔便要上前替她回话,却被盛宴铃扯了扯袖子,他微微一顿,然后错开一点,就见盛宴铃上前一步,正面对上了太子。 她认认真真的回答道:“回殿下,我家先生从未说过他的来历,也不准我问。” 太子:“哦?这般的人物,倒是像山中隐士,想来是个自在之人?” 盛宴铃便抬头看了他一眼,再低下头去,一字一句的道:“他身子弱,常年病痛,并不自在,从来都是在我们住的那一条巷子里面从巷头走到巷尾,四年里,从不出巷子——我总想,岭南的春色那般美,他怎么不出去看看呢?” 太子听到前头几句的时候还好,等听到“岭南的春色那般美,他怎么不出去看看呢”时,眸子里闪过一丝伤痛,甚至连心也隐隐作痛起来。 他自然知晓盛宴铃的意思。她是说有人困住了她的先生。 是他,是他困住了兰时。 倒是盛宴铃说到这里,反而没什么可怕的了。她甚至想要在太子面前为先生鸣一鸣那些无人知晓的苦痛。 那些他咽下去带着离世的苦痛,太子即便没有尝过,也该品一品。 她就突然不局促了,也不生气了,她心平气和的找了一把椅子,稳稳当当的坐下去,挺直了腰背,满脸的傲气和骨气。 ——她是先生的学生,此刻就是代表着先生。 她不能给先生丢脸,她还要代替先生问一问,问一问这个懦弱自私之人,在这四年里面,他可曾羞愧,可曾后悔,可曾……可曾为先生痛彻心扉,食不下咽。 一更 (本章完) 第111章 并没有提及你哦(5) 盛宴铃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先生也喜欢喝茶,但他不能常喝。茶能提神,他喝了茶便要一宿一宿的睡不着。盛宴铃知晓后就不愿意他喝茶了。但先生就这么点爱好,她也不能剥夺,就给他煮蜂蜜水喝。 “反正是水,总是一般的——我以前这般想,可是如今想想,自己也没有做对,他统共就那么点年华在,我为什么不让他喝茶呢?反正是要早死的,还不如痛痛快快的去死,而不是连口腹之欲都不能满足。” “所以,他一点也算不得自在。” 太子的头一直低垂着,盛宴铃却能感知出他的痛楚。她便觉得有些痛快。 有时候人没良心,反而没脸没皮活得痛快,但良心半拉子,多也不多,少也不少,便就要痛苦了。 太子明显是后者。盛宴铃很高兴,她继续说道:“说起来,我也问过先生为什么要住在我们县城里。明明比我们更好的地方也有。比如岭南王住的城池里,那里更加繁华,先生为什么不去那里呢?” 太子低头玩扇子,轻声问,“为什么?” 盛宴铃笑了笑,“我家先生说,当时他也不知晓要去何处,但途径岭南的时候,正是春日。春日里,景色好,他喜欢春日,便也喜欢上了岭南。” “他说——他想在岭南度个春。” 黄正气姑娘本来在愤愤太子“以势逼人”,又听他问盛宴铃的先生,心里更加焦虑——众所周知,宴铃姐姐一说起她家先生就停不下来。 不然,她为什么要跟兄长说那位景先生呢?不就是想让阿兄和宴铃姐姐多说几句话讨她欢心吗? 太子倒是奸贼,竟然一下子就把住了宴铃姐姐的命脉! 所以她很是愤愤,但方才听了宴铃姐姐一番话,她觉得自己有些想哭了,她情不自禁的道:“他喜欢春日,想在岭南度个春,可是,他病得从不能走出那条巷子,那他怎么度春,怎么观赏春日景?” 她以为景先生是病得不能出门。 盛宴铃闻言,道:“是,所以直到死,他也没看过巷子外的天地。” 太子握着扇子的手越来越紧,然后低哑的问了一句,“他一刻也没有看过吗?” 盛宴铃:“是,一刻也不曾看过——院子那么高,巷子那么窄,他怎么看——他倒是想走出去,可他怎么走?” 她冷笑一声,“他走不出去啊,殿下。” 太子就知晓这姑娘在讥讽她。但他不能反驳,他更加不能认。 他想,她是为自己的先生叫屈,讥讽他几句就讥讽他几句,这般一来,他心里也好受些。 倒是宁朔看看太子,再看看盛宴铃,眼里没有伤戚反而有一股柔和之色。 他其实看见过的。 他看见过春日。 自从他不走出那条巷子后,她就开始坐在街头巷尾,奔走在山川河流之间,为他画了一一幅又一幅画。 他在画上看见过春日里的鲤鱼破冰,还看过桃花源里的满地落英,他见过农人春耕,见过花开遍地。 他还见过花。 她捧着一怀的野花进了屋子,在他的屋子里,院子里都摆满。她说,“先生,我把春日给你搬来啦。” 所以,他不仅见过春日,他还触摸过。他的手触摸过鲜花,还触摸过她。 她是最灿烂的春日之景。 宁朔眼眸几乎泛红,刚低下头,便又听她道:“我一直在想,我家先生是什么人。” 她也没看太子,但是宁朔知晓,她在攻太子心了。 果然,只听她道:“殿下,我觉得我家先生应当是一个从出生开始就病弱的病秧子。” 她嘴角喊着一丝笑意,也不知道在笑谁。 “他全身都是病,像是去了半条命。我请过大夫,大夫却说不出什么,只说遭过大劫难,怕是伤了身体。” “我常常想,伤了身体能养回来,我给他多买些补药补一补就好。可大夫说,他已经是强弩之末,凭着一口气才能撑着,万万不可补了,补了反而催他去见阎王。我家做事的妈妈也说景先生是一块枯木,根本就是在等死。” “我又想,他已然在等死了,形同枯木,那为什么还强撑着一口气呢?日日夜夜受苦痛折磨,不是更难受吗?” 她说到这里,突然轻声一笑,“所以说啊,殿下,他怎么可能自在呢?一个等死之人,一截枯木,难以逢春,怎么自在呢?” 太子身子颤抖了一下,手里的扇子啪嗒一下,突然掉在了地上。他伸出手去捡扇子,手指头却软弱无力,还是余平弯下腰替他将扇子捡了起来,他这才缓缓舒出一口气,然后笑了笑,恢复镇定道了一句,“如此听来,你家先生倒是一个可怜人。” 盛宴铃,“是,可怜人。所以我想,他打从娘胎里应当就体弱,所以后来躺在院子里不能动弹的时候才能那么安静——不然,他要是之前骑过烈马,他要是游走过街头小巷,他要是爬过山,他要是自由自在过——他如何能安静的躺在那座小院子里面,不问春秋呢?” 她的情绪一直很平静,但此时此刻,她用最平静的语气却说出最残忍的话,让太子的丑恶无所遁形。 他笑也笑不出来了,只站起来,转身过去,不让众人看见他的神情,然后只道了一句:“孤知晓了。” “那你想查你家先生的过去吗?你要是想查,孤可以帮你……他可曾说过什么过去的事情?” 盛宴铃就笑起来,“不曾。” 她认认真真,一字一句的道:“我家先生不曾提及任何人。” “他对往事只字不提,好似从前之事,从前之人,都不曾存在过。所以我想,他若不是恨足了那些人,恨得不愿意提起,就是不在意了。” 太子心里便空了一块。 无论是前者还是后者,他都心痛难耐。 因有许多人在,他也不能露出什么来,还要强颜欢笑,“那你家先生……确实不自在。” 盛宴铃又笑了笑,“他一个人来的岭南,又是一个人走的。他死时,我也不在身边。” “——他死在一个深夜里,谁也没见过他最后一面。” “殿下,若是您非要说他自在,这可能就是他唯一的自在了。” 二更 (本章完) 第112章 是不是她家先生缠着她(1) 太子几乎是逃似的走了。他听完盛宴铃的话,强自镇定,还哈哈笑了笑,用一种“此事真有趣”的语气道:“今日倒是听了一桩奇事,好似在听话本里的人一般,你家先生这经历,也算得上传奇了。” 又一一周到的跟宁朔和黄正经告辞,“今日已然耽误了时间,孤待会还要去会会顺王,就不跟你们多在这里玩乐了。” 然后镇定的转身,镇定的上马,镇定的离去。 只不过看在盛宴铃的眼里,他是如此的狼狈,虚伪。他甚至不敢再多听一个字。她还故意留他,“殿下,您还要听听臣女先生的事情吗?他这一生太苦了,臣女还有好多苦楚没有说呢。” 太子坐在马上,端着脸,“下回,孤还有正事。” 盛宴铃就坐在凳子上看着他骑马带着侍卫飞奔而去,心里痛快极了又极为难受。她缓缓舒出一口气,又吸入一口气,这下子可不得了,这一口气吸进去,她觉得自己要得心绞痛了,不然怎么骨头像是一寸一寸的要打碎了般呢? 五姑娘方才一直在警惕太子,见太子好似不愉快而走,却也松了口气,只要别盯着宴铃就好。黄姑娘也高高兴兴的朝着太子离开的地方呸了一句,然后小声的拉着自家阿兄道,“你看,我说,只要一说起先生,宴铃姐姐就话很多了。” 黄正经少爷此番算是见识了。但他道:“太子很不对劲,他听完脸色不好,还直接走了。” 黄正气姑娘很有自己的见解,“宴铃姐姐有痴性,太子一见她说自家先生说得这般动容,怕是心里早烦死了——他是想谈情说爱的,不是想来跟着她一块缅怀死人的!但阿兄,你碰巧喜欢,你们是天生一对!” 黄正经也觉得是,他很喜欢听盛宴铃说自家先生,只觉得她家先生生不逢时。 他就想继续跟盛宴铃缅怀下死人,谁知盛宴铃却突然双手捂住了胸口。 她好痛,骨头要痛死了,还有些喘不上来气。 黄正经心惊肉跳,快步走去,正要问问她怎么了,就见一双大手突然将盛宴铃抱了起来。 他诧异,抬眼一看,是宁朔。 宁朔一直盯着盛宴铃,自然看出了她的不对劲,这姑娘怕是伤心至极生气至极将自己折腾过去了,他心颤抖着,手却稳稳的将人抱在怀里,此刻也顾不得什么了,抱着人就开始跑。 “快去叫大夫!” 其他人也反应了过来,一群人都惊得不行,纷纷往别院里跑去。 栗氏正在跟二少夫人高高兴兴骂宁国公和宁朝呢,就见孩子们惊慌失措的回来了,忙问,“这是怎么了?” 黄正气姑娘一边抹眼泪一边揣测,“会不会是美人常有的心绞痛?” 栗氏轻轻拍了她一下手,“别胡说!” 好在大夫说不要紧,道:“是过度伤心。” 栗氏吓得不行,“怎么会过度伤心呢?” 然后就从五姑娘那里得知了过程。栗氏大恨,带着孩子们去外面,先送走了担心的黄家兄妹——到底还是外人,骂太子还是自家人的时候再骂。 于是送走依依不舍担心盛宴铃的黄家兄妹,栗氏就给孩子们讲这其中的厉害和阴谋诡计。 “你们以为太子这是看上了宴铃,他这是看上了咱们家!先是跟着顺王来,见顺王不理他,再盯上了宴铃。” 五姑娘和宁晨瞬间正襟危坐,脸上露出担心,“那怎么办?宴铃这是无妄之灾啊。” 栗氏狠狠道:“咱们府里的姑娘,怎么可能去做妾呢?太子妃之位又不是咱们的,所以他一直没有动作。可宴铃说到底只是咱们府里的表姑娘,她父亲又是个小官,便是可以纳成妾室的。到时候他以侧妃之位迎娶,咱们还要感恩戴德。” 她说到这里,心思也瞬间万变,越想越觉得可怕,“太子长相俊美,又是个书生小白脸的模样,正是宴铃所欢喜的。若是太子故意勾引宴铃,宴铃这般的小姑娘,如何能逃脱?一个不小心陷入了他织造成幻境里,怕是就要闹着嫁给他,彼时我们怎么办?她怎么办?她若是对太子动了情谊,怕是尸骨无存啊!” 真是恶心! 此时向来少言寡语的宁晨倒是说了一句实在话,“幸而表妹没看上太子。后来说起那位景先生的时候,表妹才有兴致。不过表妹歪打正着,正气说,太子本想显露出自己风花雪月的一面,谁知表妹只知晓缅怀死人,太子到底是太子,哪里能委屈自己去跟一个小姑娘缅怀死人,所以愤而离去。” 栗氏就笑,“宴铃做得对!她说敬仰的读书人是她家先生那般真正有学问的,可不是太子这般沽名钓誉的。” 一家子人小声的说太子坏话,关了门窗,不敢高声言,说了一会之后,栗氏又担心起来,“可宴铃怎么会伤心晕过去呢?” 五姑娘:“说到动情处了,她是个有痴性的。哎,她说她家先生的时候,我也差点哭出来,实在是太惨了。” 栗氏却觉得不仅仅是这般。她道:“平日里宴铃说起她家先生时也没有这般。” 五姑娘:“那是怎么回事?” 栗氏想来想去,突然道:“莫不是有邪性?” 宁朔本坐在一边回忆从前之事,本是伤凄的,听闻此话,差点没将手里的茶杯掉在地上。 他迟疑道:“母亲,不至于?” 栗氏到了这个年岁,是有些信的。而且自从宁朔三月里从病痛里醒来后,她就更信了。她会如此说,也是有道理的。 她道:“今日宴铃不是还说了一句,若是她家先生有魂魄,会去哪里吗?我估摸着,是来京都了。” 五姑娘惊呼,“是啊,极有可能!宴铃还在京都给他点长明灯了。” 二少夫人担忧,“那怎么办?宴铃这般思念他,也许就是他魂魄在附近的缘故。能感知到嘛。” 宁朔就听她们说着说着就说要去做法事去了。 “先让方丈做场法事送他走。” “要是不走,就作法驱逐。” “人鬼殊途,可不能有瓜葛。” “对,老天爷,快些做法事!” 宁朔:“……” 宁晨:“……” 明明刚刚还是在说大事,怎么一下子就说到驱鬼上面去了呢? 三更 第113章 是不是她家先生缠上她(2) 顺王妃和顺王也住在宁国公府的别院里,自然也知晓了此事。当着顺王的面,栗氏自然不敢说太子的是非,只道:“宴铃身子弱,时常生病,今日也是病着了,这才晕过去。” 顺王却从顺王妃那里听闻了太子之事。他肃容:“母亲放心,我心里有数。” 栗氏心里慰贴。等到宁朔领了顺王出去,只余下顺王妃的时候,她就忍不住又说了一遍盛宴铃的惨事。 “总觉得跟京都犯冲,从进京开始,便一直没有碰见什么好事,哎,我现在真害怕她往后还要出其他的事情。” 顺王妃笑着道:“有母亲看着,哪里会出事情,且我瞧宴铃好得很,不过是身子弱了些,又是个性情中人,所以才会晕过去。咱们往后多看顾着点也就好了。” 栗氏:“我还要给她的先生做场法事。” 又把鬼魂之事说了一遍,听得顺王妃大笑不已:“母亲,你怎么越发像那些不懂礼的老太太们。” 栗氏白了她一眼,“我就是信这些了!怎么的!” 不怎么的。顺王妃还要捐银子,“这次也是我们让宴铃受灾了,我还要给她赔礼的。” 栗氏拍拍她的手,“你是她阿姐,你这般做是折煞她了,她会惶恐不安的。” 然后想了想,小声的问顺王妃,“太子和晋王,是不是还有些我们不知晓的事情在……不然,怎么会如此着急,连纳宴铃的事情都想出来了。” 顺王妃摇头,“跟往常一般啊,我总觉得此事奇怪得很。不过太子这般想拉拢我们,也是情由所原,毕竟贵妃娘娘要做皇后了。所以仔细想想,也不稀奇。” 栗氏这才松口气,“晚间太子过来做客,你就让顺王直接婉转一点说明白拒绝的话。我们家的姑娘,无论是表亲还是其他的什么,都不做妾,也不参与朝堂的事情。” 然后讥讽一声,“妄想天开,怎么想的!” 这就是世家的底气了。 外头,顺王也在问宁朔今日的事情。宁朔隐去了盛宴铃的大部分事情,只道:“先是想套近乎,但我家表妹实在是有些……痴,见躲不过去,就一直聊她那死去的先生,说得多了,太子没了兴趣,直接走了。” 顺王噗嗤一笑,觉得这位盛姑娘也是个妙人。他说,“今日回去,我让你大姐姐准备些礼物送给盛姑娘,免得让她白遭此劫。” 又道:“阿朔,你觉得太子跟着我来小溪山动了几分心思拉拢我?” 顺王身边有一位南边的乳母,所以从小就喜欢叫人阿什么。他叫宁朔也是叫阿朔。 宁朔闻言,没有立即问答他,反而做出了一副思虑的模样,道:“我觉得,他不是为了王爷来的。” 顺王诧异,“是么?你不觉得他是为了我而来?” 宁朔点头,“是。王爷,这边除了你,可还有其他人家的。” 顺王也不是傻子,立马就想到了随家。他慢慢沉了脸,“他这是用我和晋王作筏子见随家的小溪妆来了。” 宁朔:“是,我觉得是。” 顺王:“何以见得?” 宁朔:“从结果看——与其追来小溪山讨好你,还不如直接联姻亲。” 顺王越想越觉得是这样,“无论他追我到哪里,我肯定不会应承他。” 然后道,“也别管他来这里是有几分目的为我,只你刚刚一说,我就觉得他有七八分的目的在随家。” 但是说到这里,顺王却有些沉默,过了一会儿才说,“其实,太子也不容易。这几年里,他甚至不敢来小溪山看一眼。” 说起来,顺王其实并不讨厌太子。比起温顺的太子,他更讨厌飞扬跋扈的晋王。 他跟宁朔道,“四五年前,太子还不是如今的模样。他算是一位好兄长,见了我会对我笑得欢快,也会偷偷的给我送木头。有一回我功课没做出来,父皇要罚我,他替我说过情。” 宁朔:“那他如今变了?” 顺王点点头,“发生那样的事情,不变怎么能活下去?我是看着他一点一点变的。” 而且,顺王总觉得他在朝着随兰时变。 “这些话我就是连你大姐姐也不敢说的,如今倒是想说与你听听。” 他已然将宁朔看成未来可以为自己分忧之人,要是亲小舅子,自然可以敞开心扉。 顺王这些话也憋在心里挺久了,他道:“太子这个人,确实有些懦弱胆小。我还记得我们一块在父皇那里读书的时候,他打破了一个花瓶。但他不敢说,反而说是伺候他的小太监打烂的。他越是不敢,父皇越是生气,狠狠打了他一顿。” “从那之后,父皇就对他有了意见。总觉得他不如晋王。幸而有随家父子在,时时刻刻都在帮衬。” 顺王想到这里叹息道,“随伯英和随兰时确实是人中龙凤,两父子为太子披上了虎皮,招揽了不少人,彼时他们如日中天,我却觉得要遭。” 宁朔讶然看了他一眼,“为什么?” 顺王:“任何做父亲的,即便和儿子关系再差,也不会想看见儿子跟另外一个男人亲如父子。” 宁朔心顿了顿,而后颔首,“是这样。” 顺王:“当时我瞧着,太子俨然将随伯英当成了亚父,将随兰时当成了亲兄弟。那父皇又是什么身份,我和晋王等人又是什么身份……所以当时我就觉得,随家活不久了。” 宁朔良久没有言语,然后道,“还是王爷看得明白。” 顺王叹息,“我也是旁观者清,也并不想要那个位置,所以才能如此清醒。” 然后道:“既然太子是为了看一眼小溪妆来的,那就让他看,毕竟……随家父子,也还不错。” 死得很是可惜。 顺王缓缓回忆,“你年岁小,怕是记不得随兰时了。你不知道,当时他意气风发,好不风光。我们两个站在一块,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皇子,我是臣子。” “结果这才几年,他的坟头怕是长草了。” 顺王摇摇头,告诫宁朔,“所以说,这辈子长得很,起起伏伏皆是常态,不若随遇而安。” 四更。 第五更在第二天了 (本章完) 第114章 醒来 盛宴铃醒来的时候,已经是黄昏了。屋子里暖黄的光被切割成细细碎碎撒在地上,好似波光粼粼的湖水,又像是风吹来的一些奇形怪状的树叶。 她躺在床上,看着床幔发呆,一时之间,有些难以分明今夕是何日,自己又在何方。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自己来了京都,在小溪山碰见了太子,她为先生鸣不平了。 太子狼狈而逃,她也气得喘不过气。之前曾听人说,人在极度气愤的时候会晕过去,她还觉得夸大其词,如今自己晕过去一回,方知他人没有夸大,而是自己没有经历时显得浅薄。 她撑着身子坐起来,徐妈妈和官桂就察觉到了,立马过去扶她起来,哭着道:“我的祖宗,你可吓死我了!” 官桂给她倒了一杯温水,“姑娘,快喝点水润润嗓子,您昏迷半天了。” 时间算不得长,但她和徐妈妈度日如年,实在是煎熬死了。 盛宴铃就着官桂的手喝了一口水,轻轻咽下,这才不好意思的道:“我又让你们担心了。” 官桂摇头,这时候才知道后怕,“姑娘没事就好,姑娘要是出事了,我也不活了。” 盛宴铃很是感动,跟官桂抱在一起,颇有要抱头痛哭的迹象,徐妈妈连忙拦着两个人矫情,一手将官桂推开,一手扶着盛宴铃睡下,嘴里恨恨道:“哎哟我的祖宗,快躺下,可不能再伤心了。” 又骂官桂,“还不快去告诉姨夫人她们姑娘醒了,她们也担心一下午呢。” 官桂匆匆离去,徐妈妈摸着盛宴铃的头温柔道:“我的好姑娘,知晓你想念景先生,但也不用这般伤戚?景先生那般欢喜你,若是知晓你为她伤怀,必定是要担心的。” 徐妈妈不喜欢景先生,嫌弃人家手不能挑肩不能提,是个没用的文弱书生。天下书生在她心里划为有功名的大官和没功名的废物,景先生就是后者。但即便如此,也不妨碍徐妈妈认可景先生对盛宴铃的好。 那是真好。所以大人和夫人才如此信任景先生。 徐妈妈想到这里,也不由得有些伤心,“姑娘,人自有天命,你也不要伤心了。景先生那般活着,对他也是一种罪,不若就安静的死去,反倒是自自在在的。” 盛宴铃就觉得徐妈妈是有大智慧的。她点点头,轻叹道:“哎……我就是,就是意难平。” 徐妈妈以为她是为景先生的死意难平,倒是没有多想,只见她脸色好些了,又说起另外一件让她“惊心动魄”的事情。 “昨日里,是三少爷将你给抱回来的。” 盛宴铃吃惊,“什么?!” 她当时晕了过去,丝毫不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她脸渐渐的红了起来,“是……是三表兄抱着我回来的?” 着重在一个抱字。 她还没有跟男子有如此亲密的接触。 徐妈妈悄声道:“当时他那个神情,担心的哟!姑娘,不是我多想,我总觉得三少爷是欢喜你的——男女之情的那种欢喜。” 盛宴铃脸更红了,“你别乱说!三表兄明确说过不喜欢我这般娇滴滴的,他喜欢能骑马有英气的姑娘。” 徐妈妈拍着大腿叫嚷,“男人家,哪里能从一而终。今日喜欢这个,明日喜欢那个,不过是看脸罢了!姑娘的脸长成这般,他还能不喜欢?” 盛宴铃觉得好羞耻:“啊呀,别这么说!” 倒是徐妈妈,说着说着就没了兴致,又转了口风,“哎,可他突然不喜欢英气的姑娘反而喜欢你,我又觉得此人实在是不好——只看脸,以色喜人,如何能长久?” 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的那一日。 徐妈妈觉得,她家姑娘未来的夫婿还是要看见姑娘独一无二的品德才好。毕竟品德从不败落。 盛宴铃本来觉得面红耳赤,被徐妈妈这般一说,倒是没了羞耻之意。但还是有些不自在,,忙问,“三表兄送我回来,很多人看见了吗?” 徐妈妈点头:“是,不过事急从权,姨夫人封了口,也没人说什么。姨夫人待会估计来了,也会跟你说此事。所以我先告诉姑娘,免得姑娘什么都不知道。” 但经过这么一回,徐妈妈对黄正经少爷又多了些喜欢。她道:“彼时三少爷抱着你回来,我不仅盯着三少爷,也盯着他呢!” 盛宴铃眨眨眼睛,“您老人家一双眼睛太忙了。” 徐妈妈瞪了她一眼,“那是自然。” 这可是终身大事。 然后道:“我可是瞧得真真的,黄少爷一直担心你的安危,可没有在意那些劳什子规矩。他对三少爷抱着你回来没有什么不满和忌讳。姑娘,此人要是年岁小点,其实可以的。” 徐妈妈吃了这么多年饭,对男人有自己的理解,“但男人大点就大点,男人大点会疼人。万一他能活得长久呢?” 反正这次徐妈妈对黄少爷是满意的。 盛宴铃摇了摇头,“但我不喜欢他。” 徐妈妈就叹息,“人这一辈子,难道还非要嫁给自己欢喜的人吗?多是不如意的。” 今日的徐妈妈,人生的参悟者。 盛宴铃就心想,要是没有先生,她可能真的会嫁给黄家少爷。他足够有趣,也有才华,样貌也好,还乐意听她说话,家世很好,这般的人,要不是他自己有自己的坚持,是轮不到她的,若是他愿意娶她,她也会欢喜。 可天下事,什么都有道理可以讲,什么都能权衡利弊,唯独感情的欢喜和利弊不能去衡量。 她躺在床上有些惆怅,想着先生要是在就好了,她此时可以很认真的告诉他,她很欢喜他,她想嫁给他,想要跟他同榻而睡。 而不是守着一个不能说的秘密,成为一个……一个活寡妇。 哎!夭寿哦!这回不仅是寡妇了,还是一个活寡妇。 她辗转反侧,还没有消停,就听见了姨母的声音。未见其人,先闻其声,栗氏大声喊“宴铃”,盛宴铃就也激动得爬起来扑进了栗氏的怀里,娇滴滴的喊“姨母”。 两人抱头痛哭,徐妈妈想劝又不好劝,只好乖乖让位,却将哭泣的二少夫人和五姑娘露了出来。 徐妈妈:“……” 她算是见识到了,这京都的夫人和姑娘们动不动就哭,跟她家姑娘很是相配,姑娘也算是来对地方了。 倒是站在门外的三少爷和四少爷到底是男子,没有红眼眶。徐妈妈就请了他们进去——因知晓待会栗氏等人要来,所以她早早就给盛宴铃穿好了衣裳。 此时进去也是无妨的。 宁朔就进了屋子,站在外间,并不进里间,只出声询问,“表妹可还好?” 盛宴铃一听这声音,下意识的脸就红了。 啊——三表哥真的将她抱回来了吗! 好羞耻啊! 昨天的五更完毕。 今天也有五更。 (本章完) 第115章 造孽哦,她怎么可以喜欢上三表兄(1) 盛宴铃脸红红的,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听见三表兄的声音就红成这样。但就是脸红了! 啊,要烧起来啦! 为了不让其他人看出来,她低着头,埋在栗氏的怀里不出来。 栗氏等人倒是没瞧见她的窘态,只以为她身子还不舒服,便让她睡下,她们就不打扰她歇息了。盛宴铃等人一走,就将被子拉起来盖住脸。 呼——吸——呼吸——噗——哈哈哈! 她突然笑出声,然后捂住嘴巴,惶恐的甩了甩头,甩开了被子,睁着眼睛看四周,确定无人之后才松了一口气。 但笑完之后,又有些迷茫——哎哟,她怎么突然笑了起来,不是应该很悲伤的吗? 所以被表兄抱着回来,她怎么会笑! 盛宴铃辗转反侧,起来去开窗透风,躺床上翻滚,盖住被子吸气,把被子掀开透气,起来关窗户,躺回床上捂着嘴巴笑,不好意思的笑,最后翻滚起来。 啊,好愁啊,她这是怎么了。 当然,她也不可能愁太久,因为她不是傻子嘛。很快,她就意识到自己好似欢喜上了三表兄。 这让她的下巴差点掉了下去。 ——怎么可能! 她明明爱慕的是先生。 天爷! 她在爱慕先生的同时,怎么可能还爱慕上表兄。这不是朝三暮四,水性杨花吗? 盛宴铃瞬间恹巴了下去。 她开始为自己辩解:也许只是一时间被保护了,所以很感激呢? 她用被子将自己包起来,像一只粽子,然后在床上滚啊滚,滚着滚着就觉得自己好像又烧起来了。 哎,这可真愁人,也真吓人——她真的觉得自己可能是喜欢上三表兄了。她开始审视自己的内心。然后发现她喜欢上三表兄很正常。 比如说,三表兄跟先生很像。她喜欢先生这般的人,那喜欢上三表兄很正常。再者说,三表兄人真的很好。从一开始就帮她。帮她去查于行止,支持她退亲,还阴差阳错下,查了先生的事情。 她真的很感激三表兄的。 于她而言,先生的死是一个过不去的劫,相信先生是无辜的,相信先生的父亲是无辜的,想要给先生鸣冤,种种事情,其实压得她喘不过气。 三表兄可能不知晓,当他查不雨川老大人审查过的睦州随家案,查先生一家的冤案时,她有多感激。 世上怎么可能有三表兄这般如她心意,做她想做之事的人呢?就像是举着一盏灯,在她的漫漫黑夜里,突然照亮了前路。 所以,欢喜上三表兄,实在是正常。 唯一让她不明白的是,她为什么之前没有察觉这份心意了?她现在的欢喜,真的是男女之情吗?不可能就抱了一下欢喜上了? 好嘛,又开始循环怀疑了。 于是从床上又爬起来去透风,开窗关窗,吸气呼气,最后实在是受不了了,穿上衣裳去散步。 啊——其实是存了一点小心思的。 她从表兄的门前过,从表兄的门前再过。 过着过着,宁朔就出来了。他离她不远不近,保持着距离,小声问,“表妹有事?” 盛宴铃看看他,脸有些红。 低头开口,“三哥哥——” 宁朔心酥软了起来。 他还不知晓眼前的姑娘是来确定她自己心意的,只以为她还在担心随家的事情,于是道:“随家的事情,表妹不用着急,此事很难,要花费的时间估计要许多,不是一时之事,切不可焦灼。” 盛宴铃就有些羞愧。她此时倒不是为了先生而来,她是为了看自己是不是真喜欢上三表兄而来。 所以站在那里羞愧难当。 一时之间,心如擂鼓,如小鹿乱撞,又像是被打了一巴掌——怎么会有她这般的人呢? 好生生的爱慕着先生,此时竟然又喜欢上了三表兄! 她又想哭了。 她这样多不好啊。先生知晓了要伤心,三表兄知晓了也该嘲讽她的浪荡。 但直到此时,她也算是明确心意了:她确实对三表兄有欢喜之情。 宁朔有些慌。好生生的,怎么又要哭了呢? 他可是说错什么话了? 也是,怪他。提什么随家?今日太子已然逼着她说出了许多难受的话,怕是伤心透了。 这个小姑娘啊,一点委屈也不能受。今日来的还是太子,若是来的其他人呢?太子好歹还要脸,其他人可不要脸。 他愁得很。但还是掏出帕子给她,轻柔的哄道:“先擦擦眼睛。” 盛宴铃抽噎,“三哥哥,我……我还是先回去了。” 宁朔却怕她回去哭得更狠。他开解道:“人死不能复生,你该看开些。” 盛宴铃却想的是:人死非但不能复生,人死了,连她想要红杏出墙都看不见,还不能阻止。 一时之间悲从中来,竟然真的哭出了声。 宁朔这下子也被感染得有些悲伤了。他死了,一切都如风所去,根本不能再用那个身份安慰她。但她却要被困扰一辈子。 有时候他觉得自己这般做实在是太残忍,但又要怎么告诉她自己的身份呢? 不能告诉的。后面不知道还要发生什么事情,她离他远些才是正理。 于是叹息一声,又默默往后面退了一步。 盛宴铃泪眼朦胧里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却在想:三哥哥这一退,真有些先生的神韵在。真是貌若潘安,玉树临风,仙姿玉质,神清骨秀……真真是好。 哎,先生胜在稳重,三表兄却还有一股少年气。可他眸子里时常露出来的气势气势跟先生也很像。 这般想着想着,一边哭一边又开始羞愧起来。 老天爷,她真是不要脸!没脸没皮的,怎么还将两人比较起来了? 她这人别的本事也许没有,羞耻心却还是能控制的。 她觉得自己现在不好。不好就要改正。于是匆匆忙忙的离去,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将被子一盖。 呼——吸——呼吸——哭。 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 其实她真是一个好姑娘,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是怎么了。 老天爷,降下一道雷来劈醒她!一个女子,怎么可能同时喜欢上两个人! 一更。 今天出门了,五更慢慢写,在明天十二点之前写完。 第116章 造孽哦,她怎么可以喜欢上三表兄(2) 盛宴铃一晚上没睡。她在唾弃自己。还是那个问题——她怎么可以同时喜欢上两个人呢! 然后唾弃着唾弃着,她突然就发现,自己好像不仅要唾弃这份三心二意,还要唾弃一下自己的良心。 平心而论,三表兄是很好,但好的男子那么多——比如黄家少爷,他也很好,很是对她的心意,可她对他就没有男女之情。能欢喜上三表兄,其实究其根本,还是因为三表兄像先生。 盛宴铃认认真真看着月亮思考这份情意——若是先生还在,若是先生也欢喜她,她估计就不会喜欢上三表兄了。 所以三表兄是因为先生去世不在的……替代? 一个替身。 盛宴铃就觉得此时此刻自己连月亮也不该看了。月亮那般的纯洁,她却如此肮脏。 她心脏了。 三表兄那般好的一个人,却要被她当做先生的替代品,成为她寂寞空虚时光里想先生的替身。 她真是罪大恶极。 盛宴铃埋头在腿间,实在是羞愧难当。人生在世,理应要报恩。不说要以德报怨,但至少不要以怨报德。 姨母一家子对她真是尽心尽力,人人都是真心换真心,她以为自己也是,直到此时才发现,她已经朝着禽兽这条路上一去不复返了。 这可不行! 她一个好生生的清清白白的姑娘,哪里能做畜生呢?做了畜生,怕是死后还要被投入畜生道,那下辈子便要做真畜生。 她见不到阿爹阿娘阿兄,见不到先生,也见不到其他亲朋好友。 她会孤独的。 小姑娘躲在窗户底下哭得稀里哗啦,什么都还没有发生呢,已然将下辈子的悲惨都想好了。 徐妈妈进来送水,一眼就瞧见了她这般可怜兮兮的模样。她心疼又好气,“我的祖宗,怎么又坐在地上哭!不是告诉过你了吗,你身子弱,坐在地上吸了凉气,到时候又生病!” 盛宴铃就乖巧的搬了张小板凳来坐着哭。徐妈妈都气笑了。看她是真伤心,还是过去劝了劝,“我的好姑娘,这是又因着什么哭?你还真来对地方了,这地方的人都喜欢哭,你要是还在岭南,这般哭是要被笑话的。” 盛宴铃就觉得徐妈妈不懂她。她如今怕什么?她心都脏了,还怕别人笑话吗? 便哭得更加厉害了,哽咽的对着徐妈妈道:“妈妈,你也不要管我了,我就哭哭,哭哭就好了。” 徐妈妈当然不依,“这么哭下去,眼睛都要肿了。姨夫人明日里瞧见,还能不心痛吗?姑娘,咱们也不能总是让人担心。” 盛宴铃知晓是这个道理。但今晚真是忍不住。她只好藏在被子哭。官桂和徐妈妈站在门外侧耳听,听见了哭声,都进来陪她睡。 官桂将自家姑娘搂在怀里哄,“姑娘,景先生那般好的人,肯定要投一个好胎的,你日日夜夜这般念着他,他反而不好投胎转世。” 盛宴铃听到这里抬头,颤抖着嘴唇问,“真的吗?” 官桂颔首,“自然是真的。我听人说过,若是人间有念,便不入轮回。” 盛宴铃还是第一回听见这般的话,她惶恐起来,担忧的说了一句:“那先生怕是不能入轮回了。” 他人是死了,但她还馋他身子呢。 官桂就见自己一番话非但没有将姑娘说服,反而还让她更加伤心了。便也无计可施了。倒是盛宴铃自己想得清楚——先不论她和先生这笔账怎么算,就是为了姨母的恩情,也不该拉三表兄下水。 这般没良心,是要遭天谴的。 三个人躺在床上睡,一个都没有睡着。徐妈妈尤其伤心,她说,“所以我才怕黄少爷早死——若是姑娘真嫁给了他,他又是如此,按照姑娘的性子,那以后怕是要跟着去了的。” 盛宴铃本是伤戚的,哽咽的,听见这话,就觉得有些尴尬羞耻:那倒是不会。她不可能为了一个人就去死。 即便是先生,她也只是伤心伤心,哭一哭,即便是为先生鸣冤,也是动一步看三步。这还是搭上了三表兄,若是没有三表兄,她怕是一步也迈不出去。 盛宴铃心情突然就好了些。 她认真告诉徐妈妈,“我还有父母家人,不会为了他们死而跟着去的。” 徐妈妈最近很会感悟人生,“哎,姑娘这是情深不寿啊。” 官桂连忙呸呸呸,“阿娘,你从哪里学来的!这话晦气!” 徐妈妈其实半懂不懂“情深不寿”这词,听见官桂这般说,也跟着呸呸呸起来。官桂就哼了一声,“不懂就不要装文人嘛。” 徐妈妈伸出手过去拧官桂的胳膊,官桂放开盛宴铃滚到一边去,徐妈妈就去追着打,盛宴铃索性滚到角落里去呆着。 徐妈妈和官桂的声音带着些笑意,让她很是安心,并不觉得吵闹。但是此刻她们吵闹玩笑,她又觉得十分孤单。 她想阿爹阿娘阿兄了。 第二日起床,她去见姨母时特意敷了粉,根本看不出哭过。因敷了粉,便要擦一些胭脂,免得惨白惨白的。她平日里并不用胭脂水粉,都是素面朝天见人,也亏得底子好,又年岁小,便是人如桃面。 如今敷了粉,却又是另外一种风情。她更媚了些。 栗氏瞧见她这般的打扮,有些没有回过神,然后大夸特夸,“我要给你买好多头面,再让绣娘给你做好多衣裳!” 五姑娘和二少夫人纷纷表示自己还有许多衣裳首饰可以让她试穿试戴。 盛宴铃感动得很,宁朔就是这时候来的。 他站在门口,就这么看了一眼,便不得不低眸,垂头,不敢再看那个已经长大的小姑娘。 记忆里,她小小一只,如桃花蕊一般,粉面桃红。如今,她胭脂白面,亭亭玉立,成了个大姑娘,像是桃花蕊结了桃,香甜可口。 他面红耳赤,口干舌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然后就突然想到了很久很久之前,他跟太子偷偷跑出去听戏。戏词里正在唱梁山伯和祝英台。 戏台上咿咿呀呀: “英台不是女儿身,因何耳上有环痕?” “耳环痕有原因,梁兄何必起疑云,村里酬神多庙会,年年由我扮观音,梁兄做文章要专心,你前程不想想钗裙。” “我从此不敢看观音。” —— 他从此不敢看桃蕊。 二更。 我先睡了宝宝们,明天早上早点起来码字补更。 第117章 小儿女的事情~(1) 宁朔被桃蕊迷了眼,迈不开腿,说不出话,但宁晨还要忙着去接黄姑娘呢。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宁朔不动,宁晨着急,便推了推宁朔,疑惑的看他,“三哥?” 你倒是动啊!去晚了到时候正气就要发脾气,他好为难的,也好心痛的。 少男心事,最是简单,明明白白写在了脸上,宁朔一眼就瞧出了他的心里话,倒是有些啼笑皆非。 是,比起这些少男少女,他的情意见不得光,便不能如此直白。如今,连桃蕊都害怕见了。 他暗暗吸了一口气,又给自己警醒好几遍,这才进了里间。宁晨立马跟着进屋,给栗氏请安,然后期期艾艾的道:“母亲,正气说今日想来咱们家赏花。儿子去接她来?” 栗氏大笑着道:“那你自去,咱们可没有那个分量让你不去。” 又道:“所以说,儿子养大了有什么用?还不是疼媳妇去了!” 宁晨羞红了脸,支支吾吾想要说一说自己也敬重母亲,但好似那个底气,便只能躬身退去。 二少夫人瞧了,很是有些羡慕:宁朝也是一张冷脸,可从来不红脸。 同是冷脸,四弟的性子就是比丈夫和公爹好,真是各人缘法。她和婆母实在是倒霉透顶。 她低头,捏起一块糕点吃,正好就瞧见同样低头的盛宴铃。二少夫人偷偷瞧了她一眼,只见她也红着脸,耳朵都是透红的。 这是怎么了? 二少夫人倒是也没有想到盛宴铃欢喜宁朔身上去,毕竟之前两个孩子就互说过不喜欢了,于是就怀疑她发热。 盛宴铃如今在她眼里就是个体弱的稻草人,风一吹就倒。她啊呀呀的叫起来,“宴铃,我摸摸你的额头。” 栗氏吓了一跳!二少夫人摸额头,她摸手腕,然后疑惑,“没有异常啊?” 二少夫人:“我见她面红耳赤,以为发热了呢。” 栗氏:“可能是太闷了。” 五姑娘让小丫鬟去开窗,“我也觉得有些闷。” 盛宴铃极为不好意思,她小声的为自己正名:“我脸很红么?我没觉得啊。” 二少夫人,“刚刚很红的。” 当然,现在更红。 栗氏就笑,“宴铃本就爱脸红。” 是个娇滴滴的书呆子。 五姑娘揽着盛宴铃坐下,小声问,“是不是昨天晚上没睡好?” 这是真的。盛宴铃点点头,“可能是认床。” 五姑娘摸摸她的头,“昨日太子之事让你受惊了,又想起了景先生,睡不好是应当的,并不是稀罕事,不用挂怀。” 又小声道:“大姐姐说,顺王也让她给你挑选一些礼物呢。你昨日里睡着,她就没来,今日是要来的。” 说完就笑,“本是要早间来的,只太子送去了一块难得的好木头,顺王爷就被绊住了脚步,怕是要刨完木头才会来。大姐姐就只好跟着了。” 盛宴铃也听得笑起来。五姑娘见她笑,松了一口气,她觉得今日宴铃很是奇怪,整个人都是紧绷的。如今见她松缓下来,便又说起另外一件事情。 “徐妈妈跟你说了么?昨日你晕倒之后,是三哥哥抱你回来的。” 盛宴铃当然知晓了。她还知晓了自己是一个三心二意的女人!不过幸而经过昨日一晚上的纠结,她已然可以装一装正经了。 她正正经经的道:“是,徐妈妈跟我说了。我很感谢三表兄。” 又道:“只我担心,男女授受不亲,不会给他带去什么麻烦?那就是我的罪过了。” 五姑娘:“……啊?” 她想过宴铃的反应,或是害羞或是其他的什么,但却没想到是如此的。 她就一时之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只觉得宴铃的一颗心理应是铁做的,竟然一点也不动心。 五姑娘还是想要撮合两人的,昨日里三哥哥那般的模样,她都怀疑三哥哥欢喜宴铃。今日本想探探宴铃口风的,谁知宴铃竟然是这般反应。 哎——难道真喜欢上那个画上人之后,俗世就不管了? 真真是愁人。 五姑娘好想直接问一问宴铃对画上随明庭的喜欢到底到了哪一种程度,可又怕刺激她,只好做罢。 她叹息一声,心想以后都不愿意生孩子了。若是每一个孩子都如宴铃这般让她操心,那她就苦咯。 盛宴铃是万万没有想到自己让五姑娘生出了如此心理,这可是罪过,以后要遭报应的,但她此时不知道,不知者无罪,她无辜的眨眨眼睛,“五姐姐,还要你帮我谢谢三表兄了。” 反正她自己现在怕去跟三表兄说话。 五姑娘只好应承。栗氏见两人说悄悄话,便凑过去听,“说什么呢?” 五姑娘:“说昨日的事情。” 栗氏就眼睛亮起来,想了想,找了个借口拉着五姑娘出去问,“宴铃怎么说?” 五姑娘垂头丧气,“宴铃说怕影响三哥哥说亲。” 栗氏:“……哎!” 五姑娘:“母亲,我看着三哥哥那样,像是欢喜宴铃的。” 栗氏就悄悄道:“我跟你二嫂嫂也是这般觉得的!待我试探试探他。” 她又找了个借口把宁朔叫到外面去。 她决定这回诓儿子一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准备吓唬他,大声严肃的道:“我都看出来了!” 宁朔:“……什么?” 栗氏马上小声道:“我们其实都看出来了,你是欢喜宴铃的。” 宁朔心里沉了沉,却也不傻,他便装作大吃一惊的模样,拧眉道:“母亲,这种话如何能乱说?这话要是传出去,表妹的名声就坏了!” 栗氏连忙捂住他的嘴,“哎哟哟,你那么大声做什么!你这般大声才是败坏她的名声呢!” 宁朔一脸正气,“母亲,万不可再说这般的话了,我对表妹只有兄妹之情,你如此乱点鸳鸯,怕是要误了表妹终身的。” 栗氏气得打他,“你要是不喜欢她,你昨日那般神情做什么!” 宁朔:“兄妹之间,难道不该互相关怀吗?换做曦曦和大姐姐,我也是如此。” 栗氏见他油盐不进,最终只能又打了他一下,“幸而宴铃没有误会,要是误会了,我看你怎么办!” 但又道:“不过事急从权,你做得也没错,下回碰见这般的性命相关之事,都要先救人,至于名声,名声可不值跟性命比,那是人说出来的东西,咱们有权有势的,名声不会差。” 可还是心痛!多好的一对小儿女啊! 哎,哎! 她舍不得怪宁朔,也舍不得怪盛宴铃,只能怪月老没有给两人牵红线。 ——天杀的神仙不解风情! 三更 【后面快要开始掉马甲啦】 我继续写 第118章 随明庭年幼的画卷(1) 第118章 盛宴铃坐在屋子里,静静的听五姑娘说顺王爷和大姐姐的趣事,心里却想的是姨母找五姐姐和三表兄说了什么。她大概也能猜到一些,于是心便静不下来。 她甚至想伸长了脖子,去听一听姨母跟三表兄说昨日之事的时候,三表兄是怎么答的。她心里焦虑,却又不能表现出来,只能在五姑娘说话的时候轻笑掩饰,用帕子捂住笑掩饰,笑着笑着脸就僵硬了。 好在此时姨母已然带着三表兄进了屋子。她瞧了一眼,只见姨母脸上有些怒意和伤心,便就知晓了三表兄的意思。 在意料之中,又有些失望。 盛宴铃低下头,心思杂糅,一时之间没去看三表兄,便错过了接他话的时间。 只听宁朔对栗氏道:“母亲,我今日还要去山边看看。” 栗氏也没多想,只问:“曦曦和宴铃去吗?” 盛宴铃没听见,没接上话,五姑娘也不想跟着去,宁朔便一个人走了。等盛宴铃回过神来,才察觉此事。她立马就想到了宁朔是去随家别院那边。 谈情说爱耽误正事!说的就是她了。她还没谈呢! 她叹息一声,颓然的接受自己今日精神不济错过大事的现实,乖巧的跟栗氏等人道歉后便回去睡觉,想着睡足了再好好思虑这些事情。 五姑娘便笑着道:“那我去陪着正气。” 黄正气姑娘来时,听闻盛宴铃身子安好但却乏困,很是松了一口气,“只困也没事,多睡睡就好了。” 又有些遗憾,“我阿兄待会也来,他还想给宴铃姐姐送画来了呢。” 五姑娘警惕,“什么画?” 黄正气:“好像是随明庭幼时的画。” 五姑娘:“……” 她狠狠的道:“不准!再怎么样,宴铃也是个姑娘家,可不能珍藏其他男人的画。还是随家那么个身份。” 黄正气姑娘吐吐舌头,“五姐姐,所以说我阿兄是真正的君子,他一点也不介意的。这世上,哪里有我阿兄这般适合宴铃姐姐的,你就帮我说说好话!” 五姑娘头疼得紧,却也情不自禁的被说服了,她艰难的保持清醒,“最终还是要看宴铃的。” 黄正气姑娘欢呼一句,“不用你说服宴铃姐姐,只求你不做棒打鸳鸯的那根棒子。” 五姑娘气呼呼的瞪了她一眼,拉着她去一边了。宁晨眼馋被五姑娘拉着的那双手,到底不敢造次,端着张冷脸跟在她们身后,没话找话的问,“三哥哥呢?” 五姑娘:“去后山了。” 黄正气姑娘诧异的啊了一句,“我阿兄也去后山了,他去后山采泥土,说是带回去看看能不能种什么东西。”,又忍不住夸了自家阿兄一句,“他也很关心天下百姓的。” 五姑娘好笑:“那他们应该能碰上。” 另外一边,黄正经少爷确实碰见了宁朔。非但碰见了宁朔,还碰见了太子。黄少爷轻轻啧了一句,脸上倒是没有在盛宴铃跟前那般的拘束,反而带着一种放浪不羁。 他衣裳随意的撩了起来,衣袍上面都是泥土,一只脚陷在泥潭里,一只脚从泥潭里扯出来在另外一边的溪水里洗了洗。这地方一边是泥潭,一边是流动缓慢的溪水,中间只有一条田埂隔开,倒是让他一边住了一只脚。 见了两人,他先是懒洋洋的问好,然后笑着问,“太子殿下和宁三少爷怎么来这儿了?这里污秽,你们怕是不能过来。” 宁朔:“过来走走,看看景致。” 本是要去看看随家别院的,打听打听这别院的事情,谁知道太子也在。宁朔知晓太子也是想要进随家的别院里看看,便提出要离开来后山逛逛。谁知太子也跟着来了。 宁朔想到这里便有些讥讽。这么多年了,太子虽然看着改变了许多,但骨子里面还是懦弱得很。 他离开小溪妆往后山来,便不会知晓太子去随家别院里做了什么,又都是世家子弟,紧着颜面,不会去外头说太子今日做了什么。可太子却还是害怕,根本不敢打开那扇门。 欲盖弥彰一般,还跟着来,好似在说:你看,我一直跟你在一起,根本没有时间去小溪妆。 宁朔想到这里,一口气吐不出来,缓缓往左边移了移,靠在了旁边的大树上。 太子瞧了他一眼,倒是觉得他方才那一幕靠树的动作有些眼熟。具体为什么眼熟,他也说不上来,又有黄正经在一边说话,便没多想,回了一句,“孤也想出来走走,却对这片不熟,见宁三来了,便跟着一块来看看。” 黄正经就将另外一只脚抽出来也迈进了溪水里,还捞了些水在自己的身上洒去,将衣袍上的泥巴去掉了一些。溪水瞬间污浊,却又随着流动的水而去,瞬间又是清明一片。 底下的石头都看得清,黄正经就瞧见了一块好石头,上面也不知道是经过溪水的冲刷还是别的什么,竟然在石头面上形成了一朵花的形状。他觉得这块石头可以送给盛姑娘。 盛姑娘肯定很喜欢花。 他弯下腰,将石头捡起来塞进袖子里,然后回了太子一句,“殿下,这边也没什么好看的。您还是尽快回去,林子里面蛇虫多,若是吓着了你,那便不好了。” 太子知晓他带着敌意,倒是不在意,谁欢喜的姑娘被觊觎了都不高兴。这些年他一直走宽和的路子,于是笑了笑,“无事。总是在宫里,出来走走,倒是新鲜,只觉得人也是精神的。” 若是能因自己的宽和让黄家父子站在他这边,倒也值当。 只可惜黄正经是个放浪不羁只愿意种田的,对太子的印象也不好,光着脚上岸,笑着道:“那殿下便看会景致,臣先告退了。” 他走到宁朔靠着的树下,从草丛里面摸出了一幅画。 宁朔眼神一顿,太子已然上前假笑道了一句,“正经,你这是走哪里画哪里?可是画着小溪山的景致?” 黄正经便觉得不该让太子看见这画,正准备说些什么岔开话题,刚刚从溪水里面捡起来的石子却突然掉了出来。他连忙去捡,这么一下子功夫,草丛里的画卷就散掉了。 太子笑着去看,笑着凝眸,假笑就维持不住了。 四更 五更在第二天。 加上今天两更,一共欠三更 (本章完) 第119章 随明庭年幼的画卷(2) 太子其实以前不假笑的。他自小就被皇帝托付给了太傅,万事有太傅给他周全,便什么也不用操心,他身份又高贵,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储君,哪里用得着假笑呢? 他现在还记得,幼时无论自己想要什么,太傅都有办法让他如愿。 后来父皇不喜他,他伤心至极,太傅也会抱着他笑,“陛下是天下人的君父,不是殿下一人的,所以难免会忽视殿下,这不是什么值得伤心的事情。” “而殿下是陛下最亲近的血肉,无论如何,陛下最喜欢的,总是殿下,这是值得高兴的事情。” “再者说,陛下对殿下看重,也是为了殿下好,毕竟殿下是储君,而不是普通人。” 如此这般一说,太子就会释怀很多。他高高兴兴躲在太傅身后,一直都不用假笑。 即便是面对晋王,他也是高兴的时候对他笑一笑,不高兴了就摆脸子,倒是活得肆意。 彼时他跟兰时两个人,虽然承受着晋王的打压,父皇的嫌弃,却也无比快活。 兰时骑猎马,他拉弯弓,两个人迎风鼓鼓,从未觉得日子难过。但太傅去世后,他像是一棵胆小懦弱的野草,突然没了遮挡的大树,直接要面临狂野的风,于是只能战战兢兢的迎着风假笑。 笑能让他伪装自己,一旦伪装自己,他就觉得舒坦多了,但此时此刻,他几乎是寒了脸,心里如坠冰窟,整个人僵硬在那里。 寒冬冰露之中,草结子总要被冻僵的,随后就是断裂。太子觉得自己的手脚都快断了,脖子也要断了,所以才如此窒息,几乎不能呼吸。 好像过了很久,又好似才过了一会,他才出声打断将画卷又卷起来的黄正经,温和道:“这上面画的是兰时?” 黄正经虽然不喜欢太子,却也在此时此刻有些心虚。他可不是故意刺激太子的。 太子和随兰时的情义,在随兰时活着的时候被众人称赞,但随兰时死后,两人之间的兄弟之情就被扭曲了。 有的说太子和随兰时看着和睦,其实太子早就对随兰时心生嫉妒,怀恨在心了——因为随兰时的风头太盛,以太子心腹之名结交大臣,与其深交,而太子性情怯弱,缩在深宫里不敢看宫外的世界。 也有的说太子和随兰时之间其实不清不楚,太子是被压在身下的那个,没错,太子不举。 后来说得过分了,竟然还说到了太子妃身上,说起了皇家血脉不正,太子妃的孩子其实姓随。 直到此时,谣言才被太子和太子妃连根拔起,杀了好一批人。 但那段时间里,太子的名声极差。而世人如何说,黄正经却是知晓太子和随兰时情义堪比金石的。 作为跟他们同龄之人,黄少爷有幸目睹过两个人从年幼到年少再到随家灭门太子巨变的全过程,于是对这段情义也不曾怀疑过。 见太子问画上之人,他打着哈哈,“是……最近想要练练画技,画些孩童,便不知不觉想到了随大人。他是我见过最有灵性的,便画了出来。” 太子突然又笑起来,“是,他颇有灵性。孩童时,父皇见了他就夸,总说他将来会有大出息。” 黄正经觉得太子此时的神情实在奇怪,像哭又不像哭,像笑又不像笑,若是实在想要找一个词来形容,便是如同嚼蜡一般,却不得不说好吃。 他叹息一声,“殿下,臣就先走了。” 太子却问,“你这幅画,可能给孤?” 黄正经摇了摇头,“殿下恕罪,这是臣自己想要珍藏的。” 太子闻言双手垂立一边,并没有多多纠缠,只是笑着问,“那我可不可以再看一下?我记性差,兰时年幼的神态,都有些记不得了。” 黄正经微微犹豫,却也知晓太子此时用的是我而不是孤,确实是已经在哀求了。 他迟疑的点了点头,然后道,“殿下与随大人相处更多,若是想要回忆,也可以自己画。” 太子嘴角下沉,看了黄正经一眼,应该是有些不高兴,却也没有出言反驳。 他只接过画,缓缓展开,然后用一种复杂的眸光看向画上的人。 他一眼就可以看出,黄正经画的是兰时六岁在宫宴上偷喝酒的事情。 他还记得彼时自己已经显露出不聪慧的面貌,很得父皇的嫌弃。倒是晋王,天资聪颖,无论是读书还是其他的事情,都做得比他好,即便是吃宴席,父皇也将晋王招去身边嘘寒问暖,而不是让自己。 他即便有太傅哄着,却也觉得艳羡。兰时看出了他的窘迫和羡慕,过来安抚他。 “寿客,咱们去偷点酒喝,甜酒不醉人,但甜,我一直想喝来着。” 兰时比他小两岁,却不愿意称呼他为兄长,一直叫他小名。 太子手轻轻的抚摸画卷上偷酒的小童,那些以为记不得的事情突然一点点清晰的出现在脑海里。 他还记得自己回答了一个好字,却不敢动。兰时瞧见了,自告奋勇,“今日我为你偷酒,下回你可要为偷酒。” 他欣然答应,觉得偷酒也不算什么大事了,当时还想跟着一起去偷,却还是怯懦的迈不开腿。 后来,兰时拿回了一壶果子酒,嘴里嘟囔,“都看得紧,不让偷!幸而我脸皮厚!” 太子已然不记得最后发生了什么,也不记得自己到底喝了那瓶果子酒没有,他只记得,彼时父皇突然看向了他们这边,自己就不敢动了。 再后来,他好像没有为兰时偷过酒。 他轻叹一声,问,“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 黄正经笑了笑,“他偷不到酒的,宫里的太监贼精贼精,怎么敢让那么小的他喝酒?他只好厚着脸皮来臣这里要。” 说到这里,他倒是有些得意,“臣自小就放浪不羁,臣读可管不住。” 太子就也笑起来,“是,你有一个好父亲,什么都随着你。” 孤也有一个好亚父,什么都随着我。 只是他死了,兰时也死了。 太子将画卷合起来,递给黄正经,“去。” 去给那个小姑娘看看,她家先生不是生来就柔弱,也曾有过如此调皮捣蛋的时候。 五更 昨天两更加今天两更,就是四更。 好!今天努力计时四更。 (本章完) 第120章 小儿女的事情~(2) 第120章 黄正经总觉得太子的反应有些怪,尤其是最后一句话。可他终究不知晓太子和盛宴铃以及随明庭的关系,便到底猜不出来。只拱拱手,又朝着宁朔道:“宁三贤弟,那我就先行一步。” 未来小舅子,还是要讨好的,万不可得罪。 宁朔颔首。他是听出了太子言外之意的,内心嗤然一声,于是半靠着树半带着几分了悟的语气道:“那殿下和黄兄先行一步,难得来小溪山,我待会还想在这附近转一转。” 太子闻言皱眉。他确实是想跟着黄正经回去的——刚刚看了兰时幼年的画卷,他已经没有心力再做其他的事情了。而且有些事情不想来则已,只要一想起来,便觉得心如锥如磨,如鞭如笞。他现在满脑子都是兰时和他年幼之时做下的傻事,比如兰时去讨酒,比如自己定亲时兰时为自己去偷看太子妃的神情。 之前种种,皆是过往,往后年年,不得安息。 太子现在便是死也不能安息的,他要为太傅昭雪,为兰时报仇,他失去的太多了,所以不能再失去任何东西。他要小心谨慎,要假笑讨好。 所以此时即便千般想走,宁朔说要留,他也不安得很,必定是要留下来证明自己没有去随家宅子的。 他这般的性子,自小天成,宁朔再清楚不过,当年有多心痛他的不容易,如今就有多厌恶他的软弱。他吐出一口浊气,身子从树上离开,立身,含笑看着太子,“瞧殿下的神色,倒像是犹豫不决,是不知晓待会去哪里吗?” 太子顺着他的话点了点头,也笑着道:“是,这些年一直没有来过小溪山,也没有游玩过,一时之间有了空,竟不知晓该去哪里看了。” 宁朔:“既然如此,殿下不如跟着臣。” 太子:“哦?” 宁朔似笑非笑,“是,跟着臣,殿下也许能找到自己想要游玩的地方。” 太子并不拒绝:“那就跟着你。” 黄正经此时还没有走,依旧在听着两人说话,三人各站三个边落,都离得不远不近,看着像是一块出来赏秋的,但仔细看,却也能发现他们并不相熟,各有提防。 黄少爷便觉得此处甚是无趣,还不如回去听盛姑娘跟自己聊随明庭的一百八十八种画法。 他握着画,倒是沾沾自喜:从随明庭六岁画起,画到他死,能跟盛姑娘画不少日子? 哎,当年随明庭活着的时候自己没这么喜欢他,没想到死了死了,竟然还能被如此利用,真是一个好人……阿不,好死人啊。 黄少爷就带着画卷去了宁国公府的别院,可惜妹妹正在跟宁四少爷做毽子。 两个人挨在一处,妹妹坐在凳子上,宁晨就随地而坐,盘着腿,衣裳笼着腿,笼出了一个兜,鸡毛和铜钱就放在他的兜上。他走近了细看,只瞧见妹妹熟练的做着毽子,手穿梭来穿梭去,一个用铜钱和鸡毛做成的毽子就成了。 见了他来,宁晨讨好他,“黄大哥哥,你来啦。” 黄姑娘:“我们做毽子呢!阿兄,待会跟我们踢毽子吗?” 宁晨用一张冷脸说着谄媚的话,“我给黄大哥哥做一个毽子?” 黄姑娘:“对,另外做一个,这个只咱们两个踢。” 黄正经:“……不用。我还有其他的事情。” 宁晨和黄正气心照不宣的对视了一眼,然后道:“宴铃姐姐今日还是有些不舒服,早上起来说了会话,这会子精力不济,已然睡下了。” 黄正经少爷颇为遗憾,“是不是在躲我?” 这倒是罪过了。他道:“好不容易出来玩,若是为了躲我而躲在屋子里不能出门,我就先不来了。” 黄正气就好心痛自家阿兄,她摇头道:“不是的,是宴铃姐姐确实没睡好,五姐姐说,徐妈妈道宴铃姐姐一晚上没睡,还哭了好久呢。” 黄正经叹息,“她这是性情中人,真正的痴人,往后人来人去,长辈总是要先于我们逝去的,到时候怎么办?” 黄正气姑娘看得最透了,安抚道:“宴铃姐姐生于岭南,长于小巷,性情说淡也淡,说烈也烈,往日里逝去的人,怕是没什么交情。这景先生估摸着是她第一个逝去的重要之人,所以才如此伤心。她又是有慧根的,俗话说,慧极必伤,正是这个理呢。” “可再是这般的聪慧之人,也难逃日月更替,春冬轮换,一日日的,一年年的,年幼的会长大,年长的会逝去,再有那不幸的,得了风寒,摔了马,总有意外……哎,日子长了,便也不会像祭奠第一个死去的人那般痛心,总有一日,她会习惯的。” 宁晨便两眼发光般看着黄姑娘,闪闪的道:“正气,你说得太好了,我竟不知你有如此的大智慧。” 黄正气姑娘挺了挺腰板,“没有啦,还好啦——我们踢毽子去?” 宁晨乐呵呵的跟着跑了,留下黄正经一个人待在原地若有所思,半天没动。黄正气姑娘踢了毽子回来,满头大汗,毽子在手上抛着玩,好奇问,“阿兄,你这是怎么了?” 黄正经摇摇头,“没什么事,只我之前以为自己聪慧,盛姑娘年幼,总是看穿看透她的,便担心这个担心那个,其实说到底,还不如你看她看得通透。” 黄姑娘就笑,“我怎么了?我也是很聪慧的。” 她低声道:“我再告诉你一个事情。” 她向来消息灵通,也不知道是从哪里打探来的。黄正经认真聆听,还以为她会说什么大事,结果只听她道:“阿兄,太子的那个妾室,你知晓?就是如今正怀有身孕那个,是太子掳去的。” 黄正经吓了一跳,“这是天大的事情,你别乱说。” 黄正气哼哼唧唧的,“我没有乱说,我也只告诉你,就是晨哥哥我也没告诉的。” 黄正经啧了一声,“晨哥哥……啧啧。” 黄正气姑娘脸一红,又拿着毽子去找宁晨了。 1 (本章完) 第121章 小溪妆之事(1) 第121章 另外一边,宁朔带着太子走了不少小路。他恭恭敬敬的走在太子的身侧,时不时说几句小溪山的事情,倒是让太子的警惕之心减少了一些。他又是宁国公府的嫡次子,不雨川的亲传弟子,还看过睦州随家的案卷,太子便有心拉拢他。 不管有用没用,反正不能得罪。 因有心拉拢,便事事顺遂着宁朔的意思去,宁朔说小溪山名字的缘故,他便搜肠刮肚的接上几句小溪山别院历代所住的人,又笑着道:“彼时,你们宁国公府在开国功臣里并还不算靠前,如今却是朝中的砥柱,父皇往年说起你家来,一说你家家风好,这才子弟出息,一代传一代,世代不息,又说你家世代忠君,为君分忧,为民分难,实在是不可多得。” 太子说这话的时候,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时不时还抬起眸子来看一眼宁朔,碰见泥泞的小路,便要关切的说一句小心,碰见树枝茅草拦住,还要为其用手折了去,讲究一个“事事躬亲。” 宁朔先前还只觉得太子这份神情和动作有些熟悉,后来瞧着瞧着,才发现太子竟然是学着自己之前的动作和神情在跟人周旋。 这可真是…… 宁朔心里顿时五味杂陈起来。太子之前确实是不管与人周旋的,他是储君,这些也轮不到他去伏低做小,又有自己在,所以结交大臣四个字,便落在了自己的身上。 如今,又落在了太子身上。 他微微侧身,看了太子一眼,发现他正朝着自己笑。太子笑道:“阿朔,顺王对你颇为欢喜,怕是你也懂得些木工之术?我别院里正好有一块木头,头尾有些腐朽了,去头去尾之后,只有方寸大小。你要不要去我别院看看能雕刻成什么?” 宁朔便想,这也是他之前用剩下的招数,太子也捡去用了,用的倒是熟练。 ——如今这般熟练,是练了多久的成果?最初的时候,可曾拙劣,可曾被人笑话? 他低眸,轻笑了一句,“不用了……殿下,臣的木工活没有顺王殿下那般好,不过略懂一些皮毛而已。殿下要是想要雕刻,不若去工部问问,自有木工出神入化之人。” 又道:“前面就没有路了,殿下,咱们往回走?” 太子被拒绝了也不生气,这些年他受够了人间冷暖,虽为太子,却活得不如山村农夫自在,实在是没脾气了。正要说话,脑子里却闪过自在两个字,脸色又有些惨白起来——他又记起了盛宴铃说的“兰时的自在”。 他深吸一口气,强颜欢笑,“也好,咱们往回走,时候也不早了。” 宁朔颔首,依旧毕恭毕敬的走在他的身侧,太子瞧了他一眼,倒是有些稀奇。这回倒是有些真心实意的说话了,“孤总觉得,跟你待在一块,有些熟悉,像是多年不见的老朋友,虽然多年未见,却也不陌生。” 宁朔身子一僵,低下的头颅更低,“许是臣太闷太普通。” 太子摇摇头,“不是,就总是觉得……” 觉得什么呢? 一个荒唐的念头闪现在脑海里。 他想,他肯定是疯了,才会觉得宁朔跟兰时像。 太子苦笑一声,摆了摆手,“算了,是孤魔怔了。”,但因起了头,倒是看宁朔顺眼了很多——真心实意的。 他亲昵的跟他道:“你可有表字?” 宁朔摇头,“不曾有。还未到年岁。” 男子二十束冠,到那时候才有表字。太子便道:“孤给你取一个?” 宁朔便做惶恐色行礼拒绝,“殿下好意,臣子心领了。只是不雨老先生早说过……” 太子有些失望,道:“是孤想当然了,你是不雨川的弟子。” 太子恨不雨川。他没兴趣在此时说这个人,便岔开了话,笑着道:“继续往回走。” 宁朔点头,跟着太子回别院,等到了太子和随家别院的时候,他突然脚步一顿,道:“殿下可看见一只鸟儿飞进了随家别院里?” 太子心怔怔一瞬,到底摇了摇头,“孤没看见,你看见了?” 宁朔:“是,看见了,是一只漂亮的雀儿,倒是罕见……上回臣也看见过,只是进去瞧了瞧,没瞧见,怕是飞走了。但刚刚又瞧见,大概是它在里面筑了巢。” 太子心里开始打鼓,他确实是知晓宁朔进过别院,也确实是为了一只鸟儿。但太子这般的人,看事情也不敢看表面,不得不深思背后的深意。他有想过宁朔进小溪妆的缘由,或是为了随家,或是为了顺王,甚至还有可能是父皇的旨意,毕竟宁国公是父皇的一把刀。 但今日,现在,他看着宁朔的神情,倒是有些相信他真的是为了一只雀儿进的小溪妆。他仔细看宁朔的神情,没有看出什么别的来,便放心下来,笑着道了一句,“可能是,这附近山林多,鸟雀也多。” 宁朔却道:“殿下,臣进去看看。” 太子只觉得一身血液倒腾起来,他几乎是听不见任何声音,也说不出什么话,如聋如哑一般情不自禁往前面走了一步,半响才道了一句,“你要进去看看?” 宁朔:“是。” 太子咬破舌尖,嘴巴里面有了一种涩味,血腥味刺鼻,他吞下一口血水,这才缓缓道:“可那边是封了的。” 宁朔盯着他看,“殿下……随家一事,已然过去了四年,马上就要五年了。这封了的院子,判充于朝廷,朝廷不用,荒废于此,不是什么见不得人去不得的地方,进去一次也无妨。” “再者说,臣又不是什么乱臣贼子,不过是应景进去看个雀,无妨的。”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天下也只有随家人不能进了,臣也不姓随。” 太子闻言,良久不语,宁朔也没有多说,只转身而去,太子怔怔看着他的手放在封条上,怔怔看着他扯下了封条拿在手里,朦朦胧胧之间,看着他一只脚迈进了小溪妆,然后,另外一只脚也迈了进去。 今日正逢秋冬之间,风不寒不烈,太阳光却刺人眼睛得很,太子觉得自己应当是被这光刺了眼睛,所以才觉得宁朔那抬腿进小溪妆的一幕,像极了兰时。 在这一刻,他惶恐害怕,却又情不自禁的跟着那个模糊的身影进了院子,进了他一辈子都不敢理直气壮的地方。 ——太傅,兰时……寿客来看你们了。 2 第122章 小溪妆之事(2) 第122章 小溪妆里,蛛网密结,看得出很多年没有人住了,院子里面草木丛生,碎石众多,无人收拾。但里面雕梁画栋,湖石竖立,还有几个汤泉,便也能看得出繁华之意。 繁华之后的衰腐,让这座别院看起来带着些大厦将倾的颓然。宁朔每走一步,便觉得心里冷一分。但他今日是带着意图来的,即便心再冷颤,也不能表现出来,反而要带着一种兴致去打量这些断壁残垣。 太子随后跟来的时候,便看见逆光之中的宁朔正抬着头,打量着一间屋子。 他心一紧,不着痕迹的看了看东边厢房一眼,然后喊了一句,“阿朔,你看什么呢?” 宁朔轻声道:“殿下,我在找雀儿。” 太子左右看了看,“孤怎么没看见?” 宁朔:“是,臣也没看见,分明是看见它进来了……好生奇怪。上回也是看见了的,却也没找到。” 他的目光扫向了屋子里。 太子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再没想到宁朔竟然这般的大胆,不但进院子,还想进屋子,连忙阻止,“你当这是什么地方!随家之地,孤都不敢进,你也太放肆了些。” 但又怕他生气,只能低下声音道:“你家一向谨慎,孤是怕你被……抓了把柄。” 宁朔看着太子笑了笑。 跟太子一块十几年,宁朔其实很懂太子的一些小表情,小动作。比如现在,他看着镇定,其实慌张得很。他抬起头,看向了几个厢房,眯起眼睛又看了看不远处的泉水池子。 这处别院是陛下赐给父亲的。当年父亲还是陛下赏识信任并委以重任的臣子,所以什么都愿意给好的。父亲不敢推迟,却也不敢用。他曾笑着道:“兰时,你以后也要知晓,陛下是君,殿下也是君,咱们可以与君相好,却也只能忠君,不能失去了做臣子的本分。” 所以小溪山后来也没有来过。 但却在景泰十八年,这座院子里面赁给了人住。赁给了谁呢?宁朔不得而知,父亲没说,他也没问。彼时他没有将这个事情当做是大事,还沉浸在为太子打压晋王,巩固储君之位的事上,根本没有管这些。但后来随家的高楼在一瞬间倒塌,倒是让宁朔想起了这件事情。 若是没有意外,这应当是一个很关键的证据。因为无论是当初在牢狱里,还是后来问不雨川,都将这段分明很重要的证据隐瞒下去了。 所以,他依旧不知晓住在这里面的是什么人。 宁朔看向太子,他想,也许太子知晓。但太子刚刚的所作所为,也是在掩饰。他怕有人查出什么来。 查出什么来呢? 查出这里面住了什么人吗? 宁朔想起朝廷给父亲定的罪。上面说,父亲在景泰十一年前往江南赈灾,却私藏官银。赈灾银两共计五百万两,父亲却私藏百万两在京中小溪山别院,用石头代替官银,运往江南,随后打点江南官员,以十万两白银让其同流合污,做下贪污之事,致百姓生死于不顾,所以罪该万死。 当时身在牢狱的宁朔就觉得这份定罪的案卷极为不对。但只当是不雨川是晋王的人,陛下顺水推舟,所以才一手造成这份冤屈。他一直当这是心照不宣的冤案看,所以很多事情并不曾细想。可是现在不雨川不是晋王的人,他看起来事事都有根据,那为什么还会交上那么一份简单的案卷呢? 他心里早就起了疑云。因为这其中有一个很大的缺漏:即便有江南官员指正父亲与其贪污,按照不雨川的谨慎,也是不能定罪的。再者说,父亲从来不住小溪妆,小溪妆从景泰十八年就一直租赁给人住,景泰二十三年发现罪证,那为什么不能是景泰十八年到景泰二十三年间,这个租赁之人将脏银送到了小溪妆呢? 没有人怀疑。自有人说,这银子是景泰十一年送来的,不关景泰十八年的事情。可为什么案卷里面,提也不提此事呢? 必定有事情被人瞒了下来。 如今看来,太子也知晓这瞒下来的事情。他看向太子,本是有意要诈他几句,却突然抬眸之间,看见了他头上的白头发。 宁朔一顿,口中的话就有些说不出来了。倒是太子,瞧见他看向自己的头,有些疑惑的问,“怎么了?” 宁朔别过头,低声道:“只看见了殿下头上的白发。” 太子就笑起来,“无事,这些年,头发总白。太子妃要给孤拔了,孤总不愿意,想等它自己脱掉。” 他说完,才察觉此话有些心酸,便对宁朔道:“你可瞧见了雀儿?若是没有瞧见,咱们便出去。虽进随府之地,不曾有什么大干系,但还是不宜多留。” 宁朔今日察觉出了太子知晓小溪妆之事,便当赚着了,并不多留,免得引起怀疑。他颔首,“是,谨遵殿下之意。” 这话一说,太子又有些熟悉的感觉涌上心头。 因有了上午这般一段事,晚间宁国公府设宴,太子也去了。栗氏毕恭毕敬,太子笑着道:“孤一个人在别院里面倒是寂寞,来这里正好。” 他依旧坐在顺王身侧,看着倒是温和。此时,他的目光倒从未看过盛宴铃一眼,甚至问都不曾问一句,好似昨日里对她感兴趣的不是他。 栗氏悄悄松了一口气,对太子的感官好了一些——至少不强人所难。她尽心尽力的做本分之事,太子跟顺王聊着雕刻之事,说着说着,又拉着宁朔说话,然后指着宁朔道:“四弟,我极为喜欢他,看着他,我便想到了咱们这个年岁的时候。” 顺王也很满意宁朔,夸道:“从前是个闷葫芦,好在后来想明白了,开始开朗起来,如今瞧着是个读书的好料子。” 太子就道:“我也瞧着是。” 又喝了几杯酒,拉着宁朔道:“以后私下里,你也不用称呼我为殿下,叫声阿兄就好。咱们相见如故,虽然称不上忘年交,却也是心神通达。” 宁朔自然不会应允,连忙说不敢。太子也不强求,他只表明自己的态度,然后就笑,还要做诗句。顺王诗句不好,随意写了几句,太子倒是琢磨出了“今夕何夕,明日何时”的感悟,然后好似喝醉了一般,过了一会摸着自己的头发道:“我这般年纪,就开始狂生白发……父皇给我取名寿客,也不知晓我能活多久。” 此话一出,宁朔等人自然要跪下,顺王烦太子扰了宴席,却也被他这句话所感染了一丝悲戚,倒是好言相劝,“太子殿下正是最好的年纪,不过是操劳国事多了几根白发而已,不用挂怀,父皇给您的小字最是好,将来必定是要长寿的。” 太子便歪歪扭扭的站起来,“今日是孤不对,喝多了几杯,便出了醉语。” 他笑着道:“孤这就回去歇息了,你们继续。” 他慢缓缓的由余平扶着走,走过今晚一直装哑巴似的盛宴铃身边时,脚步不停,但却从她紧握的双手中能看得出,她从兰时那里听过寿客的名字。 她昨日里说,寿客不曾跟她提过他一言半语,他也相信。那她是从何得知寿客的名字呢? 太子想到了那本十二花神记。 那本书是兰时送给他的。在里面打趣他紧张娶太子妃之事。彼时他因马上要成婚,还害羞得很,追着兰时打了半个东宫。后来兰时要被送往岭南,他不知道要送些什么,要说些什么,便拿出这本书来,放在了马车上。 彼时,他只想用这本书对兰时说。 ——望君长寿。 3 第123章 小溪妆之事(2) 第123章 黄正经带着妹妹等太子走了之后才去宁国公府别院。宁晨早就眼巴巴的端着张脸站在门口,提着灯等人。见了他们来,松了口气,干巴巴的道:“太子殿下刚走,母亲带着大姐姐和五妹妹表妹还在宴席上吃酒。” 是真吃酒。顺王妃年轻的时候就爱喝点小酒,这是兄弟姊妹都知晓的。 宁晨小声跟黄家兄妹抱怨:“好好的家宴,太子殿下非要来吃两杯酒,还吃醉了,说了些奇奇怪怪的话,让我们都跪了下去,气氛僵持得厉害,幸而他也知晓自己喝醉了,并不多话,自行离去了。” 否则哪里能得自在,怕是一晚上都要陪着他说那些众人都觉得虚伪的话。 宁晨低声道:“他今日可是对我三哥哥极为拉拢,那意图虽然明显,但他可是太子,这般落得下脸面,谁不心动?幸而我家独臣,不与党争,我三哥哥看着闷,心里却是明白人,这才没有动心,否则一但动念,怕是要……” 这没有说出来的话,黄家兄妹两个人都明白,黄正经看了一眼宁晨,啧了一句,“放心,太子虽也想拉拢我,但我并不曾答应,与你家的意思是一般的。” 宁晨红了脸,小心思被看透,颇为不好意思,黄正气姑娘这才反应过来,过去拎着宁晨就吼,“好哇,好哇,如今你就开始耍小心眼了,我阿兄难道还不如你阿兄吗?我阿兄都二十五六了!他比你阿兄多吃差不多十年的饭!” 黄正经连忙纠正,“我还没有满二十六,可要乱说。” 欢喜上了一个小姑娘,老男人十分注意自己的年岁。然后想了想,又一本正经的纠正,“正气,你不要夸大其词,做人还是要实事求是的,我也只比宁三大了八岁不到罢了。” 黄正气姑娘停在半空的拳头:“……” 正羞愧的宁晨:“……” 两人都停了下来,在黄正经的纠正下,两人竟然一时之间不知道说什么,还是黄正经先跟妹妹说了一句,“你看,我总告诉你,姓什么,就为那个姓着想,宁晨再对你好,也是姓宁,不对你好的。” 这就有些挑拨离间了,宁晨马上紧张起来要做解释,黄正气姑娘却依然反应了过来,“阿兄,你也别太绝对嘛。且看你如今对宴铃姐姐的热乎劲,不知晓的,还以为你姓盛呢。” 成功掰回一局,黄姑娘高高兴兴去宴席上吃东西了。宁晨跟在后面,为她鞍前马后,在她跟小姐妹们炫耀“踢了一百三十多个毽子,不曾掉下来过”时,认认真真点头肯定,在她说“晨哥哥骑射不好,踢了五十个就掉了”时,因为晨哥哥三个字羞红了脸,让众人唏嘘不已。 盛宴铃一边听,一边偷偷的看三表兄。看一眼就心就跳一跳,她捂住自己的心,一丝一毫也不多看了。然后没忍住,在跳如战鼓之心平息了一些之后,又看向了三表兄。 宁朔对她的目光最是敏锐,早就瞧见了。此时夜幕算不得深,却也没有光了。只有灯笼照着,星星点点,能看得清人,却看不见人到底在做什么。于是,他也只能感受得到小姑娘在看自己,却看不清她的神情是如何的。他揣摩着她的意思,直接往随家的事上想,便能揣摩出她想做什么。 ——肯定是想问他今天去随家别院了没有。 他便想了想,对五姑娘道:“今日我跟太子进了随家别院,估摸着表妹好奇,要问我。” 五姑娘自然记得盛宴铃沉迷上随明庭之事,闻言惊恐,“那你千万别说哦!” 免得这呆子想要自己去瞧瞧。 宁朔:“我见她看了我好几眼,怕是我不说,她要缠着问的,索性我待会直接说,说得简单点,她便不问了。” 五姑娘:“这可行吗?” 宁朔:“自然可行的。” 他道:“表妹爱看案卷,看了睦州随家的案卷有疑点,便觉得京都随家的案卷也有疑点。她还算聪慧,知道此事重大,于是只问我,不会去问外人。但心里怕是藏着一腔正义,想着查案呢。我碰巧去了随家别院,便要被她问的。索性继续诓她一诓,她心思浅,没在外头走过,定然会信。” 五姑娘就想,三哥哥只说对了一半,只以为宴铃是为了案卷去的,殊不知她是邪性了,喜欢上了一个画上人,凭着直觉去相信随家无辜。 若是别人这般,五姑娘是要将人锁在家里教导的,不敢放出去惹祸,可宴铃实在是懂事,从不多在外面说一句,也不多踏错一步,连怀疑也只敢求着三哥哥看看随家的案卷,小心谨慎,又可怜。 她就叹息,“也好,趁着她还单纯无知,便诓住她。” 不过顿了顿,她突然脑子里冒出了点念头,思虑了一瞬,到底问出声,“三哥哥,宴铃虽然说有些痴,却是个聪明姑娘……你说,随伯英一案,会不会真的有冤假?毕竟咱们都知晓,睦州的案子可能有疑点,申姑娘死得冤呢。” 但这话一出,她自己先吓了一跳,觉得自己被宴铃影响了,竟然如此傻乎乎的去想这个。她定了定神,认真道:“三哥哥,刚刚是我傻了,你别多想。” 宁朔明白她的意思,宽慰道:“表妹虽然说心有怀疑,却身居后宅,倒是不用担心。她心有大义,却也以家为重,我们诓诓她,她就安心了,自然不会多做什么。” 五姑娘听了这话,心里复杂得很,觉得自己和三哥哥仗着见识多一点,将宴铃当傻子看,又觉得他们做得也没错,不然能怎么办呢? 于是只好点头,“那你说,我给你附和。” 果然,当三哥哥说他在随家别院里看见一只漂亮的雀儿,与太子去寻却没寻见后,宴铃惊呼一声,而后颇为失望,却也没有多说什么。当三哥哥说里面断壁颓然,无人无物之后,宴铃已然低垂下了脑袋。 五姑娘满意点头,盛宴铃却在心里骂太子了:三表兄定然是去查小溪妆一案的,但太子跟着去,他便束缚住了。 太子可真烦人! 那接下来该怎么办呢? 她沉思起来。 宁朔却已经想好怎么办了。既然是有人住的,那就肯定有人看见,这附近的农人,猎夫,妇人小孩,难道都被清理干净了?只要细细查问,总有人是见过租赁在那屋子里人的。 到时候,便要让宴铃用她画画的本事一用,将屋子里面的人画出来,彼时,住的是人是鬼,也有个找处。 4 好啦,前面的都还清楚啦。 不欠了哟。 今天还有今天的两更,在晚上啦。 写到这里,第一卷内容其实大概写完了,后面稍微收下尾巴就可以了。但我没看见分卷在哪里设计,所以后面马上就是第二卷啦。 前面铺垫的会开始填坑,剧情开展得会快一点,写过的小人物会提及一下,偏向群像。 一共两卷加番外。 我看了一下平台其他的文,感觉我的节奏还算是比较快的,所以再快也快不到哪里去了,我字数一共也就六七十万字,不多的,等不及的小伙伴可以稍微囤一囤文,保证不断更,有事短了会补的。 会尽量多更哒,新人第一本书,谢谢支持。 —— 62日凌晨发哦,下午出去了。 (本章完) 第124章 太子和昭昭(1) 黄正经少爷到底把随明庭年幼偷酒的画送出去了。 他耐心的等宁朔说完去随家别院的事情,又耐心的等盛宴铃恢复些精神气——他以为小姑娘垂下的脑袋是吃饱有些困了,所以等她脸上看起来好很多的时候,这才拿出画悄悄送过去。 盛宴铃惊呼一声。五姑娘犹如狼母一般,早就守在一边,黄正经一有动作,她就恶扑过去挡在身边,奈何狼崽子动作太快,立马接过了画展开,一个稚子就跃于众人眼前。 栗氏凑过去跟着看,一时间没认出是谁来,二少夫人倒是记得,迟疑问,“这是……随明庭?” 盛宴铃点了点头。栗氏就惊疑不定,看看黄正经,再看看盛宴铃,最后真疑惑了,“画他做什么?” 黄正经就解释道,“画者一生,尤其是画人的,极难找到能让画活了的人物,我与盛姑娘却有缘,十分碰巧,竟然都喜欢画人,又都在随明庭一人上能画活,所以画了此画来探寻画技。” 栗氏:“……哦?” 总觉得有些不对,但又说不出什么来。盛宴铃心虚低头,但却认可了黄正经的话,道:“是,随……明庭此人,我虽未见过,却觉得极有灵气。” 黄正经难得跟盛宴铃说上一回话,当然要紧跟其上,于是马上就开始夸赞起随明庭来,“你们看,随明庭的眼睛长得好,像是黑夜里的明珠,璀璨夺目,又清醒自得,堪称画龙点睛之比。” 盛宴铃认真点头,“黄少爷说得一点没错。” 宁朔:“……” 就,就有点羞耻是怎么回事? 五姑娘也觉得此幕太傻。她摇摇头,看向别处,尽量不看黄正经,怕自己露出同情的目光。 黄正经还在说自己这幅画的精妙之处,盛宴铃却已经回过神来,跟五姑娘互相看看,然后微微点了点头,认认真真跟黄正气姑娘道:“你家兄长才华横溢,画技巧工,将来你家嫂子怕是有福了。” 这话一说,什么意思众人都知晓。黄正气姑娘嘴巴一瘪,都要哭了,委屈巴巴的看了盛宴铃一眼,但也知道她之前拒绝只在私下里,也算是留有余面,如今这般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怕是一点留念也没有的。 倒是黄正经不在意。 他这个人,颇有些执着在——如若不然,也不会如今还在这里种地而不是回去考状元。 他看不上世俗的东西,追寻自己的道义,即便前路漫漫,也不会迷茫,只一路而去,至此不悔。 所以此时此刻,他认定了盛宴铃不是俗物,又倾心于她,自然是要继续追寻。 于是一桌子人或可惜或松口气或迟疑或委屈,就连盛宴铃自己也有些不好意思,但黄正经少爷岿然不动,静静的吃席,只笑着道:“到了我这种年岁,只求能给妻子带去福气,可不敢因有了我就让她有福。” 一句话说得盛宴铃更加羞愧了。五姑娘倒是对黄正经改观了不少。 宁朔却有些不知道自己是高兴还是惆怅,此时此刻,他竟然弄不懂自己的心了。 直至宴席散去,黄家兄妹离开,气氛才松快一些。 栗氏和二少夫人揽着盛宴铃道,“实在不喜欢就算了,之前我们也不看好他,之后来看在他家的诚意上,觉得你嫁过去有好日子过,这才同意。” 五姑娘:“是,这个人真心不错,我后面也觉得他虽然年岁大,但只要硬朗能活,少让你守几年寡,也算是个好去处。再者说,这段日子我冷眼看着,他是个宽和讲理之人,就算往后不喜欢了,应该也会讲究一份两份的责任,是个不错的人。” 她叹息一声,“奈何你不喜欢,便也罢了,再给你找好的,毕竟是你要过一辈子的人。” 盛宴铃颔首,不好意思点点头,又对栗氏道,“姨母,今年就不给我说亲了……我年岁也不大,还来得及的。我们岭南那边,十七八岁出嫁很是正常。十九二十也有的,只是不常见罢了。” 岭南之地民风彪悍,经常有盗贼,男人就需要去剿匪,家里没银子的,男人们一出门,家里也就又没了人,就多留女儿几年,让帮着在家里做事。 栗氏自然也知道她的意思,叹气一声,先道:“今年确实匆忙,你也累坏了,那就不先相看了,顺其自然。” 又道,“穷人家的女儿最是苦,从出生开始,年岁大的要带小的,人还没有灶台高呢,就要开始做全家的饭了。遇见灾年荒年,第一个卖的就是她们,随后才是小子,田地。” 说到这里,她摇摇头,“咱们能托生到富贵人家,依然是天好的开始,总要积德的,否则下辈子就要受苦了,所以我经常行善积德,就望老天爷下辈子也让我投个好胎。” 盛宴铃还是第一次听见这种说法,闻言好奇的缠着栗氏说投胎去了。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对视一眼,发现盛宴铃几乎没有任何伤心不舍,就知道这姑娘确实是没有把黄正经放在心上的。 另外一边,黄正气姑娘越想越委屈越生气,“我明后还有大后天,这三天我都不愿意理宴铃姐姐了。” 黄正经少爷就摸摸自家妹妹的头,他下手没个轻重的,黄正经姑娘的头发就被弄乱了,她立马就没了伤心,恼恨的看了一眼黄正经,“阿兄,晨哥哥还在呢!” 她也是要脸面的好吗!如此蓬头垢面的,如何留下天仙的印象? 宁晨很是懂事,连忙表示正气妹妹怎么样都是最好看的,这才让黄姑娘展颜一笑,然后继续伤心起来。 黄正经远远的看见一块水田,一时手痒,撸袖子卷裤腿,踢掉鞋子,直接下了田。 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半点不拖拉,带着一股洒脱之意——当然,这是黄正气姑娘自己觉得的。 她得意的看向宁晨,“你瞧,我阿兄厉害?” 宁晨虽然欣赏不了,但也只能点头称是。 黄正气姑娘得意着得意着,又悲从中来,伤心道:“宴铃姐姐怎么不懂欣赏呢?” 宁晨还没回话,黄正经已经笑起来了,“咱们日日夜夜在一块儿,也有十多年了。可我跟人家盛姑娘才认识多久?你怎么能强迫人家马上看见我的好还要欣赏呢?” “慢慢来,不能苛求,只求自己问心无愧。” 黄正气姑娘心拔凉拔凉的,正要安慰自家兄长两句,突然听见前方一阵马蹄声,三个人立马看过去,就见太子带着一群侍卫急匆匆而来,像是要回城去。 这回太子殿下也没有跟他们打招呼了,直接无视他们,穿行小路而过,黄正经喃喃了一句:“这是要回宫……半夜三更的,回去已经宵禁了,宫门落匙……宫里出什么事情了吗?” 1 (本章完) 第125章 太子与皇帝 第125章 皇帝病了。今日黄昏时刻突然发热,病来得急匆匆,一点预兆也没有。信送到太子这里,已然到了晚间,他没有办法,只好连夜赶回去。 他心里烦闷得很——好不容易来了一趟小溪妆,还没私下去看过,便被招了回去。千百个日子不病,怎么就在他来小溪妆的时候病了? 真是晦气。难道不知道他等这一日等了四年吗? 四年里面,他直到今年才鼓足了勇气来小溪山,借着顺王的东风,以为能呆几日,谁知道不过一日,就要在晚间行马。 太子心里便升起一股厌恶之情,想了想,先问余平,“晋王肯定赶过去了,他那边又有安贵妃帮衬,怕是会说孤的坏处——太子妃过去了吗?” 余平点头,“送信来的小太监说太子妃先于晋王一步去了承德殿。” 皇帝就住在承恩殿里。 太子这才松了一口气,然后道:“咱们得快些,别让太子妃一个人在那里被晋王家三个围堵。” 又让人去告诉顺王,顺王衣裳没穿爬起来就跑,两人在宁国公府庄子前会和,一路往回赶。 太子的马行得又快又急,一脸焦虑,倒不是担心皇帝,而是担心他不在跟前,皇帝会怪罪。皇帝最会怪罪人,尤其是怪罪他,无论他做什么都是错的。 余平最懂太子的心,便又抽了一鞭子马,一行人终于赶到了皇城门口。烟尘滚滚,守皇城门的参将看见太子,早早开了城门,太子此时还不忘施恩,叫得出参将的名字,也叫得出守夜小兵的名字,还道:“辛苦你们了,改日叫余平请你们喝酒。” 几句话功夫,他已然催动马继续往前去。顺王一路瞧着,冷眼看着,认为太子这个人如今表面功夫是做得更好了。 一路到了承德殿,大太监齐流海等在门口,哭着道:“殿下,您可回来了,陛下刚刚还问起您呢。” 太子向来以最大的恶意去揣度皇帝,听闻此话,便下意识的去掰扯这句话背后的意思:问起他?问起他什么?问他为什么去小溪山,为什么进了小溪妆,为什么非要在他病了的时候不在皇宫里是? 呵,他难道还能知晓将来么?知晓皇帝会病吗? 这般心里抱怨腹诽恨意丛生,面上却只露出伤心的神情来,“齐公公,快些。” 顺王小可怜从来都是个被人无视的,此时此刻也继续被人忽视,齐公公象征意义般跟他说了几句话,然后就带着两人去里面。 太子进去一瞧,便看见安贵妃带着一家子人跪在床边哭得好不乐乎,太子妃果然被挤在一边,正低头屏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太子心一沉,正要挤过去,就见太子妃朝着他摇了摇头,手轻轻的碰了碰地,太子就懂了她的意思。 他稍一迟疑,直接就跪在了太子妃身侧,离皇帝远远的。顺王便也跟着跪了下去。 皇帝在床边等太子,没等着,让齐流海扶他起来,这才看见跪在外侧的太子,太子妃以及顺王。 他笑了起来,拍拍身边的位置,“太子,太子妃,你过来。” 太子领着太子妃过去,安贵妃和晋王以及晋王妃自然要退到一边去。 安贵妃哭得梨花带雨,都是做祖母的年岁了,脸却还如三十出头一般嫩。她退后一步,也不退出去,只还半依着床,一脸的不舍,“陛下,就让妾伺候你,刚开了窗,妾怕你着凉。” 皇帝还是很感动的,到底是从年幼一块走过来的人,不忍拂了她的意思,便点头道:“你坐床上来。” 安贵妃坐了过去,拿起小锤子给皇帝捶腿。明明是丫鬟的活计,她却做得顺手得很,又是当着他们小辈的面,一点不甘也没有,当真是将“皇帝放在心里”,愿意去赴汤蹈火了。 太子妃暗暗佩服,觉得即便太子侥幸做了皇帝,她也不会做到如此地步。 但她也有她的得胜之处,比如此时,皇帝问她,“英娘,你今日怎么如此沉默?” 太子妃小名英娘,这也是皇帝给她取的。 她确实不辱没这个名字,轻声笑了笑,从旁边端来一杯温水递给皇帝,道:“父皇,儿媳还记得小时候您从外边回来,骑着一匹马,脸上热乎乎的,彼时儿媳和兰时也在宫里,兰时胆儿大,一摸您的额头,便说您发热了,要您歇息。” 此话一出,太子脸色顿白,不知道太子妃为什么要提及此事和兰时,晋王和安贵妃却互看一眼,心里如鼓一般,不知道皇帝会生气还是如何。 太子妃却当不知,只轻笑着道:“您还记得您当年怎么说的吗?” 皇帝本有些不愉,但太子妃问他还记得不记得,他却突然不气了。他当然记得,兰时那小兔崽子胆儿大得很,胆敢凑过来摸他的头,他便笑着将他扔在马上,道:“不过是发热罢了,这点子病,再过个二三十年也不在话下,朕照样骑马,照样大口吃肉。” 皇帝心就松快了起来。他还想到了兰时那孩子。 想到这里,他看了太子一眼,心知他这次去小溪山那边就是为了看一眼小溪妆——这个孽子,连看小溪妆都只敢隔了四年去,到底是没心肝,枉费随伯英的心血。 随伯英虽然糊涂贪污,但对太子却是诚心诚意的,太子此举,实在是胆小如鼠。 看太子不喜欢,倒是看太子妃很是顺眼。他怀念一般点了点头,“是,朕记得当时的话……这才过去多少年啊。” 太子妃将他喝完的茶杯接过放在桌上,柔声道:“没多少年,才十多年而已。” “太医说,人一年到头,总要病一次的,这叫发寒气,父皇身子强壮,这么多年一直没病,这次突然发热,本就是小病,睡一觉明日就好了,不值当什么。” 皇帝也觉得是如此,他这一辈子多少功绩,锄奸臣,南征北战,也是退过敌寇的,亲自上过战场,虽然比不过太祖皇帝,但绝对是一位文武大帝。 他想到这里越发开怀,道:“英娘,你若是跟寿客换一换就好了。” 太子妃笑着道:“父皇说笑了,做男儿家担负的责任大,儿媳还是做女子,吃吃喝喝管着后宅已然烦人了。” 皇帝就大笑出声,“英娘啊,英娘,你要是个男儿身就好了,朕就又多一员猛将。” 太子妃笑着低头,不再说什么,眼睛里却闪过寒色。 ——男儿郎算什么。 她是女子,照样可以做出一番大事。 2 第126章 太子与皇帝(2) 第126章 太子妃的话让皇帝瞬间高兴起来,一时间兴致冲冲的说起当年。当年的皇帝初登皇位,就面临着老臣不忠,世家不义,外有强敌动乱,内有贼寇欺人,他凭着一股子气势和智慧,压住了老臣和世家,战胜敌国,稳住朝廷,施恩百姓,是人人称颂的明君。 彼时,镇国公苏家跟随皇帝东征西伐,随伯英坐镇朝堂,是皇帝最信任的左膀右臂。等太子长大,又把随伯英给了太子做太傅,镇国公的女儿赐给太子做太子妃,当年,一切都是最好的。 如今…… 皇帝说完了当年,一想到如今,就有些唏嘘。 太子妃却道:“美人还有迟暮,父皇却没有老过,真是令人羡慕。” 她顺势从安贵妃那里接过小锤子给皇帝捶腿,“当年,您还给了儿媳一匹骏马,您还记得吗?” 皇帝还真记得。当时他不仅给了太子妃,还给了太子,兰时,让他们三个人比试。 皇帝就不由得又说起了从前。太子妃笑盈盈的听着,道:“只可惜,儿媳到底是女儿身,不得不在家里学刺绣了,往后竟然没怎么骑马,如今想来,父皇给了那般好的马,该多骑骑的。” 皇帝就说起镇国公的不是,“你爹就那个样子!明明是个将军,行军打仗也懂得变通,从来没有打过败仗,但教导儿女却像个古板的书呆子。你从小就聪慧,于打仗上有天分,朕便告诉他,要让他带着你多骑马,看看堪舆图,少不得我大越就要出个女将军,他却说女子就该绣针线,拘束着你不准出来,哎!” 太子妃说到这个,便好似也有很多抱怨,“拘束着也还好,女子行军打仗做什么?累得慌,如今偏偏要做针线。” 皇帝笑得欢快,“是,做什么不好,偏要做针线——你也不看看你的手艺!教你厨艺,烧了厨房,教你管家,直接还敢去外面置办私宅,父母在不允许有私,你不懂?教你针线,你给朕做的什么?绣了根竹子,硬生生成了木头!” 太子妃不好意思,“可如今,儿媳都会了,那些都是年幼时的不懂事罢了。” 皇帝再次哈哈大笑,可见多高兴。 他一高兴,安贵妃哭哭啼啼的模样就格外的显眼。她只好擦擦眼泪,不敢哭了。 然后给晋王使了一个眼色,“还不快给你父皇端杯水,这般大了,一点事也不懂。” 皇帝摆了摆手,“他和太子都不懂事,还是英娘得朕的心。” 晋王妃就红了脸,她虽然也是世家,但跟镇国公是没得比的。于是低下头去,不敢出声,就怕被安贵妃责骂。 皇帝看在眼里,叹息一声,又看向太子,“你还跪在那里做什么!你也不瞧瞧英娘是怎么做的!没用的东西,她这是替你周全呢。” 太子就跪着爬过去,闷声闷气的道:“父皇,儿子一路上很担心,见您没事了,这才松口气,神还没有回过来。” 皇帝却以最恶的心思揣测他,“你担心朕?你是担心朕夸晋王!” 太子连忙磕头,“儿臣不敢。” 皇帝却突然动了气,“民间都说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的儿子才打地洞,朕是真龙天子,怎么就生出你这么个打地洞的老鼠呢?” 他气得喘息好几口,这才继续骂道:“你不敢,你当然不敢,你哪里敢过,你敢过什么?” 他今日得了病,本就不痛快,见了太子,心里的气一股发作起来,“你借着顺王去小溪山,便以拉拢他的借口去小溪妆,你想去看看曾经的地方,却躲躲藏藏——” 说到这里,他气得拿起枕头就扔下去,砸了太子一个满头。幸而是软枕,不然太子的脑袋就要开花了。 皇帝:“你这个上不得台面的东西,朕要如何教你,你才能坦荡一点!” 太子低头,不敢说话,只敢以头伏地,做出卑微的模样来。 皇帝冷笑,“你这般模样,随伯英即便在地狱里,也该羞愧。” “朕好好的儿子教给他,教成了这般的模样。”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又砸了一个杯子在地上,“兰时虽然是随伯英的儿子,但不雨川查案,事事清明,他查来查去,查不出兰时半点错处,便证明兰时是清白的。若不是他在狱中得了病,等朕气消了,总是要封他一个伯爷做做的,他的名字是朕取的,也是朕看着长大的,他出生的时候,朕还抱过他,带着你们一块骑过马……这般的情分,随伯英于你是亚父,难道朕于他就不是亚父了吗?” 他说到这里捶胸顿足,“孽障啊,那小溪妆是朕赐给随家的,你的庄子就在旁边,与其说小溪妆是给随伯英,不如说给兰时的,等到你们长大了,去小溪山玩闹,即便各有家室,也是好兄弟住在一块,不用分开。” “就算是随伯英身死,那小溪妆也是兰时的,兰时清清白白,你去那里,何必要偷偷摸摸,贼眉鼠眼!” 太子面上痛哭流涕,心里却越发扭曲。 等到皇帝骂足够了,他带着太子妃回到东宫,将门一关,狠狠的跺足低声吼道:“他的脸也太大了!他于兰时是亚父?他也右脸说这个话,当时在牢狱里面被晋王的人用刑,身子毁了大半,他也是知晓的,他不拦着,分明是要兰时去死,好嘛,现在人不在了,才过四年,他就是清清白白的了?” 太子妃冷眼看着他无能和狂怒,很想问一句:皇帝不是清清白白的,那你是吗? 但凡你大胆一点……就大胆一点…… 她闭上眼睛,一时间,又恨自己的女儿身,没有半点权势和能力,左右不了随伯英一案,也左右不了兰时的生死,彼时谋划了那么久,也只能求不雨川将睦州随家和京都随家的案卷分开。 但转念一想,她其实也不无辜,当时,她也考虑了镇国公府的安全,所以不敢豁出去。 太子妃心痛一瞬,半响之后,她睁开眼,认真道:“寿客,父皇老了,才过了四年,就开始念旧了,这回,你不要再胆怯,放开手去做,随太傅和兰时的清白,就看你我了。” 她轻声道:“毕竟,在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谁还会想着为他们鸣冤呢?” 太子迟疑不定,先道:“鸣冤之事,我从不胆怯,只如今不是时候。” 太子妃讥讽,“什么时候才是好时候?等你坐上帝位?彼时谁信?” 她失望看了看他,却再不多话。 太子也不再多说,只是心里突然又想起太子妃的第二句话。 她说:在这个世上,除了你我,谁还会想着为他们鸣冤呢? 太子脑海里便闪现出了盛宴铃的脸。 ——还有人的。 还有他的小徒弟。 那个姑娘来了京都,也在为她的先生鸣不平呢。 兰时,你听见了吗?她还替你骂我呢。 3 第127章 太子与昭昭(2) 第127章 太子妃不知道盛宴铃的存在,只见太子眸光柔了柔,还以为他是想起了随太傅和兰时。便也心软了一瞬,不再去刺他的心,而后等了一会才道:“寿客,你去了小溪妆……可见到什么没有?” 太子颓然坐下来,“没有,我本是要悄悄去的,但却碰见了宁三。我没办法,只好跟着他,不敢再进,后来他说他看见了一只好看的雀儿,想要进去看看,便一块进去了……” 他笑了笑,“英娘,我是不是很没用,我……要不是他执意进去看鸟雀,我还不敢进去,还想着拖一拖,等到今晚突出事情,一回来,便去不了了。” “倒是托了他的福。” 太子妃就想,这要是自己的儿子,她非得打几巴掌——不敢不敢不敢,到底有什么是你敢的。 但他不是。太子妃没想着为其他人调教儿子,只敷衍的嗯了一句,而后像是想起什么来的一般道:“今日安贵妃哭得那般可怜,父皇怕是心痛她了。到底是年少夫妻,自有情意在,即便是不愿意晋王再高一步,但也会在过年之前给她皇后之位。” 太子就讥讽道:“晋王总觉得父皇看重他,但等他明白过来,也该知晓自己其实就是一枚棋子罢了。父皇看不起我,难道就看得起他了?他怎么不明白,父皇要是真心实意的看重他,早该在四年前又或者是更早之前废了我,而不是等到现在还迟疑不定。” 太子愤而道:“说来说去,他算个什么东西?总是端着那么一张臭脸,还看不起我——呵,等他彻底明白过来那天,我倒是要看看他是如何哭的。” 太子妃闭上眼睛,并不跟他一块愤怒。这些话她听了没有一千也有八百,已然不愿去附和。 她只是耐心的等他说完之后,而后继续问,“此事已经过去了,父皇也没事了,你也算是去过小溪妆,对兰时和太傅以及你自己有了一个交代……” 太子便一愣,而后自嘲一般低下头,“英娘,你别用话来刺我了,我这心……也疼得很。” 太子妃深吸一口气,等了许久才目光清明,她岔开话,“昭美人,你打算怎么办?” 她说到这里,语气肃然,一副不好惹的模样,“她还怀着身孕呢,你若是再不跟她好好谈谈,怕是孩子都不保。” 太子犹豫起来。 太子妃再忍不住,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寿客!逝去的已然逝去,难道你要让悲剧再次上演吗?昭美人肚子里是你的孩子,我都不计较这个,替她保胎,你却要杀子吗?” 太子吓了一跳。他皱起眉头,然后顿了顿,才道:“好,我待会就去看看她。” 太子妃怒目,“我们年幼相识,不像夫妻,更像朋友,身为朋友,我实在不懂,你和昭美人之间到底是怎么回事,才让一个小姑娘怀了身孕还要往外面跑。” 她深吸一口气,“寿客,别让我说出好听的来,你要是诓骗了人家,等她生下孩子,我来善后送她走……” 但话还没有说完,就见太子摇头,“不能送她走!” 太子妃迟疑,“她到底是谁……你跟我说明白,我也好有个数。” 太子却摇头,“等能告诉你的时候,我自会告诉你的。” 他说完便走,留下太子妃一个人坐在那里平息了良久才缓过气来。奶嬷嬷过来给她顺气,却也担心起昭美人来,“太子殿下对她尤其上心,十分不同,怕是真喜欢上了。” 太子妃:“确实有些不同,但即便是喜欢的人,他也不敢面对,实在是个孬种。” 奶嬷嬷:“……老奴想说的,可不是这个。老奴是想说,昭美人若是以后变了,来对付您……这可怎么办?” 太子妃骄傲一笑,“任他东南西北风,我自岿然不动。” 奶嬷嬷叹息一声,“您这性子,说好也好,说不好也不好。” …… 另外一边,太子走到了东小院外边,听着里面的小奴婢在劝昭美人吃饭。 “美人,总要吃饭的,不顾及自己的身体,也要顾及孩子的身体啊。” 太子便觉得这婢子是个伶俐的,可以嘉赏,正在想,昭美人像是说了一句什么,而后便传来了碗碟打翻的声音。 太子一怔,便听见她道:“让太子过来!他答应我的!” 太子便深吸一口气,走了进去。 一个穿着蓝色衣裳的姑娘见了他,两眼瞪出火花来,“太子殿下,您可算来了——” 太子摆摆手,奴仆们便下去了。 等众人走了,他才无奈的道:“昭昭,你别闹。” 他说,“答应你的事情,我一定会做。” 昭昭面露讥讽之色,“四年了……你做?你什么时候做过?” 太子试着说服她:“事关重大,也只有我能做了。你相信我好不好?你闹给我看,不也是想逼我早点去……吗?昭昭,我答应你的事情,不会反悔的。这是你事情,也是我的事情,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不是吗?” 昭昭颓然看着他,一把坐在凳子上,手恨恨的拍在打椅子上,“你最好说到做好……我被你关在这里,关了四年,没见过外面的天地,如今还怀了身孕,我好怕,我好怕再不闹一闹,我就会这般永远呆在你的后宅里没有任何复仇的念头了。寿客,再这般下去,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了。” 她抬头问太子,“太子妃很好,我信她,我的身份不能告诉她吗?我愚笨,你也不聪慧,她看起来比我们都厉害……” 太子却摇了摇头,“不能……太子妃可信,但我不信镇国公一家。” 他低声道:“太子妃是好人,可我怕镇国公府一家不是。” “昭昭,他们都以为我蠢,但我心里还不算糊涂,我如今不敢相信任何人……” 昭昭垂眸,摸着肚子,突然散去戾气问了一句太子,“你去小溪妆看了吗?” 太子点了点头,“去看了……但没去你住的东厢房看看。” 昭昭眸子一暗,却也没再说什么,只摸着肚子,伤心道:“人这一生,真是造化弄人。” 4 昨天今天更新完毕~ 明天见~ 第一章 半 太子和太子妃走了之后,安贵妃对着皇帝哭了一会,哭来哭去的,统共也就只有“要是你没了,臣妾也不活了”,“妾这辈子,只要陛下长命百岁,便自离去见阎王爷可。”等晦气话。 这些话她平日里也说,皇帝很是感动,但今日跟太子妃回忆了一会往昔,皇帝便觉得自己还是不见老态,跟年轻的时候差不了太多,于是便有些厌烦安贵妃的哭声。 他无奈的道:“贵妃,朕与你还没有到生死之时,不过是一次风寒罢了,英娘都没有当回事,痛痛快快的回东宫去了,你又何必在这里要生要死的?” 安贵妃暗恨,又后悔自己哭得太过——但哭成这般,也是见皇帝欢喜东宫夫妇,这才变本加厉,免得皇帝看不见她的好处。 安贵妃以前是个泼辣的性子,因缘巧合给皇帝做了妾室,彼时母族不显,也没什么势力,致使在潜邸的时候斗了这个斗那个,依旧没混上侧室之位,但到了皇宫,偶尔哭了一次,被皇帝看见惊为天人,便直接翻了身,得了皇帝宠爱,自此一路顺风顺水,好不得意。 当时皇后早就去世,跟她斗的那些家世显赫的后妃要么死了要么只生下女儿要么生下一个窝囊废儿子,不堪重用。唯独她一个生下得圣宠的晋王,又坐上了贵妃之位。 皇帝没有再立皇后,她身为贵妃,掌控后宫,虽没有皇后的实名,却位同皇后。 这般的权势和地位,她细思细想,发现都是当年那一哭,于是便对哭探析起来,这些年哭的花样多种多样,今日也有她独有的哭法。 她掏出帕子,眸光轻垂,委屈抹了抹眼泪,“陛下,臣妾也是担心您。太子妃年轻,不懂臣妾的心,难道您也不懂吗?她有太子,而臣妾只有你,哪怕你有一点风吹,对臣妾来说都是大事。” 她说着说着悲从中来,扑进皇帝的怀里痛声道:“陛下,您多少年不曾病过了,臣妾害怕,若有病,就冲着臣妾来,千万别带着您。” 皇帝就又感动了。到底是年轻时候一块走过来的,即便知晓她现在哭的不真心,他也心软道:“好了,好了,孩子们还在呢,都是做祖母的年岁了,怎么还像年轻时候那般爱哭。” 想了想,又许下了封皇后的日子,“朕看十一月下旬就有不少好日子,不若直接搬去永乐宫?” 永乐宫是皇后住的地方。 安贵妃终于把皇后之位给哭出来了,却并不高兴,又说了一会话,见皇帝累了,便起身告退。等出了承德殿的门,一路快走,一路走一路气,回到自己宫里的时候,已经气得说不出话来了。 “好嘛,哭了半天,他以为我哭的是皇后之位呢?” 晋王安抚道:“父皇已然松口,也是好事。” 安贵妃咬牙切齿,“皇后之位,本就是我的,我等了这么久,每日都期许,但他这般给我,反而让我恶心!” 晋王明白她的意思,却也无可奈何,“父皇这些年越发疑神疑鬼了,他疑惑母亲哭是为了皇后之位,也是正常的——只看他对太子何种模样,便能知晓他对母亲也是留有余情的。” 安贵妃一想到太子今日被砸以及往日里被骂的情形,也就消了些气。不仅消了气,还笑了起来,“太子这位置,再这般下去,终究是坐不稳的,你父皇是真厌恶他,也是真喜欢你。” 她小声道:“你也别气你父皇不给你太子之位,储君之位到底重之又重,太子身后还有苏家,如今他又笼络了一些小人物,虽然不甚重要,却名声好,你父皇也有顾虑的。” 晋王闻言,皱眉道:“母亲,何必要一日日的跟儿子说这些,儿子心里只有计较,是非曲直,我有数的。” 安贵妃就有苦说不出。她看得出晋王已经对皇帝颇有微词,便越发心慌,跟皇帝同床共枕二十多年,她太知晓皇帝是什么人了。她抓着晋王的手道:“你切不可对你父皇生出记恨之心,若是有恨心,你想想太子……太子和你父皇离心过的是什么日子,你也瞧见了。” 晋王闻言,沉默半响之后突然道:“可母亲,这般的日子我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他苦笑一声,“我以前只觉得是自己是一把利刃,因父皇骁勇善战,看见了我的锋利之处,便觉得我是宝刀,故而抬举我,欢喜我,想要把东宫之位给我。” “可后来我顺着他的意思,走上了这条夺储之路,越走,便越觉得自己不是刀,只是太子的磨刀石。因太子实在愚蠢,怯弱,父皇看我外露锋芒,便让太子来我这里试刀。” 他说到此处,捂住脸,“母亲,我依然不是几岁时,彼时父皇给我一块跟太子一般的玉,就以为自己堪比太子,也不是十几岁时,用尽计谋和谋略去开辟朝堂之路,跟太子斗得死去活来,我如今二十多岁了,我深知自己在父皇心里是什么模样和地位……母亲,我还要如此下去吗?万一最后父皇依旧只把我做磨刀石呢?” 安贵妃心突突的跳,拉住晋王的手,“儿啊,你想如何?你可千万别做傻事。” 晋王却摇头,“我不做傻事,如今母亲马上是皇后,我也是嫡子,我只会更加名正言顺。” 他突然笑着道:“我只是不信父皇会顺其自然给我这个东宫之位了,母亲,我也得为自己留一条后路。” 安贵妃额头跳得厉害,半响没有说话,但到底同意了儿子的话,道:“你想做什么,母亲自然会给你铺路,后宫这里,你不用担心。” 然后顿了顿,道:“太子妃……比太子可厉害多了,太子不及她多矣。有她在,我总是不放心的。” 晋王妃之前一直坐在椅子上不敢说话,此时倒是答了一句,“母妃,东宫里……也不是一团锦绣,太子那个昭美人,不就在一起闹事吗?” 安贵妃看过去,“你有办法?” 晋王妃颔首,“总要试试的。” 安贵妃犹豫再三,点头道:“你小心一些,别留下尾巴。” 晋王妃:“母妃放心。” 安贵妃可不敢放心。如今关键时候,她就怕这两夫妻露出马脚来让皇帝厌恶。如此担忧,便又想到一事,“今日太子妃提到了随兰时……” 晋王脸一黑,“母亲,别提他。” 安贵妃就不敢提了,只叹息,“也不知道你父皇是真的不怪你还是怎么的……” 那个孩子,其实她也是喜欢的,并不愿意他死。但他是太子的属臣,对太子忠心耿耿,道不同,不相为谋,便只好除去他了。 她摆摆手,“我也累了,你们也去偏殿歇息。” 晋王两夫妻起身告退,出门,提灯,外面月明星稀,倒是个好天。 …… 月明星稀,风微凉,秋意浓。 盛宴铃提着一盏六角琉璃灯,大着胆子带着官桂去跟栗氏道:“姨母,今日天好,我想要出去看看夜景。” 栗氏大吃一惊,“这般晚了,做什么要出去?等明日?” 盛宴铃小声道:“姨母,明日咱们就要回去了?” 栗氏心虚摸摸鼻子,“是,陛下病了,顺王先骑着马走,你大姐姐后头跟着,如今也应该到宫里了。咱们在这里呆着不好,还是得回京都去。” 哪里有陛下生病受罪臣子们享乐的道理。别人家也就算了,顺王和太子可都是从小溪山回去的,到时候皇帝一打听,好嘛,你们还泡温泉呢,这不就是罪加一等了? 栗氏不敢停留,早准备明日上午收拾收拾就要走的,刚刚只不过是顺嘴一哄。她就又笑着道:“是姨母不好,把你当孩童了——等下次好不好?” 盛宴铃失望点头,“好,下一次。” 她提着六角琉璃灯又回去了,二少夫人这才从屏风后走出来,拍拍胸口道:“哎哟,我差点就要出来替母亲答应了,宴铃怎么如此擅长可怜呢?我要是个男人,哪里能忍住不对她好?” 栗氏就还是骂于行止,“小畜生害人不浅!” 骂完了想起什么似的道:“让婆子去给宴铃和曦曦送些宵夜,别饿着了。” 婆子应声而去,刚出门,便见三少爷和盛表姑娘正前后脚在院子里。三姑娘在前,三少爷在后。 三少爷身后跟着三四个小厮,表姑娘后头也有婆子丫鬟,两人相逢在游廊里,明明相遇了,三姑娘在前许是没看见三少爷,但三少爷在后却是看见三姑娘的,也没出声。 两人都披着晚间穿的披风,一个姿兰玉树,一个妩媚温顺,看着像是天生一对的壁人。 真是养眼,只可惜了,门户不对。 婆子暗暗喟叹一句,毕恭毕敬的走过去,喊了一句:“三少爷,表姑娘。” 宁朔想事情出神,一时不察觉,还没反应过来,盛宴铃却已经提灯转身,风扶过鬓角,笑着道:“黄妈妈,什么事?” 她早就看见三表兄了!但她不敢回头! 婆子被她的身姿惑了一瞬,好半响才道:“姑娘,夫人正让老奴去厨房唤夜宵,姑娘可有什么想吃的?” 盛宴铃:“做一碗清水面就好。” 婆子点头,“是。” 她走了,盛宴铃这才看向宁朔,看了也不知道说什么,慌乱之下问了一句,“三哥哥,为什么随家别院要叫小溪妆?可有什么典故?” 宁朔正看着她手上的六角琉璃灯出神,被唤了一句三哥哥,这才回神,然后喃喃的道:“我也不知,应是取自小轩窗,正梳妆一句词。” 一章半 第129章 你怎么会知道先生说过的话(1) 第19章 这盏六角琉璃灯,宁朔记得。这不是他从京都带去岭南的,而是途径岭南的时候在本地买的。 彼时正逢春,马车夜行岭南坞溪,他被关在马车里数日,即便心如死灰,却还是忍不住想要开窗见见月光。如今细细想来,他这个人其实还是想要活着的,本能里求活,才在岭南又苟延残喘了四年。 只是当年不解己意,做出一副快死的模样,以临死之愿请关押他的人通通情。 押送他的人名唤曲赤,是先皇后留给太子的暗卫,只听太子的话。此人虽然沉默寡言,一路上算不得照顾他,却也愿意通融,便将马车窗户打开。 宁朔靠着窗户,半死不活的笑了笑,“多谢。” 窗户一开,月色流溢进他的眼眸里,让他看起来有些活气了。 一个货郎挑着货担从溪边过,他趁着夜色看了一眼,便看见了这盏灯。 招手让货郎过来,问他灯价几何,货郎战战兢兢看着他白得吓人的脸,不敢将灯卖给他。 宁朔好奇,“为何?” 货郎是个老实人,磕磕巴巴道,“不瞒郎君,灯在岭南,乃是夺魂摄魄的东西,越好的灯笼越能摄人魂魄。小人这盏灯是小人爹做得最好的一盏,也是临终得意之作,本身带着临死之气,郎君体弱,还是别买了。” 宁朔还是第一回听见这般的说法,也第一次见到这般实诚的货郎,伸出手接了灯笼,笑道:“既然如此,那就让我沾沾老人家的福气。” 货郎许是读过几句话的,又像是没读明白,顿时被这句“让我沾沾老人家福气”的话感动到哭,抹眼泪道:“郎君心诚,那就送与郎君,我爹说过,士为知己者死,您喜欢这盏灯,知道有临死之气还愿意买,便是知己。” 所以这盏灯是送的。后来,小姑娘怕黑,宁朔便提着灯送她归家,倒是用得多,许是真沾染上了老者的福气,他那般的身子,竟然也活了四年。 再后来…… 他看向宴铃手里的六角琉璃灯,有些恍惚之色,一时不察,直接喃喃出声:“倒是成了遗物。” 盛宴铃耳朵灵,但也只听见了遗物两个字。因她之前跟姨母等人说过先生和灯的故事,便没怀疑他为什么会知晓这盏灯是遗物,只小声的回了一句,“是,是遗物。” 宁朔被她这句略带伤感的话说得回神,而后顿了顿,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盛宴铃:“本想着明日就走了,想出门夜游……看看夜里的景致。” 这倒是也不出格,因文人有秉烛夜游的风气,有些人还专门喜欢去行夜舟,或坐游船,或自己乘一叶孤舟,在两岸山涧里沾染天地的灵气,委实是一桩雅事。 所以盛宴铃一说,栗氏也没怀疑,但宁朔一看她手里的灯笼就明白了她的意图,额头的筋跳来跳去,最后想了想,道:“不若唤上众人一块。” 盛宴铃的眼睛就亮了起来,但又暗淡下去,“还是算了……咱们别给姨母添麻烦了。” 宁朔有些心疼,“我去跟母亲说,我带着你们一块去,也没什么。” 盛宴铃很知晓这段日子里自己给姨母和五姐姐等人带来了麻烦,让她们担心了。 她这般的人,遇见事情了只知道哭,根本不懂怎么解决,还要别人来操心,便越发变得不讨喜了。且如今先生的一切事情,还得靠着三表兄,所以究其根本,她无用得很。 无用的时候是很自卑的,也很怕给人添麻烦。别人越是对她好,她越拘束。如今事情未定,她便不敢再生事让人讨厌。 更何况,她还爱慕着三表兄,存着龌龊的心思,想让三表兄给先生做替身呢。 所以宁朔再三说,她也摇头,最后胆儿大了一点,出了个主意,“三哥哥,你要是愿意……能不能请你帮我提着这盏六角琉璃灯从咱们别院前一路走,走到小溪山的山尾,这般一来,也算是我看过了。” 宁朔是男子,晚间夜游便是常事,她身为女子这般晚出门,确实容易被说闲话,也更容易出事情。 男子和女子,盛宴铃此时更愿意做男子。 从宁国公府别院到小溪山的山尾,便要经过随家的小溪妆。宁朔心里酥酥麻麻,又酸又甜,喟叹一声伸出手,“好。” 盛宴铃很是感动,深觉三表兄身上光芒太盛,刺得她眼泪水都要下来了。她郑重的行了一个屈膝礼,而后将六角琉璃灯交付到他的手里,“多谢三哥哥。” 宁朔接了灯,往前走了几步,盛宴铃依依不舍的送了他出游廊,夜风袭来,倒是衣袂飘飘,却也冷得很,便笼手在游廊之上,“三哥哥,我在这里等你回来。” 宁朔点头,转身而去。他提着灯一路往小溪妆而去,也是怪,到了小溪妆的时候,这盏灯好像真的明亮了许多。 他举起灯笼往上面看了一眼,门匾上赫然写着小溪妆三个大字。 传闻里,这是大越的开国皇帝亲自为功臣写的。之所以用这个妆字,也是因着这里面的温泉甚好,传闻可以为女子滋养身体,延长寿命。 这般的地方——父亲会赁给谁住呢? 他还记得父亲说,是之前的老友。因从外地回京,求到了他的面上来,又喜欢安静,父亲便想着小溪妆没有住人,他们也不常去,便给友人住了。 之前,宁朔一直觉得住在里面的,应当是位白发苍苍的老人,又或者是个不居庙堂的落魄隐士,但现在细细想想,其实也可以是个女人。 虽然不一定是女人,却也不能排除是个女人的可能性。 他举着灯笼再映了一遍小溪妆三个字,想起宴铃方才问的问题,又小声念了一句:“……小轩窗,正梳妆。” 父亲,若我所猜没错,若我所猜是真的,那你到底还有多少事情是瞒着我的。 他垂眸,提着灯在随家别院绕了一圈,感受着灯火拥簇在一块笼在一块的明亮的光,心里的暖意才慢慢回来。 又提着灯回去,盛宴铃果然等在游廊之上,见了他回,眼眸明亮,犹如这灯一般。 宁朔心里尝了甜,跟她道:“好生奇怪,这灯到了随家和太子别院附近,好似亮了很多。” 盛宴铃呼吸都屏住了!心都开始高兴得跳了!她郑重的对宁朔道:“我们岭南的灯,越是好看,越是灵性……” 传闻能够摄魂夺魄,跟长明灯是一个说法。这盏灯亮了许多,说不得是……是有游魂在附近呢。 定然是先生的。先生知晓她来看他了。 但这话说到这一半就不敢说了,怕吓着三表兄。倒是宁朔自己笑着接了一句:“是,摄魂夺魄的,也是一桩妙策,以后若有思念之人,提着灯笼去,也许能祭奠祭奠。” 盛宴铃先时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这话有些熟悉,点头道了一句:“是,是这个道理。” 但回到屋子里,躺在床上,闭上眼睛,睁开眼睛,辗转反侧因为这句话睡不着时,突然就想起来了。 三表兄说的最后那句话,先生说过一样的,一字不差。 她眨眨眼睛,总觉得事情有些奇怪。 1 —— 66晚上更新 本章完 第130章 附身 岭南临着南境,地处偏僻,群山群水,少有外人。又有十万大山绕着坞溪水而去,连绵数千里,算是南蛮之地。 这般的地界,便总有一些古老的传闻,比如说蛊虫——这个确实是没有的,只是岭南虫多而已。又比如说鬼地——这个就不知道有没有了,因为没人见过鬼。 只不过岭南因为山多水多又潮湿,所以有些地方阴森森,山间水面,总有一些雾气在,便跟鬼地差不多了。 于是有人说,天地魂魄,终归岭南。有些信命数的人,还会让人来岭南供奉长明灯。 这等谣言多了,就有了灯笼摄魂的说法。 盛宴铃第一次听见这个说法,是隔壁二牛他娘在他哭闹着要吃街上糖葫芦的时候提着灯吓唬他:“再敢哭,就用灯笼收了你的魂!” 二牛娘阴森森道:“越漂亮的灯笼越能招魂,你也知道的?还有人皮灯笼呢……” 二牛不敢哭了,二牛娘太虎吓唬儿子被自家老娘上门揍了,盛宴铃就也委实被吓了一跳,从那以后不敢直视家里的灯笼。 尤其是家里那盏六角宫灯。 六角缀穗灯是母亲带来的,上面缠着精致富贵的宝泰蓝绒丝,一面一面不同的花样子缠成六角的灯笼,实在好看。 提着灯笼走,像是天上的人。 但因有灯笼摄魂的传闻,天上的人就变成阎王殿前的鬼了。三月三岭南赶集,母亲提着灯笼游街,盛宴铃躲在柱子后面不出来,坚决不看灯笼一眼。 母亲和徐妈妈哈哈大笑,父亲牵着阿兄鼓励她大胆些,官桂扯着她的衣服要走,盛宴铃却抱着柱子不放,死活不动。 她眼泪珠子哇哇的掉,“太漂亮了,害怕!人皮的呢——” 后来逐渐长大了,才知道自己当时的举止被大人们当成笑话说了好多年,也害得二牛娘又被老娘上门骂了一顿。 这等趣事——其实是糗事,她也是很愿意告诉先生的。说完咯吱咯吱的笑,提着先生的六角琉璃灯在院子里面走来走去,不知羞的问先生,“我像不像阎王殿前的得道小侍女?” 先生就笑,“像,你说像就像。” 盛宴铃:“先生,你说世上真有魂魄吗?他们真的会来岭南吗?” 先生摇了摇头,“不知道啊……谁知道呢……也许有呢?” 盛宴铃就有些害怕,将琉璃灯举起来,离自己远远的,扭过头朝先生撒娇,“害怕——先生,宴铃害怕。” 先生就道,“那就没有。宴铃,胆儿大些,别总被吓唬了,即便世上有鬼,也没什么可怕的。” 然后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道:“其实灯笼摄魂夺魄的,也是一桩妙策,以后若有思念之人,提着灯笼去,也许能祭奠祭奠。” 你害怕的亡魂,其实也是别人想念的亡人。 若是提着灯笼就能让亡魂归在笼灯左右,实在是一件幸事。 盛宴铃记得,自己当时就觉得先生说得极对,还生出了许多感悟,仔细品味一番,对先生钦佩至极。 但也没多口头称赞,毕竟先生说的话都是对的,先生有太多对的事情了,若是事事都称赞,她就成了一个马屁精。 她想做个如同先生一般有风骨的弟子,不想做个拍马屁的弟子。 于是此事就记忆深刻。她记性好,又把先生说的话当成是圣旨,所以现在还记得起来。 记起来了,便先是觉得纳闷:三表兄跟先生风骨气势像也就罢了,怎么还说出一模一样的话来呢? 这其实是很不容易的。即便是两个性子相同的人,在说同一桩事情的时候,用的话语,用的语气,都是很不一样的。毕竟,天下不可能有两朵相同的小花,也不可能有两个人会说出同一句丝毫不差的话。 她纳闷,又有些烦恼:这又能说明什么呢?又或者是,她这般烦恼,是在求证些什么呢? 这好像除了先生和三表兄确实很像之外,根本什么都证明不了。可一股子心气堵在胸口,让她怎么也不能让这件事情过去。 她知道自己又倔上了。 盛宴铃自己也知道自己是有点倔强在身上的。这个性子好,也有些不好。 胆小却倔强,最会消耗自己的精神气。 于是辗转反侧睡不着,起来又睡下,睡下又爬起来,最后想来想去的,总算是想明白了。 ——即便是同一个人,可能时隔多年,也说不出这般相似的话。若是能说出来,一是他说过,他可能有记忆,二是他听人说过或者在哪里见过,所以记得。 因为有记忆,因为记得见过,所以才能说出来。 至于还有另外一种微乎其微的可能性——天下不同的两个人也能说出一模一样,一字不加一字不减的可能,因为可能太少了,盛宴铃不是很在乎。 若要究其根本,她不在乎这种可能,又或者是翻来覆去也想要把今晚三表兄说的话跟先生牵引在一块,则是从入京以来,三表兄和先生的相似太多了。 她趴在窗台上想两人的相似之处,越想越害怕。 因为脑海里突然就想到了最可怕的一点:先生和三表兄,其实仔细想想,除了她总觉得相似的风骨和风姿,也有更多的相似之处。 比如说,先生是三月三去世的。 先生去世的那个月里面,三表兄突然之间就病了。 三表兄好好的,为什么突然会病了?听闻还病了三个月。 那三个月里,还经常说胡话。至于说了什么,盛宴铃也没问,姨母等人也没说…… 她心扑通扑通的跳起来,总觉得自己好像已经接近了什么真相。 她又想起了自己进京的时候,三表兄突然也病了。她一来,三表兄就好了。 自己和三表兄在园子里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他看自己的神色就很奇怪。 当时是什么神色呢……盛宴铃有些懊恼,她记不起来了。 ——可有一种熟悉感!这个没记错! 她记得自己就是那一次觉得他像先生的。 没错,第一次见面,她就觉得三表兄像先生了。 天地菩萨——若是世上真有亡灵,那亡灵之人,会不会附身在其他人的身上? 比如说,先生死后,就附身在三表兄身上了。 这两章有点卡,今天就一章,我后面的遣词用句得要斟酌斟酌,不骗你们,其实写好了,但我明天还想再写一遍,多修下,争取写出最好的版本。 明天能更五章,今天就先更一章,明天补哈。 因为第一次写,字字句句都要斟酌,所以写得很慢,抱歉哈,让你们久等了。【66】 —— 【67】 宝子们,今天生病了,明天补,先晚安安,不要等,明天我早点起来。 第131章 消逝之人(1) 第130章 盛宴铃有点痴。 这点子痴因为她长得极好,又心地良善,给人添麻烦了会愧疚,做错事情了会后悔,还活得战战兢兢,诚惶诚恐,便算得上是个“自我痴人”——只痴自己,不祸害他人。 所以直到如今,也没人说她不是。 这般的痴人,比之寻常人,又多了一份敢想。好似今日因为宁朔说了一句话与景先生字句不差,便敢想景先生和宁朔是一个人,敢想先生死后,附身在了宁朔的身上。 她还想的有理有据——附身之事,话本子里面其实也写过的,还写过不少。 盛宴铃就看过一个话本子。说是一个家徒四壁的读书人貌比潘安,才如孔孟,实在是个栋梁之材。但因为官场污浊不堪,所以不愿意去科举,于是每日里写诗作画,却终究不能温饱,于是便谋了一个教书的差事,去富贵人家做西席先生。 这位富贵人家里有一位貌比天仙的小姐,常年多病多灾,命不久矣。因为常年病卧床榻之间,一直不能出门,实在烦闷得很。她性子安静,还不喜欢跟人接触,便有什么烦闷,就跟院子里面的一棵梅花说。殊不知,这棵梅花其实是梅花精怪,能够化成人的。 她感念小姐的不容易,便想让她有一个美好的姻缘,于是化成小姐的模样去“结交”穷书生,又将此事告诉了小姐,让小姐跟穷书生私下有了首尾。 书生得知之后,十分生气,觉得自己这般其实算是不仁义的。他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喜欢小姐还是梅花精怪,好在后来他也不用纠结了,因为小姐很快就死了。 书生哭得厉害,感叹小姐命薄,很快就开始生病。梅花精着急,就跟书生说,我这就附身到小姐的身上去,这般你们还是夫妻。 于是,梅花精就上了小姐的身,跟书生幸福的生活在一块了。 当时看这个话本的时候,盛宴铃极为不屑,还拿着话本子去先生的面前大骂穷书生异想天开。 彼时先生笑而不语,直到她骂完了才开口道:“你这般骂人,我便放心了,总比你傻乎乎的被骗好。” 盛宴铃觉得自己才不傻,她跟徐妈妈得意的道:“我聪明得很,心眼也不少呢,先生对我欢喜,便觉得我单纯。其实我心眼可多了。” 徐妈妈:“……哈哈哈哈哈哈。” 盛宴铃抿唇不高兴,哼哼唧唧的又去找相似的话本看,发现这般的神神鬼鬼故事很多。 附身的故事最多!她还问过先生:“为什么总喜欢写附身呢?” 先生笑着道:“因为书生们太贪心了,有了人间的小姐还不算,还喜欢贪念十二花神的精怪。他们又害怕精怪,总觉得非我族类其心必异,尤其是那些女鬼们,还可能吸食他们的精血,所以便总觉得他们终究跟人做夫妻是最好的。” 盛宴铃似懂非懂,“那为什么不直接写女神仙?他们总不可能害怕女神仙?” 先生就道:“举头三尺有神明,谁也不敢写神仙如何如何,就是要写,也要捏造一些虚的神仙来,毕竟是读书人,读书人最是害怕神明会怪罪,胆子小得很。而且……我说过了,书生们太贪心了,他们还嫌弃神仙端庄,高高在上,不如精怪会讨他们欢心。神仙的地位在他们之上,他们如何心甘情愿?因此还是喜欢精怪,认为精怪的地位更低一点。” 先生说了很多很多,说来说去,盛宴铃悟了,她觉得自己懂了:“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说完了,又觉得不对劲,便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先生除外的。” 先生除外……她也觉得不对,马上补救,“我不是说先生不是东西……” 先生就笑,眉眼弯弯,虽然病弱,却璨若星河,以至于盛宴铃一想起当年,便觉得心口慰贴。那段日子实在是美好,她根本忘不掉。 她回过神,唉声叹气,又思虑附身之事。她觉得自己是有理有据的,虽然以话本为理据,有些站不住脚,但世间之事,千奇百怪的,万一就有呢? 她就越想越觉得对,便连觉也不睡了,一夜熬到天明,还精神奕奕。就连徐妈妈和官桂也没看出她一宿没睡,还以为她睡得很好,笑着道:“姑娘昨日里睡得不错,人都精神了。” 盛宴铃脚步带风,“徐妈妈,我去找五姐姐,在五姐姐那里吃早膳。” 她要去问问五姐姐,三表兄突然病倒的那日是不是三月三,三表兄病着的那三个月里,可有说过什么胡话。结果上了门,丫鬟却说五姑娘在栗氏那边,她便又去栗氏屋子里。 一进屋,瞧见栗氏那张脸,她那颗充满了“鬼神”“附身”“三表兄就是先生真好啊”的心,就瞬间落了下来。 她想,她可真该死。 要是三表兄是先生,若是先生附身三表兄,那原来的三表兄呢? 他去哪里了? 是……死了吗? 那姨母该多伤心啊。好好的孩子,养到十七八岁了,结果一朝病倒去世,别人来占据这副身子。 盛宴铃的心就越来越沉,甚至在那一刻,真心实意的希望三表兄不要是先生。 她坐在大堂里,被姨母搂着笑,“我还当你要晚起——怎么样,睡得好吗?” 盛宴铃僵硬的笑,“睡得极好。” 栗氏就让厨房再送些玲珑包子来,“今日要回府,我们吃得早,都吃过了,你单独用些。” 又问她,“除了玲珑包子,还想吃什么?待会现吃是不行了,但我让厨房做了些果子糕,吃了也不腻歪,不用多喝水。” 喝多了水就要如厕,在马车上很是不方便。 盛宴铃听得连连点头,栗氏摸了摸她的额头,担心道:“你这个孩子,怎么魂不守舍的?”,又摸了摸她的手,喊徐妈妈去拿件披风来,“天越发冷了,如何只能穿这么点?快穿件厚实的!” 她念念叨叨,正在此时,宁朔和宁晨撩开卷帘进了屋。盛宴铃看过去,只见三表兄意气风发,年轻气盛,如同正午之光,璀璨夺目。 她就想,自己真该死。 因为想要先生活,就要另外一个人去死了。 但要是自己所猜所揣是真,那姨母该怎么办?她便连心里的那点子旖旎也消去了大半。 不好意思昂,一共欠了五更。先计数。 我昨天发烧了,二阳后身体好像变得差了很多。 这是今天的一更。 本章完 第132章 消逝之人(2) 第13章 在岭南之时,盛宴铃曾被先生夸赞过八个字:心地良善,天真烂漫。彼时她觉得这算不上什么真心实意的夸奖,毕竟她想听的是“天资聪慧,秀外慧中”。 心地良善和天真烂漫八字,就显得有些敷衍了。但越大之后,却越觉得这是先生给予她最好的肯定。 比如此时此刻,她下意识的选择了良善,而不是私欲。 她垂下头,在姨母喜气洋洋的神情中掩下了所有对三表兄和先生的探寻,只乖巧的坐着,乖巧的吃水晶玲珑包子,等到姨母和二嫂嫂收拾好了行礼,一家子人登上马车,还跟早就在别院门口等着的黄家兄妹会合,齐齐往京都城池里面赶去时,这才缓缓的露出一丝悲戚的眸光,撩开窗帘子,看向了外面正在骑马的三表兄。 有些东西是不能够细想的。比如说三表兄对不雨川老大人最初的态度。她现在依稀还记得,当时她还好奇,好生生的,三表兄怎么好似不喜欢不雨川老大人,后来还突然就喜欢上了刑律之事,开始查睦州的事,因为查睦州之事,所以就牵扯出了申家,还找到了“管家”的漏洞。 又因这个漏洞,他开始顺其章理去碰京都随家的案子了。 如今细细想来,这一桩桩,一件件,一步步,他走得极为缓慢,不被人察觉,却又已经找到了足够的理由去寻真。就连这次来小溪山别院,也是他不断的在以不雨川老大人给他课业的缘由奔走在秋山等田庄,在姨母的面前提了小溪山,姨母这才起了兴致带着大家来小溪山休憩。 再者,他还去了小溪妆。 盛宴铃低眸,将帘子放下,怕自己的神情太过于怪异被察觉——三表兄来小溪山的第一日就去了小溪妆,他说是看见了一只好看的雀儿进了小溪妆里,他想去看雀。 后来,他还带着太子进了小溪妆。 当时听说的时候没什么念头,但现在想想,真是越想越心惊,越想越坐不住,却又冒出了一股无穷无尽的酸涩无力之感,甚至有些抗拒在想下去。 ——我之欢喜,若是要以别人的逝去和苦楚来弥补,那这份欢喜,其实也算不得好。 五姑娘就见她在那里恹恹的,倒叫她看得心疼,坐过去揽着她,“宴铃,又怎么了?” 盛宴铃顺势依偎在她的怀里,抱着她小声道:“我在想……世上之事,为何没有十全十美。以至于我碰见欢喜之事,也总遗憾不已。” 五姑娘一听,就知道她又犯傻了,笑着道:“世上之事,十之不如意,我们已然成了那十中取一的如意,为何还要强求事事不留遗憾?” “宴铃,天下大得很,也多灾多难得很,你我算是得天之佑,即便多些遗憾,又有什么可值得伤心的呢?” 盛宴铃却听得更加伤心,她情不自禁的撩起帘子,又看向了骑在高头大马上的三表兄,像是看见了她的目光,他也随之看了过来。 清晨的光熙熙攘攘挤在一块,两人逆着光,都看不清彼此的神情。宁朔犹豫了一瞬,拍了拍马,打马过来,低声问,“表妹可是有事?” 盛宴铃轻声问,“我没什么事情……只是方才想着回去做些糕点送给大家……你喜欢吃桃花酥吗?” 宁朔:“……” 并不喜欢。 但人,在欢喜的人面前,不喜欢吃的东西,也能够吃得津津有味。他便点了点头,“喜欢的。我很喜欢。” 他格外珍惜这般与她相处的时光。又知晓时光易逝,便又低了低头,看清她懦懦的脸庞,对上她仰头抬眸,两双眼睛撞在一块,他一时悸动,脑子里嗡嗡然,怔怔在马上。 盛宴铃:“三哥哥,你一直都喜欢吃桃花酥吗?” 宁朔心不在焉,喃喃道了一句,“一直都很喜欢。” 多做一些给他吃,他也愿意。再难吃,也会吃完。 黄正经的眼睛犹如老鹰一般看了过来,倒是没看见宁朔和盛宴铃之间的“眉来眼去”,只以为盛宴铃有什么事情,便过来抢事情做。 “盛姑娘,可是有事?我也能帮着做点。” 宁朔和盛宴铃就都下意识的没有提及做糕点的事情。盛宴铃小声道:“无事,只是问一问表兄能否去求一求不雨川老大人借本书。” 黄正经就羡慕极了,“果然有了名师好办事。” 还能讨姑娘欢心呢。 他看向宁朔,“可惜了,我不愿意拜不雨川老大人为师,我年幼之时,他也想收我为徒呢。” 在欢喜的姑娘面前,该夸自己的时候还是要夸得厉害点的,他便笑着道:“不雨川老大人还夸我跟随明庭是未来的栋梁之才呢。” 此话一出,不知怎么的,他自己先怅然起来,道:“当年只道是寻常,如今我跟随明庭,一个身死,一个成了扛锄头的,说来,也是辜负了不雨川老大人的一片心。” 盛宴铃闻言,也随之怅然,却又情不自禁的看向了三表兄,见他脸上之色半点不变,眸光柔色依旧,好似一点感喟也没有。 她就没再说话,放下帘子,跟坐在一边笑盈盈的五姑娘道:“五姐姐,三哥哥之前也吃过桃花酥吗?” 五姑娘:“桃花酥?” 她想了想,“没有,咱们家里吃桃花酥,还是你来之后做得好吃才吃的。” 她眼睛里放出光彩,“你怎么会问这个?” 盛宴铃:“我要谢他,自然要做些吃的给他。但我只做桃花酥做得好,所以每次只做桃花酥。却从未问过他喜欢不喜欢吃。” 五姑娘:“喜欢的?不然为什么吃得那般多。” 她笑着道:“每次你送的三哥哥都吃完了,母亲院子里的,他每次去了也都吃呢。” 盛宴铃轻轻嗯了一句,然后问,“说起来,三表兄的病也不知道好彻底没有。” 五姑娘:“哎,希望好了,切不可留病根才好。” 盛宴铃:“他是什么时候病的?三月里?快有七八个月了。” 五姑娘本还想暗搓搓打趣她怎么突然关心起三哥哥来,但听了这话,却只剩下担心了,她想到三月里那一场急病就揪心不已,道:“是三月里,我现在还记得,三月三的那日晚上,好生生的,就发了高热,整个人不省人事了。” 盛宴铃的心就沉了下去。 第133章 消逝之人(3) 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景先生于寂静的深夜里去世。同年同月同日,或许还是同时,三表兄在京都病了,不省人事。此后三月,三表兄昏昏沉沉,总是说胡话,断断续续一直在生病,直到她来京都的那一日病了一场,身子反而好了。 这般的巧合,让盛宴铃更加浮想联翩。 若是昨日里想先生附身在三表兄身上是异想天开,那今日这般那般的思绪和佐证,便是她在探寻中不断给自己找“真相”。即便这份真相实在是荒谬,她也自始至终没有怀疑过自己,甚至不断的继续找证据。 等回了宁国公府,她便拐弯抹角的跟五姑娘打探。先说自己想去大雄宝殿寺里给先生做一场法事,然后道:“那方丈也说要给三哥哥祈福做法事呢,不知道姨母要不要跟我一块去。” 五姑娘:“会?三哥哥当时病得重,母亲求神拜佛才求回来一条命,她如今信佛得很,这等事情,她最是喜欢的。” 盛宴铃就借此又装作好奇的模样道:“我常常在书里看见有些人在生病的时候会说呓语,却没有亲眼见过,五姐姐,我听闻三哥哥昏迷的时候呓语了许多话,可是真的?” 五姑娘点点头,“是。” 两人一直在说宁朔,又提及了法事,法事跟呓语两个词放在一块,其实也是顺理成章的。五姑娘就没有怀疑盛宴铃的目的,只叹息道:“当时三哥哥昏迷之时,喊得最多的还是父亲。” 这也是后来宁国公松口让宁朔不去秋山书院读书的缘由。 五姑娘:“父亲很是自责,却又恨其不争,目前有些伤心,她本以为自己在三哥哥心里地位最高,谁知道三哥哥没有喊过她。” 若是之前听见这番话,她必定要安慰一句:只有自己平时没有得到的东西才最执着,连昏迷了都在想。三表兄在梦里一直喊父亲,说明平日里他并没有父亲的关怀。 但是此时此刻,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太看得清了,三表兄呓语里面只喊父亲而不喊母亲,实在是正常——先生母亲早逝,与母亲缘薄,又是父亲一手带大的,彼时只喊父亲便是合情合理的。 五姑娘没有察觉她的异样,还在说:“当时母亲也找了不少大师过来给三哥哥做法事驱邪呢。” 只是这般的话是不能说的。她低声道:“父亲不信鬼神,极为厌恶道士做法,母亲现在能供奉那么多银子在大雄宝殿寺里,还是因着三哥哥这回病了的缘故。” 盛宴铃却听得心里一颤,“当时还找人驱邪了?” 五姑娘:“是。什么办法都用了,哎,如今想来,人可真脆弱。纵然有万般金银,可没有康健的身子,如何享受?” 她如今越发会“顿悟”了。盛宴铃敷衍的嗯了一声,心里却在想先生的事情。她想,现在桩桩件件都印证了她的猜想,可这是大事,决定她以后怎么对三表兄,光是这般先“肯定一个真相”再去“探寻佐证”是不行的,她还要找出确切的证据来,直接一锤子定音,然后,她就知道怎么办了。到时候无论是为难还是伤心还是惊喜,才有一个确切的选择。 她深吸一口气,觉得自己身上的事情真是一件接一件,若是换做是之前,她早该哭了,而不是像现在一般,依然坚挺着,还在做着荒谬的梦,还在做着胆大妄为的事。 她站起来,拉着五姑娘的手,“五姐姐,咱们去找姨母问问。” 五姑娘自然随同。 栗氏听了两人的话,笑着道:“哎哟,我早做法事啦,不过宴铃要是想去,我便陪着你去,再给你三哥哥去祈祈福。” 又拉着她的手,“你真是个小福星,自从你来之后,你三哥哥病也好了,还做了不雨川的弟子,如今鲜衣怒马的,跟从前大有不同。” 盛宴铃现在最听不得的就是从前和现在的对比了。她小声问,“姨母,三表兄从前跟现在性子差很多吗?” 栗氏点头,“是啊,他之前闷得很呢,哪里像现在,谈笑风生的。我与你二嫂嫂其实私底下说过……宴铃,这与你也许有关。” 盛宴铃紧张起来,“与我有关?” 栗氏:“对,你三表兄之前在家里,其实很不起眼。他便或多或少的,有些自卑。越是自卑,这个家里的事情,他也是参与不了,甚至帮不了任何人的忙。但你来了之后,他能帮上你的忙,当时宋青云正好跟周浩有关系,周浩又是朔儿唯一的朋友,这般来来往往,他竟然进了不雨川老大人的眼。” “我们都觉得他是得到了帮你的差事,又办得好,便自信了,之后事情越来越好,他便更加自信了。你说,这是不是你的功劳?” 盛宴铃就缓缓松了一口气。 不是说她跟先生跟三表兄的事情啊。 正在想,三表兄就来了。她立马又紧张起来,倒是让栗氏诧异的看了她一眼。五姑娘看看正襟危坐的盛宴铃,再看看三哥哥,心里又开始打起了算盘。 倒是宁朔,全然不知道自己之前暴露了踪迹。毕竟他说过那么多话,不可能每句话都记住。他也没想过盛宴铃会如此敢想。 他坐在凳子上,先问栗氏的好,而后道:“周浩送了帖子来,说是要见我一面,晚间来吃顿饭,母亲,还要请你和二嫂嫂替我操劳一番了。” 栗氏马上就道:“是周浩啊?那可是咱们家的恩人,合该要操办的。” 上次宋家于家莫家事情的真相还是靠他说出来的。栗氏对周浩的印象很好,她就想要大操大办的。 盛宴铃坐在她的身侧,在她吩咐婆子准备席面之后扯了扯她的袖子,轻声笑着问,“姨母,周少爷跟表兄是自小的朋友吗?” 宁朔还没走,听见她问这句话,稀奇的看过去。 她怎么突然问这个? 第134章 消逝之人(4) 盛宴铃便低下头,让人看不清脸色,只以为她很害羞,“上次的事情,我也是谢他的,便想托表兄谢谢他。可我想,交情不同,谢的方式也不同,谢礼更不同,便想问问。” 二少夫人坐在一边率先笑起来,“好啊,咱们家宴铃也开始计较人情世故了。” 盛宴铃本是谎话圆谎说的,结果被二少夫人这般打趣,也羞得低了头。栗氏就抱着她,“别理你二嫂嫂。”,又道:“周家少爷跟你三表兄倒不是自小的朋友,两人小时候虽然说认识,但也是到了秋山别院里面才交好的。” 这个盛宴铃其实知晓。她之所以会这般问,则是为了证实心里的想法。果然,姨母身为母亲,一说起三表兄来就停不住,何况还是小时候的三表兄呢? 她就说了,“你三表兄啊,小时候其实没有后面闷,我还记得他小时候其实也有好朋友的,大家一起掏鸟蛋,他爬树爬得最快。” 盛宴铃抓住这句话马上就笑着问宁朔,“三哥哥,你还会爬树呢?真是看不出?你还记得当初的事情吗?怕是忘记了。” 她轻声笑,好像在打趣一般,宁朔也没有多怀疑,在脑海里面回忆了一下,看向她和栗氏道:“倒是还记得,跟我玩得好的,是曾经住在开圆巷子里面的吴家?他们家的三少爷跟我同岁,我记得,我们是玩过一阵子。” 栗氏连连点头,“是,是他家的孩子,只可惜他家后来举家搬去江南了,你也没了玩伴。” 宁朔笑了笑,“如今想起来,还记得掏回来的鸟蛋母亲帮着藏了,不然要被父亲收去。” 栗氏哈哈大笑,一屋子的人跟着笑,唯独盛宴铃的心越来越沉,又愈发疑惑,甚至惶恐不安。 明明,明明三表兄是先生的猜测就要有七八分的证据了,但他这般一回忆从前之事,便说明他是记得的。先生不可能知晓三表兄年幼的事情,三表兄能在此时说出来,至少能证明“他有这段记忆”。 魔怔了的小盛姑娘又在层层推真相了。推来推去,无非就是两种真相。 一是三表兄就是三表兄,附身之事,乃是子虚乌有的瞎想。二是三表兄的记忆,在先生附身那一刻,就成了先生的记忆。 在第二个念头在脑海里面浮现的时候,一种恐惧和心酸之感席卷了她的全身。 若真是这样,那真正的三表兄,该是何等的凄惨和遗憾呢? 话本子里面的精怪只是附身,他却连记忆也没有保住。 他一直闷闷的不吭声,一直自卑自己比不上家里其他的兄弟姐妹,一直在努力的读书,无论是寒窗还是烈暑,从不曾懒怠一刻,但即便这般,他还是在一个深夜里面去世了。 毫无踪迹,也没人知晓。 即便他的父母兄弟姊妹也没有察觉出来换了人。 他要是泉下有知,该多伤心。 她深深叹息一口,在众人散去之后,又看了一眼三表兄的院子。里面,他应该在招待周浩了。那是“他”的朋友。 若三表兄真是先生,他对逝去的三表兄又是怎么想的呢? 她情不自禁的用先生的念头去想此事,却脑子模模糊糊,总觉得蒙了一层纸。直到后面睡觉了,还在想事。 一想,就想得多了。比如说,她为什么如此敢想先生跟三表兄是一个人的。 这多荒唐! 但无论多么荒唐,她好像都敢想。一则是可能出生在岭南,这种神神鬼鬼的故事听多了,二则是她对先生的执念太深,执念一深,便如同黄昏时刻逢魔,眼前被迷住了,不愿意舍弃。 不过她对先生的执念深,也是人之常理。 景先生实在是惊艳。他在她懵懂无知的年岁里突然出现,知识渊博,长相俊美,温和,体贴,如兄如师。又因不能出门,日日夜夜见到最多的人就是她了,于是所有的目光都在她身上,如同一个专门属于她的护身神灵,一点点的教她世间道理,一点点的看着她长大,在她最会记事的年纪,带着她做了无数的事情。 他们坐在廊下听过雨,躺在大树底下看过夕阳,她吃过先生煮过的糟糕的饭,先生也吃过她做出来的他喜爱的桃花酥。 所以,欢喜上先生这件事情,她一点也不曾慌张,一点也不曾懊恼,甚至就那么接受了。她也接受先生是随明庭,外人口里的随明庭越是明艳,她越是喜欢。 这跟她的性子也有关系。 她性子弱,跟人吵架从吵不赢,也害怕跟人打交道,便什么事情也做不好。先生在她心里是最厉害的人,她不仅跟着他学诗书,也学处世之道。于是一复一日,年复一年,她觉得先生什么都懂,是强者。 她审视自己的内心,发现自己其实很是慕强。因此,先生是随明庭,是太子伴读,是太傅之子,曾是众人口里最出息的儿郎,反而让她很是激动。 她的先生,在她的想象之中,就该是这般灿烈的人。她甚至还从那一刻理解了先生眸子里除去痛苦之外的那些她看不懂的遗憾。以前她不知道为何,如今她却有些懂了——先生应该也在遗憾自己悄无声息的将死于岭南,而不是诡谲的朝堂? 他是强者,强者无论是生还是死,都该站在朝堂,都该在京都,都该在这个他搅弄风云的地方活着手握大权,死时被人或唾骂或怜惜或祭奠。 盛宴铃觉得自己已经开始看得透先生的一些心思了。这种看得懂,让她有些窃喜。 她觉得自己好像一次又一次的自我审视中聪明了许多。 比如此时,她觉得自己欢喜先生,其实更是一种追寻强者的脚步。先生的步伐那么快,脚印那么大,她一个畏畏缩缩的人,属实是弱者,弱者又该如何追赶他的脚步呢? 她也是自卑的。 好在现在她变聪明了,慢慢的,慢慢的,她将自己的脚缓缓踩踏在先生的脚印之上,虽然两相比较,自己的脚步还是小得多,但敢将自己的脚印跟他重叠,已然很勇敢了。 她昏昏沉沉睡过去,在睡熟之前还想:若先生不是强者,她还喜欢吗? 弱小怯懦之人,会喜欢上一个弱者吗? 想来是不会的。 她的喜欢,也是有条件的。 晚安,今天两更写完啦。 明天努力开始还更,今天身子好多了。 晚安晚安。 第135章 周浩 第13章 另外一边,周浩和宁朔正在促膝长谈。先谈的是周浩的相貌。 他的长相极为普通。极为两个字,是用得半点不夸张的。毕竟稍微好看一点,或者稍微丑一点,都不至于普通到这般的地步。对此,他其实很看得开。 “我虽然没有好相貌,但男子的相貌又能做得什么主呢?大丈夫行于天地,当有大抱负,或建功立业,或闲情山水之间。而我,家世不俗,才华不弱——无论是建功立业或者闲情山水,都是可以的——这般的我要相貌又有什么用呢?” 宁朔:“……” 他听得一头雾水:“所以你今日来找我,就是说你虽然长得普通,但实力不俗?” 他端起酒壶给周浩倒了一杯酒,猜测道:“是有人讽刺你的相貌了?” 周浩闷下一杯酒,“这么多年了,谁来讥讽我的相貌?爷不揍死他!是我自己……哎,你说,我这张脸到底是怎么长的,为什么穿着大红大绿的绫罗绸缎也“泯然与众人”呢?” 宁朔听他这般一说,倒是有些明白了,“你这是……这是看上了哪个姑娘?姑娘喜欢好看的?” 周浩就捂住脸有些痛苦的道:“其实,我感觉她也不是看脸,她应当也看得见我的才华……只是我每次跟她说话,她都像是才发现我一般。” 宁朔好笑,“倒叫我猜准了。你是看上谁家的姑娘了?” 周浩:“你也认识的。” 宁朔最先想的是宴铃。他脸色就有些变了,“你别是看上了我家的妹妹?所以才上我这里来装模作样的哭?” 周浩:“没有——没有!我,哎,兄弟我看上了莫家姑娘。” 宁朔先松一口气,而后才道:“莫姑娘……是指我们知晓的那个吗?” 周浩站起来,明明没喝几杯酒,就踉踉跄跄了,他神情低落的抱住柱子,垂头丧气,“是,就是莫云烟。” 宁朔就笑了,“那你便去求亲?若是姑娘愿意,也是一桩美事,但我瞧你这样子,怕是还没有表明心意?” 周浩点头,又闷闷不乐,“阿朔啊,我害怕啊。” 他弯腰捧起酒壶直接喝起来,“宋青云跟我家的关系,你也是知晓的,我要是娶了莫姑娘,我阿姐怕是要在宋家受些委屈了?” 再者说,他好歹是周家的嫡子,莫家家世本就差了些,莫云烟还是庶女,他又怕父母都不同意这桩婚事。 最后,他叹息道:“那日我从莫姑娘眼前过,穿得花红柳绿的,她却没认出我来。我跟她打招呼,她就笑,却丝毫不记得我了。” 说到这里,他极为伤心,“明明我们八月十五中秋之夜还游过街。” 宁朔就忍不住要去纠正他,“当日也不是你们二人游街,当日可是一群人游街。我祖母请了那么多人家去,哪里就轮得到你显眼了?” 他想了想,低声道:“且莫姑娘这人倒霉得很,当日只被我祖母算计着呢,估摸着也没心思在你身上,所以记不得你,实在是应该的。倒是你,好生生的,过了这么久,怎么……怎么突然欢喜上了?” 周浩听见前面,还颇觉心慰,听见后面没好气的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我虽然贪慕人家的好颜色,但也是喜欢上这个人才开始认真的。” 他半是心酸半是甜蜜的道:“你也知晓,我最初知晓莫姑娘是因着宋青云,后来你来找我,我就去打听了一番她跟于行止的事情,彼时就对她很是赞赏。” 一个女子,能够那般的杀伐果断,又不惧于人言,实在是了不起。 “后来中秋灯会,我跟着她走了一路,只觉得她灿烂如星空,实在是世上最好看的姑娘——我承认,最开始是见色起意,但之后几天,我又在各个宴席上见着她,见一次就喜欢一分,后来看见她心头就跳,等我好不容易鼓起勇气去跟她家兄长周旋,得以上门吃酒时,她见了我,却没把我认出来。” 周浩很是伤心。当然,他先伤心自己的脸。 “我虽然才学不算出众,但也不算纨绔子弟,凭我三寸不烂之舌,好歹也有些名声,可是她见了我好几面,却也是目中无我——哎,我其实还担心她在等于行止。” 于行止此人,着实不是个好东西。 “还有宋青云,实在是下贱,如今还肖想着莫姑娘——也不看看自己什么德行!” 此后又嘀嘀咕咕的骂了许久,等到将于行止和宋青云这两个人的祖宗也骂了进去才罢休。 宁朔听了这般一番话,大概明白了周浩今日上门哭的心结了。他是觉得去别的地方骂于行止和宋青云可能会被反驳和记恨,所以就来了宁国公府。母亲恨足了这两家人,如今关系也不太好,见了于家和宋家的夫人们就皮笑肉不笑,阴阳怪气的。 他笑了笑,“你来我这里骂,倒是合情合理。” 周浩就觉得他误会了,他推心置腹,“我说阿朔,我虽然在外面有三千好友,但最真挚的还是你了。” 宁朔仔细回忆,发现他这句话跟许多人说过,便笑着摇摇头,“你这话亏心!” 周浩是有些亏心,但宁朔在他心里的兄弟地位确实不低,他坐过去,拍着胸脯道:“我这句话一点都不掺杂水分。” 他决定今日就对宁朔另眼相看。宁朔盯了他一会,发现他露出了谄媚狗腿的笑容,实在是瞎眼睛。便问,“所以说来说去,你来我家骂痛快了人,还要我帮你做些什么事情?” 周浩:“哎呦,我的大兄弟,你如今真是人情世故精通,慧眼如炬,一眼就知道我想做什么。” 然后舔着脸道:“你家的表妹五妹妹跟莫姑娘好像很熟悉?我瞧着她们脾性一般,要不……要不,请她们去帮我打听打听莫姑娘对我的印象如何?若是……若是我能摆平家里的事情,她可愿意……对?” 宁朔就沉默了一瞬,而后点了点头,“我只能帮你问问,毕竟你之前帮过我们。” 周浩便眉飞色舞,成了一个高高兴兴的普通人。 二更在明天早上 第136章 确认(1) 第136章 宁朔答应此事,周浩当即感动得要认他做异父异母的亲兄弟。还硬是要抵足而眠,好彰显亲兄弟的关系。宁朔好说歹说,才将他送出屋子,可没过一会,他又过来敲门。 “阿朔弟弟——哥哥来找你说说话。阿朔,你开门啊?我知道你没睡。” “阿朔,我知道你没睡,你倒是开门啊。” 宁朔坚决不开门,否则今晚别想睡了,就周浩那张嘴巴,死的也能说出活的,怕是能说一晚上。倒是隔壁院子的宁晨听见响声出来,端着脸道:“周家阿兄,我三哥哥应当是睡了。” 周浩摇摇头,一本正经的道:“非也,阿朔亦未寝。” 宁晨:“……” 宁朔:“……” 怕他还要再闹,宁朔便只能起床开门,将人拉了进去,于是果然彻夜未眠,第二日两人顶着黑黑的眼圈给栗氏请安。栗氏早知道昨晚上周浩闹的那一场酒疯,笑着问,“今日头可还疼?我让人给你们熬了安神汤,对身子好,待会一人喝一碗。” 周浩有些不好意思,“是我昨日叨扰到大家了。” 栗氏:“不要这般说,就当是自己家一样了。” 她也知晓有自己在孩子们放不开,便让他们自己回去吃早膳。等用完早膳,栗氏又忍不住问,“三少爷跟周少爷在做什么?可要送些什么过去?” 丫鬟道:“周少爷已然走了,但三少爷请了五姑娘和表姑娘吃茶,正在竹林里面。” 栗氏好奇,却又不好去打扰,只让丫鬟去给他们添些自己新得的茶叶。丫鬟去的时候,五姑娘和盛宴铃已然从宁朔口中得知了周浩欢喜上莫云烟的事情。此事也不稀奇,五姑娘惊讶过后眉毛都没有动。 “莫姑娘确实好看,宴铃算是好看了?可她比宴铃还好看一点,明媚一点,周少爷因为她的貌美欢喜上她,实在是理所应当。她又是个极为聪慧的姑娘的,再因人品欢喜上她,也是理所应当的。” 盛宴铃也表示理解。且莫姑娘姻缘坎坷,若是周浩是良缘,她和五姐姐也是愿意去说一说牵线搭桥的,却又有些迟疑,“但周少爷自己也知晓他跟莫姑娘之间横着一个周家和宋家,他怎么知晓自己能够解决这些事情呢?” 五姑娘:“没错!我觉得他想错了,他应当先去解决自家的事情然后再问莫姑娘是否欢喜他。” 盛宴铃觉得五姑娘说得极对,她皱眉道:“他打的一手好算盘啊!先让咱们去问,要是莫姑娘欢喜他,他才去努力解决问题,要是不欢喜,他就不去解决了。” 宁朔毕竟是个男人,还算得上是个好男人,但两个姑娘说的问题,他之前根本没有想过,听闻此话,倒也觉得她们说的有道理。于是亲自去问周浩,“你愿意想跟家里人说吗?” 周浩犹豫了。宁朔就笑,“那你的欢喜,也算不上欢喜。” 周浩叹气,“那怎么办?我确实是想娶她的。” 他又拉着宁朔的手哀求,“要不,还是让你两个妹妹帮我问一问?我要是先去跟我母亲说,她可能会从中作梗,到时候莫姑娘更厌弃我。” 反正谁都有自己的理由。 宁朔却不肯再帮他传话了,因为他一回去,就被宴铃盯着看。他好笑道:“我不帮他。” 盛宴铃松口气,五姑娘从后头走出来,也才笑着道:“正是这个道理。” 但宁朔却发现盛宴铃和五姑娘要出门,他好奇,“你们这是要去哪里?” 盛宴铃,“去莫家,我跟五姐姐去了拜帖。” 五姑娘:“虽然不说和,但我们知晓了此事,就要告诉她的,免得她什么都不知道,反而要被周家和周少爷牵着鼻子走。” 两人一边走一边往外面去,盛宴铃回头看了一眼宁朔,隐去眼里的探究,道了一句,“三哥哥,我们要出门,你可有什么话叮嘱?” 宁朔就想到了从前,小姑娘要出门赶集的时候也要问一句,“先生,我要出门了,你可有什么话叮嘱?” 他想到这里就笑了笑,没想到如今在京都,小姑娘还是这般的问。 宁朔便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情可嘱咐的。” 跟之前一般无二的说辞。 盛宴铃闻言,掩眸轻声笑了笑,“好,那我们就走了。” 五姑娘没有察觉到异样,一心为莫姑娘鸣不平,等到了莫家,她把事情经过跟莫姑娘说了说,最后道:“我们都觉得他这般不对,也不知道你怎么想的,所以特此来告诉你一声,免得你被牵着走。” 莫姑娘惊讶,“周家的少爷?” 她真不记得模样了,但这个人还是听闻过的,说是个舌灿莲花的,很是受人喜欢。 五姑娘笑起来,“他确实长得很是普通。” 盛宴铃小声道:“莫家姐姐,只看你自己怎么想了。” 莫姑娘都忍不住叹息一声:“周家家世不错,周少爷人也不错,若是他真能解决掉家里的人来我家说亲,我父母应当会愿意的。” 盛宴铃不由得问,“那你自己呢?你喜欢吗?” 莫姑娘就笑,笑着笑着就道:“那我也很没良心,我心里没他,但觉得嫁给他也还好。” 这实在是句悲伤的话,盛宴铃都被带得有些悲伤了。 莫姑娘拍拍她的手,“我与你们不同,我曾经也勇敢过,不遗憾了。” 盛宴铃看了她一眼,“是么?勇敢过就不遗憾了?” 莫姑娘点点头,“是,所以如今,有些事情,也不是黑就是白了,我看得开。” 她的话让五姑娘和盛宴铃都高兴不起来,有些兔死狐悲的感伤。两人回到家里的时候,神情抑郁,宁朔正好瞧见了,先问一句怎么了,再见两个姑娘面面相觑却不说话的模样,倒是有些头疼。 这可怎么办? 晚间的时候,五姑娘已然恢复了些,跟家里人说说笑笑了,盛宴铃却依旧有些感伤,强颜欢笑的。宁朔不忍,忙完了小溪妆的事情,便想了想,让人从库房找了些杯子出来。 盛宴铃喜欢新鲜的小玩意。无论是什么小玩意她都乐意去认一认。比如笔墨纸砚,她会买许多不同样式的回来,一样样的去记住它们的名字。这样在外人看起来无聊的游戏,她反而每次都能津津有味的做完,忘乎所以。 于是他故作文人雅士,在竹林里面摆好了杯子,说要“以杯奏乐”,盛宴铃果然习惯性从竹林而过,就看见了他手里那一堆的杯子。 宁朔自以为自己借口充足,盛宴铃却觉得自己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般的感知,到底是自己自作多情,还是却有其事呢? 她站在那里,一时间,有些想哭,又有些想笑,然后目光渐渐的坚毅起来,看向宁朔手里的杯子,走过去取了一个,问,“三哥哥,这是什么杯子?样式新奇,可有名字?” 终于写到这里了。 今天的第二天下午更新 本章完 第137章 确认(完) 第137章 时至今日,此时此刻,盛宴铃其实很知晓自己已经确认了真相,但心里总需要一个证据来证明,否则就飘忽不定,一时怀疑,一时肯定,备受煎熬 。 她不想如此了。 她是个慢性子,却想在这件事情上快刀斩乱麻,便做好了准备,拿起杯子问了一句,宁朔果然就开始介绍。 “这是七角杯。” 他笑着道:“七角杯不常见,毕竟只是好看,喝茶喝水却不适合了。” 盛宴铃点点头,“是,我也觉得。” 她坐下来,规规矩矩的坐好,低着头,手贴在一块放着,“三哥哥喜欢用什么杯子喝水?” 宁朔是存着开解她的意思。姻缘之事,也许只有老天才能说得定,谁人也做不得主。莫云烟是这般,周浩是这般,宴铃也是这般。他本是想着黄正经此人还不错,想着若是宴铃欢喜他,那他也放心。宴铃有了好归宿,即便他将来就是出了什么事情,那也是安心的。 只是心里终究舍不得,弃不掉,便也没有大加助力,只是默默的等着宴铃决定。他心里煎熬,却又觉得自己所谓的煎熬,也不过是自作自受,可用矫情二字来叙说。 此后种种情绪,他自己也说不定了。他也不是一个拖延的人,但轮到此事,他总在不由自主的道:再等等,再等等,也许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呢? 这么一等,就等到她今日又郁郁寡欢。 宁朔自然知晓她为什么不高兴——莫姑娘想的太通透了。 世人爱男子,轻女子,若是顺其自然去爱男子,便是正道,若是看重女子,便是离经叛道了。莫云烟身为一个女子,不爱男子,她爱女子,也就是爱重自己。她并不一味顺从男子,有自己的想法,可以放弃宋青云选择于行止,也可以放弃于行止选择宋青云,她种种选择,都是她坚毅看重自己的结果,但她终究也逃不出世道的束缚。 若是莫家不爱重她,执意要他跟宋家成亲,那么第一次她就不能选择放弃宋青云去找于行止,第二次也不能跟宋青云退婚。无论她和宋家的婚事是为了什么缘故,是宋青云嫉妒于行止开的玩笑也罢,是宋青云不举之后她要守活寡也罢,她都得嫁。 她前两次的选择,在她眼里,是莫家对她的恩惠,所以等到现在,周家上门提前,她要还这份恩惠了。 她依旧爱重自己吗?爱重的。但她却被裹挟着要答应周家的婚事才行,不然,她又该何去何从呢? 宁朔都能知晓盛宴铃在想什么。她对莫姑娘是有些情谊在的。这份情谊最先源于莫姑娘跟她一样的姻缘坎坷,被人算计,后面是源于两人还身在囫囵之中,根本不能脱身。再者便是莫姑娘的开阔和通透,让她情不自禁的靠近,但靠近了才发现,若莫姑娘是夏日里的桃子,那果面已经被咬得坑坑洼洼了。 果肉坏了,果核还能长久吗? 她必定是忧伤这个。兔死狐悲,齿亡齿寒,大抵如是。 宁朔便用杯来比喻此事。他说,“这杯子里面待会也要倒入一些水,听闻倒入水多一些,用筷子敲打出来的音跟水少一些的音不同。” 他又喟叹一句,“做人的道理也是如此的。一生之中,有时候水多一些,有时候水少一些,哪里说得定呢?” 盛宴铃点头,“是,说不准,世事无常,常理也能打破……总是有惊喜的。” 宁朔闻言,倒是也没有想太多,只觉得这姑娘是有些悟性的,便继续道:“表妹,水多时,能行船,水少时,淌着水而过,总是能过下去的。” 盛宴铃就又拿起一个杯子,“三哥哥,你有过不去的坎吗?” 宁朔点头,“有。” 盛宴铃:“是什么坎?” 宁朔仔细想了想,道:“仔细说来,应当是生死之坎。” 盛宴铃就笑,她酸涩的道,“什么叫做生死之坎?” 宁朔犹豫了一瞬,道:“人总是怕死的。怕死前明白生前所有事,不过是一场梦。怕死前在意之人没有安顿好,怕死前父母双亲兄弟姊妹们会为自己伤心,怕这世上的冤屈没有平,怕……怕辜负了别人。” “因为总有生死之坎,便总是患得患失的,想要将要做的事情做快些,总怕来不及。” 盛宴铃听得手越发紧,僵硬的笑了笑,“是吗?表兄生于富贵之家,没想到如此伤戚。” 宁朔将手里的杯子放下,“我心思细,偶尔有些顿悟罢了。” 然后又拿起另外一只杯子,“表妹可知这只杯子叫什么名字?” 他的手修长,清瘦,骨节分明却又显得瘦骨如柴,青玉色的葵花口杯被他拿在手里,像极了稀世珍宝。因为有了这只手,所以杯子也矜贵了起来。盛宴铃看得眼睛眨了眨,想起了很久之前,先生从前拿着一只杯子笑着道:“小宴铃,你猜猜,这杯子里面泡的是什么茶?” 她初学茶,却不如喜欢看书那般欢喜研习茶艺,阿娘听闻之后,便教着她糊弄先生,“不若求着景先生学花茶。” 花茶好学,漂亮,还简单,盛宴铃很喜欢,她坐在台阶上,抱着一个簸箕,里面摆放着不同的花茶。 先生走过来,弯腰伸手,捏起一朵花,先教她花茶的名字。 “这是佛手,这是千日红,这是山茶,金盏菊,百合……” 他病弱瘦弱的手在簸箕上面轻轻的点,嘴里一样一样的告诉她,“这是牡丹,桂花……” 盛宴铃忍着泪,含笑看着三表兄的手握住一个又一个杯子,不断的在告诉她,“这是铃铛杯,这是六方杯,这是折腰杯,这是……” 他在一样一样的教,犹如当年他弯腰从簸箕里面拿起不同的花茶,一花一花的教导。 两个时间点重合,岭南小院子里变成了京都大宅院,当年小小的姑娘,已经长大了。 她懂得想了,有些事情不用先生教,也知道去肯定真相了。 ——是先生啊。 ——先生真的回来了呀。 …… 时逢黄昏,西风自来,竹叶飒飒,倒影在红墙之上。 红墙竹影之下,坐着两个人。 宁朔拿着杯子,一心一意的引着她去学这些杯子的名字而不是一味的沉闷伤戚,他又拿起几个杯子,轻声道:“这是莲瓣杯,这是桃花杯,这是圆融杯……” 盛宴铃却怔怔道了一句:“三哥哥……” 宁朔看向她,温和的笑问:“嗯?” 盛宴铃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三哥哥,这是……” 她有些哽咽,却又颤抖着扯着嘴角笑着道:“这是……我佛慈悲。” 今天只能更一更。 欠三更。加上之前的五更,呜呜呜呜,八更。 不怕,八更不过一万六,我能行! 明天争取多还几更 (本章完) 第138章 长大 第138章 红墙乌瓦,八棱石雕画窗户里透进些暮色,通通笼在墙下两人之间,苍茫茫又刺人眼。阵阵西风起,遍地的竹林挡住了一半风,像是卸了力,等吹到墙下人身上的时候,便已经只能浮起衣角和发丝,裹挟着它们往西而去。 盛宴铃一句哽咽的我佛慈悲,也淹没在这不大不小的西风里,却又经久不消。宁朔听得似真似假,心里一突,心跳到嗓子眼,凝眸看她,弯起的嘴角慢慢变得平整,忍不住将身子微微前倾,好像这般一来,那句消逝在西风里的话能听得再清楚些。只万物寂静,他什么也没听见,只好喘了一口气,扯动嘴角问她:“表妹刚刚说什么?” 在这一瞬间,她眼里的泪光和这句慈悲让他恍惚之间以为她已然认出他来了。 他几乎是惶恐的握住杯子,青筋毕露盘旋在手上,犹如一颗老树的树根。 不再是岭南那一段腐朽的木头,而是盛开着的大树的根。 但他却觉得自己这树根比腐朽的木头更加易断——这股子念头不知从何而起,又不知道从何而落,只好悬在空中,惴惴不安。 但盛宴铃却在瞧见他的神情后明白了。 ——他不愿意自己卷进随家的事情里。他不愿意自己知晓他的身份。 她明白他这份惶恐。 若他只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便没有责任去为随家翻案,她能求的,不过是他尽力去查一查。至于查出什么来,又能做什么,便不能强求他去做了。他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又不是专门为先生查案的。 所以求着他力所能及的查一查,便是她作为一个表姑娘唯一能做的。 她做不了什么,又顾及家人,便会束手束脚。然后日子一久,她不愿意伤父母和姨母的心嫁了人,有了自己的丈夫,再有了孩子……于是为了一家子人,她要忘记此事。 忘记自己有一个罪人先生,若是风声紧,晋王上了位,她还要瞒着所有人她跟随明庭有那么一段过往。 这不是绝情无情,而是世人不得已,意难平。 毕竟,短短岭南四年春,哪里抵得过后面人生里的春夏秋冬?他一个人,又如何抵得过一家子的人呢? 他可能还在想——这小丫头即便对自己有师生情义,又能有多少?或者直接看穿了自己对他的爱慕之意,还会一笑而过。 四年罢了。 她甚至能知晓他要说的话。他肯定会轻笑着温和劝解她,“小丫头片子,倒是思虑得多,你这不是爱慕之意,仅仅是惊艳而已。等你的人生里出现另外一个惊艳时光的人,便会忘记我了。” 又或者还会笑着道:“岭南四年,我活着的时候你不思慕,我死了你才明白自己的心思,会不会仅仅是因为我死了的缘故?宴铃,你这不是男女之情,而是一些对逝者的思念罢了。” 这般那般,打消她的念头。 他不想连累她,便不愿意她执念太深。于是最好不要知晓他就是随明庭。若是自己知晓了,定然也会知晓他肯定为随家鸣冤,知晓他即便一年,十年,他都会坚持不懈的去做此事。 那她会如何呢? 按照她的性子,她会跟着他去做的。 无论多少年,她都会如此。因为有先生在,因为知晓先生肯定会去做,所以她一点也不会怕。 他明白她,又想得多,所以惴惴不安,念头落不到实处,酸楚难耐。 如今,她看得比他明白。 盛宴铃便掩下眼里的光,垂头道:“方才……方才说的是……我佛慈悲。” 她的十根手指头蜷缩在袖子里,一点一点的舒展,又一点一点的握紧。袖里展缩手指,心中思虑万千,等了半响,才小声道:“方才三表兄说了一番惹人伤戚的话,生前死后的,很是吓人,我怕三哥哥一味想这些话,移了性情,便想告诉你……我佛慈悲,总是要给一条生路的。姨母给你祈福求神,你必定会安康长寿。” 宁朔一听,心怔怔一瞬,方才跳到嗓子眼的心又慢慢的平缓下去,笑了笑,“表妹说得很是对,我佛慈悲,生死之路,总归要给人一条能活下去的。” 好在她还没有察觉,反而还在安慰他了,倒是让他心一松一暖。他道:“表妹放心,我心定得很,不过是偶尔感喟罢了,不会移了性情。” 盛宴铃又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嗯,姨母心痛三哥哥,三哥哥定然要平安宽慰她的心。” 宁朔点头,“我自然不会让母亲担心。” 他觉得自己可能好心办了坏事,又将姑娘惹哭了。她从刚才起一直低着头,他看不清她的神色,只知晓自己说的话让她担忧,便想了想,直言道:“表妹今日去莫家后好似心思不宁,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盛宴铃手指甲掐住手掌的肉,才能稍微稳住一些心神。袖子里的乾坤宁朔不知晓,见她还垂着头,只当她在犹豫要不要说,便觉得自己还是问冒犯了,便要说几句话圆回去。 他道:“你还小,不知世事艰难。其实现在所经历的事情根本算不得什么……” 他还是将她当孩子哄的。 可自己已经不是孩子了。 风又吹着发丝漂浮不定,她的手紧紧蜷缩紧握,身子单薄,在风里有些瑟瑟之意,又死死挺着,倒是露出些倔强和委屈。 宁朔还要再说,却见她突然抬起头,盯着他的眼睛道:“我很羡慕莫家姐姐的勇气。” 宁朔一愣,微微出神,便被她抢去了话。 她说,“于行止虽然在我们看来不好,但是在她看来是好的。她觉得好,便一心一意愿意为了他舍弃宋家的婚事。她觉得不好,便又毫不犹豫跟他做了切割。她很勇敢。” “即便这份勇敢最后没有换来想要的,但她说,她已经不遗憾了。” “她做了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她不后悔。” 说到此处,盛宴铃深吸一口气,“三哥哥,我也有自己想做的事情,我一直犹豫不决,哭哭啼啼,断断续续,但今天我知晓了,我不该如此的。我缺少一份勇气,也许做了也没什么,但是不做,我会抱憾终身。既然如此,我为什么不去做呢?” 她声音越来越大,不像此前细细软软的,而是掷地有声,一字一句的道:“我家先生教我,人生之事,十之不如意,便要将事情想得不那么圆满些,有个七七八八的成果就好了。我从前敬重他,遵照他的意思去做,但此刻长大了些,却又有自己的领悟。” “——既然人生之事,十之不如意——既然已经不如意,又为什么要怕这份如意是三分不如意还是八分不如意呢?反正都是不如意,且不管几分,去做就好了。” 没错,她想明白了。 她若还是这般的性子,总是立不起来的。她今日能顺遂着先生的心意不拆穿他,然后呢?还要顺遂着他的心意不管此事吗? 再然后呢?继续顺遂着他的心意嫁给其他人? 细细想来,他之前好似有意将自己跟黄正经说亲,五姐姐还说他劝姨母助黄正经和自己的婚事。 盛宴铃就更加硬气了。 她道:“三哥哥,谢谢你,我今日终于想明白了一件大事,以后做成了,我要请你喝酒的。” 这是什么意思? 宁朔瞬间就慌张起来。 唔,我跟宝宝们解释下哈。因为我看过几个评论,是说要赶快在一起的。我觉得也许可以操作可行,所以今天还特意改了下大纲,写了一版本在一块的。但写出来之后很怪,我觉得不行,就还是按照之前的大纲写了。 因为我怕我掌控不住。 宝宝们如果觉得太慢的就养一养,或者完结来看,作者君觉得很抱歉,但会尽快加快剧情的。 今天凌晨肯定还有,但我不知道几点了,我现在废稿好多。 你们明天起来看qq 然后被看端的宝宝们,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你们会慢十几章,也不知道更新的规律,好像是平台原因,和被看是最新同步的。 顶锅盖走了,你们别骂我,我也纠结死了,给我一点时间成长qq会写得越来越好的。 当养成系作者。 晚安晚安 第139章 你不过是喜欢上一个活人和一个死人罢了 第139章 盛宴铃从没有哪天如同今天这般通透过。她从前的性子弱,想得多,无论是先生之事,又或者是其他的,都是想得多做得少。她做事,先试探性的迈出一只脚,再想良多,然后再敢迈出另外一只脚,好像这般才是谨慎处事,才能万无一失。 ——她给自己诸多缘由,诸多借口,如今回过头来细细想,除了读书,她也没有什么执念深之事。而读书不危险,便习惯了呆在温室里受人褒奖,夸一句乖巧。 于是先生是随明庭,先生被冤屈而亡这种大事,已然算得上她执念最多的。可即便是这般的执念,她也想得多,做得少。她会下意识的想父母家人,想宁国公府,想众人的安危,想自己一个小女子能做什么呢? 于是直到现在,她都认出三哥哥是先生了,却还在想先生想要自己做什么,先生要的是什么。 再多想一瞬,她就会缩回去,看着先生去查当年之事,在能帮忙的地方帮一把,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也许最后她会后悔,但也会想起自己今日的不由衷:这是先生不让她插手的。她想插手,想认出先生,却被先生挡着。她是怕先生担心所以才听从先生的话当做不知晓此事。 盛宴铃想到这里,就觉得心里难受。 这么多年,她真是一点长进也没有。柔柔弱弱,看似坚韧,却委实不堪。无论是谁,都不曾真正相信过她,想过让她做什么事情。在岭南,父母和先生把她当做一朵柔弱的花,风吹不得日晒不得,到了京都,不说姨母和二嫂嫂,就是跟自己同岁的五姐姐,也是慢慢的将她看成一个碰不得的琉璃灯。 先生给她的那盏六角琉璃灯还能在黑夜里指路,她呢? 现在想想,自己知晓先生是随明庭后,也曾蠢蠢欲动打听随家之事,那时候三哥哥好似就有意无意的领着她一味的在查不雨川老大人,查睦州随家。 从那时候开始,先生就没打算让她做什么。 她苦笑一声。不怪先生不愿意她参与此事,还怕她做出莽撞之举,更怕她有伤戚之心,于是在周旋随家之事的时候,还要费心思来周旋她。 盛宴铃深吸一口气,心道:我该要好好想一想了,不然往后有的后悔。 她便朝着宁朔恭恭敬敬的行了一个礼,“三哥哥,多谢你今日的教导,我想通了好多事情,但天色不早,便先回去了。” 宁朔:“……” 就好慌。 你明白了——你明白了什么?又想勇敢什么? 好嘛,他遮遮掩掩,费尽心思让她安宁些,她突然顿悟了,说出这般似是而非的话,倒是惹得他不安宁了。 只能叹息一声,想着还要多费心看着她,不让她惹出事情来才是。 盛宴铃正好瞧见了他这份深色:“……” 她抿唇,心里甚至生出了一份气性,小小的瞪了他一眼,而后才转身离去。 宁朔:“……哪里惹到她了?” 一个沿着游廊回去,一个站在原地深思,都没发现不远处,五姑娘手里的帕子都要绞出一朵花来了! 老天爷,她这几日早就觉得宴铃对三哥哥不一般,便在心里有诸多猜想,方才瞧见她那暗暗一瞪,看三哥哥的眼神,便敢七分确定:宴铃或许爱慕上了三哥哥。 什么时候爱慕上的犹不敢说,至少在去小溪妆之前她是没发现的。但现在好生生的,突然就有了爱慕之意,实在是让人惊讶。 她站在不远处的扶疏花木之下,颇为纠结,最后想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该帮帮宴铃。她这个傻姑娘,估摸着自己都不知晓呢。到时候还要去相看别的男人,不是浪费时间吗? 再者说,母亲和二嫂嫂还有自己都想着她跟三哥哥成亲呢,她若是愿意了,瞧三哥哥对宴铃的欢喜,应当也不会拒绝? 男追女,隔座山,女追男,隔层纱,也许这事情就成了? 哦,老天爷,您真是开眼了。 她最近是拜了哪路的神仙吗?可得做场事去还愿。 五姑娘便坚定的大步朝前跟着盛宴铃的步伐而去了。紧赶慢赶,在盛宴铃刚走到院子门口的时候喊住了她,“宴铃!” 盛宴铃正在沉思自己第一步该做什么,就被五姑娘这一喊吓住了。她回头,见五姐姐正笑盈盈的看自己,便也扯出一个笑迎过去,“五姐姐,你忙完事情了?” 五姑娘:“早忙完了。” 她郑重的对盛宴铃道:“我有事对你说。” 盛宴铃觉得自己现在什么也不怕,拉着她的手:“咱们进去说。” 无论什么事情,她都要学着做才行。 若是能帮上忙就好了。 两个姑娘便将丫鬟婆子遣散出去,关起门来,头凑头挨在一起。 盛宴铃握拳小声的道:“什么事情啊?” 犹临大敌。 五姑娘是决定坦诚办事的。她也郑重的道:“宴铃,对不起,其实我知晓你的秘密。” 盛宴铃那颗今日才决定勇敢,坚韧,要有自己的念头做大事的心就溃不成军了,她耳鸣,口干,舌燥,心要跳到嗓子眼,要跳死了。 啊——啊——啊这! 五姐姐知晓三哥哥是先生了? 天爷,怎么办怎么办? 她忍不住站起来,在屋子里面团团乱走,以解焦虑之感。五姑娘不明所以,也跟着她乱走,徐妈妈本想进来添茶送果子,但从窗户里看了一眼,便又犹豫了:姑娘们好似在走一种很新鲜的路。 这是京都新的步法?那她还是不打扰了。 她退在屋子外头,盛宴铃脸越发红,五姑娘此时也瞧出她是心不安宁了,便一把拉住她,小声道:“宴铃,你别怕,你喜欢上画中人,喜欢随明庭的事情,我没有告诉任何人,连母亲也没说的,其他人肯定不知道。” 盛宴铃震惊的抬起头:“……啊?” 五姑娘就心想,哎,这个傻姑娘,怕是以为自己藏得很好呢。 她便拉着宴铃坐回凳子上,语重心长,“宴铃,我就直说了,我不但知晓你爱慕画上的随明庭之事,我还看得出,你现在还喜欢上了三哥哥。” 盛宴铃眨眨眼,“……你都看得出?” 就看出这些? 呼——呼——真是虚惊一场。 她怕五姑娘多想,连忙道:“没错,你说的都是真的。” 五姑娘就心想,果然如此! 哎哟,哎哟,自己真是聪慧。 她就拍着宴铃的手,“你是个呆呆的姑娘,你是不是很痛苦?我就怕你走入歧途!” 喜欢上一个死人,一个画中人已经够匪夷所思了,如今还喜欢上了一个活人,一个她从前不喜欢的三哥哥,那该如何是好哦,这个小可怜必定是要翻来覆去睡不着的,怕是还要偷偷的哭鼻子。 没办法,只好她来救救宴铃了,为她排忧解难,为她和三哥哥成亲之事添砖加瓦。 她就认认真真的道:“宴铃,你是不是很难受,毕竟一颗心要给两个人,还是那样两个人。” 盛宴铃:“……是的?” 五姑娘:“你不要怕,我这么快赶来告诉你,就是要为你宽心的。宴铃,我实话告诉你,你这份心思一点也不可怕。” 她是个帮亲不帮理的姑娘,一锤子定音,“世上奇奇怪怪的事情多了去,有人想跟狗成婚,有人想跟一棵树成婚,话本子里面那些穷书生跟鬼缠绵,不也正印证着他们想跟鬼成婚吗?” 她悉心宽慰,“宴铃,你不过是喜欢一个活人,一个死人,很是寻常的。女人家,心里有两个人,还是一活一死,没什么的。” 盛宴铃就想,五姐姐是真爱惨了她的,这种鬼话都说得出。 她真爱。 睡一会写一会,没想到六点了! 早安,我去吃个饭眯一会继续写。 (本章完) 第141章 温情 第141章 栗氏完全将盛宴铃当作了一个娇娇儿,晚间睡觉的时候,一口一句小祖宗,摸着她柔顺的长发笑着道:“你这性子就像你娘,可不好。要开阔些,哪里一点小事就闷闷不乐的。你娘幼年的时候也是这般缠着我睡,一点小事就不得了了,最后还不是长大能自己扛事了?可见人的心性还是会长大的。” 又担忧道:“你是个姑娘家,总有一日要出门子嫁人的。若嫁到好人家,那还罢了,若是嫁前没看准眼,嫁到那些面笑心里却藏着奸邪的可该怎么办?所以我日夜操心,想着给你挑最好的。” 她拍着盛宴铃的背,“我知晓你聪慧,通透,可是过日子,哪里是这四个字就能活明白的?还得要些手段。宴铃,我如今都有些后悔了,也许你在岭南还活得自由自在些。” 但这话刚说,她又摇头,“天下男人都是一个样出来的,左不过是比比品性,看谁更像个人样。至于其他的,岭南和京都都没差别,该要纳妾的终究会纳妾,该要养外室的也会养外室,哎,一水儿父母没有教养好的放了出来跟人说亲,到底是咱们吃亏。” 盛宴铃听了她这番殷殷之话,更觉伤心。姨母实在是个好人,但好人经历的苦难好似总要多一点。先生成了三哥哥,也不知晓是上天对姨母的好还是残忍。 但无论如何,三哥哥之事,是不能跟姨母说的,也不能让姨母发现,至少这般,她才能依旧快活。 她知晓这般对姨母不公平,毕竟连儿子逝世的事情也不能知晓。但一想到姨母知晓真相后痛苦的脸庞,她就打了一个寒颤,自觉要瞒她一辈子。不仅要瞒,还要瞒得好,瞒到底。 有时候不知道比知道得好。 说来,她还要暗暗的给真正的三表兄祭拜祭拜。 盛宴铃愈发将姨母抱得紧了,道:“我往后也不愿意嫁,就想将阿爹阿娘接到京都来,让兄长考个京官,就能跟姨母长长久久的在一起了。” 栗氏就大笑出声,“果真是个娇娇儿,哄我高兴呢。” 她叹息一声,轻轻拍着她的背:“我也想如此,我也想你阿娘了。只你父亲不愿意离开岭南,不然,我早有法子让他来京都过活。再说你阿兄,你阿兄如今跟着岭南王世子爷行军打仗,也是一个少年英才,将来是有大出息的。” “只跟着岭南王,便要在岭南过一辈子,哪里能来京都。” 藩王又不许进京。 盛宴铃闻言,沉默一瞬,这才怔怔道:“那我怎么呢?” 栗氏就发觉她想家了,“是不是想父母阿兄了?哎,姑娘家,嫁得远了,就这点不好。” 盛宴铃却想到了先生。她是欢喜先生的,也想嫁给先生,但是先生怎么想?自己和他到底是差了年岁,身份,他会不会觉得自己不好?会不会只对她有师徒之情而没有男女之情? 想到这里,她心就闷闷的。但又想,如今自己已然决定要换一种性子,必然不能这般想。要学学五姐姐和姨母,开阔些。 她睁着眼睛眨了眨,努力去换一种念头:于她而言,先生固然重要,也对她有恩德,所以为了先生,她愿意去勇敢,去做她之前不敢做的事情,去为他鸣冤,为他圆那份遗憾。 若是先生真心实意喜欢她,那她就想嫁他,这般一来,还能呆在姨母身边。若是先生不喜欢她,她就回岭南去,再不嫁人了。 嫁人本就没什么意思。 这般那般想了一次,便觉得好像是开阔了些,她也不想哭了,心口也不堵得慌了。她想:我做了我应该做的事情,至于结果如何,就随天而去。 姑娘家,本就是要先爱重的。 但是话又想回来,该争取的,还是要争取。先生之前不喜欢自己,之后呢?五姐姐说得对,既然喜欢上,就要试试,万一呢? 于是心里的路就宽了。她迷迷糊糊的睡了过去,栗氏低头一看,小姑娘的鼻子皱皱巴巴,怕是梦见了什么不好的事情。她轻声笑了笑,伸出手小小的刮了刮她的鼻子,然后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里间,披了件衣裳到外头的交锁明堂里坐着,喝了一口温水润嗓子,跟贴身妈妈道:“真是母女同性,跟她阿娘一个性子。” 婆子自然知晓栗氏说的是谁,蹲下去给她捏腿,一边道:“是,当年七姑奶奶也一直缠着您睡。” 盛宴铃的母亲在娘家行七。 栗氏就笑着摇摇头,然后问正事,“贵妃封后,我还有好些事情问国公爷,他回来了吗?” 婆子摇摇头,“还没有,大少爷也没有回来。” 栗氏叹气,“都什么时候还不回来,怕是事情棘手。” 婆子是她的陪嫁,什么话都能说,也有点眼光,道:“如今晋王爷成了嫡子,往后……更有论道了。国公爷和大少爷只有忙碌的,哪里能清闲。” 栗氏也是这点拿捏不准,她如今给宴铃挑亲也不敢挑太子和晋王两家的。 又喝了一杯茶,刚打了个哈欠,小丫鬟就带着宁朔走了进来。更深露重的,他穿得也算厚实,但还是被露水染了一片,栗氏连忙叫人给他拿衣裳换,责备道:“大晚上的不睡觉,来我这里做什么?” 宁朔:“见母亲这里还亮着灯,便知晓你睡不着,我猜着是为了封后的事情,想着来跟母亲说说话。” 栗氏当即就感动得稀里哗啦,她倒是不用宁朔宽慰和解释贵妃成皇后之后,又不是真的是深宅大院里的无知妇人,她能在京都活着,就有自己的见识。于是不让宁朔继续说,只拉着他的手抱怨,“还是你懂事,你父亲和你大哥哥,你四弟,哪个都不如你好,他们才不会管我想什么呢,就算我担心,也说一句外面的事情不要我操心就过去了,真真是无趣——若真是如此,那平日里要我去结交夫人们做什么?” 反正有很多怨言。 宁朔就听着,含笑安慰,最后跟她道:“太子和晋王,陛下好像把他们俩个当成了猪头肉,觉得他们不甚聪慧,又把它们放在了秤的两边,非要两个人保持一般的重量——所以今日让晋王做了嫡子,晋王怕是还来不及得意,就要给东宫一些东西了。” 栗氏就惊讶的看着他,“这是谁教你的?” 宁朔:“我自己琢磨的。” 栗氏就又开始夸他聪慧,有悟性,然后转个口骂宁朝不孝顺,“他就没有你这份心,别人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他是娶了媳妇也忘了媳妇,真真是可恨。” 宁朔就继续微笑着听她抱怨。他从不曾享受过这般的时刻,所以也第一次知晓,原来母亲要的不是他来指点政事,而是要他倾听一会就好。 他自小没有母亲,太子也没有母亲,两个没有母亲的人自然在年幼的时候也曾羡慕过晋王有一个宠他爱他的娘,好在他们有父亲,便也没有那般渴望。 只是如今享受了母亲的爱,便觉得沉迷其中,升不起一点伤害她的心。 栗氏还在絮絮叨叨说宁国公和宁朝的不好,宁朔已然在给她倒茶了,不远处的月拱门后,盛宴铃撩起帘子一角,露出了一个如释重负的笑。 一室温和。 第142章 东宫宴席篇(开端) 第142章 第二日一大早,五姑娘就来了主院。栗氏带着盛宴铃起床,一边唤小丫头让五姑娘进里间,一边对盛宴铃道:“今儿个多穿点,天越发冷了。” 盛宴铃哎了一声,官桂连忙取了件厚实的袄子过来给她套上。等净脸之后,自有婆子伺候盛宴铃梳头,徐妈妈在一边学着样式,手在袖子里不断的比划,想着学一招两招的,好让姑娘以后的头发能好看一点。 五姑娘进来的时候,栗氏正在看账本,见了她招招手,“过来,我瞧瞧——脸也冻红了,这鬼天!” 五姑娘凑到她身边去笑,“母亲,就一夜,总感觉就变得冷对了。” 栗氏:“冬日里了,老天爷变脸是最快的,说下雨就下雨,说刮风就刮风。” 盛宴铃梳好了头,头上插着一支桃蕊簪,缀着流苏,一动一微摇。她又拿着另外一支桃蕊儿簪转过身,道:“再过几日,说不得还要下雪呢。” 栗氏笑,“那还早得很,京都的雪没那么早落下。” 五姑娘见盛宴铃转过了身,就朝着她使眼色。盛宴铃抿唇一笑,轻轻摇了摇头。栗氏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轻轻的拍了拍五姑娘的手,“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盛宴铃就拿着桃蕊簪走过来,将簪子插在五姑娘的发髻上,然后顺势坐在栗氏的另外一边,“姨母,我想跟五姐姐再去小溪山别院一趟。” 栗氏倒是也没惊讶,只笑着道:“是不是觉得好玩?那边虽然偏僻,却实在是适合冬日里。” 五姑娘:“母亲,二嫂嫂要跟着你管家不得空,我和宴铃却无事,想着再去住几天,也好松快松快。” 栗氏:“这倒也使得。我多给你们添些婆子和护院,再让你们三哥哥和四哥哥陪着,可好?” 五姑娘就有些心虚。她觉得不太好。 毕竟宴铃这回去小溪山是要祭奠随明庭,这可不能让三哥哥发觉端倪。虽然她很喜欢宴铃,但也很喜欢三哥哥。宴铃喜欢上随明庭,是一种痴性,她能理解和明白宴铃,但三哥哥到底是男人,怎么可能跟她一般理解宴铃呢? 再好的男人,也有傲慢和自大,明明他们也三妻四妾,却要求女子不论是身子和心都是他们一个人的。 所以还是算了,这种事情偷偷做就好了。 而且宴铃也说了,她这回去,是为了给自己一个交代,也许交代完之后她那股痴性就散去了呢?没了死人,她心里就只剩下三哥哥一个活人。如此看来,宴铃这趟,还是很有必要去的,自己不让三哥哥跟着去,也是为了他好。 有些事情,一辈子不知晓反而更好。 五姑娘心中自有万千沟壑,比盛宴铃打算得要细致一点,“母亲,三哥哥和四哥哥两个人还是要读书的,虽说因三哥哥病了那么一场,父亲已经不逼着他读书上进,但却也不能一味的荒废学业,不然,即便父亲和三哥哥那里能交代,不雨川老大人那里怎么交代呢?” 此话极是。栗氏颇为遗憾,道:“那就你们两个去。只这一去,我们不在身边,你们要自己照顾自己。” 她的手抚摸在两人的头上,“哎,可惜,马上要封后大典,我跟你二嫂嫂不能去,否则京都最近也没有酒席吃,不用出门,我们跟着一块去玩几天也是好的。” 盛宴铃就用脑袋去蹭她的手,“姨母,我们会很快回来的。” 正说着,二少夫人就踩着露水进来了。她一身的寒气,栗氏连忙起身,将桌子上面放着的小手炉递了过去,“快暖暖手!” 五姑娘和盛宴铃坐在边上,中间空了一大块,两人互看一眼,然后笑着挨到了一块,异口同声道:“母亲\/姨母,你偏心哦。” 栗氏:“那是自然,云娘帮我操劳里外,受了多大的罪!当着你们的面说我也不怕,整个家里,我最疼爱云娘了。” 二少夫人心里慰贴。别人家里的婆母是生怕儿媳妇夺权,紧紧攥着中馈不放,有些倒是愿意放权,但家里公账烂得很,外头好看里面空荡荡,便要儿媳妇卖了嫁妆去贴补,就是女儿出嫁,还想着从儿媳妇那里谋划些嫁妆去充门面,可自家婆母却不仅放权教导着她,还不愿意她累着,跟她一块管,要是婆子不听她的话,必然是给她撑腰的,非但如此,婆母还时常补贴她,让她多买些欢喜的物件。 这般的婆母,实在是她的福气,如今老太太回了睦州,家里越发好,她每次回娘家,阿娘都说她命好,但样样都好,只一样不好。阿娘说,她必须要生个孩子了。 “即便是个女儿,也是宁国公府的血脉,也是你的依靠,不然再等几年,你年岁大了,生不出了,那怎么办?说句难听的,你婆母现在对你好,但你一直不能生育呢?” 二少夫人想起这话,心里就憋屈得慌。她自然相信婆母会对自己好,但没有一个孩子,她始终难以安心。 阿娘就道:“你成婚两年都没有子嗣,如今马上就要三年了,说出去是要被人嗤笑的。云娘啊,也许是你命太好了,老天便要你有些缺憾,你要是愿意,不若就由我在家里给你找个老实能生养的,咱们先将孩子生出来,到时候无论男女,就养在你膝下。孩子在你手上,底下的妾室自然听话,不然再等几年,有那等小妖精爬上了姑爷的床,你怎么办?你如何立足?” 韩夫人说到这里抹眼泪,“儿啊,你不要埋怨娘,你是娘的老来女,疼你还来不及,只是这世道如此,人心又易变,我是看着你现在好成这般,就怕你日后要受磋磨。” 二少夫人自然知晓阿娘不会害自己,但好好的日子突然就要变,她十分不情愿,甚至一想起来就憋屈。可这些话她也不敢告诉母亲,只好自己一个人受着。 她在心里叹息一声,等换了一件烘热的衣裳,坐在炭火边说正事,道:“母亲,昨日公爹和夫君回来晚,你已经和宴铃睡下,便没叫人来叫醒你,我倒是没睡,听了他的嘱咐,今日特来早早的来告诉你一件大事。” 栗氏便凝神,“什么事情?自从知晓安贵妃要封后,我的心也悬着的。” 二少夫人:“夫君说,陛下昨日晚间留了老臣们说话,说着说着就说到了东宫身上。说东宫……很久没有办宴席了。” 盛宴铃一听到东宫就竖起了耳朵,而后惊讶的问,“所以呢?陛下难道还要东宫办个宴席?” 二少夫人郑重的点头,“是。” 如此,不仅栗氏和五姑娘这等在京都长大颇有见识的人惊得合不拢嘴,就连盛宴铃都反应过来了:“陛下……这是在做什么啊,封后旨意一下,晋王马上就要成为嫡子,大办宴席,但在这之前,他却要太子办个东宫宴,这可,这可实在是……” 这不是让两人打起来吗? 栗氏深吸一口气,“之前好歹还做些幌子遮挡,如今连遮也不遮了,你可知是为了什么?” 二少夫人悄声道:“听闻是做了一个梦。” 栗氏:“什么梦?” 二少夫人:“说是梦见了先皇后娘娘。” 栗氏:“……呵。” 二少夫人无奈的道:“反正,不论是为了什么,咱们在吃封后宴之前,还要先去东宫吃顿宴。” 盛宴铃:“我和五姐姐也去吗?” 二少夫人:“自然要去,咱们家里人本不多,不去才要被说道。” 盛宴铃就想,她们都要去,三哥哥必然是要去的。 她不由自主的看向了窗外——不知道多年之后回到东宫,先生会是何种感受呢? 必然是难过的。 少不得的,她花了一上午做了桃花酥叫人去送去三哥哥,好叫他吃得好点,心里痛快些。 第143章 琐事 第143章 宁朔早间出的门,黄昏回家,便听小厮说宴铃又送给他送了桃花酥来。于是本来还很饿的肚子瞬间就饱了。他头疼的看着桌子上面的桃花酥,盯了半响,最终还是无奈的拿起一块吃了起来。 他拧起了眉头,他痛苦的咽了下去,他吃了一块又一块,还是把桃花酥给吃完了。 伺候他的小厮叫松墨,本是个不善于察言观色的,但这回宁朔的眉头实在是皱得深,便总算是醒悟了一件事情:三少爷他,也许不喜欢吃桃花酥。 晚间官桂去大厨房提膳路过宁朔院子前,看见了站在院子门口的松墨,还主动打了招呼,问道:“今日的桃花酥三少爷吃得可还好?” 松墨就委婉中带着直白,道:“也不算好……眉头都皱起来了。” 官桂听了惊讶,回去跟盛宴铃道:“姑娘,松墨如此说,三少爷怕是不喜欢吃。” 徐妈妈在一边用鸡毛掸子掸花瓶,闻言笑着道:“不喜欢吃还吃那么多啊?” 盛宴铃自信得很,“松墨只知其一不知其二。” 三哥哥要去东宫赴宴,必定是伤心得很。若是没有她的桃花酥,说不得要闷闷不乐成什么样,如今吃了她的桃花酥,只皱了皱眉头,实在是快活了不少。 再者说,先生吃了她四年的桃花酥,哪里就皱眉过?她根本不往深处想,还要给先生多送些过去。 第二日做了桃花酥送去,听闻他去了不雨府,便点了点头,回去开始翻箱倒柜的找先生留下的书。先生一共留下来七八箱书,她这段日子一直忙着没看,如今想来,也许可以再仔细翻看一遍,万一有先生自己都不知道的线索呢? 他们能查的东西本来就不多,只好这般一点一点的重复仔细查了。 五姑娘来的时候,她忙得脱不开身,只好让她自己在一边喝茶,倒是忽视了五姑娘欲言又止的神色。等她忙了一半抬起头,再发现五姑娘有话说时,便极为羞愧,马上放下手里的书过去,“五姐姐,是我不对,你可是有事情要说?” 五姑娘点点头,拉着她咬耳朵,“我听人说,周浩跟家里闹了起来,具体是为什么闹,外面不知道,但我猜着,必定是为了莫家姐姐的事情。” 盛宴铃:“大概是为这个。” 她有些愁,“闹起来了,必定是周家不答应,我怕周家人去打扰莫家姐姐。” 这就不美了。 盛宴铃顿了顿又问,“五姐姐,你也没出门,你怎么知晓的?” 五姑娘:“我姨娘不是开铺子么?周家嫁去宋家的那位姑奶奶正好在她那里买东西,便跟身边的人说她弟弟在闹。姨娘听了两句,方才派人来告诉我了。” 盛宴铃就笑,“牛姨娘如今越发厉害了。” 五姑娘一点儿也没谦虚,“她有了大变化呢,我拍马不及。” 两个姑娘真心为牛姨娘高兴,但也为莫云烟的事情发愁。 “周浩看着好,嘴巴也能说会道,怎么此事办得如此不好?一个不好,莫家姐姐的名声怕是又要损害一次。” 五姑娘唉声叹气,“看开些,莫姐姐是个明白人,不会被影响的。” 又道:“只东宫宴一来,咱们也不能马上去小溪山了,必定是要去了东宫之后才能去小溪山的。” 盛宴铃:“也没事,只耽误几天的功夫。正好去了东宫,咱们还能见一见莫家姐姐,到时候问问她的打算,要是能帮的便帮一把。” 她小声道:“我也极喜欢莫姐姐,她家世也好,相貌人品也好,要是……要是她愿意,我倒是愿意把我兄长说给她。我阿兄也没定亲呢,我问他有没有喜欢的姑娘,他也说没有。但我哥哥在岭南,她没见过,哎。岭南太远了。” 她家的门第也没有京都的好。 五姑娘:“你阿兄!很少听你提及。” 盛宴铃有些遗憾:“因为我也很少见他。能提及的事情不多。” 五姑娘倒是觉得这桩事情可以提一提,但要见了莫家姐姐知晓了她的打算才好再说,当然,在这之前还要问过大人才好。她们这些小姑娘说的话总归是不能做主的。 这般说了一会话,五姑娘的小丫鬟就进屋道:“姑娘,三少爷回来了。” 五姑娘摆摆手让她出去,然后对着盛宴铃贼笑,“我帮你盯着三哥哥呢!要不要一起过去看看他?” 盛宴铃本是坦坦荡荡的,被她这般挤眉弄眼的倒是弄得不好意思,道:“五姐姐,我自己都没有一个数的事情,你倒是信心足得很——你怎么就敢肯定我去多见几次三哥哥,他便对我钦慕不已呢?” 五姑娘就笑着道:“我能看错眼?我从很早之前就知晓你们天生一对了!” 她哼哼唧唧的,“宴铃,老实告诉你,我见你们在一块,比我自己有了未婚夫婿还高兴。” 盛宴铃又羞又好奇,“怎么?怎么?五姐姐,我如今发现了,你真是一个奇奇怪怪又可可爱爱的姑娘。” 两人凑在一块嘿嘿的笑,等到了宁朔的院子,却发现他还在忙。 两人在院子门口站了站,不知道要不要进去。 五姑娘:“还是算了。” 盛宴铃,“嗯……好。” 是不是出什么事情了?怎么从不雨府里回来一次比一次晚?是不是……申家那个事情有了结果? 她犹豫了一瞬,跟着五姑娘转身,正要离去,就见三哥哥从屋子里面大步走了出来。他走得急,大冷天额头还挂了汗,见了两人喘了一口气,这才道:“你们怎么来了?是有什么事?” 盛宴铃:“没什么事,只来看看三哥哥。” 五姑娘:“是啊,我们待会还要去四哥哥和大哥哥那里去。” 宁朔没有怀疑,只从袖子里面掏出两个盒子,“在街上看见的,觉得有趣,便给你们买回来了。” 盛宴铃打开一看,瞬间眉开眼笑。 是她喜欢的老虎样式簪子啊。她就猜测先生是不是看见了这只簪子想给她买,所以又给大家一起买了。毕竟老虎样式的簪子极少。 她甜滋滋的。 她又看了眼五姑娘的,是只鹤,很显然,五姐姐也很喜欢。 盛宴铃欢喜之下,还不忘叮嘱三哥哥给姨母买:“姨母有的?定然不能差了她的。” 倒是二嫂嫂的不好买,毕竟要避嫌。 于是一遍又一遍叮嘱,“三哥哥,姨母是你最应该要孝顺的人,你万不可落下她。” 他们已然欠了姨母良多,生恩养恩,再造之恩,要是对姨母不起,那要遭天谴的。 且母亲这般好,要是还不孝,便如同畜生一般。她要盯着三哥哥,不让他沦为畜生道。 小姑娘想法念头一个接一个,想过之后高高兴兴捧着老虎簪子走了,徒留宁朔很是怀疑自己平日里是不是对母亲不孝顺。 想了半响没想起自己有何不孝的事情,这才松口气,然后拿出了一封信。 信上赫然写着不雨川亲启五个字。 第144章 你我同欢喜 第144章 宁朔拆开信,里面只写着十二个字:确有此事,证据确凿,正在寻人。 仔仔细细看完这十二个字,他整个人都松快了起来。嘴角情不自禁的扬起,整个人都是快活的。 这封信是不雨川老大人给他的。是派去睦州调查管家之事的人写的。 不雨川给他的时候,一脸肃穆道:“你拿回去后看,再来告诉我你的念头。” 宁朔当时便有猜测。他将信抖了抖,再看了一遍,白纸黑字写着的十二个字都昭示着这桩案子里面还有不为人知的真相。 他心中畅快,不免哈哈大笑起来。 再世为人八九月,一步一步缓缓的走,走到今日,他有时候都怕自己走错了路。 如今终于到了这一刻。 他大笑着闭上眼睛,而后突然站起来往外面走去。松墨本是过来送热水的,瞧见之后连忙跟着一块出门。冬日里天黑得早,也冷得很,松墨大叫着让呆头鹅门童去里面取一件披风,再从另外一个笨兮兮的门童那里抢了灯,提着为三少爷照前面的路。 他心里一边埋怨少爷让这两个笨人守门——其实他也知道缘由,无非是之前三少爷总觉得自己在整个宁国公府的主子们里最笨,所以格外怜惜笨人,将别的院子里不要的笨孩子都送来了这里。 然后一边又好奇少爷此刻脚步不稳的疾行——自从少爷三月里大病一场之后,一举一动带着稳重,即便是着急之事,也能稳住心神,怎么现在走得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心神不稳呢? 宁朔倒是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可能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此刻在做什么,许是人高兴到极致便是如此,他什么都不愿意想,只一门心思走得快,脚底生风。 宁国公府大,他疾步而行,踩着月光紧赶慢赶,当看见那一座小院子的时候,这才舒出一口气。 院子门口有守院门的婆子,他道:“请表姑娘出来,我有急事告诉她。” 婆子惊讶,觉得于礼不合,却也不敢拒绝,便去里间去问盛宴铃,“姑娘……这可如何是好?” 天都黑了。 盛宴铃也讶然先生会如此莽撞,但转瞬一想,能让先生如此莽撞的事情,怕是随家案有了大的进展。 他肯定会第一时间想着跟自己说,所以才急匆匆的来。 于是立马就穿了披风出来。 徐妈妈追赶不急,只能抱着小手炉就往外面冲,“祖宗,慢一点,慢一点。” 官桂嚼着核桃干从厢房出来,正好瞧见这一幕,也跟着跑,被徐妈妈抓住就痛打一巴掌,“就是你带坏了姑娘!” 官桂:“……” 呜! 她委屈的朝着姑娘求救,却正好瞧见姑娘的披风鼓着风,快步走到了三少爷的身前。 风停,姑娘也停住了脚步,因停得急,有些许没站稳,往前倾了倾,被三少爷扶住了手。 两人自然而然的松手,站稳。姑娘的眼睛很亮,笑意盈盈,柔声喊了一声,“三哥哥。” 她面前的三少爷虽然高大却不威猛,细细高高跟竹竿一般,比不上隔壁二牛哥,打起仗来怕是要却拖后腿的。但此刻却极有魅力,好像一个得胜的将军。 官桂正在呆呆的想,就见三少爷突然也朝着姑娘笑了起来,他带着一股清冽的气息,眸光温和,如黑夜里的星辰,引人遐想连篇。 像是景先生。 官桂就看呆了呆,眨了眨眼睛,正要跟阿娘说一句三少爷好像真的很像景先生,就被自家阿娘又揍了一巴掌。 她吃痛一声,不敢再瞎想,乖乖的跟着去门口。 她和阿娘去的时候,姑娘正在侧耳倾听,欢喜的惊呼一声,“真的吗?” 官桂好奇,也竖着耳朵听。 盛宴铃可管不着她,整个人都热血沸腾了起来,“我就说了!我就说这里面肯定是有些我们看不见的真相。” 她团团转,着急却又努力镇定,认真道:“三哥哥,你且等着,这世上的冤屈自有老天看着呢,我佛慈悲,自然不会教冤屈者不见天日,不会教六月落下飞雪,不会教穷凶极恶之人转世轮回,不会叫他们还活在世上。” 宁朔就觉得她应当是激动坏了,竟然还当着他的面说起这个来。 但一想到她此时此刻跟自己同样的心,拥有同样的秘密,便酸涩之中带着甜蜜。 他想,他之所以会喜欢上宴铃,便是在这世上,唯有她跟自己同路。当她提着灯照亮随家牌匾的时候,他的心就跟着灯一起被她攥在了手里。 他低头,知晓自己此刻实在温柔,便也不敢看她,怕她瞧出些端倪来。盛宴铃倒是真没在意,她沉浸在终于有一点胜利的快活里,一心一意想着大事,“三哥哥,不雨川老大人没有说别的吗?” 宁朔:“没有。” 盛宴铃就道:“他必定是痛苦的,一辈子没有做错过事情,若是管家之事牵扯出另外一个真凶还好,若是管家之事牵扯出京都随家无辜……那他该怎么活啊。” 她想到这里,有些不忍却又痛快,“可随家也有那么多条无辜的人命呢。” 宁朔心情复杂的回了院子。他想,宴铃如今看起来跟之前有些不同了。虽然依旧爱憎分明,但到底少了几分稚子之心。这是他的错。 但今日是好事。 如同宴铃所说的一般,不雨川固然可怜,但是当他决定站出来的那一刻,也该知晓,随家也有那么多无辜的生命。 他决然不去想不雨川,只想高兴的事情,于是想着想着,就又笑了起来。 这么多年,他憋得太久了。徐妈妈在岭南的时候就悄声对着宴铃说他是“一截枯木,身上都长着不高兴的蘑菇。” 于是此时此刻,他甚至觉得自己身上长的那些郁郁的蘑菇都掉了好多。 于是本是坐在椅子上笑的,笑着笑着又觉得坐着笑不痛快,便由着心直接站了起来。 站起来那一瞬间,却觉得自己这般做好像有些蠢。 坐着笑和站着笑又有何不同呢? 便无论是坐着还是站着,亦或者是躺在床上了,他还在笑个不停。 松墨进来送洗脚水的时候,便瞧见自家少爷翘着个二郎腿在床上哈哈大笑。这般的少爷也是不多见的,定然欢喜到极致,才露出这般的少年郎情态,不然,无论是生病之前的少爷还是生病之后的少爷,也做不出这么活泼不庄重的样子。 不用细瞧,便知晓他得了天底下最大的好事。他乐颠颠的提着水过去给他脱袜子洗脚,“少爷,可是国公爷夸你了?” 松墨是自小跟着三少爷的,自然知晓他最会高兴的事情是什么。 宁朔闻言,摇了摇头,“不是。” 松墨想,那我可真猜不出来了。 不过不是为了国公爷,那是为了刚刚去见了表姑娘? 天爷! 松墨眼神闪烁,看宁朔的脚指头都是粉透粉透的了。 第145章 不雨川其人其事 第二日一大早,宁朔就到了不雨川府上。松墨将马牵到后院去吃草,正好碰见了厨娘。她眉头不展,松墨惯会做人,他嘴巴伶俐,先上去一阵巴结,然后衣一副要为她排忧解难的模样道,“婶子,你这是怎么了?” 厨娘叹气,“我正发愁做些什么菜给老大人吃。他昨日喝了一晚上的酒,今日定然是不舒服的。” 其实也不是在发愁要做什么菜,左右不过是做写养胃的东西。她只是担忧不雨川。 这么多年过去,她虽然只是一个厨娘,却也感激老大人恩德,想为他做点事情。 她问,“我说你小子知道老大人为什么喝酒吗?” 几十年没这么喝过了,怎么突然老了老了,还酗酒了? 松墨连忙摇头,“婶子都不知道的事情,我怎么可能知道呢?” 知道也不敢说呀,高门大户里,最是知晓嘴巴严实的好处。但从厨娘得了消息,肯定是要马上给自家少爷通风报信的。他赶紧将马三下五下喂好,赶去了内院,然后就见少爷站在不雨川老大人的屋子前看着天出神。 松墨小心翼翼地过去,低声道:“少爷,厨娘说老大人昨日喝醉了,喝了一宿。” 宁朔点了点头,“我知道。” 正因为知道,才站在这里不敢进去闹醒他。 好不容易睡着,好不容易用酒醉了自己,做什么要这么快唤醒他呢? 毕竟,只要一醒来,随着当年的事越查越多,那就永远也睡不着了。 他露出一个酸涩的笑,摆了摆手,“下去,我在这里站着就好。” 这是敬重他的为人,敬重他一辈子清清白白,敬重他敢去查这件事情,敬重他敢叫自己去看那封信。 敬重他即便痛苦,但看这副架势,应该是要查到底的。 宁朔站在廊下,抬头看天,天清清白白,却阴沉沉,不见太阳。 早上他去请安的时候,母亲还打趣宴铃,说她前几日断言要下雪,可见不知道京都的雪慢得很。 此刻,宁朔觉得可能真的要下雪了。 一阵疾风而风,吹得他打了个寒颤,也让他想起了所有事情开始的那一日。 那日,也是下起了大雪。父亲被带走,他也被带入了牢狱。 宁朔现在最恨太子和皇帝的一点,便是这对父子一个狠毒昏庸,一个自私懦弱,即便父亲临终之时,他们也没让他和父亲再见一次。 宴铃说,老天有眼,自然不会让六月飞雪,那今日不雨川肝肠寸断之日,可会下一场大雪? 他闭上眼睛,一阵眩晕,回过神来时,就见不雨川不知道何时打开了门,正在凝神看他。 宁朔回神,转身,躬身行礼,“先生。” 不雨川却没有任何动作,也没有点头,只问了一句,“你刚才在想什么?” 宁朔:“弟子在想,这般阴沉沉的天,不见光日,还不如下一场雪来,白茫茫一片,也是自在。” 不雨川闻言良久不言,半响才道,“我……方才从你的身上看见了兰时的影子。” 宁朔笑了笑,“随兰时?” 不雨川叹息一声,“是,随兰时,那个被牵连进去,死在最好年华里的孩子。” 他转身进屋,宁朔跟着进去,将门关上,屋子里漆黑一片,不雨川坐在凳子上,端起一杯茶,宁朔瞧了一眼,发现他的手在抖。 茶杯颤抖不停,宁朔却没有多言,只等他颤颤巍巍喝完一杯,这才道,“我猜着先生应当不好过,所以今日早上特来早了一些。” 不雨川苦笑,“是,不好过。” 宁朔:“先生也不用过度伤心,毕竟现在还只是查出管家之事有蹊跷,并不能推断出睦州随家案和京都随家案有冤情。只要罪是真的,即便管家有蹊跷,也不过是多找出几个真凶罢了。” 不雨川就看向他,“你真是如此想的吗?你素来聪慧,在刑法和断案上面有自己的见解,往往眼光独到,让我也觉得你实在天赋异禀——所以,抛却我是你的先生,抛却我是不雨川,当你看见这样的案卷出现了遗漏,你的心里当真是刚才说的那样吗?” 宁朔沉默半响,最终直白的道,“学生不敢欺瞒先生,学生想……此事,可能不仅仅是涉及先生一辈子的清誉,还涉及因为随家案死去的那些小官,涉及太子,涉及晋王,涉及……陛下。” 他问不雨川,“即便这件事情真的有真相,即便最后真的如同我们所猜测的那样——可是先生,您真的以为陛下会翻案吗?晋王会束手不管,太子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推波助澜吗?” 他说到这里,也痛苦的闭上眼睛,“别说我们现在只是推断猜测而已,别说我们现在毫无证据,就是我们让整件事情水落石出,陛下会给您一个想要的结果吗?” “太子和晋王之争,并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 不雨川:“那你的意思呢?那你的意思是此事就当不知道?” 宁朔眼睛直直的看向不雨川,“先生,您为什么要问我?此事,该您自己拿主意才是。弟子身后是宁国公府,不敢有丝毫差错。” 他站起身来,“但先生今日问了我,我也告诉先生一句实话,若我能做,就一定会做。” 他说到这里,朝着不雨川深深的行了一个大礼,“毕竟——那是无数条人命,不白不明的死了,天都要下雪为其洗白冤屈。” “我昨晚就在想,这件事情最令人伤心的应当在于,若随伯英真是被诬陷的,那做下这个局的人,心思该是何等狠毒。” 他直起身子,站在那里,犹如一棵挺拔的松柏,“景泰十一年,随伯英带着灾银前往江南赈灾的时候,应当也没想过,在他救助百姓的时候,有一个要他命的局正在铺就。” 说完,宁朔突然觉得内心并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畅快。 从景泰二十三年到如今压抑着的冤屈,即便在当年的首告者不雨川的面前,也并不能舒出那口恶心。 第146章 下雪了 第146章 宁朔去了厨房帮忙。厨娘依旧絮絮叨叨说起自家的不肖子孙。上回还只骂儿子儿媳,这回连孙子孙女也骂上了,一边提着大菜刀砍排骨,一边气愤的道:“三少爷,您是不知道,我是早想将孩子接到自己身边来养的,结果一犹豫,还没接过来呢,孩子们已经被养坏了。” 宁朔:“养坏了?” 厨娘:“是啊,从前我回去,无论给不给糖,他们都高高兴兴的叫我祖母,如今我回来,呵呵,不给糖就不叫祖母了。我问他们为什么不叫祖母,胆大的不敢说,胆小的倒是被我吓唬了一回告诉我了,说是他们阿娘说的。” 她一刀下去,一块排骨直接被砍成两半,碎骨头碎肉在砧板上跳了一回,足以得知她的怒气。 “我呸,要真是他们阿娘的主意,我伤心什么?虽然我花了银子娶了人家回来做儿媳妇,但人家又不是我生的我养的,只花那么一点银子就能跟我一条心?想也不可能。” “三少爷,您是个孝顺孩子,还给国公夫人买簪子买吃食,可我生养的那几个,如今连孙子孙女都不让跟我亲近了。我心里苦啊,如今都不愿意回去了。” 又说自己养孩子的不容易,“当年他们阿爹死了,我一个寡妇人家,要是不养他们自己出去嫁个人,那也是一条捷径,至少不用自己这般辛苦。可我没有,自己的孩子怎么可能舍弃呢?就是要了我的命,我也是愿意换他们的。” 她说着说着都要哭了,道:“这群没良心的,要不是不雨老大人,我们哪里能活下来,他们却掰扯我和老大人有点私情,还妄想过来认个干爹——我呸!这群丧良心的,我怎么这般的命苦啊!一个个的尽然盯着我的钱袋子,没一个真正孝顺的。” 宁朔闻言,就知道她是气得狠了,才在他面前说出儿女想认不雨川当干爹的话。 他往灶里面送了一捆柴火,给她出主意:“这事情也好办。既然孩子们是想要糖,那你就一直不给糖,他们自会知晓你的厉害,还要来讨好你。往后对他们也是一样的,你只给一份钱,放在那里让他们来抢,为了钱,他们自然要大打出手,争奇斗艳展示孝心,让你心甘情愿的给更多的钱给他们。” 厨娘就诧异的看了一眼宁朔,最后嘀咕了一句,“这也不行啊……还是孩子呢,怎么能如此像教斗蛐蛐的一般去教导他们。” 宁朔笑了笑,“人性本就如此。你不愿意这般对他们,想来还是对他们有所期待。” 他站起来,擦了擦手,走到门口叹了一口气:那陛下如此对太子和晋王,也是对他们失望透顶了吗? 好像也不是。 所以陛下到底是想要怎么办呢? …… 厨娘做好了饭菜,宁朔提着去找不雨川。申池已经来了,见了他走上来,“阿朔,又麻烦你了。” 宁朔摇摇头,“先生的事情,你的事情,并不是麻烦。” 申池很是感动,他道:“事情我已经知晓了,老大人说还要帮我继续查下去,可他现在状态很不对,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安慰他。” 宁朔点头,“我已经安慰过了,但事情太大……只能靠先生自己熬出来了。” 申池忐忑不安:“方才老大人跟我说,说他是怕误杀了随伯英一案。” 宁朔:“是。” 申池不理解,“不过是多查出一个管家,怎么就能否定随伯英的罪证呢?” 宁朔将饭盒放在廊下,轻声解释道:“并不是否定随伯英的罪证,而是此事的真相若被人一点点铺就,便很可能那个管家是幕后之人早早就安插的人。这般的人安插,会引导着随明江为恶,可能你妹妹被抢去之后不用死,但为了……就必须要她死。” 申池脸色惨白,宁朔拍了拍他的肩膀,继续道:“他们利用随明江的恶意,将一群人耍得团团转,将睦州随家连根拔起,那京都随家呢?会不会从随伯英从京都去江南赈灾的时候就已经开始了?” “管家安插在睦州,大概已经十多年了,那随伯英身边有没有安插的人?是不是从十多年前开始的?” “审案子的人,总是要做些大胆的揣测。先生便做了此揣测……若是揣测是真,那他如何面对死去的随家人,若是揣测是假,那倒还好。” 申池明白了,“现在只是揣测随伯英是冤枉的,并没有证据。但只是揣测,就已经让老大人如此了……那以后万一呢?老大人该如何?” 宁朔就看了他一眼,并没有说话。 中午,不雨川一直都在睡,并没有吃饭。宁朔没有管他是真睡还是假睡,只是守在他的门口,跟申池一起站在廊下小声说话。 申池说起他为什么会做货郎。 “最先,我去的是江南。即便随家已经倒台了,但我心里依旧恨,我恨随仲英和随明江,但我也恨随伯英,我听人说,他在江南赈灾贪污了那么多银子,但当地的百姓却感恩他,还给他立了庙宇,我心里气不过,便去江南在他的石像上面吐了口水,还用刀把他的庙给拆了。” “拆了之后,我心里也不畅快,不舒坦,更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能做什么,就这么一路往南随意爬山涉水,渴了就喝河水,饿了就吃点树叶子果子,后来听人说岭南是魂归之处,我就往岭南去了。”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哽咽,便用手掐在大腿上,狠狠的拧一把,好让自己不哭出来,扯动嘴角笑着道:“我家阿爹阿娘是自己跳河死的,不是寿终正寝,我家燕燕是被折磨死的,死不瞑目,我们睦州有一个说法,说是他们这样惨死的,到不了阎王殿,去不了轮回,会徘徊人世不得善终。” “我当时就想,那我得去岭南,岭南之地,魂归之所,我要去那里也立三盏长明灯,好让他们安息。” 宁朔认真听着,递给他一张手帕,“然后呢?” 申池接过手帕,却没有擦眼泪,而是道:“然后,我就碰见了一个货郎。他沿着岭南那条坞溪沿途叫卖,货担子上有一盏很漂亮的灯。说是他父亲临死之前亲自做的,我想买,他却不卖,说那灯沾染点不吉利,万不可给我这般的丧家之人。又见我心诚,便把做灯笼的手艺传给了我。” “他笑着让我来京都做灯笼生意,我却只想做货郎。” 宁朔听了,笑起来,没再说任何话,只伸出手接了一簇雪,“申大哥,下雪了。” ——隆冬,霜降。 第147章 家人知晓 第147章 盛宴铃拿着一本卦书仔仔细细看,手里捏着三只铜钱。徐妈妈顶着大寒风进屋子,抖了抖身上的雪,官桂连忙去将门关上,给她端了一碗姜茶。 盛宴铃本坐在榻上的,闻言转身,看见徐妈妈回来了,笑着道:“可给姨母他们送去了?” 徐妈妈点头,“送了送了,只三少爷还没有回来,四少爷在去了国子监,我只给了他们的小童收着。” 盛宴铃点点头,让徐妈妈上榻歇息。徐妈妈坐上去就盘着腿,捏了一块猪肉脯吃,问道:“姑娘好生生的,怎么想起给姨夫人他们送安神香了?” 盛宴铃是为了宁朔。这安神香也没有什么稀奇的,比起京都的差远了,她见过姨母用的香,比她的这份安神香好上许多,所以一直没敢送出去。 但这份安神香却是先生喜欢用的。她料想先生今日从不雨府里回来之后应当会睡不着,或伤心或高兴,总是费神的,便想着给他送去一些之前用的伤。 她跟徐妈妈道:“外面突然下了大雪,姨母也该知晓我的话有点准头了。” 徐妈妈就笑,“你个小鬼头,胡乱说话猜着了。” 又去看盛宴铃手里拿着的铜钱,“姑娘是要做毽子?” 她不免唠叨起来,“姑娘如今身子越发差,动不动就要病一场,我看啊,就是平日里没有多动,做个毽子踢一踢也就好了。” 官桂将姜茶提到榻上的小案桌,笑着道:“我就叫阿娘识字了!总做盲子不好的。姑娘这哪里是做毽子,这是看卦书,铜钱用来抛卦的。” 徐妈妈就立马肃穆一张脸,要开始讲一讲两人了,“踢毽子还能颐性养寿,算卦能算出什么来?难道算出你要得一场风寒之后,你还能避开得了?总是要得的。” 且算卦要移了性情的。 “姑娘算着玩玩还行,但万不可真信。” 徐妈妈絮絮叨叨说个不停,很有自己的见解,“难道敌寇来了,你们还能抛个卦逃跑么?” 盛宴铃乖巧的将铜钱收起来,笑着道:“卦学也是讲人生道理的,我就看看,不深学。” 徐妈妈总算松了一口气,但趁着盛宴铃不注意,索性将铜钱都做了鸡毛毽子,等到雪越下越大,五姑娘举着伞来找她说话的时候,徐妈妈已经做了个鸡毛毽子鼓励盛宴铃现在就踢,活在当下。 五姑娘哈哈笑,坐在一边看戏,徐妈妈不好意思,觉得自己刚刚“奴大欺主”犯了世家的忌讳,又深觉丢了姑娘的脸面,于是连忙带着官桂出去了。 五姑娘就乐:“徐妈妈好有意思。” 盛宴铃:“徐妈妈喜欢厉害的姑娘,要不是得了我家的恩惠,都不愿意伺候我的。” 五姑娘就爬过去小声问,“先不说徐妈妈,只问你一件事情——三哥哥昨晚上来找你了?” 盛宴铃嘿了一声:“找了。” 先生最先找的就是她,他来得那般匆忙,又是夜幕行路,定然是想着跟她分享秘密的。 其实细细想来先生昨日里实在是有些冲动,但这份冲动让她甜蜜蜜的。 克制之人,最是这一瞬间的情难自已让人欢喜。 她红了红脸,小声道:“此事也不怕告诉你,他是来告诉我之前不雨府找我画像的那件事情的。” 五姑娘本来存着揶揄的心思,一听这话,瞬间就皱了眉头,“果真有纰漏?” 盛宴铃:“果真。” 五姑娘站起来,在屋子里面团团转,她是何等聪慧的姑娘,一点就通,闻言看向盛宴铃,“我记得你之前还怀疑随明庭是冤屈的。” 盛宴铃轻轻颔首,“是……彼时只是想着有纰漏,定然还有人在里面做伪,便想着查一查。但到底不敢动手,就那么没管了。” 她说了谎,便低下头,“五姐姐,此事三哥哥说,待问过不雨川老大人的意思后,还会告诉姨母和姨父等。” “姨父姨母到时候过问,我想求你,别把我做的这件傻事说出去,只当我不知晓随明庭这个人。” 她不愿意让姨母担心。 五姑娘自然不会说的,只心里噗通噗通跳,“即便不雨川要查,要翻案,晋王怕是要阻拦,我……我这心里不安,怕出大事。” 她问,“那三哥哥是什么意思?” 盛宴铃握住她的手,“一应心思,都以不雨老大人为主,三哥哥一个还没有出仕的人,怎么能有自己的意思?” 她敢肯定,三哥哥定然有自己的办法,但是这个办法不会伤害到宁国公府。 这些日子她也算是看明白了,三哥哥已经将姨母真心当成了母亲,他不会让姨母受到伤害的。 五姑娘放下了心,却又继续忐忑不安,便叫人去守了门。小丫头冒着雪守门,见了宁朔回来,连忙去传话,“三少爷一回来就去了国公爷的书房。”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焦虑的等。过了一会,又有人来请她们过去,“夫人和二少夫人也在呢,四少爷也回来了。” 于是一家子人齐齐整整,都坐在了书房。 宁朔脸上带着端重,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此事,先生说要查,会自称陛下。若是陛下同意,他就带着我一块去查。” 宁国公先是点头,然后再是叹息,“只这么一来,怕是要起风云。” 他想了想,道:“老三,你既然已经拜了不雨川为师,想来也是天注定要走一趟,便当时你的历练,只不论你查到了什么,都要秉公,陛下……虽然现在有些……但是他从年轻到壮年,都是个厉害的人,你不要试图去瞒着他什么,只有什么都坦诚,才是对的。” 宁朔自然知晓。陛下是什么样的人,他最是知晓了。 宁国公站起来拍了拍这个今年才开始崭露头角却马上要成为万众瞩目的儿子,道:“从今往后,你的命就是陛下的,万不可有任何迟疑。这是你的立足之道,也是我们宁国公府的立足之道。” 宁朔点头,站起来躬身一拜,“是。” 盛宴铃就坐在他的旁边,正好瞧见他这般郑重一拜后,眉头舒展开来,露出了一个释然的笑。 她想,三哥哥也是害怕宁国公不同意的。 第148章 第148章 外面的雪越下越大,栗氏的心也越来越沉。不同于宁国公对宁朔此次即将要跟着不雨川查案的欢喜与期盼,宁朝的欣慰,宁晨的羡慕,她一颗心愁得要死。 她根本不用宁朔建功立业!只望他长命百岁才好。 盛宴铃坐在她的身边瞧了,轻轻的给她拍背,栗氏叹气一声,等走出院子门,她跟陪在身边的一众小的道:“我真是愁,此事看着简单,却复杂得很,更是牵扯到太子和晋王,如今他们斗得这般疯,理智都没了,万一……万一朔儿出个什么事情那该怎么办?” 二少夫人安慰道:“咱们好歹也是国公府第,他们不敢对三弟怎么样,除非要得罪咱们家。” “且母亲,你也不要担心,不雨川老大人心里有数的,不会让三弟有事。” 栗氏还是担忧。 五姑娘搀扶着她往正院里走,道:“那就劝三哥哥不跟着查案?” 那倒也不行。 栗氏正发愁这一点,“你三哥哥自小就憋着一口气要做个聪慧人,我一直不觉得他笨,也告诉他是何等的聪慧,但他不信,总觉得自己不行。” “倒是病了一场后开始自信了,想通了,走到今日,竟然还能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做大事,他定然也是高兴的,我不怕他碌碌无为一辈子,我只害怕自己的意见阻拦他想走的路。” 她害怕自己让他不去查案会害了他,伤了他的心。 盛宴铃闻言,想起逝去的三表兄,心里涌起一股悲恸,喉咙有些干涸,以至于眸子都暗淡了不少。栗氏正好看过去,瞧见她这般的模样,笑着道:“你这丫头,如此感同身受怎么办?我不过是抱怨抱怨罢了,也没多大的事情。” 盛宴铃轻轻嗯了一句,想了想,道:“我瞧着三哥哥也并不是那般的轻松,母亲,不若咱们趁着下雪,起了锅子,让他过来吃顿热食?” 现在也没有多晚。 栗氏当即就心动了,“好啊——我也想跟他说说,万不可拼命,即便想做一番功绩,也要量力而行,顾及身子才是。” 但她又有些担忧,“你三哥哥忙?这般大的事情!” 盛宴铃就笑,“不会的,他应当也害怕得很,想要姨母安慰安慰他。” 她敢肯定,先生今晚定然也是感慨万千不能安眠的。她送安神香就是希望他能睡得好些。但方才她就想,也许有安神香,他今晚也不一定睡得着了。 她以己度人,思及先生可能有的念头,便感到一阵孤独。 他今夜定然是孤独的。即便有自己在,好似能安抚他一两分,但她毕竟不能感同身受。 她不知道他家破人亡,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何等滋味,如今能光明正大的查案又是何种滋味。 其实直到最近几日,她才明白先生一开始就没有想过偷偷摸摸的去查随家案。 他换了一个身份,便不能随心所欲,唯恐伤及恩人。他自己也应当不愿意暗暗去查的。 光明正大的事情,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呢? 他就把这件事情搬到了台面上。 如今搬到台面上,只是第一步,后面的事情才叫人胆战心惊。他会不会还有些彷徨和害怕? 会不会想要喝几杯酒排解排解? 印象里,先生从未喝过酒。但从黄正经少爷和其他人的嘴里,她大概也能知晓他“圆滑”结交众臣的时候,定然也是常喝酒的。 她对姨母说,“您尽管去传他来,他还敢不来?” 栗氏就大笑出声,五姑娘一副我懂你小心思的模样戳戳她的背,二少夫人笑意盈盈,“那我就去厨房叫婆子们准备准备。” 栗氏:“你不用去,你今日辛苦一天了,叫曦曦和宴铃去,她们两个合该为咱们做点事情了。” 又道:“即便朔儿不来也没关系,咱们吃吃喝喝也是好的。毕竟是第一场雪,还这般大,赏雪吃肉乃是雅事。” 五姑娘就带着盛宴铃去吩咐婆子了。 她对婆子道:“起两个铜锅子,一个辣一个不辣,再用五花肉切成最薄的片,腌上一刻,最后撒上些芝麻粉,这般的五花肉来七八盘。” 说完对盛宴铃道:“你肯定也爱吃这一口,往年我自己能吃三四盘呢。” 盛宴铃笑着应了声,然后道:“再让人做点虾饺,待会进锅子里翻腾一瞬也极为美味。”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倒是说了不少菜。那婆子记性极好,凡是两人说过的都能记住,最后复述了一遍,让盛宴铃很是惊讶。 五姑娘给了婆子五百钱让她去还准备菜肴,闻言笑着道:“你以为她凭什么坐上厨房管事的位置?” 等回到主院,宁朔已经到了。见两人回来,还起身规规矩矩的退了几步。 五姑娘捂嘴笑,盛宴铃低头,但还是忍着五姑娘的揶揄跟他打招呼,“三哥哥可还有喜欢吃的菜?” “要是有,我便让厨房加菜。” 宁朔还是第一次见到这般说话的宴铃。之前的她说句不好听的,便像朵娇花,哪里懂这些。如今竟然也能说出“让厨房加菜”的话来了。 他笑了笑,“不用,我什么都能吃,也没什么太大的喜好。” 松墨来送茶水,正好瞧见三少爷跟表姑娘说话,他不动声色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于是倒下一杯热气腾腾的茶,便觉得茶气缭绕着的三少爷脸也是粉粉的。 他小声的提醒自家少爷喝茶,然后再用茶气熏了熏表姑娘。 很好,这般两人就一样了。 他做了这般大的事情,看见两人一同喝他倒的茶,背都挺直了些。 骄傲。 五姑娘欣慰的看了眼这个有眼色的小子,很想把此事也告诉母亲和二嫂嫂,但她答应宴铃不说的,于是寄希望于母亲和二嫂嫂自己发现此事,两人却已经开始抱怨起父亲和二哥哥了。 五姑娘:“……” 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母亲和二嫂嫂每日里都要抽空说一说父亲和二哥哥的缺点。 这般下去,真的不会出问题吗? 五姑娘叹息,正要说话,就见宴铃大胆的走到了三哥哥身边。 五姑娘:“……!!!” 好样的,宴铃!五姐姐支持你! 她竖起耳朵,而后听见宴铃道:“我今日为三哥哥算了一卦。” 宁朔正在唰肉吃,倒在杯子里面的酒被他推开了,并没有沾酒。 他已经很久没有喝酒了,在来之前也没想喝一杯的。宁三少爷并不喝酒,他不愿意打破他的习惯。 有时候,他很尊重“他”的习性。 虽然这时常让他觉得自己虚伪,但即便如此,虚伪的事情做一辈子,也望能对得起人。 盛宴铃问他的时候,还把酒杯给他拿到了他的身前,他轻轻摇了摇头,“我不喝酒。” 盛宴铃一愣,“不喝?” 他说,“自来不喝。” 今晚有雪,风却不大。栗氏让人在屋子里面烧了地龙,便没关门关窗。外头的雪清晰可见,飘飘絮絮,却不吵闹。 这一句“自来不喝”,盛宴铃在屋子里听得格外清晰。她怔了怔,然后明白过来,将酒杯挪开,“是我记错了,还以为三哥哥喝酒。” 宁朔柔声笑问,“你方才说算了一个卦?” 盛宴铃正襟危坐,“是,昨日三哥哥说了随家的事情后,我料到你会跟着不雨老大人一块去查,便想算算吉凶。” 宁朔:“那是吉是凶?” 盛宴铃笑起来,“大吉。” 宁朔就也笑了。 盛宴铃给他倒了一杯茶,“人常说,春夏休旺,秋冬囚死。可你看这天,冬日里雪一落,也别有一番生机,白茫茫一片,人踩上去是什么样子的,便是什么样子的,想要用脚印做一幅画,写一首诗,都可以。” “所以我在想,也许春夏囚死,秋冬休旺也不一定。” 死于春日,旺于冬雪。如此想,老天也是公平的。 第149章 第149章 不雨川踏着大雪进了宫。他已经很久没有进宫了。上次进宫还是在景泰二十三年冬日。 彼时也是大雪纷飞,他跪在承恩殿里,将一封长长的折子展开在皇帝面前,以陈述随伯英的种种罪证。 如今,他又迎风冒雪,穿着属于他三朝老臣的仙鹤红袍再次进了承恩殿里。 皇帝听闻他来,倒是惊讶,早早的就等在了殿里,等不雨川走过一层层阶梯到内殿时还笑着道:“朕方才就在想,今日大雪路滑,台阶尤其难走,想着要不要让人用轿撵抬你上来,又怕你误会朕以为你老了,两相为难,你倒是已经来了。” 他是很敬重不雨川的。 不雨川闻言,先跪在地上毕恭毕敬的表示自己还能上得了承恩殿,万不可用轿撵抬,又说自己今日是有要事而来。 皇帝就笑着道:“爱卿还是一板一眼,好似一辈子都是如此。” 但他就是爱这般踏实本分又能干的人。 然后道:“朕听见你说有事而来倒是心里慌得很——怎么,是什么大案子要你亲自送到朕这里来?你说,朕听听看。” 不雨川便伸出手去袖子里面掏折子。许是天冷,许是他真的老了,一封折子掏得颤颤巍巍,让皇帝都开始害怕起来。 这是怎么了?怎么就抖成这样? 他自认是个好皇帝,自然不肯让臣子这般为难,便过去蹲在不雨川的面前,从他袖子里面将那封掏到一半的折子抽了出来。 他没有先看折子,只亲自扶起不雨川,还命太监给他看茶看座,笑着道:“你与朕之间,不用如此生疏。虽然爱卿久不来看朕,但朕可是一刻也没有忘记爱卿。” 不雨川闻言,又行了一个礼,这才坐下。谁知皇帝下一瞬去看折子,还没看完呢,语气就有些不对了,皱眉拧声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怎么突然要翻起随家的案子来?还说要重开随伯英的案子。” 不雨川便又跪了下去,扑通一声,还没来得及喝上一口热茶。这回皇帝可没有给他好脸色,更没有一口一句爱卿,而是看都没有看他一眼,只回到御座上面将折子丢在桌上,“你可有证据?” 不雨川摇摇头,“只重查睦州随家的,随伯英的没有证据。但两个案子虽然是分开的,却又相互牵扯,未免会涉及到随伯英贪污一案,臣便想着先来陛下这里讨个恩典。” 皇帝冷冷道:“朕看没有这个必要。如今朝堂好生生的,你也没有多少证据,若是重查,必定会引起不少的乱子。” 说到这里,他不免有些生气,“你一向公正,朕自然相信你。即便当年你指证伯英,朕也是随了你的愿,让你放心的去查,可是朕体谅你,你却不体谅朕!” 他甚至有些斥责道:“不雨,枉你也是看着太子和晋王长大的,如今他们才消停一阵子,你这般一闹,他们两个还不知道斗成什么样子呢。” 说到这里,皇帝更加气急败坏,“你是没有子嗣的,自然不知晓这事情要割朕的血肉去。他们两个人已经够让朕头疼的了,你啊老了,就好好的休养,别在这里面瞎掺和了。” 这是怀疑不雨川被太子收买要斗晋王了。 便摆摆手,“此事不成,不行,不可!往后不要再重提了。” 不雨川虽然早料到会如此,但也没有想过当年英明神武的陛下会说出这样的话。他跪在地上,一直没有抬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只能等皇帝说完之后,稍作半响,手慢慢的从地上抬起,触碰到官帽。 他缓缓的将官帽从头上取下,在皇帝震惊的目光里哀声道:“陛下,臣已暮年,这一辈子,没有办过一件错事。当年随伯英一案,由臣牵引,致使随家灭门。就连兰时那个孩子,也病死在了牢狱里。” “若是此事有冤,臣即便现在死了,也对不住他们父子和那些无辜死去的人啊。” 他一字一句,抑扬顿挫,哀伤至极,颤抖着道:“臣也知晓,臣此举……对许多人都不利,或许还会成为别人利用的一把刀,可臣即便为刀,也不想错杀一个好人。” 他的话越来越重,落地成声:“即便!即便!即便剖开老臣自己的心脏,也只想那颗心清清白白。” “臣此举,不为随伯英,不为太子,不为晋王,不为这天下任何一个人,只为臣自己。” 这般的话,皇帝倒是能接受了。人哪里真的是圣人呢? 他叹息一声,“可此事绝无可能。” 不雨川却不起来,双手匍匐在地上,“陛下,臣也知道陛下为难,但臣这辈子没有求过陛下,只求陛下这一回,求陛下恩准臣……” 他泪如雨下,官帽一脱,白发银丝,实在是可怜,皇帝也不是铁石心肠,心软一瞬,下来扶起他,不雨川却不起来,只抱着他的袖子哭道:“臣一阶浮萍,先得成帝看重,选入朝堂,再得先皇器重,奔赴疆土。臣不善言辞,又脾气倔强,做事不懂圆滑,只认一个死理,得罪了不少人。” “先皇驾崩之前还在担心臣以后活不长,固将臣托付于陛下,因知陛下宅心仁厚,能容海川,武能定乾坤,文能镇朝堂,所以对臣道,此后依旧,我可为我,我可作我。” 皇帝听到这里,倒是也回忆起了从前之事。叹息一声,“父皇确实是如此对朕说的,让朕看顾好你。” 不雨川想起先帝,是真伤心了,悲恸道:“先帝说,臣运气好,又碰上了一个好陛下,臣也是如此认为,所以今日才敢进宫面呈陛下,请陛下开恩,让臣再查此事。” 又道:“不然,若我变了性子,那往后即便死了,如何有脸去见先皇呢?” 皇帝的脸色就阴晴不定起来。 他手上的玉扳指转了一圈又一圈,而后道:“你意欲何为?” 不雨川道:“臣知晓陛下的意思,是不愿太子和晋王起争执。臣想来想去,觉得此事应当与二位殿下无关。当年之事,晋王和太子和着重查的,若有事,早就露了出来。” 这话说得皇帝满意了些,道:“你先回去等消息,此事……朕还要再想想。” 不雨川:“是。” …… 皇城底下,宁朔一直等在外面,白雪皑皑,他穿着一身青色的衣裳,看着巍巍城墙怔怔片刻。 很久之前,他也曾进出这座皇城,里里外外,他熟悉至极。 最后一次进皇宫是什么时候呢? 他甚至有些记不清了。 只记得不是冬日。应该是冬日之前。 他和父亲接了陛下的旨意,要去蓟州办案。走之前他还去东宫偷了太子一壶好酒,被太子追着跑,太子妃阿嫂坐在一边笑着看他们玩闹,摇了摇头。 彼时,冬日里也是好日头。 白雪皑皑,不雨川踩着雪出来的时候,正好瞧见他抬着头看天。那种熟悉的感觉便又上来了。 正如他那天看见宁朔在廊前抬头看天时的感觉一样,他总觉得,这个人,跟兰时很像。 到底哪里像呢? 不雨川也有些糊涂了。他被宁朔扶着,道:“你从前可见过随兰时?” 宁朔轻点头,“见过的。” 不雨川想要说点什么,却什么都说不出口,只好道:“陛下会同意的。只要不涉及太子和晋王……” 宁朔便想问一句万一涉及了呢? 但他什么也没说,只搀扶着不雨川继续往前面走去,道:“先生,咱们先回家。” “这雪,越下越大了。” 第150章 埋在树下的酒 太子很快就知晓了不雨川进宫的原因。是承恩殿洒扫的小太监过来告诉他的。 小太监倒不是太子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细作。只是他有次快病死的时候,太子吩咐过人给他买了一副药,进出承恩殿的时候对他温和的笑过几次,还叫过几次他那普普通通的名字。 “小福子。” “小福子的病好了?” 于是就这么一副药,一份笑,一个名字,就收拢了一个人。 小太监惶恐不安的跪在地上磕头,“当时陛下和不雨老大人说话的时候并没有关门,奴才耳朵灵,听见了,便找了个借口来这边,想着得告诉殿下一声。毕竟……毕竟是关于随家的事情。” 宫里的人谁不知道太子殿下和随家的关系?他觉得自己必须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太子。 但来了之后又害怕,他怕自己小命不保。 太子还是很感动的,他先安抚人,“小福子,多谢你,这对孤来说很重要。你现在出去之后打死都不要承认来过东宫,孤会为你善后的,你不会有事,相信孤。” 小太监点点头,连忙出去了。 等他走后,太子吩咐人去帮着小福子善尾,力求没有一点痕迹,然后第一个念头是去找太子妃。他红着脸,手都是颤抖的,冲过去抱着太子妃道:“英娘——你说,我会不会有机会翻盘?” 太子妃很是惊讶,然后一把掌拍在太子的手上,“寿客,比起你的翻盘,难道不是太傅和兰时的清白更重要吗?” 太子有些不解,“太傅和兰时的清白一证,我不就能翻盘了吗?只要我翻盘,太傅和兰时的冤案就能水落石出。” 他以为,他上位和太傅兰时的清白是牵连在一块的。 太子妃当然知道他的意思,冷笑连连,“如何能一样,当年就没有查出是晋王的手笔,难道这次就能查出来吗?陛下会允许不雨川这么做吗?寿客,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自己多想想!” 太子的脸上阴晴不定,最后问,“若是不能借此扳倒晋王,那……不是白欢喜一场吗?” 太子妃眸子里面已经透出一些失望,“寿客,四年前我就同你说过,不雨川老大人此人,一生只看重真相。他不会畏惧随太傅,也不会畏惧晋王,甚至不畏惧陛下。因为这是他的道。他的道可能出错,但不会走错。所以他若是重查,太傅和兰时的冤情,也许很快就能水落石出。” “但这也仅仅是他的道,他的道在帝王家又算不得什么。按理来说,父皇是不会同意的。因为涉及你和晋王,若是一个不慎,朝堂都会动荡不安,如此你想想——陛下为什么还会答应呢?” 太子也不是傻子,马上道,“不雨川势必已经委婉告诉父皇晋王应当不是凶手。若是太傅和兰时的案子有假,势必还有一个真凶,那谁是这个真凶呢?” 太子妃就意味深长看了他一眼,“当时,陛下为什么会那么快斩杀太傅?甚至晋王在牢狱里面让人磋磨掉兰时半条命他也不管?” 太子一想起此事就咬牙切齿又愧疚得想要以头抢地,他手紧紧的握在一起,“是我的错……” 时至今日,只要一想起当初他的心口就会酸痛。 他道:“彼时父皇想要在江南施行新的赋税律法,打压江南世族,我却想要讨好江南一地的世族,公然上书应当要更加惠利江南,父皇震怒,以为是太傅指使我做的……” 而太傅离开京都之前还警示过他不能轻举妄动。 说起来,当时的事情真是险象环生。父皇想要整治江南,却没有大张旗鼓,而是私下里进行的。他想要改革赋税一事也从未声张,只告诉了几个人。 彼时太傅已经不得父皇心了,认为他只效忠自己,于是便也不知道此事。可太傅聪慧,推动过一点,让他注意不要掺和进赋税的事情里。 太子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他好像一个罪不可恕的人开始述说自己的罪恶,以此来求得原谅,“我三岁的时候,就跟着太傅启蒙。到得二十三岁,已然对他的谨慎小心有些厌烦。彼时,我处处受到晋王打压,我想要动作大一点,太傅却不允许。” “我跟晋王斗了那么多年,我是储君,我还要处处受敌……我,我很不甘心。” 这个时候,他的身边就多了些其他的声音。有其他的心腹认同他大胆一点的动作,“殿下是储君,是太子,是陛下的儿子,而不是随太傅的掌中之物。” “臣冒死说一句,随太傅管得太多了,虽说也是为了殿下好,可到底您是主他是仆,如今世人只知道随伯英,哪里知道您?” “小随大人倒是做事大胆,可他是随太傅的儿子,即便跟您亲如兄弟,可父亲就是父亲,哪里能反抗?” “殿下,您好好想一想是不是这么回事?您就想,小随大人是打心眼里听您的还是听太傅的?听您的,是主大于父,听太傅的,是父大于主……” 太子记得自己当时脸色很不好,因为他知道,兰时应该会听太傅的。 “殿下,陛下其实也不喜欢您跟太傅太过于亲近。您想,自己的儿子,好生生的,总是听别人的话,他会心里舒坦吗?陛下总是想看见您自己拿主意的。” 太子就想这个人说得很对。且句句说到了要害上面。 当时他还轻狂得很,也觉得自己该要离开太傅立起来了,太傅和兰时一起离开京都去蓟州的时候他还偷偷欢喜,觉得真是老天给了他机会,正好让他大展手脚,结果一步棋走错,满盘皆输,连累了两人性命。 太子妃便见他又开始哭了,倒是也不好继续戳他的心,只道:“不论过程如何,总是陛下有心要收拾随家了,所以当时才会借着不雨老大人的手除去了随家。” “而今……寿客,你觉得陛下是想要借着不雨川老大人的手除去谁呢?” 第151章 昭昭 第151章 太子妃的话让太子想了很久。他先是想这次父皇想要对付哪个世家,然后又开始想着拉晋王下水。 “就好似四年前我和太傅一般,晋王难道就没有亲信了吗?说不得是晋王如今成了嫡子,父皇觉得他身边的人太多了,所以想要铲除一些。” 这也不是没有可能。太子妃没有说死,只笑了笑又道:“寿客,你说,有没有可能是镇国公府呢?” 太子大惊失色。 他蹭的一下站起来,一字一句的道:“镇国公府苏家是你的娘家,是咱们儿子的外家,是我的岳家,是父皇在我幼时选的左膀——他已然折去了太傅一家,砍断了我的右臂,如今难道连左膀都不给我留吗?” 太子妃只是提醒他罢了。 她是个聪慧的女子,做事高瞻远瞩,自从太傅去世之后,东宫很多事情都是她在出主意。她道:“我只是揣测罢了,我相信我阿爹不可能去陷害太傅。” 她说,“但我总怕,总怕有一天连我阿爹也不清白了,或者有一天他被人硬生生拖进泥潭里,寿客,咱们走到今日这一步,实在不容易。” 说到这里,她深吸一口气,“这一路上,死了太多人,我看着看着,竟然也看淡了些。假若有一日,我家也遭遇太傅一家的局面,你连左膀也没了,切不可一味的沉沦,自丧,你要勇敢些,苦苦熬着,如论如何,你要走到最后去。” 太子惶恐起来,“英娘,你是不是知晓些什么?”、 太子妃摇头,“我不知道……我只是觉得陛下可能会做这些事情。” 她叹息一声,“但其实你说得很对,陛下最可能动的还是晋王的亲信。” “寿客,咱们要打一场硬战了。” 太子郑重点头,“我知道,英娘,你放心,我总是没有当年那般没用的。” 这四年里,四年前没有学的他努力的学了,四年前没有的他努力的拥有了,他也不是四年前那个只会哭只会跪在地上求太傅原谅的胆小鬼了。 他甚至有些兴奋。 “我早恨死了不雨川——这回,他若是查出了真相,他若是真如你所说的那样有心中的道,他最后会羞愧难当吗?他会为当年的错误自尽吗?” 太子妃本来还在感伤世事无常,闻言一巴掌拍在桌子上,“寿客!” 她眉目怒放,“即便是太傅在这里,即便是兰时在这里!他们也不会对不雨老大人说出这等的话。” “士为知己者死,心中有道的人,自然会为道义而奔赴……太傅和兰时,若是知晓真相,不会恨不雨川老大人的。” 太子就被说得面红耳赤,他冷哼一声,“你们都高义,你们都大义,我却不同了,我心胸狭窄,恨不得不雨川四年前就当街被马车撞死!” 说完就往怒气冲冲往外面冲,等他出了门,便有嬷嬷胆战心惊的去问太子妃,“殿下这般生气,您要不要哄哄?” 太子妃嗤笑一声,“哄什么?都是做父亲的人了。” 刚说完,又有小丫鬟进来道:“殿下朝着昭美人的院子去了。” 太子妃淡淡的嗯了一声,“以后不用报那边的事情。” 小丫鬟点头,磕头下去,嬷嬷担忧道:“再有两个月,昭美人就要生了。” 她真怕昭美人生个儿子下来。 太子妃:“儿子便儿子,你怕什么?我已然有了小皇孙,还有朝华,儿女双全,难道还要惧怕其他的人生下孩子吗?” 她站起来,走到窗户边,伸出手接了一捧雪,看着手里的慢慢的融化,她突然笑了笑,“我什么都不怕,只怕持身不正,影子歪了,最后即便下了地狱,也没有脸见太傅和兰时。” 她喃喃出声,“太傅常说,我要是男子,就没有兰时什么事情了,对我很是赞赏,他的孤本,连寿客和兰时都不给,却肯给我。” “还有兰时……那么小一个人就开始叫我阿姐,后来又叫我阿嫂。朝华出生的时候,他送来了家里最好的翡翠,足足搬了两箱子……太傅笑着道,兰时是想将库房都搬来的。” 太傅,兰时……还有她,太子,甚至是晋王一系的人,当进了这皇城养蛊之地后,就再也出不去了。 她叹息一声,“待会太子应当会去东苑大树下挖酒喝,你们不用拦,准备好醒酒汤就行。” 嬷嬷点头答应,吩咐人去厨房了。 另一边,昭美人的院子里,太子跌跌撞撞的进了门。昭美人如今怀胎快八月,早已经行动艰难,便没有起身行礼,只淡淡的看了他一眼,“殿下有事?” 太子笑起来。他在昭昭这里就不如在太子妃那边紧张,他松快的走到她的面前轻声将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昭昭,你高兴吗?” 昭昭眉间也染上了欢喜之色,“高兴——真的可以吗?真的可以翻案吗?” 太子重重点头,“可以。” 昭昭抱着肚子眼泪唰的一下就下来了。 太子总算找到感同身受的人了。太子妃很好,但她太过于坚韧,衬托得他在这般喜事面前过于喜怒浮于表面。 在昭昭这里就不会。他们有共同的秘密,有共同的欢喜,他们是这世上最能共情的。 然后想起来什么似的,更加高兴了,站起来道:“走,现今雪停了,我带你去挖酒喝。那酒是我和兰时在院子墙根下的大树下埋的,已然埋了八年,还从未喝过呢。” 他话语和脚步都轻快了起来,“我听人说,酒埋在土里会变腥,兰时却不信,他说他有古法,能让酒埋得越久越香甜——都八年了,我们去挖一坛子出来试试。” 昭昭笑起来,“好啊……我跟你一块去挖酒。” 太子就想,过两日东宫宴席,找个机会还能让昭昭看看盛家那个小姑娘。那是兰时的小徒弟,她身边带着兰时的气息和影子,昭昭没见过兰时,但也该见见他的弟子。 他带着人挖酒去了。 太子妃院子里面的小丫鬟就跟嬷嬷道:“都八个月了,还不消停!蛊惑着殿下带她出门,这大雪天!万一出个什么事情怎么办?哎!” 嬷嬷冷笑,“人家有八个人抬的轿子,十几个在身边扶着,能有什么事情?如此兴师动众,真是让人不耻。我们太子妃娘娘生下朝华郡主和小皇孙的时候都没有这般的劳师动众的。” 虽然说太子妃让她们不要再说昭美人的事情,但嬷嬷气不过,还是添着减着把事情说了。 “您说,这不是恃宠而骄么?” 嬷嬷气得青筋暴露,太子妃却皱起了眉头。 她的手指头轻轻敲在桌子上,“兰时的酒……寿客带她去挖做什么?” 她总觉得自己好像抓住了什么东西一样,但一闪而过,思绪又乱了。 第152章 东宫宴席篇(承) 不雨川进宫的事情很快就传了出去,于是很多人连饭也吃不下去了,各去各的主子和同僚那里打探消息。 谁都知道,无论皇帝应承不应承此事,京都的风都已经不能停下来了。 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晋王。不管是四年前还是四年后,都没有人相信他跟随家的案子无关。而且随明庭最后死在谁手里,大家有点门路的心里都明白。 即便是他的母妃安贵妃也疑神疑鬼。于是此事一出,安贵妃也乱了起来,连夜把晋王叫进去询问,晋王没好气的摆摆手,一边恨母妃拎不清,一边恨不雨川多事,“且别慌乱,父皇无论应承不应承,此事都已经过了四年,再想拉我下水没那么容易。” 他还气不雨川好死不死在母妃快要封后大典的时候弄出这桩事情来,实在是晦气。 安贵妃只好哭,“今年真是事事不顺。” 晋王冷笑,“母妃先别哭了,明日还得去东宫寿宴呢。” 父皇也不知道怎么想的,竟然还要带着母妃一起去吃太子的宴席,真是恶心人。难道母妃和他们一块去,他和太子就是和和睦睦的好兄弟了?母妃和太子就是母慈子孝的好母子了? 真是太恶心人! 他像是吃了苍蝇一样,在屋子里面转了一圈,最后问,“太子和宁国公府难道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交情?” 晋王无疑是聪慧的,他开始怀疑宁朔和太子的关系。 毕竟不雨川所称述的过程里,宁朔可是占了不少的分量。 安贵妃仔细想了想摇头,“我没有听说过。” 晋王也觉得不可能。宁国公府向来是父皇的心腹,从来没有偏向过自己或者是太子,若是想要跟随太子早就跟随了,哪里会等到现在。 等到了现在,就不会轻易再做决定。宁国公这个人他也熟悉,是个谨慎小心的人,应当不会在这个节骨眼投靠太子。 他便又开始在屋子里面转圈了,“宁朔敢跟着不雨川做此事,绝对是宁国公同意的,宁国公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国公其实没什么意思。他躲在家里不敢出门,觉得无聊极了,于是开始写折子跟皇帝说自己这一天之内就被人堵了十八回。 刚开始还觉得左右为难惊心动魄,被堵多了就没有什么感觉了。甚至觉得有些没意思。 他跟皇帝道:“此事可问随伯英是否如同明月高洁,可问不雨川老大人是否公正,可问小儿是否聪慧,唯独问不到臣身上来。” 写完就让人送去皇宫里,然后问,“夫人在做什么?” 管家道:“明日东宫宴席,夫人带着二少夫人在准备进宫的东西。” 宁国公:“左右那些事情,也吃了一辈子席面了,怎么回回要花费如此多时间。” 管家不敢搭话。宁国公便过了一会儿才又问,“夫人忙完了吗?” 管家摇头,“忙完了,但叫了五姑娘和表姑娘去,好似在叮嘱她们什么。” 宁国公不悦,“左右就那么多话和规矩,怎么一次又一次的叮嘱。” 管家屏住心神,果然过了一个,国公爷又让他去请夫人来。他胆战心惊的过去,果然夫人拒绝了,“我如今有事,叫他等我。” 管家回去,不敢说原话,只道,“夫人实在不得空,说忙完了一定来见国公爷。” 宁国公:“知道了。” 于是坐在书房继续等,他是想要跟栗氏商议宁朔的婚事。这一日之间,可有不少人问此事。 想来,宁晨都已经定亲了,何必还要单下宁朔呢? 他就想让栗氏去寻摸京都可信的姑娘。 他很放心把这件事情交给栗氏。二儿媳妇就是她亲自找的,如今看来很是贤惠。 家和万事安,宁国公可不喜欢别人家里那种乌烟瘴气的日子。 他觉得找个跟二少夫人那样的儿媳妇很重要。于是继续等在书房。 栗氏却没有管他,她还在跟盛宴铃和五姑娘说她跟二少夫人出门听见的谣言。 “就是莫家的那个小丫头!哎哟,真是遭罪了,怎么如此难呢?听闻周夫人昨日晚上放出话来,说周家不会娶她,让她死了那条心。” 她说到这里拍桌子,“我以前还觉得周夫人可以,如今只觉得她面目可憎。” 之前盛宴铃的事情,周夫人就帮过一些。比如说她把宋青云不举的事情传了出去——如今想来,周夫人应当是跟宋家有仇,所以才会如此做。 二少夫人道:“仔细想想,她本来也算不得好。她的女儿还嫁在宋家呢,听闻此事之后,没少受婆母的白眼。” 她还在宴席上帮过几次,以示宁国公府和她娘家韩将军府的态度。 盛宴铃听得呆了呆,只觉得莫家姐姐真是命运多舛,她道,“万没有想到,周夫人竟然直接对外宣告,这不是打了莫家姐姐一家子的脸吗?” 谁说不是呢!栗氏决心要为莫姑娘找门好婚事,“举头三尺有神明,皇天后土都看着呢,作恶是要遭报应的。” 盛宴铃想了想继续问,“那周浩怎么说?” 周浩还在秋山书院,他什么也不知道。等消息灵通的跑去告诉他的时候,他平生将一张普普通通的脸气成了窝瓜状,看起来面目丑陋,倒是不普通,一眼就能被人认出来。 他连夜回了周家,听说已经开始游说起他爹来——未果,他爹也不同意。 盛宴铃听得心里不免有些怨念,“当初他来求三哥哥帮他,我们都觉得此事不可能,必然会受到家里面的阻扰,便想让他知难而退,回去先说服自己的父母。结果他竟然起来无用!三哥哥不是说他很厉害吗?不是说他有三寸不烂之舌,朋友走天下吗?” 五姑娘冷笑,“男人碰见这种事情,就全然无办法了,因为不能舍弃父母宗族,而明知道不能舍弃,却又敢想两全其美,想什么都要,于是便成了现在。” 栗氏:“哎!我如今也心里不得劲,总觉得她走到现在,与我们也有因果。” 于是一屋子的女人就开始给莫姑娘想办法,但第二日就是东宫宴席,也不好熬夜失神,免得到时候面色不好,出了差错。 只好早早散去,约定彼此明日早起继续商议此事。 等到晚上,宁国公实在忍不住亲自去栗氏屋子时,栗氏已经熄灯睡了。 第153章 莫姑娘(1) 东宫夜宴这日,栗氏早早的将马车和备用的衣裳首饰都准备好,再备了些熏香和吃食,这才带着家里人往宫城里去。 她们是国公府邸,下了马车,自然有太监宫女领着往里头去,不用像小官家眷一般等在外头挨冷。 等进了宴客的内殿,盛宴铃好奇的看了一眼四周,发现先头到的夫人姑娘们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说话,她竟然大多数都认识。 人还是那些人,话还是那些话,跟上回去镇国公府的宴席也没什么太大的不同。 栗氏和二少夫人要去跟夫人们说话,五姑娘就拉着她去跟认识的姑娘们打招呼,黄姑娘后面一步才来,但到了就被众人围在一块说话——她自来消息灵通,四处的谣言都知道些,很是得人追捧。 说着说着,自然就说到了莫家姑娘的事情。此事倒是传得邪乎,有姑娘说她听得的风声是莫姑娘先对周浩抛的媚眼,有姑娘听说的是莫姑娘还在等着于行止,所以拒绝了周浩,周家觉得羞辱,这才放出话来羞辱她。 但说来说去,都传她跟周浩可能私下有交。这对姑娘家的名声来说实在是可怕,稍有不慎,一辈子就毁了。 盛宴铃听得气愤,连她这般的性子也忍不住说了一句,“这也太欺负人了——人家莫家姐姐根本不知道有这么个人!” 她刚说完,就见好几个姑娘的眼神看向了她,眼神奕奕,倒是没有恶意,但足以见证她刚刚说的这句话引起了人注意。 盛宴铃就有些后悔。她怕自己给宁国公府招来祸端。该谨慎些的。倒是五姑娘高兴起来,拍了拍她的手,示意她说得好,向着她说了一句,“就是,这也太欺负人了,莫家姐姐我知晓的,为人最是正,哪里会私会外男?” 她说到此处,又拍了拍盛宴铃的手,让她继续说。盛宴铃便心定了,知晓自己能说。 她深吸一口气,第一回处于人群中央,认认真真的为莫姑娘辩驳,“我跟莫家姐姐的关系,诸位姐姐妹妹也是知晓的。” 诸位姑娘自然知晓,当初的事情也是件让人能磕一斤瓜子的新鲜事。 盛宴铃就道:“我跟莫家姐姐两人运气都不好。这于咱们姑娘家是件倒霉事,我还好,虽然倒霉一次,但总算是相安无事,她却倒霉透顶,走一步踩一个坑。周家的事情,别人还不知晓,我还能不知晓吗?” 姑娘们就来了兴致,纷纷看向她。盛宴铃被看得有些激动,她还是第一回做这种“大事”。这是替人洗清冤屈的,是为一个姑娘的清白证明的,她一句话也不能出错。 她诚恳得很,“当初,宋青云跟于行止两人争论国子监的名次,倒是将莫家姐姐搅进了浑水里。后来的事情,你们也都知晓,她实在是无辜得很。我同情她,莫家姐姐却跟我说,事情发生了就发生了,女儿家,在这个世道里总是艰难些的,即便不是自己的错,但一沾着,总要受些指指点点,踏过去就好了。毕竟世上之人,受苦的千千万万,她有吃有喝,有人帮她,有人信她,有什么苦的呢?” “我便很是仰慕她的心性,我家姨母和嫂嫂还有五姐姐也欢喜她的德行,就连我家老太太也觉得她好,于是在八月十五那日夜宴里,给她下了帖子,请她去酒楼里游玩。” “那一日,周家也得了帖子,诸位也有在场的?你们可记得那日周家少爷跟莫家姐姐有说过话?没有?” 她愤愤不平,“我刚发誓,莫家姐姐一点儿话都没跟周家少爷说,她甚至都没看见周家少爷——周家少爷那个人,你们敲得见吗?” 就有姑娘笑起来,附和道:“我也瞧不见,见过好几面了,总记不得。” 盛宴铃点头,“是啊,我也记不得,莫家姐姐也记不得,但莫家姐姐长测个那样,谁记不得呢?各位姐姐妹妹也长得好,也是能被人记住的。” “你们就想,若是只在宴席上见了一面,有人便传……诸如莫家姐姐这种事情,你们能怎么办?” 这一番话说的极好,将莫云烟说得端坐莲台,清白无比,又拉了人下水,有理有据的,好几个姑娘已经信了,委实是莫云烟确实美,周浩确实普通,再就是她们都去过八月十五的宁国公定的酒楼,确实没见过两人单独说过话。 盛宴铃就再次肯定道:“我胆儿一贯小,不敢在人言高言的。” 黄姑娘作证,“宴铃姐姐真不爱说话。” 姑娘们笑起来,也都见过几次了,倒是知晓她的性子。 盛宴铃:“但今日我见着莫家姐姐的处境,也不得不言,生怕她因为这些有的没的遭了灾……也生怕她这般的灾一遭,有心人知晓了这份恶毒的心计,以后也用在其他姑娘的身上。” 这就是大事了。 都是姑娘家,也都是世家养出来的,未尝看不出她这是为了给莫云烟正名才点出来的话,但却不反感,因为她说的确实是事实。 周家敢用这招泼脏水,无非是因为莫家无人助,莫云烟还是个庶女。她们也不是什么心思毒辣的姑娘,自然有同理之心,闻言笑着道:“我们也是如此想的,不觉得莫姑娘有什么不妥之处,不过是闲着说说罢了。” 盛宴铃看向她,认真道:“如今姐姐知晓了,便该知晓你方才说的话有误。” 那姑娘大笑出声,走过来搂着她的腰道:“盛姑娘很有一腔正义。” 倒是将盛宴铃闹得脸红。 等众人散了,五姑娘拉着盛宴铃到角落里去夸,“宴铃,你说得很好,此事由你来说正好。” 盛宴铃后知后觉的怕了,“我没给你们惹祸?” 五姑娘拉着她的手哄,“没有没有,怎么会是惹事呢?若这般是惹事,京都的事也太好惹了。” 她道:“许多人都觉得你跟莫姑娘有龌龊,毕竟你们都跟于家有事端,所以今日这话从你这里说出来,反而有人信。” 盛宴铃听得欢喜,“那就好——她们信我就好。” 五姑娘就觉得宴铃怎么能如此可爱呢?她道:“莫家姐姐会感激你的,姑娘们也会觉得你这个人可交。” 她教导盛宴铃去交朋友,“毕竟,谁愿意跟那些总喜欢在背后使坏的人做朋友?人总是希望有人在自己低谷的时候拉自己一把的。” 她笑着道:“你看,你今日即便驳斥了她们,她们也没生气。” 盛宴铃还有些头重脚轻的,闻言欢喜道:“真的?” 五姑娘:“自然是真的,宴铃,你越来越立得起来了。” 这是好事。 第154章 莫姑娘(2) 等到莫云烟来的时候,便发现姑娘们对她和善得很。这种事情也不用打听,早有相熟的人过来跟她说了。 说完之后还啧啧称奇,“你们两个这关系……反正盛家姑娘说你好,大家倒是相信的。再者说,她那个模样,一看就是涉世未深,说不出谎话,如今众人话锋一转,又说起周家的不是来。” 毕竟谁家没有几个女儿了?若是因为家势弱就要被如此轻贱,那谁家又能保证自家能松柏长茂呢? 莫云烟很是感激。她找到盛宴铃谢道:“今日我来时,母亲还劝我,说我如今风头不好,来了恐怕要遭欺负,还不如待在家里面。可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事情,为何要躲起来呢?我偏要过来,无论是欺负还是轻视,我觉得自己都能受得住。” “风言风语,这一年里面我也受够了。” 她呼出一口浊气,“我总觉得自己坚韧,便可以挺直了腰板做人,不瞒你说,我是憋着一口气来的,我就是要让他们瞧瞧,即便我名声坏了,也活得坦坦荡荡。” 但没想到来了东宫,没有想象中的欺负,也没有什么风言风语了,倒是有好几个人过来安抚她。 她反而有些酸涩涌入了心头,眼眶湿润,道:“宴铃,多谢你,多谢你仗义执言,多谢你这般的性子还敢豁出去为我说话。” 盛宴铃就觉得晕乎乎的。被人这般感激的滋味真不错。 不过还是有些脸红,“其实我也没做什么……说的也不好。” 五姑娘哪里肯让她往回缩,立马道:“你说得很好,还有些小纰漏,但大家都知道你的性子,说得十全十美反而不好,以为你是有备而来。如今都以为你是冲动一时的仗义,都信你的话。” 可谓是歪打正着了。 盛宴铃脸烧了起来,“那就好,那就好。” 莫姑娘真心实意领她这份情,把后头的事情原原本本说与她听,“周浩昨晚还想来见我,我没答应。” 盛宴铃好奇,“他去见你想做什么?” 莫云烟:“他也算不得坏的,只是一时没有把控好,让他母亲四处嚷嚷了出去,我并不怪他,毕竟心是好的。” 盛宴铃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不赞同的模样。莫云烟就笑起来,“你们别误会,我并不是为他开脱。只是人啊……也并不是黑就是白的。他这番作为并不是本意,我也是看得清楚的。只是无论他怎么想的,都给我带来了麻烦,都证明他护不住我,所以我并不打算嫁给他。” 她轻声抱怨,“毕竟他再好,也制不住他的父母,到时候他一出门做官,我守在家里受磋磨怎么办?” 反正周浩也不是良人。 如此这番,她已然想明白了。嫁人可能真的不适合她。 她认认真真跟盛宴铃道,“我想要另谋一番出路。” 这些话原本是不该跟别人说的,但人在最寒冷之时,总是无法拒绝温暖,这份暖意直达心底,倒是让她有些想哭,便也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 她说,“我想出门去做些活计。” 盛宴铃惊掉了下巴。她支支吾吾,一时之间竟然说不出话。 她跟五姑娘对视一眼,而后问,“做活计?做什么活计?” 莫云烟很有自信,“我想帮人做账。我听人说过,如今也有女子帮忙打理嫁妆铺子的。我也不出门做生意,只帮人出主意盘账,总能赚些银子,等到日后有更好的活做,我就自己开铺子去。” 盛宴铃光是听着就一阵心潮澎湃,她总觉得莫姑娘始终走在她的前面。 莫姑娘可真了不起。她伸出大拇指,“你日后肯定能有一番大作为的。” 莫云烟就笑起来,“宴铃,每回你说话,我都觉得高兴。” 五姑娘也笑,认真道,“莫姐姐,我听出了你话里面的果断之意,知道你已经打定主意了,如此,我也不好再劝你,只愿你能得偿所愿。” 莫姑娘再次道谢,跟她们告辞去找莫家夫人去了。此时该带来的人都来完了,五姑娘便拉着她回去,“待会儿陛下和贵妃娘娘肯定要到了。” 盛宴铃对皇帝很不喜欢,也不喜欢贵妃——她觉得他们都是害死先生一家的凶手。 她低着头,不敢露出分毫,又情不自禁的朝着对面看去。 对面是男人们坐的地方,与她们隔着一条开凿出来的蜿蜒小溪,不远不近,又泾渭分明。 先生就坐在小溪流边上。他的身边围着不少人,盛宴铃猜测,那些人肯定都是因为不雨川重提随家案去的。 他像是在说什么,谈笑风生,惹得一群人也笑了起来。然后有人提了酒来,又开始喝酒。 盛宴铃就有些羡慕,听闻先生之前也是个长袖善舞的人。不像她,今日之事已然出了一身汗。 她得变得更好才是。她肯定能变得更好的。 盛宴铃捏起一块糕点吃了下去,而后定了定神,装作找东西一般看了最上头的太子妃一眼。 太子妃是同先生一块长大的,她跟先生交情如何,品行又如何呢? 是个可信之人吗? 她看看太子妃,再看看先生,觉得自己可以试探试探先生对太子妃的评价。 然后就有些无奈。如果先生没有那么多顾虑的话,两人相认,其实很多事情就能直接提了。 但先生怕的事情太多。 ——聪明人总是担忧得多的。 她叹息一声,正要再捏一块糕点吃,就听外头的人突然走动起来,是皇帝和贵妃带着晋王一家子来了。 盛宴铃便又紧张起来,随着众人一起跪拜,跟着一块起身,然后一直低着头,根本不敢抬眸。 不怕别的,就怕自己的眼里恨意太浓。 她深呼吸好几口才缓过来,又情不自禁的低垂头去看先生。 这般看是看不见全貌的,但也足够瞧个大概。果然,她看见先生也一直垂着头。 不用他说,只这么一看,盛宴铃就能明白他的痛苦。 但她不能感同身受。 天又灰蒙蒙下起了大雪。皇帝和贵妃只来了一刻钟又走了,女眷这边又开始三三两两凑在一块说话,男眷那边又开始喝酒。 但这回,盛宴铃没看见宁朔在哪里。 五姑娘一直瞧着呢!她见盛宴铃看对面就忍不住欢喜,就这么爱!就这么一刻也不能离开眼前! 幸而她看见了!便凑过去说,“三哥哥被太子殿下单独请走了。” 盛宴铃脸唰的一下就白了。 第155章 动之以情 廊下覆盖了一层雪。太子带着宁朔在廊下踱步,虽有风雪,却掩盖不住他的内心炽热。 他真的没有想过能这么快让不雨川重查此案。从知道此事后他就一直很兴奋,今日行事也变得大胆起来。 他在众目睽睽之下请了宁朔单独说话。这个主意是太子妃和他一起商议的。 两人都觉得,宁朔此人可以拉拢。即便不能拉拢,那在东宫夜宴上请了他单独说话,算是明示东宫的态度,他若是想要投靠晋王,也得想想东宫这边。 太子起了话头,先说今年天不错,瑞雪兆丰年,明年应当风调雨顺。 宁朔轻声应了一声是。他一直谨守着规矩,落在太子身后,不敢与之并步。 跟太子十几年相处,他太知晓他在意的一些小细节。 比如说,他若是与太子并行,太子便要怀疑他是不是轻视他了。 胆小又敏感。 太子曾抱怨道:“虽然没有明确的规矩要走在我后面——但不也没有明确的规矩要他们走在父皇的身后吗?” 他总觉得是他这个太子不够有威严,久而久之众人就不把他当回事了。 所以他格外看重这些。 果然太子一瞧他这份规矩,便高兴得很,第一次认认真真打量他,道:“阿朔,你将来定然是国之重臣。” 宁朔总觉得这句话熟悉。他笑了笑,道:“能为君为民分忧,已然是上天厚爱了。” 太子也笑了起来,没有继续说下去,只又找了几句话来夸他,宁朔打太极,就是不接招。太子就知道这个人油盐不进,滑不溜秋的,所以是谁说宁朔是个闷葫芦,老实人? 若是人会变,这也变得太大了。 他今日也不指望自己能直接说服宁朔为自己做事,他当众把他找来,一是不想让他被晋王拉拢,二就是想告诉他自己对他的看重,对随家案的重视。 两人站在廊下,外面雪越下越大。 太子指着对面的一面墙道:“兰时曾经无聊,和孤一块将几坛酒埋在墙边的树下,前两日,孤把它们挖了一坛出来。” 他看向宁朔,“孤想把这坛酒赠与你,孤知道,是你查出了睦州随家案的纰漏,阿朔,你很好。” 宁朔躬身一拜,“是臣的本分,并不为其他。” 太子闻言也没有多说,只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无论如何,我替随家谢谢你。” 宁朔依旧只有一句话:“这是臣的本分,况且事情还没查明白。” 太子就笑笑不再说话了,而是道:“咱们回去,离开久了不好。” 于是又回到宴席上,这回暗中看宁朔的人更多了。 晋王走之前还拍了拍他的肩膀——这点上,两兄弟倒是相似。 太子注意到这点,轻蔑的看了眼晋王,而后顿了顿,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看向了对面的女眷。 其实不用多看,只一眼,太子就能找到盛宴铃坐的地方。 她师从兰时,于他的目光中看去,她跟兰时的坐姿很像。 像一朵兰花。 他招来小太监,对着他说了句什么,小太监便走了。 另外一边,盛宴铃正跟五姑娘说莫云烟的事情,正说到“她这番意思,竟带着不嫁人的架势,那我哥哥的事估计就没希望了”,然后就觉身上一湿,裙子被一杯温茶给烫着了。 盛宴铃还是第一回碰见这种的状况,惊呼一声,那倒茶的小宫女惶恐的跪在地上求饶。 大好的日子,别说盛宴铃本没有生气,就是有也不好发出来的。于是赶紧将人扶起来,道,“不妨事,也没有湿多少。” 五姑娘却怕她着凉,道:“如此雪日,风寒是常有的事情,可马虎不得,咱们马车里带了衣裳,我让人去取,借东宫客用的屋子一用,你把衣服换了才是正经的。” 小宫女吓得点头,“奴婢带姑娘去,万望姑娘原谅。” 盛宴铃觉得有些麻烦。但五姐姐执意要她换,便也答应了。 五姑娘是不放心她一个人的,想要跟着去,只不巧,正要动身,便见有人来请她。 是梁国公府的姑娘邀她过去说话。同为国公府的姑娘,她就不好拒绝了。 盛宴铃见状道:“五姐姐,我自己可以的,你放心。” 这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五姑娘犹如操心的老母亲一般叮嘱她诸多事情,例如待会去的时候记记路,例如待会一定要让官桂跟着,不可孤身一人。 盛宴铃点头再点头,这才带着官桂跟着小宫女去换衣裳。 例来这种宴席,都会为女眷准备好换衣服的地方。东宫自然也有,跟宴席所在的内殿也不远。 盛宴铃跟官桂都记着路,没一会就到了。两人进屋子里换了衣裳,正要走,就见外头一行人拥簇着一个装扮朴素大着肚子的妇人走来。 盛宴铃看了她一眼,发现她不见得比自己大,应当是十五六岁的模样,脸生得极好,只需看一眼,便应当忘不掉了。 她长得可真好看。 盛宴铃微微后退一步,见她身边跟着的人不是太监就是宫女,大概也能猜得出她就是昭美人。 关于这位的传言,可谓是多种多样,但无一例外都是说她跋扈,嚣张,任性,矫情……但凡女子不好的德行都安在了她身上。 但今日一见,她发现昭美人一身素净,脸色温和,神情温婉,跟传闻中多有不符。 盛宴铃便带着官桂屈身行礼。 昭美人也挺意外碰见了人。她瞧了盛宴铃一眼,觉得这个姑娘倒是生得好。 脸虽然带点妩媚,但眉眼之间不见媚态,反而带着一股子澄澈,倒是难得。 她朝着盛宴铃笑了笑,道:“我路过花园脏了衣裳,又离这边近,便来换件衣裳。” 盛宴铃颔首,又行礼告辞,两人统共说了两句话,又匆匆分开。 都没察觉出什么异样。 唯一察觉出异样的是太子妃。 当嬷嬷附在她耳边将太子指使小丫鬟给盛宴铃裙子上倒茶的事说了之后,她心里的疑惑是越来越大。 寿客……好像瞒了她什么事情。 第156章 晓之以理 宴席散了之后,太子去了昭美人那边。 太子妃坐在屋子里揉了揉太阳穴,她的贴身嬷嬷坐在旁边的小凳子上,小声道:“殿下吩咐倒茶在盛姑娘身上的春梅不是咱们的人,但她同屋的春竹是咱们的。” “春梅平日里胆子小,这两日动作却大了些。虽然是些小动作,但春竹心细,还是发现了,便格外注意她。” 太子妃听到这里就摆了摆手,不让她继续说下去。 她烦忧的扶额,“殿下做事情总是浮躁的,不懂得细细谋划,连在东宫里安插的人都能被人察觉出来——” 说到这里,她站起来,深呼一口气,“算了,估摸着在自己的地盘才放松了警惕,毕竟承恩殿那个小福子他就做得不错。” 这般才气顺一些,而后继续问,“盛姑娘在厢房碰见了昭美人?” 嬷嬷点头。她是太子妃心腹,知道的事情多,胆子也大,便揣测道:“奴婢想,太子殿下是不是因为宁三少爷会参与随家案,盛姑娘又是宁家的表姑娘,所以想让昭美人去讨好她……毕竟,以您的身份,定然不能做这种事情。东宫其他嫔妃又不合适。” 太子妃:“……” 这倒是太子如今能做得出来的事情。但她总觉得真相不是如此。 她沉思片刻,还是摇了摇头,“不对……” 如果是为了讨好盛家姑娘去的,也用不着昭美人。昭美人此人,脾气是有些倔的,也不会屈意逢人,且太子尤为喜欢她,这两年一直护着,实在是捧在了心坎里。 太子妃从未见过太子如此喜欢一个人。 他如今能珍惜的人都如珍似宝,根本不会让昭美人去受此委屈。 而且最重要的是,若是讨好盛家姑娘是为了拉拢宁朔,那为什么不直接拉拢宁国公夫人,顺王妃,宁二少夫人,还有他家的五姑娘呢? 太子妃凝神片刻,突然又想起前两日不雨川进宫的消息传到东宫后,他带着昭美人去挖兰时埋下的酒。 当时她就觉得有些奇怪,只是没有放在心上。如今想来,真是蹊跷得很。 她问嬷嬷,“昭美人的身世你还记得?” 嬷嬷帮着太子妃管着后院,便尤其注意太子的妾室们。她自然是记得的。 她道:“昭美人是小户人家的女儿,本是江南一带的姑娘,后来跟随母亲进京访亲,却途中遭遇不测,她的母亲得了风寒去世,只剩她一人。” “好在进京之后碰见了咱们殿下,一眼看中了她,这才带进东宫。” 太子妃自然记得这些,她问的是更细致的。 “昭美人是江南哪里的人?” 凡进东宫者,这些是必然要交代清楚的,嬷嬷立马道:“是江南荆州一带的人。” 荆州…… 太子妃把这两个字在嘴里转了转,喃喃道:“荆州……荆州有什么呢?” 她在屋子里踱步,总觉得自己好像摸到了一点真相。 正在此时,嬷嬷突然道:“春竹说,她从殿下侍卫那边偶然听见了一件事情。” 太子妃:“什么事情?” 嬷嬷:“太子殿下曾经在今年六月去过大雄宝殿寺一趟。” 太子妃皱起了眉头。她道:“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 嬷嬷小心翼翼的道:“六月就知道了,但她一直不敢说。她说,这事情是她偶然得知,并不是主子派的差事,事关殿下,她本是咬死不说的。” 太子妃笑了,倒是不生气,“我还能不知道她的心思,总想着用此事谋划点什么……算了,是个聪明的丫头,但还需磨炼,送到我这里来当差。” 嬷嬷松了口气,“是。” 太子妃闭上眼睛,想来想去,还是没把这几件事情想到一块。 倒是嬷嬷想得简单,道:“老奴跟春竹都猜测,这是太子殿下替昭美人去祭奠亡母。” 所以春竹才会在这时候说出太子去大雄宝殿寺的事情。 太子妃却想了想,道:“我会找个借口让你出宫去镇国公府送东西,到时候你隐了身份亲自去大雄宝殿寺里看看……看看殿下祭拜的是那一尊神佛,可有为谁点长明灯。” 她总是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的。 那嬷嬷闻言连忙点头,又给太子妃按了会头,这才退了下去。 …… 宁国公府,盛宴铃也正在跟栗氏等人说昭美人的事情。 “我和官桂刚出屋子就碰见她来,好大的阵仗,太监宫女前前后后簇拥着她,大概有十几个人伺候。她自己倒是素净得很,不施粉黛,但长得极美,见之不忘。” 五姑娘就道:“她有孕在身,自然不能涂抹胭脂水粉,若是长得不美,如何引得太子宠爱?” 栗氏也觉得是这个道理,她道:“听你说起来,这位昭美人似乎还不错。” 但她并不关注此事,反而称赞起今日盛宴铃为莫云烟出头一事。 “你往日里胆子小,今日却让人意外,可见你心口有一把三尺剑。” 盛宴铃就有些不好意思,她总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小事,但众人夸得她好像做了件了不起的事情。 都还把她当做孩子哄呢。 她就道,“只可惜,莫家姐姐心灰意冷,好像不愿意嫁人了。” 栗氏就叹息,“真是造孽,我是眼生生看见一个清清白白的姑娘被迫害了。” 刚说完,就听丫鬟说宁朔来了,栗氏赶紧让他进来,给他递过去一个暖手的炉子。 “你怎么来了?”,栗氏问。 宁朔是为了盛宴铃来的。他听说宴铃临时换了件衣裳——这听着像是太子的手笔。 别人也就罢了,偏偏是宴铃。太子是知道宴铃身份的。他总害怕太子对宴铃做出些什么。 于是左思右想不得安神,扯了借口道:“太子找我多有示好,又带威胁,我怕他对家里人也这样,听闻表妹今日被宫女泼了茶水……” 盛宴铃就老老实实把事情说了,然后紧张兮兮的看着他,“三哥哥,我没想到这些,没事?” 宁朔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立马安抚她,“无事无事,许是一场误会,是我多虑了。” 又忍不住想要多跟她说说话,“你们方才说什么呢?” 盛宴铃又把莫云烟的事情说了一遍。 宁朔琢磨了一瞬,道,“此事也不难,我倒是有个主意。” 盛宴铃眸子亮起来,身子往前倾,“是吗?” 宁朔:“替别人管账是个好活计,但总不是长远的事情。与其这样,不如搏一搏,去太子妃那里做个女官。” 盛宴铃惊讶,“女官!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皇宫里是有女官的。除去后宫,便是东宫了。 其中,东宫又比后宫好很多,因为管的是太子妃的私账,事情少,牵扯少,却也有官职和俸禄。 宁朔就看着她仿然大悟的神情笑起来,“太子妃名声不错,她若有真本事,可以去自荐。” 盛宴铃长舒一口气。宁朔也挺满意解决了她眉头上的烦忧。 栗氏和二少夫人坐在一边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最后犹如惊雷起,有些坐不住了。 这,这怎么像是…… 她们又去看五姑娘,五姑娘见她们总算察觉出了眉目,顿时有了知己,狠狠点了点头。 没错!就是你们想的那样! 虽然还不知道三哥哥是不是欢喜宴铃,但宴铃是承认喜欢三哥哥的。 ——但如今看来,三哥哥也是身在局中看不清自己而已。 她哼哼一笑,颇为得意:她就说两人天生一对! 第157章 你完啦,你坠入爱河啦! 栗氏笑开了花。等盛宴铃和宁朔走了之后,她和二少夫人把五姑娘拖了回来严加审问。 “曦曦!你心眼坏了!快说说你知道的!” 五姑娘就把盛宴铃喜欢上宁朔的事情说了出来。 栗氏双手合十,欢天喜地,朝着四面八方就开始拜,“菩萨!佛祖!三清道尊!月老仙人——” 五姑娘诧异连连,“母亲,你竟然拜了这么多神明吗?” 栗氏念叨完了点头,“哎哟,总要拜的,谁知道哪个就灵验了呢?如今可好,总算解了我的一桩心事……不,是两桩心事。” 她抱怨道:“你父亲正让我去给朔儿说亲呢。” 五姑娘便颇为庆幸,“母亲,幸而今日说开了,不然等你去给三哥哥说亲我该急死。” 栗氏:“那你不告诉我们。” 二少夫人也笑道:“你和宴铃是不是嫌弃我和母亲老了,便私自有了小秘密不告诉我们。” 何至于此!五姑娘马上道:“宴铃让我保密呢!我不好说的!况且她的担忧也是对的,咱们一心朝她,若是逼着三哥哥跟她强行一块也不好。” 她说到这里就开始发笑,“从前我愁得很,总恨三哥哥是块木头,宴铃先开了窍,他却没开窍,我若是逼着宴铃去讨好三哥哥也不行,姑娘家毕竟是姑娘家,哪里能抹开面?” 栗氏和二少夫人很能体会她的焦心。她们也是一般的感想。 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她们三对视一眼,都又齐齐笑起来。 栗氏首先道:“我的儿子我还能不了解么?今日看宴铃的神色都有些不对劲。” 二少夫人:“那他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宴铃的?” 五姑娘摇摇头,“今日他在东宫吃了酒,许是酒意醉人,没有平日里那股端着的古板劲,便露出了些本意。我猜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这份心思,也不知道露出来了。” 栗氏很是认同,记得在屋子里面团团转,“那我们该如何帮他们呢?” 五姑娘想了想,道:“三哥哥如今要跟着不雨川老大人查随家案,定然很忙,宴铃也要和我去小溪妆住……两人都没时间见面的。” 这是个大问题。若是处理不好,分开太久,怕是过年两人都没互通心意,再要是有变故——比如一直不死心的黄家少爷,那就遭了! 栗氏和二少夫人立马严阵以待,商量来商量去,还是觉得先把此事跟宁朔通通气,“我必要问问他对宴铃的心思!哈!这回我看他怎么说!” “只要他明白他心意,再去求娶宴铃,如此不是两全其美吗?” 事情从男人入手,便变得简单多了。 第二日早上,宁朔就被叫到了栗氏院子里。他今日还要去不雨川府里,见母亲一副有大事要说的姿态便心一跳,很怕是宁国公府出了问题,更怕这个问题是缘由他。 等到母亲一本正经的说出:“你别装成正人君子模样——我知道你的秘密时。” 他心差点就蹦了出来。 好在他经过快一年时间也算是熟悉了母亲,更知晓她没有恶意,便稳住了心神。 所以当她得意的说出“你欢喜宴铃”后,他竟然没有那么惊讶。 他甚至在心里想:藏了这么久的心思,终于被看出了吗? 他竟然有一种诡异的窃喜感。 他想,他是不能承认的,他确确实实不想宴铃卷进他的泥潭里,但他很想将这份欢喜之情由风吹进她的耳朵里。 即便他不承认,即便她不当真,这也是好的。 但这种心思很快又被压了下去。既然决定不牵扯到人家姑娘,就不要藕断丝连,这样想要,那样也想要,那就实在贪心不足了。 所以,他又把心里那番话拿出来过了一遍又一遍——父亲是他要去护着的亲人,随家是他需要去鸣冤的案子,这些通通都是他的,而不是她的。 她可以牵挂,可以站在一边看着,偶尔帮把手,却不能陷入这摊浑水中。 除非……除非她一直等他。 等到他完完全全把此事了结。 但他是站在了太子和晋王的对立面。得把整个朝堂得掀起来才算完。 宁朔沉默起来。 他敢把证据直接给不雨川,并不是简单的认定他的性子会去跟皇帝求重查,自然还考虑到了宁国公府。 若是宁国公和宁朝不允许,他也是不会贸然跟着不雨川跑的。而一旦宁国公同意,宁朔就知道宁国公府也开始角逐这场党争了。 曾经,父亲其实跟他说过像宁国公府这般的孤臣其实是伪孤臣 “真正的孤臣不会选宁国公府这般姻亲也是重臣的人家。陛下往往会选新贵,选那种无依无靠只能靠着陛下的刽子手……宁国公府走的路子,并不是陛下手里那把指哪打哪的刀。” 宁国公府其实更像皇帝身边的贴身太监总管。历朝历代,皇帝的贴身太监只有两个下场,一个是死,一个是跟着新主子成为新的总管太监。 宁国公府很明显属于后者,百年世家的名声不是白来的。 而知道旧主子诸多秘密还能活在新主子眼前受重用的,哪里算是孤臣呢? 应当早就背着旧主跟新主暗中勾结上了。 最好的结果就是忽悠皇帝托孤,这般名正言顺——往上数一百年,宁国公府都是如此延续辉煌的,每一代都有一个能臣稳住国公府邸的门第。 而往往此时,老的宁国公可以退出朝堂给子孙铺路了,以此让他们跟新皇建立感情,而后又成为新的孤臣。 如此这般,生生不息,表示宁国公府所求之道。 宁朔这几个月暗暗瞧着,随着太子和晋王都成为嫡子,宁国公也已经开始焦灼起来。 他需要开始暗中偏斜了。不然等新帝继位,你拿什么跟其他人争? 让自己跟着不雨川开始游走朝堂便是一个信号。 宁朔细想过,自己是一条路,不偏不倚的宁朝是一条路,依旧不涉及任何党争还在翰林院读书的宁晨又是一条路。 鸡蛋不能装在一个篮子里。 想明白这些,宁朔才敢跟不雨川去查随家的事情,因为无论查出来结果如何,只要他自己能圆滑些,总能做到讨好一个,得罪一个。 而得罪人的差事,不雨川扛着头,他只在后头跟着,倒是算不得什么。 宁国公好盘算,宁朔也有自己的盘算,但无论如何,在太子和晋王这场不知道谁赢谁输,又马上要更朝换代的战乱里,他……算不得良人。 宁朔闭了闭眼睛,听见自己说,“母亲误会了,我只把表妹当亲妹妹。” 栗氏就惊讶坏了,“哟!好硬的嘴!” 但也不要紧,她于这些事情上可比毛头小子有经验,于是冷笑连连,“那好——以后你别来求我。” 总有你跪着求饶的那一日。 第158章 莫家姑娘与太子妃 栗氏气得很,对底下的儿媳和女儿道:“你们是不知道他的嘴巴有多倔!我是弄不懂他的——明明欢喜宴铃,怎么总是嘴硬呢?” 五姑娘:“或许他有什么难言之隐?” 二少夫人以己度人,想起自己跟宁朝,神色黯淡道:“或许他不知晓宴铃欢喜他,即便有情意,也怕宴铃不喜欢自己,更怕自己一腔情意付诸东流,最后反而闹得兄妹不成兄妹,情人不成情人。” 她对宁朝也是如此的。两人都在京都城里长大,自小就开始碰面。没定下婚事之前,她便见过他幼时不同于人的沉稳,年岁大后的芝兰玉树。 在京都女儿家的嘴里,他总是受人追慕的。 后来婆母来自家提亲,她欢喜得不知道如何是好。母亲让自家兄长去探宁朝的底细,即便是兄长也夸了一句:“是个君子,妹妹嫁过去不会受苦了。” 她也是如此以为的,但嫁过来后,苦确实是没有受,但一日一日过去,总不如最初那般高兴。 归根究底,细细数来,其实也不过是一句话:丈夫不爱自己。 这于夫妻也没什么大事,世上的夫妻大多数是这般过的。只是她许是活得好了,总是有更多的希冀。 要是丈夫爱自己,那该多好。 这个念头不知道起于什么时候,但在最近越发在脑海里猖狂。她落寞得很,也知晓自己估摸着是看见了黄家姑娘和四弟的小儿女情,也许是看见了黄正经突然动了心追求宴铃,更可能是此时此刻,她讨论着宴铃和三弟那份令人羡慕的心意,所以心也开始浮躁起来。 她叹息一声,道:“未知心意,便当做不能。不能……便也不敢了。索性否认自己。” 栗氏不曾想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稍微想想便知晓她的心思,便心痛道:“我的心肝云娘,恨不得我是男人来娶你回去宠着!” 二少夫人本是触情伤情的,被婆母这么一番话说的倒是噗嗤一声笑了出来,道:“还是说宴铃和三弟。” 栗氏摸摸她的头,顿了半响之后才道:“朔儿的事情,我心里有数了,宴铃那边也不要先提,她脸皮薄,朔儿还没露出意思来,要是掀了她的面可不好。” 她准备要收拾收拾儿子这份矫情的心思了。 她骂道:“我就不信他自己感知不到——如今那么一个圆滑的人,还不知晓自己的心意么?还跟我装呢。说到底是不够果决,不够爱慕,将别的事情都放到宴铃前头去了。” 真正爱一个人是如何的呢? 栗氏有自己的见解:“是无论如何也要将人哄到手,即便是千难万险,即便是孤注一掷,也舍不得她有万分之一的可能嫁与他人。” 五姑娘眼睛发亮起来,“是,母亲说得极是。无论三哥哥有什么苦衷,心里是如何想的,当他往后面退一步的时候,便是将宴铃看低了。” 二少夫人想起宁朝,道:“左右看来看去,倒是只有四弟好些,欢喜黄家姑娘,便一味的对他好。” 三人都羡慕起宁晨和正气姑娘来。而后又揣测这个揣测那个,栗氏反正是思来想去不明白的,“从小也没短他什么,他自己也长得好,如今前程也好……怎么会如此犹豫呢?” 弄不懂。 盛宴铃倒是懂。但是三哥哥有三哥哥的道,她如今看得明白,也有她自己的道。 她今日没有跟着五姐姐去姨母院子里面说话,而是关起门来,将自己要做的事情一件一件写在纸上。 比如,她要去小溪妆寻线索,比如,她还要去问问莫姐姐是否认同去东宫做女官。 她要做的事情一天比一天多了,读书的时间就少了许多。她想了想,又在纸上写下书字。 一件一件来。 她深吸一口气,又铺子研磨,提笔在另外一张纸上写下今日要做的事情。今日还早,她愿意去找莫姑娘,跟她说说此事,而后就不归她管了,往后若是有变故,可请她写信去小溪山告知自己。 而后明日就可以去小溪山了。她和五姐姐也不用赶早,早间准备好马车,下午就可以过去,晚间歇息,后日探查。 这般细细想过,心里就有底了。她笑起来,又忍不住打开窗户。 外头的桃树临着池水,树杈子光秃秃的倒影在水上面,看着毫无生气。 官桂嚼着一根牛肉干过来,道:“姑娘,树桠上全是积雪,不会压断了树枝?” 岭南可没有这么大的雪。最初第一场雪的时候她还惊讶得很,后来发现这在京都也算不得大雪。 她就担心大雪压坏了树枝,明年便没有桃子可以吃。 盛宴铃闻言突然笑起来,“不会的。一棵树,总要经历春夏秋冬,冬日里大雪压枝,枝叶凋零,看似是枯木,但春日总会来。” “——枯木逢春之前,大雪压压枝头,虽有万斤重,险些压断脊梁骨,但只要还在树上,就能活起来的。” 所以,她对将来的一切都抱着一种欢喜和期待。 她能明白三哥哥的恐慌,但她不怕,她总是朝着前看的。 盛宴铃越发觉得自己长大了,她拍了拍官桂的手,“别总吃了,胖了许多,你阿娘要说你的。” 官桂狐疑的看了眼自家姑娘,虽然听不懂她说了什么,但是也知晓姑娘如今的心境开阔许多,做事更加稳重了。 她道:“姑娘,你变了许多。” 人总是要变的。盛宴铃披了厚厚的狐裘,去见了姨母,道:“我想下响就去莫家见见莫姑娘。” 五姐姐和二嫂嫂都在这里,这是她知晓的。但见她们皆好奇的看着她,便好奇问,“可是我脸上有东西?” 两人连忙摇头,“没有没有。” 盛宴铃就笑,“可见是我最近变得好看了,连你们都看呆了去。” 栗氏欣喜,“宴铃都知道打趣了。” 她让婆子去套马车,然后道:“你五姐姐今日要去见牛姨娘,二嫂嫂要跟我在家里准备贵妃封后的衣裳,都没有空跟你去,你一个人能行吗?” 能行的。 盛宴铃点点头,“一件小事罢了。我只去说主意,莫家姐姐之后怎么做,就要她自己去做了。” 第159章 于行止回京 盛宴铃带着徐妈妈和官桂两人出门,栗氏到底是不放心的,于是把自己身边伺候的宁妈妈也给了她,叮嘱道:“路上平安即是好的,若是碰见了什么事情,也不用怕,咱们家还有些名头,报出名号就行了。” 盛宴铃好笑,点头应是。等上了马车,行至闹市,她撩开窗幔看了看,发现外头又阴阴沉沉,有下雪的迹象。 徐妈妈抱怨道:“下得太多了。这般下去也不是个事,冷得很,要是穷苦人家没有厚衣裳的,得要死多少人啊。” 官桂颔首,“还是咱们岭南好。” 宁妈妈便笑着道:“如今太平盛世,京都城里,天子脚下,哪里还有冻死的百姓,每年朝廷拨多少灾银下来。” 徐妈妈明显不信,但也不说了。 盛宴铃听得两人说了这几句话,也没多言,只笑看了宁妈妈一眼,倒是将她看得不好意思的低下头。 她本是听不惯徐妈妈口中贬了京都,倒是没有别的意思。 她就想跟盛表姑娘解释解释自己并没有坏心,结果还没说话呢,就见表姑娘突然神色一凛,从窗户口探出头去看外头,惊呼一声。 宁妈妈心里惴惴不安,“姑娘,可是发生了什么事情?” 盛宴铃将窗户关上,道:“我方才瞧见于行止一起快马朝着前面的巷子去了。” 宁妈妈皱眉,“于家少爷?他不是去衡山了吗?” 两家说好几年之内不准回京的。 盛宴铃摇摇头,“不知……” 她想了想,道:“让马车行快些,咱们去莫家。” 等到了莫家,就见到了站在莫家门前的人。 果真是于行止。 莫家和于家正是邻居,他也不回于家,只站在莫家门口,跟门口的小厮说要见她下了马车。 小厮哪里敢答应,不敢放他进去,便先进去通报,将门一关,便将他关在了门外。 于行止也不恼,他往外头去了半年多,什么都见过了,这种怠慢反而是小事。 他也看见了盛宴铃。他迟疑一瞬,还是走上前来跟她打招呼。 “盛姑娘,好久不见。” 盛宴铃抿唇,“于少爷。你这是……” 走近了看,他的腰背虽然一直挺着,神情淡然,但身子实在是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相比瘦了许多,且脸庞之上,似乎还有污泥,手上隐隐还有鲜血,像是握着缰绳所至。 再看他的脸色,苍白之极,衣裳歇息都脏得不成样子了,甚至还有些气味传来。 盛宴铃轻轻蹙眉,“你这是赶了多久的路?” 于行止:“七日。” 他行了一礼,“盛姑娘,请恕我不顾你我两家之约……” 说到这里,他突然笑了笑,看向了门口的方向。 盛宴铃随之看去,便看见了站在莫家门口的莫云烟。她便朝着莫姑娘轻轻点了点头,退到马车里去了,留下地方让他们两个人说话。 巷子口清净得很,应当是知晓于行止回来了,莫于两家派了人清人。盛宴铃坐在马车上,小声的问徐妈妈。“你说,莫家姐姐会答应于行止吗?” 徐妈妈半辈子的人了,最是看得明白,“莫姑娘那般的性子……她自己能走出一条道来,便什么也不怕了。” 她叹息,“天下的姻缘,怎么都这般乱呢。” …… 另一边,莫云烟和于行止两人站在屋檐之下,留着个人的距离。两人相顾无言,好一会儿,莫云烟才问,“怎么敢回来了?” 于行止:“喜之给我送信,说你被宋家纠缠。” 喜之是他的同窗。 “那日我该行巫溪下陵州,但船行一半,我就后悔了。我往回走了半个月。” “我一直在玉州。” 玉州离京都有七日的路程。 莫云烟手慢慢的缩紧,“既然待在玉州,为何现在要回来?” 于行止轻柔的道:“喜之说,周浩……周家在外败坏你的名声。“ 莫云烟深吸一口气,“这也没多长时间的事情……怎么回来的?” 于行止:“我跑死了十三匹马,五天未眠。” 莫云烟红了眼眶,喉咙处有一股涩意,她努力的掐自己的手,不让自己发出哽咽的声音,深吸一口气,扯动嘴角笑着道:“累吗?” 于行止:“强撑着一口气。” 莫云烟:“那你且回去,等你休养好了,咱们再说别的。” 她是什么样子的人,于行止与她自小一块长大,还能不了解吗?立马就慌了起来,哀求道:“云烟——我错了。” 莫云烟看向他,“你如何错了?” 于行止恨不得跪在地上忏悔自己,“我这辈子瞻前顾后,自卑又懦弱,总以为我做的事情才是为你好——但我如今懂了,我做的都是错事,错得太过——你年前说我不懂你,我还不觉得如何,现在我是真懂了……” 他断断续续,就这几句话,说得大汗淋漓,一口气去了半口,还剩半口气吊着命。 他走过去,艰难的想要抓住她的手,但莫云烟往后面退了一步,他便没有抓住。 于行止心中升起一股惶恐,“云烟……我真的知错了,我磋磨自己,也伤透了你,但我这次真的后悔看,这次,我想为你一搏……” 莫云烟知晓他没有说谎话。两人的情意,谁也没有怀疑过谁。但有些事情,就是这般的。一旦错过了,便再也回不到当初。 她摇了摇头,“为你自己一博,行止,我们之间,已然不可能了。” 于行止闻言,那半口气算是没了。恍惚之间,只觉得耳边翁鸣,身子往后一倒,竟直接倒了过去。 于行止的小厮吓得不行,急得要送回于家,但转身一看,便见于夫人已然站在了门口。 他赶紧跪在地上,“夫人,快救救五少爷。” 于夫人冷冷看了一眼,“急什么,不过是累晕了过去,死不了。” 又看了莫云烟一眼,朝着她招了招手,莫云烟走过去,躬身唤了一声伯母。于夫人怜惜的看她,替她整了整风中凌乱的头发,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都是站在你这边的。云烟,你不用怕,我们这些住得近的,哪个不知晓你的人品,凭别人说什么,我们都不信。” 莫云烟刚刚跟于行止说话的时候都没哭,但于夫人这么一句话,她却眼里的泪水却忍不住流了出来,千言万语在口中说不出,只哭着笑道了一句,“哎。我记住了。” 于夫人轻轻点头,“去,过自己的日子去。” 她转身,并未让人将于行止送回于家,而是关上了大门。 于行止的小厮傻眼了。 盛宴铃坐在马车上看见这一幕,又见莫云烟朝着自己点了点头,便又带着人下了马车,走了几步便到了于行止晕着的地方。小厮哭得太悲,也实在愚笨,盛宴铃便好心提点了一句,“于家既然回不去,便去别处养病。” 小厮哭得凄惨,“还能去哪里,我们的银子都买马了——” 盛宴铃:“你再想想,总有他可以去的府邸。” 她径直朝前头走了。小厮哭了半响才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对哦——还有不雨府呢。 那也是少爷的恩师。 他连忙跪下给还在往前走的盛宴铃磕了一个头,然后背起少爷往于家的方向去了。 莫云烟瞧见了,对着盛宴铃道:“多谢你。” 盛宴铃摇摇头,“举手之劳罢了,即便我不说,你也会说的。” 然后笑了笑,“我替你说了也好。” 第160章 选择 盛宴铃想,世间最大的遗憾应当是自己曾经拥有却终究会失去。而最大的痛苦,是有机会弥补遗憾的时候,却已然走上了另外一条道路,不愿意回头了。 此时此刻,莫家姑娘应当就是如此。 盛宴铃觉得今日好像来错了时候。她进了莫姑娘的屋子,倒是又有些局促,道:“我来之前,应该给你下拜贴的。” 莫云烟笑起来,“宴铃,你我之间,虽然相交不多,却也算是熟悉彼此的秉性,你知道的,我并没有觉得你今日看见了我的狼狈而生气或者自卑。” 她拍拍盛宴铃的手,“倒是你,你是个常年不出门的性子,这般匆匆而来,定然是有事的。” 盛宴铃便舒出一口气,她点了点头,“我确实是有一件事情想与你说。” 便把可去东宫做女官的事情说了一遍。 “我见过太子妃两次,看着是个好相处的,但我才来京都不久,也不知道具体的,倒是你在京都长大,应当比我熟悉,所以此事我思来想去,还是想着来告诉你,让你自己拿主意。” 莫云烟便激动的站了起来,“是——我久居京都,又极为仰慕太子妃的为人,怎么就没想到这个呢!” 她便一把握住盛宴铃的手,“好妹妹,多谢你来告诉我。若不是你说,我真一点也想不到。但你一说,我瞬间觉得外面的天地都开阔了。” 盛宴铃:“能帮到你就太好了。” 她的心里总算轻松了些。莫姑娘一路走来艰难得很,其中也有她跟于行止闹得难看的缘故,她对于行止没有丝毫愧疚之心,但是对同病相怜的莫姑娘总是有一份同情和亏欠的。 她站起来,“今日事情太多,我就先回去了。莫姐姐,你要是决定好了,也写信去小溪山告诉我一声,别让我为你牵挂着。” 莫姑娘才知道她明日要去小溪山。她笑着说,“我家也有庄子在小溪山,我还去住过好一阵子呢。” 盛宴铃要走的脚步就顿了顿,“莫姐姐也住过小溪山?” 莫云烟点头,“那边也不贵,偏僻点的庄子我家也买得起,便买了一个,冬日里无事,母亲便带着我们去泡温泉。” 盛宴铃就又坐了回去,道:“我上回也去过,好像没看见你家的。” 莫云烟笑起来,“宁国公府的庄子是从太祖皇帝起传下来的,莫家的哪里能跟它比。我家坐落在半山腰上,要走不少路上去。” 盛宴铃便引着她说话,装作不明白路的模样:“我还是有些不清楚,去半山腰需要经过随家和太子的别院吗?” 莫云烟却道:“不用,我家是另外一条路上山。” 盛宴铃就笑着道:“那应该也不经过宁国公府,想来离得很远。” 莫云烟:“是啊,确实离得远。” 盛宴铃想了想,道:“下次我们一块约着去小溪山,我极喜欢那里,偏僻,安静,却又别有一番韵味,本是前几日去过的不该这么快去,可总是忍不住,于是求着姨母让我再去一次。” 这般说,便又说到了小溪山的别院景致,道:“我听人说,最好的便是太子和随家的别院——莫姐姐,说起来,我还不太懂京都的规矩,随家的别院那么好,怎么还没人去买呢?” 莫云烟知道盛宴铃性子单纯,也没多想,道:“谁敢买?太子殿下……你懂的。” 盛宴铃做出恍然大悟的模样,道:“我也爱看景,如今里面荒废了应该没什么可看的,不知道从前是什么光景。” 莫姑娘笑着道:“我也没看过,那院子说起来一直都是空的,后头听说有人进去住,应当是最后享受那份景致的。” 盛宴铃听得后背发凉。她惊讶的追问:“有人住?” 她一点也不知道这个!果然有些事情还是要自己出来查自己出来问的。 莫云烟点头,“对,我记得大概七八年前那院子就有人住的。” 盛宴铃紧张极了,还要装模作样,“竟然有人住——我听说那个院子里面藏着随家的脏款。” 莫云烟见她有兴趣听这个,也没瞒着,还以为她是对这种八卦有兴趣,毕竟现在京都暗地里也盛传此事的谣言,毕竟不雨川老大人都进宫亲述了。 她就道:“此事应该挺多人知道,只是涉及随家没说而已。” 然后一一解释,“小溪山那边远,没事了才能过去修养一段日子,有事的时候来来回回要时间,便去的少了。去的少了,便空了下来,有些人家就会赁出去,得些银钱。有些是赁给好几个书生一块读书,有些是给那种家里需要养病的人家养病,毕竟有汤泉嘛。像随家这样的,应该是给朋友住了,不会是缺银子。” 盛宴铃心中计较几番,而后问了一句,“那住在这里面的人呢?那么多银子……住着就没发现?” 莫云烟没有关注个这个案子,所以具体的也不清楚,只说了自己知道的,“我在那里的时候,听闻住在里面的是一对母女。两人不怎么出门,周围的人倒是没见过。” “有人说她们是随伯英的好友遗孀和女儿,所以借助过去的。但随伯英出事之前,那个母亲就死了,女儿办完丧事就走了,不见了踪影。” 再具体的,她就不知道了。 盛宴铃从她这里知道这么多已然感激,知晓她心里还有事,便赶紧告辞,等坐到马车上时先是激动,然后就是气愤了。 ——先生肯定是知道这件事情的。但他从来都没说。 盛宴铃仔仔细细回想之前,发现他一直把自己往睦州随家和不雨川的事情上引,关于小溪山的一切,他竟然没有透露出一点风声。 他真是太过分了! 等回到宁国公府的时候,正好碰见宁朔回家,她便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提着裙子重重的踩着步子从他面前过去。 宁朔不明所以,却又好笑得紧。栗氏碰巧也在一边,赶紧过去拧他的肉,“你还笑!还笑!赶紧想想自己做错了什么!” 真是没一个省心的! 第161章 当我肯直视自己的心意(开端) 栗氏将盛宴铃带进屋子里,本是想问问她为什么瞪宁朔——皇天在上,虽说儿子不争气,但小儿女还是不要有误会争端才是,她要每天看见他们两个甜甜腻腻才欢喜! 结果还没问呢,便听宴铃急急的道:“姨母,于行止回来了。” 栗氏闻言,当即也顾不得小儿女的事情了,皱眉道:“他怎么回来了?” 盛宴铃:“是为了莫家姐姐。” 又把事情说了一遍。 栗氏听后倒是不生气了,道:“于行止这般的人能豁得出去这么一次,倒是难得,只可惜,他要是之前就豁出去,莫家姑娘也许还会回头,如今她熬了这么久,日日受磋磨,总算是想通了,如此,怎么会回头呢?” 说到这里,她还有些感慨,“所以说,姻缘这般的事情,月老牵了红线,可也要看自己争气不争气,不争气的,到手的红线也要被剪断了。” 盛宴铃一听,颇为赞同,“我是看着两人一路过来的,也是看着莫家姐姐心一点点沉下去的,哎,也是可怜。” 栗氏便又重新骂起于行止来,道:“可怜见的,莫姑娘真是造孽了才碰见于行止,你想想,她好不容易想通了,正要去给人管帐呢,还有了可能进东宫的差事,结果于行止又回来了,一副深情的模样——哎!怕是再坚定的人,心里也会伤心,煎熬,今晚是肯定睡不着了。” 盛宴铃听得叹息,低低道:“真是苦命人,姨母,咱们还能帮帮她吗?” 栗氏:“自然是能的。但涉及东宫,不能咱们家出面,我看看谁家好些。” 盛宴铃想了想,道:“自然是镇国公府夫人。” 栗氏一听,便知晓宴铃如今越发懂这些了,她笑着道:“是,再没有人比镇国公夫人去跟太子妃提这件事情更好了。” 她夸赞:“宴铃,你想得很对。” 盛宴铃笑着应了。栗氏就道:“此事交予我来办,我找个熟悉的夫人去跟镇国公夫人说说。” 盛宴铃就站起来,“姨母,那我先回去,明日还要去小溪山呢。” 栗氏颔首,亲自搂着她送出门,然后就在想让谁出面比较好,想好了,又去写信,等做完后天都黑了,她这才想起小儿女吵架的事情。 哎哟,这可怎么办才好! 栗氏就连忙把宁朔叫来,骂他,“你怎么得罪宴铃了?” 宁朔就道:“估摸着,是我做错事情了。” 栗氏:“那你做错了什么?” 宁朔低头,“不知。” 他是想去问一问的。但方才宴铃来了母亲这里,他又被宁国公找了去,等从宁国公的书房出来,便径直被母亲唤了来。 栗氏见他这个不争气的模样就气,“你好歹也十八岁了,怎么就这么木!啊!你真是气死我了!你不知晓,你就去问啊!” 宁朔想,他不是十八岁,他是二十五岁了。 但即便二十五岁了,他也没有跟女子接触过。 除了宴铃。 但彼时宴铃太小,他根本没有那个心思,是想也不敢想的。 如今宴铃大了,他也想了,可还是没敢想太深,只一味的想要把她推开,便也不敢动弹。 他这个人,一路上走得太顺,春风得意,一心一意扶持太子坐稳东宫,后头栽了一个大跟头,便把他一生栽进去了,便成了一辈子的执念。 本以为执念是父亲的惨死和冤屈,结果这股执念直接影响了他所有的决定。 比如说宴铃。 现在,他就栽在了自己的执念里出不来,整个人变得不像自己,一想到宴铃,他便害怕,惶恐,将自己的心思藏进深深的湖底,怕被人看见,又想让人捞起来看看。 这不像他之前的果断性子,他觉得这段日子自己像是被蚕丝裹起来了了,他自己一层一层的裹,也没人能救他。 宁朔叹息一声,深知自己走入了死胡同,他这么个人,竟然一点主意也没有了。 于是栗氏在一边推,他也不敢动。 万一动了……宴铃的一生被他毁了怎么办? 他如今细细回想曾经,其实很是后悔。他在东宫的时候,委实是有些自以为是了。 陛下为什么要杀父亲呢? 父亲即便身为太傅,还是谨守自身,在陛下面前不曾有一丝认为太子比过陛下的意思,无论陛下有何政论,父亲都是站在陛下的那一边,若是太子不服气,父亲还会训斥太子。 这般小心翼翼,皇帝还忌惮父亲,还要他把心掏出来看看忠奸,更要把父亲的心丢进脏水沟里作践,他是恨足了皇帝的。 先时恨足了,咬牙切齿,恨不得杀之后快。后来慢慢的,他便日日开始梦见自己的过错。 他是不是太过于得意了? 他是不是太过于自以为是了? 他跟太子两人,拉足了派头跟晋王打擂台,实在是惹人注意。 他要是再做得好一点就好了。 他要是再聪慧一点就好了。 他要是再圆滑,再仔细一点就好了。 他……是不是从一开始就做错了? 宁朔陷入了噩梦里,日日不得安眠,白日里看不出什么,一到晚上却不受控制的惴惴不安,犹如踩在云台,稍有不慎就要掉下去。 掉下去,便是死。 他想,我一个人死就好了。但他也不敢死。 这具身子不是他的。 他将自己沉入湖里,不敢呼吸。 他失去的太多了,所以战战兢兢,即便能拥有,也会担心失去。 他突然就在这一刻明白了于行止。 今日他在不雨府上的时候,于行止被送了进来。不雨川老大人看见他这般模样,倒是没生气,只叹息,等他醒了的时候问他,“你可曾后悔?” 于行止一滴泪便流了下来。他扯动嘴角艰难的自嘲道:“先生,如今我后悔也没有用了。” “我用我的自以为是去伤害她,最终也得到了惩罚。” “先生……我如今已然后悔得想要死了。” 若是往常,宁朔定然会对于行止嗤然一声,可他当时站在那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在那一刻,觉得自己就是于行止。 于行止说,“我自小因为是庶出,无论嫡母对我多好,我总心存疑虑,学堂里的先生对我多好,我也疑虑他们,我疑神疑鬼,不敢动弹,就怕别人以为我一个庶子也敢张扬。” “我唯一张扬的事情,便是爱慕云烟。我大胆的告诉她,我把一颗心最好一面捧给她看……我以为,我已然可以风风光光的去娶她了。” “但当宋家来娶亲的时候,我另一面疑神疑鬼的心便开始露出那些千疮百孔的疑虑,我看见了自己的伤口,于是用我的伤口去理直气壮的伤害她……我以为,我是对的,因为我自己也疼,我疼得太厉害了,便以为最痛的是我。” 可是现在想想,他真是大错特错。 他哭着说,“先生——我很后悔,我很后悔……但我后悔也没用了,她不是不欢喜我,是再也不信我了。” “先生,我失去了这辈子,这辈子对我最好的人。”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自作自受。” 他痛彻心扉,趴在床上哭得撕心裂肺,哭到最后,一口鲜血吐了出来,又陷入了昏迷。 不雨川便叫人去请大夫,宁朔却久久没有回神,觉得他每一句都在骂自己。 他站在那里整个人都动弹不得,陷入了自我怀疑。 他对宴铃,是不是于行止对莫云烟一般的呢? 他的心乱得厉害。 栗氏却已经开始阴阳怪气了,“哦,你倒是稳重多了,屁股黏在凳子上都动弹不了了。呵呵,真是稳重哟。” 她这般一说,宁朔心一乱,想了想,还是道:“母亲,那我……” 栗氏:“那你黏在凳子上呗。最好永远别起来哦!” 宁朔就站起来去找盛宴铃了。 第162章 这都是我的功劳! 盛宴铃在屋子里面收拾东西。她心境明朗,该做的事情都做了,想做的事情都计划好了,便努力的吭哧吭哧自己动手装箱笼。 琉璃灯要带过去,再带一本话本子过去晚上看——讲的是狐狸精转世轮回的故事,她如今可喜欢看这些了。 再就是带衣裳。她是要常常往外面去的,窄袖子会比较好,也不用带新衣裳,旧的正好,免得在山上走弄脏了。 一样一样打算,一样一样装箱笼,脚步轻快,徐妈妈瞧在眼里也欣喜,正是这个道理,这般的好日子,又没有烦心事,怎么能整天烦忧呢? 合该欢喜些。她笑着道,“姑娘也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多好看啊。” 盛宴铃情不自禁的就跟着笑起来。正笑着,官桂进来说,“三少爷来了。” 盛宴铃一张脸就冷了下去。 哼!哼哼哼! 她扭过头去,“我不见他!让他回去!” 哎哟!这可是大稀奇事!徐妈妈心蹦蹦跳,根本不敢动。还是官桂有出息,关键时候能顶事,走到门口就对宁朔道:“三少爷,我们姑娘不想见你。再说了,天都黑了,还是明日再说。” 明日她们就去小溪山了。 宁朔顿了顿,还是没有走,道:“你再帮我问问……就说我有事跟她说。” 官桂马上去回话,盛宴铃却还在气头上,“说了不见就不见!” 官桂传了原话给宁朔。宁朔一时之间就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 一是他心意未决,漂浮不定,二是他实在不愿意宴铃生自己的气。 想过让她嫁与别人,但从未有一日料到过心中纵然再理智再冷静再决然,当她真生气的时候,他就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什么主意也没了。 才只是生他气而已,何况是嫁与他人呢? 他又想起了于行止的惨状,一时之间站在那里根本不敢动。 他就一直站在院子门口,官桂偷偷的瞧了一眼,担忧道:“姑娘,三少爷还不走,一直站着呢。” 盛宴铃:“让他站!他该我的!” 官桂就不敢劝了,还是徐妈妈大着胆子问,“祖宗,你这是又怎么了?平日里跟个兔子一般,如今倒是敢张牙了!” 盛宴铃不理她,继续整理箱笼。徐妈妈就去善后,跟宁朔道:“三少爷,如今都晚了,确实于礼不和,我们姑娘谨守规矩,还望你不要生气。” 又道:“您去夫人那边说说……要是有什么误会,让国公夫人来与我家姑娘说便好。” 反正是见不成了。 宁朔没法子,又回到了栗氏那边。栗氏哪里不知道他在宴铃那里吃了瘪——她一直让小丫鬟盯着呢!见了他灰溜溜的来,顿时抖了起来,阴阳怪气的道:“哎哟!哎哟!这是谁呀!这不是我们健步如飞的宁三少爷嘛?” 宁朔:“……” 他苦笑道,“母亲,表妹不见我,应当是真恼我了。” 栗氏:“宴铃怎么会恼你呢!宴铃对你多好啊,一来京都就给你折麒麟戴,还为你去不雨川府画人像,每次都问你安好,乖得不得了——可是有些人哦,揣着明白装糊涂,啧,啧——” 宁朔被说得抬不起头来,他确实在此事上辜负宴铃许多。 栗氏见他脸色有愧,知晓他如今是明白一些来了,嘀咕道:“你这性子,怎么成这样了,我可没教过你这些别扭的心思。” 宁朔:“母亲……如今我该怎么办?” 栗氏还是想刺他两句,“还能怎么办?你们男未婚女未嫁的,虽然是表兄表妹,却也要谨守规矩。你大晚上过去,宴铃还要不要找婆家了?” 宁朔又说不出话来了。 栗氏瞧他那样就知道没有完全想通,便摆了摆手,“走走走,回去睡,宴铃明日去小溪山,我们也要忙活,哪里管得上你这样的——大事。” 宁朔被赶了出去,他又在栗氏的院门口站了会,然后才回去睡觉。 一夜未眠,第二日依旧去宴铃的门口站着,这回学聪明了,还提着早膳。 都来两次了,徐妈妈可不敢拦。官桂本想拦的,但徐妈妈冲她使了使眼色,她又犹豫的站到了一边去。 宁朔畅通无阻。 官桂有些害怕:“阿娘,姑娘会生气的。” 徐妈妈却昨晚上想了一夜想明白了,她瞪了还是糊涂鬼的女儿一眼,道:“你难道还没看出来吗?” 官桂:“看出什么来?” 徐妈妈:“看出三少爷对咱们姑娘的心思啊!” 她其实也忐忑得很,但总归要试一试。 她道:“要是能嫁给三少爷,那就太好了——姨夫人是多么好的人,我之前总担心国公府看不上咱们姑娘,可是姨夫人敢让三少爷今日和昨日晚间过来,便是同意的。” 徐妈妈是半辈子的人了,哪里还想不明白这里面的弯弯道道,她欣喜道:“国公府这般好,姑娘是能享福的。” 官桂却担心的道:“那姑娘欢喜三少爷吗?” 徐妈妈瞧了一眼里面,也愁了,“我怎么瞧着……有些悬呢?按理来说不应当啊。” 三少爷长得好,学问好,性情好,若是真心实意欢喜姑娘,姑娘应当不会拒绝? 于是等宁朔又被赶了出来——食盒都没留下,徐妈妈便开始劝盛宴铃。 “不看僧面看佛面,不嫁三少爷就嫁姨夫人,多好的事情!姑娘,女儿家佳对了人才是一辈子的舒坦。” 此时盛宴铃已经快要去小溪山了,闻言诧异得很:“你的意思是,三哥哥这是欢喜我吗?” 徐妈妈:“哎哟!这多明显的事情啊!他多听你的话!多在意你的感受!” 盛宴铃就从徐妈妈高挑的眉头,得意的神情,以及笑得堆起来的褶子里找到了肯定的答案。 她当然是欣喜的! 三哥哥就是先生,先生他……他也爱慕自己吗? 她还以为这两日赔罪是看在师徒情义上,原来也可以解释为男女之情么? 这让她忐忑不安又有些隐隐约约的得意,她问,“真的吗?” 徐妈妈:“真的真的。” 第163章 此地无痕迹 五姑娘和盛宴铃手拉手坐上了马车,宁朔随着栗氏和二少夫人一起将她们送到门口,沉默不语。 盛宴铃小小的撩开窗幔看了他一眼,本是想偷偷看他的神情——谁让徐妈妈说他爱慕自己呢?总是想确认确认的。 谁知道就被捉到了。 两人四目相对,她心噗通噗通跳起来,一瞬之间,倒是有些慌张,但一想到先生也有可能爱慕自己,她就理直气壮的挺直了腰杆。 ——不知道是什么缘故,但瞬间就觉得可以再瞪他一眼了。 她冷静的放下窗幔,冷静的红了脸,然后在五姑娘瞧热闹的架势下,轻轻低声道了一句,“徐妈妈说,三哥哥爱慕我。” 马车正好出发,五姑娘欢快的大笑起来,拿腔拿调的道:“哦——三哥哥爱慕你——” 哎哟,哎哟,这怎么好意思说这般大声呢! 盛宴铃颇为不好意思,想要害羞一会,但抬起头跟五姑娘对视了一眼,两个姑娘就拉着手凑在了一起。 “嘿嘿。” “嘿嘿。” 五姑娘跟宴铃是掏心掏肺的,把自己知晓的都说了一遍,“之前不好跟你说,但三哥哥欢喜你的事情,我跟母亲,二嫂嫂都看出来了!” 是么?是么?她自己怎么看不出来呢?盛宴铃不由得追问,“没看错?” 怎么可能看错呢!六只眼睛——啊不,加上徐妈妈。就是八只眼睛了。 五姑娘拍胸保证,“母亲阴阳怪气他一阵,他都不敢反驳,就怕一反驳,母亲真的给你找夫婿去了。” 可盛宴铃还是有些迟疑,“……之前……是?如今怎么突然……是?” 这话断断续续,又不尽不实的,但五姑娘听得懂,道:“咱们之前也不知道他顾虑什么,但是母亲说,他的顾虑应当是动摇了些——可能是看见了于行止的惨状。” 这也极有可能!有个前车之鉴总是要思虑思虑的。如此看来,于行止这个人还怪好的勒。 她和五姑娘又凑在一块嘿嘿笑起来。 在五姑娘看来,两人是没有什么秘密的。毕竟宴铃最大的秘密只有她知道。她悄悄问,“如今,在你心里是三哥哥的地位高一点还是随兰时的地位高一点啊?“ 好奇! 盛宴铃仔细想了想,“一样——” ——我对过去的他为之感伤和好奇,想要探寻,我对现在的他为之欢喜和希冀,更想要在一起。 她认真道:“都是我所欢喜的。” 五姑娘惊呼:“宴铃,你好贪心,你好坏哦!” 但这样的宴铃看起来格外的有魅力,她道:“你怎么能做到一碗水端平呢?” 因为是同一个人啊。 ——我自始至终爱的也只有那一个人罢了。 盛宴铃想到这里就抿唇笑了起来,灿如日月,道:“五姐姐,你一身反骨,倒是在我身上寻样了。” 五姑娘就有些不好意思。她有时候也觉得自己的念头有些奇怪,但这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理解宴铃,宴铃也理解她,两人真是一生一世好姐妹。 等到了小溪山,五姑娘一心一意替宴铃筹划去随家别院的事情,两人商量,“不若就趁着天明的时候去。” 盛宴铃点了点头,“晚间确实不好,那院子里许久没住人了,天黑了碰见虫蛇之类的东西很是吓人的。” 又小声道:“咱们只去看看就行了,也不用做别的。” 五姑娘惊讶,“不用偷偷祭奠了?” 盛宴铃:“嗯。弄出动静来不好,没的给国公府惹祸。” 其实五姑娘也没想烧纸钱等东西,但是她都想好了,其实可以倒杯酒的。但宴铃之前还哭生哭死,如今连杯酒都不倒了,可见是心已经偏向了三哥哥。 这是好事。 她陪着宴铃来这里了结跟随兰时的情义,便是存着这个心思的。人有时候活在自己的幻想里,越是不可得之物越是思之念之,但等真正见到了,触摸到了,便也不是那么珍贵了。 如今,她们站在随家别院的附近,这别院跟别处毫无差异,平平无奇,就如同随兰时这个人一样。 一个死人,拿什么跟活人斗呢? 想到此处,她越发有信心,拉着宴铃就往小溪妆去。 徐妈妈等人跟在后头,不知道她们要去做什么。但等她们要进随家别院的时候,却还是上前阻拦,道:“贴着封条呢。” 五姑娘:“三哥哥上回说里面有一只漂亮的雀儿做了窝,上回我们没瞧见,这回想去瞧瞧,徐妈妈,无事的。” 盛宴铃熟悉徐妈妈,更加会忽悠,“不看心里会痒痒,看了就好了,马上就出来。” 又道:“你们在外头守着,封条掉了再贴上去,上回三哥哥就是如此做的。” 徐妈妈:“……” 她嘀咕:“三哥哥,三哥哥的,倒是成了挡箭牌。” 但也无法,只能焦虑的带着人围在门口,守着人不让进。 盛宴铃和五姑娘终于进了小溪妆。里面杂草丛生,因是冬日里,又是一片枯萎之相,但因院子里面的雪还没有化干净,覆盖在那些枯草树木之上,倒是看起来添了些生气。 盛宴铃弯腰,在雪上轻轻的碰了下,再直起身,看向前头白茫茫一片的地界,轻声叹息了一句,“应当无人再来过。” 五姑娘:“这是自然的,一般人哪里敢来这里。” 盛宴铃朝前面走了几步,五姑娘想了想,没有阻止她。 都已经来这里了,何必要阻止她呢? 虽然说,两人最初只是想要进来祭奠祭奠罢了,但如今没有祭奠,只想看看院子,倒是也可以。 她便跟着一块往里头走。 盛宴铃一边走,一边轻轻的跟五姑娘道:“我听莫家姐姐说,这里面曾经住了一对母女。” “是景泰十八年住进来的,景泰二十三年秋,年长的母亲死去,年幼的女儿也不见了踪影。” 景泰二十三年冬,随伯英案事发,小溪妆被封。 几句话的功夫,两人已经走到了廊下。盛宴铃顿了顿,突然推开靠近她的一扇窗,五姑娘吓了一跳,但下意识直直的朝着窗户里面看去。 这应当是一间厢房,里面干干净净,什么痕迹也没有。 不像是女子住过的。 盛宴铃便喃喃道:“到底是发生了什么,才让这里一点痕迹也没有留下呢。” 第164章 查访庄园 小溪妆院子里断壁残垣,应是日晒雨淋却无人打扫修整的缘故。但屋子里面却干干净净,纵然有灰尘淹没了床榻柜凳,却也能一眼看出那些家具是极好的。 盛宴铃从窗户里探进去看,一边走一边道:“五姐姐,你说……一百万两白银放在这座别院里,母女两个住了五年,为什么没发现呢?” 五姑娘倒是觉得有可能:“说是从库房暗道里面搜出来的,即便有人住在院子里,但锁起来的库房,库房里的暗道,应该也没有办法发现?是赁着屋子住在这里的,也不是自己家,主家的库房哪里能去寻。” 说是说得通的。当年还有人说随伯英是故意找了不相干的人来赁这屋子,就是为了遮掩自己的罪行。 但如今随家案重新被人说道,五姑娘其实也有些话说,道:“当年之事确实奇怪,从案发开始,到随伯英被斩首,也只有七天的功夫。这七天之内,陛下和不雨川老大人到底是为什么会觉得随伯英真的贪污了呢?” 这里面肯定有她们不知道的事情。但上位者把痕迹抹得干干净净,后面又无人替他们申冤,导致当年那般门庭若市的随家成了如今的断壁残垣。 盛宴铃站在廊下,又接连打开了两扇窗户,皆是一般的景象。干干净净,一点也没有住过人的痕迹。 两人又看了几间屋子,随后在徐妈妈的催促下往门边去。徐妈妈脑袋探进屋子里,神情紧张得要命,见两个小祖宗还是不快不慢的走,抱怨道:“只有我老婆子着急哦!” 这要是在岭南,劫匪来了,真恨不得把裙子扯掉光腿跑!如今在她眼里,进这随家院子便是如同遇见劫匪,快些躲出去才是正经的。 结果好不容易出来了,两人又要循着这边去那些农户家里看个仔细。徐妈妈心中大呼造孽,这大冬日的,冷着了怎么办?再者说,农户有什么好看的。 盛宴铃就笑着道:“只是去看看农户罢了,我还没见过这般的庄户人家呢。” 五姑娘也以为她是单独想去看看,她便愿意陪着去。宴铃是个什么都好奇一点的姑娘,如此小事,自然是满足她了。 徐妈妈:“……” 她小声跟官桂嘀咕,“姑娘才来京都几日变了——咱们家就是庄户?” 官桂闻言骄傲的挺直了背,“阿娘,你胡说什么呢,咱们可是官户人家。” 徐妈妈瞪了她一眼,但也没反驳。她去盛家早,姑娘阿爹还没发迹的时候,确实是庄户人家,后来才改了门面,娶了侯府的小姐,还得以住进国公府邸。 如此这般一想,徐妈妈就也挺直了腰板,跟着去见庄户人家了。 她要瞧,就瞧个仔细。盛宴铃和五姑娘沿着路四处看景致,她就专门看哪里有人好让她拉出来对比一番嘚瑟嘚瑟。 都是穷苦人家,她可是翻身了。 盛宴铃一心一意想着待会如何问庄子里人的话,倒是没有察觉她的模样,五姑娘看见了,轻笑一声,觉得徐妈妈真是有趣。 等走了差不多半个时辰,便到了山尾处一户人家家里。盛宴铃借说腿累了,便要在此处歇脚。 徐妈妈等人连忙去跟那屋子里的人说,然后才请了两人进去。那农户老太太住在这里,是见惯了贵人的,上前见礼的时候也不见拘谨,笑着道:“姑娘们坐着歇息,要是有要用的,尽管跟我们说就是。” 盛宴铃哎了一声,然后看了看屋子,而后道:“屋子打理得好,老夫人是个勤快人。” 老太太笑着道:“是,如今世道好,家里能有这般的好住处,哪里能脏乱不堪。” 五姑娘之前一直没有往这边来过,闻言好奇道:“我听你的口音,不像是这里的人?” 老太太点头,“是,我们刚搬过来没几年。” 盛宴铃手紧了紧,尽量平静的道:“这屋子看着不像是近几年搭建的,你们是买了屋子?” 老太太:“是啊,当年住这里的人说要南下做生意,便把屋子卖给我们了。” 盛宴铃:“哪一年卖的?” 老太太好奇的看了她一眼,“是景泰二十三年。” 景泰二十三年……这真是一个敏感的年份。 盛宴铃和五姑娘对视一眼,都看到了对方眼里的疑虑。五姑娘本是听见老太太口音不对好奇问了一句而已,谁知道能问到这个。 她们心里有鬼,毕竟刚在小溪妆里说过随家的案子,闻言便不免细细打听了些,道:“那你们见过卖你们屋子的人吗?” 老太太闻言,也好奇的看了她们一眼,然后道:“这句话……之前倒是有贵人也来问过。” 盛宴铃和五姑娘再次对视一眼,心都紧了起来,异口同声道:“谁?” 老太太:“不仅仅是一个人,四年前买下的时候有人问过,三年前也有人问过,今年……也就是前些日子有个贵公子也来问过。” 盛宴铃想了想,“前段日子来的人,可是跟这位姑娘长得有些像?” 老太太看了眼五姑娘,惊讶的点点头,“是,真有些像。” 五姑娘就明白应该是三哥哥。 三哥哥查这桩案子是正常的,倒是其他人…… 不过也不稀奇。总有几个人想要为随家翻案的。 从前没有探查过这桩案子,倒是也没想到其中有弯曲,如今自己随意歇脚的人家竟然在四年前换了人,便觉得这桩案子有一种欲盖弥彰的感觉。 老太太笑着道:“其实当时接二连三有人上门的时候,我就知晓应当是卷进什么案子里了,也打听过,这才知晓是跟那么大的案子有关。” 这些话她说过跟很多人了,于是贵人一问,她就全部说了出来,“我们买院子的时候跟他们聊过几句,说是之前住在小溪妆里的人是江南人,如今母亲死了,只剩下一个女儿,他们得了那女儿的一些银钱,便要送她回江南,又因觉得北边艰难,想着不如一块去南边做生意。” 这也合情合理。 等回到宁国公府别院的时候,盛宴铃道:“看着好像奇怪,但细究起来,倒是正常的。” 五姑娘也深觉奇怪。被激起了好奇心,第二日又拉着盛宴铃去其他的庄户家里问,结果这些人要么是没见过那家的母女,要么是已经搬走了。 其实搬走的人家也不多,不过四五户,这也正常,因为他们都是赁屋子住的。 五姑娘就皱眉道:“好嘛,查到一个事情,好像看起来惊奇,结果细细问之下,又是合理的了。” 盛宴铃:“这般,也怪不得当年能结案那般快了。” 但是…… 这般一来,好似那对母女就无人见过一般了。 这倒是……也稀奇。 徐妈妈见她们纠结这个,跟着跑了两天,便也来了兴致,道:“深宅大院里面的,她们又不出门,谁去见她们?外面的人肯定是见不到的,但吃穿总要有?” 她老人家很有经验,“若是说随能见她们,必然是要给她们送吃食的人啊。” 像是她,还能睡在姑娘的床上呢。 她道:“即便没有奴仆伺候,也该有送菜送米的人?即便是没有,她们也该去买?” 一个人住着,哪里能没有痕迹。 她徐妈妈就不信这个邪,道:“你们阳春白雪的,哪里懂这个,还得是老奴这般的来。” 不过,她也有自己的小心思,跟盛宴铃道:“何必要自己查呢?写信去问问三少爷不就行了?他要是不知道,还有不雨川老大人呢。如今他们重查,倒是方便看案卷的。” 五姑娘解释,“陛下还未下旨,案卷还在刑部。” 徐妈妈:“不雨老大人难道还要看案卷?” 五姑娘想了想,道:“你说的极对。” 但她们之前没想查案啊。五姑娘心里痒痒,道:“宴铃,咱们要不真写信去问问三哥哥?” 她都好奇具体是怎么回事了。 盛宴铃就低下头,“那你写——” 反正他不肯告诉我。 她抿唇,“但我也有办法查得出来——只要找到一个见过她们的人向我描绘她们的样子,我就能画出来。” 五姑娘就过去抱着她喊,“宴铃,你好厉害!” “说不得你能帮三哥哥呢。” 啊,未婚夫妻携手办案,想想她的心里又开始甜蜜了呢。 第165章 东宫事发(1) 五姑娘的信还没到宁朔手上,东宫先出了事。 太子妃的贴身嬷嬷苏嬷嬷笑眯眯的回到了太子妃住的寝殿。一路上不少人问她好,跟她亲近的小宫女跑过去巴结,“嬷嬷回来了?嬷嬷辛苦了。这都连着跑镇国公府好几趟了?” 苏嬷嬷从袖子里掏出些糖给她们吃,“不辛苦,我当是出去走了几趟,也有许久没出宫了。” 小宫女接了糖,小声的问:“太子妃娘娘送了不少好东西去——那位表姑娘好看么?” 苏嬷嬷就瞪她一眼,“少打听!” 小宫女吐吐舌头走了。她们都知晓这几日太子妃娘娘总遣苏嬷嬷去给镇国公府的表姑娘送东西,绫罗绸缎,珍宝头面,一样一样的流入了那位表姑娘的手里。 她们私下都说,这是太子妃娘娘想聘表姑娘进东宫做侧室。毕竟太子殿下如今独宠昭美人,太子妃这边受了冷落,若是将来昭美人生的是儿子,那以后太子妃怎么办?小皇孙怎么办? 在天家,没有走到最后,即便已然是小皇孙了也没用。就如同现在的太子殿下一样,还不是要跟晋王爷争。 所以,还是得找个美人进东宫为太子妃争宠才是。 小宫女们忧心忡忡——太子妃对她们很好,东宫的小宫女都很为她担忧。 苏嬷嬷斥退了她们,继续往里面走。一路上都有人跟她打招呼,她都笑盈盈的应了,走到寝殿门口,她问守门的小宫女,“太子妃可醒着?” 小宫女摇摇头,“还睡着呢,中午陪着小皇孙一块睡,如今还没醒。” 她叹息,“想来是累着了。” 都知晓太子妃娘娘不容易。这么大个东宫,什么都要她来管。 小宫女偷偷跟苏嬷嬷告状,“昭美人就快要生了,越发的猖狂起来,她那边的小厨房里要的东西也越发好,都快比过我们去了——” 苏嬷嬷便又骂她,“要你多嘴!只要你们谨言慎行,守住了咱们这边,还能出什么乱子不成?昭美人那边不关咱们的事情!你要是下次再敢多嘴,我就把你调到门口去守门!” 小宫女委屈的哎了一声。她也是为太子妃鸣不平。恐怕整个东宫,不,整个皇城里,只有太子妃娘娘一个人不介意昭美人得宠。 她站到一边去,让苏嬷嬷进屋子。没一会儿,太子妃娘娘就唤她了,小宫女赶紧进去,太子妃笑着对她道:“小皇孙醒了,让奶嬷嬷来带他出去转一圈。” 小宫女点点头,等将小皇孙带走,苏嬷嬷把门一关,独留她跟太子妃两人在屋子里,小宫女就又替太子妃娘娘委屈上了。 肯定是说苏家表姑娘的事情。 哎,太子妃娘娘真可怜。 可怜的太子妃娘娘此刻正皱着眉头看跪在地上的苏嬷嬷,“是查到了什么大事?” 苏嬷嬷一张脸上早已经没有了笑眯眯和沉稳,只留下惊恐。 太子妃叹息,“你也是个经过大风浪的人了,你能吓成这样,我也知晓这里面的事情大得很——你直接说,无论是什么,我都受得住。” 苏嬷嬷心慌意乱,“太子妃……怕是,怕是太子殿下一直瞒着你做了件大事。” 太子妃:“难道昭美人是什么罪臣之女出身?” 苏嬷嬷摇摇头,道:“虽说咱们本是要去查昭美人的身世,想着太子殿下去过大雄宝殿寺,说不得就是去祭奠昭美人的母亲,这把顺藤摸瓜也能查出些东西来……谁知老奴一去,却看见了一个熟悉的名字。” 太子妃心里有不好的预感:“快直说!” 苏嬷嬷看着太子妃,只说了三个字,“景兰时。” 太子妃听到这里还没有当回事。景是兰时在外面化用的姓氏,这没多少人知晓,但太子妃却是知道的。 原来是太子偷偷摸摸去给兰时立长明灯了啊。 她讥讽道:“我以为他早立了,结果却等到现在。他这个人,胆子可真大啊。” 苏嬷嬷没有一口气把话说完是有缘由的——倒不是她不想说完,而是说这件事情需要勇气,她的心方才一直胆颤,说话都哆嗦,一口气上不来,只能说出景兰时三个字。 等到深吸一口气,她自觉舌头捋直了,便身子一歪,趴在地上道:“太子妃娘娘,牌位上,景少爷的牌位上……写的逝日是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 太子妃先是一愣,而后手脚开始冰凉,等到回过神来的时候,苏嬷嬷已经趴在地上颤抖起来。 太子妃双手慢慢的抬起来放置在胸口,面色透露出一丝痛苦,“你说……什么?” 苏嬷嬷哭道:“是——是景少爷的牌位上写着——景兰时,逝于景泰二十七年三月三日。” 长明灯上,做法事的时候要写上生于何时,死于何地,何时,但是牌位上只需要写逝日就好了。 所以苏嬷嬷不清楚这个牌位的其他东西,但只这三个字,她就能猜测出是谁。 那就细思极恐了。 太子妃捂着胸口,“所以……兰时不是死于景泰二十三年,而是死于景泰二十七年……那这四年里,他去哪里了……” 太子把他藏了起来吗?藏在了哪里? 太子妃震惊之余,忽然又高兴起来。她蹭的一下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步,“兰时在牢狱里的时候已经去了半条命,即便是藏起来,四年时间……确实可能是这个时间逝去。” 刚想完,脚下一滑,一个没站稳便要倒下去,幸而苏嬷嬷及时扶住了她,这才没有摔倒。 苏嬷嬷哭道:“太子妃,无论如何,要珍重自身啊,万不可再次悲切。” 四年前随家父子去世的时候太子妃便大病过一次,如今再度提起,苏嬷嬷总是不放心的。 太子妃摆摆手,被扶着坐下,身子软趴趴的,她撑在桌子上想了一会,而后道:“我觉得这里面还有我不知道的事情……你快去查……算了,直接等太子回来。” 她第一次这般失态,即便现在坐在凳子上,也是仪态不端。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般失态过了。 苏嬷嬷担忧的看她,太子妃想笑,却瞬间眼泪流了下来,一向稳重端庄的人突然像个孩子一般急了。 “快去啊——嬷嬷,快去找太子回来——四年,他瞒了我四年……这个狗东西——好歹让我见一面啊,我当时顾及苏家,没有为他上御书房鸣冤,我心里有愧——” 哭声越发大了。 苏嬷嬷便赶紧出了门。 她揉了揉自己的脸,一出门,又成了那个笑眯眯的人。小宫女问她,“太子妃娘娘有什么吩咐?” 苏嬷嬷:“去请太子殿下来,太子妃娘娘有重要的事情要跟太子殿下说。” 小宫女哎了一声走了,心里怜惜起太子妃来:定然是说表姑娘的事情。 哎,哎!谁活着不是如此艰难呢? 第166章 东宫事发(2) 太子今日一直在昭昭那里陪着她。昭昭快要生了,但正好随家案重起,她日夜思虑,总是睡不着。 太子没有办法,便一有空就来小院跟她说话,跟她保证,等到她睡过去了才会安心。 今日日头还早,太子一回东宫就来了此处,本想哄着她多吃些东西,结果就听太子妃找他。 太子妃是什么人,太子和昭昭都知道,昭昭放下碗筷就催他走,“应当是大事,别让她久等了。” 太子起身嗯了一句,笑着道:“你安心养胎,外面有我。” 昭昭点头,也没起身送他出门。等太子出了小院,伺候她的小宫女过来道,“美人,太子妃也太过分了,您如今正待产呢,太子殿下不过是过来多陪了你几日,她就这般急匆匆的将人给抢走了。” 昭昭本是在喝小米粥,闻言看了看她,垂眸继续喝粥,没有说话。 这个小宫女是她进东宫的时候太子给她的,嘴巴虽然有些碎,但之前说的话不会是如此的显眼。可最近两个月来,她时不时就要说太子妃两句。 昭昭之前训斥过她,后来好了一段时间,今日又开始了。 她正要再训斥她一顿,就见她红着眼睛道:“奴婢也是为了美人好。美人以为奴婢为什么拼着让你厌弃也要说?只因奴婢生在宫里,长在宫里,见得多了,自然比美人懂得多。” “美人心思单纯,只守着殿下一个人,以为只要您规矩就不会有事,可是……这是宫里,不是别处,是谁也不能相信,何况是太子妃呢。美人不必嫌弃奴婢,美人对奴婢好,奴婢又给了美人,再不会有别的主子,一身荣辱系在您身上,真是一心一意为您打算的。” 昭昭心里就想,这个宫里既然如此不好,谁都不能信,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信你呢? 她抿唇,静静的听她继续说。 小宫女跪在地上,“太子妃……已然忌惮您了,要为太子纳侧室。” 她说完,像是松了一口气一般,笃定昭昭这回该信她了,但昭昭只是继续喝小米粥,丝毫没有理会。 她想,这个小宫女应该是被人收买了。 太子妃那种人,怎么可能会主动给太子纳妾呢?太子自己想要纳妾还有可能。 昭昭笑了笑,进宫这两年她也算是明白些宫里面的规矩了,于是看小宫女的眼神就有些奇特。 她等人走了之后,招了个嬷嬷来,道:“你去把太子妃身边的苏嬷嬷叫来……偷偷的叫来。” 那嬷嬷胆颤心惊,但也不敢违抗,于是赶紧去叫了苏嬷嬷来。苏嬷嬷心里本就是在害怕,听闻是昭美人找她,便立马崩了神,看了眼太子妃和太子在一起说话的屋子,还是听话的去了。 等到了昭美人那里,她也没有跪下,挺直了腰板,“美人有何事?” 昭昭就道:“伺候我的小宫女春梅,你禀报给太子妃查查,她这两三月里总不对劲。” 苏嬷嬷:“……” 万万没想到的对话。 但一点儿也不敢大意,连忙领着人走了。等她一走,昭昭又静静的坐下喝粥。 她想,这宫里的人,宫里的天,都是不得人欢快的。 而她如今却出不去了。 …… 东宫,太子妃寝殿,太子坐在凳子上,神情僵硬。太子妃第一句话不是质问,不是怀疑,而是希冀的问,“寿客,兰时……还活着吗?” 既然送了出去,她总是望他还活着的。 太子没想到太子妃能如此歪打误着的发现兰时的牌位。他深吸一口气,摇摇头,“去世了……就是今年春。” 太子妃眼泪直接掉了下来,“怎么死的……病死的吗?” 太子点点头,“是,他身子一直不好。” 太子妃哭着问,“你把他藏到哪里去了,我……我……埋在哪里……我想去祭奠祭奠他。” 太子犹豫一瞬,还是说了实话,“在岭南。” 岭南…… 那么远的地方啊。 那边临着边境,山匪也多,怎么送到那边去了,但那边听闻山清水秀,天好,兰时倒是可以在那里养病。 她忍着哭腔问,“是兰时想去那里吗?我之前没有听他说过。” 太子的神色慢慢僵硬:“不是……不是他想去的。” 这件事情憋在他的心里太久了,让他日夜受煎熬,如今太子妃知晓,他反倒松了一口气,带着一种愧疚,一种心虚,一种忏悔的语调道:“英娘,不是兰时想去的……是我,逼着他往南走。” “他只是在岭南停了下来。” 太子妃先还没有听明白,但他是如此的熟悉太子,她坐在那里,慢慢的慢慢的站了起来,不可置信的看向了太子,而后问:“你逼着他去的?你……你可见过他?” 太子摇头。 太子妃太明白他了,她的手捏成一团,“你可……让他自由自在过?” 太子身子一颤,“未曾。” 太子妃泪如雨下,突然走过去抓着他的肩膀,“寿客,你是不是还叫人看住他不准出门——” 太子低头,双手捂住脸,“是。” 太子妃手指头都是抖的。 太子妃嘶哑着声音,“——那你告诉我,原原本本的告诉我——寿客,岭南的春日,兰时是不是没有去看过——” 太子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英娘,你骂我,我对不起兰时,对不起太傅啊!” 太子妃手一松,身子微微往后面倒了倒,径直坐在了地上。 她看向匍匐在地上痛苦的太子,怔怔道:“寿客,你……你别跪我啊——你去跪兰时,你要是有良心的话,你就去跪兰时……” 太子哭得几乎不能说话,太子妃却突然笑了笑,“当时,陛下要给兰时取这个名字的时候,我就不太认同。” “你是寿客,延年如菊,他是兰时,兰时只是一春,一春易逝。” “易逝……易逝……如今也已然逝去了。” 她说这几句话,用尽了所有的力气,而后怔怔道:“寿客,三月三,还没过春呢……他走的时候京都真下着大雪,冷得很,岭南的春日暖和……也好,也好,春日里,总比冬日暖和的。” 太子再抑制不住,痛哭出声,“我是罪该万死的——我哪里有脸去见他们——” 第167章 东宫事发(3) 太子妃坐在地上一直没有说话。好一会儿后,她才问出了另外一个关心的事情。 “——昭美人,跟兰时有什么关系?” 太子飞快的抬起头,“英娘,你太过于聪慧了……你怎么会把两人想到一块去?” 太子妃缓缓站起来,站直了,慢吞吞走到椅子上坐下,“寿客,别忘记了,我熟悉你和兰时。比起熟悉兰时,我更熟悉你,我们自小一块长大,你跟兰时之间的事情,你清楚,我也清楚。” 当年,他们两个在树下埋下的那坛酒成了绝笔,太子珍而重之,根本不会让外人分享。 太子听到这里,反驳道:“可我很爱昭昭——我爱她,难道不会与她分享吗?” 太子妃摇头,“不会。” “兰时若是在,你可能会。但是兰时这般死去,你怎么会与人分享跟他一起埋下去的酒?” 她喃喃道,“所以,昭美人会是谁呢?你为什么会让昭美人喝兰时的酒……寿客,她跟兰时有什么关系……” 然后突然看向他,目光如刀,“还有——我也不愿意去查了,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宁国公府那个从岭南来的盛表姑娘是不是跟兰时有关系!” 太子这回是真的惊讶了,他万万没想到太子妃竟然能猜出来,而且猜得分毫不差。 他问,“昭昭的事情你有所察觉也就罢了,怎么还能看出……那个小姑娘的事情。” 太子妃:“你做事从来都不善于收尾。寿客,我太熟悉你了,你让人撒茶水在盛姑娘身上,又让她跟昭美人相遇,我当时就觉得这事情不简单,这才让人一起去查。” 盛宴铃的事情其实很好查到。她是今年六月从岭南到的京都,然后跟于行止退婚,如今正在找婆家。 太子妃本来没有把她和兰时联系到一块,但刚刚知道兰时也去了岭南,还在那里待了四年,便马上想起了盛宴铃。 她其实心里已经有了答案,“——盛姑娘是不是……是不是见过兰时?” 太子点头,“是,兰时当年到岭南的时候,跟她是一条巷子。” “盛家住在巷头,兰时住在巷尾,小姑娘极爱读书,后头发现兰时书多有学问,便缠着他做先生……” 太子妃脸上不自觉的露出了笑容。她说:“——做先生啊,多好,兰时肯定是答应了。” 兰时这个人,其实是有点好为人师的,要是小姑娘求得狠了,他即便再是心灰意冷,还是会教她几句的。 她道:“兰时的性子其实很好,即便再坏的处境,他也不会一味的磋磨自己。” 但是他怎么能放过自己呢? 她只要一想起当初心里就堵得慌。 她喃喃出声,“那个小姑娘对他好吗? “尊崇的不雨川老大人首告随家,他一向爱重的陛下那般匆忙就杀了太傅,亲如兄弟姐妹的你我,都没有去为他鸣冤——一家子人全都死了,所有人都在背叛他——那……盛家小姑娘对他好吗?” “可曾……可曾让他对这世间的情义……” 说到最后,她泪如雨下,整个人都缩成了一团,“寿客,他死时,可曾迈远我——” 太子艰难的站起来,走过去轻声道:“我不知道。” “英娘,你骂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敢问,什么也不敢问,我只敢交代守住他的人,要对他好些,但别让他出去……别让他回京来,别让他被人认出来……” 太子妃闭眼,良久之后,唇角露出讥讽,“你救了他,又杀了他。寿客,我已再不对你有所期望。” 太子身子一颤,没有再说话。 太子妃逐渐冷静,只问一句,“昭美人到底是谁?” 太子沉默一阵,而后道:“她是赁在小溪妆里住的人。” 他说:“她跟她母亲是太傅的旧识,后来她母亲得了病,便来京都养身体,想着求求太傅,为她找个可靠的人家。结果她母亲突然去世了,她便想回江南去,但她求的那一家子人贪慕她的美色要卖了她,我正好在追查随家的案子,碰巧救了她。” “就将她放在外面养了几年,后来她大了……我对她心生爱慕之意,便……便带回了东宫。” 太子妃听得心里一紧。 太子在撒慌。 他为什么撒谎—— 昭美人的事情,他应当只说了一半,还有一半的真相是什么? 她看着太子,冷笑连连,“直到这个时候,你还不跟我说真话——寿客,你知晓的,我如今有了方向,要查起来,终究是能查得到的。你如此遮遮掩掩,反而让我有继续追查下去的心思。” 太子闻言却开始有些恼怒,“英娘,你好歹留些活路给我——我已然不是当初那个胆小如鼠的人了,我也有自己要守护的人!” 太子妃静静的看着他,“谁?昭昭吗?” 太子点头,“你总该让我喘一口气——英娘,我也不容易。” 太子妃嗤然,“那你让我当做不知道吗?继续糊里糊涂的下去?寿客,我的性子,我自己知道,你也知道,我非要明辨一个是非才能松手。” “——再者说,我能查到的事情,别人也能查到。寿客,我说过了,你做事从不懂善后。” 太子一愣,而后坐在凳子上,缓缓的道:“英年,你总不给我留下颜面。” 太子妃笑了,“你我如今,还是砧板上的鱼肉,都是任人宰割的,就别谈颜面不颜面了,能活下去,才是有颜面。” 太子闭上眼睛,想了又想,最后慢慢出声,“是——昭昭的身份不简单。她不仅是赁住在小溪妆的客人,而是……” 他艰难的张了张嘴巴,临到最后,发现自己根本说不出口。 最后痛苦的道:“昭昭是……是太傅的女儿,是兰时的妹妹。” 太子妃蹭的一下站起来,“你胡说些什么!太傅只有兰时一个孩子——你,你胡说八道!” 太子一身无力,别开脸道:“是真的。” “我知道的时候,也惊出了一身汗……” 太子妃脑子快,迅速回忆,“昭美人从江南来……太傅去江南赈灾的时候是景泰十一年,就算昭美人是那一年怀的,也得要景泰十二年生,如今她也才十五岁——” 她的手指头颤抖着,“我记得你说昭美人今年已经十七岁!” 太子闭上眼睛,“我怕有人查出她来,便虚报了两岁。” 太子妃一巴掌就打在了太子的身上,她眼神如刀一般,恶狠狠的道:“若你说的是真的——那你怎么敢——怎么敢把太傅的女儿,兰时的妹妹,在她那么年幼的时候,就把她骗到东宫做侍妾——寿客,你怎么敢——你怎么敢的——” 第168章 东宫事发(4) 太子被一巴掌扇在地上,嘴角溢出了血,他也不擦,不动,任由血流下,滴在了衣裳上,将白色的衣裳染成了殷红。 过了好一会,他才突然自嘲的笑了笑,“是,英娘,我做尽了坏事。” 他抬起头,几乎是执拗的看着她,“但我事事后悔,唯独把她骗进来没有后悔过。我这辈子……这辈子得到的太少的,冬去秋来,又把我得到的都通通夺走——我不想再如此了,英娘,你明白吗?你明白我这种胆怯懦弱之人最后的挣扎吗!” 太子妃闻言嗤笑出声,无奈却又心酸的道了一句,“所以,你就把太傅的女儿纳了妾吗?所以——你让她怀孕,生子,生出来的孩子,是个庶出吗?你让我……看着太傅的女儿在这深宫之中,成了要仰仗你活的笼中鸟吗?” “不为妻,只为妾,永远低我一等,即便我死了,她以后坐上我位置之前,要先跪下给我敬茶吗?” 她苦笑着点头,再摇头,点头摇头的站在那里,然后一转身,一巴掌又打在了太子的脸上。 她弯腰,低头,用一种从未有过的狠戾道:“你小时候被陛下骂,我帮你辩白,你小时候被晋王欺负,兰时帮你出气,你长大后做事不稳当,太傅帮你善尾——我们哪里有对不起你的地方,你说啊——你要这么折磨我们,要用他的女儿他的妹妹做妾来羞辱我们——” 太子低垂着头,毫无生气。 太子妃却越说越气,抓着他肩膀处的衣裳道:“我还记得,你刚带昭昭来东宫的时候,你跟我说,你爱慕上了一个姑娘,你让我帮帮你,帮你护住她,我答应了。我以为是件小事,你这么大了,咱们更似兄妹而不是夫妻,你想要个温婉的女子我能理解,只要别惹到我,帮你护着也没什么——可我好蠢,好蠢……我早看出她想逃出去的!” 说到这里,她颓然倒下,“寿客,昭昭刚知晓自己有身孕的时候疯狂往外面跑——是不是当时就想离开皇宫?” 太子轻轻点了点头。 “是,她不愿意进宫的。是我骗了她。” 他说,“她当时没了母亲,又没了父亲,兄长,还险些被人卖了,正是惶恐的时候,我救了她,她很信任我,但我不敢说我是太子……” “后来她长到十四岁了,该说人家了,我愁得很,我想,太傅若是在世,该给她找个什么人家呢?”、 后来找来找去,见得多了,他就自己起了心思。他事先没告诉她自己有妻儿,后来仗着她对他的信任,得了她的身子,把她骗进宫,哄着她,告诉她只有我才能帮她报仇。 “她年岁小,从十一岁的时候就是我给吃穿养大的,她是什么样子的性子,我最是熟悉了,好骗得很——” 太子妃的手紧紧的握成一团,想一锤子打过去,却又最终放弃了,她最终只说了一句,“你这般说自己,无非是自己也觉得自己可耻,想让我打你出气,这般你就好过了,但我哪里有资格替她打你。我只恨自己,看着她一次又一次痛苦,还以为是你们玩的什么把戏,并未帮她……” 太子听了这话,顿了很久,才道:“英娘,她不会走了,她怀了我的孩子。” 太子妃凌厉的眼神立马就看了过去,犹如一把戒尺一般,衡量敲打着太子内心深处见不得人的阴暗。 然后,她也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越笑越觉得自己这么多年实在是一点也没有看透过他。 她摇摇头,“寿客,你还是跟以前一样,懦弱自私啊。” 两人再没有说其他的话,但是等待两人的,确实是一道再也填不上的沟壑。 屋子里面渐渐的没了日光。冬日里本就黑得早,再没点灯,又是相顾无言,有时候太子抬起头来,都觉得自己是一个人待在屋子里,完全没了太子妃的声息。 他直到这时候,才觉得有些难受。 往常,英娘再是不理他,再是觉得他没用,却还是会为他出主意的。他知道这次英娘是真的恼他了。 但这确实是他鼓起勇气做的事。 他不愿意放弃。 好一会儿,他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问:“你不问问,太傅和昭昭的母亲是怎么回事吗?” 太子妃:“兰时的母亲很早就逝去了,太傅在京都的作风我们也知晓,他去江南那年,是景泰十一年,兰时已经有九岁,若是再娶,我也能理解。” 太子沉默,顿了顿,才道:“是,是这样。” “太傅去了江南,见了昭昭的母亲,十分钦慕,两人的年岁都差不多大,便……有了夫妻之实。但是昭昭母亲是个云游四方的医女,不愿意跟着回京,觉得十分束缚,便一直住在江南,还让太傅不要说出去。” “太傅答应了,但等他一走,她却有了身孕,即便这般,她也没有告诉太傅,只是景泰十一年的时候生了病,便找来了京都。” 太子妃心里有些乱,将事情听了个大概,倒是没有细想,因为太子的话合情合理。 她也没了心力,整个人乱糟糟的,道:“明日再说……你去告诉昭昭,此事我知晓了,我会帮着她一起。” 她说到这里,再次看向太子,“她已然不易,你别再磋磨她了,孩子要紧,无论她说什么,你应什么。” 太子自然知晓这个道理,点头道:“多谢你,英娘。” 太子妃摆摆手,“我还要再见见盛家的那个小姑娘,她是兰时……是兰时教导出来的孩子啊。” 她就笑了笑,“我记得她,长得好,一身风骨,跟兰时也很像。” 太子附和了一句,两人彼此对视一眼,太子妃扭开头,挣扎着起来,然后对着外头道:“掌灯。” 苏嬷嬷亲自进了屋子。她目不斜视,像是看不见太子脸上巴掌印似的,道:“殿下,太子妃,方才昭美人那边来了人叫老奴过去提了个奴婢,叫春梅的,昭美人说她有异,老奴提过来审问了一番,发现她可能被人收买了。” “只是暂时查不出收买她的人是谁。” 太子妃就揉了揉脑袋。 乱糟糟的,真是头疼。 第169章 相认(1) 是夜,又下起了雪。 盛宴铃只隔着窗户看了一眼,便觉得外头冷得吓人。她打了个寒颤,整个人都缩进了被子里。 床上支了个小桌子,桌面摆着笔墨纸砚,五姑娘正坐在床里面那头在桌上写写画画。见她一溜烟似的躺进外头的被子里,笑着道:“你也没开窗,哪里就冷成这般了。” 盛宴铃躲被子里笑了一声,“只看一眼,我就觉得冷了。” 她问,“京都每年都下这般大的雪吗?” 五姑娘摇了摇头,“今年雪下得早,还下得重,反复几日了,往年的雪可没有这般多。” 可能是今日一直在查随家的事情,所以她说到这里还顿了顿,道:“景泰二十三年的雪,也下得这般大。” 盛宴铃听得心一颤,什么话也没说,但在心里又原谅了先生一分。她下次见了他,可以稍微微给他一点好脸色。 但还是不能给太多,她也是很难过的。 她歪了歪身子,裹着被子看向五姑娘,“五姐姐,你说,还能从哪里去找那些见过小溪妆母女的人呢?” 五姑娘想了想,摇头:“我也不知道。若是这些人被特意藏了起来或者转走了……我们很难找到。” 更可怕的是,他们可能都死了。 盛宴铃这回打了个真正的寒颤。人命不值钱,她来京都之后也认识到了。在世家大族的眼里,底下百姓的命根本就算不得什么。 她抿唇,沉默了一会,而后又道:“我还是不甘心。我总觉得还能找得到。” 五姑娘点头,“天下没有一干二净的事情,总是有纰漏的,但我们要能找得到才行。” “这般的事情,还是交给三哥哥他们去做,咱们有这个心就好了。” 盛宴铃却摇摇头,“若是他们能找到,早就找到了。” 外面的风声那么大,她看着外面喃喃的道:“他们想的太多了……三哥哥也是。想得多,事情就变得复杂很多。” 她叹息,“算了,我也照样动弹不得。” 五姑娘就唏嘘的道:“过去四年了,说长不长,但是说短也不短……” 她低头,眼看天色不早,便要叫宴铃睡觉,却见她神色怔怔,而后突然道了一句,“景泰十八年,那个小姑娘多少岁?” 五姑娘眨了眨眼睛,“什么意思?” 盛宴铃一骨碌爬起来,“我是说……那个女儿,她定然是没有嫁人的。” 五姑娘还是有些不明白,盛宴铃却越想越觉得自己有道理,她解释道:“大家都说,里面住的是一对母女,我猜着,那家的女儿定然是没有出嫁过的。” 不然按照世人的心思,必然要说出一些闲话来。 “要是成婚后和离,这庄子里的人怕是多多少少都要上门说媒,要是到了年岁没有嫁出去,必然也要被人说闲话。可这些咱们都没有听到,定然是还没有到适婚的年岁。” 五姑娘:“……这倒也是。但这又有什么用呢?” 盛宴铃:“没有到适婚的年岁,是几岁呢?” 五姑娘顺着她的思绪去想,然后道:“京都十三四岁就开始说亲了,定然是比这个小的。” 盛宴铃:“我们就当她十二三岁。” 景泰二十三年的时候是十二三岁,那景泰十八年的时候,应当就是八九岁。 五姑娘点头,“是,大概是这个年岁。” 她好奇,“宴铃,你到底想说什么。” 盛宴铃:“八九岁的姑娘,能一直在屋子里不出门,是很有可能的。可一个屋子里,总该有些痕迹?” 她站在一个小姑娘的角度去想,道:“我那个年岁,就喜欢读书。我读书,就要买书,买书,便写会写写画画,桌子上的笔墨纸砚总是满的。” “她要是不喜欢读书,那喜欢做女工——喜欢做菜?” 总有一样东西要喜欢? 即便什么都不喜欢,就那么藏在深闺里,定然也有她自己的乐趣。 盛宴铃道:“你方才说,既然存在的东西,想来是清理不干净的。必然有所遗漏,便这看这份遗漏咱们能不能找得到。” 五姑娘隐隐有不好的想法,“所以?” 盛宴铃:“那座被封条贴起来的屋子里,真的什么都找不到了吗?” “官兵来封宅子,将里面的东西一扫而空,后头又有人进来清理,一点一点抹去她们存在的痕迹,可是——住了五六年,怎么可能一点痕迹也没有呢?” 多多少少有一点的? 先生几次去宅子里面,不也是为了找到更多的证据吗? 她说,“咱们是姑娘家,也是从那个年岁过来的,也许能发现些不一样的东西呢?” “男人总觉得女子的日子一天到晚就那些事情,可是只有咱们自己知晓,其实有好多新鲜东西的。” 她想要去找那些遗留下来的,被过去掩埋,被人忽视的东西。 这个想法很大胆,也可能无功而返,但是这也没关系。本来她就对此事的证据一无所有,能找到是老天开眼,没找到也无所谓。 她就是想要再找一找。 五姑娘想了想同意了。反正都这样了,也不差再去宅子里面转一圈。 她小声说,“父亲的态度很奇怪……我觉得他是支持三哥哥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去查的。而不雨川老大人敢去说,陛下也没有责怪,应当是……陛下也愿意查。” 盛宴铃一直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皇帝,闻言道了一句:“他想做什么呢?” 五姑娘更小声了,“晋王得了嫡子的身份……一个东宫夜宴就能抵平了?” 盛宴铃几乎在五姑娘话落地那一刻就懂了。她摇摇头,“我都不知道要说什么了。” 然后顿了顿,道:“文官在外奔波民生,武将在外镇守边疆,倒是高高在上坐着的……” 她也不敢继续说下去了。 五姑娘就叹息,然后问,“那我们什么时候去小溪妆?” 盛宴铃看看天,道:“明日早间再去——” 话音刚落,就见外面一阵声音传来,徐妈妈敲了敲门,道:“五姑娘,姑娘……三少爷来了。” 盛宴铃就和五姑娘对视一眼,吃惊得很。 五姑娘:“大半夜的,三哥哥怎么会来?” 盛宴铃就想,可能是收到了五姐姐那封书信,怕她惹出什么事情来,所以才会深夜赶来。 他赶来的也是时候,不然明日早上她就要去小溪妆里了呢。 然后顿了顿,又有些生气:哼!他来了她也要去! 第170章 相认(2) 宁朔冒着大雪进了山。诚如盛宴铃所想,他收到信之后就不敢有丝毫的停歇,马上就赶了过来。他是没想到两个小姑娘能这般快的找到庄户人家去。 其实,再让她们找找也是可以的,左右这附近的东西他都找了一个遍,她们没有那般容易找到新的东西。 但即便引不起人注意,这般找下去还是会渐渐的深入。按照他之前的念头,他可以在宴铃寻找真相的时候给她弄出些新的事情来做。 比如说——请人上门说媒。 于行止的事情过去那么久,再说媒也是无可厚非的。只要对方才学佳敏,母亲也会想着带宴铃去相看相看。 又比如说,他再像之前用睦州随家的事情来引开宴铃思绪一般,再用另外一件事情做引子抛出去,让她再次迷失方向。 但是这回,他在看见书信的时候,怎么也不敢动手。 今日去不雨川府里时,于行止的话又开始浮现在他的脑海里。 于行止说,“之前总觉得自己什么都看透了,什么都是为对方好,可是到最后自己想一想,不过是仗着自己知晓的多,看到的多,以为看透了世间道理,更以为女子应当待在内宅,待在我为她选的内宅里更舒服,所以仗着她的喜爱胡作非为,还要在伤害了对方的时候,说一句我是为你好,我是怕你以后跟着我不好过。” 说这话的时候,于行止躺在此床上,像昨日一般又在忏悔自己的罪行。他每说一句话,不雨川都叹息一句,最后也不安抚,只问他,“那你最终要如何呢?你要这般日日忏悔一次到何时?” 于行止就怔怔道:“先生,我这一辈子,是不会再娶了。我只愿意她看见我的心。也许今日看不见,那明日呢?” “一日日的,若是能有软化那一天,便是我的造化。要是她……她最终还是决定另嫁他人,我也……也远远的看着她就好。” “左右我这辈子,也就如此了。” 走错了一步,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宁朔站在一边,再次被于行止这般的结果所辖制住内心将宴铃嫁出去的念头,他觉得动弹不得,只要一想到自己也如同他这般躺在这里日日忏悔,便也不敢轻举妄动了。 不敢轻举妄动,更是思绪纷乱,便干脆跟母亲说了一句他要去小溪山,然后在她震惊的目光里连夜赶路而来。 来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 他被仆妇迎进院子里,坐在明堂上,跟宴铃的屋子隔着一层层高墙。 徐妈妈过来跟他说两个姑娘都睡了,他却知晓宴铃是睡不着的。他低头,道:“今日早间她便一直生气……你跟她说,我来与她赔罪。” 徐妈妈脸上不露声色,心里倒是喜笑颜开。好啊,这是好事。 初开情窍的少年人就该这般做才好。 ——虽然对不起姨夫人,但她恨不得三少爷为自家姑娘上刀山下火海,只要是自家姑娘想要的东西,三少爷掉一层皮也要自家姑娘弄来。 这才是少年情的情事嘛。 如今,冒着大雪天给自家姑娘上山赔不是,便很对徐妈妈的心。她绷着脸道了一句是,然后慢吞吞走向明堂外面,而后脚步加快,一点点加快,最后几乎是跑了起来,等回到院子里的时候,她气喘吁吁的对着两个姑娘道:“三少爷说——说他要给姑娘赔不是。” 五姑娘马上就站了起来,“如何陪不是?哎哟,快坐下说说徐妈妈。” 盛宴铃虽然有些不好意思,但还是竖着耳朵听。方才徐妈妈说三哥哥来了的时候,她便说不见,让徐妈妈说自己睡了,本以为三哥哥会等到明日早间再说,谁知道他还坚持要见自己。 哼,她才不见呢。 她这段日子哭了不少的眼泪。 但内心还是窃喜的,她这份窃喜在五姑娘面前也不必装着,她拉着五姑娘咬耳朵,“他做了些事情,我很不高兴,我正恼他呢,五姐姐,我还不愿意让他好过。” 五姑娘完全同意,“只看他之前端着的样子,我也不欢喜,宴铃,你放心,咱们家都站在你这边。” 盛宴铃却又抱着她小声道:“但我也不想他受罪。” 如此冬日,深夜上山,又是大雪纷飞的,如何骑得了马?总归是走上来的。 她想想就觉得他该冷着了。 五姑娘却觉得她不争气,“你心痛他,他哪里心痛你,揣着明白装糊涂,就看咱们着急呢!” 她斩钉截铁,“冷冷他。” 盛宴铃就犹豫不决,慢吞吞不想表态,迟疑来迟疑去,然后眼巴巴的道:“也别冷太久……” 五姑娘大笑出声。 她说,“如今这屋子里面只有咱们自己人,咱们打个赌,赌三哥哥今日会做到哪一步。” 这话音落地,盛宴铃心就揪起来,“五姐姐,我有些慌。” 五姑娘:“慌什么呢?虽说我希望你和三哥哥在一块,但正因为我期待你们能在一起,便对他所望甚高。” 她说,“宴铃,要是三哥哥连这点冲动都没有,你还指望他日后为你做什么呢?” 她一拍桌子,道:“他正是冲动的年岁。” 盛宴铃听得心里一抽,低下头不说话了。 她小声道:“五姐姐,你不知道……” 你不知道,他不是十五六七岁,正是初开情窍的时候,他是许许多多年,将一颗心磨灭在岭南的消寂之人。 因为见过他那般消寂的模样,所以连责怪他,都觉得不忍心。 她叹息一声,“我总是太心软了,我这样也不好。” 五姑娘闻言,总觉得她话里有话,但看她突然落寞的样子,倒是也说不出来了。 她道:“先瞧瞧他会如何做。” 徐妈妈应声而去。 盛宴铃等她出门才点了点头。而后在屋子里面转来转去,五姑娘瞧了好笑,“瞧你这没出息的模样!我看哦,折磨的倒不是他,而是你了。” 但看见宴铃这般焦急又期待,期待又生气,生气又不敢,不敢又有点气闷的模样,她突然之间倒是觉得自己好像缺失了些什么。 窗外的雪被风吹得越发大了,两个姑娘一个期待的看着门外,一个茫然的看着窗外,倒是都安静了下来。 第171章 相认(3) 徐妈妈今晚遭了老罪。虽然说如今穿的衣裳暖和,也是沿着游廊而行,不用冒着风雪走在院落里,但到底还是冷的。 临出发之前,姑娘和官桂一人给她塞了个手炉她也没要,那玩意是金贵人用的,她皮糙肉厚不怕冻,拿着反而沉甸甸的,不好用。 但一出门就后悔了,外面实在是冷,跟岭南的冷完全不一样。她又不想返回去拿手炉,就只能这般往前面撞着风走。 等到了明堂之时,已经冷得不成样子。宁朔连忙让松墨端了盆碳火过去。 徐妈妈坐下来烤火,心里慰贴,觉得三少爷这般给她脸面,也是爱屋及乌,便越发觉得他可靠。 其实仔细想来,三少爷从来没有对她们这些奴仆使过脸色,是个真正的君子。 她到宁国公府也这么久了,还是相信他人品的。但即便心里满意,也不敢给他通融,便道:“三少爷,我们姑娘还睡着呢。” 还睡着就是还在生气。宁朔心里知晓自己可能真是哪里做得不好惹得宴铃生气了,如今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她是不是可能知晓了自己之前引着她一味往睦州案去的事情了? 只要一想到这个可能,他就坐卧难安。 徐妈妈虽然是坐着的,但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就见三少爷脸色越来越白,跟外头的白雪也差不多了。 徐妈妈大吃一惊,心想倒是也不用如此,她家姑娘那个软心肠,耙耳朵般的性子,你就去道个歉,说几句好话就行了。 无论如何,即便她这种喜欢抡大锤汉子心如止水的老妇人在看见三少爷冒着风雪上山的份上都感动了,何况她家本就动了春心的姑娘呢? 正要斟酌着试探试探,就见三少爷突然就动了起来。 他的脚步越走越快,徐妈妈没反应过来,连忙探出头去,抓起他的狐裘披风给松墨推着他出门去追。 “哎哟!外头风大雪大,赶紧着,给三少爷披上,不然要冻出个好歹来,咱们都不要喘气了。” 松墨本被少爷突然奔走出门的动作吓得愣了愣,而后被徐妈妈一催,倒是回过神来,连忙抱着狐裘跑出去。 等好不容易追上三少爷,已经到了盛表姑娘和五姑娘住的院子。 松墨之前就觉得三少爷对表姑娘有些意思。之前是一直都压着自己,如今知晓自己情意,压抑不住了,故而狂奔。 他就忍不住摇摇头,觉得少爷这性子有些极端。 要么是压着要么是狂放,人家表姑娘能受得住吗? 他担忧的跟着站在外头,看了看手里的狐裘,还是没给少爷披上。 ——都冷了一路了,还是继续冷着。在姑娘们这里,苦肉计比什么都好使。 宁朔倒是不知道他所思所想,只狂奔而来,又止于门口,一瞬之间竟然不知道要继续做什么。 盛宴铃本趴在门口努力瞧,一不小心就看见了门口站着的人,她惊呼一声,连忙道:“是不是三哥哥来了——” 五姑娘正惆怅自己好似没有宴铃这份悸动时,一听这话,是惆怅也不惆怅了,悸动也不悸动了,只激动得站起来,一个劲的往外看,“哎哟,我就说三哥哥是认真的。他一贯闷性子,后来即便好很多了,也是个克己守礼的,如今能做到这般,想来是害怕了。”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倒是将还没有回过神得盛宴铃说得忐忑不安,“害怕?害怕什么?” 五姑娘噗嗤一笑,“害怕失去你嘛!” 她拿来斗篷,将宴铃包起来往外面一推,“祖宗,快去,三哥哥这般来定然是冷的,快带他去隔壁堂庭里说话。” 自己家里,倒是也不用在意那么规矩了,先把这份情意说清楚。 她双手合十,朝着老天拜,“天爷,可得帮帮他们,本早该在一块的。” 另外一边,盛宴铃出了门,本有千般万般话要说的,但看宁朔就那么站在门口,而后看见她出来,突然朝着她笑了笑。 她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 “快穿上披风。” 她听见自己说。 …… 一群人挪到了堂庭里,而后都规规矩矩的出了门,在门口站着。 这次来小溪山本就没有带多少贴身伺候的人,又都是信任的,徐妈妈追来后想了想,又将几个小丫头遣散了去厢房里烤火,只她和松墨守着门。 虽然不合规矩,但都这种时候了,还要什么规矩,快让月老把红线绑紧了才是道理。 于是屋子里就剩下了宁朔和盛宴铃两个人。 直到此时,宁朔才回过神来。他的身边有炭盆,窗户也关得紧,外头的门口帘子是垂下来的,他已然暖和了起来,但依旧手脚冰凉,但看向宴铃的目光却热切起来。 这是他自己都能感觉到的。他自己都能感觉到了,母亲也看出来了,宴铃……看出来了吗? 从母亲的一言一语里,他其实也想明白了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宴铃也欢喜他。 不是随明庭,当然,也不是宁三少爷这个身份。 又或者说,宴铃应该是喜欢上了他这个人。 他也不是三岁孩童了,自然不会误会又或者吃醋宴铃喜欢的是“宁三少爷”,而是很清楚宴铃喜欢的是他。 无论他是随明庭还是宁朔,宴铃都能欢喜上他。来的路上他就想,也许他能突然之间喜欢上宴铃,把那份师徒之情转变成男女之情,便是她能看得见他藏匿于不同脸庞之下的灵魂。 他是感动的,欢喜的,享受的,恨不得把自己的灵魂剥出来给她仔细看看,可他又忐忑,犹如此时坐在这里,千般万般话只能说出一句话,他说:“……宴铃,你是不是恼恨我骗了你去查睦州的事情……” 盛宴铃一直在心里提醒自己要对他立场坚定些,不能轻易原谅,但他喊一句宴铃而不是表妹,她就有些松动了。 她怔怔看向他,眸子里都有些泪光出来。 ——多久没有从先生的嘴里听见这两个字了啊…… 她喃喃道,“是,我是恨你骗了我。” 从知晓自己的先生就是随明庭那天起,她就已经万劫不复了,可他明明知道自己痛苦,却还在骗她。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质问的语气问他,“所以呢?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第172章 相认(4) 盛宴铃轻声一句质问,甚至没有用上责怪的语气,宁朔却觉得自己的咽喉被一双手无形的掐住,喘不过气来。 “所以呢?所以你准备怎么办?” 她就那样坐在那里,等着他的回答。 宁朔艰难的张了张嘴,手一点一点暴露出青筋,而后苦笑道:“宴铃……是我对不住你。我确实是不愿意你搅和随家的事情里,我……我……” 他想说你恨我,但又说不出口。 十五岁出东宫游走朝堂,二十五岁囚岭南客死他乡,他以为他这辈子算是什么都见识过了,但直到此时,他才发现,情之一字,似乎跟他从前所做之事,所经之险,所历之劫,都不一样。 他在这一刻,手颤得厉害,有些话想要脱口而出,却又不敢。 他已然发现,当他面对宴铃的时候,无论有什么心思,都变得胆怯起来。 倒是盛宴铃,看见他这副模样,看见他藏匿于口中就要说出来的真相,身子忍不住往前面倾了倾,“三哥哥——你还想说什么——” 还想说什么? 宁朔的心跟着手一块颤抖起来,到底抖着声音还是说了一句真心话。他说:“宴铃,你别恨我——” 盛宴铃闻言,迎上他的目光,盯住他的脸,而后轻轻笑了笑,“我不恨你。” 宁朔就不知道是一口气卸掉了还是最后一口气没了,竟在听见这一句我不恨你的话后,浑身无力,差点从凳子上滑了下去。 盛宴铃看在眼里,眸子就染上了一丝泪意。 她不懂,他到底在坚持些什么呢?他到底在害怕些什么呢? 她可以的。难道四年里的相处,她还不值得他信任一回吗? 她深吸一口气,却忍不住哭声,本就是个爱哭的小姑娘,此时气涌上心头,便委屈起来,一口气憋在心口,颤声道:“三哥哥,我可以帮你的啊。你撇开我,自己往前面走了,我怎么办……我根本没有路可以走。” 宁朔顿时手足无措起来,他的心也不艰难了,手脚也有力气了,连忙过去哄,“宴铃,你别哭。” 又递上了自己的帕子,等她慢吞吞气息平静下来之后,才又最终缓声开口,“宴铃,此事危险的很,我很怕你有危险。” 他想了想,还是说出了一句伤人的话,“你太弱小了……若是幕后之人想挑一个人杀鸡儆猴,你便是首选。我很怕,很怕你因为……” 他本想说因为我而丢掉你的命,但话到嘴边,又不得不咽下去,而是道:“因为随家,而断掉你的命。” 盛宴铃可算知晓他心里这些弯弯绕绕了。她虽然之前也猜测过,但是今日终于从他嘴里听见了。 她也不恼恨他的这般念头。 都是为了对方好的。只是有些事情,每个人的念头都不一样,谁也说服不了谁,犹如她跟他此时虽然站在一块说此事,但她知晓,他还是心有顾虑。 所以,她不愿意在这个时候发脾气,恼恨他,生气,她想,她应该要去解决这件事情才对。 她听见自己说,“三哥哥,你坐下。” 宁朔愣了愣,但还是在她的身侧坐了下来。但这般一愣,一听话,坐下来之后,脑子里面就有了空档。两人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离得如此的近,他当时就想,他几乎都能闻见她身上的香味。 是小六荷香。 他脑子懵了一瞬,而后又深深的厌恶起自己来。 盛宴铃倒是不知道他脑子里面想什么,她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道:“三哥哥,你所担心的,我都知道,但我是个人,是人就有所愿所望,你不能阻止我去做。” 她深吸一口气,“我知道,我很弱小,我可能会给你添麻烦,但我也有自己的强大之处,我能画画,能察细微之处,也许就能帮上忙呢?我也帮过你几次忙了对不对。” 她跟他讲道理,“我们之间,家世确实相差甚远,我确实不值一提……但……但世间之事,难道就只有强者去做吗?” “你担心我会遭到牵连,可是此事走到现在,已经牵连了无数人,三哥哥就能保证你不会出事吗?不雨川大人不会出事吗?甚至,宁国公府不会出事吗?” 她认真的道:“我想过的,我也爱命,想要长命百岁,不想家人担心,可是,事情并没有坏到这种地步对不对?一切都在朝好的一面去,我也能——” 宁朔听到这里,已然知晓她心意已决。宴铃有些倔,又涉世未深,他惶恐她的每一日都如同父亲一般,但此时此刻,他确实不能说服她放弃。 他只能硬着头皮继续劝解道:“你想的太过于好——” 盛宴铃就来了气。好好说也不行,那什么才是行呢? 她手指头一点一点蜷缩起来,眼神如火般看他,声音越发大了,“那什么才是好呢?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保证我能一直相安无事呢?” 她刚刚的冷静又被他的理智所打败,蹭的一下站起来,恶狠狠的瞪着他,犹如一只炸毛的猫,再也忍不住了。 她颤抖着道:“为什么一定要我等到强大了,等到万无一失的时候,才能去帮你呢?” “难道弱小之人,就要注定成为无用之人吗?要被丢在一边,囚于宅院,看着你步步为营吗?” 她声音高上去,又在此时落下来,压抑着自己,哑声道:“难道——难道我这辈子,就只能等着你将所有的事情做完之后,等你沉冤昭雪,等着你无愧于天地之后,才能叫你一句先生吗?” 宁朔猛的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后听见她泪流满面的道,“岭南四年……” “岭南四年,我叫了你那么多句先生,日日夜夜,不曾有一句敷衍,皆发自内心,你死……你死时,你都不告诉我,你不告诉我呜呜,我都没见过你最后一面——你知道不知道,我去唤你起床的时候,我去探你鼻息的那一瞬间,我用了多大的勇气——” 她哭到这里,已然全身无力,只喃喃道:“我都这样了,你还这般对我——你还这般对我——先生,你才是最没良心的。” 第173章 相认(完) 宁朔在盛宴铃断断续续的哭声里,终究不可置信的回了神。她站着,他坐着,他抬头仰望她,只见到泪水连连,只看见她哭红的眼睛。 他哪里还能坐得住,就那么被她看了一眼,他几乎就要跪了下去。 好似只有这般才能赎罪。 她说的一点没错,他一点良心也没有。 他喃喃开口,“你怎么……你怎么发现的——我以为你不知道的。” 盛宴铃抿唇,挺直了腰背,“我第一眼瞧你,就觉得你与先生相似,后来……” 后来,我喜欢上了先生,也喜欢上了你。 从那个时候开始,也许就已经心里有点猜测了,又或者说,因为太过于相似,有时候会把两者弄混。 但她觉得此时还算不得到要说男女之情的时候,便只道了一句,“那日,你拿着杯子给我认,我就知晓了。” 他熟悉她,她也是熟悉他的。 宁朔就立刻想起了那句“我佛慈悲”。 他恍然大悟,“原来如此……” 原来那个时候,她就认出他来了。 盛宴铃轻轻嗯了一句,见他露出恍然的意思,知晓一切尘埃落定了。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觉自己浑身无力,刚要走几步,便往前一倒,直直的摔了下去。 宁朔头重脚轻,见她摔倒,几乎是一个快步过去,就将盛宴铃扶住,而后一个没站稳,两人又齐齐倒在了地上。 隔得近,衣裳相接,发丝相缠,却又好似身子离得格外远,虽一寸之地,但到底没有继续搂在一块。 盛宴铃哭了一顿,心神无力,呆呆的躺在地上,宁朔要扶她,她也不理,只一个劲的继续委屈的哭。 宁朔想要伸出手去为她抹去眼泪,但刚伸出手停在她的脸前,她又别过脸去,用手抱住自己的身子,腿蜷缩起来,整个人缩成一团呜呜呜的哭起来。 宁朔顿时手足无措,天昏地暗,闭了闭眼睛,这才轻声道:“宴铃,先起来,地上凉。” 盛宴铃就是不回话,她觉得自己实在是委屈。此时此刻,她也不想着他了,不念着他的好了,只觉得自己不容易。 她多不容易啊!可他还想骗她! 宁朔连哄几句也没有得法,又一肚子的后悔,最后只能陪着她一块躺了下来。 他说,“宴铃……你既知晓了,怎么不告诉我。” 盛宴铃默默的掉眼泪,就是不说话。 说什么话呢?本来就不该她说。 好在宁朔是个会反省的,立马道:“是,是我的错,是我做了这么多错事,一直在推开你,你才不告诉我,你是为了我好,我却不懂,不知道你的心,我真该死。” 盛宴铃哭声小了一点。 宁朔一颗心揪起来,酸的厉害,方才她哭成那样,一字一句,掷地有声,哭得他整个人都是恨不得悔过自新的。 他终于尝到了于行止的那份后悔,他想,他真是混账,真是烂了心了,才会做出这般的事情来伤害她。 他怎么会这么蠢呢? 他将手轻轻的伸过去,将自己身上的外衫脱下来,搭在了她的身上,“别冷着了。” 他不说还好,他一说,盛宴铃就委屈上头:“我冷死了,你也不伤心。” 宁朔就笑了,“这是孩子话。” 他顿了顿,道:“我伤心的。” 所以说——徐妈妈想的一点也没错,她家姑娘是个软心肠耙耳朵,人又怂又容易低头,尤其是在自己欢喜的人面前。 只这一句“我伤心的”话,便让她甘愿转过身了。 两人便面对面相对起来。 脸离得也不远,她本是满腹委屈的,但只瞧见他愧疚后悔的双眸,她觉得自己又可以了。 啊——地上冷,还是先起来。等到以后再埋怨他的无情。 …… 门被关了起来,徐妈妈看了一眼里面,心里有些着急,但到底没敢进去。 方才门没关,重重的门帘之下,她还是听见了姑娘的哭声。细细碎碎之语,先高高而起,而后再低沉下去,徐妈妈竖起耳朵听了半响都没有听见,便愈发焦虑。 倒是松墨稳得住,小声劝解道:“徐妈妈,说句不该说的,男女之情,到底是私事,姑娘家哭一哭,男人要痛一辈子的。” 徐妈妈就瞪了他一眼,第一次在京都骂人,“蠢材!我家姑娘哭坏了身子你赔得起?” 若是要跟宁三少爷一块,若是做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需要哭,那还做个屁! 收拾包袱,她这就带着姑娘回岭南去。 松墨就讪讪而笑,“是,是小的说错话了。妈妈放心,我家三少爷是个稳重的人,心里有数的。” 徐妈妈唉声叹气,又看了一眼关起来的门,更加心烦意燥起来。 但里头,倒是跟她想象的不一样。盛宴铃没受委屈,也没再哭,而是坐在凳子上,跟宁朔并肩坐着,一动也不动。 宁朔正在赔罪,“宴铃,此前种种,我确实大错特错,你要打要骂,皆是我的罪过。” 盛宴铃已然神气了,觉得自己此时腰杆子直,是怎么样也不过分的。 于是摇摇头,也不搭理他,却又引着他继续道歉。 先生哪里有过这般的模样。他永远是那般的以一种智者的姿态看她,教她,倒是没有如此地生下去的哄她。 她想,他这是真心欢喜她的。 只是不知道这真心有几分。 应该有九分? 她悄悄看了他一眼,见他顿时瞧过来,又刹那间低下头去。她可不愿意这么轻易的饶过他。 她说,“今日天晚了,明日再说。” 五姐姐还在等她,徐妈妈和官桂也应当在焦急,她也不是只担心先生一个人的。 便站起来,道:“等明日,我们再好好的说。” 宁朔起身跟着去,一个劲的道:“好,好,明日我把什么都告诉你。” 他是一点也不敢隐瞒了。 盛宴铃这才高兴些。 徐妈妈像是护鸡崽子一般护着她往回去,问她受了什么委屈没有,盛宴铃摇头,徐妈妈问,“那你怎么哭呢?哭成这般了!” 盛宴铃:“没多大事,就是很委屈。” 徐妈妈想到她家姑娘的性子,叹息道:“好不容易这段日子养了个坚韧一点的性子,这下子被三少爷一弄,又回去了。” 还是五姑娘会说话,道:“都是这般的,明明简单的事情,但就是想哭,何况是在……身前,是?” 而后哄着盛宴铃说具体一点的,“到底怎么样了啊?” 盛宴铃点了点头。 五姑娘:“点头是什么意思啊?” 盛宴铃顿时颇为骄傲的道了一句:“此事成了,别看他多理智,好似想得颇多,我一哭,他什么都顾不了了,只想着妥协。” 哎哟,哎哟,五姑娘大声奸笑起来,“宴铃,快铺纸墨,我要写信给母亲和二嫂嫂送回去。” 第174章 相问 一夜风雪,外面白了一片。第二日早早的,宁朔提着早膳就来了。膳食盒子里面有好饺子,肉包,还有两碗面条。 来了也不说,就只在门口站着,徐妈妈瞧见了,哪里敢耽误,直接就往里头喊,“姑娘,三少爷来了。” 盛宴铃昨晚上倒是睡得踏实,徐妈妈喊人的时候她还没醒,闻言和刚睁开眼睛的五姑娘对视一眼,一骨碌就爬了起来,小心翼翼凑到窗户前去看。 两人头挨着头,在窗户口露出个半脑袋,立刻就被宁朔看见了,于是朝着她们笑。 两个脑袋就缩了回去,藏在窗户底下蹲着不敢起身。 五姑娘:“好像是他的错?好像是他在讨好你?为什么要我们躲起来?” 盛宴铃小声嘀咕,“那你敢起身吗?” 五姑娘:“……倒是不敢的。” 两人就这样蹲着走到了另一边去,徐妈妈站在门边笑,等两人走远了,啪的一声将窗户关上。 这个鬼天,冷得很,别冷生病了。 窗户一关,宁朔又规规矩矩站在了门外等着。 他是痛定思痛了的,尤其是知晓宴铃看穿自己身份之后还压着自己装作不认识,独身出来帮他找证据后,更觉得自己罪不可恕。 既然如此,便要赔罪,那些说出天花乱坠的话他也不会说,虽说活了那么多年,但到底没跟爱慕的女子相处过,更不知道赔罪该如何赔,还是松墨有办法,教他要讨好。 讨好两个字其实说到底就是要多做事情,忧姑娘所忧,想姑娘所想,宁朔细细一琢磨,便半夜起来去擀饺子皮了。 他是会做饭的。太子和他都没有母亲,别人家里都是亲人亲自包饺子,他跟太子没有。 陛下不会,太子也不会。父亲只有他一个儿子,他倒是觉得没什么。倒是太子,总是暗搓搓的羡慕晋王有贵妃做的饺子。 宁朔便去学了。往后每年逢年过节,他都送一碗饺子给太子。即便后来他成婚了,这个习惯也没有变过。只是分量变得更多了。 太子当时还端着碗一边吃一边笑着道:“兰时,我已经跟英娘说了,往后,我便是要生十个八个的,到时候,你来送的饺子一碗两碗可不够。” 结果喂了十几年饺子,倒是像是喂了狗。 但也好在他有这份手艺,再做起饺子来也不生疏,用了半夜的时间,总算是做好了。 他站在门外,徐妈妈也不敢冷着他,已经过来请他进去了。宁朔不敢动,看看里面,“宴铃怎么说呢?” 徐妈妈心就又软了些。虽说昨日里姑娘哭得眼睛都肿了,但天杀的,姑娘的性子怎么那般软和,今日就无事了,刚刚还一直看门外——看什么看?也就是京都这些公子哥们能被这点子天寒地冻给冻出病来,抡锤子的汉子可没有什么事情。 但宁朔到底是国公府的少爷,肯定是有傲气的,如今却事事以姑娘为先,实在是不可多得的。 于是请了他进去,道:“姑娘心软,虽没说话,但总瞧门外。” 宁朔就懂了,感激的看了一眼徐妈妈,“多谢你了。” 徐妈妈脸一红,对宁朔的感官更好,然后亲自端了炭火来,道:“虽然烧了地龙,但也冷得很,三少爷还是烤烤火。” 宁朔却此时一心一意的拎着膳食盒进去显宝。在外面等着的时候倒还好,一进了屋,便有些急切,他腿又长,动作迅速,徐妈妈倒是一时间没有拉住他。 他就到了里间和外间相隔的月拱门处。 帘子垂下来,虚虚实实,他朝着里面喊了一声,“宴铃,五妹妹……我做了早膳,你们穿戴好之后出来吃些。” 五姑娘和盛宴铃捂着嘴巴笑,都觉得他今日这般真是莽撞,但他莽撞了,她们就高兴了。 这可真是不好意思啊。 盛宴铃咳了一声,“好啊,你等等。” 五姑娘学着她的模样也拿腔拿调的道了一句,“好啊——你等等——” 盛宴铃脸刹那间就红了,低下头去,悄悄的瞪五姑娘。而后被五姑娘拉着去梳头,涂抹胭脂水粉,戴头面—— 盛宴铃有些坐不住了,小声道:“不用这般浓重?” 五姑娘:“你不懂,你昨晚哭得那么惨,脸上有沟壑的,多难看啊。” 盛宴铃呆了,赶紧捧着铜镜看,“我哭起来很丑吗?” 她倒是没想过这个了! 五姑娘:“不丑,但人哭起来哪里有笑起来好看,你昨日里哭了,不论如何,今天该穿戴好些,让他的眼睛离不开你。” 这挺起来就很好。盛宴铃同意了。还撩起帘子出门的那一瞬间,还是有些羞涩的。 她低着头,一点儿也没了昨日里骂人的气势。 五姑娘暗暗瞪她一眼,而后道:“三哥哥,你做了什么膳食来?” 宁朔回过神来,而后道:“饺子,包子,还有面条。” 他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拿出来,五姑娘一瞧,好嘛,还不少。她好奇问,“我之前怎么不知道你会做饭?” 宁朔:“在秋山书院的时候学的。” 这倒是也说得通。 盛宴铃就快速的抬头看了他一眼。 两人对视一眼,都迅速别开了眼睛。 宁朔就笑起来。盛宴铃低头也笑了笑。 五姑娘:“……” 她恨不得嗷嗷叫唤,啊,怎么能这般甜呢。 母亲和二嫂嫂没在真是太可惜了。 她也不必吃了,只看两人眉来眼去的都饱了。等吃完了饭,宁朔也不走,跟两人第一次郑重的说起随家的案子来。 五姑娘暗暗叹息,她其实不愿意听这个,她想让两人拉拉小手谈风说月去。 但随家的事情也是大事。 宁朔道:“该知晓的,你们其实都知道得差不多,证据确凿,如今很难推翻。所以如今要查的是随家案卷里那些疑点。比如,住在小溪妆里的母女,比如,那对母女,到底跟随伯英到底是什么关系。” “还有就是……为什么陛下和不雨川老大人会在某个瞬间那般肯定事情就是随伯英做的。” 这才是最奇怪的。 他道:“我这几日跟着不雨川老大人查案,还发现了他对小溪妆母女很是……忌讳,好似要绕过她们去查案一样。” “所以,可能真的是要宴铃帮忙才能行了。也许只要查出了她们的身份,此事就能解决一半了。” 盛宴铃就认真的点点头,“只要有人见过她,我就能画出来。” 宁朔就柔和的朝着她笑,“我知晓,你做得到的。” 他有时候细细回想之前,总觉得冥冥之中老天也许真的自有安排。 毕竟当年随口让宴铃去画人像的时候,也没有想过有今日。 第175章 可怜的黄家兄妹 提及小溪妆,自然是要再去走一趟的。毕竟来都来了,要是不去一次,心里总是想着念着的。 如今宁朔虽然还担心她的安全,但却不敢再劝着她,只能更好的去护着她,不让她受伤害。 而且,五姑娘也加了进来,现在倒是要护着两个姑娘了。宁朔担忧得很,道:“你们两个要答应我,自此之后无论去哪里都要多带些人。” 五姑娘就笑,“放心,三哥哥,我和宴铃一直都很乖的,从不乱跑。” “再者说,我们两个姑娘家,估摸着做什么也不会有人当回事,而且即便我们做了什么,也会当做是你做的,并不会怪罪到我们身上来。” 盛宴铃就看了一眼五姑娘,然后看了一眼宁朔,将话咽了下去。 她想,她应该知晓先生担心的是什么。他担心的是她和他是师徒的事情被查出来,她可能会首当其冲针对。 此事虽然影响不了宁国公府,但肯定会影响她。但她也想过,此事一出,太子也会被牵连出来。她揣摩皇帝的性子,觉得也许真到了那种时候,按照皇帝的性子,估摸着就要换太子了。 所以她又想,这事情必不可说出去。再有就是太子,太子的模样,看着是想为她保守秘密的。两人是同一条船上的蚂蚱,谁也不敢沉谁的船。 但是现在她又有些不确定了。既然三哥哥就是先生,他对太子和陛下的了解肯定高于她的,还有太子妃,太子妃可信吗? 若是她自己去摸索,定然还要摸索多时,能直接问他快多了。 于是她先催五姐姐去换衣裳,在五姐姐揶揄的眼神里不好意思低下头,等五姐姐一走,她就把自己的担心说了一遍。 “三哥哥,你说,我要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姨母她们啊。” 宁朔先肯定她对皇帝和太子的揣测,道:“你想的一点没错,此事不用提,不然到时候难做的是母亲她们。” 盛宴铃也是如此想的,她说,“我当时就想,只要我不说,万一真有那一天,她们也是无辜的。” 最后想了想,道:“其实,你不用担心我。我是你的学生,这是可以查到的。到时候无论我做了什么,或者什么也没有做,在其他人眼里其实是一样的。” “反而我做了什么,才能合情合理。” 宁朔就想,他这辈子欠宴铃的算是还不清了。 他的眼神直白而又热切,看得盛宴铃倒是不好意思起来。她胆儿还是很小的。 五姑娘在里面磨磨蹭蹭好半天,想着时间也差不多了,偷偷撩开帘子看外面,一看,好家伙,三哥哥也太不要脸了。 竟然如此直白的盯着宴铃看。 虽然说郎有情妾有意的,但是也不该如此直勾勾看。没想到三哥哥看起来闷闷的,倒是做事情很大胆。 她眼见宴铃头都要低到地上去了才过去,咳了一声,道:“宴铃,你还不快去换衣裳。” 盛宴铃赶紧溜了。五姑娘跟着进去问她,“你们做了什么,他那般看你?” 盛宴铃:“可能是他觉得愧疚?反正我挺不好意思的。” 五姑娘笑起来,“宴铃,这种男人最可怕了!一直不开窍,开窍了就要生要死的,恨不得天天跟你黏糊在一起。” 盛宴铃有些期待,但又很忐忑,“不会?” 先生都那般大的年岁了。 五姑娘:“我有出错过?” 盛宴铃委婉道:“可我觉得三哥哥像老男人——就像是,像是二十五六岁的模样,很老成的。” 五姑娘想了想,倒是觉得有些像,但是她很会为自己的哥哥说话,道:“那又怎么样呢?你没听说过吗?老夫少妻的,男人也会疼人。而且老男人怎么了?老房子烧起来更燃得快。” 盛宴铃就看她,“五姐姐,之前你说黄家少爷不是这般说的。” 五姑娘咳了一声,“我哪里有!而且三哥哥跟黄家少爷差了不少呢。” 盛宴铃笑起来,也没有反驳她。 等她换好衣裳出去,就见三哥哥跟个门神一样守在门口。 见她们出来,宁朔赶紧过来,“今日冷,天也还早,要不要等会再去?” 盛宴铃摇摇头,“去,也不是很冷。” 宁朔就改了口,“是,也不是很冷。” 五姑娘学腔调,“是——也不是很冷。” 盛宴铃就笑起来,正要说话,便见外面有了脚步声,只见黄正气姑娘和黄正经少爷都出现在门口。 还是徐妈妈领着人进来的,担忧得很。 这……这就难办了。差点忘记了她们家姑娘抢手,还有个黄家少爷等着呢。 黄正气姑娘跺着脚进屋子,见了盛宴铃就抱,就搂,然后抱着她去里间。 等到了里间,她就气势汹汹,叉腰道:“今日早间我跟阿兄去你家,夫人就说你们上山来了,还委婉的跟我们说你的婚事有着落了——宴铃姐姐,你是不是厌弃我了,这般大的事情都不跟我说。” 盛宴铃脸红成一片,心想姨母定然还没有收到信,但她肯定是知晓了自己和三哥哥的事情。 于是不好意思的点了点头,“我……我也不确定啊,我也是刚知晓的。” 然后想了想,道:“也没有定下来的。” 黄正气姑娘气得都要哭了,“你都松口了,哪里还有我哥哥的戏唱,可怜我哥哥,已经这般年岁了,还没个媳妇,宴铃姐姐,我哥哥苦啊,可能要老掉牙了才能遇见个老太婆。” 五姑娘一个不小心就笑了出来。盛宴铃也有些乐,搂着她道:“正气,你哥哥往后有自己姻缘的。” 黄姑娘哭得惨,眼泪汪汪的,大声道:“呜呜呜,老天不开眼啊,你定给了谁家——老天啊,你睁开眼睛看看啊——” 伴随着这一句句惨哭声,门外,黄正经叹口气,看向宁朔,只问了他一句,“是你?” 宁朔点了点头。 黄正经少爷就仰天长叹,“天爷——你开开眼,我哪里比不过他这种小白脸了——” 里头妹妹哭,外头哥哥喊,倒是将宁朔和盛宴铃喊出了愧疚之心。也不敢眉来眼去了,五个人坐在一块,两个人规规矩矩的。 第176 探院(1) 一屋子共五个人,每个都沉默得很。黄家兄妹一个鬼哭一个狼嚎,宁朔想起自己从前还想把宴铃嫁给黄正经就一阵后怕,盛宴铃单纯觉得尴尬,一双手绞在袖子里,绞来绞去的,肉都红了。 唯独五姑娘端着杯茶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小小的得意一下:还是三哥哥跟宴铃最配,她果然是眼光好。 而后就开始欣赏起一屋子的窘迫来,这般的好戏不多见。所以说,五姑娘其人,委实是有些反骨在的。好在她也算不得全无良心,没一会就笑着主动开口道:“正气,你们这次来住几日?” 黄正气姑娘哽咽道:“也别问我住几日,也别问我何时走。曦曦阿姐,咱们争嫂子,你近水楼台先得月,说到底,也是胜之不武。但也别猖狂,说不得谁的哥哥笑到最后。” 盛宴铃闻言,脸倒是先红了,先去看宁朔,却见他也正好看过来,眸子里柔和带着情,她看得清楚,即便不用他说,便已经知晓了他的意思。 她又低下头去,心想,怕是这一两日,三哥哥就要与她诉说心意了。这可真是愁人,她到时候该说些什么话好呢? 宁朔便瞧见她抬头低头的,笑出了声,道了一句,“今日还要去小溪妆,怕是不能久坐了。” 黄正经少爷顿时觉得宁朔对他的恶意满满,这才多大一会子功夫,竟然就已经不愿意他跟盛姑娘待在一块了。真是狼子野心。 他啧了一声看过去,用男人看男人的眼光看了宁朔一眼,又挑刺起来——除了年岁比他小点,到底还有哪里比他好? 难道是他展露的才华还不够?盛姑娘喜欢有才华的人,他也是知晓的。但宁朔哪里传闻出过才华名声来? 他左右琢磨,觉得自己还可以再争取争取,于是道:“盛姑娘,前段日子咱们从小溪山分开之后,我便和正气一块在家里陪着父亲过寿。” “因是小寿,父亲生性不爱交际,便没有宴请诸位。又恰逢东宫宴席,更加没有声张,所以这几日都没有上门……” 他其实也怕自己上门太频繁了惹人厌弃,谁知道就这么几日功夫,盛姑娘竟然跟宁朔有了情意。 这找谁说理去。 他恨不得再次仰天长啸,骂一骂老天的不公,但还是不敢吓着人,只好道:“马上要过年了,我回去之后,给盛姑娘画张画?” 他的才华要好好展露展露了。 盛宴铃闻言,连忙婉拒,“不用了,黄少爷还是画给——” 结果话还没说完,就听见黄正经道:“是随兰时的话。你还没见过他十二三岁的模样?我见过,且画得很好,我回去给你画几张?” 他诚意满满,“我知晓,你喜欢他的画像的。” 盛宴铃就尴尬得恨不得马上就消失在原地。五姑娘也震惊得很,又恐宴铃待会魔怔,觉得三哥哥不如随兰时,于是赶紧道:“还是算了,大过年的,就不画……不画这位的画像了。” 黄正气姑娘也嫌弃哥哥不中用,道:“就是,虽说随兰时当年轰动一时,俊美得很,但到底是去世了,大过年的,画一个死人多晦气。” 盛宴铃就小声道:“画是不用了,但……但自来画人像,也没有死不死的讲究。” 黄正经便深恨宁朔使了手段骗走了盛姑娘,否则他跟盛姑娘真是彼此可见灵魂深处的知己夫妻。 真是夺妻之恨! 他又想哀嚎了。 但不得不忍住。他如今也看出来了,也许盛姑娘喜欢的就是宁朔这般坐着不动的贵公子之貌。 随兰时是这般的气质,宁朔也是。 细细想来,两人倒是还有些相似之处的。哎,难道盛姑娘就喜欢这样的? 那他之前委实是有些潦草了。 一肚子后悔,然后还要强装微笑,道:“那就以后画。盛姑娘,你们待会还要去小溪妆?是要查随家的事情吗?” 盛宴铃点了点头,“是。” 这也没什么不可告人的。她如今有了宁朔这块挡箭牌。 她说,“我们是想过去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证据。” 黄正气姑娘叹息,“是啊——阿兄,你真是步步都没有走对。宴铃姐姐非但喜欢如兰如松的,还喜欢会断案的,她自己就很喜欢看案卷的。” 黄正经少爷就当即表示自己也可以查案。盛宴铃连忙摆手,“不用——我们就过去看看,当看宅子风景了。” 黄正气:“断壁残垣有什么可看的?” 盛宴铃:“正是冬日里,下了大雪,这般配上荒废多年的宅院,便有一番格外的意趣。” 黄姑娘虽然不是很理解,但转瞬就哭了起来,“我就知晓,你跟我阿兄很有些知己的意味在里头,我阿兄种地也没人理解,如今你这意趣也奇怪,倒真是知己了。可惜你们生不逢时,念不逢岁,呜呜呜,我真是好想哭啊。” 这般直白的姑娘不多见了。盛宴铃也没有被冒犯的生气,和五姑娘对视一眼,便好笑的去安慰她。 只是到底还有些尴尬,毕竟黄正经少爷还在这里呢。 好在两人还懂得克制,见天色不早,便起身说要跟着一块去小溪妆。 黄正经一本正经的道:“我父是刑部尚书,于断案之上颇有自己的办法,我也是耳濡目染的,虽然没有他厉害,却也学了不少东西。” 盛宴铃并不矫情,闻言点头,“可以一块去看看。” 在她心里,虽然对黄正经少爷没有男女之情,但很是佩服他的为人。 弃文从农,还是贵公子,看着好像有些荒诞,如今世人说起来对他多有看不起,但多年之后,后世之人能记住的,也许唯有他一人。 她想,这也是可敬可爱之人,只是缘分没有到罢了。而他这般的人,即便成婚或不成婚,都不是人生的意义。 几百年后,后人提及他,必然是他的义举,而不是他是否成婚。 她就笑了笑,“黄家兄长厉害,说不得能找到证据。” 一句黄家兄长,倒是将黄正经说得心酸,好半天才缓过神来,待众人走到小溪妆门口,撕掉封条进去时,他才在门外仰天长啸了一句:“啊——” 里头的众人都吓了一跳,直到此刻,黄正气姑娘才释然的叹口气,“哎——” 阿兄输了,也是必然的。 输了就输了,输了也好,以后她跟宴铃姐姐一起嫁进宁国公府之后还可以日日在一块。 真好啊。 于是,除了黄正经少爷之外,倒是没有谁受伤害。 第177 探院(2) 在黄正经少爷一本正经的呐喊之后,众人耐着性子等他进门。他倒是平静得很,丝毫不见方才在外面发疯的迹象,反而温和儒雅的道了一句:“咱们走。” 黄正气:“……” 咳,她还是喜欢阿兄本来的样子。 但是想到阿兄也装不了一天半天的,倒是也没有逼着他现在变回去,只好干巴巴的道:“是啊,走。” 其他人也是如此想的,尽量让自己的目光正常。 宁朔笑着点点头,走在最前头,带着他们慢慢的一点点探寻过去。其实他已经来过好几次了,蛛丝马迹倒是有,但有用的证据没有。 但是人多,所见所想不同,也许带着他们来一次能找到一些新的东西。 还真找到了。 盛宴铃在厨房看见了一只藏在灶台之下的瓦罐。她惊呼一声,将瓦罐拿出来,道:“这看起来像是药罐。” 虽然用了“像是”,但她很是肯定。宁朔定睛一看,点了点头,“是药罐。” 一个喝了四年的药,一个闻了四年的药味,经常熬夜,一看便看出来了。 黄正经少爷马上过来显宝,“这应该不是藏起来的,而是一个破罐子没人注意。” 这倒是也是。 五姑娘道:“可这能说明什么呢?咱们已然知晓在景泰二十三年秋时,住在这里年岁大的妇人已经去世了。” “临去世之前,熬药吃药不是很正常吗?” 这话很是在理。本来已经亮起眼眸的黄姑娘就泄了气,“我以为我们能如同话本里面写的一样,能够在重重疑团之下找到证据呢。” 黄家是断案出身,黄尚书很喜欢看些断案的话本,比如洗冤集录,惊觉拍案等书,都是她家老父亲最喜欢看的。 她和阿兄自小也跟着看,看得多了,自然懂些路数。她笑着道:“按照老天的指引,我们这群人凑在一块,各人出各力,就是为了凑出一个真相。” 盛宴铃就觉得正气姑娘这句话说得格外动听,简直是天籁之音。 她夸道,“正气,你的名字是天下最好听的,一身正气,荡尽天下的奸邪,让恶意无所遁形,犹如一把利剑,剑出鞘时,天下皆不敢藏污纳垢。所以天上地下,你的名字最是厉害的。” 黄正气姑娘还是第一回听见如此夸赞她名字的话,简直都要飘起来了,一时半刻,竟然觉得自己的正气二字也有那么点好听, 她情不自禁的就挺直了腰板,道:“宴铃姐姐,咱们两好一辈子。” 这句话让大家都笑起来,盛宴铃尤其笑得欢快,宁朔很是懂她这份笑的畅快,目光越发柔和起来。 而后道:“这药罐倒不是只用了一时半会,看着像是用了很多年的样子。” 而且!盛宴铃马上接话道:“这药罐不是京都的样式,你们看这里,这里有个凸起来的地方,这是南边陶罐的手法,北边一般看不见的。” 五姑娘皱眉,“那就是说……她可能是常年生病,并不是来了京都之后才病的,可能在江南的时候就已经病了很多年。” 盛宴铃点头,“也许她很念旧,一个药罐子都能从江南带来京都。” 但这依旧没什么用。不过宁朔想了想道:“念旧之人……旧人……她跟随伯英又是什么关系?” 黄姑娘都没跟上他的思绪,闻言道:“怎么突然说起这个来?” 但这个很关键。盛宴铃很明白宁朔的意思,他一定在想随太傅到底瞒了他什么事情。 这个故人越是神秘,他的脑海里的揣测便越多。 黄正经就道:“随伯英大人就是睦州人,睦州也临江南,有个朋友倒是也没有什么。” “这里面住的,应该就是他朋友的遗孀和女儿。” 所以,这里面就有一个最重要的问题。 宁朔道:“绕来绕去,又回到了原点,这个朋友姓甚名谁,跟随伯英关系如何,为什么案卷上没有写。” 黄正经之前没有细思过这件事情,便没想过,如今宁朔一说,他才回过神来,皱眉道:“是啊……这里,写案卷的不雨川老大人分明玩了一手遮天蔽日,将此事隐去了。” 他说,“——为什么呢?为什么引得众人将目光放在其他的罪证上,而这里面的母女却只提及一笔,明明也很重要。” 盛宴铃就道:“此言极是,当为疑点,应问不雨川老大人才是。” 她主张直接去也问。但宁朔摇摇头,“他怕是不会说,即便是要翻案,应该也会避开这对母女。” 盛宴铃便觉得绕回了死胡同。她深思,“奇奇怪怪的。” 五姑娘和黄姑娘就对视一眼,两人都在京都宅院里长大,很是知道些高高墙院里的念头是什么样子的。 五姑娘:“我说句话,你们不要生气。” 黄姑娘也点头,“对,我们只是按照后宅的思绪来说的。” 盛宴铃赶紧道:“你们快说!咱们之间还能有什么不可说的呢?” 五姑娘就说了,她道:“其实小溪妆母女这般来京,住京……要是被正头娘子知道了,定然要怀疑一番的。” 盛宴铃:“怀疑什么?” 黄姑娘就着急道:“虽然怀疑她们是不是外室和私生女!” 话音刚落地,宁朔就几乎以最快的速度道:“绝无可能。” 父亲怎么可能有外室和私生女? 倒是盛宴铃纠结的看了看他,觉得站在局外人的角度看,这种可能也是有的。 只是她之前一直站在先生的角度,想他所想,所以根本没有想过他敬重的父亲还会有外室和私生女,便一直把这对母女想成了故人遗孀和后代。 宁朔也知道自己过于肯定了,他顿了顿才道:“可那几年,随伯英一言一行受人瞩目,我印象里,他好像没有来过小溪妆。” 五姑娘和黄姑娘就笑了,“这里面的手段,便是你们不曾知晓的了,若是想要见面,多的是法子。” 但她们也只是猜测而已,五姑娘道:“万般猜测,探探路罢了,也当不得真,但断案断案,哪里能断定绝无可能之事,三哥哥,你着相了。” 第178章 先摸个手(1) 五姑娘的话犹如一巴掌扇在宁朔的脸上。 他怔怔半响,这才回神,而后道:“曦曦说的是,我确实着想了。” 五姑娘笑了笑,倒是没有当回事,只有盛宴铃知晓他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用了多大的勇气。 这一句话,相当于承认他敬仰的父亲可能私德有问题。 她就等回到宁国公府别院的时候拉着他说悄悄话。 如今两个人的关系已然“明朗”,虽然还没有说破,但都是自己有数的。于是两人躲在角落里说悄悄话,因没有大人在,便只带了几个奴仆在边上守着,就算守礼了。 盛宴铃从袖子里掏出了一块糖给宁朔吃。两人虽然相认,但到底时间短,很多话都没有说。 她将糖递出去一块,然后就叽叽咕咕如同在岭南一般说话了。 “先生,往后我私下里该叫你什么啊?” “三哥哥,免得被人听了去。” 然后接过糖看了看,倒是有些想笑。从前在岭南的时候,他因时常要喝药,她便带些岭南的甜食来,时不时给他塞一些。 他委实不喜欢吃,但她放得多,他即便不吃她也放,时间久了,他就也变得爱吃了。 所以说,世上哪有一成不变之事。 犹如父亲。 他叹息一声,道:“我知晓你是想安慰我,但今日曦曦说得很对,母女两人也有可能是父亲的外室和女儿。” 他不愿意把女儿两个字前面加一个私字,想了想,认真道:“我出生的时候,母亲就去世了,这么多年来,我很确信父亲在京都没有女人。” “我刚刚仔细想了想那个小姑娘的年岁……若是父亲去江南那年有了她,倒是也对得上。” 所以五姑娘说的时候,他也愿意承认这个可能性。 但是父亲为什么要把她们藏起来呢? 他很是疑惑,“当时,我也已经长大了,就算是父亲再娶,我也不会反对,何况是已经有了一个妹妹——” 盛宴铃就道,“我有一个猜测。” 宁朔看向她,“你说。” 盛宴铃小声道:“我其实在屋子里面的墙上还看见了一个画着小麒麟的图样。” 她顿了顿道:“就是我在岭南给你编织的那种小麒麟,这是岭南独有的。” 因为涉及岭南,所以当时她没有告诉其他人。她道:“我并不觉得她们会是岭南人,因为她们的药罐样式也不是岭南那边的,在屋子里也没有什么其他的岭南习惯,我更倾向于她们是在岭南经过,看见了这种小麒麟,所以画来祈福。毕竟有一个病人嘛。” 这倒是也说得通。宁朔将手里的糖一分为二,又给了她一块,然后才笑着继续道:“宴铃,你真的找到了我没有看见的证据,你说的对,也许我早该大胆一点,也许能找到更多的证据。” 盛宴铃被他这么一夸,倒是觉得不好意思,她也没有做什么嘛。但因为被夸了,她还不得不给出更加有用的建议,她说,“其实这件事情,只要陛下首肯,越多的人参与进来越好,这样你就不会担心牵连到我和宁国公府了。” 她也是今日发觉黄少爷和黄正气姑娘并不反感查这桩案子想到的。 “世上之人,总有能人异士,更有想要名声大噪的能人异士,也许他们更愿意做这件事情。” 她意有所指,“你之前不是教过我吗?水至清则无鱼,也许浑水才能摸鱼。不雨川老大人太过于刚直了,许是咱们不该把希望寄托在他一人身上。” 此话一出,宁朔立马就笑了,他也是如此想的。他想,他跟宴铃真是心有灵犀。 他还有一个其它的理由,“不雨川老大人……我知道他现在很痛苦,我也不想逼他把所有的真相说出来。” 盛宴铃就叹气,“总是没有万全之策的,总有一个人没有好结局。” 这个话题就沉重多了。盛宴铃本是想要宽慰他的。 她就抿唇,然后想了想,道:“三哥哥,佛祖慈悲,能叫这般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必定不会叫你白活一回,总有些遗愿让你去做的。” 宁朔就笑起来,他知道宴铃是想要安抚他,于是点点头,“对,我知道,老天待我很好。” 他轻声道,“我更感谢它将你送到了我的身边。” 盛宴铃脸一下子就红了起来。她之前也想过三哥哥也许就是这一两日要跟自己诉说情意了,但没想到如此突然。 哎哟,她还一心一意的想着案子呢,根本没有准备。 她红着脸,却竖着耳朵,一动也不动。 宁朔就想,她怎么能如此好看呢? 红着脸好看,竖着耳朵好看,就连一动不动也好看。他知道她想听什么,但其实他自己也不知道具体是什么时候喜欢上她的。 他只能努力回忆,然后道:“第一次动心,可能是在你提着灯笼,照亮了随家牌匾的时候。” 啊!盛宴铃就想起来了。 那时候她刚刚知道先生的身份,所以找了一个借口让五姐姐陪着自己去了随家的门前。 她的笑意也柔和起来,明显是记起了当时的情景。 她柔柔说,“我知道,当时我举着灯笼照牌匾,上面随府两个字清清楚楚,可是随府的人死得不明不白,上面的牌匾分明还一笔一画都是风骨,但府门里应该是断壁残垣,早已经折了脊梁。” 当时她就想啊,这个世上也许只有她一个人会提灯映牌匾了。 也只有她一个人知道,随家的兰时死在了春日里的岭南。 “我当时觉得很孤独。如今细细想来,那份惆怅竟然不是最伤心,而是有一种难言的孤寂。” “然后,我一回头,就看见了你。” “我好像看见了画卷里面的你骑着马朝我奔来,我当时就觉得你像先生了。” 宁朔听得胸口发闷又溢出满胸腔的甜,他情不自禁的拉起了她的手,“宴铃,我心悦与你。” 是死生挈阔与子成说,是恰如灯下,故人万里,归来对影。 但他的手刚覆过去,盛宴铃就吓得站了起来。 啊,她好害羞啊!他怎么能这般自然的摸她的手啊!她真的好羞涩。 但站起来又觉得自己好像不对,又把手伸过去,“那你,你再摸摸?” 宁朔耳朵红起来,二十多岁的人了,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要说些什么。 盛宴铃落荒而逃。五姑娘见她如此狼狈的跑回来,赶紧问,“怎么这般着急跑?三哥哥追你?” 盛宴铃:“他摸我!” 五姑娘顿时变了脸色,怒道:“摸你哪里了?” 盛宴铃:“手!” 五姑娘就裂开嘴笑了起来。哎呀,真好,都摸小手了。 第179章 先摸个小手(2) 第二日盛宴铃没敢看宁朔。即便他早早的又做了饺子包子馒头油泼面送了过来,她也低着头一直吃,吃得肚子都圆了他还不走,眼巴巴看着她,看得她脸红彤彤,只强自镇定,道:“这面太辣了。” 宁朔:“那我下回不放辣子。” 盛宴铃勉强点头,而后道:“都行叭。” 然后拉着五姑娘落荒而逃,上了回宁国公府的马车。 宁朔知道自己昨天太孟浪了,也后悔得很,早知如此,就应该是扯一扯她的衣袖就行了,怎么能直接覆盖住她的手呢? 她之前也没有跟外男接触过,对他的喜爱发自内心,没有牵扯到一丝一毫的情欲,而他如此去握她的手,应该是吓住她了。 哎,以后还得克制住才行。但他到底不是什么都不懂的人,如今两人情投意合,他便忍不住跟她亲近。 坐得近些,牵一牵手……他怕是情之所至,咦乱情迷了。 只能克制。 于是跟黄家兄妹告别之后,他巴巴的骑着马跟着马车走,一会儿就要问一句,“曦曦,宴铃,你们可要买些果子吃?” 盛宴铃蚊子似的声音,“不用了。” 五姑娘笑着大声道:“宴铃不想吃。” 她都要乐死了。哎哟,看别人谈情说爱怎么这般有意思。 等回到府里,盛宴铃下了马车,宁朔又凑了过去,想跟她道歉。 盛宴铃其实没生气,她还挺不安的,怕以后三哥哥就不摸她的手了——他是不是吓着他了? 其实她只是第一次有些害怕和紧张罢了。 哎,现在她已经不紧张了,但他这副自己罪孽深重的模样有让她担心自己以后会是“苦行僧”。 但要她这时候说出你可以摸摸我的手等话,她又说不出。而且只要一想到这句话,她的脸就忍不住红。 于是他凑过来,她就有些害羞,一害羞就跑了起来。 宁朔赶紧追。 五姑娘一瞧还有这种好戏,连忙也跟着跑。 三个主子在前面跑,奴才们自然要跟着,一群人就跑了起来。 栗氏昨日里就接了信,知道今日孩子们要回来,早早的就等着。结果还没去门口接他们,就见三个孩子跟被狗撵似的跑进来了。 栗氏连忙把跑在第一个的盛宴铃抱在怀里,心疼道:“我的儿,快歇口气,这是怎么了?” 盛宴铃面红耳赤,觉得好生丢人。她支支吾吾,五姑娘却大笑出声,把宁朔赶出去,“三哥哥摸宴铃的手,宴铃被吓着了。” 栗氏闻言,先是诧异,而后骂道:“原来他才是那条狗!” 她哄道:“宴铃,你别生气,他常年闷着读书,哪里会懂姑娘家的羞意,他这是孟浪了,也不知道在哪里学的,我可没有教过他这些。” 而后道:“男人好像天生就会,总是多手多脚的,我以后多教教他,你可别生气。” 盛宴铃就觉得事情越发解释不清楚了,只能憋红了脸。 其实她和三哥哥还有好多正经事情要做的。随家的案子那么多疑点,她也要跟他说得仔细些,好写信回家告诉父母和兄长,结果这般一来,她什么都想不了了。 怪不得说女子不能耽于情爱,她就有点不可脱也了。 栗氏却欢喜盛宴铃和宁朔终于成了一对,她高兴的道:“我早早就有了这个念头,却一直阴差阳错的,如今你也答应了,朔儿也答应了,你们两个还这般好,我真是看着就舒服。” 又道:“你们二嫂嫂回娘家去了,不然她也要高兴得跳起来的。” 然后送走五姑娘和盛宴铃,又把宁朔叫过去训,“我是让你主动些,谁知道你如此吓人,宴铃是正正经经养出来的闺阁姑娘,哪里经得住你这般的没规矩?” 宁朔也很是懊恼。他从前根本没想过这些情爱之事,谁知道一有就有如此浓烈的意图,他方才还在反省自己,因为他发现,若是在成婚之前,若是宴铃愿意,他还有点别的想法。 也不知道亲吻之事算不算发于情止于礼。 他也不知道自己这种想法是不是正常的。 怎么就有了如此的念头呢? 他坐在那里紧绷得很,倒是将栗氏看笑了,道:“罢罢罢,今天我就与你父亲说一说,而后写信去岭南,若是得了他们的答复,就能给你们定亲了。” 这可真是大好事,栗氏美滋滋,还教导不成器的儿子,“即便宴铃对你有意,也该一步一步的来,再把没有的步子都补上。你听我的,宴铃喜欢读书,你就送了书去,再与她吟诗作对,得了她的欢喜,有些事情就是情之所至了——” 你懂了?木头一个! 她把人推出去,真是高兴得很。没一会儿就忍不住了,叫了小丫鬟过来,“你快去看看三少爷和表姑娘在做什么。” 小丫鬟跑着去跑着回,“三少爷还在选书,表姑娘在院子里晒太阳呢。” 栗氏恨铁不成钢,“宴铃那是在院子里等他呢!这个没有用的!你快去催一催!” 她恨道:“读了那么多年书,找一本给他表妹就慢吞吞的!” 然后过了一会,又叫婆子去看,“快瞧瞧他们现在在做什么。” 婆子比小丫鬟会做事,笑着道:“三少爷拿了一本十二花神记过去,表姑娘接了书,两人正坐在游廊下看书,看着虽然不说话,但同看一本书,好得很。” 栗氏忍不住,亲自去看了眼,立刻放下了心。 游廊之下,盛宴铃端坐在游廊连着栏杆的木凳子上,正捧着一本书看。宁朔本坐得远,而后慢慢的挪,一寸一寸的凑近,两个人就挨到了一起。 然后不知道宁朔说了一句什么,盛宴铃就展颜笑了起来,宁朔也朝着她笑。 栗氏脸上的笑容就没停过,只觉得这门婚事可以今天晚上定下,明日纳礼,后日成亲,大后日抱有一双儿女。 这日子,真是越过越有盼头了。 第180章 黄家人一二事 栗氏一对心肝终成眷属,一晚上都喜笑颜开。她早写了信给妹妹和妹夫,只要两人同意,这门婚事就成了。又急急切切的去见盛宴铃,道:“你也与你阿爹阿娘阿兄写一封信,信里多写写你三哥哥的好话,我怕你爹看不上他呢。” 晚间二少夫人回府,她又赶紧将这件事情说出来,一张嘴巴忙得很,道:“云娘,你是没瞧见,他们坐在一块,小儿女卿卿我我,实在是甜到我心坎里去了。” 二少夫人也为两人欢喜,她轻笑着道:“母亲,我那里还有几本写随军的书,给宴铃送过去?” 栗氏:“那是你的心意,你送就好。倒是我,我也有我的心意,你今日不在,我还为你挑了一副好看的景泰蓝头面。” 而后悄声道:“我都没有给曦曦和宴铃的,只给了你一个人。” 二少夫人笑起来,“多谢母亲。” 然后笑着告辞回屋,笑着将门关起来,一张脸就冷了下来。 伺候她的丫鬟担忧道:“少夫人,不若就将事情告诉夫人,夫人心痛你,必然是不肯的。” 她说着说着就哽咽了,“哪里有婆家人还没有催生子嗣,自己阿娘就塞人了。您今天差点要带那个狐媚子回来的时候,奴婢一颗心都要跳出来了。” 二少夫人是个温婉极了的性子,但此时此刻也没有好脸色,只无奈的摆摆手,“这事往后再说,如今宴铃跟三弟终于有了苗头,母亲正高兴呢,别让她担心才是。” “至于我……” 她突然自嘲一般笑了笑,“至于我……我也不是为着母亲给的那个妾室发愁,我只是,只是有些——” 说到这里,她又有些说不出话了。最后在丫鬟以为她不会再说的时候,喃喃道了一句,“我只是有些羡慕三弟和宴铃。” 丫鬟身子一僵,到底叹口气。 二少爷和三少爷两个人,虽然是兄弟,却是性子截然不同。一个冷若冰霜,犹如一块捂不热的冰,但三少爷却像是一团火,能在茫茫雪夜里奔至小溪山。 她家少夫人能嫁到宁国公府来,是幸事,也是不幸。 …… 黄家。 黄姑娘哭哭啼啼,把盛宴铃跟宁朔的事情说了一遍,道:“当时我就该接宴铃姐姐来小住的,近水楼台先得月,结果我没得这月亮,倒是让曦曦得了去。” 黄老夫人在盛宴铃一而再再而三拒绝孙子的时候就没怎么念想着她了,如今听了这番话,倒是笑着道:“既如此,就再为你阿兄择佳妇。” 她看上了莫家姑娘。 “她为人风趣,品行正端,就是姻缘这运不好,但咱们家正经姻缘运更差,两相一配,倒是天生一对。” 黄正经听得叹气,“莫姑娘我见过,但并无爱慕之意,祖母,还是算了。” 黄正气抹抹眼泪,也叹息一声,“祖母,你也别在这里想了,阿兄也别在这里推脱了,人家云烟姐姐自有大志向,如今已经不愿意嫁人,正求英国公府的夫人帮她举荐去东宫呢。” 她的消息最是灵通了。黄老夫人闻言,摇摇头,“这可真是……哎!” 倒是黄夫人看得开,道:“一门不应二门应,正经虽然不好,但正气却好得很,我之前还担心她傻乎乎的嫁人会被人欺负,如今看来她有福气的很。宁国公夫人是好的,二少夫人也是好的,现在三少夫人更是咱们看好的姑娘,等她再嫁过去,一家子婆媳妯娌和和睦睦,这比什么都重要。” 这倒是。 黄老夫人就看向孙子,“你自己如今怎么想呢?” 黄正经道:“确实是意料之外,但我再不好去死缠烂打了。只缘分浅薄。” 他还是很伤心的,但伤心也不能在明知晓人家情投意合的时候还去一味地追求姑娘,那就跟宋青云一般了。 他叹口气,站起来道:“我都已经二十五六了,既然耽误到了此时,便也不需要再去担忧会不会再耽误二十五六年,只过一日是一日。” 他笑着道:“实在不行,就叫妹妹往后多生一个过继给我,继承咱们黄家的门第。” 黄夫人大怒,“说什么胡说!” 黄老夫人不说话,心里却觉得可行。 黄正经安抚住恼怒的母亲,而后问祖母,“阿爹什么时候回来?” 黄老夫人道:“快了?他今日去不雨川府上了。” 黄正经:“去不雨川老大人那里做什么?他们向来没有往来。” 黄老夫人小声道:“……应该是陛下透露出了意思,要翻案了。” 翻什么案,这个不用明说也知晓。黄正气姑娘马上道:“祖母,我们在小溪山里也发现了些东西。” 黄老夫人摇摇头,“这个别与我说,与你们父亲说。” 黄正气只好哦了一句,等到黄尚书回来,立马拉着他说完,这才舒畅的舒出一口气,道:“可憋死我了。阿爹,你说这里面是不是真有冤屈啊,为什么小溪山母女会被隐瞒起来,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啊。” 她脸上带着好奇,撒娇的扯着自家阿爹的袖子,就想从中探知一二。谁知道她爹一张嘴就是:“猛女,这不是你该打听的。” 黄正气姑娘:“……” 她哭着跑开了。 黄正经无奈叹气,“阿爹,你还是给她换个名字。” 黄尚书有自己的坚持,那就是坚持不换。他摆摆手,道:“此事为小。我知道你今日要见我说什么,你跟我到书房来,我正好也想将事情跟你说。” 黄正经点头,一起进了书房,直到晚间的时候才出来。黄正气姑娘消了气,正蹲在廊下等他,见了他出来,马上过去问,“阿兄,阿爹跟你说了什么?” 黄正经笑着道:“没什么,只说陛下同意了不雨老大人重查随家之事。” 黄正气不信,“你们进去那么久,只说了这个?” 黄正经拍拍她的头,“还说了你的小字,阿爹坚决不换。” 黄正气姑娘家就被转移了思绪,立马勃然大怒,叽叽哇哇哭了一顿,这才转身离去。 独留下黄正经少爷在原地,笑容一点一点消失,而后又无奈的叹口气。 良久,才轻轻的叹息一声。 “随兰时,你命不好。” 而后自嘲的笑了笑,“毕竟几人真得鹿,不知终日梦为鱼。大越的天,怕是要变了。” 第181章 晋王其人其事 腊月初,贵妃终于成了皇后。晋王也成了嫡子。 但这一切似乎并没有让这对母子欢喜,他们两个并晋王妃坐在皇后住的永央宫里,面面相觑,都是心事重重。 晋王妃先说自己的担忧,道:“儿媳之前在东宫买通的宫女已经被抓了。如今生死未卜,我都不知道她到底有没有供出我来。” 皇后抬起眼皮子看了她一眼,道:“这也没什么,即便查出来,不过是罚你几日不出门罢了,没什么大不了的。” 她叹息,“你跟太子妃斗了这么久,我哪里还看不明白她比你厉害,你会输也是应当的。” 晋王妃脸上涨红一片,但也承认这是事实,她低下头,沉声道:“也不知道太子妃给昭美人吃了什么迷魂药,这宫女在她身边两年了,不过是在她快要生的时候说了几句太子妃的不好,竟然被她捅到了太子妃那里去。” 皇后一脸生气,“所以说,太子真是好福气。虽然没有母族帮护,但陛下对他多好,一个镇国公,一个随伯英,一文一武,一个嫁了女儿,一个做了太傅,便将他的底子给托住了。如今即便只剩下一个镇国公,却也要我们忌惮,何况太子妃聪慧,大度,为太子打理东宫,无论妻妾,竟然没有生过事端。” 若是换成其他的人,早早的便要因为昭美人闹到天上去了。 她想到这里不由得看了一眼晋王妃,颇有些酸里酸气的道:“陛下看重镇国公府和太子妃都远远大于太子,太子却不顾太子妃体面,执意宠爱昭美人,这般的事情若是发生在晋王府里,怕是你早要将那美人母子都去了?” 晋王妃脸瞬间白了起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道:“母后明鉴,儿媳绝对没有这种心思。” 晋王头痛得很,哪里管两人的机锋,大声道:“都消停一会儿!父皇已经明令黄尚书与不雨川核查随家的事,这是什么意思难道你们还能不知道吗?” 母妃刚做皇后,他就同意不雨川查随家,这是想要恐吓那些投靠他的人。 他冷笑连连,对皇帝没了一点期待。 他如今算是看明白了,他跟太子之局,不在太子不在太子妃,不在随伯英也不在镇国公,更不在天下人,只在于父皇像是养蛊一般,想让他跟太子斗。 人间父子之情,兄弟之义,他都已经不管了,只想让自己和太子斗个你死我活,最后决然出一个胜利者。 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想在他和太子之间选。 他颓然道:“还有一种最糟糕的情况,便是我上回说的,父皇从头到尾只想要太子做皇帝,而我……只是一把磨练太子的刀罢了。他即便与太子闹得再僵硬,只要杀了我,太子照样心甘情愿领他的好意,到时候他们父子情深,反而是我们,只能落得一个身首异处。” 皇后和晋王妃被这般话吓得白了脸,虽然上次晋王也隐隐露出皇帝有此意,但是到底没有把话说的这么明白,今天这话是彻底摊明了皇帝的意图,让两人背后生出一股寒气。 皇后想起晋王上次有“造反”的意图,让她拉拢武将之女,更是害怕,道:“儿啊,三思而后行——” 晋王却道:“母后放心,儿子心里有数。” 晋王妃吓得腿都是软的,“王爷,咱们真的是要走到这一步了吗?” 晋王安抚她:“我心里有此意,也是被逼到无奈了。但此为下下策,能不用就不用。可事情已经如此,也要慢慢安排,必要的时候才能出奇必胜。” 皇后见他心意已决,叹息道:“可一旦失败,必然要一个不落的掉脑袋了。” 她惶恐道:“你父皇那种人,最是没有人情讲的,随伯英为他殚精竭虑二三十年,最后还不是被他灭了满门?” 晋王妃想的是孩子,“若是走到那一步……咱们的孩子怎么办?” 她不怕死,可孩子们得活啊。她捂住脸哭泣,“母后,王爷,大人们的事情,不会牵扯无辜?我娘家的小侄儿也才将将六岁啊。” 晋王闻言,沉默不语,最后道:“若是真走到那一步,你就带着我的脑袋去求太子妃。” 晋王妃大惊,牙齿都在打颤了,哭着道:“王爷——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 晋王惨笑,“父皇一举一动都在告诉我,即便我殚精竭虑,他也有法子压制我。” 皇后哭得眼睛都肿了,她万万没有想到,她想了这么多年的皇后之位,好不容易到手了,竟然没有一点欢喜,还在那上面看见了茕茕白骨。 她喟叹一句,“早知如此,当年我就该让你和顺王一样,做个闲散的王爷最好。” 晋王沉默一瞬,突然笑着道:“是,也许那样也不错。” “只是……当父皇把权势放到我面前,我把它们珍而重之的接过来后,一切就已经来不及了。” 然后再次郑重的道:“你放到太子宫里那个宫女除了挑唆几句,没有再做过别的事情?” 晋王妃摇摇头,“不曾。” 她也不是什么穷凶极恶之人,她低声道:“我知道的,一旦沾染了人命,太子妃就会与咱们不死不休了。” “我与太子妃幼时也是闺阁好友,虽现在……但也不至于去害她性命。” 若她不是嫁给晋王而是嫁给了别人,她也能高高兴兴喊太子妃一句阿姐。 想到这里,她突然笑着道:“若是真到了那一日,我捧着王爷的脑袋去,等托付了孩子们给她,也把脑袋砍下来跟王爷合葬在一块。” 晋王大为感动,皇后泣不成声,道:“到底是我低看了你,既然如此,咱们也没有什么可怕的。” 她肃穆道:“那咱们就斗一斗,左右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她道:“我也可以保证,若是咱们赢了,东宫子嗣无忧。” 晋王点头,“母后,那儿子就彻底放手去做了。” 皇后:“去,都走到这一步了,在也没有回头路。” 第182章 他抱我! 第二日,宁朔端着自己做好的膳食去了栗氏的屋子里。这是给谁吃的不言而喻,好在也有她的份。 栗氏痛痛快快的跟二少夫人和五姑娘吃了饭走人,而后道:“今日晨儿就从国子监回来了,你晚上问问他功课如何。” 宁朔哎了一声。等人走了,他搬了张凳子到盛宴铃身边坐着,规规矩矩的,到底不敢再造次。 只这般坐着,盛宴铃就很紧张。到底不是已经定下名分的夫妻,她很怕自己被人捉住! 宁朔就看着她脸越来越红,神情越发紧绷,叹息一声,又把椅子搬开了些。 这般距离就远了,宴铃总该不紧张了?谁知道他抬头一看,只见宴铃脸上有些不满。 好似不愿意他突然离这么远似的。 宁朔一个老男人了,哪里还看不懂这点子情绪,立马欣喜若狂,又将椅子挪了回去。 他的手也伸了过去。 两人的手就握在了一块。 宁朔心都要跳了出来。他总算知晓为什么有人说君王不早朝了,若是能握着宴铃的手一直这般坐下去,他也是不愿意出门的。 女色二字,于他前面二十多年的人生里好像是个让他瞧不起的词,他觉得自己的一生应当是周旋于天地之间,若是遇见合心意的,娶之重之也就罢了,但从未想过自己有一天能如此失态。 世间之事,可真是说不定。 盛宴铃就觉得自己手心的汗越来越多。刚开始还以为是自己的,后来想了想不对呀,她的手可不出汗。 她心里就得意极了。 也不看他,也不说话,只摇了摇手,抿唇笑起来。 宁朔此时还是愿意装一装正人君子的,免得又把人吓跑了。他咳了一声,道:“屋子里头热。” 盛宴铃就轻轻嗯了一句。 宁朔看看天色,“我要走了。” 他今日还要去不雨府上,到底是不能长留。 盛宴铃:“那你记得试探试探不雨川老大人对那对母女的反应。” 宁朔就笑起来,忍不住摸了摸她的头,“你别担心这些,我心里有数的。” “小小年纪,别思虑过重,最后把头发都愁掉了。” 盛宴铃点点头。 宁朔就起身,穿了披风,没忍住,又给她整理了下衣裳,最后往门口走去。 盛宴铃就站在屋子里看着他走,然后就见他都走到门口了,结果突然顿住,大步往回走,在她面前站定,伸出手将她一把搂在了怀里。 他说,“宴铃,我有一句话忘记告诉你了。” 盛宴铃猝不及防被拥,鼻子里都是他的气息,脸迅速涨红起来,结结巴巴的道:“什,什么话。” 宁朔低头,附在她耳边道:“我想告诉你,这个世上因为有你在,我从来都不觉得孤单。” “从前我总觉得故人难相逢,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枯木还能逢春。” 而后松开她,觉得她小小一只,嫩嫩一个,怯怯一人,怎么会有那么大的勇气敢走到他的身边,愿意与他在黑暗里行走,想要与他并肩,为他鸣冤呢?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就忍不住把她搂在怀里揉一揉。 盛宴铃就觉得他可能还想再做些什么,立马怂起来。 啊!她现在还只是想要摸一摸手而已!她根本没有想到还要跟他抱抱啊! 她呆呆的看着他,有些恼怒,又有些羞耻,最后没办法了,狠狠拧了一把他的肉。 宁朔就闷笑起来。他说,“我从前总以为我再活一次是为了父亲和随家,可如今我才知道,原来这才是活着。” “宴铃,多谢你让我活了过来。” 盛宴铃就春心荡漾,等他大步朝外走了之后才发现自己好像只发了一点点脾气! 他根本没有让她把脾气发完! 五姑娘等了一会才进来,看见她这呆呆的样子就知道肯定是输了一着。 她恨铁不成钢的问,“你是不是又被三哥哥拿捏住了?” 盛宴铃低头颓废又甜蜜的道:“他抱我!” 五姑娘嗷呜一声站起来,又兴奋又生气,“这才几日,他怎么就如此孟浪!以后还得了!怕是还要亲你呢!” 啊这……这……盛宴铃觉得自己全身都红了,小声的道:“这也太过分了?” 但也不是不行。就是好害羞啊。 五姑娘贼笑着凑过去,“宴铃,我有话本子……你要不要看?” 盛宴铃觉得好震惊!就凭五姐姐这一脸兴奋的模样,她就觉得话本子不算是正经书。 她犹豫了再犹豫,最终还是点了点头,“行叭,我就看一眼。” 她再看五姑娘神色就不对了,“五姐姐,你还有什么秘密,一块说出来,我且瞧瞧你到底有多大胆。” 五姑娘还真有。但是她不愿意说。 她说,“等以后我能告诉你的时候再告诉你。” 盛宴铃还在羞恼宁朔对她的牵手和拥抱,也没有继续追问,只道:“往后……我可怎么办啊?” 五姑娘:“不用怕,你要是喜欢就享受享受,要是不喜欢就冷脸,三哥哥自有分寸的。” 这倒也是。 两人对视一眼,又忍不住笑起来。 正笑着呢,就听见栗氏和二少夫人走了进来,道:“你们可说完话了?说完话了,我就要说一说正经事了。” 两个姑娘就点头,正襟危坐,栗氏看着一家子人齐齐整整便欢喜,道:“刚刚宫里来消息,说昭美人生了。” 五姑娘立马问,“是儿子还是女儿?” 栗氏:“是儿子。” 五姑娘就皱眉,“我还是信得过太子妃的,只是到底是皇孙……” 她怕因此起争端,从而让京都也乱起来。 如今出不得一点差错。 盛宴铃也觉得是,如今随家案确定要再查,东宫可出不得差错。 一家子人正在说话,就听外面有人传东宫来人,说是太子妃请五姑娘和盛宴铃一块进宫去。 栗氏疑惑,“这是怎么了?” 五姑娘也摇头,“不知道,昭美人刚生了孩子,本该是太子妃忙碌的时候,怎么这时候要见我们?” 盛宴铃就有些紧张。她怕太子妃知晓了她的身份。 那她会如何对自己呢? 她下意识的想要问问三哥哥这个问题,但发现他不在。她就深呼出一口气,而后想,三哥哥不在也没什么。这本就是件小事。其实也没什么可怕的,即便被认出来,她也只装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就好了。 这还是三哥哥之前教导她的。不要把自己害怕的事情当成是大事,便一切都迎刃而解了。 昭昭(1) 东宫里,太子正在怒气冲冲的对着太子妃发脾气。 他坐在椅子上,颇有些气急败坏的道:“你唤她进宫做什么?要是引起人注意怎么办?” 太子妃懒懒的打了个哈欠。昨晚昭昭就发动了,她便陪了一宿,现在正是困的时候。 听了太子的话,她也没有多说,只道了一句:“昭昭需要的不是你我,昭昭的孩子需要的也不是你我。” 她讥讽一笑,“你我有什么权利阻止兰时唯一的学生去看兰时唯一的外甥。” “在兰时心里,盛姑娘比你我都亲。” 太子顿时哑然,他捂住胸口,“英娘,你非要一日又一日来戳我的心吗?” 太子妃笑起来,“比起你做的这些事情,我不过是嘴上动动功夫罢了。” 她站起来,结果太累了,一个没站稳,忍不住往后面倒了倒,太子一个健步过去扶住她,又被她推开。 她一点一点将太子握在她肩膀上的手掰开,冷静的道:“你也不用如此胆小,晋王怕是连谋反的心思都有了,你还在害怕盛姑娘会不会被发现。” 她嗤然一声,“寿客,你要是不行,便由我来,便听我的。事后,你要是真坐上皇位,废了我也好,杀了我也好,都随你。” 太子从未没有这般想过,他白着脸,“英娘,何必要如此揣测我!我虽然怯弱,却也不是没良心。” 太子妃冷冷瞧了他一眼,而后闭上眼睛,叹息道:“寿客,你若不是太子就好了。” 太子沉默,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屋外,苏嬷嬷轻轻叩门,小声道:“太子殿下,太子妃,宁国公府的五姑娘和表姑娘来了,莫侍郎家的五姑娘也来了。” 太子一听,看向太子妃,“莫侍郎的五姑娘是谁?” 太子妃:“一个好姑娘,我以后要请来做东宫女官的。” 她看向太子,“你也不用担心盛姑娘会被发现,我比你更担心跟兰时有关的人受到伤害。” 太子便侧过脸,轻声道:“我知道,你比我聪慧。父皇和太傅都这般说。就是兰时也说——” 他说到这里,突然有些哽咽,道:“兰时说——英娘姐姐比咱们都聪慧,往后咱们不懂的就去问她,她必定有办法的。” 太子妃闻言,心里酸涩半响,却也最终没有再说一句话,只转身走了出去。 苏嬷嬷早等在长廊处,见太子妃一出来,便立马跟着过去,道:“三位姑娘都在棠梨阁坐着,那里暖和。” 太子妃点头,“苏嬷嬷,这里有我,你去守着昭美人那边,切不可处任何差错。” 苏嬷嬷颔首,躬身而去。 太子妃整理了下袖子,这才快步进了屋。屋子里,三个姑娘如花一般明媚,各有各的长处。 太子妃不着痕迹的看了盛宴铃一眼,只见她上身着青色的圆领大袖,外面罩着一件短褙子,下身穿一条素色的裙子,鞋子穿得暖和,还镶嵌着金丝线,想来在宁国公府过得很不错。 再看她的脸,虽然素净得很,但却明艳照人,虽眉眼之间有些媚,可一双眸子清澈到底,将那股媚化成了柔柔山水,描绘在她的眉眼之上,让人见之不能忘怀。 两人之前虽然说也是见过的,但上回见的时候觉得她平平无奇,这次再见,却觉得这姑娘真是哪哪都好。 相貌好,性子好,身段好——就没有哪里不好的。 太子妃心里高兴,不用姑娘们行礼,只先笑着朝莫云烟道:“前几日我母亲镇国公夫人进宫说了莫姑娘的事情。我心里欢喜,东宫正缺女官,你若是愿意来,正好做我的左右手,我便想定在这几日见见你。” 莫云烟立马站起来,“太子妃,臣女愿为您分忧。” 太子妃点头,又说了几句话,便笑着看五姑娘和盛宴铃。 她道:“马上就要过年,我事情多,昭美人又生下了小皇孙,我怕是更不得空了。就想着把你们一块叫来。” 这话说得不明不白的,五姑娘和盛宴铃对视一眼,都有些不安。 太子妃就笑,“你们不用怕,我也不是恶人。” “只是如今你们家是香饽饽,你们三哥哥跟着不雨川大人查随家案……太子便想让我与你们亲近亲近。” 她如此直白,倒是让盛宴铃和五姑娘都松了一口气。既然能这样直白说,便是无碍的。果然就听太子妃道:“只是男人家外面查案子,又不关你们的事情,我与你们亲近,倒是逼得你们左右为难。” “可太子说了这话,随家又是太子之前的太傅,我免不了要招你们进一趟的。” 她说到这里顿了顿,道:“我忙得很,明日起就没时间了,正好你们跟莫姑娘也是熟悉的,便把你们一日招来了。” 她雷厉风行,说话爽快,做事情丝毫不拖泥带水,是个女中诸葛,人中豪杰,江湖侠客——盛宴铃如此想。 她在心里将太子妃的话在心里转了几圈,发现自己有点看不懂太子妃到底知不知道她跟先生的事情。 太子妃一点儿也没露出来这份意思。既然如此,她也得藏着掖着。 她正紧着神,想着太子妃的意思,谁知就有宫女过来说昭美人醒了。 盛宴铃就想她们应该可以出宫,但却听太子妃道:“你们要一块去看看么?” 她站起来,无奈的道:“就当是帮我一个忙了。” 帮什么忙?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想明白。但太子妃发话了,她们也不敢拒绝,只好跟着走。 太子妃就解释道:“昭美人身子弱,产子之后就一直没精神,且心里发闷,双眼无神,太医说是女子产子之后会有的郁郁之气。” “我当年生皇太孙和朝华的时候倒是没有过,但也听说过此事。” 她叹气一声,“昭美人也是可怜——正好你们年岁相当,差不了几岁,便跟她说几句话宽宽她的心,有用无用的,试试再说。” 五姑娘倒是没怀疑这话。众所周知,昭美人无父无母无兄弟姊妹,在宫里面也没个帮扶,若是真得了女子产后抑郁的病,多几个同龄人说话也是好的。 太子妃一向心善,也说得通。不然处心积虑的陷害她们吗? 犯不着特意把她们叫进来做局,估摸着是赶巧了。 若是心里阴暗些,便是太子妃在她们面前显露自己对昭美人的忍让? 五姑娘就笑着道:“昭美人必然会无恙的。” 盛宴铃却因心里揣着事情,对此事有些怀疑。 太子妃一直瞧着她,见她这般模样,倒是心里高兴,觉得她的谨慎小心跟兰时可真像。 她笑起来,“随我进去坐坐。” 去看看兰时的妹妹,兰时的外甥。 这是他唯一的亲人了。 若是兰时还在,定然是第一个跑来。 如今,她也想这位盛姑娘第一个过来。 也不用她做什么,只需要她替他在这里站一站……也就可以了。 第184章 昭昭(2) 东宫水深,五姑娘谨慎得很。盛宴铃心里藏着事情,却也不敢大意,倒是莫云烟因早就做好准备,便松缓得许多。 太子妃一路上瞧着这三个小姑娘的反应,深觉有趣,等进了屋子,她又带着三位姑娘去见昭昭,自己反而退在门外。 昭美人:“……” 太子妃什么意思?若不是知晓太子妃品行端正,她都要东想西想了。 她躺在床上,轻轻朝着三个姑娘笑了笑,并不说话。 但三个姑娘只瞧了她一眼,便相信了太子妃说她郁郁气闷的话。 昭美人实在是太瘦了。她的眉眼之间透着淡淡的忧愁,一颦一笑,都带着一股无力感。 盛宴铃低头,神情中带着些惊讶:之前东宫夜宴,她还见过昭美人一次,当时远远没有这般的瘦弱,怎么生下一个孩子之后,她显得如此颓然了呢? 她也不敢问,只凭着心里话道:“美人多吃些,世间好物那般多,总要尝尝的。” 昭美人闻言,倒是笑了笑,“是,我还挺好吃的。” 还是小姑娘呢,哪里能不好吃。她有了兴致,看向盛宴铃,“听盛姑娘的口音是南边人?” 盛宴铃点头:“是,我是岭南人。” 昭美人就抿唇一笑。 岭南啊,她也去过的。她跟着阿娘一块去岭南的时候,阿娘正好病得厉害,她还学着岭南那边的习俗给阿娘编了一个小麒麟呢。 但这些事情不能说。当小溪妆被封的那一刻起,她的过去就要被尘封起来了。 于是只笑着道:“我也是江南那边的。” 盛宴铃没有问她是江南哪里的人,因为昭美人说完这话之后就似乎是没了提及的兴致,也没了说话的力气,但她并没有让她们走,于是三个人就继续坐在那里。 五姑娘和莫姑娘是稳重极了的性子,便对视一眼,开始没话找话。先说书里面的江南之景,再说京都哪里有江南的景致,最后笑着道:“美人若是思念家乡,便如同宴铃说的一般,多吃几道江南的菜。” 昭美人又笑起来,轻轻点了点头,她似乎是真有了些精神,还让丫鬟扶着自己坐起来,“你们日常都做些什么呢?” 五姑娘:“管账,看书,偶尔出去吃宴席,游玩。” 莫姑娘:“我之前是在家里帮着母亲管家,如今求得了太子妃娘娘和母亲的同意,往后能在东宫做女官了。” 她笑起来:“我与美人应该能常见面。” 盛宴铃想了想,道:“好像也没有别的事情。我日常看看书,作作画,如今喜欢上了看案卷,便买了几本拍案惊绝来看。” 昭美人的心就泛起了丝丝的涟漪,她听得一脸笑意,“你们的日子过得很鲜活。” 她之前也是这般鲜活的。阿娘是游医,四处游行,她自小跟着跑动跑西,很少待在一个地方很久。 她看过千山万水,见过富贵荣华,也见过穷苦肮脏。可能曾经也迷茫过,也彷徨过,但她是快活的。 她可以爬树,可以下水捉鱼,可以去施粥,也可以跟着阿娘给穷人送药。 她有过这般的鲜活的日子,所以进了这死水一般的宫里,她才觉得痛苦。 人人都理解她,即便是太子也不懂她。 他不懂她为什么怀上孩子之后那般痛苦,更不懂她生下孩子后,发现自己没有再升起出走的念头后为什么如此还是如此痛苦。 她眸子里透出一股惶恐,只觉得自己已经没了远行的勇气。 她低下头,将眼泪掩藏掉,小声道:“我有些累了。” 三个姑娘一听,自然是要告辞。只是这与她们对昭美人的印象很是不同。 外面人都传昭美人是个极为嚣张和跋扈的人,但就今日看,她好似一个被迫长大的孩子。 娇弱,又懵懂,脆弱。 这般的姑娘,已然生下一个孩子了。 太子妃抱着新生儿在外间等着她们,见了她们从里间出来,笑着道:“昭美人如何了?” 五姑娘:“挺好的,已然有了些许精神。” 太子妃点点头,“多谢你们。” 而后道:“这是二皇孙,你们要瞧瞧么?” 三人点点头。盛宴铃也不敢靠近,只站在不远处瞧,只见小孩子还只有一点点大,好似只要一只手压下去就能压扁了似的。 她看得好奇,而后惊讶的道:“他吐泡泡了。” 太子妃就笑起来,“是,吐泡泡了。” 盛宴铃不免走近了一点点,而后小声道:“小皇孙长得很像昭美人。” 太子妃也觉得是。她道:“那往后可是个丰神俊朗的美人胚子。” 回去的途中,五姑娘和盛宴铃先跟莫云烟告辞,而后坐在马车上说悄悄话。 “可见人言不可信,人人都说的东西也要眼见才能为实。” 五姑娘如是说,“宴铃,女子可真不容易,你看昭美人,生下孩子之后人都没有精气神了。” 盛宴铃点点头,又道:“太子妃娘娘让咱们去看她的时候我还以为有什么阴谋,但见到昭美人的那一刻,我便知晓太子妃是真的,她真是心善。” 她说,“我总觉得昭美人不快活。” 两人对视一眼,都觉得这其中必定有许多的秘密。但这就不是她们能想的了。 回到家里,盛宴铃还专门等到宁朔从不雨川那里回来跟他道:“太子妃娘娘看起来并不介意昭美人和小皇孙,昭美人也很信任太子妃。倒是没看见太子。” 宁朔闻言笑着道:“英娘姐姐就是这般的人。宴铃,不必怀疑她的人品。” “即便镇国公府所有人都是肚子里面藏奸,她也不是。” 盛宴铃就点了点头。 “我信你。” 她说,“你经历了这么多事情还能如此坚定的信任她,我就知道,她是可以求助的。” “三哥哥,你说,她知晓我身份了吗?” 宁朔也说不准,他道:“但是情急之下,你也可以把自己的身份告诉她。” 他轻声笑起来,摸摸宴铃的头,“英娘姐姐会护着你的。” “我护不住你的地方,她可以,我就可以放心许多了。” 第185章 早间怎么办QAQ 两人说完了东宫的事情,盛宴铃又问起宁朔去不雨府里的事情。 她小声问,“三哥哥,你问老大人小溪妆母女的事情了吗?” 宁朔点了点头,“委婉问了。” 盛宴铃:“那他怎么说?” 她既担心又期待,眉头紧蹙,眼含热切,“快说与我听听。” 她是想当一回智者的。若是当不了智者,也能当个善解人意安抚人心的好妹妹。 宁朔就笑了。在他眼里,她的脑袋如此凑过来,像极了一只小心翼翼却要做坏事的小猫儿。他就忍不住想要替她抚平眉头,但又怕孟浪,便退而求其次,抬起的手由低往高抬,落在了她的发丝上。 他摸摸她的头:“老大人倒是没有明说,只说那不重要,还跟我说,不要再继续查此事。” 盛宴铃就撇嘴,“肯定有猫腻。但是……不雨川老大人要是真不愿意我们去查,就会制止咱们去小溪妆了,他为什么不提前制止呢?” 宁朔手顿了顿,道:“一则,上有旨意,他不得不从,二则,他也不愿意那对母女暴露在人前,他想将人藏起来。” 他轻声道:“宴铃,我这两日想了很多,我想……也许五妹妹猜测得没错,父亲……父亲或许真有了没有名分的妻子和女儿。” 不然怎么解释不雨川想要藏人的内情呢? 他道:“要是好友的妻女,他完全可以说出来,即便不宣之于众,也可以告诉我。” 宁朔今日一直都是沉着心的,若是往日里,这些事情要一直藏在心里默默的想,想得多了,晚间便会做噩梦,午夜梦回之时,往昔的事情不断浮现,像极了一个巨大的牢笼,无时无刻都在吞噬他。 但如今有了宴铃,他便发现牢笼有了缺口,他可以将这些秘密放心的和盘托出。 即便今日宴铃不问,他也是要告诉她的。 他道:“不雨川老大人是个好人。好人便有做好事的觉悟,在他心里,将那对母女隐瞒下来,便是一件功德之事。” “所以我想,其一,那位好友不可说,便带累着这对母女也不好说。其二,便是父亲的妻女……父亲一辈子名声极好,若是有妻女在外,怕是名声有毁。” 他想来想去,都觉得不雨川是在维护父亲的名声。说到这里,宁朔突然道:“宴铃,我现在只想,父亲还有没有其他的事情瞒着我——可能,这才是陛下为什么要坚定杀他的缘由。” 盛宴铃就知道他心乱了。她拉着他坐下来,两个人靠在一块,像极了一对为吃食担忧的鸳鸯。 他们双双皱着眉头,为这个可能性发愁。 盛宴铃宽慰道:“即便是真的,那又能说明什么呢?三哥哥,我从始至终都相信你。” “从我知晓你是先生之后,我就认定了随家案是一桩冤案。” 这种感觉没有缘由,但她也不需要什么缘由。 她道:“就如同我相信你一般,你也是这般相信你父亲的。” 宁朔一双眸子柔成了水,“你如何知晓?” 盛宴铃:“我就是知道!即便这桩案子后面还有不得不杀你父亲的真相,但是有一点我是能肯定的。” 她认真道:“——三哥哥,你父亲没有贪污。就如同我从未怀疑过你一般,你也从来没有怀疑过他,既然如此,便就一直相信他。” 宁朔就笑了起来。 寒风冷冽,他心柔得不成样子,慢吞吞转过身,替她整理了下耳边的碎发,而后手轻轻的触碰了她的额角,“宴铃,我真想抱抱你。” 盛宴铃:“啊?” 这,这怎么突然就转成这个话题了? 他们不是在说正经事吗? 但他现在看起来好像很好,又很不好,她红了红脸,小声道:“那你就抱抱——也不是第一抱了。” 宁朔眉眼里都染了春意。他手极为自然的从她的额角由高往低一搂,将人搂紧了。 他的头抵在她的肩膀上,“我靠一靠。” 盛宴铃结结巴巴的,“哦——好叭。” 有点难为情,又有点羞涩,她害羞的想,三哥哥有点粘人。 若是两人没有情投意合,那他这会儿能跟她做什么呢?估摸着就只是摸摸她的头罢了。如今两人一块,他就要抱抱她了。 她笑起来,宁朔便问,“有什么可以欢喜的事情?” 盛宴铃就把自己的念头说了。 宁朔便想了想,小声说,“男人本性罢了,总是得寸进尺的。” 盛宴铃脸不自觉的红了起来。 男人本性……就这样吗? 两人都这般熟悉了,她的念头一偏,忍不住问起一件自己很疑惑的事情来:“三哥哥……你以前,以前都二十一岁了,你就没有欢喜的姑娘吗?没有这般男人本色吗?” 宁朔顿时紧张起来。这要是答错了,是要出人命的。他马上道:“一是我自小没有母亲,父亲又是个不近女色的,便也没人教导这些事情。” “二是……我自小就立志要辅佐太子。”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觉得自己从前有些傻。 他道:“当年我看奸臣策,发现人之所以做奸臣,一是为权,二是为色,三才是为财。” “我是太子伴读,父亲是太子太傅,就是我的名字也是陛下取的,将来必定不缺权势。至于财,我认真省视过自己,觉得我也是金汤匙里面长大的,缺不了财。” 如此,便只剩下色了。 “我记得,当年我就跟太子说过此事。” 他说:“寿客,我想来想去,女色一字,十分难以预料。有单纯好色的,有情深义重被人利用的,说来说去,不过是情之一字让人失去了稳重和理智,做出些冲动的事情来。” “既然如此,我便不亲女色。” 太子就大笑起来,“那你可怎么办?一辈子做个小雏鸡吗?” 他的脸色就罕见的红起来,抱怨道:“什么小雏鸡,你胡说什么——那你就好好的做储君,将来……你无忧了,我就成婚。” 太子乐得不行,捂着肚子笑,“兰时,我必定不负你的牺牲。只是该成婚就要成婚,太傅只有你一个儿子,哪里能让你做小雏鸡啊。” 宁朔想起这个也觉得好笑,道:“刚开始是如此想的,后来一味的帮扶太子,就没有操心此事。” 他想了想,还是坦白道:“也想过娶妻,但一直没有让我觉得喜欢的姑娘,父亲就说不急,人的一生唯独什么都能将就,但是妻子不可以。” 他就没有管了。 他叹息道:“男子二十及冠,我当时出事的时候,也不是很大。后来……你也知晓了。” 盛宴铃点头,“原来如此。” 宁朔想了想,觉得自己好像也没有其他的交代了,便点了点头,“是,如此这般罢了。” 谁知道话音刚落,就听宴铃又猫儿一般凑过来,更加小声的问:“那你……那你早上怎么办?” 宁朔刚开始没明白过来,但他毕竟是男人,瞬间就反应过来了,脸气得又白又哄的,“宴铃!谁教你的这些东西!” 盛宴铃缩缩脖子,将五姑娘供了出来,“五姐姐给了我几本书。” 她翻了翻,正好学得了一些先生没有教导过的东西。 她心虚的道:“如此这般罢了。” 第186章 小情侣的事情和过年(1) 五姑娘被拎过来一起被训。栗氏偷偷摸摸站在屋子外看,又不敢靠近,心急得很,骂道:“就仗着自己大两三岁,他就可以这般训妹妹们了?” 贴身嬷嬷笑着道:“三少爷一向是爱护姑娘们的,估计是这回姑娘们做了什么事情不合情理。” 栗氏坚决站在姑娘们这边,“就不说曦曦了,她可是打小聪慧没被训过的,就说宴铃——他还没定下来呢,就敢训了,就算成婚了,也是人后教妻?” 反正是胆大妄为,她气急败坏,还是在门外冷冷咳嗽了三声,表示自己的愤怒。 宁朔本还在说教,闻言顿了顿,只好忍着气道:“往后不准再这般了!” 五姑娘和盛宴铃乖乖说好,然后手拉手出门,见了栗氏在外面,又低下头,心虚的走了。 栗氏见她们这样,倒是不好责骂宁朔了,反而追过去问,“犯大错了?” 五姑娘:“也不是——” 盛宴铃想了想,小声道:“姨母,其实算不得大错,只不过是女人本性罢了。” 栗氏:“……” 所以到底是什么? 只是孩子们都守口如瓶,她作为长辈也不好追问,只能抓心扰肺的:到底是什么事情呢? 另外一边,五姑娘将门关起来,将盛宴铃一把拖到床上去挠痒痒,“好你个叛徒,我多年珍藏借给你看,你却告诉了三哥哥。” 盛宴铃怕痒,咯吱咯吱的笑个不停,都要笑死过去了,气喘吁吁的道:“哎呀,我就问了问书上写的是不是真的。” 五姑娘:“你也太大胆了些!——那三哥哥怎么说?” 盛宴铃:“没说,只骂我呢。” 五姑娘就一脸好可惜的模样,“早知如此,我就教你如何对付他了。” 盛宴铃好奇过去,“我怎么对付他?” 五姑娘:“你要理直气壮!做错了也要先骂他!你没看见吗?他刚刚不过是占着理了才如此理直气壮的训咱们,说不得自己也看过不少,他训你的时候,你就也训他。” “跟个先生一般的——他是你未婚夫婿和哥哥,又不是先生,训人的毛病可不兴有。” 盛宴铃先是心虚:三哥哥是真先生,跟着读了四年书的,被训都习惯了,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 但是马上又觉得五姑娘说得极对:“是啊,如今又不是做先生,是做哥哥和未婚夫婿的,他也该改改这个毛病。” 不过还是愁,“你不知道,他训人很是有一套,我要是训不过他呢?” 五姑娘也有办法,“那你就哭嘛,他一准会服软。” 盛宴铃就在床上滚啊滚的,“但我已经决定以后不哭了,我要做个坚韧的人。” 五姑娘就笑起来,“傻姑娘,在情郎面前掉眼泪,假惺惺就好了,要什么真情实意啊。” 她如此教导,盛宴铃认真听学,倒是宁朔不知道的,更不知道好姑娘已经要被教歪了,只一门心思的送东西过来。 五姑娘瞧了,心里有了计较,道:“还是怕你生气的,你看,乖乖送东西来赔礼道歉了。” 盛宴铃盲听盲从,瞬间就满意起来,转身去翻箱倒柜的想要送回礼,五姑娘却拦住她,“今日不要给他脸,要冷他一冷,明日他就跳脚了。” 盛宴铃犹豫,“真的吗?” 五姑娘:“你听我的就行。” 盛宴铃就跟五姑娘吃锅子去了。宁朔等了半天没等到回信,写一会儿案卷就让松墨去问,松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然后沾染了一身锅子味回来,嘴巴还残留着油,道:“表姑娘正跟五姑娘吃锅子,奴才去的时候,她们还赏了我一碗牛肉。” 宁朔就笑了,“倒是要拿捏我。” 他就又翻箱倒柜的找礼去了。 第二日又下了大雪,他将礼送到了栗氏那里,道:“我今日还要去不雨府里,就求母亲帮我美言几句了。” 栗氏高傲的点了点头,“算你还懂事。” 家里的男人就他和宁晨懂事点,栗氏对他还是有好脸色的,“放心,有我呢,宴铃最是听我的话。” 宁朔便冒着大雪出了门。一路往不雨府里去,倒是又看见了申池。他下了马车,笑着道:“申大哥,今日没有去卖货吗?” 申池:“没,近日大雪,出门的人少了,卖也卖不动,不若就收摊回家,闲着无事,便来看看老大人。” 他问宁朔,“那件事情有进展吗?” 宁朔摇摇头,“没有。” “当年睦州的人死的死,消失的消失,要找到谈何容易,但是也有迹可循,只是需要时间。” 申池叹息,“那就好。有希望就好。” 两个人到了不雨川府上,发现他又一晚上没睡,两眼通黑,也像是老了十岁一般。 即便是宁朔也心有不忍。他恨了很多人,但唯独对这位老大人恨不起来。 他叹息一声,走过去搀扶住不雨川,道:“先生,歇息会,这也急不来。” 不雨川摆摆手,“无事,我还撑得住。” 只是…… 他喃喃道:“要过年了。” 过年了,六部就要例假,怕是此事要耽搁。 于行止扎着袖子出来,“先生,午膳要吃什么?我去做。” 近年关,厨娘也回去了。 申池就帮着他去劈柴,宁朔去烧火,三个人坐在厨房里。过了好一会儿,于行止才问宁朔,“你这般帮着先生查案——可知若是查出什么来,先生的后果?” 宁朔点了点头,“我知道。” 于行止一把刀剁在砧板上,“那你怎么想?” 宁朔将几根柴火塞进灶膛里,静静的道:“天地之间,自有道法。死去的人该留有清白,犯错的人该留有罪过,至于什么是清白,什么是罪过,自有他们自己审视自身,旁人无法影响。” “先生他……也有自己的道,你我无法阻止,也无法影响。” 他看向窗外漫天飘着的大雪,脑海里浮现出不雨川刚刚已然苍老的佝偻身体,良久之后才道:“年后……也许就出真相了。彼时,若是真有其他的缘故,随家的鬼魂愿意放过先生,先生自己呢?” 于行止一刀又剁在砧板上,“宁朔,我原以为你是个性情温和讲理的人,但没想到,你还如此冷血无情。” 宁朔就笑了笑,将手里剩下的柴火塞进火里,他站起来,道:“若我是随家人,我也会原谅先生的。只是随家死的人也不止我一个人。” 那些鲜血横肆在写着宁府的宅院里,是最无辜的奴仆。他和父亲反而不是死在那里。 “行止,先生有先生的道,你我不用妄加干涉,最后结果如何,都是先生心甘情愿的。” 申池也听懂了,他开始惶恐起来,“要是进展顺利的话,也就是明年了……” 第187章 小情侣的事情和过年(2) 一顿饭吃得索然无味。不雨川累得很,吃了饭就去睡了,宁朔扶他进去,给他熏香,听见他梦呓了一句:“兰时。” 他点安神香的手就顿了顿,而后走过去,跪在床边听他说话。 但也仅仅只听见这句。不雨川似乎是做了一个不好的梦,还梦见了他,一个劲的喃喃兰时的名字。 宁朔没想到他梦见的不是父亲而是自己,心情颇为复杂。他自小就是仰慕不雨川老大人的,老大人对他也很好,曾经进宫的时候见着他就从袖子里面掏出些东西给他,“兰时啊,以后认我做先生好不好?” 他笑着摇头,“老大人,我有父亲了。” 彼时其乐融融,谁也没有想到会走到这一步。他曾经恨过他,也没有信过他,如今信他,却也冷眼旁观看着他去死。 他扯了扯被角,替不雨川盖好被子,站起来慢慢的缓身而去,不忍心看见他如此痛苦的梦呓。 ——这位老大人断了一辈子的案,应当从未想过,自己断的最后一桩案子,真相大白之时,就是他魂断之日。 申池留在厨房里刷碗,宁朔过去砍柴,于行止气得一直在剁肉,他冷冷看一眼宁朔,“你去看过先生了?可看见了他日日被梦魇折磨的模样?” 宁朔点头,并不回话。他便冷嘲热讽,“既然如此,你可还坚持自己的念头?” 宁朔点头,并不理会,只将柴火慢慢堆积在墙角。 做好这些之后,他转身对申池道:“申大哥,我先回去,等明日再来。” 申池点头,送了他出门,宽慰他道:“你别跟于少爷计较,他也是关心老大人。但这事情怪不得你,你不用自责。” 宁朔笑了笑,“我知晓的。” 等他走了,申池便又走回去打扫厨房。于行止到底是个少爷,做这种厨房之事并不仔细,他今日火气也大,地上溅了不少的肉末。 都是好肉,可惜了。 他是个闷声的性子,于行止也是。但他扫了一遍地,回去放扫帚的时候又见于行止剁了一地的肉末。 他就又扫了一遍。 于行止就不好意思了,他道歉道:“申大哥,对不住。” 申池摇头。 于行止想起自己今日说起随家之事时的冲动,也有些后悔,因为申池也是苦主。 他一家子人都因为随家案去世了。能查得真相是他这辈子的心愿。 他面色惭愧,还要再次道歉,申池就摆摆手,“不用——” 他笑着道:“只别再糟蹋肉就好。” 于行止低头,“今日是我冲动了。” 他叹息道:“申大哥,你说我错了吗?” 申池沉默了一会,而后开口道:“前几日我来的时候,你劝我去开个铺子。” 于行止点了点头,“我也能资助你一份银子,你开铺子之后,便不用像现在这般辛苦。” 申池:“阿朔就从未说过这种话,他只是陪着我卖货。” 于行止不明白:“为什么呢?” 申池笑着道:“因为我不是为了活着而活着的。若是就此死去,我也愿意。活着……于我有什么意思?” 他轻声道:“不过是赎罪罢了。固执的,痛苦的,以肉身活在这个世间,不敢死去,不能死去。” “你也是知晓我过去的,但是你可能不明白,我心里的道已经崩塌了。我活着,也仅仅是父母和妹妹想要我活着,我害怕他们看见我的死去,我怕在阴曹地府里羞愧的说出我也死了的话。” “这份痛苦,阿朔理解我。他跟我说,我这般的情况,他在书里看见过,甚至第一眼就看了出来。” 于行止蹙眉,“是么?” 申池点头,“是。他说,书里面写,我这般的人,犹如困兽之斗,犹如枯木残叶,心知不可为而为之,只等一春,又熬不过这茫茫白雪。” 他苦涩笑了笑,“不雨川老大人就是如此。他心里的道崩塌了,背负着那么多条人命,活着,也只是如同我和书中人那般,只不过是行尸走肉罢了。” 还不如死去。 所以他不曾出言阻止。 他叹息,“于少爷,我早就想跟你说了,你不用整日里郁郁寡欢,你失去的,只不过是你自己弄丢的情爱,但世上之人,一府一村之人被屠杀的痛苦,远比你的情爱重得多。” “我们这般的人还活着呢,你就别痛苦啦。” 他说完默默离去,独留于行止待在原地,呆愣了许久许久。 …… 宁朔踏着皑皑白雪往家里面赶。一路上心思多,一会儿是于行止的话,一会儿是不雨川的梦呓,一会儿是随家的断壁残垣,一会儿是岭南四年里他的挣扎和痛苦。 刚走到门口,刚想收拾心情回家,免得家里人担心,就见不远处站着他的小姑娘。 她站在廊下频频张望,瞧见了他,瞬间眼眸里泛出一股光彩,她快走了几步,穿着披风,像一只冬日里的蝴蝶。 他赶紧迎了过去,那些沉重的心思不见了,道:“慢些,慢些,雪天路滑——” 但姑娘已经到了她跟前了。 她笑意盈盈,“三哥哥,我给你送了礼。” 送了什么如此迫不及待的。 他听见自己已经溢出了笑意,“是什么?” 盛宴铃就拉着他去看,“是灯,我自己做的灯。” 马上要过年了,府里面开始采办新的红灯笼,姨母闲着无事,便带着她们自己做,她做了个好看的给三哥哥。 她拉着他走,“我画了一副画在上面,你看看,再提句诗?” 她往前面走,他跟在一侧,双眼一直盯着她看。 廊外风雪呼啸而过,穿过她的衣袍和三千发丝,又全数扫在他的身上。 他的心就突然欢喜起来。 他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爱慕之心,为什么人人都想要一个爱慕之人。 他提起笔,在灯笼上提了一句:“折尽梅花,难寄相思。” 盛宴铃就捂着脸烧了起来,肉都烧红来了。 五姑娘在一侧啧啧道:“软骨头,让她不要去献宝,偏去。” 栗氏:“哎哟,姑娘家软一软也好嘛,你看看,多好——我心口甜的哟。” 二少夫人站在一边轻笑,又低下头,在自己的灯笼上画了一片竹。 屋子里欢乐融融,要过年了。 第188章 宁国公府过年群像(1) 宁国公和宁朝直到除夕当日才放休。栗氏下了死令,无论如何,他们今日不可在家里说朝堂的事情,又将两人唤到了明堂里,给了他们笔墨纸砚给家里写对联。 宁朔和宁晨则在一边帮着磨墨,然后搬了梯子来四处挂对联。 栗氏满意的看着一家子男人忙活,而后带着二少夫人和两个姑娘在一块往荷包里面塞金叶子。 这是大年初一出去拜年的时候要用的。 盛宴铃好奇,“京都这般的高门大户里面也有这般的习俗吗?” 五姑娘就笑,“怎么会没有呢?各家走亲,来来往往,从西直门往东德门的路都被马车堵得水泄不通。” 二少夫人:“确实是这般。不过每一年都要多几户人家。” 她一边塞金叶子一边笑,“咱们之前不跟黄尚书家走亲,便是没上门的,今年有了·正气,自然要上门拜访。再有不雨川老大人家,往年他家不收礼,过年的时候大门紧闭,今年却是要收咱们家的,三弟必然要上门拜访的。” “再有莫家——你和曦曦跟莫家姑娘也是缘分,虽说她如今进了东宫为女官,但你们姑娘家之间也不用避嫌,既然性子相合,自然要长长久久的。” 盛宴铃很是认同,但想了想问,“既然有多,那有少的吗?” 五姑娘就笑起来,“宴铃,净说傻话,咱们这般的人家,要是每年都要少几个,那如何能行?” 她将装好金叶子的荷包放在桌子上,道:“每一年都是有往年年礼单子的,过年之前母亲和二嫂嫂已然拿出咱们府里五年的年礼单子仔细核对了,以免遗漏,再加上今年添的,明日咱们送出去的年礼就要整整一日才能送完,但都是些瓜果小物件,左不过几千两银子罢了。” 盛宴铃稍一琢磨也回过味来了,“也是……无论关系如何,节礼可以不走,但是年礼是要走的。” 一年走动一次,花不了这个家多少银子,却能维持关系,算是以小博大。 二少夫人教她,“朝堂之人,总有升贬,高升的时候送过去,那是情分,遭贬的时候送过去,那是本分。情分本分,咱们都得要,不能过于捧着,却也不能失礼。” “天下的事情,谁说得定呢?” 栗氏:“要说少,除非是那种全家遭贬,不再留于京都的,这般的才会少。其实过几年就会有这么几个。” “不然要是留下女眷还在京都,咱们也是要送年礼上门的,不求什么回报,只求一个本分。” 五姑娘点头,接声道:“咱们家世代如此,一年又一年,这才积累下许多好名声,母亲走到哪里,人家都给面子的。” 栗氏笑眯眯的,“等这个家交到你们手里,也要如此做才是。” 盛宴铃重重点头,“好啊。” 五姑娘就笑盈盈的凑过去,“你点头做什么,你好啊什么——哎哟哟,你是我们家的媳妇了?” 盛宴铃一张脸就红了起来,连忙看向宁家父子待着的另外一边。 宁朔正在研墨,身后突然有目光看来,他立刻回头,果然看见了宴铃。 他转身,朝她笑了笑,却又不好过分亲昵,只好在她红脸低头后又低头研墨。 宁国公哪里还瞧不见!他手不停,依旧是在写对子,但却低声道了一句:“你母亲跟我提了你跟宴铃的婚事——我一直忙着,倒是没有问问你,你都想好了?” 宁朔轻轻点头:“想好了,求父亲成全。” 宁国公搁下笔:“我本是要为你说高门贵女的。宴铃虽好,但到底家世薄了些,等我和你母亲去世,你们分了家,你也不会再住在这宁国公府里,到时候你若是没有妻族相帮,路便难走一些。” 宁朔笑起来:“父亲,大丈夫生于世,本就是要顶天立地,护住妻儿的,若是还想着从妻儿那里得些什么,也不用往上走了,直接求娶公主不就得了?” 宁国公见他心里坚定,并不多劝,只摆摆手,叹息道:“若是一年前,我定然是不准的,你母亲之前也提过此事,但被我回绝了。可你三月里那场大病,我实在是担惊受怕,也是求了神佛的,只愿你平平安安,余岁不求出息,只求你长命百岁。” 他走到一边坐下去,端着一杯茶道:“所以你母亲再提这事,说你欢喜宴铃,我便不敢拒绝。你啊,之前性子闷,今年突然阔然了,但我也担心你目光太过于苍凉,跟着不雨川学,以后会孤苦一生。” 宁朝和宁晨也跟着放下笔墨纸砚过去坐下,静听宁国公说话。 宁朔站在一侧,道:“多谢父亲关怀。” 宁朝:“宴铃表妹聪慧文静,气质如兰,跟三弟倒是相配,我看这门婚事很好。” “母亲也很喜欢宴铃,将来家里阖家欢乐,总比别人家乌烟瘴气的好。” “再者说,咱们家也不用各个都嫁权贵,娶世家,不然怕是……要被惦记。” 毕竟走的是纯臣之道。 宁国公府能走通这个路子,便是宁家三代单传,家里就一个男丁,便娶个高门也无妨,圣上不会多心。但如今家里一共四个人,大姐姐嫁给了顺王,是王室宗亲,他娶了韩将军家的女儿,跟武将那边颇有牵连,四弟也说了黄尚书,黄家虽然不显,却黄尚书门生无数,是文人墨客,杏林众人。 就是三弟,也是不雨川老大人的门生,有他带着铺路,将来不会出错。 所以直至今日,他们跟从前的路子,倒是有些不同了。 宁朝顿了顿,道:“也许三弟跟宴铃表妹结亲,也是好事。” 宁国公思虑一番,也点了点头,“我本就没有打算拒绝,如此想来也好。” 父子两个就此事又延展到如今朝堂的姻亲之上,又说了一通话。 宁晨坐在一边,看看这个,看看那个,小声道:“父亲,二哥,母亲说了,今日不准说朝堂之事的。” 宁国公就看了他一眼,“我们何时说过?” 宁朝摆摆手,“母亲也听不见。” 宁朔站在一边,看见这一幕,突然就想起了很久之前,父亲突然说他的话。 彼时,他应当是十五六岁,正一心一意的扶持太子打压晋王,就是除夕之日,他也嘴巴不停,说些自己做过的事情在父亲面前得意。 他事事说朝堂,句句不离太子,无论是做什么都以太子的利益为先去考究,那时候,父亲便说他惹人厌。 父亲说,“兰时,你这般做事,以后难道说媳妇的时候,还要考虑能不能帮到太子?” 他当时就愣住了,父亲就笑,“那样我也不会同意的。” “再者说,回到家里了,还是除夕,就不要说外面那些事情。” 他还有些不愿意,但父亲之令,他也只能受了,好不容易等到晚间守岁,他又忍不住说起来。 父亲那时候就笑,“兰时,你确实是个惹人厌的性子,往后成了亲,可能要被妻子训的。” 他记得自己当时还问,“那父亲被母亲训过吗?” 父亲摇摇头,“你母亲很温婉,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父亲喜欢母亲吗?” 他回过神,恍然发现自己记不清父亲后面的回答。 父亲说了什么呢? 是喜欢,还是不喜欢…… 若是父亲对姻缘之事是如此看待的,那若是小溪妆母女是父亲在外面找的妻女,那……那他是欢喜那个妇人的吗? 她到底是谁? 第189章 宫宴 皇宫里,酣歌醉舞,皇室中人皆聚在承恩殿里守岁。太子坐在下首第一位与太子妃一块说话。 他低声道:“咱们出来的时候昭昭脸色有些不对……” 太子妃垂眸,恶心他在她面前装深情,为了不让上位者看出端倪,她将头也垂下来,装出吃东西的模样,“你要是真担心,那就装病别来。” 太子被刺了一下,只能讪讪闭嘴。皇帝在上面瞧了,冷哼一声,跟皇后道:“你瞧,太子这个毛病!” 连个女人都掣肘不住。虽说英娘聪慧,但即便再聪慧,也是后宅女子,若是连太子妃都不如,将来怎么坐在皇帝的位置上与群臣周旋? 他是真的不满意太子的。小时候看着还行,越长大越蠢,简直是愚不可及。 他挪开眼睛,又看向第二排坐着的晋王夫妇,而后眼神顿了顿,微微眯起了眼睛。 晋王与太子不同,这个孩子自小就聪慧,无论是做什么,总是能比太子做得好。 但他也更大胆…… 皇帝心里转开了心思,喝了一口酒,良久不言。旁边的皇后见了,顿时逢迎上去,笑着道:“陛下,今日是除夕,您要不要作诗一首?” 她夹起一块肉放过去,“还记得臣妾跟陛下初相识的时候,陛下还教臣妾写诗呢。” 皇帝心情好些了。他回忆道:“是,朕之前闲来无事就喜欢作诗。” “如今怕是有七八年没有作诗了?” 皇后:“对,已然七八年了。” 她又夹了一块肉过去,“臣妾当年仰慕陛下,可不仅仅是仰慕陛下的诗才,还有陛下的武功。” “文治武功,陛下可是一样不缺。” 皇帝笑起来,拍拍她的手,“是,当年朕确实不输其他人。” 他幼年虽然不是太子,却在夺嫡之中胜出,最后入主东宫。后来,他亲自南征北战,成了本朝唯一一个亲征的皇帝。 他的诗句带有灵性,是先皇也夸赞的,武功带有杀气,一刀一人,从不打败仗。 他是从夺嫡之中走过来,从尸山血水里趟过去,最终到了如今的位置。 他顾念臣子,体恤宫人,爱民如子,一点一点的将一个乱糟糟的王朝变成了现在的盛世,他自认为当得起明君二字。 即便是将来去世了,他也对得起祖宗。但人生也不是尽善尽美,老天对他太好,却给了他一个糟心的太子。 想起太子懦弱的模样他就生气,忍不住看过去,正好瞧见太子妃在给太子夹菜,太子却理所应当的吃着,根本不给太子妃夹回去,好像是在置气。 他就闭上了眼睛,深觉太子无用。太子妃无论在东宫如何,却在外面给足太子的脸面,但这个蠢东西,连恩爱都不会装,整日里跟个美人在那里调情,若不是太子妃是个稳重的,怕是东宫就要出事。 他朝着太子的方向冷笑一声,皇后瞧见了,心里欢喜,又给皇帝夹了一块肉,“陛下,快些吃,待会冷了。” 皇帝轻轻嗯了一句,而后招了奴才来,道:“给太子妃上一盘牛肉过去,她别的不爱吃,自小就爱吃牛肉。” 皇后便酸溜溜的道了一句,“陛下好生偏心,臣妾就在这里呢,您也不理,只赏赐太子妃。” 皇帝笑着道:“你跟个孩子计较什么,英娘自小就聪慧,极得朕的心,若不是要让她做太子妃,朕是要认她做干女儿,做个公主的,不然嫁给谁都委屈了她,索性就招个驸马回去。” 皇后:“……” 你就夸! 但也觉得太子妃当得起这份夸奖,同时羡慕得要死,要是太子妃嫁给晋王就好了。 她也不敢再继续酸,只笑着道:“陛下又取笑臣妾。” 底下,太子妃拉着太子已经站起来又跪了下去,已然朝着皇帝谢恩了。皇帝见她带着太子一起拜,倒是满意,摆摆手,“坐下,早些吃,冷了可不好吃了。” 太子妃便又和太子再次谢恩坐下。她将牛肉摆在中间,夹起筷子吃了一筷子,而后笑起来,又招来小太监,“拿来辣椒末,牛肉酱,新鲜的虾酱,再加入一些新鲜的辣椒,最后用热油浇上去,撒些芝麻。” 小太监应声而去,大概一刻钟之后,马上又端来了这些东西,太子妃亲自调了一晚酱让太监给皇帝端了上去。 皇帝哈哈大笑起来,“朕就好这口,英娘倒是还记得。” 如此一来一回,东宫的脸面便保住了,太子坐在那里得意的看了一眼晋王,便让晋王黑了脸。 靠女人,有什么用。 但看着皇帝高兴的脸,他只好勉强笑了笑。 太子更得意了。等回到了东宫,他笑着对太子妃道:“英娘,你是没看见晋王那张黑脸。” 太子妃:“殿下,你今晚就睡这里。” 太子愣了愣,而后有些挣扎,“可我还要去陪昭昭。” 太子妃:“你睡在我这里,今晚我去陪昭昭。” 太子皱眉,“为何?” 太子妃褪下一身华服,穿了简便的衣裳,又去拆头上的珠钗道:“昭昭的身子安稳多了,情绪也好了很多,过几日就是贵妇家眷们进宫探视的日子,到时候我会设计让宁五姑娘和盛姑娘来看一次云烟——” “彼时,昭昭总该知晓盛姑娘是什么人。” 她卸下最后一支钗子,突然温和的笑起来,“你一直瞒着她,想来她知晓了这回事,该恨你了,但也会欢喜。” 太子脸色一白,随即暴躁的坐下,“就不能不告诉她吗?” 太子妃:“不能。天底下没有一个人可以剥夺昭昭知情的权利。” 她凝神看向太子,“你没发现吗?昭昭并不快活,尤其是生完孩子之后,她已经很久没笑了。上回盛姑娘来的时候,只说了几句江南话,她便笑得欢喜。” “寿客,那日你说出真相后,我一直没敢问昭昭过去的事情,今日我见了她也是要问的。你有什么事情要提前告诉我吗?” 太子怔了怔,想说什么,又咽了下去,然后摇头道:“没有。” 太子妃就站起来,“那我去找昭昭了。” 太子就见太子妃带着一群人在寒风里出了门,门开的时候,寒气一涌而入,刺得他浑身骨头酸痛。 他苦笑了一声,衣裳也不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也不敢睡,只等着太子妃待会儿对他的狂风暴雨。 第190章 太子妃和昭昭(1) 夜幕之下,昭美人正抱着孩子在哄。她不甚熟练,却又固执的不想要奶娘做所有的事情,坚持要自己喂奶。 这可吓坏了奶娘。她哪里见过这般的贵人,跪在地上哭着道:“美人,但凡有点家财的夫人哪里用得上自己喂奶,您这般是坏了规矩。” 昭昭看都没有看她一眼,只温和的道:“那你就帮我瞒着。” 奶娘心里直说倒霉,却也不敢反抗,正要起来,就听外面小丫鬟后说太子妃来了。 奶娘吓得腿一软,以为太子妃知晓了这些天都是昭美人都是自己喂奶的事,又噗通一声跪了下去。 昭昭听见是太子妃而不是太子来,倒是情不自禁就松了一口气。 她现在挺恨太子的。 之前怀孕的时候不觉得自己有那么恨太子,只觉得自己是爱恨交加,现在孩子生下来了,她觉得自己可能是受了刺激,恨意就占了大头。 还爱他吗?爱的。毕竟那么小就被他藏起来了,什么都是他教导,授予,所以才那么快的喜欢上他,成了他的人。 等她被带到皇宫里来的时候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所以自己一旦过得不好,她就恨太子,这样对自己的恨就少了许多,好歹让自己舒服一点。 她抿唇,将孩子抱着转了个身,并不急着将孩子给奶娘。 奶娘都要吓死了。她哭求道:“美人,您行行好,救救奴婢。” 昭美人低声道:“只要你不往外处说去,我自然会救你。” 她直到此时才抬眸,而后看向奶娘:“你放心,太子妃人好,不会责罚你我的。” 刚说完此话,就见外面有人敲门了。小丫鬟道:“美人,太子妃娘娘到了。” 昭美人:“请太子妃进。” 奶娘赶紧爬到一边去。昭昭依旧背着身子,但孩子在她怀里,太子妃也是生过两个孩子的人,哪里还会不知道这些,她眯了眯眼睛,却没有说话,只摆摆手,“你们都出去。” 等门关上之后,她笑了笑,“是不能接受孩子吃别人的奶吗?” 昭昭摇摇头,“不是,只是孩子吃母亲的奶水会身子康健一些。” 太子妃也不问其他的,只道:“原来如此。” 她就静静的等她喂完奶,而后从她怀里接过孩子,“我来,这小子还挺沉。” 昭昭此时倒是有些局促了,她垂头,有些紧张的问:“太子妃……你来找我是有什么事情吗?” 太子妃轻声笑,“无事,就是来看看你。” 她抬眸,“昭昭,你不用紧张,我也算是你阿爹教出来的弟子,同你是亲姐妹一般,我不会害你的。” 昭昭猛然抬头,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而后慢慢,慢慢的手紧紧握在一块,“你都知晓了?” 不待太子妃说话,她的眼里带着些羞愧又低下头,喃喃道:“您都知晓了啊。” 太子妃将孩子放在一边的床榻上,闻言轻声嗯了一句:“太子做事情算不得仔细,我自然要查。一查就查出了大事。” 昭美人年岁小,只这一句话便足够让她羞愧难当。她是没有脸的,毕竟是做了妾。 她痛苦的闭上眼睛,“太子妃,你骂我。” 太子妃走过去坐在她的身边,轻声道:“我骂你做什么,你还是个孩子呢。” 昭昭觉得无地自容,心里难受,又要开始哭了。 刚生完孩子,太子妃可不敢让她这般伤心。她叹息一声,道:“我也是知道此事不久。” “之前你还怀着孩子,我怕你受刺激,所以不敢告诉你,如今你身子好了,我也敢跟你说了。” 昭美人一直低着头。她不敢抬头看太子妃,太子妃也不强逼着她,只道:“昭昭,你想走吗?” 昭昭眼睛越睁越大。 太子妃轻轻拉过她的手,“之前,我也知晓你是个好姑娘,我知道你跟宫里的人不一样,你被困住了。” “但当时我并不理会你,我看出了你的痛苦,却没有帮你。昭昭,你不要恨我。” 昭昭没忍住,眼泪就掉下来了。她自己委屈了好久都没有哭,太子妃一句话就让她有了种宣泄的借口。 仿佛这句“昭昭,你不要恨我”打开了河堤的口子,让她藏匿在心里的那些委屈和戾气通通涌出来,势必要宣泄得干干净净。 她摇摇头,想说自己从来没有恨过太子妃,相反,她是很感激的。若不是太子妃暗中出手相助,她在东宫这两年没有那般的好过。 但越是摇头,眼泪就越是掉,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只好再次拼命摇头。 太子妃轻轻帮她擦眼泪,心疼道:“你摇头,是不愿意出宫,还是不恨我?” 昭昭哽咽道:“不恨你的。” 但是出宫…… 她看向床榻上的孩子,呜咽一声,“我舍不得他。” 太子妃是个很直接的人:“若是我能让你把孩子也带出去呢?” 昭昭瞪大了眼睛。 她从未想过有这种可能性。 太子妃却笑了笑,道:“昭昭,我若是帮你此事,便是要说明白的。你我的身份在这里——我怕你误会我忌惮你,所以要送你出去。” 昭昭又开始摇头了。 她说,“是是非非,我心里有数的。” 太子妃便更加喜欢这个姑娘。因为她说出这句话来的,便是表明她愿意出宫的。 她愿意放弃掉皇宫的锦绣繁华,她愿意放弃将来自己的孩子可能坐上帝位,她一心一意想要出宫去。 这才是她。 从她进宫的时候,太子妃就看出这个姑娘是一阵风。 风是自由自在的,风不能被困在宫里。 她道:“看见你,我大概能明白太傅为什么会喜欢你的阿娘。如此美好,想来你的阿娘也是一般模样的。” 昭昭脸一白,应当是想到了死去的爹娘。太子妃便轻声问,“昭昭,你愿意告诉我这些年的事情吗?” 昭昭点头,“我愿意的。” 她哭着笑了笑,“太子说,你是可信的人,别的我不信他,但此话我信。” 她也发现了,太子妃确实比太子还可靠,不论她是为了什么来,但她一开始就戳中了她的心事,愿意送她和儿子出去,现在又直接问起当年的事情,她就知晓太子妃的意思。 昭昭:“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些什么证据为随家翻案吗?” 太子妃:“为什么不呢?时至今日,已经到了关键的时候,一步走错,大家都会死。既然如此,无论如何,只要有一丝希望,我都愿意为之努力。” 她说,“你告诉我,我来办剩下的事情,其他的,你什么也不用做。若是我办不好,在这之前,我会送你出宫,若是我办好了,你就更不用担心,我有更多的把握送你出去。” 昭昭就很觉得很安心。她想,果然外头传言都是真的。 太子确实是个废物。 若是她一开始碰见的是太子妃就好了。 第191章 太子妃和昭昭(2) 景泰二十八年,大年初一。刚过子时,夜色深深,外面呼啸着寒风而过,夹带着雨雪。 苏嬷嬷看看天,微微有些心烦。 又下雪了,没完没了的。她进去给太子妃和昭美人加了个炭盆,又抬进去一些热乎的吃食,有碳烤牛肉,油炸虾饺,汤圆,云吞面,炖鸡和鱼汤等,简单又实在。 等把膳食摆完,她这才把门关上,散退了众人,只独自一个站在廊下,等着屋内两人回忆从前。 主要是昭昭回忆。太子妃从她那里知道了她母亲和太傅的相识相知之事。 在昭昭的口中,这实在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景泰十一年,太傅去江南赈灾,此时灾民需要的不仅是衣食,还需要药材救命。 药材和大夫甚至比吃食还重要。太傅便广招附近的大夫住下为百姓把脉救治,昭昭的母亲棠溪夫人便是其中之一。 “阿娘说,她自小学医,学成之后就一直云游四方,一直都在为穷苦百姓救治,没有成婚,没有生子,遇见阿爹的那一年里,她已经三十二岁了。” 三十二岁的年纪,有些人都快要做祖母了,她也没想过自己会成亲和生子。 昭昭小声道:“阿娘说,她当时就觉得阿爹长得好,人也跟官场里的其他人不一样,尤其是跟其他读书人不一样,没有把清高腌制在骨子里,还是很亲民的。” “阿娘救治百姓的时候,阿爹空闲的时候就站在一边看,看得多了,两人就对了眼,然后阿娘说……说两人年岁都大了,也都不是青涩之人,便直接住在了一块。” 太子妃在脑海里面浮想出这一幕画面,情不自禁的笑了起来,“太傅是个禁心禁情的人,没想到有一日会做出这般的事情。” 昭昭有些不好意思,因为后面阿娘说的话她也有些难以说出口了。 她道:“后来,很快就有了我。阿爹得知之后很是高兴,想要带阿娘回京,但阿娘不愿意。” “阿娘说……说她一辈子都自由自在惯了,哪里能受住京都的束缚,且阿爹权势大得很,想来做了他的夫人,便要替他这里吃席那里入宴的,人生大好的时光就抛费了,实在是无聊透顶。” “所以,她不愿意跟着来京都,她还要去完善天下的药经,要救治穷苦百姓,要为穷人研制出最便宜的药材去治病,好让他们少死一些人。” 太子妃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她猜到了。从刚刚昭昭说她母亲不愿意来京都的时候她就猜到了。 她看着昭昭,从她身上仿佛看见了那位桀骜不驯肆意洒脱的夫人身影,从她身上似乎得见了一位仁医的一生。 她甚至能猜到,太傅必然是愿意她离去的。他的品行不会去强制一位仁医云游天下。 果然,昭昭说道:“阿爹在江南的事情做完了,便跟阿娘分开回去。阿娘说,阿爹心里有太子,有一位我素未谋面的兄长,还有他自己的为臣之道,就与她为医之道一般。” “所以,她也不恼恨阿爹一定跟她在一块,两人都那把年岁了,情之所至,一时有了肌肤之亲,实在是件正常事,也让我不要恼恨阿爹,因为是她带走了我,不让阿爹查我们的行踪,也不让他参与我的成长。” 太子妃脸色十分动容,恨不得马上跟这位夫人席地而坐,畅谈世间之道。 她不由得身子前倾,问道:“昭昭,你母亲后来为什么要来京都呢?” 昭昭叹息,“阿娘身子其实一直不太好。最后几年里,我们一直在四处奔走,她也有些累了。而且那时候……我也想要一个阿爹了。她就说,那就带我来京都见见阿爹,等她病好了我们再走。” “阿爹见到我们很激动,单独跟阿娘说了很多的话,也跟我说了很多话,恨不得把天下的东西都给我搬来,但阿娘不愿意,她不愿意让其他人知晓我们的关系,只说为了以后不麻烦,等她养好了病,我们还是要走的。” 她说到这里,微微低下头,小声啜泣:“小溪妆很好,我也想出去看看,但是阿娘不让,只拘束着我在院子里面读医书。她说,她快要死了,想与我多待些日子,恨不得时时刻刻跟我在一块说话。我那时候才知道,原来阿娘来京都,也是托孤的,她知道自己时日不多,想将我托付给阿爹,免得我没人教养。谁知道,阿娘没熬几年,阿爹也死了。” 太子妃见不得她这般,忍不住将人搂在怀里,安抚道:“昭昭,没事的,没事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昭昭忍了许久的委屈就在这一刻释放了出来。她放声大哭,撕心裂肺,像极了一个终于有了靠山的孩子。 苏嬷嬷站在门外听见这般的哭声,忍不住朝前走了几步,又马上止步,四处看了看,没看见什么人,这才放心。 屋内,太子妃问出了最后一句话,“昭昭,你的母亲既然四处救人,应当有名号,我能知道她的名号吗?” 昭昭摇头,“阿娘说,她医术好,在一个地方待久了确实有名声,但她烦得很,便走一个地方换个装扮,走一个地方换个名字,有时候女扮男装,有时候是孤女,但是生下我之后,她倒是只能扮演寡妇了。” 太子妃就笑了出来,想了想,换了个说法,问:“那你阿娘的本命你知晓吗?” 昭昭点头:“她叫棠溪柳。” 太子妃:“唐?唐国的唐?” 昭昭摇头,“不是唐,是姓棠溪,海棠的棠,小溪山的溪,柳树的柳。” 太子妃诧异,“这个姓氏很是少见。” 昭昭点头,“是,所以阿娘在外化名行走,偶尔姓棠溪,偶尔姓赵钱孙李,都有的。” 太子妃就想了昭昭的姓,“我记得太子说你姓柳?” 昭昭不好意思的道:“我姓棠溪。” 棠溪昭。 太子妃就道:“这个名字,乃是天下最好听的三个字了。” 第192章 太子妃与昭昭(3) 昭昭跟母姓。 她细细解释,“阿娘说,阿爹的姓氏没有棠溪好听,且是她养大我的,爹爹相当于赘婿,自然是要跟她姓。” “爹爹也觉得是如此,所以我们重逢后,他并不争我的姓氏。我也觉得棠溪比随好听,便一直用这个姓。但阿娘说,以后我出去行医的时候,倒是可以用一用这个姓。她都给我取好名字了。” “随明昭。” 太子妃笑起来,“是依着明庭的名字去啊。” 昭昭点头。 她尽力解释她对阿爹和阿兄的感觉,“即便到了京都之后,我也没有经常见到阿爹和阿兄,但因阿娘跟我说过两人的事情,我对他们很奇怪的,即便没见几次面,但依旧会有一种亲近感,阿娘说,这大概就是血肉之亲的稀奇之处。” 她小声道:“太子妃,我见过阿兄,但阿兄没见过我。阿娘说将来总有一日会见的,只是当时不是好时机。” “可他还没见过我,便已经去世了。” 太子妃听得一阵心酸,她这时候才把太子将兰时送走的事情说了出来。 “昭昭,兰时直到去年春日才去死的。” 昭昭嘴巴张大,半天没合拢,而后突然站起来就往外面走,太子妃赶紧拉住她,“你打他有什么用呢?他就是那么个人了,没心没肺的,我再不对他抱有一丝希望。” 她道:“你看他走的每一步,都是罪无可恕的。” 昭昭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她颓然坐在地上,“他怎么敢啊——他怎么敢啊——” “他跟我说,他跟阿兄是亲如兄弟的朋友,他是认了阿爹做亚父的。” 太子妃冷笑,“所以,他将亲如兄弟的兰时困在了那一条小巷子里,对宠爱他的亚父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将本该是他宠爱养大的你变成了一个妾室。” 她轻轻的对昭昭道:“你选择走是对的,太子他根本不值得你犹豫,不值得你留在这个锦绣堆成的笼子里。” 所以她很是喜欢这些小姑娘们,她们的眼神清澈,性子坚韧,实在是好姑娘。 太子妃便把好姑娘盛宴铃也说给了昭昭听。 “你见过两次的,还记得?” 昭昭当然记得,她点头:“我知道的,原来是她啊。” 怪不得觉得亲切。 她问,“盛家姑娘知道我吗?” 太子妃摇头,“不知道,我们也不会告诉她。她虽然是宁国公府的表姑娘,如今也跟着宁家三少爷一块奔走在随家案子上,但仅限于此,也就够了。” “小姑娘心是好的,但这淌水太浑,牵扯太多,即便她有魄力和心意为兰时翻案,我也不敢将她置身危险之中,我想,兰时应当也是如此想的。” 昭昭是同意的,“那就护着她。” 太子妃点头,眼看夜已经深了,便道:“睡?明日里还有许多事情。” 昭昭:“好。” 但睡是睡不着的,她像个好奇的孩子一般问起盛宴铃的事情。 “她真的跟着兄长读了四年的书吗?” 太子妃笑起来,“是。” “我们虽然未曾见过她跟兰时相处的情景,但兰时其实很有一副做先生的架子,想来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能有这般的小徒弟,也是欢喜的。” 昭昭便闭上眼睛,道:“太子妃,我很感谢她,我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太子妃:“嗯?” 昭昭:“我想让她给我的孩子取个名字。” 太子妃迟疑了一瞬,最后点了点头,“取个小名?大名还是你自己来取比较好。” 昭昭知晓她是顾虑盛姑娘会察觉,于是点头,“好。” 她小声道:“他将来就跟我姓?” 太子妃自然乐意,“跟你姓好,你的姓氏很好。” 昭昭想来想去,想到了两个字,“就叫佛桑?” 佛桑? 太子妃点了点头,“你喜欢就好了。” 也是个好名字。 两人絮絮叨叨,絮絮叨叨,从晚间说到天明,等到昭没熬住睡了过去,太子妃这才打着哈欠在心里琢磨棠溪夫人和太傅的事情。 她相信昭昭说的肯定没有问题,但是她对昭昭知晓的“真相”并不完全相信。 其一,太傅并不是那般不负责任的人。 最明显的就是太傅不让昭昭跟兰时见面。为什么呢?就算是友人之女上门拜见,让两人见一面又有什么关系? 而且昭昭在出生之后到来京都之前,他竟然会忍住一点也不想吗? 他不写信去吗?他不寄东西去吗? 为什么能做到如此决绝。 这跟她印象里面的太傅有些不一样。 诚然,即便是如同昭昭所说,是棠溪夫人不允许,太傅尊重她的选择,但来了京都,即便是说友人之妻结交又有什么关系呢? 为什么也不去见昭昭? 她实在是弄不懂了。 景泰十一年,太傅和棠溪夫人都已经到了三十多的年岁,太傅不拘于俗礼也是应该的。 但是这也太不拘了。 太子妃辗转反侧想不明白,等回过神来的时候,竟然发现自己已经睡了一觉。昭昭还没醒,苏嬷嬷见她也睡得熟,便不好进来叫,只站着等候。 太子妃一睁开眼睛,她便走了过去,“太子妃,太子殿下等候您多时了。” 她小声道:“太子殿下一夜未眠。” 太子妃嗤然一声,“有时候我真想不明白他是真傻还是装傻。” 她转身看了看还在睡的昭昭,见她眉宇之间总算是舒快一些了,便道:“苏嬷嬷,你带人守好了昭美人这里,万不可出任何差错,从此之后,便以我的名义给她送东西,让这东宫里面的人都知道,我对她青睐有加。” 苏嬷嬷点头:“是。” 这也不难办,人人都会为太子妃圆上这个借口。无非是想要昭美人的孩子,想要昭美人的恩宠,想要昭美人对她言听计从。 这宫里面做事,做一半留一半,给人留有遐想的留白,才是正道。 太子妃便去见了太子。见他一脸颓丧,脸上暗黄,眼睛下面有浓厚的黑色,但看见她来,却又抱怨了一句,“英娘,你们昨晚说了什么?” 太子妃便笑了起来,“也不关你的事情——寿客,大年初一,别让我说出好听的话来。” 第193章 有人见过她(1) 盛宴铃和五姑娘都在下半夜睡着的。一大早上起来去栗氏那边请安,不免有些哈欠连天。 刚过去,就瞧见宁朔和宁晨已经到了。盛宴铃的哈欠也不打了,用手轻轻的捂住嘴巴,势必做出个好看的模样。 但无人看得出她这番心思,栗氏和二少夫人低头看帖子,宁晨心不在她身上,早已经飞到了黄家,宁朔的心思倒是放在她身上了,可他一见她就笑,想来就是她抠脚他也是觉得可爱至极的,何况是打哈欠。 见了她和五姑娘来,宁朔先笑着道了一句年岁安乐,再给盛宴铃塞了个荷包。 五姑娘在一边瞧着啧啧出声,“我没有的哦?” 宁朔:“自然是有的。” 但他第一个还是忍不住给了宴铃。他跟宴铃小声道:“昨日守岁的时候人多,我想跟你说句话的,却也没有机会说。” 在栗氏这里就随意得多了。两人坐在一张桌子左右,隔着小桌子说话,他道:“父亲已经同意咱们的婚事了。” 盛宴铃就忍住笑。 虽然姨母跟她说过此事必然万无一失,但姨父不表态之前她还是担心的。 她小声道:“咱们之间差着门第呢!” 宁朔就忍不住笑,他觉得宴铃真是有趣。 盛宴铃瞪了他一眼,“你笑什么?” 宁朔:“笑你好看得紧。” 啊!好孟浪!盛宴铃红着脸挪开脸,一脸正经,好像这样自己就是个正经人了。 宁朔顿时又笑起来,他就没断过笑。然后跟她说,“你别生气,我这就走了。” 果然,一点经验都没有的盛姑娘立马就被吸引了过来,“去哪里呀?” 宁朔:“要去不雨川老大人家里,然后再跟申大哥一块去他家里吃午饭。” 盛宴铃想了想,“周家去吗?” 宁朔摇头,“周浩被家里人绑回去关了,我去了也见不到。” 这里就不得不提到这位周少爷的胆大之处了。他见家里面行不通,还险些酿出祸事来,让莫云烟吃了大亏,犯了恶心,所以干脆想一不做二不休就去秋山书院找山长为他直接定亲。 他那张嘴巴是能将他死的说成活的,唯独在父母婚事那里吃了瘪,好在他的嘴功功力尚存,于是跪在地上,哭求山长出面说亲。 山长本来是被说动了的,但是山长夫人正好路过听见了,便心里有了计较。 ——像周浩这般的学生,别的事情都可以帮,但这种儿女亲家的大事,人家是有父母在的,他们哪里敢帮。不仅不敢帮,还得告诉他爹娘此事。 于是制止周浩继续说下去,亲自出面假意说愿意,却需要他先去莫家说一说。 “免得人家姑娘不愿意,咱们上门去,也不好。” 周浩本来就是要吃莫家一趟的。这次谨记上次的教训,怎么着也该先跟莫家说一说,问问莫姑娘的心思。 他点头,转身就下山。 结果刚出门,那位山长就差了小厮去给周家报信,他就在莫家又被绑回去了。 宁朔提起这件事情都头疼,“如今莫姑娘进了东宫为女官,短时间里不可能成婚,周浩的打算必定是要落空的,无论如何,此事已经不能由我们插手了,便就这样。” 盛宴铃点点头,“那就不去,等以后再说。” 宁朔:“你今日可要去哪里?” 盛宴铃摇摇头,“黄家定了明日去,后日去顺王府找大姐姐。” 然后顿了顿,道:“三哥哥,不雨川老大人那里,你今天可别提案子。” 大过年的,宁朔自然知道这个道理。倒是被她提醒,却别有一番风味。 “以往都是我教你,如今却是你教我了。” 盛宴铃就有些不好意思。 这般一说话,又说了一会子功夫,宁朔不得不出发了。 去了不雨川家里拜年,跟于行止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话,而后又跟申池去了申家。 两人喝了一壶酒,做了几个小菜,等到酒过三巡之后,申池才说起宁朔托他打听的消息。 “因为你想的一模一样,小溪妆里,只要是跟那对母女有接触的都离开了京都,这绝对不是如同人可以办到的事情。” 之前两人一个查小溪山,一个查给她们送东西的小贩,但查到此处,皆没有一个记得。 但好在天不绝人之路,申池小声道:“却让我找到一个孩子。我穿街走巷的,他是个乞儿,身上没银子,又时常跟着我,我见他可怜,总给他一些吃的,一来二去的熟了,这回的事情就是他帮我做的。” 宁朔顿时紧张起来,“是有人看见过吗?” 申池点头,“也是个乞儿,住在城隍庙里头,他年纪小,总躺在佛像后面,也没个人发现。那日他便看见了那位姑娘。” 宁朔:“他怎么就确定是我们要找的人呢?” 申池就不好意思的道:“例来像他们这样的孩子总是有些小心思的,他虽然人小,但见着个小姑娘落单,便有劫财的心思。可毕竟人小,不敢莽撞,便想去踩点,于是一路跟着,去了小溪妆。” “不过见了那高门大户的,他也不敢劫财了,只能灰溜溜回去。” 宁朔就大笑起来,“人在哪里?” 申池知道他想要做什么,小声道:“我不敢打草惊蛇,但也怕留着他在外面坏事,于是就带了好几个孩子回来,将他们洗干净送去隔壁的李嫂子家里呆着,说是要养他们。” 他叹息一声,“我时常接济这些孩子,李婶子自己的孩子也丢过,便也跟我一块接济他们,所以,这两日正好过年,我接了他们过来,想来也不会被人察觉。” 他看向宁朔,“此事我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不雨老大人,也没有提前告诉你——阿朔,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宁朔一开始只顾着兴奋去了,如今冷静下来更加佩服申池的品行,道:“我知道,你怕我用完他们就不管了,到时候让他们陷入险境,申大哥,你放心,咱们相处这么长时间了,我给你保证,他们必定有一个好前程。” 申池这才放心,他叹息道:“不是我不信你,而是我必须要为他们着想。你只是查一个案子罢了,他们却是一辈子的事情,是有生命危险的。若是你不能给我保证,我就要送他们走。” 宁朔更加敬重申池,认真道:“今日我誓,天地可鉴,明日我悔,鬼神共诛。” 第194章 有人见过她(2) 申池是信宁朔这句誓言的。倒不是相信他的品行——当然,这句话的意思并不是他怀疑宁朔的人品,而是宁朔的誓言里有天地可鉴,神佛共诛八字。 虽然相处不过半年,但是申池已然熟悉宁朔,知晓他“逢庙必拜,逢神必跪”的虔诚,如今见他认真说出这般的发愿,便知晓他是认真的。 申池就笑了笑,“阿朔,我信你,他们就在隔壁,今年是大年初一,便由此来做个喜事开端。” 宁朔赶紧跟他去见人。 一共是五个孩子,申池笑着道:“这是我的好友,有事相求你们。” 孩子们最大的只有十岁的模样,小的只有五六岁,闻言各个抬头好奇的看着宁朔。 申池指了指其中一个八岁左右的道:“他就是看见小溪妆女儿那个小子。” 宁朔便道:“我选了他们做小厮。” “就当是你见他们可怜,便想收留,如此,我带回去做个书童,在其他人眼里,确实是他们的造化。” 申池想了想同意了,确实人在宁国公府是最安全的。他舒出一口气,“事情了结之后,他们该往何处去呢?” 宁朔想了想,“不若去读?不想读书的就学门手艺,总是要学点什么的。” 申池彻底放心,而后道:“正好你带回去,盛姑娘会画人像,要是顺利,便能知晓那对母女其中一个长什么模样。” 宁朔便清风朗月一般拱拱手,欢喜道:“今日确实是好彩头。” 他带着五个孩子走,却又顿了顿,反身回来道:“申大哥,你本就是局中人,如今咱们找到了关键的地方,我怕有人会忍不住下手,你要不要去我那里住着?” 申池摇头,“此事不能轻举妄动,你放心,我心里有数。” 他摆了摆手,“阿朔,我此时不走,你便只是带走了几个奴仆,我要是走了,你就是带走了不得了的人,幕后关注此事的人必定会查的。” “所以在你们没有查出什么来之前,我依旧做之前的事情就好。” 宁朔深吸一口气,“申大哥,我必定会还你一个水落石出。” 申池便笑,“我想,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也许是老天见我可怜,这才让我查到了这几个孩子身上。” 宁朔:“也是申大哥人心良善,愿意与这几个孩子吃食,他们才愿意告诉你。” 他往后退一步,道:“申兄大恩,无以为报。” 申池却有些不好意思,“明明是你为我们查案,哪里还当得起你的礼。” 他是个武人,不懂还这般文人雅士的礼节,只好抱了抱拳,道:“此情大过天,往后但有吩咐,在所不辞。” 两人相视一笑,宁朔也不多说,只叫松墨套马车,将几个孩子带上马车,而后才离去。 松墨还好奇呢,“三少爷,您为什么要带这几个野小子回去啊?” 宁朔:“申大哥所求,不敢不从。” 松墨叹息,“也是,做乞丐多难受,进了咱们宁国公府,便是享福的。” 另外一边,李婶子也在说这几个孩子有福气。 “你也是好心,跟宁国公府相交的人情那么重要,就这般为了几个孩子送出去了。” 申池:“婶子,不过是送他们去做奴才,也算不得好事,只是不用他们每天饥一顿饱一顿了,哎,跟了我好几年,总要为他们筹谋一番。何况,这也算不得大事。” 李婶子自然知晓这几个孩子总是来吃申池的饭,好几年了,她便回去就跟邻居说起此事,“所以说啊,好人没有好命,申池多好的人品,却连个媳妇也没有。如今还为乞丐谋前程。” 她叹息,“我之前见他总给乞丐吃食,便劝过他,不要多管闲事,谁知道他还管到底了。” 邻居就笑起来:“你还说人家,申池将人带回来,你又帮着做饭又帮着给洗澡的,难道就不是好心?就是嘴硬心软!” 李婶子就落寞得很,“我心不算好——就是想着,多帮帮他们,要是我的孩子能被别人这般帮那就好了。” 邻居就问,“不过喂了这么多年,怎么突然就送去宁国公府了?” 李婶子:“往年的雪哪里有今年的大,城中的乞丐死了那么多,也没见朝廷出来做事。哎,乞丐那么多,申池哪里养得起,只好硬起心肠将这些跟他还算认识的孩子送个好地方了。” 邻居了然于心,等她走了之后沉下脸,将门一关,写信报与自家主子去了。 …… 宁朔一路上并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下了马车也没有第一时间去盛宴铃那里。 而是让松墨将几个孩子送去吃饭。 “待会跟母亲说一说,都留在我的屋子里面,往后就你带着他们给我整理书籍,看守门院。” 松墨点了点头。 宁朔便去栗氏那里报备,“申大哥心好,便将人送与了我,但我想着还是不要写卖身契了,否则总觉得对不住申大哥。” 栗氏连连点头,“你这就是想对了,虽然是送来做小厮的,却不能跟别的人一般对待。” 她道:“待会吃完了饭,再送来我这里看看。” 宁朔点头应好。而后问,“宴铃呢?” 栗氏喜气洋洋,“如今回家就要寻宴铃了?” 宁朔笑,“母亲总爱打趣我。” 栗氏盼着孩子们好呢,就放过了他,笑着道:“盛家的年礼到了,她父母兄长也都写了信来,她应当在写回信。” 宁朔顿了顿,就没有过去打扰,只道:“那我陪母亲坐会。” 不一会儿松墨将几个小的带上来,栗氏一瞧就笑了,“这几个可机灵得很,你愿意?” 宁朔就想起了宁三少爷的性子。他总觉得自己笨,所以并不喜欢身边的人太过于聪慧。 他愣了愣,而后道:“其实我很聪慧的。” 宁三少爷并不笨拙。 栗氏就推着他往宴铃院子里去,“你去跟宴铃说!男人该多现现自己,做个显眼包才是。” 显眼包宁就顺势推舟去了宴铃的院子。 第195章 画出来了(1) 盛宴铃今日着实欢喜。她收到了阿爹阿娘阿兄送来的岭南土货和信件。 信里面说,她之前请人带去岭南的京都特产和姨母给的丝绸布匹都收到了,也知晓了她“还”在说亲的事情。 说起来,因为路途遥远,他们这一年里面通信一共才五六次。最开始阿爹破口大骂于行止,想要到京都来接她回岭南,但当时她已经知晓了先生的事情,所以拒绝了,写信回去说就当在京都游玩,若是找不到合适的夫婿,那她来年再回。 阿爹阿娘虽然愤怒,但也愿意她嫁在京都,且也同意她在京都游玩一年,毕竟路途遥远,好不容易来一次,虽然是要玩个够的,于是答应了。 后来得知她一直没有遇到合适的亲事,便已经未雨绸缪,为她在岭南暗暗相看,还托付了阿兄去问身边的小将们有没有好的人选。 但阿兄身边的人都是岭南王府的侍卫,出身入死的,靠打仗得以军功,虽好却实在让人担心。 她就不太愿意,向来温和的人开了口拒绝,“难道我以后担心了儿子会出事,担心儿媳妇会守寡,还要担心女婿会出事,担心女儿会守寡吗?” 这话一出,阿爹便服服帖帖了,写信来说找文臣。 只要别太贪,基本死不了。这就行了。 但盛宴铃一直没找到。这就遭了,于是他们也不坐以待毙,专门请了算命的大师算过,道她的姻缘在岭南和京都两地。 京都一个,岭南一个。 盛爹写信来骂这个道士:“说了跟没说一样!” 这回写信来也是如此,先吗岭南的神明没有用,拜了那么多没有一个显灵的,再让她在京都等着,过完年他就带着她家阿娘来京都一趟接人。 盛宴铃看到此时惊呼连连,她爹竟然要直接来京都!他的官职怎么办? 连忙看后面的,这才发现他跟岭南王求了情,准许他护送岭南王给陛下的寿礼进京。 二月里出发来,殿下五月初寿辰,到时候六月份回去,大概九月份到家,来回大概有半年多。 盛宴铃:“……” 阿爹肯定是没有接到她前几日送回去的信。过了年应该就接到了,到时候他不会出发了? 哎呀呀,这可错过了! 她看完信赶紧出门去见姨母,刚迈出院门就见到了宁朔,她一脸紧张的道:“三哥哥,姨母可在家里?” 下午人少,自然是在的。宁朔本是要跟她说今日天大的好事,见她这般脸色,倒是马上缓了下去,只问,“出什么事情了?” 盛宴铃就往前面走,“哎呀!我阿爹阿娘要来了!” 哦。啊? 宁朔:“怎么突然要来?” 盛宴铃:“要接我回去!” 她此时紧张得很,连带着宁朔也紧张起来。两人便急匆匆又去了栗氏那里。 盛宴铃着急得很,“阿爹怕是还没有收到我们去的信,所以已经跟岭南王爷说了要明年护送陛下寿礼进京的事情。” 盛宴铃:“我怕他收到消息的时候来不及了,又或者根本收不到。” 宁朔已然被她焦虑的心带得有些着急,这回再见盛父盛母可是见岳父岳母,跟从前可不一样了。 他一点没经过此事,但也记得安慰宴铃,“无事无事,我现在就派人去加急送信,无论如何在二月里之前送过去呀。” 还是栗氏有经验,笑着道:“也不要紧,要是你们阿爹阿娘来了,咱们干脆就趁热打铁,把你们两人的婚事办了。” 她拍掌道:“这实在是个好主意,啊呀,我真是聪慧。之前我还伤心愧疚把你领来京都你阿爹阿娘可能来不了婚宴,如此一看,正是巧的。” 又道:“且你嫁给了朔儿,往后他要是出去做官,便去岭南一带?你离家里近,也能经常回去看看。等过几年再回来做京官。等你阿娘阿爹老了,就接来常住,他们要是想你哥哥了再回去几年。” 如此往来,倒是天好的主意。 她越想越美,只顾着一人享乐,倒是忘记了身边的两个人都是生瓜蛋子,等她回过神的时候,只见两个人的脸都红成了猴子屁股。 哦!如此的小儿女情态也格外惹人喜爱,栗氏马上道:“此事就这般定了!宴铃,想来你阿爹阿娘也是愿意的,在我这里,你阿娘是最放心的,将来咱们就是亲母女,永远也不分开。白日里咱们喝茶读书,晚间秉烛夜谈,春日里读春华,夏日里听鸣蝉——多好啊!” 宁朔就想,母亲的嘴巴确实是比他会说甜言蜜语,眼看宴铃已经被说得意动连连,他便忍不住笑。 怎么能这般可爱呢? 要不是碰见他们这一家子,怕是要吃亏的。这是被人卖了还帮着数银子呢。 于是耐心等着两人说完,他这才道:“宴铃,我送你回去,天色也不早了。” 盛宴铃这才发现他好像只脸红了一会儿。啊,有点生气。 她站起来跟姨母说过告别的话后就往外面走,一个眼神都没有给他。 宁朔赶紧跟着走,栗氏就在后面叹气,“这个家要是没有我可怎么办?这家子人连个媳妇都拢不住!” …… 盛宴铃跟宁朔比起来腿就短得很,她走得快,宁朔几步就跟上来了。她赶紧小跑几步表示自己的愤怒,宁朔又几步跟上去。 两人一个跑一个追,最后都笑起来了,而后坐到堂庭里面去,她这才小声问,“三哥哥,你方才来是不是有事啊?” 宁朔点了点头,凑过去将今日申池和小乞丐的事情说了一遍,盛宴铃惊呼连连,马上站起来就要去见人,“你也不早说!这般的大事!” 宁朔:“事有轻重缓急,人都接进府里面来了,不会出事的,你放心,我心里有数,已然差遣了人看着。” 他道:“谁也不敢此时在宁国公府里面动手。” 盛宴铃这才放心,但避免夜长梦多,她赶紧道:“还是找个机会叫我快些见他们。” 宁朔:“这好办,我已经想好了,今晚咱们吃个锅子,把五妹妹叫上,再让松墨将人带来服侍。” 五姑娘知道的事情够多了,不差这一件。 盛宴铃就嘀咕起来,“五姐姐怕是要恼人的,她好像一直给咱们做避嫌人。” 第196章 画出来了(完) 五姑娘很是兴奋。又是一次可以近距离看三哥哥和宴铃在一块儿甜甜蜜蜜的机会呢。 她最近其实还打算为两人写个话本。 没错,五姑娘身上的逆骨实实在在有点重,暗地里写过一些小话本。这些话本有少数能看,还有很多是不能看的。但要是卖出去,定然是书铺里面最受欢迎的那种书。 至于为什么是最受欢迎的,必然是因为世人假正经,但最是喜欢不正经的东西。 她舍不得将宴铃写进不正经的书里,但是很愿意为她写一本正经的书。毕竟不正经的东西在脑海里面过一遍就已经很满足了。 当然,这个话就不能说。说出来是要遭打的。她这般的离经叛道也不敢告诉别人,就是宴铃也不敢说。 想到这里她就有些生气,宴铃委实有些夫管严,上回给她的珍藏竟然就被三哥哥知晓了。 她坐在锅子前,夹了一块牛肉给宴铃,道:“你瞧,他还没有我对你好,都没有给你夹菜。” 盛宴铃就笑起来,宁朔便夹起一块肉分给宴铃和五姑娘。 而后小声道:“曦曦,我们找你有事相托。” 盛宴铃:“嗯,很大的事情,五姐姐,只有你能帮我们了。” 五姑娘立刻又从偏心宴铃到偏心两人,好奇道:“什么事情啊?” 盛宴铃就小声道:“三哥哥找到了关键的证人。” 当即又把申池的事情说了。 五姑娘惊讶,“真是老天送来的人证。” 果然无巧不成书。 盛宴铃点头,“是啊,也许是好人有好报,更是我佛慈悲。” 五姑娘便道:“你们放心,我肯定不告诉其他人。” 她还来了兴致,“咱们就快开始,咱们一边吃锅子一边看你画画。” 盛宴铃:“好。我必定能画出来的。” 宁朔便将人唤了进来,温和的道:“将你看到的姑娘长相说一说便好,等事情了结之后,你没了危险,我允诺你一件事情。” 小乞丐叫拴子。但刚刚松墨已经给他改过名了,他很喜欢自己的新名字。 他一本正经的跟三个主子介绍自己,“小的叫松心。” 盛宴铃认真喊他,“松心。” 松心是在阴沟里混出来的,自然看得出眼前的姑娘一片好心,是个容易讨好的,于是马上上前巴结,“姑娘,你问,小的不敢说谎。” 盛宴铃就笑起来,给他递了一双碗筷,道:“我们今晚怕是要画很长时间了,你吃些饱饱肚子。” 松心哎了一声。 屋外阵阵风声,狂啸得很,屋子里面人人紧张,等待着结果。 另一边,宁国公和栗氏在屋子里面对帖子。有嬷嬷进来道:“三少爷和表姑娘还在五姑娘的屋子里面吃锅子。” 栗氏听得欢喜,“好,出去,叫厨房给他们添些菜。” 宁国公闻言看了她一眼,而后微微顿了顿,“你对孩子们也太好了,如今还没成婚,该避嫌的。” 栗氏头也不抬,“本来就是兄妹,又有曦曦在,门是大开的,奴仆成群,哪里就需要避嫌了?” 她狠狠道:“倒是朝儿!他如今是怎么回事,难道还要跟云娘避嫌吗!云娘的脸色一直都不太好,我看得出是因为朝儿,怎么,那样就很好吗?小两口不像小两口的,你就高兴了?” 宁国公说不过她,但又顺势提起了另外一件事情,“你方才说,盛家妹夫明年要来京都,便想将朔儿和宴铃的婚事一块办了——我想,这是好事。” 到底是多年夫妻,宁国公开头一句话出来,栗氏后面的话就想到了。 她依旧没有抬头,笑着道:“所以你想将母亲接回来?” 宁国公点了点头。 “送母亲走的时候,我也没想过这么快接过来,但她毕竟是朔儿的祖母,她纵然有千般的过错,但是对朔儿的心是好的。她可能对瞳瞳和曦曦不好,可确实对孙儿们是好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也难以启口了,但还是愿意为母亲说一番好话,“老人家,总是心疼孙子一般,如此忽视了孙女们,是她的不对。可比起其他阴私手段的老妇人,她也没有对孙辈用过什么手段,还算是……好?” 栗氏就冷笑,“不往好的比,就比烂的?你也不瞧瞧黄家老夫人,于家的老妇人,还有那些贤良的老夫人们!” 可也没有拒绝。 能把宁老夫人送出去这般久,给她一个教训,她也是满意的。如今儿女们的婚事都定下来了,她也不担心老夫人会捣乱了。 她就跟宁国公约法三章,“母亲回来可以,可不能插手孩子们的事情,不然我拼了命还是要闹的。” 宁国公赶紧道:“你放心,她写信来了,说回去之后吃斋念佛,很是虔诚,往后就一直守在小佛堂里了。” 夫妻之间,一个硬一个软是好的,但也不好太硬。那毕竟是宁国公的老母亲,他退后一步送了人回睦州老家,已经是尊重她这个妻子,那她也不能太过分,于是点点头,“好。” 她态度也软了,道:“我也不是故意逼着母亲走,实在是好好一家子人,她做什么总要做些事情出来闹呢?好好的过日子不好吗?” 她还掉了几滴眼泪,“说真的,咱们家人少,各个都是好孩子,咱们两个也是拎得清的,如今朝中的局面,我倒是不怕,但母亲却是个莽撞的性子,她回来之后,我也是要叮嘱的,万不可答应什么人什么事情,否则……” 这话一说,宁国公马上又想到了自己的利益。 比起老娘,他更相信妻子,于是道:“到时候我多规劝着她,要是她惹事……就给母亲请尊菩萨回来。” 栗氏点了点头,心却不太欢喜。 跟丈夫你来我往算计这些实在是无趣极了。 还不如看朔儿跟宴铃多说几句话呢。 她便看向了窗外:也不知道他们吃锅子吃到哪里了? 盛宴铃已经吃完了。 她也画完了。而后沉默了。 最后一笔描上去的时候,画上的人影影绰绰的显现了出来。 虽然画上的人跟东宫的昭美人不是十分像,但是画出来的人像本就不是要十分像的。 这画上的姑娘跟昭美人已经有七分像,便也能基本确定了。 盛宴铃小声的道:“五姐姐,是的?” 五姑娘当然知道她说的是什么,郑重的点头,“是的。” 宁朔没见过昭美人,赶紧问,“是谁?你们认识?” 盛宴铃脸色复杂的看向他,“三哥哥——是东宫里面的昭美人。” 宁朔自然是听说过昭美人的。他眼前一黑,深吸一口气,脑子里面冒出无数的念头,手都是颤抖的。 他慢慢伸出手,缓缓将那张画拿在手里的时候,突然就笑了出来。 “好啊……好啊……” 寿客,你很好。 若她真是我的妹妹——你怎么敢呢? 怎么敢呢。 第197章 宽慰 夜色已深,宁朔再留下去已然是逾矩了。他拿着画纸强行镇定,脸上露出些也不知道是哭还是笑的神情,最后道:“曦曦,你晚上便和宴铃一块睡?今日之事,你们可以细细说说,免得闷着想到半夜也睡不着。” 又看向盛宴铃,“你别被吓唬住了,有我呢。这样算不上什么大事,无非是太子瞒着一件滔天的大事罢了。” “只此事不要外传,千万瞒住了。” 盛宴铃点头,她其实很是稳得住。她还有心情管别的,道:“三哥哥,你等等我。” 她让徐妈妈去她的屋子里面拿安神香,“你待会睡的时候点着。” 想来他今晚是睡不好了,但她还是希望他能睡好。事情已然如此,且越来越坏,当年的真相越浮出水面,他面对的痛苦便越多。 无论是不雨川老大人的误判还是父亲还有妻女,又或者是如今东宫的昭美人是当年的小溪妆女儿之事,他都得一点一点去背负。 他从来不说,但她知晓他那份沉默之下流露出来的孤寂。 幸而有我。 她想。那我就为他做点事情。 世人之心,都是偏着的。她在此刻甚至不是很在意为什么昭美人会跟太子在一块,为什么做了妾室,她冒出的第一个念头不是心疼昭美人身为随太傅的女儿却做了妾室,而是三哥哥此时的痛苦能不能缓解。 她认真道:“不行,便喝点酒?” 宁朔便抬起手,忍不住抚了抚她的小脑袋。 他想,幸而有她。 他轻轻道:“宴铃,我睡得着的。” 五姑娘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心里有些诧异两人这般的态度,但她如今也震惊着呢,便也没有多问。 等到宁朔走了,她好奇的问,“三哥哥怎么了?” 盛宴铃早有借口,“可能是水越发深,三哥哥反而伤心起来。” “若是随大人真是被冤枉的——那怎么办?他定然是不好受的,毕竟随大人是一代名臣。” 五姑娘感慨:“也是。” “随太傅当年风光一时,可不只是靠着圣宠,他从一个耕读之家走到权臣之顶,是多少读书人的榜样。” 其实现在想来,他接过那么多赈灾的案子,能有那么多的机会受贿,为什么突然就受了江南的案子贿赂呢? 她摇摇头,“如今想来,站在他的位置去想,便是荒谬的。但因为当年是不雨川老大人站出来,所以又十分合理,大家走在震惊随太傅受贿,却没有去想过他为什么会挺而冒险。” 再者说…… 他从定罪到处死太快了。 五姑娘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你说——太子为什么会——” 盛宴铃便小声说,“你之前不是猜测了吗?也许昭美人是随太傅的女儿,要是真为女儿,太子知晓的话,便要去救,救了之后,便救到了床上。” 五姑娘抿唇一会才道:“宴铃,我还是气不过,我在床上骂一句。” 盛宴铃点了点头,“好。” 五姑娘:“真畜生!自己先生的女儿呢!那可是亚父,护着他二十多年的亚父之女。” 盛宴铃就想,人人都骂太子,那太子自己唾弃自己吗?随太傅知晓此事,在地府里面能安心吗? 反正她是不能原谅的。她都不能原谅,三哥哥肯定更不能了。她小声叹息,“也不知道三哥哥睡了没。” 宁朔还真的睡着了。他以为自己是要此连明连夜睡不着的,谁知道点了安神香,他闭上眼睛,竟然真的缓缓睡了过去。 第二日起来的时候,他睁开眼睛,一缕光照在脸上,他第一个念头竟然是今日的太阳真好,可以晒晒书。 终于不下雪了。 宁朔笑了笑,舒出一口气,喃喃出声,“父亲,你是不值得的。” “我也是不值得的。” “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呢?你到底还有多少秘密瞒着我……” 他起床,自己穿衣,从袖子里面掏出那张画纸,细细瞧过,而后蹲下身子,将画纸慢慢的点燃,直到成为灰烬之后才挪开眼睛。 而后念出了两个字。 “昭昭——” 昭昭。其为光亮,其为朝日。 是明亮的。 明庭……明昭—— 虽然没有证据,但冥冥之中,他几乎觉得这一条老天牵引的路,可能要他揭开的是更多的往事和真相,而不需要多少证据,他心里确认了这应该就是他的亲妹妹。 他静静的走到水盆边洗手净脸,静静的将帕子拧干了搭在架子上,而后问,“夫人起来了吗?” 松墨点头,“起来了。” “今日是要去顺王府的,肯定要早起。” 宁朔:“那就去夫人那里用早膳。” 松墨哎了一声,结果刚出门转个弯,便看见了站在皑皑白雪里面的盛宴铃。 今日已经停了雪,但地上的雪却没有化开,她穿着厚厚的裘衣,却依旧很清瘦。 她手里还捧着几枝梅花。 当她转过身来,朝着他笑的时候,他就知道自己今日应当是要快活一天了。 她说,“三哥哥,你帮我捧着梅花。” 就像这几年在岭南一般,他困在那座小院子里面看不见外面的春光时,她摘了花回来,画了画回来给他看。 花放在他的院子里,画挂在他的床头边上,将空空落落的院子装满了她的痕迹。 如今,小姑娘给他捧来了一束花。 他笑起来,带着些释然,将花捧在了怀里,“这样就能高兴一些了?” 盛宴铃:“是的?这般好的红梅。” 宁朔嗯了一声,而后看见了她冻红了的手。 他就伸出了袖子,不敢牵她的手,也不敢握她的手,只道了一句,“宴铃,里面暖和。” 盛宴铃就呆呆的哦了一声。 然后手指头慢慢的蜷缩起来,伸进了他的袖子里面。 她能感觉到他的手就在旁边,但他守着礼。 她就想,哎,上次还是反应太过了,让他不敢再进一步。可又觉得甜甜蜜蜜的,这般越礼又守礼,总让她更加心动。 不远处,五姑娘便瞧见三哥哥一只手捧着红梅横于胸前,一只手垂在袖子里,看得出没有牵宴铃的手。 她啧啧一声,正要过去,就见宴铃看见了她,立刻惊了一跳,而后马上要将手抽出袖子,但三哥哥的手却快了一步,反手一握,便将宴铃的手握在了手里。 五姑娘嘴巴越咧越大,最后捂住嘴巴笑起来。 啊,真想写些不正经的话本子呢。 第198章 取名(1) 五姑娘见了他们牵手,哪里还停得住,立刻快走起来,还不忘叮嘱他们一句,“你们慢些!” 而后赶紧先到栗氏屋子里面说了此事,“母亲,你是没瞧见哦!三哥哥孟浪得很。” 栗氏两眼放光,“如何孟浪?” 五姑娘:“他牵宴铃的手!” 栗氏:“这不是早牵过了吗?” 五姑娘就伸出手,做了一遍反手握的动作,“是这般握的!” 栗氏就捂住嘴巴笑起来,跟五姑娘方才一模一样。 五姑娘就道:“幸而是在家里面,只有彼此的仆从看见了,徐妈妈也高兴得很呢。” 栗氏:“自然是高兴的,她把宴铃看成是亲女儿,女儿女婿好,她当然是愿意。” 这般一番话的功夫,即便再是磨磨蹭蹭,盛宴铃和宁朔也到了。两人此时分开走的,一进来就见栗氏和五姑娘笑,便又对视一眼,低下头去。 盛宴铃问,“姨母,二嫂嫂回去了吗?” 栗氏:“是,今日她回娘家,哎,她回去一次就伤心一次,我都不想让她回了。只那到底是她的亲爹娘,我不让回,却是要遭天谴的。” 五姑娘叹息,“韩夫人还没想清楚吗?” 栗氏:“没呢,下回我见她,必然要好好刺她一番。” 想起这个她就生气,“我跟韩夫人说了多少遍了,我们宁国公府子嗣本就艰难,生不出孩子自然不是云娘的错,是朝儿的错,她就是不听,一个劲的要给自家女儿塞妾。” “哎,这还是我给云娘撑腰,不要她给的妾室才顶住她的馊主意,谁知她却——” 说到这里,她又把话咽了回去。 这话当着宴铃和朔儿的面不好说,因韩夫人知晓宴铃和朔儿的婚事之后竟然对着云娘说她之所以不急着要孙儿,便是偏心朔儿和宴铃,想着他们生下的儿子继承宁国公府。 栗氏气得一魂出窍二魂升天三魂恨不得韩夫人见到阎王爷,而后咬牙道:“不提她不提她,提起来就气恼。” 今日要去顺王府,一家子人吃了早膳便出发了,栗氏在马车上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可见是气急了,她小声道:“韩夫人那个老娘们对云娘说,世人娇疼小儿,我也是一般,对朔儿比对朝儿好多了,宴铃又是我的外甥女,我也是疼她的,便想着要他们的孩子继承国公府的位置。” 盛宴铃惊讶得嘴巴都张大了,瞬间就气红了脸,“胡说八道!但也不要紧,二嫂嫂不会人听的。” 栗氏叹息,“即便不会听,但那到底是她的母亲,如此伤她的心,她得多难过啊。” 她狠狠道:“下回要是再见了韩夫人,我非要好好刺她一顿。” 正说着就到了顺王府里,栗氏赶紧下马车去,顺王妃早已经等在门外,看着她们就笑,“可等着了,阿娘,你也不早点来。” 栗氏拍拍她的手,“我们还要吃饭呢!吃完饭就来了。” 顺王今日不在家里,只有顺王妃招待她们。倒是自在一些,顺王妃还拉着盛宴铃打趣了好一会,最后才小声道:“过了中秋之后,你和曦曦跟我一块去东宫赴宴?” 盛宴铃吃惊,“又要赴宴?” 顺王妃点头,“给我来了请柬,还请了京都其他的才俊,说是要给镇国公家里那几个还没说亲的姑娘找夫家。” 盛宴铃就想起来了,镇国公家确实有三个姑娘还没有找到夫家的。她点点头,“好啊。” 栗氏本是不打算去的,但顺王妃这般说了,便也点头,“咱们凑个数便好。” 顺王妃抱怨,“我也是不愿意你们去的,咱们家的女儿姑娘们都定亲了,去了也没用,但昨日我进宫,太子妃拉着我夸赞您,还夸了曦曦和宴铃,那样子,我是不答也没法子了。” 而且现在的时局也不能得罪太子妃。 她道:“若是东宫宴,为太子的,咱们还能拒绝,但是太子妃为镇国公府的姑娘们……咱们不去就不好了。” 世家与世家,世家与皇家,自有一笔账在。 栗氏也是知晓的,道:“那就去,我就不去了,你领着你两个妹妹坐在顺王府那边就好。” 顺王妃好奇,“为何?” 栗氏撇撇嘴,“不仅我不去,就连云娘也不去,我可不愿意她在宴席上又要被她那糟心的娘拎着说一顿!” 顺王妃自然要追问,栗氏就愤怒的又说了一遍,“我跟你说哦!那个老娘们!” 五姑娘也在一边添油加醋,唯有盛宴铃却隐隐约约有感觉这是冲着她来的。 等从顺王府回去之后,她等着宁朔回来,小声把事情说了,道:“太子是知晓我的,上回我就猜测太子妃知晓了此事,假如她知晓了我,又知晓了昭美人的事情,那她告诉了昭美人我的事情吗?” 而后道:“我先说我的判断哦——我见过昭美人两次,看起来她是个好姑娘,太子妃对她也很是和善。” 宁朔颔首,“不论如何,对太子妃和昭美人,你只当不知晓此事。宴铃,别露出马脚来,也千万别掉以轻心。” 盛宴铃点点头:“你放心,我如今可稳呢。” 但也忍不住好奇,“你说,她们千辛万苦的绕个大弯子找我进宫做什么?上回也是故意的?” 宁朔就沉默了一瞬,而后道:“可能是英娘姐姐的一片好心。” 上位者猜疑,同行者叛道,但也有真正烈日之下身正之人。 盛宴铃就懂了,她想起太子妃让她看孩子的情景,突然道了一句,“三哥哥,你给那个孩子,取个小名。” “她们想要见的不是我,是你。” 宁朔愣了愣,而后缓缓道:“叫阿梧。” 第199章 取名(2) 过了元宵,太子妃果然下了帖子宴请京都。栗氏马上就称病,抱着二少夫人哭道:“我头好痛哦!腰也痛!” 二少夫人便立马担忧道:“那怎么办?还得去东宫宴呢。” 栗氏:“我不去了?你带着宴铃曦曦去就行。” 二少夫人哪里能放得下心,“我留下照顾母亲,让五妹妹和宴铃跟着大姐姐去?” 栗氏得意,她就知道云娘放心不下她,便点头,“好啊,咱们娘俩在家里歇息歇息。” 于是盛宴铃和五姑娘就跟着顺王妃进了东宫。 里头人已经多了起来,盛宴铃还看见太子妃带着莫云烟四处招呼人,算是正式将人介绍给诸位夫人。 顺王妃一来,其他夫人们自然是让路的。太子妃便带着莫云烟过来,笑着道:“四弟妹,你家这两个姑娘我是极为喜欢的,过了个年再见,越发觉得她们冠盖京都。” 顺王妃笑着道:“您这话跟多少人说过了?” 太子妃:“不多,也就今日来的夫人们都说了一个遍。” 一群人就笑起来。 太子妃就拉着莫云烟对顺王妃道:“这是云烟,是我以后的亲妹子,她十分能干,往后就帮着我做事情了。今日便是她帮我招待你们三姊妹。” 莫云烟就抿唇笑着道:“太子妃是瞧我跟曦曦和宴铃玩得好,允了我玩呢。” 顺王妃闻言不由得点了点头,“确实是个会说话的姑娘。” 而后道:“那我就把曦曦和宴铃交给你了,我是坐不住的,今日要四处走动走动。” 三个姑娘齐齐应是。等太子妃和顺王妃走了,她们便走到小花园角落里说话。 盛宴铃不动声色,即便太子妃离去也没有表现出什么异常,只静静等着待会有人“引着”她去见昭美人。 既然现在人没来,那就证明不是时候,自然是要平心静气的等。她跟莫云烟说话,小声道:“三哥哥跟我说,周浩被关起来了,你往后不用担心他。” 莫云烟皱眉,“我也不是恼恨他,只觉得他虽然聪慧,但到底没有真正理解过我的处境,贸然跟家里人开口,这才惹出诸多事情。” 不过她又笑起来,“宴铃,俗话说人间福祸相依,如今我才知道自己走了条什么好的道,这还要多谢你们给了我机会。” 五姑娘拍拍她的手,“你这话就见外了,你感谢我们,我们又何尝不敬佩你呢?” 三个人相视一笑,姐姐妹妹的说起其他的话来。 莫云烟瞧瞧左右,道:“说起来,咱们都这般交情了,我也不跟你们绕圈子,只有件事情要说与你们。” 盛宴铃点头,“你说。” 莫云烟小声道:“我做了这东宫的女官,突然之间就多了许多小耳目,今日你们没来之前,我就得知了一件事情。” 五姑娘好奇:“什么事?” 莫云烟:“——你家二嫂嫂可还好?韩夫人今日来的时候,身边带了个姑娘,听闻是韩家的远方亲戚,也姓韩,只是家里破落了,这才来投靠。我瞧着那姑娘怯生生的,眼睛却灵活得很。” “韩夫人一边厌弃她小家子气一边又小声道:待会你表姐来了,好好的跟她说话,再有那宁国公夫人,她也难缠,你想进她家,必然要先过她那一关。” 莫云烟道:“我听这话的意思,像是想要把那表姑娘送去你家。” 她疑惑道:“你家人丁不多,男丁也只有两个没有成婚。可四少爷已经定了黄家的姑娘,妻族不低,便只剩下一个三少爷,可你家三哥哥是嫡出,将来说亲的人家也是世家女?总不能比黄家低,所以我是没明白她为什么觉得韩家表姑娘能进宁国公府的门?” 五姑娘就笑起来,“左不过是觉得我母亲好说话罢了。而且……云烟姐姐,你刚刚的话未免也太果决了,我家可不是那种只看门第的,韩夫人估摸着从二嫂嫂那里听说了什么,便用她家的表姑娘来赌呢。” 而后拉着盛宴铃的手,“云烟姐姐,咱们好,我也偷偷跟你说——宴铃以后就是我的三嫂嫂了。” 莫云烟惊喜连连,“果真?那可真是太好了。我就说嘛,放着宴铃你家不求,做什么要去求外面的。” 又道:“宴铃,如今你姻缘终于定了,我的心也终于安下来,你不知道,我心里多愧疚。” 正说着,就见韩夫人竟然真带着那位表姑娘来了。 三人就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半会儿竟然不知道如何神情。 韩夫人笑吟吟的,“曦曦,怎么你母亲和二嫂嫂没来?” 五姑娘:“母亲病了,二嫂嫂孝顺,不放心她一个人在家里,便留在家里。” 韩夫人皱眉,“好生生的怎么病了?” 五姑娘:“冬日里感染风寒,也是常有的。” 韩夫人就摆了摆手,“既然如此,那我过几日再去看她。” 然后也不多说,直接带着那位表姑娘又走了。 盛宴铃刚才好奇的看过一眼,只觉得韩姑娘确实怯生生的,且头发虽然梳得平整,却鬓角垂下一缕头发来,显得整个人……怎么说呢,跟个妩媚的妾室做派一般。 若是想要做宁国公府的三少夫人,怎么的也不可能是今日的打扮。 她百思不得其解,却见五姑娘皮笑肉不笑的道了一句,“这哪里是冲着三哥哥来的,这分明是冲着大哥哥来的。真是奇了怪了,二嫂嫂莫非是抱回来养的,怎么亲生母亲既然用表姑娘给她做妾……” 莫云烟刚开始还想不通,五姑娘这般一说就懂了,她是不知道韩夫人之前作为的。 她道:“你要是不说,我是决计想不通的。” 盛宴铃叹息,“二嫂嫂真可怜,非得被逼疯了。” 又说了几句话便开席了。莫云烟跟她们坐在一块。 盛宴铃坐下吃了好几块肉,而后就见朝华郡主突然跑着来她们这边找莫云烟。 莫云烟笑着道:“郡主很是喜欢我。” 朝华郡主笑眯眯的,“这是宁国公府的两位姑娘吗?” 五姑娘和盛宴铃忙说是。 朝华郡主就笑着跟莫云烟道:“我本是想叫莫女官陪我去看弟弟的,既然两位姑娘在,那我就等等。” 盛宴铃就握紧了手。 果然,莫云烟道:“我陪着郡主去?待会再回来。” 她就怕小郡主人小胆大自己偷偷跑过去。 朝华郡主笑起来,“可是这样会不会耽误莫女官陪两位姑娘?” 莫云烟:“不会的。” 五姑娘也道:“我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东宫做客了,不会有事的。” 朝华郡主点了点头,便带着莫云烟走了。盛宴铃心一直提着,和五姑娘又吃了几个菜,然后就见莫云烟匆匆走来,道:“曦曦,宴铃,昭美人见了我和小郡主去,得知你们两个人今天也在,便想见见你们,说是想要跟你们说说话。” 盛宴铃那口气就松了出来。 如此去见,也是合乎人情的,毕竟上次见过。 第200章 取名(完) 三人一路往昭美人的寝宫去。 莫云烟边走边道:“你们别害怕,昭美人跟外面传的完全不一样,还是个小姑娘的性子,且和太子妃极为好,朝华郡主也很喜欢她。” 然后笑着道:“两个人虽然差了十岁,但很是玩得来,昭美人生下孩子之后,朝华郡主一直过去跟她说话。” 说到这里,她低声道:“我怀疑这是太子妃的示意,毕竟再不说说话,昭美人真要成了被抽去灵气的木头美人了。” 这是在给两人安心,告诉她们去了没什么事情,也点出了为什么她们两人一定要去见一见。 莫云烟,“外头也无聊得很,你们只当换了个地方说话。” 五姑娘点点头。她如今已经知晓了昭美人的身世,大概也能猜测出她是随伯英的女儿,便还是有些同情她的。 她关心道,“昭美人还是闷闷不乐吗?变成了木头那般的——这么严重吗?” 莫云烟点头,“这是真的,半点不骗人。我有一回去给她送俸例,便见她一直盯着外头的窗户看,那眼神……带着股死寂,我再是艰难的时候都没有那般过。所以她愿意见你们,我也是半点不拦的,就当是救人了。” 她说得很小声,说完唏嘘一声,“所以说,权势富贵和高兴两个字,也不是一定会牵扯上的。” 五姑娘就道:“妇人真是难,生孩子已然是鬼门关,谁知道生完之后还要每天这般郁郁不乐。” 盛宴铃一直默默的听着,并不说话,只有些紧张。但等进了寝殿,看见很瘦很瘦的昭美人时,那股紧张却瞬间就变成了哽咽。 昭美人其实好小啊。 若是随太傅还在的话,她此时应该正在说亲?若是再挑剔一年半载,还要过几年再成婚呢,而不是跟现在一样,已经生下了一个孩子。 她心中酸涩,眼眸里透露着一股柔意,昭美人一看就笑了。这个姑娘是在关心她。 为什么关心她?是听说她生下孩子郁郁不乐的事情吗? 她就回以一笑,表示自己没事。盛宴铃马上笑着坐在一边,道:“美人今日可好些了?” 昭美人:“好多了,只听说你们来了,想着再见一见。” 她轻轻道:“许是因着咱们都是南边的人,便觉得很是投缘。盛姑娘,你以后还回岭南吗?” 盛宴铃点头,“回的。” 昭美人:“真好,我恐怕是回不去了。” 五姑娘闻言心里叹息一声,忍不住安慰道:“美人也别伤心,万事不一定,万一太子殿下允许你回家省亲呢?” 昭美人就顿了顿,道:“我家里已然没人了。” 五姑娘:“是我失言了,美人别伤心。” 昭美人应当是不适应跟人这般说话,干巴巴的道了一句:“这算什么,你也是好心。” 而后又看着盛宴铃笑起来,“盛姑娘很喜爱读书吗?我这里有好几本书,想着送与你。” 又看向五姑娘,“我听太子妃说,五姑娘的姨娘是个很厉害的厨娘,我也有几本写糕点的书想送与姑娘。” 五姑娘:“……” 这可真是不会说话。送什么不好,竟然送膳食书给姨娘,若不是知晓昭美人没有坏心,她就要怀疑在暗暗折辱自己了,也会怀疑她挑拨自己和母亲的情分。 不过正因为知晓昭美人的心是干净的,便也能感念到她的好。 她真心实意笑着道:“是,那我就替姨娘谢谢美人了。” 正说着,奶娘就带着孩子进了屋子,“美人,小皇孙来了。” 昭美人连忙将孩子抱过来,而后道:“他一天一个样,一天重一点,若是再重一点,我怕是没法子再抱他了。” 这话带着抱怨,又带着幸福,盛宴铃就放了心。至少她如今也有快活的事情。 她静静的笑着坐在一边看小皇孙,想要将他看得仔细一点,待会回去好画给三哥哥看。 昭美人见她一直看孩子,便迫不及待一般将孩子往她手里送了送,“要不要抱抱?” 上回拒绝了,这回盛宴铃知晓了原委,倒是敢抱了。 她想,昭美人和太子妃应当也是在她身上找寻先生的影子。她便郑重的点了点头,一点一点将孩子接过来,等到那么小的孩子完全躺在她怀里的时候,她突然就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事情。 我是在替你舅舅抱你。 他抱不了你,所以我就来了。 她缓缓的舒出一口气,道:“我好喜欢他啊——他怎么能这么软呢?” 昭美人就快活的笑了起来。 五姑娘都看傻眼了。昭美人这般笑起来的模样实在是好看,就是云烟姐姐和宴铃在这一刻也是比不上的。 太子如此宠爱她,处心积虑的将她留在身边也是有缘由的。 她又忍不住叹口气,然后就听宴铃问了一句:“小皇孙取名字了吗?” 昭美人正在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要盛宴铃给儿子取名呢,听见这话马上道:“没。连小名也没有。” 她看向盛宴铃,“盛姑娘饱读诗书,不如给他取个小名?” 盛宴铃“连忙推辞”,“小皇孙金贵之体,哪里能是我能取小名的。” 昭美人却再三说道:“只是小名而已,太子妃已经允了我自己做主,只是我一直取不出来。” 盛宴铃这才“同意”。 她装模作样想了想,道:“我也是第一次取名,不敢说能取好——不若就叫阿梧?梧桐的梧。” 梧桐……昭美人欢喜的点了点头,“很是好听,阿梧,阿梧。” 而后问:“是有什么寓意吗?” 盛宴铃:“梧桐也有青玉之称,很是名贵。” 昭美人就笑着道:“是美玉啊,确实很好。” 她道:“多谢你赐名,以后阿梧都是要感激你的。” 等到她们走了,东宫宴席散了,昭美人跟太子和太子妃道:“她取了阿梧两字。” 太子喃喃道:“阿梧?梧桐的梧?” 昭美人点点头,“是。” 而后就见太子脸色复杂的道:“一叶梧桐窗外落,金菊出疏篱。” “当年我定下寿客的名字后,兰时就说,往后他就要阿梧。” 梧桐树下种下金菊,才是别有一番趣味。但后来父皇亲自给他取了兰时二字,他就没有再说这个小字了。 太子便道:“这个名字极好,极好。” 太子妃就道:“小姑娘看着恨你,但肯把这个名字给你儿子,到底是心软了。” 昭美人后知后觉,“所以这个名字极有可能是哥哥之前就说过给她听,这回她送与了我?” 太子妃点点头,“许不知道具体,但是兰时应当说过这个名字,她便记在了心里。” 昭美人便更加欢喜了,“老天爷真是好,一点一点,全是巧。” 第201章 二少夫人(1) 盛宴铃和五姑娘两人回去的时候,朝华郡主跟她们一块回正厅。反而是莫云烟不敢让昭美人一个人待着,便留了下来。 朝华郡主是个很听话乖巧的小姑娘,却又带着一股子英气,跟太子妃有五六分像。她一手拉着盛宴铃一手拉着五姑娘,道:“昭美人很喜欢你们,你们什么时候再来东宫啊?” 五姑娘就笑着道:“若有所召,莫敢不从。” 朝华郡主点点头,而后想了想道,“宁五姑娘,上回还是你救了我家姨母,我还没有单独感谢过你呢。” 五姑娘:“举手之劳罢了,任谁看见了都会去做的。” 盛宴铃却顿了顿道了一句:“郡主,以后莫要单独去水边,实在是危险。” 朝华郡主就张了张嘴巴,但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只点了点头,“好啊。” 盛宴铃就有些泄气,她本来是想要套点话出来的。五姑娘笑着看了她一眼,轻轻摇了摇她的手,等到了宴席上就打趣道:“朝华郡主的心眼比你多!” 盛宴铃便笑起来,“我也发现了。刚刚她故意装作为难的模样,但就是不说。一是不想说,二是想要逗我,想要我胡思乱想。” 五姑娘噗嗤一笑,“宴铃,你如今也看得出来了,进步不少。” “她们这般的皇家之人,从出生起就要比别人多长几个心眼,朝华郡主今年都有七岁了,心思早定,城府已成,不可能被你套出话的。但你可以学,跟母亲学就好了,她最是厉害。” 盛宴铃颔首:“那我回去问问姨母该怎么套话。” 两人坐下来,顺王妃还专门抽空过来问了一趟,听她们说没事之后才点头,而后又四处去走动了。 盛宴铃左右瞧瞧,也没瞧见黄正气姑娘。五姑娘道:“她哪里闲得住,定然是跑去什么地方听墙角了。” 正说着,就见黄姑娘跑了过来,“你们可算是回来了,我只不过是来晚了一步,你们却已经去了昭美人那里。” 五姑娘:“又打听到什么?” 黄姑娘还真有,道:“有两件事情,你们刚没看见。” 她小声道:“大理寺的许大人家的三姑娘刚刚不小心跟太子撞一块去了,我看啊,东宫要再添一位美人了。” 五姑娘皱眉,“许三姑娘是庶出?” 黄姑娘点点头,“是。” 五姑娘便觉得憋闷。这种事情哪里有碰巧,不是这个起意就是那个起意。但往往这般的事情,都是庶女做出的。 于是庶女的名声就更不好了。 她抿唇,也不多问,只问:“还有什么事情?” 黄姑娘:“还有就是你家二嫂嫂的母亲韩夫人,我听见她说你母亲的坏话了!说你母亲更喜欢小儿子一点。” 肯定不会直接说,但大家都是京都的老狐狸了,哪里听不出来这个,黄夫人就差了黄正气姑娘过来让她提个醒,“那个韩表姑娘……可能来者不善啊。” 五姑娘郑重点头,“我们都知晓了。” 等回到宁国公府的时候,盛宴铃就让官桂去宁朔的屋子前晃一圈,而后跟五姑娘一块去了栗氏屋子里。 栗氏正跟二夫人在吃果子,见了她们回,笑着道:“怎么样?好玩吗?” 可别好玩了!五姑娘脸色郑重,将韩夫人和韩姑娘的事情说了。 栗氏顿时气得脸都白了,二少夫人低头伤心,“我真是不懂,阿娘怎么会如此——” 栗氏就拍着桌子骂,“她是只看重宁国公府之后是谁承爵,根本没有想过你的死活。” 而后又安慰她,“云娘,你阿娘也只是关心则乱罢了,你也不用太伤心,任她百招频出,咱们也不接,便只能是败招了。” 二少夫人眉眼一愁不展,“母亲,你不懂,我阿娘一旦认准了想去做,便是要做到的。她是将门虎女的性子,雷厉风行,这般的性子……从前做其他的事情便很好,但现在这般,我只觉得苦恼。” 到底是亲生的娘两,还是不想骂的,栗氏搂着她,“那我就去跟她好好谈一次,咱们家可不兴纳妾那一套。” 二少夫人却心思重重,“但横在我和夫君之间的,还是子嗣。子嗣没有解决,这个问题就没有解决。” 栗氏便也愁坏了,“我们家子嗣本就艰难,你才嫁过来几年,何必要这般严苛自己呢?” 云娘真是让她那个娘教坏了!要是她家瞳瞳和曦曦生不出孩子,势必是要骂男人无用的。 哎,哎,这可怎么办才好。 倒是等她走后,盛宴铃拉着栗氏说了一句话,道:“姨母,二嫂嫂是太喜欢二哥哥了,所以才那么想要一个孩子。” 她道:“她这般,可能解铃还须系铃人。” 栗氏便马不停蹄的把宁朝又喊了来,气势汹汹的道:“你想纳妾吗?” 宁朝一心扑在公事上,根本不知晓这些事情,也没有放在心上过。他对妻子淡淡的,但并无不满。虽然没有孩子,但也并无不快。 母亲之前不让他纳妾,他也就不纳妾。如今母亲的样子好似是让他纳妾? 那也可以。 他点了点头,“若是母亲想要儿子纳妾,儿子便纳一位。只是不可多纳,只纳一位就好。” 女人多了麻烦。其实他觉得现在就很好,云娘温婉安静,很和他的意。 栗氏:“……!!!” 老天爷! 她气得大骂出声,宁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但是也听出母亲是不愿意他纳妾的,只好道:“那就不纳妾——母亲,你别生气便好。” 栗氏就气得抱着盛宴铃哭,一口一个我可怜的云娘,听得盛宴铃十分的感同身受。 等宁朔赶过来的时候,便遭了她一眼瞪,宁朔好笑,拉着她走开,小声问,“我如何惹你了?” 盛宴铃狠狠拧了他一把,“你会纳妾吗?” 宁朔赶紧发誓,“我若是敢有别的女人,便叫我这辈子找不到真相。” 这话可就严重了。盛宴铃不安,“你换个别的誓言?” 宁朔就忍不住笑起来。 宴铃真是可爱。 第202章 伪佛 晚间,二少夫人正在查看账本,便有婆子进去悄声道:“夫人叫了二少爷进堂庭,很是一顿骂,许多人都听见了。” 二少夫人斥责,“婆母身前的事情,你们日后不准打听。” 婆子讪讪道,“是。奴婢知晓了。” 等她下去,二少夫人愣了很久,而后站起来走到窗边依着,心里胡思乱想许多事,一会儿是婆母的安慰,一会是母亲的叮嘱,整个人乱糟糟的。 而后等到天彻底暗下来,丫鬟过来点灯,她例行问了一句,“二少爷今晚歇在哪里?” 丫鬟:“还在书房。” 二少夫人就点了点头,“那就摆膳。” 她静静的坐下,丫鬟婆子一溜儿进来,将府里的鱼肉都摆上,八菜一汤,极为丰盛。 一个人吃是浪费了的。但她从嫁进来开始就不曾吩咐厨房准备一人份的。 为的什么,不仅她知道,其他人也知道。 她在等一个从来不陪她用膳的人。 二少夫人突然就有些意兴阑珊,这两年来,她到底在做什么啊。 她好像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笑话。 她把筷子一放,道:“撤掉一半的菜,往后我独自用膳,只用三菜一汤就好。” 婆子惊讶,却也不敢说什么,低声应是。 二少夫人深吸一口气,“下去,我自己用膳就好。” 婆子端了菜走。二少夫人看着少了一半的菜怔怔半响,这才又开始拿了筷子。 饭还是要吃的,再是伤心,肚子会饿。不吃不喝,那是傻子才做的事情,知有吃饱了才有继续往下活的力气——这是母亲跟她说的。 她吃了几口肉,又觉得应该喝点酒。 她爹是将军,她家也是喝酒的。以往逢年过节,她和家里的兄弟姊妹们都会陪着阿爹喝几杯酒,阿爹偶尔兴致来了,便会带着他们去酒楼买酒喝。 但成亲之后,她就再没喝过烈酒了。大夫说,要怀孕便不能喝酒。 她就忍了两年,滴酒未沾,如今却不知道怎么的,当菜碟子少一半时,酒杯子的地就腾出来了,她一眼就能看得出,这菜得配酒。 二少夫人笑起来,“热壶酒来。” 丫鬟诧异,忍不住道:“少夫人——” 二少夫人摆摆手,“去拿就是。” 丫鬟惶恐,不知道少夫人为何今日有了变故。 不过即便她问了,二少夫人也说不出来。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如此反应。 反正,就是觉得母亲说得对。阿娘都如此对她了,为什么还要在意她的话呢? 谁家阿娘做成这个模样?竟然还想把表妹塞给她家做妾。 她狠狠夹了几筷子肉吃,将心里的怒气发泄出去。 正吃着,就见宁朝走了进来。她瞧见了,也没站起来,只问了一句话,“夫君有事?” 平日里都在书房睡的。 宁朝倒是没有在意她的语气——又或者说,他根本没想在意。 妻子在他眼里,就跟摆在床头的书一般,他喜爱,却也不会重复翻看。 他的书太多了。每日里的事情也多,他忙起来根本不会想起还有妻子这个人。 他这般的人,名声还极为好。因为他不纳妾,不去青楼楚馆,不喝花酒,甚至除了二少夫人之外,没有别的女人。 这便成了他痴情的证据。 二少夫人有时听说宁朝爱慕她的传言,就觉得果然世上之事,非亲身经历不可断言。 宁朝一时之间没有回话,她就又问了一句,“夫君,有事?” 宁朝点了点头,“母亲今日叫我过去斥责,说你很是担心子嗣问题。” 二少夫人兴致缺缺,“对。” 她知道丈夫一定会说子嗣不用担心之言,她也听了好几次了,但他越是如此说,她就越不安,心里越愧疚,以至于愧疚到现在她都有些烦躁了。 别说了——她想,我可不愿意听。 但宁朝却不知道她的心思,只道:“母亲说——我只知道劝慰,却不知道具体去做……” 二少夫人本是没有在意他的,听见此话还习惯性哦了一声,不过等宁朝一直不出门,坐在那里继续看着她后,她就觉得刚刚他说的话好像有些不对劲。 也不是小姑娘了,慢慢的就回过味了,纵然刚刚已然冷心冷意,但在回过味的此刻,她还是不由得一张脸通红。 她筷子掉了下去,不可思议的道:“什么?” 宁朝倒是没有表情,道:“我也认可母亲的斥责。” 他一本正经,“云娘,很是对不住,我从不知你心如此紧张,家里也多逼迫,此是我错。” 二少夫人刚刚才开始冷情冷意,意志很是不坚定,又是委实喜欢他的,便有些松动。 她刚要说话,就听宁朝认真道:“你吃完了吗?若是吃完了,我们便行一个时辰的房事。” 他看了看沙漏,“一刻钟吃完够吗?我晚间还有事情,怕是不能久行房。” 二少夫人:“……” 就,就瞬间又开始冷情冷肺了。 所以这个人是怎么回事呢?她怎么就嫁了这么个人了? 她突然之间就觉得宁朝也不是那么高不可攀。 她捡起掉在地上的筷子,等了半响才点头,“够了。” 也好,就算不为了别人,她也是喜爱孩子的。有则好,没有就当是弥补自己夜夜空虚了。 都是成婚了的,她怕什么。 她吃了饭,将筷子一扔,站起来道:“走。” 宁朝却是个讲究的,道:“不可,先消消食。” 他迟疑了一下,“我先看个折子,你走动走动。” 二少夫人:“……行。” 等消了食,再去行房,便见他例行公事一般,一张脸上也没有什么变化。 二少夫人一咬牙,也不管不顾,攀着他的腰身往上一顶,而后搂着他的脖子坐起来,坐如莲花,行入深宫,而后在他不可思议的眼神里将他压了下去。 宁朝便犹如高坐莲台的佛,倒地不起。 佛性倒地,人性占了上风,他终于呻吟出声,脸上露出了快活的神情。 二少夫人便有些得意起来,更觉得他是尊伪佛。 第203章 进展(1) 过了元宵之后,所有的有司衙门便又陷入了忙碌之中。不雨川带着宁朔风里来雨里去,又找出了一点蛛丝马迹——依旧是睦州随家案子的。 他让宁朔去把申池接了来,连同于行止一块四个人坐在书房里,肃穆着一张脸说起了睦州随家案一个新的进展。 他看着申池道:“你还记得你的邻居马大吗?” 申池点头,心里有了不好的猜测,一双手握紧了,“自然是记得,他是我们家隔壁,比我和燕燕都大,是看着我们长大的。” 不雨川沉声道:“你家出事一年后,他上山砍柴,不慎碰见了毒蛇,被咬后毒发去世了。” “看起来,他似乎跟你家的案子没有什么牵连,可阿松因为去了睦州后发现一切都查无可查,一切被善后的很干净,便多了个心眼,另行其道去查了查你家有关的人,这才查到了他头上。” 阿松是不雨川派去睦州查案的人,跟了他一辈子了。 不雨川叹息,“一查,果然有事,大概三年前,他突然偷偷买了二十亩地。” “如果是按照他家的情况,定然是买不了这么多地的。” 申池吃惊,“老大人,你的意思是?” 不雨川刚才说了这么多有些口渴,端起茶杯喝茶,宁朔便接过去解释:“他买的那些地都是良田,二十亩地至少要一百两银子,靠他自己是不能得到的。” “所以松大人继续追查,还找到了卖地的人,从他那里得知,马大那笔银子应该是放了许久,上面有灰尘,用来包银子的布也像是很多年的物件。他当时还怀疑马大的银子是从哪里挖来的。” 说到这里,事情就变得好推测起来,“我们怀疑他这笔银子得了许久,但一直藏得很好。而且仔细查问过他家附近的人,发现他就连肉也没有多买多吃过,衣裳也没有多买过一件——看起来是足够小心的,只是没忍住去买了地。” 他和不雨川老大人想过他为什么会去买地,最后觉得是合理的。 对于农人来说,地实在是太重要了。 宁朔:“所以,那笔银子不正常。” “松大人便顺着他的线继续往下查,发现他有一个酒友,是个人贩子,五年前也死了。” 申池深吸一口气,“是二双子。他也是我们那片的,但没有房子,整天睡在破庙里面,做些偷鸡摸狗的生意。” 不雨川点头,“阿松查到他那阵子跟人说得了笔大生意,要给某个贵人找些会读书写字的貌美姑娘。” “也正是那段时间,马大有一日突然嘚瑟起来,曾跟人吵了一番架,气势很足,跟以往的模样都不同。” 宁朔喟叹,“松大人能查到的所有证据都只有这些了,但这些……也大概可以推测出为什么随明江会碰见你妹妹。” 并不是所谓的突然碰见,见色心起,而是早有预谋,一步一步的引着人往里面走。 宁朔看了一眼不雨川,继续道:“随明江应该早有好女色的毛病,之前就查得他手里有过好几条女子的性命。按照常理来说,管家为他分忧,给他找穷苦人家的姑娘……也是合情合理的,事后出了事情,好像也只是遭了报应。” “但这一切都建立在那个管家是个普通的管家之上。” 可他们都知道,这桩案子之所以能够重查,便是管家不知所踪,极为可疑。 说到这里,即便是申池也明白了,他艰难开口,“所以……这件事一开始,便是一个局。只是我和妹妹是其中一环而已。” 宁朔站起来走到窗户边开了窗,而后道:“是,我推测,应该是管家早有为随家设下此局的意思,他需要一个人来告随家,这个人便是你。” 申池从凳子上面直接跌了下去。 他艰难的道:“我?” 宁朔点头,“随明江当时手上已经有几条人命,但应该都是奴婢,所以没人去告他。既然如此,自然就要有一个会告他的人出来呐喊鸣冤。” “随明江喜欢腹有诗书气质的姑娘,又能随意摆弄不会出事,所以只能从贫家女里面选。而贫家女里,必然又有一位可以上京告御状的亲戚。” “他便让二双子去选,打的名号是给随明江选妾,二双子把事情跟马大一说,马大便推荐了你家。” “管家一查,便觉得合适,于是……事情就开始了。” 申池听到这里,整个人都愤怒起来,“如果真是如此,燕燕在被选中的那一刻,已经必死无疑了。我都不能想象她当时有多绝望,即便是逃了出来,估摸着也会被管家杀掉——她一开始,就是死局。” “而选中我的初衷竟然只是我不怕权贵,爱护妹妹,敢为她告御状吗!” 宁朔沉默半响,然后沉重的点了点头,“是,一切美好,都是他们手里的刀。” “只有这样,才是一个真实的故事,只有这样,才会让人查不出来破绽,才可以让不雨川老大人的双眼被蒙蔽住——因为一切都是真的。” 这个局,布置了很多年。 不雨川方才一直没有说话,等到宁朔说完之后,他突然道了一句,“之所以会选中你,是冲着我来的。” 他面庞在这一段日子里已经苍老得不成样子,道:“……他们知道,像你这样妹妹被杀的,我肯定会帮你。” 宁朔抬眸,抓住机会问:“为什么?” 不雨川沉默良久,道了一句,“我自己的妹妹也是死于逼迫。虽然与之不同,但我看见申池那一刻,肯定会想起多年前的自己,便会尽力相帮。” 如果这一切推测都是正确的,那幕后之人得做了多大一个局。 也是从随伯英去江南赈灾的时候就开始了,也许是从更久之前…… 而他自己,也不过是别人手里的一把刀罢了。 他自嘲出声,“我这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他跟宁朔道:“你帮我去请镇国公来一趟。” 宁朔疑惑,“请他?” 不雨川点头,“有很多事情,若是想要继续查下去,还得问问他。” 第203章 丢脸 宁朔亲自去了镇国公家送拜帖,他是以不雨川弟子的身份来的,镇国公便亲自带着儿子苏武出来迎客,先笑着道:“你若是以宁国公府第三子来的,我可不会如此郑重。” 又道:“我之前说送苏武去不雨川大人那边求学,他不答应,跟我直言道不收没有天赋的人,苏武还伤心了许久,不知道自己哪里矮了一寸,如今瞧见你这般芝兰玉树,我便知晓他矮何止是矮了一寸。” 苏武闻言乐了,“我本就不高,再矮几寸何以出门见同僚?” 父子两个阔然开朗的模样,倒是让人心里瞧了舒坦。若是细细说起来,也没人说镇国公一家子人不好。他们这一家子人各个都与太子妃一般,是极为让人信任的性子。 父亲生前也是信任镇国公的,两人之前经常秉烛夜谈,抵足而眠,犹如亲兄弟。 但父亲是寒门出身,镇国公是世家大族,两人慢慢的政见开始不同,虽然依旧同时效忠于皇帝后太子,却已然有些分歧,不再于政事上脚步一致。 不过宁朔记得,朝堂上两人即便争闹,私下里却也是能够坐在一块喝酒的。 自己和太子平日里见了镇国公,也会叫一句伯父。 但这般的人,在父亲出事之后没有说话,让当年的自己也很心寒。 当时他怨天怨地,也怨了镇国公一家子。所以回到京都之后,他也没有刻意找过镇国公一家。 不过时至今日,他戾气消散,许多事情想通了,倒是又想通了。 世人都要为自家考虑,太子如此,太子妃如此,镇国公自然也要如此。 他不能怨。 他坐在椅子上,把不雨川老大人的话告诉镇国公,“我们查到了睦州随家案新证上,先生就让我来请国公爷过去。” 镇国公摸了摸胡子,“这样么?好,我这就过去。” 他看向宁朔,“你还回去吗?” 宁朔摇头,“先生并不让我回去。” 由此可见,镇国公要跟不雨川老大人谈的事情他不能知晓。 他行礼告辞,苏武出来送宁朔,笑着道:“往年你只在秋山书院读书,一直没有时间出来游玩,有什么事情请柬便送与你哥哥了,如今你出来走动,我们理应更熟悉,下回有宴,也请你了?” 宁朔点了点头,“多谢苏家兄长厚爱。” 苏武大笑起来,“你是个趣人。” 宁朔不知道自己哪里有趣了,不过是回了个简单的礼罢了。 等回到家里,他对宴铃道:“我总觉得不雨川老大人和镇国公要说一件我不能知道的事情,又或者说,我们都不能知道的事情。” “你说——会不会跟父亲与小溪山有关?” 盛宴铃想了想,道:“应该不止。” 她小声道:“与其说,不雨川老大人是跟镇国公说秘密,不如说他们是想要公开一个秘密。” 她认真道:“说句实在话,你不觉得昭昭的母亲也很神秘吗?也许不雨川老大人和镇国公都认识她?” 宁朔从来没有往这方面想过。 盛宴铃却想了好几日了,她说,“这也不是我一个人想出来的,五姐姐跟我一块呢。我两都觉得男人……其实皆爱年幼美貌的女子。” 当然,不排除昭昭母亲是个年岁大一点却依旧美貌的女子,也不排除昭昭母亲是个内心极为有魅力的女子,更不排除世上就有随太傅这种只看了一眼,便能喜欢上的。 她道:“我和五姐姐只是按照常理去推。” “我们都觉得男人大多数喜欢年轻貌美的女子,如果人到中年,还看上了同年的女子,说不得就是老情人。” 当然,这种猜测也是极为荒谬,但办案嘛,她们也不是正经的。 盛宴铃便道:“若是由此猜测下去,那你父亲认识的人,你觉得不雨川老大人和镇国公会不会认识呢?” 自然是有可能的。 宁朔就笑起来,“宴铃,你帮了我大忙,以后也要如此猜测才是,很多事情,我因为身处其中,便犹如雾里观花看不真切,总是蒙蔽住双眼的。” 所以说,刑不用己。 他轻轻的拍拍她的头,“我库房里有许多好东西,你要不要去看看?” 盛宴铃摇头,“今天不去了,明日再去。” 宁朔:“怎么了?” 盛宴铃一脸担心,“二嫂嫂病了。” 她忧愁的道,“这几日我们都没在晨间看见她,问起来也说是身体不适,我前几日就说要去悄悄,但五姐姐不让。” 宁朔皱眉,“怎么说?” 盛宴铃:“五姐姐说二嫂嫂是小事,不打紧的。但我总觉得不放心,她今日去了牛姨娘那里,我就想去二嫂嫂那里看看。” 宁朔也没想太多,便点头,“帮我问二嫂嫂好。只大哥不在,我不好去探望。” 盛宴铃点头,认认真真去探病了。 二少夫人最近房事劳累,畅快又疲惫,正昏昏欲睡,便听人说宴铃来了。 她连忙坐起来,等宴铃来了之后问,“怎么好生生的过来了?” 盛宴铃:“听说二嫂嫂病了,我心里着急,自然要过来看看。” 二少夫人脸上一红,支支吾吾,“都是小病。” 盛宴铃认真发问,“是什么病?我也好帮着问问大夫。” 二少夫人说不出来,找不到借口,正要搪塞几句,就听宴铃道:“三哥哥也问二嫂嫂好。” 二少夫人:“……” 就,就想挖个地洞钻进去。 她赶紧道:“真是小事而已,明日就好了!” 盛宴铃这才罢休,放心的走了。 而另外一边,宁朔正碰见了宁朝,便道:“二哥理应关心二嫂嫂一些,她病了好几日了。” 宁朝不解,“我这几日夜夜宿在她房里,清晨才离开,没听说有什么不妥啊?” 宁朔一时间没回过味来,只道:“二哥去关心关心才好。” 但等到他回书房,突然就悟出了宁朝那句夜夜宿在房里是什么意思。 他脸一红,丢掉毛笔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咬牙切齿,“这个傻丫头!没在二嫂嫂面前说我!” 晚间睡了一觉,醒过来又咬牙切齿,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出门。 第205章 当年的牢狱(1) 景泰二十八年春,独属于随家案。这场复审的案子并未轰轰烈烈,但却像涓涓溪水长流于山壑之间,隐秘又聚拢在一块,惹人瞩目。宁晨从国子监回家的时候道:“也有不少人来我这里打听。” 毕竟宁朔跟着不雨川在奔走,前些日子还去了刑部衙门调取当年的证物。 盛宴铃和五姑娘在院子里面一块拦住的宁晨,好奇问,“他们对此事如何说?” 宁晨沉默了半响,这才道:“太子党群情激奋,晋王党愤然怒骂,剩下的不言不语,心中自有数。” 他也是第一次知晓,原来在国子监里面党派之争已然这般严重了。 盛宴铃到底年轻些,不可置信的追问,“没有真心实意为随太傅说话的吗?” 宁晨顿了顿,“表妹可当他们是太子党。” 盛宴铃委实有些不高兴,这与她想象中的不一样。世人皆爱逐利,但谁都有心,有心则目明,那些国之才子里面也有受随家恩惠的,怎么可能一句话不说呢? 等到宁朔回来的时候,她送去瓜果点心,坐在廊下闷闷的道:“我记得随太傅也曾去国子监讲学。” 宁朔却看得开,“父亲确实在杏林有些威望,但他并不得大多数人欢喜。” 盛宴铃:“为什么?” 宁朔给她剥了个核桃:“我吃穿用度,皆是上等,若是仅有父亲的俸禄,那该如何养家?” 他又剥了个春日果,“还有人专门为父亲打理生意。这些事情我不曾沾手,但也知晓生意做得很大。这些事情不曾隐瞒世人,所有也被人攻讦。但世家大族,人人都有私产,算不得什么,也没人追究。” “只是杏林自从有了不雨川老大人后,像父亲这般的也就称不上什么国之贤者。国子监的读书人未曾进入仕途,所以向往的是像不雨川老大人那般,而不是父亲这样,因为少有人为父亲说话,也是应该的。” 盛宴铃就着他的手吃了一个核桃,再嚼下一个春日果,最后用帕子擦擦手,不解问,“既然你家里生意不错,为什么世人还信贪污呢?” 宁朔便摸摸她的头,用湿手绢给她擦了擦手,“人都是贪心的,有了俗世之心,自然就有俗世之愿,正因为家里生意大,看见了钱财的魅力,所以才敢去贪污。” “毕竟贪污罢了,不费吹灰之力。” 盛宴铃想了想,道:“不对啊——既然贪污了,为什么不用?我记得案卷之上写的是你家的老管家首告小溪妆里面藏了一百万两白银,而且藏了那么多年,也没用,无人疑惑这点吗?” 宁朔已经开始为她剥松子了,他低头道:“案卷上写,父亲贪污之心不变,却不敢用,未曾找到机会去将官银化开。” 这也是有道理的。 “有些人一辈子谨小慎微,贪了银子也不敢用,只敢藏起来,等待时机,刑部历年的案卷上也有这种的罪人。” 盛宴铃叹息,“这么多的猜疑和揣测,在案卷上竟然只有一句:贪其白银一百万两,藏于小溪妆。” 之后其事,便一直不肯写了。 她道:“三哥哥,我们之前一直猜疑不雨川老大人将小溪妆隐去之事是这桩案子的关键,如今你也知晓昭昭了,你说,会不会是因为昭昭和她母亲住进了小溪妆里,所以不雨川老大人更加认可随太傅不敢将脏银搬出来?” “毕竟要是搬出来,总是要弄出动静的。” 宁朔点头,“是,我也如此想。” 然后顿了顿,道:“宴铃,我明日就要跟着不雨川老大人去地牢了。” 盛宴铃一愣,“为什么要去?” 宁朔:“牢狱里面,我跟父亲是分开关的,不雨川老大人没来见过我,也没去见过父亲。当时避而不见,如今事情不对劲了,他便对当年之事耿耿于怀。” “他说……这几日,故人一直入梦,置身于牢狱之中,夜夜唤其名字。” 这个故人,两人都知晓是什么意思。 盛宴铃闻言低沉了下去,“你一定要去吗?” 宁朔:“跟着去看看也好。看看父亲临死之前的地界,也当是见了他最后一面了。” 盛宴铃便盯着他看。 宁朔心里又苦又甜,到底没忍住,将人一拉,便拉到了怀里去,“宴铃,我其实已经不痛了。” 真的没有那么痛了。当他再次置身整件案子的时候,他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去看待那桩案件,便发现一切都在皇帝将太子交予父亲的时候,已然有了一个结局。 他道:“太子无母族,便没有人为他筹划银钱。父亲从陛下开始提拔晋王的时候,便已经决定接过银钱的生意。” 他突然笑了笑,“可笑——我一直看不开,可是父亲应该早就想到有了那一日。” 他闭上眼睛,“宴铃,你说父亲有想过我也会死吗?” 盛宴铃便更加心痛他。心痛一个男人的后果是很惨烈的。 她熬夜做了桃花酥给他,很是温柔的道:“三哥哥,吃,多吃一点,吃了再出门。” 宁朔就笑得欢快,笑得肚子都痛了。 盛宴铃黑脸! 啊,我这是心痛你啊!你怎么还笑呢! 生气! 宁朔是笑着出门的。不雨川看见了他的笑,倒是难得问了一句,“什么事情如此高兴?” 宁朔:“家中表妹给我连夜做了桃花酥。” 不雨川知晓他跟盛宴铃即将定亲的事情,闻言不由得露出一个笑,“少年艾慕,最是动情。” 宁朔顿了顿,问道:“先生年少的时候有爱慕谁家的姑娘吗?” 不雨川笑了笑,“有的。” 宁朔做出一副好奇的模样,“果真有?先生一辈子不曾成亲是为了她吗?” 不雨川便露出三分惆怅之情,“是,也不是,时间太久,我也记不清了。” 宁朔还要再说,却见不雨川摇了摇头,“走,今日还有正事。” 他看向宁朔,“你从未见过牢房?今日跟我去,便也看见了。在那里,你要有敬畏之心。” 宁朔眸子一低,“是。” 第206章 棠溪(1) 去的是刑部的牢房,黄大人作为刑部尚书自然提前侯着了。黄正经少爷跟在自家老父亲身边,先给不雨川见礼,然后朝着宁朔笑,“你这是怎么了?怎么一副丧气的模样?” 宁朔低声道:“这是关押死人的地方,我自然是笑不出来的。” 不雨川看了他一眼,“是,这是关押死人的地方。” 他往前面走了几步,带着三人往里面缓缓走去,等到了关押死囚的地方,而后道:“你们在外面等着,我自己进去看看。” 黄大人犹豫,“不用下官陪着吗?” 不雨川颔首,“不过是见个故人罢了……一个人去正好。” 宁朔便站在了牢门外。从他站立的地方到关押死囚的甲字号牢房里,隔着一条长长的走道。走道两边的牢房里面关押着即将问斩的死囚。他远远看过去,只见不雨川一路走,两边的犯人都冲过去隔着栅栏伸手要抓他的衣裳。 这些亡命之徒,在人世间也待不了几日了。他们戾气重,有些人即便是大喊自己是冤枉的也是一脸凶相,有些人叫嚣着要杀人更是一点也不掩饰恶念——在如此喧嚣着阴郁之气的地方,不雨川挺直了腰背,目不斜视,慢慢的走到甲字号牢房边上。 这是关押朝廷重臣的地方。像这种地方,一般人是关不进来的。距离上一次被关,还是五年前的随伯英,自他之后,这间牢狱便再没有人待过了。在他之前,也应有五六年没有进过人。 前五年,后五年,十年之内,只有他一人。即便要有鬼魂居于此地,也应该只有他一人。 不雨川恍然一阵,看着四处黑暗的牢狱,内心的空寂越来越深。 ——当年随伯英进来的时候,是什么滋味呢? ——当年随伯英死在这里的时候,又是什么滋味呢? 他心一揪,再回首,眼前一花,竟然似乎在牢狱里面看见了坐在地上的随伯英。他戴着手铐脚铐,就那般平静的坐在地上,平静的看着地上污秽的稻草,平静的等着自己的死期。 然后缓缓抬眸,好像在说:你来了。 不雨川情不自禁往前面走了几步,但眼前的人又变成了一抹尘埃,在本就暗不见人日的地方消失了。他一个机灵,再次转身的时候,便见门口站着一个人。 不雨川眯眼,努力去看他,却在这一瞬间好似又花了眼。 他似乎看见了兰时。 牢狱门口,兰时站直了身子,眸子冷冷的看着他,像是在看一个罪人,在审判他的罪行,又像是在同情他,同情他的死期也不远了。 不雨川心里一漏,快走几步上前,却被地上的东西绊住了脚,然后跌跌撞撞几步,在摔倒之前,被身前的人扶了起来。 “先生——可要点灯?” 不雨川回过神,伸出手,狠狠的拧了自己一把,喃喃道:“是阿朔啊。” 宁朔静静的扶起他,“先生以为是谁?” 不雨川苦笑,“我以为是兰时。” 他在这牢狱之中,倒是愿意坦诚,“我已经有三次,将你认作兰时了。阿朔,你跟兰时,真的很像很像。” 宁朔弯腰,将地上绊住不雨川的东西捡起来,而后拿到油灯下看了看,发现是一截木头。 那木头上沾染着血迹,血迹污秽黑了一块,一看就是好几年了。他一只手慢慢的缩进袖子里,一只手紧紧的攥着木头放在不雨川面前,低沉出声:“先生,这应该是你故人之血。你若是想缅怀故人,这截木头应该最好。” 不雨川却迟疑的看着他,“——兰时?” 宁朔顿了顿,轻笑出声,“先生今日是第二次说这个名字了。” 不雨川所有的恍惚化成一声长长的叹息,“是,在这里,我总是对他有愧的。” 宁朔便将木头收回袖子里,道:“先生,你眼眶里含着泪,泪水容易蒙住人的视线,眼花也是常有的。” 不雨川这才发现自己眸子湿润了。他擦擦眼泪,道:“这段日子,我总梦见伯英叫我来。” 梦里的伯英穿着囚服,笑着道:“不雨大人,你看见兰时了吗?” 不雨川醒来的时候总是要很久很久之后才能睡着。 但今日来了这里,他发现梦里的伯英笑着跟他说话,是他对自己一种宽恕。 伯英不会对他笑了。 若是他被人利用,误判了此案,伯英不会怪罪他。若是伯英就此死去,伯英也不会怪罪他,但是兰时因此去世了。 伯英恨他。 不雨川闭上眼睛,“此时眼泪,怕是在羞辱故人了。” 宁朔搀扶着他,顿了顿还是道:“总比那些真凶要光明磊落的,先生不必如此自责。想来随大人在天有知,也不会怪你的。” 他道:“生死有命,富贵在天,谁又怪得了谁呢?” 不雨川却突然大声道了一句,“不是的——兰时是可以救下的!” 他睁大眼睛,“随伯英一案,我查了又查,都与兰时无关,就是这般,我才更相信自己的判断是真,因为我判定了随伯英不会让兰时沾染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若是查出来兰时有贪,我才会怀疑背后是不是有人推波助澜。” “我沉浸案件,太子妃便来找我,她来求过我——她让我放兰时出来,我却想着是关在刑部牢狱里,应该出不了事情——且父有罪,子关押,乃是天经地义的。我这辈子从不徇私枉法,我一辈子没有错过,我就没有答应——” 他说到这里,已然激动得咳嗽起来,而后声音弱了下去,喃喃道:“所以我自大,我高洁,我不肯容情,我任由兰时被人关在这座大牢里活活折磨死了。” 宁朔闭眼,“先生,这不是你的错,你只是没想到有人能买通狱卒施私刑。” 不雨川推开他的手,摇摇晃晃站稳,“但我总想着,总想着,要是我当时有一颗私心就好了。” “要是有当时点了头,一切是不是都会不同呢?” “要是我当时多查几年,一切会不会不同呢?” “我昏了头了,我在听见棠溪——” 声音截然而知,宁朔却看了过去,“什么?” 不雨川摆了摆手,“无事,无事。” 他颓然的走了出去,“故人不肯见我,我也无脸见他,走,走。” 第207章 何其惊艳 宁朔送了不雨川回去,转身就碰见了在外头等他的黄正经。 宁朔其实很看不懂这个人。他们同年出生,家世相当,年少的时候本以为两人会成为劲敌或者同僚,但没有想到他仕途未出就换了自己的道,改成种地去了,再不问朝政。 当年的他很不理解,但如今世事变迁,他反而觉得黄正经是个真正的贤者。 比起自己,他活得肆意潇洒,全然如同云中仙鹤一般。他是佩服黄正经的。他抬眸,正要走过去,嘴角却先僵硬的扯动了一下——就一瞬间的功夫,也不知道这人从哪里叼了根草来,吊儿郎当的朝着他笑。 宁朔好笑的走过来,还没开口说话,就听他道:“宁三,你想要我帮你吗?” 宁朔不解其中意。 好生生的,怎么就突然这般说了。但上门来的,自然是不能拒绝的。他颔首,“乐意之至。” 他想,能让黄正经说出这句话,应当是黄正经有什么可以帮他的证据,但又不好直接拿出来,所以委婉的提一句,也是警醒他。 所以,会是什么呢? 他回去之后就跟宴铃道:“黄大人也许知晓什么。” 他敲打着指头盘算,“自从上回从小溪妆回去后,黄家兄妹本是要跟我们一块查案的,结果也不见了踪影。我之前还以为他们不感兴趣,但是现在想想,也许是黄大人跟他们说了什么呢?” 盛宴铃却红了红脸,她小声道:“其实没有那般复杂啦。今日正气来啦,她说她家兄长可能要来做一做最后的争取。” 宁朔愣了愣才明白,笑出声来,“原来如此。” 他温柔的掏出自己从青宝坊买回来的玉佩给宴铃挂上,“没事,我也很努力的,不怕。” 盛宴铃脸更红了,两人挨在一块坐着,她想了想又道:“但我想,别的事情黄少爷或许会开玩笑,可此事不会。也许他真的在暗示你什么呢?” 宁朔正给她剥瓜子,“我也是如此想的。但黄大人的性子会因为什么而让他瞒着我们不能直接说?” 盛宴铃认真的分析,从黄大人的刑部尚书位置上说起他可能知道许多内情到胡乱猜测,“会不会还是跟昭昭母女有关呢?” 宁朔将一碟子瓜子塞给她:“有何证据?” 盛宴铃:“直觉。非要说证据,便是不雨川老大人,黄大人,镇国公,甚至是陛下都是同一个年岁的人——当然,不雨川大人老了几岁,但也大差不差。若是昭昭母亲真是你父亲故人,那会不会是他们的故人呢?所以不雨川老大人要找镇国公,黄大人也知道些详情,告诉了黄少爷,但不准他告诉我们?” 宁朔破案讲究一个证据,倒是第一次听见“直觉”两字说得如此理直气壮的。但他又莫名觉得宴铃说得很对,便笑着道:“那若是按照你的直觉来,宁国公也自然是知晓的。不若咱们问问他?又或者直接问问母亲?母亲也是那个时候走过来的。” 盛宴铃将装满瓜子仁的小碟子往嘴里面一倒,嚼嚼吃完了,“有何不可呢?问问又吃不了什么亏的。” 宁朔便觉得在牢狱里面的那股子空寂和戾气全然去了。 他还真跟着去问了。 他们如今正大光明一块走,栗氏看着就高兴,笑着说了一堆喜事,不外乎“你们二哥哥二嫂嫂如今好些了”或者“正气跟晨儿闹了脾气”等等——可见她时时刻刻关注着孩子们的琐事,然后才问,“你们双双一块来,是有什么事情?” 而后乐颠颠的道:“怎么,今日不破案了?” 她了如指掌的好吗! 盛宴铃不好意思起来,但还是凑过去撒娇,挨着她问,“还真是破案来的。姨母,有没有一个女子,跟不雨川老大人,镇国公,黄大人年岁相当,且都认识,感情还很好?” 栗氏想了想,摇头:“不知道啊,好像没听说过。但单就不雨川老大人一个人就不可能有什么相交好的红颜知己或者女子朋友。他这辈子就是骑马也是骑公马?” 再就是镇国公,“你就看他的儿女们那般多,就知道他红颜知己少不了。黄大人……他是个老学究了,你看他给正气取的名字,便知道他是个无趣的人,跟女子很少有往来。” “再者说,正经人家的女子,怎么可能跟他们都有相交?全有交情的,也不会让咱们知晓,那不是名声都毁了吗?” 盛宴铃失望了一瞬,而后想了想又问,“姨母,不雨川老大人为什么一直不娶啊?” 栗氏吓得捂住嘴,“你们要给他做媒吗?不可,不可,他还有几年好活的?这不是糟蹋人家嘛。” 话刚说完,又再次捂住嘴,“啊哟,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的意思是,他已然如此德高望重,不需要再娶媳了。” 老了也生不出孩子,做什么还要再娶呢?这不就是造孽嘛。 盛宴铃就无奈的道:“姨母,你想到哪里去了。我和三哥哥只是好奇罢了。” 栗氏就松了一口气,道:“你们两个身子都不太好,佛祖保佑才能顺顺康康的,可千万不要做恶事。不然佛祖面前,我也不好为你们说话的。” 宁朔笑起来,给栗氏斟茶,“母亲,不雨川老大人根本没有那个心思,即便我们有也没用啊。” 栗氏接过茶喝了一口,“是,不雨川老大人确实是个正经人。” 她回忆道:“不雨川老大人并不是京都人士,他出身西洲,家里贫苦,幼时听说连饭都没得吃,是给地主家放牛的。但他天赋卓绝,可谓是过目不忘,地主见之心喜,又正好没有儿子,就收了做义子,他也不负众望,一路读书一路考举,十四五岁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少年英才,而后又被先帝钦点为状元,风光一时。” “先帝素有识人之才,又是个明主,不雨川老大人便让他历练几年后,去了徽州做府尹。” 栗氏:“从他考中状元到去徽州之前,理应是没有什么红颜知己和未婚妻子的,甚至连个沾身的都没有。” “后来他又连任湖州,林州,玉州,徐州的府州大人,更没听闻什么传言。” “不过也没人怀疑过他为什么不娶妻,毕竟他那般忙。他自己也说过,一个舍弃小爱永搏大爱的人是没有资格娶妻的。” 想到这里,栗氏也是理解的,“他接济同僚,谁家有困都愿意相帮,可他两袖清风,又有几个钱能接济?所以整个宅子里面都是家徒四壁的,有时候连点吃肉的银子都没有,再好的女人跟着他都会受苦,受不了的。他还经常去查贪污案,得罪了不少人,在他手里死掉的人不计其数,所以恨他的人也多,家里要是有妻儿便危险了。他便说,他这般的人,娶妻生子才是害了人家。” 盛宴铃早对不雨川的生平有过大概的了解,点头道:“是,明面上看着是这般,私底下可曾有过?” 栗氏就好奇的问,“你们是发现了什么吗?为什么这般问?不雨川老大人一辈子清清白白,鲜少有人去探究这个。” 宁朔道:“只是好奇罢了。” 栗氏也没想太多,她还要看账本呢,道:“等宴铃的父母一到,你们就要定亲,到时候合八字,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都需要提前准备好,我忙得很哩。” 盛宴铃就坐不住了,期期艾艾的道:“姨母,以后别当着我的面说了。” 栗氏:“我偏说偏说!” 宁朔笑出声来,牵着她的手出去了,而后道:“宴铃,其实你想的也没有错。父亲能为了她瞒着我,那其他人也许也能为了她瞒住世人。” 盛宴铃其实只是胡思乱想罢了,但被这般一肯定,她就倒吸了一口凉气,“那该是什么样子的女人才能做到这般啊。” 她想了想,“我还想进宫一趟见见昭昭。” 第208章 进宫(1) 盛宴铃也有些想昭昭了。虽然两人未曾说破身份,但你知道我的秘密,我也知道你的秘密,这个秘密又因为同一个人,便格外的拉进两人的关系,何况她还是先生的妹妹。 宁朔沉默了一会,倒是没有阻止。他对昭昭很有些复杂的感情,说很关心也说不上,毕竟没有见过面,总觉得隔着一层,但是说不关心,也是自己骗自己的。 在他心里,已经接受父亲有一个女儿,自己也有一个妹妹的事实。 宴铃想要进宫,单纯说说话是没有危险的,但要套话就难了,太子妃在那里横着呢,不该说的昭昭不会说。 但是让宴铃进去陪昭昭说说话也好。 盛宴铃道:“她也挺惨的,太子最近把前段日子扑进他怀里的美人纳了,如今正宠新人,也不知道她心里会怎么想。” 宁朔顿了顿,而后道:“若我没有碰见你之前,我便也不会去想她会如何痛苦,只会觉得她应该能看开。但我如今懂了,便也知道看开的过程有多难。” 盛宴铃怎么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呢?她的眼睛就能柔出水来了。听情话总是心情愉悦的。 宁朔轻轻替她将被寒风吹散的头发,突然道:“我有时候会想,我不配你这般对我。但凡我坚定一点,你也不会吃这么多苦。” 他自我贬低,让盛宴铃又心疼又高兴,她面上一副“你也很好的”模样,回去后就捂着嘴巴笑,坐等五姑娘回来。 五姑娘今日去牛姨娘那里了。盛宴铃等了又等,等到晚间才等到人。五姑娘今日帮着牛姨娘做点心,很是享受了一番天伦之乐,正是高兴的时候,见着盛宴铃这般模样,立马笑起来,“说,三哥哥又做什么了?” 盛宴铃揽着她坐下,真话假话对着说,小声道:“他说……说从前没有第一时间回应我,实在是配不上我。” 她甜甜蜜蜜,“你说这话几句真几句假?有九分真?” 五姑娘:“看在他是我哥哥的份上,就算五分真。” 盛宴铃立马爬起来,“啊?只有五分啊?” 五姑娘:“若是别的了,便只有三分真了。” 盛宴铃:“为什么?” 五姑娘:“这话一听就是男人在自己感动的时候说的,算不得数的。” 盛宴铃有些不满意,便去磨宁朔,“你要说些其他的话?” 宁朔这才发现五姑娘实在是个重要的人。她才是能够吹枕头风的。现如今自己还吹不上枕头风,便只能让她帮忙吹吹好风。 他先认认真真说情话,从自己在牢狱里面抑郁之情难以排解到见了她就忍不住松缓心绪,平心静气,“当时,我觉得很幸福,什么也不想做,只想跟你待在一块说说话,给你剥剥瓜子。” “我当时想,这就是温柔乡了,若是一直这般,可能连仇恨也会忘记。” 盛宴铃晕晕乎乎的回去了,这回的话也不敢告诉五姑娘,只敢独自品味。但宁朔还是下大手笔给五姑娘送了笔墨纸砚和头面,黄正气姑娘瞧了羡慕,“我家阿兄就没有一点用。” 盛宴铃搂住黄姑娘的腰身,问:“你阿兄最近如何?” 黄正气姑娘立马有些犹豫,“宴铃,我都想通了,咱们还是做妯娌好,以后天长地久的在一起,做姑嫂还要分两个家。” 盛宴铃没好气的看她一眼,“我不是那个意思啦。” 她直言道:“我总觉得你阿兄知晓些什么,你最是消息灵通的,你知道吗?” 黄正气:“不知道啊,我没听说。” 盛宴铃:“会不会你阿爹只告诉了你阿兄但没有告诉你?” 黄正气姑娘:“不可能!” 她叉腰,“整个家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就连我阿爹在外面喝酒欠钱的事情我都知道。” 盛宴铃好奇,“你阿爹还钱银子呢?” 黄正气:“是啊,他俸禄有多少啊,家里在京都的开销大着呢。自从他年轻的时候赌银子输了之后,一应的钱财进账支出都是我母亲在管了。” 盛宴铃:“你阿爹还赌钱呢?” 黄正气点点头,“还是我祖母说的,我阿爹阿娘都不说此事,但我还是知晓了。” “所以说,家里就没有我不知道的事情。要是有,那就是朝廷机密了。” 盛宴铃听了细细想,细细分析,最后还是觉得要进宫去见昭昭,若是套问什么,也不能一次套问出来。 她最想套问的昭昭母亲的容貌。 小溪山没人看见过,但是昭昭肯定知晓啊。 只要昭昭能稍微描述描述,她还是能画个一分两分出来的。能出来一分两分模样,也许就能帮上些忙。 于是就跟五姑娘商量递帖子进宫。理由也是现成的,莫云烟总有休息的时候,她们也想进宫去看看她。 再者说,还有于行止……他最近疯得越发厉害了,听闻已经很久没出门了,一个劲的在家里酗酒。 当然,这也是需要问栗氏和宁国公的。两人都点了头。 盛宴铃后知后觉问宁朔,“可咱们跟东宫不是得避着些吗?” 然后懵懵的道:“对哦,我跟你说的时候,你也没有说不行。” 宁朔揉揉她的脑袋,“大姐姐最近也去晋王妃那里吃席。” 他笑着道,“宴铃,并不是黑就是白的。咱们要避着事,但不能避着人。” 盛宴铃虽然没有完全理解,但只要能去就行。 但她还没递折子进去呢,太子妃就下了帖子来请。 五姑娘:“估摸着还是昭美人的事情——太子新纳妾室,昭美人自然会不高兴。” 盛宴铃点了点头,“那我们就安慰安慰她。” 五姑娘:“宴铃,待会我来问话,你帮我善尾就是。” 两人配合,总是可以更好套到话的。 于是等到了东宫的时候,五姑娘就抱着小皇孙道:“像您多一些。” 盛宴铃,“眉目之间确实不太像太子,但也不是很像美人。” 昭昭并不设防,虽没多说,但也说了一句,“是,跟我家长辈有三分像。” 盛宴铃记在心里,笑着道:“反正很好看。” 其实……仔仔细细看,眼睛和鼻子还有点像先生。 第209章 过度 从昭美人的屋子里面出来,莫云烟就带着两人往自己的屋子去。她笑着道:“万没想到你们会来,我兀自高兴,却忙得很,不能准备好酒好菜招待你们,只请太子妃娘娘恩准,从她的小厨房里面提了些膳食来。” 盛宴铃和五姑娘都有些不好意思,等坐下后都掏出了自己备好的礼给她,“想着你一个人在宫里,我们闲着无事,便进来看看你。” 莫云烟笑着道:“正跟我想到一块去了,虽说在宫里好,学到了许许多多东西,但我闲下来也是无聊得很,太子妃允我出宫玩玩,我却不想出去,只想待在东宫里。” 三人吃了一桌菜,还喝了一盅酒,等将盘子碟子等撤下去,盛宴铃才小声道:“你想不想知道于行止的事情?” 莫云烟手一顿,而后笑着道:“那你就说,我听听。” 盛宴铃:“三哥哥跟我说他整日酗酒,不雨川老大人在忙随家的案子,无力管他,便随他去了。” 莫云烟叹息,“好好一个人,何至于如此呢。我是个女子,尚且知晓日子是要自己一点点过出来的,他一个大男人,能行天地之间,直止人间尽头,有什么想不开的呢?若是这点事情都堪不破,便改名换姓归隐山间。” 五姑娘就小声道:“其实情之一字,最难勘破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嘛。” 莫云烟就笑起来,“算了,他这般是他自己的劫难,无关我事,但我很感谢你们告诉我,知晓他也很痛苦,我就心安了。” 盛宴铃惊呼出声,“云烟姐姐,你也依旧痛苦吗?” 莫云烟喝了酒,倒是愿意说说,借着几分醉意,她说了一句实话,“自小到大的情意,哪里是那般说断就断的。这一两年里,我只要一闲下来就会想到过去好的时候,我就会想,哪里出了差错,到底还能不能重来。” 盛宴铃沉默一瞬,道:“我之前瞧着你开阔得很,以为你决然厉害。” 莫云烟笑了笑,“不然该怎么说?已然决定不回头,便要告诉天下人你不会回头了。这般即便再痛,也终究不会回头了。” 五姑娘回到马车里的时候,便道:“这是个真正的狠人。一开始在自己犹豫不决的时候就断了最后一条后路,于行止碰见莫家姐姐,也是他的命。” 盛宴铃便想起了宁朔的话,回去之后道:“是的,你幸而碰见了我,不然碰见的是莫姐姐,你变配不上我了。” 宁朔糊里糊涂,但也知晓自己做得不好,便继续剥瓜子,笑着道:“我以后肯定不会再让你受苦了。” 他今日又跟着不雨川出去了一天,今日主要问的是随家管事的。 不是睦州随家,是京都随家。 盛宴铃知晓,“是他最后叛变,承认了是他帮着将白银藏于小溪妆的是吗?” 宁朔点头,“那是我家最信任的管事,但他做叛徒,我后来想想,也不奇怪。” 他道:“人嘛,总是有贪婪之心的。越是身边的人,越是能出其不意做出些事情。所以当时我也没有怀疑,只以为晋王出了打动他的价钱。” 盛宴铃:“我记得他没有家人,只一个人?” 宁朔:“是,他应该以为晋王能保住他的。” 盛宴铃就从他的话里面听出了他的意思,“你认准了是晋王主谋吗?” 宁朔摇摇头,又点点头,“无论如何,无论是谁,晋王都在里面插了一脚。” 他回忆道:“管家姓平,我平日里叫他平伯。他待我很好,但也不插手官场的事情,只在家里为我们管着家。” “但父亲曾说,平伯很能干,要是为官,必定能有一番作为。只是他却不愿意出去,所以只能做我家的管事。” “我在牢狱里面的时候便在想,父亲应当是被平伯的表面温宁骗了,其实这个人应该很有野心,他或许是想要出去做官的,又或者是因为什么原因不能出去,只能蜗在随家做管事,直到有人找到他,开了他动心的条件。” 盛宴铃只知道有这么一个管事,却不知道其中细节,她不满的道:“总觉得你还瞒着我许多事情,只是我问一点,你就说一点。” 宁朔:“这下子真没了,只是没查到管家的事之前,我也不愿意跟你说,免得你担心多思,到时候又要睡不着。” 这倒是真的。盛宴铃已经很久没有睡过好觉了,因为她心里藏着好多事情啊。 往日里,这些事情都能把她压垮,但她如今却一直在努力的主动去做。 等阿爹阿娘来的时候,定然会发现她的改变很大。 盛宴铃就叹息,“你说,这里面弯弯绕绕的,是布了多少年的局才能做到如此啊。” 宁朔静静的道了一句,“至少是从景泰十一年的时候就开始了。” 盛宴铃道:“这么久以来,咱们查到了不少的东西,我来整理整理,你听听。” 宁朔点头。 盛宴铃:“景泰十一年,随太傅去江南赈灾,他带着户部拨出来的五百万两白银出发,临出发前是检查了的。去了江南之地,钱也是一分一毫花在百姓身上。” “可是,这笔银子却突然出现在景泰二十三年的小溪妆,被人告发。” “此时,当年跟随太傅一同赈灾的江南官员站出来检举随太傅贿赂他,让他答应了一块同流合污,太傅贪污脏银一百万两,他贪污五十万两。” 宁朔点头,“是。他贪污的银子也有去处。” 盛宴铃:“然后就有随家管家出来说,在临行之前,随太傅就将这一百万两白银挪了出来,让他搬去小溪妆里。” “而赈灾的一百万两白银,其实放在箱子里面的是伪造的石头,到了地方之后,便被他跟地方官员换掉了。” 于是神不知鬼不觉,这一百万两就被贪污了下来。 宁朔:“不雨川老大人当时认为,这是父亲小试牛刀第一刀,但为什么后面不试了呢?” “我之前一直想不通,直到后来有了昭昭母女。” “也许父亲后来不用灾银,一直放置不用被合理认定的理由,就是她们了。” 盛宴铃就道:“你等着,我回去琢磨琢磨,看看怎么画出来。” 第210章 教导 后面的一个月里,盛宴铃又去了几次宫里陪昭美人,宁朔则是陪着不雨川在刑部查案。 皇帝的态度暧昧,既没有说不让查,还在众臣面前口头肯定不雨川重审,但又好像不管不顾,不闻不问,没有给任何实际帮助,以至于到现在,这桩案子只有不雨川和宁朔在跑。 可以说是雷声大雨点小,但也可以说是两人的一举一动,牵动着无数人的心。 知道他们最近在查管家的事情,“有心人”还匿名写信去不雨府里,刚开始宁朔还很激动,后来收到的多了,就知道这是有人在“戏耍”他们。 他拿着信件攥在手里甩了甩,送去厨房给厨娘做柴火了。 不雨川见了点头,“咱们这是逆于人群而行,肯定不是顺风顺水的,你能这般平静是好事,查案子,无论凶手是什么样的人,给你多少迷障,你要做的不过是找到事情本身的真相。” “所以,查案的时候,一定不能暴躁,也不能心气浮躁,只能沉住气,继而一鼓作气。” 宁朔受教点头,“学生知道了,谨遵师命。” 不雨川已然有些累了,但今日说了会教导,便将其他的话也说了出来,“你聪慧过人,定然知道咱们如今的局势,也不过是陛下想要平衡。” “最初,太子盛于晋王,便有了晋王做嫡子,嫡子的位置一定,晋王门庭若市,陛下心里不乐意,正好我去找他,他便顺势同意,让晋王心有余悸,也让臣子们继续观望。” “陛下之心,路人皆知,不过是给一把称两边不断的添添减减,所以即便是晋王,也只是担心咱们查出些什么来让他痛失援手,而不是让他败于太子。” 宁朔点头,“学生明白。” 不雨川:“我们真正要注意的,是那个真正的幕后真凶。” 宁朔轻轻皱眉,“先生还是认为凶手不是晋王吗?” 不雨川摇头,“不是,另有其人,只是我不能确定是谁罢了。” 宁朔心中一动,“举国上下,能如此不动神色——” 不雨川厉声道:“慎言!” “但凡查案,不是胡思乱想,尤其是这种大案,否则就会酿成灾祸。” 他气不稳,说完咳嗽了好几声才道:“你想成为我这般的罪人吗?” 宁朔沉默半响,他其实有一件事情一直不明白,“先生,为什么就这般肯定随伯英无罪呢?我们现在也没有查到什么确实的证据。” 不雨川怔怔半响,然后才道:“你不懂,我了解他,至清至白一个人,要么,我如同五年前一样,查不出任何他清白的证据,要么如同现在一样,一旦有了疑点,便基本能确定他是无罪的。” “有人,用十几年的时间设了一个局,这个局从一开始,就把我笼了进去。” 他苦笑一声,“可我竟然直到现在才发现!” 他摆摆手,“无事,无事,好在我还活着,好在我还能查。” 宁朔就没有再说下去,只是道:“先生好好休息,学生先回去了。” 不雨川却迟疑道:“你要是不介意的话,便去劝劝行止?” 宁朔:“是。” 于是又多领了一个活。他却是不愿意多劝的,好言难劝该死的鬼,之前因为他,自己念头转了过来,成功跟宴铃相认,所以对他还是很感激的,便劝过几次,谁知道他却一味地自暴自弃,最后成了个酒鬼。 宁朔叹气,又过去说了些如常的话,正要走,就听见于行止道:“我听说盛姑娘最近进宫了几次……可有提起我的事情?” 宁朔笑了笑,“不曾听她说过。” 他说完就要走,但于行止却突然一把拉住他的袖子,“宁三,就看在咱们好歹师出同门的份上,看在我如今变成这样的份上,求你,求你说句实话,她——她可有提及我?” 这个她就是指莫云烟了。宁朔见过被情所困的人,但是于行止这般困成如此模样的,倒是没见过,他到底心软,道了一句,“我听表妹说,你的名字是行于天地之间,止于人间尽头。” 于行止手一抖,宁朔的袖子就垂了下来,他整了整袖子边缘褶皱的地方,道:“于行止,你过得太顺了。” “但世间之道,并不顺着你走。若是你止步不前,便将这个名字的止于人间尽头荒废了。” 于行止还想再说什么,宁朔却不想听。他快步往回走,心中还是想着不雨川今日之言。 他心里沉甸甸,回到宁国公府的时候,宴铃还没从宫里回来。 栗氏倒是叫了他去,“今日我又收到了宴铃父母的病,他们下月初就要到了,你且准备准备,千万别丢脸。” 宁朔想起盛家夫妇对他平日里十分温和宽厚的模样,笑着点头,“是。” 等到下半响,盛宴铃终于回家了,宁朔本要跟她说盛家父母的事情,谁知道她摆了摆手,“今日我又套得了一些话,我先去画画,免得忘记,就是有天大的事情也等我画完出来再说。” 宁朔只好等着。 她在屋子里面画画,他是不好进去的。于是就站在院子门口等,宁国公回来的时候还听闻他这等“丑事”,闻言皱眉,“实在是不争气,男儿家怎么能任由女子拿捏。” 然后说到儿女,他问宁朝,“因为你最近跟你媳妇很是恩爱,这便很好。” 宁朝就顿了顿,想起妻子最近白日里对他爱答不理,但晚间又很热情的奇怪举止,便对“恩爱”两个字的判定有些迟疑。 晚间吃完饭,他犹豫了一会才进院去,妻子果然等着他了。 他脱了衣裳上床,妻子拿出一本书来,“今晚咱们试试这个姿势?听说能一举得子。” 宁朝:“……” 就这种感觉很奇怪,确实是想要生个孩子的,但也不想孩子如此生出来。 就好像自己是个生孩子的用具一般。 他第一次有些抗拒起来。 二少夫人高兴的翻看从五姑娘那里借来的书,却十分有兴致,但见丈夫一副菜色的模样,便猜疑起来:“你不会是不行了?” 宁朝:“……” 就……这种感觉更奇怪了。 第211章 画出来了 当宁朝第一次叫热水的时候,其实时辰还算不得晚。至少宁朔还等在盛宴铃的屋子外面。当宁朝叫第二次热水的时候,宁朔终于被领进了院子里。 兄弟两个人,一个金风玉露,一个寒风霜露,终于在戌时齐齐消停。 宁朝是否能梅开三度尚不得知,宁朔这边却因已经到了戌时初刻,便要有避讳,跟姑娘离得远远得。 进了盛宴铃的院子,只能叫了五姑娘来作陪,三个人凑在堂庭里面说话。 屋外飒飒竹林声,惹得里面的烛火也跟着飘起来。灯影摇晃之间,盛宴铃将画摆出来,一副美人图就展了出来。 画上的人算不得皮相美人。她的相貌只能称得上英气,但即便是在画上面,也让人忽略不了她的一身傲骨。 这身骨相是盛宴铃特意画出来的。她道:“跟昭昭说话的时候,她那里三言两语描绘出来的母亲算不得是绝世大美人,我也回来画过几次,确实不好看。” “可我想,既然画不出皮相,那就试试骨相,便画出了这幅画。” 宁朔认认真真看,“依照你往日的说法,这幅画并不是她十分的相貌,只有五分对不对?” 盛宴铃点头,“就当是五分看。” 如此也够了。宁朔道:“我在京中从没有见过这位夫人。” 盛宴铃了然,这正是说他从前都没见过。 五姑娘也摇头,“没见过。” 盛宴铃道:“咱们还是去问姨母?万一她知道呢?” 宁朔却摇头,“此事重大,问母亲反而不好,毕竟咱们也是瞒着她昭昭的事情。若是要问母亲,就要把昭昭的事情说出来,那样母亲就要担忧多想了。” 五姑娘也不愿意母亲知道这些事情,怕她发愁,最近她已经够忙了。 说到底,在她心里,随家的案子于自家来说是一个添头,不是必要的。 于是道:“那如何查?” 宁朔想来想去,觉得有了这幅画,时机也算是成熟了。他道,“不如我拿着这幅画直接去找不雨川老大人,天塌下来,自有个高的人顶着。” 五姑娘:“……这样直接好吗?万一不雨川老大人做出些什么对太子不利的事情怎么办?我们之前不把昭昭的事情告诉他,不正是因为这个吗?” 宁朔就道:“放心,我不让他知晓昭昭在宫里,但得让他知道我们查到了什么。我们拿的画像是昭昭母亲的,又不是昭昭的。” 盛宴铃有两全其美的法子,“说来说去,不过是骗不雨川老大人罢了,既然如此,不若我画一副这位夫人年轻时候的侧脸像,做旧了,而后让三哥哥无意中翻出来便行了。” 五姑娘诧异,“你还能有这般的本事吗?” 那自然是有的。盛宴铃道:“我家先生什么书都有,我之前学过的。” 宁朔摸了摸鼻子——不愧是他养大的小姑娘,真与他想到一块去了。但这般的事情,到底不太坦然,是不能直接说出来的。 他又去看五姑娘,只见她眼里冒出了金光,一副好有趣的模样,便又咽下了要解释为什么要去骗不雨川的话。 行,其实整个家里最叛逆的估摸着就是曦曦了。 他咳了一声,道:“宴铃,既然你会,那便麻烦你了。” 盛宴铃心领神会的点头。 五姑娘却以为宁朔站在外头冷到了,她最近很是得了些宁朔的好处,便还是为他说话的,“宴铃,且给他些吃的喝的,热茶热点心,不然该冷出毛病来了。” 盛宴铃读书画画的时候一直都是沉浸在自己小天地里,根本不知道宁朔等在外面,徐妈妈和官桂等人也不敢扰她,再加上宁朔自己愿意等,不让人去叫,便一直等了许久。 她还挺不好意思的,“下回可以叫我呀。” 宁朔:“没什么,天也不是那般冷了。” 五姑娘就瞧宁朔一眼,“那你下回就站!” 真是没用,一点也不会用苦肉计。 时辰不早了,宁朔要回去歇息,五姑娘懒得回,索性跟盛宴铃睡在一块。她今日忙了一天,晚间也不困,嘀嘀咕咕的道:“你和三哥哥俩个人为了随家的事情可真下力气。” 她,母亲,二嫂嫂,甚至是黄家两兄妹都知晓这个案子,但是谁也没有他们两这般认真去查。 五姑娘:“我知道你惦记随兰时,可是都过去这么久了,我也没见你提起过,难道你这般努力的查案,还是为了他吗?” 盛宴铃就笑起来,怕她担心,只道:“不是了——我是为了三哥哥。” 五姑娘便觉得宴铃真是个傻姑娘,第二日她跟栗氏道:“三哥哥那么个性子,又跟着不雨川老大人,他想用随家的案子做踏板上去我是明白的,但是宴铃忙里忙外,却都是为三哥哥,不求其他。这份心幸而是为了咱们自家人,咱们和三哥哥都念她的好,要是嫁去别家,别的不说,就于行止——你就想想她该多难。” 栗氏抹眼泪,“宴铃这个傻丫头哦!” 五姑娘:“……母亲,这就哭了?” 她好奇问,“是不是还有别的事情?” 栗氏就小声道:“是,我是为你二哥哥哭。” 五姑娘诧异,“为什么?” 栗氏叹息,“他跟你二嫂嫂。” 五姑娘狐疑,“他们最近不是如胶似漆吗?我看二哥哥……每次脚步都虚了些。” 栗氏擦擦眼泪,“你还小,还不懂呢,不懂你二嫂嫂是没了情意所以才会如此,你二哥哥是个傻子,根本不知道自己错在哪里,甚至不知道云娘已经变了。” 她叹息,“我总是盼着你们好的,云娘如此,看似开阔了,但心里也苦,哎。何况你二哥哥,他这辈子失去了一个最爱他的妻子。我一想到这个,便忍不住流泪,如今见到宴铃为了朔儿也如此,便心里不得劲。” “要是朔儿往后好还行,要是不好,宴铃怕是又要经历你二嫂嫂的苦楚了。” 所以说,天下女子,总是难的。 五姑娘:“那要不要跟二哥哥说说?说不得二嫂嫂还能回心转意。” 栗氏就骂道:“不说,让他自己后悔去!我们现在可千万不能做什么,免得你二嫂嫂以为咱们偏帮你二哥哥,那就更伤心了。” 但她没想到,这般放手不管,就放出了祸事。彼时盛宴铃正忙着做旧人像,宁朔又跟着不雨川去了刑部,栗氏和五姑娘去了牛姨娘处,只留下二少夫人看家。 如此不巧,韩夫人带着那位韩家表姑娘上门了。 第212章 妾室(1) 事发之时,家里只有盛宴铃和二少夫人。盛宴铃因在做旧昭昭母亲的画像,便一直待在自己的屋子里,直到徐妈妈如同一个铁桶般旋转着跌跌撞撞进来,惊呼不好,她才被徐妈妈拖着一路狂奔到宴客的堂庭。 还没进去,便听见一个妇人的声音道:“云娘,我是一心一意为你好,你若是再不听话,过两年便是要后悔的。” 二少夫人闷声道:“阿娘,难道你现在不是让我在后悔吗?我真后悔刚刚让人开了门请你进来。” 韩夫人似乎是被气着了,压着嗓子骂了一句不孝的东西。 盛宴铃便顿了顿,在外头喊了一句,“二嫂嫂。” 二少夫人心一松:“是宴铃啊,进来。” 盛宴铃便连忙进去跟二少夫人站在一块,还将她往后面藏了藏,一副我来做主的模样,瞧得韩夫人更气了。 怎么像她是坏人一般。 若不是为了女儿的终身考虑,她是不会来这里的。 但到底有外人在,她坐在椅子上面摆了摆手,“盛姑娘,烦请避让,今日我找云娘有事。” 盛宴铃也是第一次碰见这种事,被韩夫人一看,便觉得头皮发麻,她便硬着头皮看过去,“夫人也请避让,今日我也有要紧事要找二嫂嫂。” 韩夫人冷笑,“如今我韩家是没落了不曾,什么阿猫阿狗都能骑在我头上撒野了。” 二少夫人本是低着头的,闻言立马抬眸,“阿娘说话且好听些,宴铃是好意,也是一心一意为女儿好。” 韩夫人对这个女儿真是无奈了,她也不管盛宴铃在不在了,只指着韩家表妹道:“玥玥答应做小已是不易,她是来帮你的。你是阿娘肚子里面十月怀胎掉下来的肉,难道我还能会害你吗?” 韩家表妹单名一个玥字。 盛宴铃就小声嘀咕,“这可不见得,毕竟逼着女儿纳妾的阿娘可是少见。” “还是纳表妹——那以后是当做表妹来看还是当做妾室来看?妾室可是可以发卖的,娘家亲戚也不是正经亲戚,上不了桌,也上不了台面。” 这句话韩夫人倒是同意。虽然女儿和外人误解,但她真是为女儿好的。 便定定的道:“自然是按照妾的礼来。” 韩姑娘的脸便更加苍白了。盛宴铃瞧了,深觉韩夫人这是造孽,她继续道:“夫人,我虽然学识浅薄,来京都时日尚且,但也知晓韩家是世家,比之宁国公府不妨当让,整个京都算起来,韩家世代武将,也是能排上名号的。” 韩夫人点头,“这是自然。” 要是韩家家世弱,云娘也嫁不进宁家。 盛宴铃便道:“既然如此,韩家的姑娘怎么可以做妾呢?这不是糟蹋姑娘们的名声吗?往后韩家的姑娘们还怎么嫁娶呢?” 韩夫人皱眉,“盛姑娘不曾受过教导,自然不知道世家规矩,玥玥只是旁支罢了,算不得正经的韩家姑娘。” 这是讽刺盛宴铃没有教养,乡下来的。 二少夫人皱起眉头,“阿娘,宴铃的母亲也是世家之后,姨母正是我家婆母。阿娘也别太过分了。不看僧面看佛面,你这般讥讽,女儿以后怎么在婆母面前抬起头?” 韩夫人几次三番被女儿质问,自觉再好的脾气也管不住了,头疼道:“我管不了你啦,你如今嫁了人,便真如同泼出去的水不是我的女儿啦。” 盛宴铃:“……” 阴阳怪气的,真是闻之晦气。 她正要再说,便见二少夫人摇摇头,她就闭了嘴巴,只是依旧生气得很。 二少夫人就看向韩玥。她是真不认识这个表妹,但见她生得弱风扶柳一般,面容精致,性子又谨小慎微,还拘束得很,便知道这是自家阿娘专门从穷亲戚里面找的。 说是亲戚,但应该只是跟韩家宗族一个村子罢了。 她叹息一声,“阿娘,宴铃说得对,若是表妹给了我家夫君做妾,那以后我们韩家的姑娘怎么在外面行走?没的被人瞧轻了去。” 韩夫人气得头都要冒烟了,她强行将女儿拉到一边去,“我真是不懂你了,你这般倔是为什么呢?你知晓不知晓,再过一两年,这个家里就没有你立足之地了。” “只要宁三和宁四娶媳,提前生下儿子,那你就没戏了,你这辈子怎么办?老了怕是要膝下无人承欢。” 她又不是真老糊涂,是想了再想才逼着女儿纳妾的,她道:“我早找太医问过,像宁国公府这般前面几代只有一个男丁的事情,即便是如今宁国公夫人又生下了几个孩子,还是可能返回去的。” “也就是说,宁朝,宁朔,宁晨三个人可能只会生下一个儿子。” “云娘,你可要想清楚了,你们二房不生,三房和四房可就生了。到时候难道有亲孙子,宁国公还会允许你抱养一个吗?” “即便允许,肯定也是抱养其他两个儿子生的,宁晨是个庶子,当时我还想,也许你还可以抱养他的,可后来他定了黄家,我就知道不可能了,再后来就是宁朔,他竟然定了盛姑娘。” 韩夫人是真心实意为女儿担心的,“盛姑娘是你婆母的外甥女,亲的,她的心更偏了,哪里会把她的儿子给你?云娘,所以娘一想到你以后的日子如此艰难,便是心如刀割。” 二少夫人却道:“且不说其他的,阿娘,我身子康健得很,我怀不上,你凭什么觉得玥玥能怀上?” “有问题的从来都不是我,而是宁朝啊,是他不能让我怀孕。” 韩夫人就道:“哪里有这般的道理,应是你的身子不易怀孕,你表妹却是我看过的,是个好生养的。” 二少夫人就再难跟阿娘说下去,她恼怒道:“你今日不跟我打招呼就领着人进门,已然是过分了,知道的说你是生母,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继母呢。” 韩夫人又气得脸色涨红了。 正在此时,就听见下人突然喊了一声,“二少爷!二少爷回来了。” 第213章 妾室(2) 宁朝回来,盛宴铃就松了一口气。 说起来,她还没有独担大梁过,即便只是刚刚硬着头皮跟韩夫人呛声,她也是心里虚着的。方才二少夫人跟韩夫人一走,她独自一个人面对韩姑娘,便更加紧张。 五姑娘闲着无聊的时候也给她说过一些世家宅子里女子的手段,尤其是那些准备做妾室的女子,手段更是高超,无故哭出声求可怜,摔在地上陷害人——都是小把戏,厉害的更能害死人。 “就如同咱们家前头住的南海侯,他家就经常抬出尸首,因抬出去的都是奴才上位的姨娘,也没人管,只咱们私底下瞧他不起,子女不敢跟他家结亲罢了。” 盛宴铃想到这里,便更加一眼不错的盯着韩姑娘,生怕她出什么招。 韩姑娘被她如此看着,也坐立不安,她知道自己身份卑微,自然是无法跟这些世家贵女匹敌的,于是乖巧坐着,讨好的朝着盛宴铃笑。 盛宴铃:“……” 她不能动摇!这是一个搞不好真能给二表哥做妾的女人。 于是等宁朝一来,她既松了一口气,又十分警惕,就怕被孤男寡女看对了眼,到时候这个家里就要不宁了。 宁朝却是皱眉,“表妹,你怎么在这里?” 盛宴铃:“韩夫人来做客,我来陪陪。” 宁朝点头,“你二嫂嫂呢?” 盛宴铃:“跟韩夫人去说话了。” 而后脚步声一阵,她马上站起来,“她们回来了。” 宁朝已经看见岳母了。他对韩夫人还是恭敬的,行礼道:“不知岳母来,真是失礼了。” 韩夫人极为喜欢这个女婿,连忙扶他起来,“无事,无事,你忙得很,我哪里能不知晓。” 而后道:“贤婿,现今还不到下值,怎么突然回来了?” 宁朝就看向二少夫人,“衙门走了水,便得了半日休。” 他道:“我回来是想要与夫人说……今晚上我要去仲达家里,便不回来了。” 其实是躲避房事。 近日里,云娘要的次数也太多了,他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每天上朝已经够累,没想到回家之后还要应付云娘突然之间的兴起。 宁朝总觉得云娘最近有些不对劲。他却不想去细思这里面的不对劲是什么,只想着逃出去。 他下了值之后,本是想让小厮直接回来说的,但又怕云娘误会他在逃避——虽然事实就是这样,但也不要让云娘知道的好。 于是怕小厮说不清,弄巧成拙,便直接自己回来了。结果丈母娘突然到了家里。 他就艰难的叹口气:看来今日是躲不过了。 总不能弃丈母娘而去。 宁朝便又道:“不过岳母来了,我便要作陪,便不去仲达家了。” 又装模作样的让身边的小厮去送信,“告诉仲达,我今晚在自己家里睡,明日再上门。” 小厮懵逼,小厮出门,小厮躲了一会,小厮掐着时间“气喘吁吁”的回去了。 此时,盛宴铃因不放心让二少夫人独自面对韩夫人和韩姑娘,装作看不懂韩夫人脸色一般强行坐在凳子上就是不走。 她还叫人去请姨母和五姐姐回来。 不过姨母和五姐姐没回来之前,她的气势是不能输的,于是挺直了背,一眼不错的盯着韩夫人,却并不开口说话。 韩夫人气恼:“你瞧什么?” 盛宴铃声音轻轻,“夫人慈爱得很。” 韩夫人:“……” 她干脆不理会,只看着宁朝笑,“我今日上门,本就是为了看看云娘,也没有其他的事情,你若是忙便去忙,不用陪我。” 听见她说自己“没事”,盛宴铃就松了一口气——她就怕韩夫人当着宁朝的面送妾室。 好在韩夫人还算是拎得清的,并不算彻底糊涂。 但她这口气还没有舒展完,就见韩家表妹突然小声说看一句:“表姐,表姐夫。” 她小小的抬起头,一脸怯生生,“我想——” 盛宴铃就怕她有什么幺蛾子,立马出声打断,“你想出去走走?” 韩姑娘愣了愣,而后点了点头,“是,屋子里面闷。” 盛宴铃马上道:“那我带你出去。” 韩夫人皱眉,二少夫人却闷笑出声,“宴铃,那就麻烦你了。” 盛宴铃一边说不用谢应该的,一边却又迟疑起来。她觉得自己好像中计了! 她和韩姑娘坐在这里,韩夫人就要脸,不可能说出要将韩姑娘给二哥哥的事情,要是她和韩姑娘走了,她是不是就能不要脸了呢? 盛宴铃的屁股就又坐了下去,贴在凳子上不动了,道:“外面天冷,还是算了。” 韩姑娘尴尬的又坐了下去,小声道:“是,是,外面太冷了。” 这下子,盛宴铃觉得自己对韩姑娘也有些愧疚了,但敌我双方总有一伤,还是伤韩姑娘不要伤二嫂嫂了。 她再次道:“韩夫人,我姨母总是念叨您,她马上就要回来了,见着您肯定高兴。” 韩夫人脸一僵——她就是看准了宁国公夫人不在府里才敢来的。 她深吸一口气,道:“可是不巧了,我还有事,这就要回去。” 二少夫人站起来,“我送阿娘出去。” 韩姑娘就有些着急。她胆子应该是有些小的,韩夫人之所以选她,便是看中了她的本分老实。 如此将她留在家里调教了一个月,这才敢带到女儿面前来。 但人之所以为人,便是有了区别于猫猫狗狗的念头。韩夫人将人家看做是一个代女儿生儿子的小猫小狗,殊不知到了紧急处,即便是再本分的人也是有脾气的。 眼见今日就要离开,二少夫人又是那么个态度,她一咬牙,直接就跪了下去。 盛宴铃吓了一跳,二少夫人却并不慌张,只道:“好生生的,自家姐妹,你这是做什么,快些起来。” 韩姑娘便磕了头,“表姐,你留下我,我不会给你惹事的。我若是做不成宁国公府的妾室,等我回去了,我爹娘便要将我卖给老鳏夫。” 她也是实在没办法了才答应做妾室,“您留我一条生路,以后做牛做马报答您。” 二少夫人眉目淡淡,韩夫人怒不可遏,盛宴铃气得手指头发抖,唯有宁朝看向了盛宴铃,皱眉道:“老三要纳妾?” 他就说,怪不得向来柔柔弱弱的表妹今日表现得如此有攻击性,原来如此。 第214章 妾室(3) 时人有在定亲之后为男子纳妾的习惯。宁朝知道三弟跟表妹即将定亲,所以若是三弟想要纳妾也是可以的。 只是纳妾罢了,做什么要纳韩家的亲戚,这不是在给妻子难堪吗?他略微不喜,总觉得三弟欺人太甚。 而且母亲并不喜欢给家中人纳妾,他也是没有妾室的,若是三弟想要纳韩家表妹,怕是会被母亲打。 所以如此种种,三弟为什么还要纳这样一位妾室? 他不动声色看了看跪在地上的女人,皱眉:姿色平平,没有一点端庄之气,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三弟的眼睛怕是出了毛病。 他朝着岳母道:“宁国公府向来没有纳妾的习惯,岳母还是带韩姑娘回去,免得将来说亲的时候不明不白,反而害了姑娘的一生。今日之事,我们就权当没有看见。” 韩夫人一张脸红成了猴子屁股,而后再也没有脸呆下去,扯着韩姑娘的衣领就要走,谁知韩姑娘这次也是破釜沉舟来的,跪在地上抱着凳子,就是不起来。 盛宴铃目瞪口呆,她还沉浸在那句“老三要纳妾”的话里,随后看了眼二嫂嫂:看来不要紧了,二哥哥没有想要纳妾的心。 二少夫人:“……” 就很难评。 她扶额,“都先起来,这般闹是觉得我们都是好心人么?” 韩姑娘一愣,最终还是在二少夫人冷眸里起身,低声哭泣,“表姐,你可怜可怜我,我不会跟你争什么的,你就当是给了我一碗饭吃,然后我做牛做马报答你。” 盛宴铃气急,“你若是只想要一碗饭吃,便是做叫花子也能得来,何必要死乞白赖的要给人家做妾!你打的什么心思!当别人是傻子呢!” 她都开始骂人了,可见心里真是焦急和生气。 二少夫人十分感动,将她拉到一边去,笑着道:“宴铃,你别生气,都是小事罢了。” 又道:“连你都知道心疼我,可见那些想要给我塞妾的多不懂我的心。” 韩夫人闹了个没脸正在生气呢,就听见女儿这般嘲讽的话,于是一口气没上来,气得两眼一晕倒了下去。 晕死是没有晕死的,因为她倒地的地方离众人太远,没有人及时接住她,于是砰的一声摔下去,非凡没晕,反而很痛。 盛宴铃:“……” 二少夫人好气又好笑,将人扶起来,无奈的道:“阿娘,你先回去。” 韩夫人却有些寒心,狠狠瞪了她一眼,但到底是自己的女儿,当然是心痛她的,不忍心让她在宁朝面前出丑,道:“好。我这就回去。” 再狠狠瞪一眼韩姑娘,“玥玥,回去,今日之事你太过分了。” 她要的只是一个给女儿生儿子的老实人,可不是这个胆大妄为的狐狸精! 韩姑娘又迟疑起来。她知道,这一走,自己怕是没有办法再得到这个机会了,于是在瞬间之内就做好了决定。 她朝着宁朝跪了下去,“二表兄,您行行好,就让我留在宁国公府的,只要让我留下来,我一辈子烧香念佛求佛祖保佑你和表姐长寿安康。” 宁朝就总算明白了,他不可置信,“这是给我纳妾?” 二少夫人点了点头。 宁朝眉头又皱起来:“何其荒唐!快些离开!不知所谓!乱七八糟!” 韩夫人:“……” 韩姑娘:“……” 盛宴铃:“……” 只有二少夫人大概知道他在恼怒什么。 他在想——应付她一个已经够麻烦了,若是还要再应付另外一个,那他就要长久的留在友人家里借宿了。 她苦笑一声,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也不知道自己这辈子是好运还是坏运。 正在这时,栗氏带着五姑娘终于急匆匆地回来了。 她见了跪在地上的姑娘大概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忍着怒气瞪了韩夫人一眼,但是小辈们都在,她又要给人脸面,于是只能自己憋屈,把气撒在了儿子身上。 “还不快扶着你媳妇回去!” 宁朝唯独怕母亲。就带着二少夫人走了。 盛宴铃马上朝着五姑娘奔去,两个人出了院子,但又心痒痒,于是回去躲在墙角听。 栗氏的声音还是很大的,可见是真的生气了,道:“亲家母,我念你是一片真心为着云娘,所以从来都是好言相劝,谁知道你今日竟然做出这种事情,简直是不把我宁国公府放在眼里。” 韩夫人自知理亏,但也不退步,道:“今日我已经丢了这么大的脸,倒也不怕更丢脸了。我就直言了,我对夫人没有怨气,甚至也感激你对云娘的好,但天下父母心,谁不希望自己的女儿更好呢?她一直没有子嗣,我便颇为担心。” “夫人就直接告诉我,如果云娘一直没有子嗣,你们如何对她?是让宁朝纳妾还是让宁朝过继其他兄弟的儿子?” 栗氏见她这么一副理直气壮的样子,便更加生气了,“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你怕我偏心朔儿和宴铃,所以急匆匆的就来送妾。那今日我就告诉你了,朔儿和宴铃将来成婚,若是有了子嗣,那也是他们的,不会过继给朝儿和云娘。” “况且他们还小呢,你怎么就知道云娘生不出来了?儿孙自有儿孙福,他们两个都是明事理的人,再怎么样也不会让我们来操心。倒是你,一直在撺掇云娘给朝儿纳妾——你安的是什么心!你这不是破坏小儿女的感情吗?” 韩夫人本来以为若是女儿没有儿子,宁国公府会让她过继,如今看来还是她想太多了,栗氏竟然连过继都不给! 简直是欺人太甚! 她骂道:“你们当我韩家无人了么!如此欺负我的女儿,简直是嚣张跋扈!” 栗氏:“……” 盛宴铃躲在门外也是目瞪口呆,倒是五姑娘能理解韩夫人,她摇摇头,“咱们家特殊些,跟京都其他人家格格不入,讲究一个随心自然,自己快活,但她们不是,她们最看中的就是这个国公府传给谁。” “其实也无可厚非。” 然后道:“这个韩姑娘从某个立场上来说也是可怜了,看母亲如何解决她了。” 盛宴铃好奇:“啊?还要姨母解决吗?她是韩家人,理应带回韩家去。” 五姑娘摇头,“带回去,依照韩夫人的性子,怕是觉得这个姑娘也让她丢了脸,应当就不管她了,到时候真被家里人嫁个鳏夫也是造孽,母亲最是心软,菩萨心肠,能帮就会帮一把,你瞧着,若是这姑娘心术还算正,后半生就不会太差。” 盛宴铃就由衷的瞪大了眸子,而后想了想,道:“我不及姨母多矣。” 第215章 半边真相(1) 屋子里,韩姑娘跪在地上听见两人争吵,惶惶不安。她所求其实并不多,只想要一份看得见的富贵和安稳。 她不愿意做老鳏夫的妻子,正好韩夫人帮女儿选妾室选到了她身上,她就答应了。 总比嫁给那种老东西强。她点了头,收了礼,也是豁出去了的。 什么脸面,什么名声,她可以通通不要。她只知道她想要更好的日子,想要一个宽敞的屋子,想要逃离家里。 她以为自己这是屈辱忍受,结果人家不要。 她更加惶恐了。因为就这般回去,迎接她的是更多的讥讽和屈辱。 韩夫人和宁国公夫人还在吵,她听来听去,也算是听明白了,韩夫人想要给女儿一个保障,但宁国公夫人更愿意让二表姐和表姐夫随遇而安,更加关心他们的感情而不是子嗣。 韩姑娘就突然之间有些屈辱起来。 无论是在韩夫人的口中还是宁国公夫人的口中,她都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 她知道做妾室会受屈辱,但没想到还没开始做呢,就已经如此屈辱了。 正在自怜自艾,就见宁国公夫人已经占了上风,道:“今日这件事情,咱们最好解决了,往后不要再谈。” 韩夫人:“行,只要你答应往后接手宁国公府的人是我儿的子嗣,我便没有话说。” 栗氏觉得韩夫人可真蠢,幸而云娘不像她。可她也不愿意再纠缠下去了,于是点头,“就如此,本来也该如此。” 韩夫人不情不愿的点头答应了。 栗氏这才有时间转头去看韩姑娘。 她皱眉,“方才我们的话你也听见了,你是如何打算的?” 韩姑娘想来想去还是决定说实话,在上位者的眼里,她们这种人不值一提,于是低头道,“但凡正经人家的姑娘,哪有愿意来人家家里做妾,无非是活不下去了,又或者是想要谋个好前程,所以才愿意做半个奴婢。” “我正好,两个都有。我不愿意贫穷度日,想要飞上枝头,于是左右取舍,就有了今日之求。” “我想要更好的选择,可是浮萍之人,哪里能够自己选择呢?我现在跪在这里,坦白自己,也是想要求一个前程。” 栗氏闻言,倒是唏嘘,而后道:“我家是不可能要你做妾的,我也不会送你去别的人家里做妾。但凭着你今日这份敢于直说的勇气,我便愿意对施加援手。” 她道:“你会算账吗?” 韩姑娘根本没有想到她会问这句话,不过她确实是会算账的,她点头,“我自小家里穷,所以会想想法子赚钱,或绣荷包出去卖,或者做些糕点放在糕点铺子里寄卖,都是有的,这些账都是我算。” 栗氏:“我正好有个糕点铺子缺个算账的,你愿不愿意去?” 韩姑娘万万没想到事情会是这样发展,她傻眼了。 她权衡利弊,她答应了。 “每月几两银子?可有四季的衣裳?若我将来嫁人,可还能回去继续做工?” 栗氏听她问出这番话,就笑起来,“你有这般的心,做什么要走窄巷子,我答应你,若你真的能干,将来的荣华富贵不是一个妾室能比的。” 韩夫人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到底没有再出声。 她只站起来,“怎么的,那她是留在你们宁国公府还是跟我先回去?” 栗氏就道:“她家可在京都?” 这回不用韩夫人说,韩姑娘自己就能回答,她马上道:“不在,我是自己上京来的。” 栗氏:“那就先随韩夫人回去歇息,明日我让人去领你做事。” 韩姑娘晕晕乎乎的跟着走了,觉得自己这一遭好像在云里雾里一般,又好像冲破了云雾,看见了一隙天光。 等她们走了,盛宴铃和五姑娘才回过神来,两人进到屋子一个劲的问,“怎么回事,姨母,你要送她去哪里做账房?” 五姑娘就道:“我阿娘的糕点铺子因为糕点好吃,今日我们商量着,可能又要开好几家铺子,到时候肯定缺人手,母亲让韩姑娘去正好合适。” 盛宴铃连连点头,“这也算是求仁得仁了。” 她道:“姨母,你真是好人,如此帮她,希望她以后能好好的。” 栗氏就叹息,“也是可怜人,能帮就帮一把,这个世上,人人都是不得已,碰见了帮扶一次,也算是给你们积功德了。” 盛宴铃郑重的点点头,“我知道姨母的意思,往后我们一定也会随姨母一样去做事情的。” 黄昏的时候她对宁朔道:“言传身教,不过如此了。” 宁朔:“是,母亲温柔之心,仁者之意,以后必定会功德无限的。” 他顿了顿,道:“宴铃,不雨川老大人今日又晕了一次。” 盛宴铃吃惊,“为什么?” 宁朔:“他年岁终究是大了,又连日操劳,心里有郁结——” 盛宴铃就重重的叹了一口气,“其实,不雨川老大人跟姨母是一样的人,他们都有一颗仁心。” 别的不说,就从不雨府里的厨娘,申池,还有于行止可以看得出他对世人的怜悯之意。 她道:“我经历的越多,便越知道他为什么会收于行止做弟子了。” 于行止是他第一个弟子。他难道是因为学识才收于行止的吗? 她最初以为是,现在想来却不是。毕竟在这几十年里,不雨川身边才学惊艳的人太多。 她更倾向于他看见了禹禹独行自卑自傲的于行止时,心里产生了怜悯之情,所以才收之为徒。 只是没来得及细细教导,他就已经酿成了大货。 而收宁朔—— 她沉默一会,道:“他是从你的身上,看见了他一直都在怜悯的随兰时。” 这般的人啊,可敬可佩,又实在可惜了。 盛宴铃低头,宁朔伸出手摸了摸她的头,“求仁得仁罢了。” 盛宴铃有些心酸的点头,过了几日,她把做旧的人像给了宁朔。 “去——我在家里等你。无论听到了什么,都不要彷徨迷茫。” 她郑重的道:“三哥哥,如果你迷路了,就站在原地不要动,我来找你就好。” “我是旁观者清,足够清醒的。” 第216章 半边真相(2) 二月末,宁朔准备带着画像去找不雨川的那个清晨,天上突然下起了瓢泼大雨。此时是不能骑马了,便叫人去套马车。他举着伞,画像被放在画筒里背在背后,就这般站在檐下盯着雨看。 盛宴铃偷偷躲在廊下看他,一不小心就被发现了。 宁朔方才还孤寂的身影瞬间活起来,先是眼里有了笑,再是抬起头朝着她招手,等她来了,又将手里的帕子给她,“擦擦身上的雨珠子。” 盛宴铃不好意思接过帕子,低头小声道:“我还是不放心你。” 宁朔:“放心,我身子好得很,即便是气着了,伤着了,也不会像之前一般随时可能吐血而亡——我答应你,我顶多消沉三日。” 盛宴铃点点头,伸出手指头,“那我们拉钩?” 宁朔笑起来,伸出小拇指勾了勾她的指头,“嗯,拉钩。” 马车来了,他举着伞登上马车,而后在盛宴铃要离开的时候撩开了马车帘子,道:“宴铃,等我回来。” 盛宴铃高兴起来,“好啊,我做桃花酥等你!” 宁朔:“……” 他笑出了声。 马车外雨声阵阵,他的心却没有那般孤寂了。好像天上有一个小太阳正照着他,可以不受风吹雨打,让他周身暖和,深觉春暖花开,竟然生不出悲戚之意。 直到了不雨川的府上,他背着画问管家,“先生呢?” 管家捧着一堆柴火,“先生还在睡。” 宁朔刚要走,就听见管家又叫住他,“三少爷。” 宁朔:“嗯?” 管家:“三少爷,我们家老大人最近忙碌,亏损了身子,再这般下去,怕是要伤大身的,您要不要劝劝他?反正陛下也没有催着做此事,不若就缓缓来?” 他叹气,“如今于五少爷也是这般的模样,整个府上都不好了。” 宁朔颔首,“好,我知晓了。” 管家松口气,又捧着柴火去厨房,“那就请三少爷费神了,哎,最近这日子越发不好过了。” 宁朔等他走了之后才继续往不雨川的屋子走去,但他还没醒。宁朔站了一会,又去了厨房,准备亲自给他做一顿早食。他要干活,厨酿自然愿意歇息着。她抱怨道:“最近我的身子也越来越惫懒,哎,怕是也要病了,若是出太阳还好点,一到下雨天,我这手和胳膊就痛。这是老毛病了,年纪大的都有,老大人也是有的——” 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听得宁朔的耳朵里嗡鸣。他将手里的面放进锅里,等发软之后再捞出来用冷水晾着,再将葱姜蒜放进热油锅里炒一炒,最后放水烧开,再将冷却的面倒进热汤里,一碗简单的面就成了。 不雨川老大人对吃食没什么要求,但唯独早上喜欢吃面。宁朔端着面去的时候,他已经起床了,正洗漱完毕,见了他端着面来,掀开碗盖子看了眼,“是你的手艺。” 宁朔点头,“是。” 不雨川:“坐下一块吃。” 宁朔:“不,我已经吃过了。” 不雨川坐下将面搅了搅,掀开眼皮子看了他一眼,“今日是有什么大事要跟我说?” 宁朔毕恭毕敬:“是,先生。” 不雨川手顿了顿,“是什么事?” 宁朔将画放在了桌子上,“先生吃完了再看。” 不雨川嗯了一声,慢慢的开始嚼面,嚼着嚼着,突然放下来碗筷,将那幅画从画筒里面抽出来,一股“果然如此”的念头就落定了。 画上的少女展露无疑,虽然是侧脸,看着十五六岁的模样,但他还是第一眼就认出来了。 是棠溪啊。 他颤颤巍巍的伸出手将整张画展开,眼睛里面也有了湿润之色,宁朔等了许久也没等到他回神,他便并不出声,一直静静的等着。 这段前尘往事,也许是父亲不愿意公之于众的过去,也或许是不雨川老大人不能说的往昔。 但今日,他还是希望能听到一丝半点的真相,只有这般,才能祭奠死去的随兰时。 他低着头,良久之后,等到不雨川眸子渐渐的有神,这才道:“先生,这是在小溪妆找到的。” 不雨川哽咽:“什么时候找到的?” 宁朔:“就昨日。” 昨日,他为了此事还特意去了一趟小溪山。 不雨川沉默半响,而后道:“你一直都想问我。” 宁朔点头,“是,我一直不懂,不明白为什么先生这般的人都要隐去这对母女,都要为她们遮掩。我实在是不明白,还望先生解惑。” 不雨川又开始沉吟了。他说,“你知道若是揭开此事的真相会如何吗?” 宁朔认真看着他,“真相就是真相,这是先生教导我的,也是先生一直在做的,为什么反而此时说出这般的话呢?” 不雨川被说得征了征,而后才道:“你这性子,像我。” “但像我,也不是什么好事。” 他叹息一声,“既然你费尽心思想要知道,那我就告诉你。只不过我说了之后,你也要说实话。” 他可不相信这画是从小溪妆里面取出来的。那里面掘地三尺,再找不出相关的东西了。 宁朔大概知道他想知道的是什么,便点头承诺,“好。” 不雨川站起来,将画珍而重之的放在另外一边的书案上,用玉来镇着,生怕今日大雨将画给吹跑了。 等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才道:“她叫棠溪柳。” 棠溪柳。 宁朔念了念这个名字,确定自己没听说过这个名字。 不雨川:“你自然没听说过,她经常化用假名,真名号也就只有相熟的几个人知晓了。我是一个,你父亲是一个,镇国公是一个,黄尚书是一个,最后一个,便是陛下。” 宁朔手慢慢的蜷缩在一块,“先生,请与我知真相。” 不雨川叹息,茕茕老矣的身子站在窗边,低声道:“这个故事,要说起来,其实也很简单。不过是……爱恨情仇罢了。” 他说,“你之前不是问过我,为什么一生不曾娶妻吗?” “因我年少之时,遇见了足以惊艳之人。” 第217章 半边真相(3) 不雨川是先帝时期的状元。那时候无论是如今的皇帝,后面的镇国公,还是被他举发的随伯英,都还是小孩子。 “我比他们大了快十几二十岁。” 他轻声道:“算起来,我也是看着他们长大的。陛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有雄图大志,镇国公和随伯英又一文一武忠心耿耿追随他,我看在眼里,欢喜在心里,我知道,大越未来有了贤明的君主,有了贤能的臣子。” “后来,陛下南征百战,在战乱里面遇见了一个小姑娘。” “她就是棠溪柳。” 宁朔的手慢慢攥紧,“是陛下带回来的?” 不雨川点头,“是,陛下说,她是个医女,医术很好,在军中救治了很多人,这次随他回来,是为了看看京都的大夫有什么本事。” “陛下把她送到了我的家里,请我收留她。” 陛下所求,他当然是同意了。彼时,棠溪柳用的化名,叫做柳棠。 “当时我都三十多岁的人了,虽然没有娶妻,但是对男女之事,也是知晓的。我看得出陛下对她的爱慕,但我不太明白他为什么不敢说。” “棠溪是不知道陛下这份情的。她是个真正喜欢医书的人,每天都在忙着研究医术,根本无心情爱。后来,她在京中看见了一位大夫用刀切肉,用针缝皮的大夫,便动了要学的念头,开始想要弄些尸体。” 她跑去乱葬岗偷尸体剖被发现了,他作为她的“家里人”被叫过去领人。 不雨川说到这里突然笑起来,“我把她带回家之后,她也不慌,只求我为她弄些尸体来。” 他没从见过那么大胆的小姑娘。 他是个循规蹈矩的人,认认真真生活,做事,骨子里面一根竹筒,直得不能再直了,但当她打着商量跟他说要些穷凶极恶的死囚犯尸体时,他一点也没有犹豫,答应了。 “我就去帮着她要尸体,她每天拿着刀和剪刀在尸体里面割啊剪啊,说是要研究清楚了人体,以后好研制新药出来。” “当年先帝还没有去世,陛下还是太子,他是有太子妃的,他回去的时候,太子妃正好在生子,他走不开,一直没过来,等太子妃终于生下了儿子,却又病弱去世,陛下便一直没能来见棠溪。” “最开始,我以为棠溪至少对陛下也有一点欢喜,但后来我很确定她没有。她真的只是因为救人去了战乱之地,真的是因为医术来了京都。她甚至都没有问过陛下。” “但陛下却还是派了人来看望她,那个人就是镇国公和随伯英。” “当年两人还年少,一个刚入朝为官,一个还没有做镇国公,只是世子,见到棠溪的时候,便青涩得扭开了脸。” “他们两个会喜欢上棠溪,我一点也不意外。” “毕竟,我这种人,也不可控的对她产生了男女之情。” 宁朔低下头,“所有人都喜欢她——然后呢?” 之后的事情,其实也简单。 “棠溪从不在一处地方多待,大概过了半年,她说自己要走了,可是陛下哪里舍得,为了留住她,他找来了很多医书,还想让她进宫做女官。棠溪不愿意,她说她更喜欢走在山川河流之上,经过一个又一个村庄,然后为他们看病。” “她不求名,不求财,只求自己能多研制出几味新药,看见几种新病就行了。” “我很佩服她。” “但彼时陛下拿出来的医书和找来的病人又着实让她着迷,便又留一年。这一年里,陛下屡屡找她诉说爱意,都被她言辞拒绝了。她甚至有些瞧不起他——她说,你的妻子刚刚为你生下儿子去世,你竟然不伤心,竟然一味的要与我谈情说爱,你就不怕将来遭天谴吗?” 不雨川哈了一声,“当时我在门外守着,听见这话之后就笑了。” 宁朔:“是一个性子烈的人。” 不雨川:“而且,陛下要她做的妾室,她便拿着刀砍了陛下一路,说她是天老爷派下来拯救苍生之病的,陛下是有多大的脸才能让她做妾。” 宁朔便能想象出这位棠溪夫人的风姿了。 而后又想到了昭昭,她现在就成了太子的妾室。 他深吸一口气,“先生请继续说。” 不雨川:“我越发喜爱她的性子,陛下也是。无论如何也不放她离开,还派了随伯英来劝她。结果劝着劝着,两人就好上了。” 宁朔闭上了眼睛,“那陛下怎么做的?” 不雨川:“这就是陛下的英明之处了。在得知不仅是随伯英,还有镇国公也欢喜上棠溪之后,他就决定要放弃棠溪。但他放弃,他们一个也不能要。” “他找到棠溪和随伯英,让两人做个选择。” 宁朔心越来越紧,“什么选择?” 不雨川叹息,“陛下说,随伯英和棠溪若是想在一起,其实也很简单。棠溪出身不好,做不了他的太子妃,也做不了随伯英的正室。因为朝堂之局,他是一定要给随伯英选一个有力的妻族,这般才能巩固他的东宫之位。” “那这般一来,棠溪也只好做妾了。” “这是其一。其二就是,他就算是答应随伯英,让他娶棠溪为妻子,难道以后夫妻两人就要两地分开吗?随伯英读书十几载,寒窗苦读这么多年,不是为了跟着棠溪去跑山川河流的。” “相应的,棠溪难道会愿意留在京都里,为了随伯英成为一个大家夫人吗?她难道要每天算算账,这里吃一次宴席,那里逛一天赏花宴吗?” 都不是的。 他们两个人虽然相爱,但都有各自的人生要完成,于是棠溪毫不犹豫决定离开。 她说:“你们谁也不能阻止我离开的脚步,我是要一辈子立志探究医术的,你们有你们的道,我也有我的道。” 道不同不相为谋,就此别过。 不雨川感喟,“她走的那一天,我不敢去送,只有随伯英去了。” “他送了很远很远,大概半个月后才回来。” “一年之后,他听随陛下的意思,娶了吴家女,又一年之后,生下了兰时。” “但吴家女去世了,此后,随伯英未曾再娶过妻。” 第218章 半边真相(4) 宁朔听得浑身不自在。虽然早有猜想,但真知道往昔的时候,还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他问,“那随夫人——随夫人当年知道此事吗?” 不雨川摇摇头,“这件事情我们藏得很好,谁也不敢告诉,随伯英成婚之后也再没有提起过棠溪,他选择了仕途。” 然后顿了顿,道:“随夫人是因为生子去世的,并没有其他缘故,你不用多想。” 宁朔松了口气,点点头,心里却依旧不宁静,他喃喃道:“如此,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确的道路上。” “直到景泰十一年随伯英去江南又遇见了棠溪夫人,两人旧情复燃,生下了一个女儿。” 不雨川颔首,“是。” 他今日一点也没有隐瞒,“随伯英有一个管家,对他忠心耿耿,此人我也是认识的,他是从小就跟着随伯英的人。” “他的性子跟随伯英有些像,嫉恶如仇,我很是欣赏,还曾问他要不要出去做官,他谢绝了。” “景泰二十三年,管家第一个出来举随伯英贪污,我本是不信的,当时事情实在太巧,先有睦州随家的案子,后就有随伯英,我怎么敢信呢?我想,这应该是有人做了局。” 但管家说,随伯英只贪污了一次。 这比说随伯英贪污多次更让人相信。 不雨川犹豫了。 他道:“管家跟我说,景泰九年的时候,陛下明显偏向晋王。随伯英开始承受来自陛下的压力。景泰十年,他发现没有钱万万不能。” “他需要撑起整个东宫结交臣子的花销,保住太子的位置不被晋王取代,他殚精竭虑,苦苦支撑,好在生意还有些银钱,还算不焦头烂额。” “但景泰十年,镇国公跟他闹僵了。镇国公虽然也支持太子,但他没有随伯英那么傻,全心全意的扶持太子,他并不在明面上跟晋王为敌。” 不雨川说到这里,突然停下来,看向宁朔,“你觉得随伯英是个什么人?” 宁朔沉默一瞬,道:“是一个被逼上梁山之后,自愿落草为寇的人。” “最开始,我以为他是为了太子,为了随家,为了陛下,后来慢慢的,我突然发现他并不是为这个为那个,他纯粹是被逼的。” “陛下在逼他走这条路。他不走,他得死,随家得死,太子也会被废。所以他走了。” 陛下给了他一条通天路,但也在黄泉路口为他准备了无数鬼手,只要他有一个不对,便会被万鬼拖下十八层地狱。 这是他以宁三少爷的身份,以一个旁观者的身份去看,才看明白父亲当年的处境。 他年少在京都时身在局中看不清庐山真面目,后来到了岭南,更是一心一意认定父亲忠心皇帝,一心辅佐太子,是个纯粹被害的人。 但这一年里,他却越来越看清当年的局面。 父亲后来不惜一切扶持太子,初始,应该是陛下托付,他不敢不接,后来深陷局中,不能自脱,又有太子和他成了这局面里的棋子,所以想要他们活着,只好日以继夜地跟晋王斗。 也许斗到最后,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读书是为了什么,做官又是为了什么。 但他手底下的人却越来越多,他一死,便有无数人也要跟着死去,所以他不得不继续往前走。 他停不得。 自从想通了这件事情之后,宁朔就陷入了后悔和痛苦之中。无数个午夜梦回他都在想,他当年为什么一点都没有看出来呢? 他汲汲营营,其实在别人眼里只是个傻子。 所以到最后,陛下也没想过要他的命,只是被晋王夺了去而已。 他沉声道:“伴君如伴虎,他从一开始,跟镇国公走的就是不同的路。而陛下之所以让他走这条路,不过是欺负他没有家底,必须走罢了。” “诚如先生所说,镇国公即便是扶持太子的人,即便是把女儿给了太子的人,但因为是百年世家,他也可以抽身离开。” “这样的人,陛下不信他会诚心诚意对太子,也忌惮他最后会挟太子以令诸侯,所以,他选择了更加忠靠的随伯英,选择了没有底气的随伯英。” 不雨川没想到宁朔竟然能说出这么一番话来。 他对这个学生越发欢喜,“是,你说的一点也没有错,确实是如此。” 所以,不雨川眼睁睁看着当年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成了一个权臣。 “当随伯英成为权臣的时候,他是有可能去做这件事情的。因为景泰十年,睦州一带就开始发生灾害,洪水冲洗了所有的商铺,他的银钱断了。” “而恰巧,陛下又升了晋王的舅舅做睦州巡查,开始巡查南边事宜。” “两边的压力一上来,景泰十一年,当五百万两白银到他手里的时候,他能贪下一百万两,也是有可能的。” “有时候人一个念头,就能做出一件事情来。我能相信随伯英有这个念头,但我也不相信他会用。管家就说,他果然没用。” “他怕。他内心不安。” 宁朔的手紧紧攥在一起,“所以,先生推测一番,我觉得这也是符合随伯英性子的。” 不雨川点头,他闭上眼睛,“但直到这时,我也只是怀疑而已,让我相信此事为真的,是棠溪。” “棠溪就在那座院子里,她身子不好,指明要小溪妆休养身体,随伯英便不好拒绝。她住进去之后,我们谁也不知道,但我在她死前曾见过她一面。” “我问她,随伯英可知道库房里的一百万两白银,她点了头。” 宁朔蹭的一声站了起来,“什么?” 他不可置信,“不可能!” 不雨川轻声道:“我当时没有怀疑,没有想过不可能,我只是觉得证据不足,不能抓捕。” “又过了几个月,我找到了更多的证据,比如说江南那边的贪污官员,他是如何用石头换银子的——等他从蓟州回来,我就首告他贪污,当时,我很痛快,我是搀了私心的。” “于是,我跟陛下说了此事,陛下才那么快下了旨意。” 宁朔眼前一黑,他咬住舌头,嘴里有了血腥味,这才微微清醒,“那先生为什么如今又怀疑随伯英是无辜的呢?” 不雨川就看着窗外,静静的道:“因为我害怕,害怕这个局太大,害怕随伯英碰见棠溪也是一个局,害怕棠溪也被人误导——” “我害怕最后的最后,我的一己私欲,成了我挥向别人的大刀。” “我当时——确确实实,是嫉妒着随伯英得到棠溪的。” 第219章 不雨川的话像一根针般扎进了宁朔的心里。不是那般的痛,但针进了心里,他无论是挪一步还是张一张嘴,都觉得浑身都被针扎,也足够让他疼得失控。 从旁观者的角度,他能明白不雨川没有错,他甚至钦佩他在从棠溪夫人那里得知父亲知晓那一百万两银子的时候,还耐着性子查了几个月,无论从哪个面上来说,他都是没有错的。 但他此时此刻,还是忍不住有些埋怨。 “从棠溪夫人说出那句话后,您就给他定罪了,往后种种,不过是为他的罪证找一个完美的证据。” 不雨川沉默一瞬,点点头,“是,所以我有私心了。” “因为有私心做的此事,所以很久很久之后,直到今日,我偶尔也在想,会不会有人利用我的私心在害人呢?” “我害怕,惶恐,但又要一日又一日的告诉自己,我没有错,当年的事情证据确凿,无论如何我都是对的,我为什么要害怕呢?” 宁朔看着窗外的日光,顿了顿道:“因为你心里其实认可随伯英。因为震怒之后,你还是愿意相信他不会贪污。” “所以你才会惶恐,所以你才会害怕。于是当有一日,当我和申大哥拿着蛛丝马迹,甚至都称不上证据的遗漏来找你的时候,你马上就当真了。”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他一直觉得不雨川对这个案件的态度很奇怪,原来是曾经心里有私,后来又良心太好。 他不知道该露出什么样子的神情来面对不雨川了,他只问:“先生,那位棠溪夫人,当真是好的吗?” 不雨川:“不要怀疑她的品性,她这一生,救治了无数的人,不该被你猜疑德行。” 宁朔被他的话点醒,深吸一口气,而后道:“她死后,先生没有管她的女儿吗?” 不雨川苦笑,“她说,她会把人送回江南去,让她继续去做游医。京都的天太脏,京都的地太难走,她不愿意女儿陷于此。” 宁朔闻言,“先生就果真没有去追查那个小姑娘的去处了?” 不雨川:“她不让,我就不查。这是我答应她的。” 宁朔一时之间,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想说一句先生愚蠢,却又说不出口。因为他确实愚蠢,一辈子了,想来也没有对棠溪夫人说过心里的情意。 这么一会沉默的功夫,不雨川已经回过神来了,他认真问,“你告诉我,这张画到底是怎么来的。” 宁朔已然有些不忍心说了。他知道,只要昭昭的事情说出来,不雨川必定会劳损心神。 他这辈子,后悔痛恨自己的事情又要多一桩了。 但他不能不说。这个时候骗他,也许更加让他痛苦。 宁朔轻轻沉声道:“是宴铃听了别人的描述画出来的。” 不雨川知晓盛宴铃的本事,刚要继续问,就听宁朔道:“申大哥找到了曾经见过棠溪夫人女儿的小乞丐,宴铃从小乞丐的口中画出了一幅人像,我们发现……画上的人,我们认识。” 不雨川的手开始颤颤巍巍,“谁?” 宁朔深吸一口气,“是太子东宫里的昭美人,进宫两三年了,已经为太子生育下一子。” 不雨川何等聪慧之人,不过是几个念头,便大概明白了太子所做的事情,他怒而拍桌,刚要疾步而出,便口喷鲜血晕了过去。 宁朔惊呼,“先生——先生——” 不雨川已经不省人事了。 …… 宁朔回去的时候,盛宴铃还没有睡。月明星稀,白日里还下了雨,晚间格外的漆黑。 她知道无论多晚他都会回来,于是早早提了那盏琉璃灯在拱门处等他。待他一进院子,她就轻声喊了一句,“三哥哥。” 宁朔本是疾行,听见这一句三哥哥,便毫不犹豫转身,眼里盯着她和灯,疾风暴雨一般走来,一把将人搂进了怀里。 松墨和徐妈妈皆吓了一跳,但又马上为他们守着地,心惊胆颤,捂着胸口差点没有缓过劲来。徐妈妈抽空看了眼,从她的角度只能看见自家姑娘的脸,只见她被三少爷牢牢抱在怀里,手里的灯垂在地上,正一脸的心疼。 徐妈妈:“……” 她对不起老爷夫人啊! 姑娘真是心太软了!三少爷如此孟浪,她还心疼他呢! 心疼男人做什么!男人在外头做什么姑娘可是什么都不知道的。 徐妈妈虽然想要两人恩爱,但也不能如此逾越规矩啊,他们还在呢,三少爷就抱起来了。 哎,哎,回去可要跟姑娘好好说说这个问题。 还没有成婚呢。 但盛宴铃却一点没有跟徐妈妈心意相通,她只轻轻的抚摸宁朔的背,“我知道,我知道你很伤心。” 宁朔闭眼,深觉疲惫,他头靠在她的肩膀上,身子倚在墙上,哑声道:“宴铃,我今日看见他——看见他吐血倒地的模样,我竟然升起了一股后悔的冲动。” “是我一直在利用他,也一直在引着他走死路。” “宴铃,他醒了之后,我很害怕面对他的目光,他的目光毫不浑浊,反而是我——我在外面,一直都叫他不雨川老大人,我没有真心实意的唤过他一句先生。” “岭南四年,我怨恨他。京都一年,我利用他,旁观他的苦痛,我以为我会高兴的,但我现在并不欢喜。” 盛宴铃知道,她都知道。 她依旧安抚性的拍他的背,“这不是你的错,这也不是他的错。” “是争权夺利千万年解不开的结局,是这个世道一直如此。” “先生,不是你错了,也不是他错了,是这个世道错了。” “世道的错,岂是你们两个人能够撑起来的。” 她的手缓缓的移到他的头上,一下一下安抚,“我知道的,先生是个极为良善的人。” “当年,岭南的春日那么美,你也没有让看守你的人为难一次,你也没有因为看不见而自暴自弃。” “你在生命的最后关头还教我要珍惜春日,要懂花开之盛,雨落之美。” “五姐姐说,话本里面的故事,往往都是那些迫不得已的奸邪之辈让人动情,可我觉得,先生这般心向光明,宽厚仁善的君子,才真正吸引我。” 她轻笑着道:“愧疚就愧疚,这没有错的。” 第221章 心迹(1) 二月的京都,又开始了无休无止的檐下雨帘帘。昨日下了大雨,今日又是大雨,凭白惹得人烦。 宁朔撑着伞去了吏部。他如今跟着不雨川查案,大小官员都认得他,见他上衙司来,便有小官笑着道:“宁三少爷,可是不雨川老大人有什么吩咐?” 宁朔:“是,老大人命我来取些历年来的贡士和举子名录。” 小官犯了愁,“要这个做什么?又要多少年的呢?” 宁朔:“近二十年的。” 他前面那句没有回,小官也没有追问,但大概知晓会被用来做什么,便带着他去寻主簿,“要近二十年的,这便要经过主簿的允许,光这样还不够,还得要经过尚书大人的同意,但尚书大人在会客,我只能领着您去见主簿。” 他是没有办法见到尚书大人的,但是主簿可以。 宁朔:“劳累了。” 小官:“应当之事,不敢谈劳累。” 但主簿不在,说是去礼部协调下司调任去了。小官略微紧张,他是个贫苦人家出身一路升上来的,为官才四五年,官场上的东西也没有学个全乎,也不是很圆滑,这一下子就不知道要怎么办了。 是让宁三少爷就在这里等着还是直接带着人去找尚书大人呢? 他转头想找个人出主意,但人人都忙,他性子内敛,一时半会又在犹豫要不要找人帮他。 宁朔瞧见了他的为难,便道:“伍尚书既然在忙,我就在这里等一等。” 小官擦了擦汗,“好,好,那就请宁三少爷等一等。” 他带着宁朔去了会客的堂庭里面坐着,自己跑开了。 里面已经有好几个人了,都是今年从地方选上来调任京都的人。 宁朔都不认识,便只是笑着打了个招呼,而后端起一杯茶抿了一口。里头的几个人见他生得姿容俊秀,很是有些贵气,便也不敢得罪。其中有一人盯着他看了几眼,没有及时收回目光,被宁朔悠悠端着茶看了一眼,不好意思的红了脸。 这人叫扶绥波,是从江南万洲来的。他是景泰十八年的贡士,已经在外任职多年,今年调任京都,算是升得快的。所以说这几日吏部忙也是有缘由的,过了年,各官就任,都是他们的事情。 扶绥波是小门小户出身,身后并没有什么大的助力,所以才在这个堂庭里面坐着,能坐在这里的人也大多是坐冷板凳的,不然来个厉害的,就是这里的尚书也得陪着。他很是好奇,眼前的人明明一身贵气,怎么就来了这里。 扶绥波识人也算是多的,但眼前的少年人看着不大,却眼底有烟岚云岫一般,让人看不真切,将来若是能顺顺利利,理应也有一番前程。他存了交好之心,被看了一眼也看过去,道:“贤弟也是来调任的?” 宁朔摇头,“不是。” “只是受我家大人之遣来取些文书。” 不等对面反应,他问:“大人的口音不像是京都人?” 扶绥波点点头,“我是万洲人,考上功名之后就又回万州做官去了。” 宁朔:“万洲人杰辈出,大人将来前途无量。” 扶绥波正要恭维对面几句,就听见脚步声阵阵,那位他们等的主簿大人终于姗姗来迟从礼部回来了。 扶绥波便站起来,刚要行礼,便见主簿对着宁朔就是一鞠躬,“宁三少爷,久等了,这呆子也不知道直接去为你取东西,反而要你等。” 那小官就面上一通红,一个劲的道歉,“是下官不懂事。” 宁朔笑着道:“无妨,我如今也不是官身,只是个跑腿的。” “再者说,衙司有衙司的规矩,都是应当的。” 小官感激,“我这就领着你去。” 这下子,连尚书大人也不用请示了。 宁朔笑着应好,如春风一般,又朝着堂庭里面几个人抱手礼告辞,这才跟着主簿和小官走了出去。 扶绥波等他出去之后诧异道:“这人到底是谁啊?” 其中一人思索了一下,道:“整个京都,姓宁的人能有几个如他这般气势华贵的?” 扶绥波也不是傻子,马上就回过神来了,“是宁国公府的三少爷。那他刚刚说是替自家大人来取东西——岂不是不雨川老大人?” 那人点了点头,道:“不雨川老大人最近在办的案子咱们也都知道……他来这里取东西,能取什么东西呢?” …… “不知道老大人要这些名录做什么?” 主簿取来名录册子,却并不给他拿走,道:“若在这里一观倒是可以,但若是要取走,怕是只能抄录了。” 二十年里,也只有七次的科举,但人员众多,哪里能抄录得尽。而且现在吏部的人都忙成什么样子了,哪里能有人过来抄录。 宁朔:“我自己来就好。我看完了,便将先生要的名字带回去。” 主簿便又问,“老大人要什么呢?” 宁朔笑了笑,抬眸看了他一眼,眼底的云雾浓起来,一个字也没有回。 等他走了之后,主簿想了又想,还是让人带了消息去给晋王。 “告诉晋王爷,不雨川老大人在查近二十年的贡士名录。” 另外一边,宁朔又去了不雨府上。管事的道:“宁三少爷,老大人好多了,吩咐我们,只要你一来便去见他。” 宁朔颔首,加快步子过去,于行止也在床前,见了他来,便让了位置。 不雨川咳嗽了一声,“你今日上午去哪里了?” 宁朔:“吏部。我问他们要了近二十年的贡士名册。” 于行止皱眉,“你要这个做什么?” 宁朔:“世家寒门,朝堂地方,皇权臣子——无论争什么,无非是党同伐异。随伯英出身江南睦州,曾在渝州书院读书,生前也跟朝堂中的江南一带官员关系甚好,但他死后,我仔细查了查,却没什么为他说过话。” “我之前以为是众人不敢言,又或者是因为太子不曾开口,他们也不好背叛之故——但越是深查,却发现真相远不是如此这般。” “我就想去看看,看看江南这个地方的贡士,如今为官几何,官路如何。” 不雨川一愣,而后笑起来,“好,好,那你就去查。” 宁朔看向他,沉闷闷的道:“我昨日回去仔仔细细想了许久,这桩案子恐怕也不是晋王与太子之争,也不是那位夫人的死和证词,应当是随伯英选择了什么的缘故。学生便想看看,他到底是选择了什么。” 连命都不要了。 连他……也不要了。 不雨川闭眼,“你竟然想到了这一步。” 他笑起来,“随伯英应该死时也没有到,会有一个后生,想要探寻他的心迹。” 他顿了顿,而后好奇的问:“阿朔,我想要的是真相,你想要的好似却是想要弄懂随伯英这个人——” “我实在弄不懂为什么。” 第222章 渝州书院(1) 下响的时候雨终于停了。宁朔沉着心回了宁国公府,正要去找宴铃说明棠溪夫人与父亲的事情,便见母亲身边的贴身婆子早在门口侯着了,言道:“夫人说,请三少爷回来后务必去一趟。” 宁朔见她脸色肃穆,还以为母亲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三跨两步过去,急急撩起袍子坐下,问:“母亲,可是出了什么事情?” 栗氏端着脸坐在上首,想着今儿个曦曦跟她说的昨晚之事就生气。她也不说话,只先递给他一封信,宁朔一瞧,发现是宴铃的父亲写来的。上面说,他们已经收到了母亲年前寄过去的信,如今正往京都赶。所以,宴铃和他情投意合的事情,他们也知晓了。 他们夫妇两个自然是同意的。先是夸了他一番,而后态度强硬起来,说宴铃婚事波折,他们也担心得很,这一年里虽然时常通信,但到底不知道事情具体如何,所以他们没来之前,婚事还是别急着宣之于众。等到了京都,他们跟宴铃谈一谈,若是两个孩子不合适,他们就带宴铃回岭南,到时候或留在家里招婿,或直接不嫁了在家里面做一辈子姑娘都好。 后面的信写了三四张,意思只有一个:宴铃的婚事再不可受波折了。 宁朔看完,再瞧母亲端着的脸,便知晓这是母亲和盛父在敲打自己。他的心意可坦诚于天地之间,无愧于宴铃,于是心神松了松,道:“母亲放心,我必定不负宴铃,此事必定再无任何波折。” 栗氏就掀开眼皮瞧他,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而后:“呵,呵。” 宁朔自小没有母亲,也从未跟女性长辈打过交道,但栗氏此刻如此呵呵两句,他就知道自己肯定是做错事情了的,便也不敢坐了,连忙站起来,“母亲,可是儿子做错了什么事情?” 栗氏斜眼瞧他,见他一脸迷惑,简直跟自己询问二儿子那个孽障要不要纳妾,他答应后自己勃然大怒后他又不解的神色一模一样。 父子三个,都是一样的货色! 栗氏敲敲桌子,讥讽道:“好叫你知晓,宴铃也不是非你不可的。纵然现在她欢喜你,可等父兄和阿娘一来,她有了家里人护着,便知晓你对她一点也不好,于是一家子人回岭南,也不是没可能的。” 宁朔就懂了,这是自己做了大大的错事。这两日忙着父亲的事情,想着父亲的仕途,确实对家里人和宴铃有所忽视,但他想来想去,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哪里做错了。 于是试探性的道:“母亲可能明示?” 栗氏:“你自己反省!” 她恨恨道:“宴铃多好啊,你也不知道珍惜。” 宁朔表示自己马上就去珍惜,以后都不敢了。栗氏这才点头,而后问起他在外头的事情,“进展如何了?我也知晓你辛苦,你们男人也天生只知道追名逐利,满嘴满心的自我抱负,但女子一生终究为夫为子,外面的天地根本见不到,若是你还只知道外面那一片天,那她在这幽幽深宅里怎么办?” 宁朔:“是,母亲,都是我的错。” 他转身出门,一路上还在想自己做错了什么。正好碰见五姑娘出过来,便犹豫的拉着她问:“宴铃可是出了什么事情?母亲今日恼我了。” 五姑娘顾左右而言其他,不敢说是自己进的谗言,只道:“那三哥哥就对宴铃好一点嘛。” 宁朔便点头,“我这就去。” 于是等见了宴铃,便先不开口提随家的事情,只道:“我知晓自己做错了事情,以后必定不敢了,你千万别生气。” 盛宴铃:“……啊?” 她没有生气啊。 她神色懵懂,“你做错什么事情了吗?” 而后惶恐的站起来,“你是不是瞒着我去喝花酒了!” 宁朔马上道:“不曾有过!” 盛宴铃利眼看过去,“我早就想说了——你是不是之前还有相好的没有交代?” 宁朔:“真不曾有过。” 盛宴铃:“那你摸别的姑娘手了?” 她一甩脸子,“你说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宁朔便解释,“是母亲,母亲刚刚叫我过去训了一顿,说我对你不好。” 盛宴铃松口气,“这般啊——” 然后想了想,笑起来,“是五姐姐去姨母那里说的。” 便将昨晚上的事情说了一遍,“五姐姐误会了。” 宁朔却也后悔,“确实是我不对,我早该遣人回来告诉你一声,也免得你一直等我。” 盛宴铃摇摇头,走过去跟他站得更近些了,道:“我想,这便是两个人能成夫妻的意义所在。你有难的时候我在,我有难的时候里在,所谓的夫妻相守,应当如是。” 宁朔眼底里柔意都要溢出来了,道:“能碰见你,碰见母亲和宁国公府,是老天对我的恩赐。” 他好似释然一般道:“每每我觉得喘不过气来的时候,母亲训我一顿,你跟我说说话,曦曦嘀嘀咕咕几句,我也是心神松快的。” 很安心。 而后跟她说了父亲和棠溪夫人的事情。 “老大人说,棠溪夫人说父亲知晓那一百万两银子在小溪妆里,我不相信。” 盛宴铃皱眉,“但是这般的人,风华绝代,也用不着说谎。” 她听完老一辈的事情后便满心佩服棠溪夫人,“天下多少大义,多教男人担了名声去,她却占了其中一份,真叫人拜服。” 她在屋子里面团团转,“若是她说的这句话是真的,那不是她被算计了,就是随太傅默认了。” 如果是后者,那三哥哥就太惨了。 他被他的父亲抛弃了,直到死的那一刻,都以为是太子和晋王之争,是京都争权夺利,都不知晓真正的真相。 她心酸了酸,看向宁朔:“三哥哥,太傅之心,你能洞察几分?” 这个问题极为犀利。宁朔苦笑起来,宴铃实在是聪慧,这才几日,已经知晓问他这个问题了。 他感喟一声,“从前敢说八九分,因为我们一心一意为太子,做的事情都一样。” “如今,只敢说三四分,因为父亲在我面前,也藏去了自己的五六分的真面目。” 他说完,看着宴铃道:“而此刻,我也才知晓,从前二十一年,我占愚蠢三分。岭南四年,又占怨恨三分,还剩下四分的冥顽不灵,是我从来只立足于京都和朝堂,太子和晋王,着眼于跟前,忽视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盛宴铃紧张起来,“这件事情足够让随太傅将你瞒着……将你抛弃吗?” 宁朔:“是。” 他定定的道:“你知晓父亲是睦州人氏?” 盛宴铃点头:“知晓。” 宁朔:“睦州,万洲,渝州,苏州——甚至是连州,梧州,忻州等等南边之地,但凡学子,心目中唯一的圣地,便是渝州书院。” “父亲也曾在那里读书过,又或者说,这京都,江南,有一半的官都来自于渝州书院。” “宁国公府的祖宅是,镇国公府也是,就连不雨川老大人也在渝州书院读过书。” 盛宴铃倒吸一口凉气,“这么多吗?” 她后知后觉的道,“是,在岭南,也是人人都向往渝州书院。” 第223章 渝州书院(2) 宁朔道:“我今日去了吏部,本想抄录近二十年的贡士名册,谁知道碰见了一位从万洲来的官员。我不用多问也知晓,他必定也是从渝州书院里面出来的人。” 他说,“我后来问了问,那人名叫扶绥波,是景泰十八年的贡士。如今是景泰二十八年,也就过去十年时间。” “他出身贫寒,能在十年之间做到京官,有他自己的才能,但无人扶持,也是难以登天的。” 盛宴铃:“谁在扶持他?渝州书院出来的人?” 宁朔:“应当是,我也不敢肯定。”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又顿了顿,道:“父亲与江南那边的官员关系也极好。当时,渝州书院的人大多叫他笼络过来了。” 盛宴铃已经拿来纸了,道:“咱们把六部和内阁的人都写出来理一次。” 她率先在纸上面写上六部内阁四字,然后认认真真道:“三哥哥,你说,我来写,你应当心里有数,但我不太懂,你告诉我之后,我就能懂了。” 她还是很聪慧的。 宁朔情不自禁笑起来,索性过去也拿出一张纸坐在她的对面,道:“好。” 盛宴铃是宁朔教出来的,写字磨墨甚至是提笔的姿势都带着五分相似,官桂端着茶水进来的时候稀罕的看了一眼,回去跟徐妈妈道:“三少爷真是喜欢咱们姑娘,什么都学她呢。” 徐妈妈就笑,“那是咱们姑娘才学好。” 官桂再过去的时候,便见两人凑在一块看纸上的字。两人都在庭院里,不敢进屋子单独待着,姑娘便让她守着门,她不敢过去,只远远瞧了一眼,然后突然道:“三少爷身上确实有一份景先生的影子。” 徐妈妈一听,马上就变了脸,“别瞎说!这是不吉利的。” 官桂就撇撇嘴,然后一转身,便见着五姑娘偷偷摸摸探头探脑。她笑起来,小声道:“正在一块写字呢。” 五姑娘本是做贼心虚过来瞧瞧三哥哥有没有生气,闻言叹息,“也就是你们姑娘这个傻呆呆的痴儿吃这套了。” 看看书,写写字,好像是神仙眷侣了,实际上什么都没用。宴铃还是太单纯了。 她就问官桂,“你们岭南那边不是传闻有蛊虫吗?有个什么情人蛊,说是吃下去就能让男人一辈子一心一意。” 官桂吓得脸都被白了,“五姑娘,那是瞎传的,我们岭南的虫子可是正经虫。” 五姑娘没忍住哈哈大笑起来,“官桂啊,你也是有趣的好姑娘。” 徐妈妈瞪了女儿一样,笑着道:“姑娘别理她,她什么也不懂。” 这番动静早就惊得里面的两人看了过来,五姑娘咳了一声,理直气壮的过去,“你们说什么呢?” 宁朔:“跟宴铃说说京城里面的官。” 五姑娘虽然聪慧,学得一身本事,但也仅限于世家女眷们的,朝堂上的事情知晓的不清楚,但看两人在纸上写出来的大人们,她也能大大小小认个全乎。 她好奇道:“三哥哥,你教宴铃这个做什么?” 其中细节是不能告诉五姑娘了,宁朔就说,“宴铃想知晓外面的事情,我便告诉她。” 五姑娘又觉得三哥哥是个好男人了。 她拿起其中一张纸看了看,而后皱眉道:“渝州书院——原来宋阁老也曾经在渝州书院里面读过书啊。” “伍大人——吏部尚书的伍大人是庐州的,他竟然也在渝州书院读过书?” 盛宴铃凑过去,“是?好多大人都是江南那边的。” 而后指着一个名字道:“五姐姐,你看这个人,你是不是认识?” 五姑娘看过去,便见上面写着一个熟悉的名字,而后点头,“是,这位裕大人是父亲一手提拔起来的,他现任户部给事,官虽然不大,但因在粮道,手里有些手段,父亲很是看重,母亲便时常跟他家走礼,前些日子他家里嫁女儿,二嫂嫂还亲自过去吃过酒,我也跟着送过几次礼。” 盛宴铃:“是,我看过你写过礼单,所以还记得他的名字。” 她道:“这也是渝州书院出来的。” 她刚刚和三哥哥两个人算了算,朝堂中人有阁老和尚书是渝州书院读出来的,也有面上看着跟渝州书院不相关的大人,但往他们身边拉扯一番,便能知晓他们身边聚集了渝州书院的人。 五姑娘虽然觉得这事情好似不太好,但也觉得不坏,“渝州书院本就是天下第一大的书院,江南之地富庶,几百年来都出来才子,如今的天家往前面倒数几百年,也是从江南之地出来的。” 所以也没人觉得奇怪。 宁朔之前也是这般觉得的,他从前也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妥。 不论是本朝,还是前朝,都是如此。 但现在,他觉得不妥了。 他说,“渝州书院本是百年前退京归隐的武德陈武大人所建造的,他是寒门出身,为了天下学子有书读,于是散尽家财,才供出了这么多读书人。后来这些读书人进朝为官,一代又一代,让寒门之人有了仕途之梦,也为大越添了许多做实在事的好官。” “随伯英在世的时候,也曾经写诗称颂渝州书院是功德无量之地。” 五姑娘:“是啊,这不是很好吗?” 宁朔却摇了摇头,“日子久了,再好的地方,也开始变坏。” 当这么多渝州书院的人聚在京都,散在大越各处,又会发生什么呢? 父亲……是看见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吗? 他深吸一口气,道:“我明日还要去一趟吏部。” 又道:“我记得吏部尚书伍大人家是不是添丁了?” 五姑娘:“是,过几日咱们家要去吃席的。” 宁朔:“好。” 他说完看看天色,“我还有些事情,你们两个说会话。” 盛宴铃知晓他正忙着关键处,于是眼巴巴送他出去,“你别太累了。” 宁朔轻柔的摸了摸她的头,“好,我听话的。” 一句我听话的,让盛宴铃的心瞬间酥酥麻麻起来。 五姑娘瞧了,先是摇头,觉得宴铃真好哄,而后就觉得他们两个说朝堂的事情,定然不是简单为了宴铃想知晓外面的事。 宴铃一向瞒不住什么事情,要是真如此,她一定能察觉的。 聪慧的五姑娘便拉着宴铃吃饭,拉着宴铃洗澡,甜甜蜜蜜的说好姐妹就要互相搓背,等到脱光了之后图穷匕见,环着胸得意的哼了一声,逼得盛宴铃缩着身子紧紧贴着浴桶,这才道:“说,瞒着我什么秘密了!” 第224章 管中窥豹(1) 盛宴铃哪里敢说。她被逼到浴桶边上,一边害羞一边顾左右而言其他,“五姐姐,我给你搓背。” 她捂着胸,实在是不好意思,脸都红了一片,夸道:“你好霸气,你好厉害,你最好啦。” 五姑娘见她实在是乖巧,也就舍不得为难了,笑着道:“你如今是重色轻姐了。” 然后问她,“你跟三哥哥两个人是定主意?” 盛宴铃想了想,道:“都是他定?” 他是先生,她习惯性依赖他,听他的话了。 五姑娘就唬着个脸,将她抓住肩膀转了个圈,而后用绸布给她擦背,教训道:“可不能这般——为什么要听他的?你也该拿主意些,免得被他欺负了。” 盛宴铃还是很听劝的,点头道:“既然如此,那我就拿拿主意。” 但过了一会又扭过头来问,“我该拿什么主意啊?” 五姑娘气得拧她的肉,盛宴铃咯吱咯吱笑起来,“五姐姐,我会努力拿主意的。” 五姑娘就没忍住也笑起来。 像宴铃这般的姑娘,实在是讨厌不起来的。她好乖啊,也好听话,还好聪慧。 三个好字凑在一块,盛宴铃便看见了五姐姐脸上的愁云顿消,天光大晴,于是凑过去好奇道:“伍大人家的宴席,二嫂嫂也是要去的?” 五姑娘点头,“是啊,但这回去估摸着又要碰见韩夫人——哎,不知道韩夫人现在死心了没有。上回她带着韩表姑娘来闹事,二哥哥可是在的,要是再闹,二哥哥怕是要恼了。” 盛宴铃叹气一声,“二哥哥这个人委实不好评价。” “不过最近二哥哥好像没怎么回家?” 五姑娘:“应当是忙?说是去同僚家里睡了。” 盛宴哦哦两字,又说起伍大人家的宴席,“我也想去看看,姨母和二嫂嫂能同意吗?” 五姑娘本是不打算去的,但听闻宴席也想去,想到刚刚三哥哥问伍大人家添丁的事情,马上就想到了他两之间的秘密,便道:“跟你一块?二嫂嫂可忙了,必定照顾不到你,我陪着你一块去,咱们也能做个伴。” 盛宴铃:“行啊。” 她笑起来,倒是说了一句真话,“其实我跟三哥哥今天真没有说什么,三哥哥只是教了我渝州书院跟京都的大人们关联紧罢了。” 五姑娘还是觉得这没有什么,“历朝历代都是一样的,不只是江南,西北西南都是一样的。只是江南富庶,所以出的人才也多,这才显得朝堂上江南之地的人多。可知晓了之后,难道就要不准江南取仕吗?这也没有可能。” 盛宴铃就愣了愣,随后怔怔道:“是啊——就算是看出不妥来又有什么办法呢?” 她想了一晚上,第二日就去姨母那里要了很多邸报看。栗氏担忧的看着她,“你怎么会想着看邸报?” 邸报是抄发皇帝谕旨、臣僚奏议等事的,一般要看全,便只有世家大族里面有,宁国公府肯定是全乎的,但平日里只有宁国公和宁朝看,去年开始宁朔也开始看了,于是栗氏便叫人多抄几份来放着,盛宴铃若是想要,栗氏便能直接让人送一份现成的过去。 可好生生的姑娘家看邸报做什么? 不用想就知道是家里那个孽障做的好事。等宴铃走了之后,她马上唤了五姑娘过来,“曦曦,宴铃是不是为了帮朔儿才想着去了解朝堂?” 五姑娘颔首,“昨日里我还见着三哥哥在教宴铃朝堂上的大人们名字。” 栗氏叹息,“我是对不住宴铃母亲的,她将女儿交给我,如今却让她去讨好朔儿。” 五姑娘对此事倒是有不同的见解,道:“母亲,总比让宴铃学着去跟妾室相处好。学外面的事情又怎么算坏呢?宴铃本就是读书读得痴了的,如今正正好,若是能从这几位大人身上管中窥豹,看见另一番天地,便也是造化了。“ …… 扶绥波正为吏部尚书伍大人家多了个孙子的事情犯难。他家夫人这回是跟着一块来定居京都的,见他如此犯难,也跟着愁,“咱们一定要送贵重的礼吗?” 扶绥波点头,“自然是要送贵重点的,他也算是我的恩师。” 其实只是他当年中举的时候被伍大人点的贡士,于是也算是有了师生情谊。 扶夫人大字不识一个,是扶绥波还没有发迹时候的少年夫妻,当年扶家还只是个简简单单的农耕之家,虽然有些银钱,却也没有能力支撑他走太远,于是娶了商户之女,家里这才好过些。 后来他发迹了,感激发妻的不容易,一直带在身边,并不让她在家里伺候公婆。 扶夫人被带在丈夫身边,历经多年多任,也有些见识,闻言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当点东西。” 扶绥波就知道她是要当自家的嫁妆,马上就道:“不能够。且不说好男儿哪里能要妻子的嫁妆,只说此事传出去,说我是当了你的嫁妆去送礼,怕是要被指摘的。” 扶夫人吓得脸色一白,“那怎么办?” 扶绥波:“我还有同窗好友,便先去打个秋风。” 他拍拍妻子的肩膀,“你还有孩子要管顾,还有一个家要开支,哪里就能当掉安身立命的嫁妆,以后被岳父知晓了,我也是无脸见人的。” 扶夫人感动又哀愁,等丈夫出门之后才又返回去数银子。数来数去还是差着数的,便咬咬牙,想着先斩后奏,还是把嫁妆当掉的好。 只是要悄悄的当才行,不能连累丈夫的名声。 寒门之中为官,当是如此艰难。 …… “咱们比起百年之前,已经是好很多了。”扶绥波找到同窗抱怨送礼之事,他昔日的同窗,今日的礼部左侍郎笑着回了一句,而后又道:“你也是真实诚,这么多年来不经营些铺面,也不怎么给岳家薄面,如今好了?连个礼也要求我这里来。” 扶绥波叹息,“我也不是这块料。” 礼部左侍郎:“今日我能给你这银钱,明日呢?京都为官,哪里是能一直靠着借的。我来问你,我有一门生意,你做不做?” 扶绥波探身问,“什么生意?” 礼部左侍郎:“我在福州有茶陵,你要不要试试?” 他笑着道:“如今茶陵可不收税,过了这村可就没有这店了。” 第225章 管中窥豹(2) 盛宴铃一直在家里看邸报。从晨间看到晚间,等再抬头的时候,脖子已经僵硬得不行了。徐妈妈过来掌灯,一边给她揉捏肩颈一边埋怨道:“好生生的看这些做什么,又不是要去考女状元!” 这也太折腾自己了。 盛宴铃却觉得从前没看邸报委实是一种缺憾。她是个极为爱看书的人,但因是女子,所看之书鲜少涉及当今朝堂,又不喜出门,所以纵然看过的书多,于家国事上只能算是“纸上谈书”。 但邸报就不同了,它是真真切切近几年朝堂发生过的事情。 这些折子一张张的翻阅好像没什么东西,但当她分文别类的摘抄出来,便深陷其中不可自拔了。 比如说,从景泰元年开始到如今,皇帝共有五次想要增收江南的盐税,茶税,还想重启海外的经贸买卖,但每一次都被臣子们驳回去了。 驳回去的缘由也是很在理的,比如说百姓艰苦,农人苦楚,已经不能再承担这份税收。 江南出身的伍大人就曾经声泪泣下的写过奏折:“惶恐天将灾难,惶恐地龙翻身,惶恐群虫啃食,惶恐妻离子散,所以战战兢兢,日复一日,早出晚归,披星戴月,面朝黄土背朝天,这才能有一碗饭吃,臣,每每见到百姓惨状,无不痛心疾首,想要与之分担。” “可江南赋税却日益严重,每十年就要增加一层,长此以往,百姓哪里还敢种茶,哪里还敢种桑,哪里还敢卖布——陛下,臣之所请,乃为百姓,乃为家国,恳请陛下顾念江南百姓,再不可增其赋税。” 这件事情就无疾而终了。盛宴铃便恍惚记起有一年出门为先生买药,似乎是听见过几个书生坐在茶摊上隐晦的骂过天家,感激过这位伍大人。 “朝廷开支,兵需补足,需要银钱也是能理解的,可不能看着咱们江南富庶就一直要咱们出银钱啊,总有一日茶农桑农跑完了,我看朝廷——” “嘘——噤声,噤声。” 盛宴铃彼时还不懂这些,只觉得他们说得很对。朝廷若是国库空虚,也不该是她们江南的百姓来承担这一份税收,但此时此刻,她从重重迷障里面看去,又觉得事情似乎不是这般的简单。 只是一时半会看不出来罢了。 徐妈妈见她一个劲的发呆,叹息道:“从前只知道姑娘看书看傻了不好,但如今我也看出来了,比看书看傻了更可怕的,便是姑娘喜欢上一个人。” “幸而是个好人,若是坏人,姑娘怕是要被迷晕了做出许多奇奇怪怪的事情。” 盛宴铃还是要为自己说句话的,“我也没有那么傻嘛。” 她嘀咕道:“你看,于行止我就从不留念。” 徐妈妈:“那只是姑娘没有欢喜上而已。” 她双手合十,“皇天菩萨,可一定要让我们家姑娘平平安安的。” …… “我不敢。” 扶绥波笑着道:“虽然是一本万利的买卖,但我总觉得心里不踏实。我这个人,还是适合老老实实本本分分的来,我也不贪图太多,只要咱们家的人都平平安安就好。” 扶夫人也是如此想的,所以她爹想要逼着她来逼丈夫给他谋取暴利的时候,她也不敢。丈夫委实是个不错的人,这些年两个人相依为命,虽然没有太多的钱财,但好歹丈夫也是个正经的官身,她在家里操持,小日子过得很不错。 但她还是有些不明白,“为什么不能做呢?买个茶园而已,咱们不买大的,只买小的就好。” 扶绥波沉默半响,摇头叹息,“其中事情,哪里是买大买小可以说清楚的。” 两人年少夫妻,他心里的话不敢对别人说,但是对妻子说是可以的,便道:“江南赋税这些年在阁老和大人们的努力下,终于减轻了许多,百姓肩上的担子也轻了不少,我最初很是高兴。” “我也是江南出来的,家里并无多少钱财,想要做官一为自己前途,二也是确实想为百姓做事的,可……” “可官做得久了,尤其是我这种泥土地里长出来的官做久了,就会发现江南赋税,无论是重还是轻,都是百姓苦,而无论是重还是轻,那些世家大族的茶园,都毫发无损——都是些隐户隐地,朝廷可不知道。” 扶夫人吃惊的叫出声。她本是在挑灯做衣裳,这么一惊手上就出了血,扶绥波赶紧过去拿着帕子为她按住,道:“你小心点。” 又道:“也不用吃惊,世代都是如此。” 他直起身子倒在床上,道:“江南之地,百数年间,已经不是那么简单了。我不跟着做,不是我不敢做,而是我不想。我这个人,犹如今日阿柳说的一样,注定是走不远的。我心里还有一点坚持和挣扎。” 阿柳就是他今日见的礼部左侍郎,是同窗的好友,曾经在渝州书院一块读过书的。 “阿柳家里比我好,但也不是世家子出身,又比我高中早三年,如今与我已经是不可同比了。我也算是走得顺的——” 其实江南之地的寒门学子,如今出头的越来越多了。这是人人都愿意看见的事情。 所以,也没人揪着江南的赋税来掀自己的桌子。日子久了,也就习以为常了。 扶夫人不懂其中的深意,只知道丈夫在坚持和前途之间选择了一个折中的办法。她想来想去,道:“那你的意思是,你既不得罪恩师,也不去买茶园——是这个意思吗?” 扶绥波点点头,“我是江南水米供养出来的,渝州书院栽培出来的,伍大人一手提拔上来的——若是我还要得罪他们,岂不是狼心狗肺?” “我不可能背叛江南,不可能背叛恩师,不可能背叛那么多同窗。” 他说着说着声音少下去,扶夫人过去一瞧,只见他皱着眉头睡着了。 她心痛的摇摇头,将被子给他盖好,又去发愁给伍大人送礼的银子了。 今日当掉了一块玉佩……还能当什么呢? 第226章 铺一下(1) 黑云压城,乌压压一片,盛宴铃将手里的伞递给宁朔,“今日还是去刑部查管家的事情吗?” 宁朔点头,“是。” 然后从袖子里面掏出了一支金钗子给她,“这是今日的。” 盛宴铃就脸红了红,“也不用每日都送的。” 自从上回被姨母训斥了之后,三哥哥每日里都要给她送些金子银子,反而花花草草这些没送了。 她其实更喜欢花草和书籍。不过五姐姐说得也对,金子银子最是实用,在哪里都不能吃亏的。 她收下后郑重的放进袖子里,“以后我拿去融了做个金书。” 宁朔闷笑起来。宴铃真是可爱。 他温和的道:“今晚想要吃些什么?我回来的时候给你买。” 盛宴铃:“吃炒栗子?迎春街巷子尾那家我很喜欢。也别光给我带,其他人也要的。” 宁朔点头后急匆匆走了。他还要赶着去刑部的衙司,并不能在家里久待。等人走了之后,盛宴铃又去看邸报,下午黄姑娘来家里面做客。 主要是今日宁晨从国子监回来。他人还没有到,她早早的就来了。 栗氏对她一向最是和气,拉着她的手说了一会子话才放开,黄姑娘美滋滋的,“你们说,我们三个夫人最喜欢谁?” 五姑娘没好气的道:“总之还不是你,我和宴铃都在家里住一年了,你都没住进来。” 黄姑娘嘿嘿笑,“可是以后我要住的。” 盛宴铃捧着邸报看得昏天黑地,闻言抬起脸来,笑着道:“那就是我了。再怎么说,我也比你早住进来。” 五姑娘哈哈大笑,“那我就不嫁了,只要我不嫁出去,我就住在这个家里。” 她说到这里突然叹口气,“左右嫁人也没什么意思,不过是从这里到那里,从福窝里到了老虎窝,斗这个斗那个的,若是斗赢了能得天大的好处,我倒是乐意,可若是斗赢了只得个男人回你房里,当真是无趣又恶心。” 五姑娘本来今年就要嫁人的,可巧宁朔和宁晨都得了婚事,按照长幼的习俗去,她便要等上一等,于是跟吴家商议明年再成婚。 孩子们并不大,吴家也同意,这事情便推迟下来了。 五姑娘定的夫婿是京都吴家的嫡长子,是她自己看中的,两人也算是互相看对眼。所以当年吴家提亲,她觉得对方不错,家世也不错,门风更是好,便答应了下来。 吴家也在京都,平日里宴客碰见了也会过去说说话,婆母也是好的,对她很是宽和,栗氏亲自掌过眼,是个心地良善的人。 只一样不好,吴家嫡长子前两年出门游学去了,便一直不在京中。 五姑娘也不是很在意——这也是她最近很愁的地方。 她的情意淡得可怜。 她早就发现自己如同宴铃说的一般,其实是个骨子里有反意的姑娘。 这几年没见过面,当初对他那么点情意就慢慢没了。没了之后她就觉得有些烦。 吴家嫡长子单名一个礼字,是个长得极好学问极好修养也极好的人,她能挑中他,在当时就以年幼之序将亲事定下来,便说明他不差。 可再好的人好像拥有过也不是那么珍惜了。 她从来不在别人面前提吴礼,但婚事越来越逼近,她也挺烦的。 每提起一次,她就心烦一次。今日这般心烦,是她方才收到了吴礼的信,说他要归家了。 如果没有推迟婚期,那他回来正好成婚,但如今婚礼推迟了,她就在想要不要给他去信一封,让他继续游学不要回来。 她越想越烦,索性让人搬了坛酒来,“只要我嫁了人,以后回来就难了,哪里还能像现在这样跟你们两个人喝酒说话?” 盛宴铃顿时悲伤起来,“那我就去找五姐姐。” 黄姑娘叹息,“哎,是我不对,不该说刚刚那句话的。” 五姑娘真的越来越不想嫁人了,“跟你们两个人待在一起多好。” 盛宴铃也听说她今天的不对劲了,赶紧放下邸报,“五姐姐,是不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五姑娘摇摇头,还是不愿意说自己的事。她喜欢为别人解忧解难,自己的事情反而不愿意谈。 盛宴铃就不逼她,只是静静的陪着喝酒。 黄姑娘用帕子做了只兔子给五姑娘,而后突然侧脸看过来认真道,“照我说,曦曦姐姐这般的姑娘要么去宫里,要么就在自己家里。宫里可谋大势,家里可谋大利,否则,婆家一个后院可显不出你的厉害来,白丢了一番本事。” 盛宴铃听得十分顺耳,但又觉得这番话太过于大胆,于是左看看右看看,确定没有人听见之后才说:“正气,你也是一身反骨啊。” 三个姑娘就笑成了一团,五姑娘喝了好几碗酒,最后道:“我最怕活成二嫂嫂那样。” 二嫂嫂好,也不好,好好坏坏说不清,所以要纠缠一辈子。 “宴铃和于行止,莫家姐姐和于行止,和宋青云,那样的坏在明处,便什么也不用纠结了,只我和二嫂嫂这样的不得其法,反而要磋磨心神。” 这话很对。盛宴铃就过去抱着她道,“那你自己想清楚了——若是你真的不想嫁人,姨母也不会逼你的。” 五姑娘就笑起来,“还是宴铃可爱——我却还是想嫁人的。” 盛宴铃就更愁了。 这样才最可怕。 五姑娘:“所以我很是羡慕你和三哥哥,正气和四哥哥。” 人生总有不如意的,不如意之事,也不是吴礼不喜欢他了,而是她不喜欢吴礼了。 没定亲的时候否了此事就好,如今早定下来,她反而没了兴致折腾。 她手搭在廊上,手里的酒杯摇啊摇晃啊晃,“所以说,嫁人无趣得很,因为对于我来说,嫁给谁都一样。” 黄姑娘看了看她,而后小声道:“你这也不是最惨的——你想想我哥哥。他也很喜欢宴铃姐姐啊,但他来晚了一步,连个机会也没有,本是不打算放弃的,结果宴铃姐姐偏偏跟你三哥哥在一块了。” “你三哥哥最近在查随家的事情,我哥哥可不敢让他分心,只能待在家里每日里长吁短叹的,好不可怜。” 五姑娘:“……” 就,很真诚。突然之间就觉得自己没有那么惨了。 黄姑娘用悲惨打败悲惨,“哎——我哥哥说了,等随家案结束后他再来抢宴铃姐姐。” 盛宴铃惊讶得眨眨眼:所以黄正经少爷还没有放弃吗? 这么久不见,还以为他早就放手了。 黄姑娘就一脸骄傲的道:“我哥哥还会回来的!” 第227章 铺一下(2) 三个小姑娘各说了烦心的事情,喝了不少酒,而后被徐妈妈送去屋子里面休息了。 宁晨回来的时候黄姑娘醉得不省人事,他只能守在五姑娘的院子门口等她醒。 然后宁朔也回来了,也等在院子口跟宁晨说话。 宁朝回来的时候看见这一幕,皱眉道:“你们两个贼眉鼠眼在这里说什么?” 宁朔:“……二哥,只是说些寻常话。” 宁晨有些怕他,小声说实话:“正气喝醉了,我在这里等她醒。” 宁朔不得不点头:“宴铃也喝醉了。” 宁朝心里涌起一股期待,“你们二嫂嫂喝酒了吗?” 宁朔:“不曾。后日是伍家摆宴,二嫂嫂在忙礼单的事情。” 宁朝心就又紧起来。要是云娘喝醉了,还能逃脱一晚,可云娘没有喝醉,那就遭了。 他头疼起来,又想去哪个同僚家里避难,只是还没想出来,就听有丫鬟来请了。 “二少夫人请二少爷回去,说是有事情相商量。” 宁朝闻言慢吞吞的看了眼宁朔,“你最近案子查得怎么样了?” 宁朔有些稀奇,虽说宁国公和宁朝平日里并不过问这桩案子的进展,但他也知道,宁国公其实清楚得很。 他还想直接从宁国公这里套些东西出来,但想到宁国公是皇帝的人,若是宁国公说了,陛下怕是不愿意,于是父子两人虽说在一个家里面,但是为了避嫌,宁国公从来都不问,宁朔也从来都不说。 此时宁朝提起此事是什么意思? 宁朔心里不免多想。他只能谨慎的回答,“还没什么大的进展。” 宁朝只是想拖延时间罢了,闻言慢吞吞点了点头,而后又问宁晨,“你最近怎么样?” 宁晨虽然也是个面无表情的人,但为人比较实在,憨憨的,道:“最近落下了些功课,被先生说了。” 宁晨便抓住机会狠狠说了宁晨一顿。大概说了一刻钟才终于住口,再看看夕阳,寂寥廖挂在天上,不动又不落。 终究还是叹了口气,对着已经有些胆怯的丫鬟说:“走。” 他走了,宁朔和宁晨互相对视一眼,也大概回过味来了——二哥哥这是不想面对二嫂嫂吗? …… 宁朝当然是不想面对的。他缓缓进屋,缓缓坐下,有股说不出的寂寞。 二少夫人刚忙完家里的琐事,正要跟他商量回韩家的事情,便见他一脸的不情不愿。 二少夫人一愣,而后明白过来他这是误会了。 她心沉了沉,突然就没了兴致,低声道了一句,“伍大人家的宴席之后,就是我娘家嫂子的生辰。” “我想回去为她过个生辰。” 宁朝一听是正事,马上就道:“既然如此,那你就回去。” 然后顿了顿,又道:“你娘家嫂嫂对你不错,岳母虽然之前做了错事,但也很疼爱你,不若就趁着这次机会回去住几天?” 二少夫人本来就忙了一天,她自己已经够累了,并没有想着去床上做什么。她只是想要问问他愿不愿意腾一天时间出来陪自己回娘家。 那日他正好沐休,若是能陪自己回去便是再好不过了。 但此时此刻,身体的疲惫和期待他陪自己回娘家的心思荡然无存,只剩下一丝悲凉。 那一股悲凉席卷全身,瞬间就将她淹没在湖底,在那一瞬间,她脸色惨白,几乎不能呼吸,她的手紧紧的攥着椅子的把手,半响没有出声。 宁朝却与他离得远,也没看见她苍白的脸,只是道了一句,“如何?住几晚也是可以的,想来母亲也愿意让你休息休息。” 他干巴巴的道:“你这些年辛苦了。” 二少夫人依旧无声无息,只是嘴角勾起一抹苦笑,静静的回道:“好啊。” 她的语气十分平静,宁朝也没有发觉,再者今日朝堂上面也有事情,他还想着去处理,于是道:“今年陛下大寿,开春各地又有祥瑞报上来,所以想着开恩科——此事只要确定,我就得忙起来……” 二少夫人无可无不可,意兴阑珊的道:“随意你。” 这三个字若是别人听见必然会发现她生气了,但宁朝从来没有在意过这些,所以毫无知觉,见她不挽留自己,便站起来就走了。 房事虽然也有乐趣——没错,他现在也有些食味了,但却不想将时间用在这上面,再者说,他也觉得体力不支,一月一次还好,一日一次,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 等他急燎燎走了,二少夫人的手缓缓的从扶手上放开。 黄昏的日光从外头笼罩进来,整个屋子显得暖和和的。她举起自己的手在阳光之下看了看,自觉手指修长,皮肤白皙,是别人长夸的美人骨。 她又情不自禁的站起来走到镜子边看了看,发现自己面若芙蓉,端庄大方,并不弱于任何一个人。 她是不差的。 她对自己说。 不要因为他的嫌弃而怀疑自己,不要因为他的性情而委屈自己。 既然他能做出今日的事情,说出今日的话,足以见证他不爱自己。 二少夫人修长的手指缓缓地摸在自己的脖子上,然后解开了一颗扣子。 春光乍泄。 他是个很正经的性子,她就以为他是个克己守礼的君子。但君子待人以宽和,他却待她以严苛。 她遵守着他的礼,他却不把自己当回事。 她就只把他当个摆件,没想到他连摆件也不愿意当。 她的心寂寥廖如同挂在半空的夕阳,日落时分,再无朝气。 她这次是彻底的死心了。 就这样。 她换了件衣裳,道:“韩妈妈,去母亲那里,我还要跟她说伍家宴的事情。” 那日母亲有事不去,两个妹妹又说要去,去的人多了,马车和衣物等东西也要备齐,自然要多次核查。 她踩着步子走了,就在栗氏那里睡下。晚间宁朝写折子到子时,突然抬起头来,“二少夫人今日没有让人来请吗?” 小厮摇头,“不曾。” 宁朝想了想,“也没有送宵夜过来?” 小厮摇头,“不曾。” 宁朝突然有些不习惯,“她在哪里?” 小厮:“在夫人的房里睡下了。” 宁朝心想,云娘定是跟母亲说话了,所以忘记给他送宵夜。 幸好他不饿。 管中窥豹(3) 过了一日,栗氏要去顺王府里看顺王妃,她这些日子有些咳嗽,栗氏不放心,便想去瞧瞧。 二少夫人就带着盛宴铃和五姑娘上了马车去伍家。待马车帘子放下来,宁朝心顿了顿,转身问宁朔,“你二嫂嫂是不是不舒服?” 宁朔正想着前日皇帝想要开恩科的事情,闻言慢了半拍才抬起头:“什么?” 然后恍然回神,“二嫂嫂?没有不舒服?我方才看见她和宴铃曦曦说得正欢啊。” 不过想了想又道:“许是我没看出来。二哥哥跟二嫂嫂至亲夫妻,应当比我看得仔细。二哥哥既然担心,不若待会亲自问问二嫂嫂。” 宁朝闻言心里不明所以的闷了闷,静了静才道:“你二嫂嫂今日有些奇怪。” 宁朔:“哪里奇怪?” 宁朝:“说不上来,她好像……没有问我有没有用早膳。” 也没有送早膳过来。 宁朔就道:“既然如此,那就去问问。” 宁朝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有些头疼:妻子的异常让他出神了。有这些时间,已经可以多想几件朝堂之事。 宁朔也没管他,他还在想开恩科的事情。 马车摇摇晃晃往前行,今日宁家两位少爷都去吃席。宁国公是不去的,他今日要上值。宁晨昨日休息一天之后又回了国子监。 今日伍家也算不得重宴,去的男客不多。宁国公府来了两个少爷,伍家大少爷亲自过来迎接。 宁朔被领着坐在主桌之侧,一转身就看见了坐在末尾的扶绥波。 他眼神一凝,举着酒杯冲他笑了笑。 扶绥波是个多机灵的人,马上就端着酒杯过去说话了,“宁三少爷。” 宁朔请他坐下来,温和道:“上次见到大人来不及多说说话就走了,大人的事情可办好了?” 扶绥波点点头,小声回:“上回我去吏部,事情能走得那么顺,还是多亏了您。” 宁朔:“怎么?” 扶绥波:“您临走之前不是还让小厮给我送了张帕子吗?说是我的身上湿了,应该擦一擦。” 宁朔了然:“是,只当时我也忙着办事情没立即想到,后来还是走到半路才想起此事,就让小厮跑了一趟。” 扶绥波:“那位吏部管事还以为咱们认识,很是给了我方便。” 宁朔就笑起来,觉得这位扶大人真是个妙人,这番话就直接拉进了两人的关系。 但他那日也是有意为之。他道:“能帮上大人的忙,便是幸事。” 他一副谦谦君子的模样,很是让扶绥波亲切——至少不是个老狐狸,他如今最是恨老狐狸了。 宁朔问他:“大人如今在哪里高就?” 扶绥波:“在御史台,只是一个小小的给事中。” 宁朔一本正经:“官不在大,在于心,我家先生说,世上之官都是要为民做主的,官大官小,要靠百姓论之才有定论。” 扶绥波知晓他是不雨川老大人的弟子,闻言激动道:“老大了所说极是,我也是这般想的。” 他有些不好意思的搓搓手,“不知道我有没有荣幸去给老大人磕个头,我在渝州书院的时候还瞻仰过老先生刻在石碑上的诗。” 宁朔:“我可以为你说一说,但是能不能去,还是要看先生的意思。他最近很忙……你也知晓的。而且他平日里也不见客。” 扶绥波今日已经很惊喜了,他没想到宁朔能这般好说话,真好啊,还是嫩茬子好说话。 眼见就要开席,他是不能在这里的了,于是道:“我先去席面上坐,等到席散了,我还要请你喝一杯。” 宁朔点头,等人走了,宁朝好奇,“你结交他做什么?” 宁朔:“觉得他是个做实事的人。” 他派人去探过他,这人算不上廉洁,也曾经收过商户的贿赂银子,但银子不大不小,即便是查出来也不能惩处他太多——可见是个小心翼翼且熟读律法的人。 不过这人却也有自己的坚持,不说别的,就从他在京都不富裕却不肯入手茶陵一般。 宁朔想了想,席面还没散,他就端着酒杯过去了。 他端着一张在官场中人看起来很稚嫩的脸道:“扶大人,我方才想起下午还有事情,怕是不能跟你去喝酒了,明日要陪着先生去刑部,你看后日喝酒可以吗?” 扶绥波就愣了愣,连忙道:“可以可以。” 他就是随口一说,也没想过人家这般郑重的当成个承诺了。 他还有些感激在。 他同桌的几个人见了眼热,便也跟宁朔说起话来。宁朔举着酒杯喝了一圈,最后笑着道:“与你们说了一番话,才发现你们竟然都是江南那边的。” 一个睦州的人道:“三少爷,说起来,咱们还是同宗——我也姓宁。” 马上就有人笑着道:“一表八千里,可算不上同宗了。” 睦州人皮笑肉不笑,“也是,也是。” 宁朔感喟,“江南多才子。” 扶绥波点头,“是,往年几乎一半多的举子都来自于江南。” 他道:“我往年不在京都,不能看百家举子考试,明年有春闱,便能看见了。” 睦州的人刺他,“怎么,扶兄自己春闱的时候没见过盛景吗?” 扶绥波爷不恼怒,笑着回:“自己那时候?紧张到不知道天地为何物了,自然看不见其他人、” 同桌的人俱都笑起来。 宁朔看了一眼众人,而后低声道:“扶大人,借一步说话。” 扶绥波心一凛,以为他有什么大事,结果还真有大事。 他说:“今年是陛下大寿,各地又有祥瑞送来,陛下便有意在今年增开恩科。” “大人想见的盛景,怕是就要来了。” 扶绥波诧异,他刚来京都,这般的消息尚且还打听不到,闻言高兴道:“真是天赐恩德——这般一来,便能让多少人如愿啊。” 但想了想,又觉得为难。朝廷取士,自有规则,今年一次,明年一次,要这么多官员做什么? 如今官缺可不多。 陛下这是什么意思呢? 事情还没想明白,宁朔走了。他坐回去,又被同桌的人酸不溜秋的呲了呲,“怎么,说了什么大秘密?是要升官了?” 扶绥波也不得罪,只笑着道:“没有的事情,喝酒,来,喝酒。” 他今日已经够显眼了,不打算再高调,结果酒刚喝两杯,伍大人的小儿子就亲自过来请他,“扶大人,我父亲说好久未见你,想见你一见。” 扶绥波晕晕乎乎的跟着走了,在一群羡慕嫉妒的目光很中琢磨来琢磨去,终于琢磨出了今日运道可能的缘由:约莫是三月前,他踩了一次狗屎。 应当是应在今日了。 第229章 选择 走狗屎运的时候,真是什么都是香甜的。 扶绥波被伍小少爷亲自请去了伍大人吃酒的地方,又被一番贤侄攻心,被诸位大人拉着论了一番“乡”情书院情,根本不拒酒,一不留神一激动就心甘情愿喝多了,迷迷糊糊的被小厮抬进了一个客房里,他正要睡会,就听见伍大人喊他的名字。 “喻之,喻之——快醒醒。” 扶绥波字喻之。 他努力睁开眼睛,见真是伍大人马上就挣扎着站起来,歪歪扭扭的行礼,“尚书大人,您怎么亲自来了?” 伍大人就笑起来,“我记得你酒量很好,如何醉成这样?” 而后道:“你头可还晕?” 扶绥波哪里还敢头晕,醉酒早已在见到他的那一刻清醒的三四分。 他摇头道:“学生只是喝多了一点点,没有关系的。” 伍大人就笑起来。刚刚还是尚书大人,现在就自称学生了。 他很喜欢跟这样的人打交道。于是又说了一番话,大概是我当年看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是个人中龙凤,这几年你果然没有辜负我对你的希冀,已经从地方上走到了京都,实在是厉害。 这般的人说夸奖的话,便能说到人心里服服帖帖,对他又是感激又是惶恐自己才华不够,当不得这番话。 正当他决定妄自菲薄的时候,便见伍大人从袖子里面拿出一封奏折给他,“老夫有一件事情想请你帮忙。” 扶绥波心里一颤:好嘛,就知道天底下没有白吃的午膳,也不会有掉馅饼的事。 他的酒意又去了三分,毕恭毕敬的道:“学生必当尽力。” 伍大人就把折子递过去,“你看看再说。” 扶绥波忐忑接过来看了看,而后酒意全消,“这……这……” 竟然是一份让陛下减免江南赋税的折子。 他看着折子上面慷慨激昂的文字,一句句为民请命的说辞,顿时说不出话了。 这不是在让他做事,这是在让他送命。 他额头上和背后都冒出了汗,直接跪了下去,“大人,学生不太明白……咱们为何要突然这样做?” 伍大人叹息,“陛下想要增加军饷。” 说起来,他们这位陛下年轻的时候因为亲自打过仗,所以知道兵队的苦楚。 于是坐上皇帝之后,无论哪里受苦,他都不让将士们受苦。他坚信一旦打起仗来,只有兵队才能护住家国。 这原也没错。陛下是位好陛下,无论是文臣和武将他都爱惜,只要你有才华便会擢升,这么多年唯一让他们看不懂的就是对太子和晋王的教导和奖罚。 所以,伍大人也是对皇帝忠心耿耿的。他并不是什么大奸大恶之人,但是陛下频频想要动税收之事,确实让他们江南一带的官员如临深渊。 赋税一动,横尸百万,好不夸张。 他叹息一声,“如今家国不稳,太子和晋王之争还没平息,岭南一带贼寇还多,外忧内患,哪里能动赋税呢?” “何况江南的赋税本来就是最重的,若是再添,那江南的百姓怎样?” “喻之,你也是穷人家里出来的,最是知道百姓苦楚,你忍心看见他们颠沛流离?” 扶绥波脑门上全是汗,知道这是伍大人在向他要投名状。 他静默了许久,而后才点了点头,“是,学生知道了。” 伍大人点头,欣慰道:“那这封折子你回去之后誊抄一份,直接送去御使台呈给陛下。” 扶绥波呆呆的哎了一句,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出尚书府的,只知道自己回到家里的时候整个人面色如死人,几近窒息。 扶夫人哭得厉害,“你这是怎么了?你不是去尚书府里吃饭去了吗” 扶绥波慢吞吞道:“夫人,现在摆在我面前有两个选择。” 扶夫人:“什么选择?” 扶绥波闭眼,“一个是被陛下暴怒之下一刀砍死,一个是被伍大人为首的人缓刀至死。” 他捂住脸,“早知道如此,还不如不来京都了。” 扶夫人吓得跌坐在地上:“这可怎么办?到底发生什么事情了?” 扶绥波喃喃道:“还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那个事情。要么,我背叛江南文客,背叛渝州书院,要么……我背叛心里的道义。” 给江南百姓减税?不存在的。 如今的江南首富可是伍大人。 他感喟道:“这狗屎……果然难吃,恶心至极,臭不可堪。” …… 宁国公府里,盛宴铃和五姑娘二嫂嫂分开,回到屋子里就开始动笔写那些江南夫人们的名字。 一个一个,足足写了七八张纸还没有写完。她写到最后干脆不写了,拿着这七八张纸看来看去,最后发现江南的夫人们简直比江南的大人们还多。 她叹息一声,“这可如何是好……西北西南东北等地的人竟然鲜少来到京都。” 这都是文官。那武官呢? 她想起二嫂嫂家里是武将出身,于是站起来就去找她。 她去的时候,二少夫人正在叫人收拾被褥。盛宴铃好奇,“前几日不是晒了吗?怎么又要晒?” 二少夫人笑着道:“我让人买了新的被面来,这些洗洗晒晒就不用了。” 盛宴铃不解,“看着还挺好的,怎么突然不用了?” 二少夫人,“花色过时了,都是些君子兰竹子松柏的样式,我不喜欢,我就喜欢大富大贵的牡丹。” 哦哦。 盛宴铃有些懵——那你之前涵盖了这么多年? 不过不敢说,就只好被引进去喝茶。 宁朝正好过来。他本来是要去跟同僚喝酒说开恩科的事情,但今日散席的时候,云娘一直没有看他。 他看过去好几眼,云娘都未曾看他一眼。 他便心里又有些不舒服。 云娘这两三日好像变了一些,他不太懂,觉得无关要紧,又觉得需要问一问。 他便还是来问了。 但宴铃又在这里。他犹豫地看向云娘,却见她笑着问:“夫君是有什么事情吗?” 宁朝迟疑地摇了摇头,其实也没什么大事。 这在他的日子里面,为什算不上大。 他就拧了拧眉头,道了一句我今日不回来了,又转身出了门。 二少夫人却眉头都没有皱一下,侧了侧脸问盛宴铃:“怎么了?” 盛宴铃直觉不对劲。她吞了吞口水,摇摇头,改了口,“我就是来问问二嫂嫂之后的日子还有没有宴席,我也想跟着去见识见识。” 二少夫人,“那可就多了,我都叫上你和曦曦。” 盛宴铃嗯嗯站起来,快快告辞,慢慢走出屋子,最后越走越快,跟被狗撵了似的。 心里不断的念叨: ——五姐姐,五姐姐,快来! 出大事了! 第230章 宁朝觉得有些不舒服(1) 盛宴铃踩着步子飞快的奔向聪明伶俐一眼就能看穿人心的五姑娘屋子里。 一眼看穿她的五姑娘:“你被狗撵了?” 盛宴铃没好气的看她一眼,再焦急的道:“二嫂嫂好像跟二哥哥闹脾气了。方才二哥哥走的时候,她没有跟往常一般去送,也没有像往常一般苦笑,她就坐在那里,像个无事人一样。” 五姑娘眼睛顿时焕发光彩,“真的?” 盛宴铃诧异,“你怎么还高兴呢?且不说二哥哥,我只瞧着二嫂嫂便觉得压抑,她这是压着自己呢。” 五姑娘虽然也是盼着二嫂嫂好的,但她更晓得女子自己释然之后才是真的好。她这个人自小跟别人不一样,她看得比别家的姑娘通透。比如现在,她就不怎么急,而是道:“二嫂嫂才嫁过来三四年不到,往后的日子还有大几十年——就苦三四年解脱看清楚了前程,也是好事。” 她感喟道:“我记事早,我记得我还小的时候,母亲有一回也是如此渡过的,她也不再在乎父亲的看法,不再管他是不是回后院。” “宴铃,女子都得经过这一遭。如母亲那般,其实并没有深爱父亲,所以是慢慢的释然,并不痛苦,也不快活就是了。但二嫂嫂是欢喜二哥哥的,又是至亲床上的夫妻,哪里就能那般放下?左右是要痛彻心扉一番的,等二嫂嫂顿悟了,便也活得更加痛快些。” 盛宴铃懵懵懂懂,又觉得憋闷,“就这样吗?连我听得都很不痛快,她真的可以痛快吗?” 五姑娘叹息,“不然呢?” 黄昏时刻,两个姑娘不敢叫二少夫人一个人待着,便又过去陪着她。 栗氏叫人送信回来说在顺王府睡了,宁朝又不回来,二少夫人本就要一个人应付家里所有的事情,她忙得很,其实根本没有多想。但两个小姑娘忧心忡忡的过来看她,她也很是感动,拉着两人喝酒,“母亲不在家里,那就咱们三个喝一回,趁着天还未热吃一回锅子。” 盛宴铃顺着她的意思坐下,又叫人去厨房取菜来,屋子里面开始摆起大吃的阵仗来。宁国公回来的时候还问呢,“夫人又带孩子们吃小席了?” 仆人摇头,“今日夫人没有回来,说是住在顺王府了。” 宁国公皱眉,“那是二少夫人带着两个小的吃?” 仆人点头,小心翼翼的道:“国公爷,二少夫人让厨房给您做了您喜欢吃的膳食。” 宁国公颔首,“端上来。” 又问:“二少爷呢?叫他先不要忙了,过来一块吃。” 仆人低了低头,“二少爷去刘文远大人家了。” 宁国公:“他最近怎么总是出去。” “三少爷呢?” 仆人:“还在不雨川大人家里没有回来。” 宁国公满意,“就该如此勤恳。” 正要再说加个菜,便听仆人胆怯的道:“四少爷在国子监不回家的。” 宁国公:“……” 他摆摆手,道:“下去。” 仆从松了口气,擦擦汗走了。刚走没几步,就看见二少爷身边的小厮,连忙过去谄媚,“哎哟,哥哥,您怎么回来了?可是二少爷需要什么?小的帮您去拿?” 小厮:“二少爷叫我回来取一本书。” “不用你,我自去取就好。” 顿了顿又问:“二少夫人可在二房屋子里?二少爷的书,怕是需要二少夫人帮着找找书在哪里。” 仆从还挺高兴的,他正好知道这个事,马上道:“二少夫人带着五姑娘和盛表姑娘正在吃锅子呢。” 小厮:“……” 他就发愁了。 作为自小伺候二少爷的贴身小厮,他其实也能大概知道二少爷的心思。与其说是回来取书,不如说是回来看看二少夫人有没有事情。 若是往常,二少爷出了门在外面歇下,他若是回来取东西,二少夫人必定亲自将东西准备妥帖,而后还要叮嘱他一番如何伺候二少爷的身子,免得冻着了晾着了热着了饿着了——但今日二少夫人非但没有遣人来问,也无任何的东西送来,二少爷便只好叫他回来取了。 二少夫人在吃锅子。小厮当时就觉得不好。他恭恭敬敬的站在门外,因里面是三个女主子,便不敢抬头,弯腰道:“二少夫人,二少爷遣小的来取那本蝉勤记。” 二少夫人正用筷子夹了块薄薄的牛肉片吃,大红的辣子油让她吃得一脸红,闻言吃完之后喝了口水,这才道:“你是找不着书吗?” 小厮迟疑的摇头,“能找到。” 二少夫人:“那要我去取来给你?” 小厮何等机灵,顿时就道:“小的这就去取。” 他取了书,又在院子里面等了等,还是没有等到二少夫人往常的叮嘱,于是忐忑的去了刘府。 宁朝正与同僚说过朝中的事情,瞧见他来,心里缓了缓,“书取来了?” 小厮将书毕恭毕敬的递过去,“是。” 而后就站在一边,并不说话了。宁朝皱眉,“少夫人可说了什么?” 小厮摇头。 宁朝心里有些不舒服,“少夫人在做什么?” 小厮都要跪下去了,低声道:“二少夫人在跟五姑娘和盛表姑娘吃锅子。” 锅子? 宁朝不喜欢吃那些味道重的东西。他记得云娘也不喜欢吃。只母亲吃的时候陪着吃几口,只要回去就会漱口,可见是不爱吃锅子。 难道是曦曦和宴铃要吃? 她们两个未免太不懂事了。母亲不在家,她们就来折腾云娘。 他眉头拧起,想了想还是问:“二少夫人没有叮嘱你什么?” 小厮依旧摇摇头,然后更加小声的道:“估摸着……估摸着……” 宁朝厉声道:“估摸着什么?有什么话就说,吞吞吐吐做什么。” 小厮低头,“估摸着,是二少夫人当时吃得太辣,所以没来得及叮嘱太多。” 宁朝:“胡说八道,少夫人从不吃辣。” 简直一派胡言! …… 宁国公府里,眼见二少夫人越吃越辣,盛宴铃不由得劝阻,“待会肚子要疼的。” 二少夫人却摆摆手,“无事——我自小就能吃辣。” 只是宁朝不吃,所以她后来也不吃了。 他如同谪仙一般,喜欢吃清清淡淡的东西,但她却是武将家的姑娘,跟着家里的父兄们自小就吃辣,是无辣不欢的。 但她才嫁过来三年多,就已经将那个喜欢吃辣的自己亲自掩埋在土里。 如今,她要一捧土一捧土,再亲手将那个被埋在土里的自己,埋在坟墓里面的自己叫醒。 ——韩云娘,别睡在棺材里,醒醒,出来看看山河日月。 她站起来,端着一杯酒走到廊庑之下,看着天上的月亮道:“从前,我只埋怨天黑。天黑之后,我总是要费尽心机才能留你们二哥哥在屋子里面歇息。” “一不留神,他就要去书房里,天明才回。” “我就一个人睁着眼睛看着纱帐,最初的那一年里面,我时不时就要睁着眼睛到天明,反省自己的不足。幸而有母亲宽慰我,这才慢慢好起来。” “但如今,我发现一张床上只有一个人,才能翻来覆去。” 五姑娘一直沉默着没有说话,直到这时候才端着酒杯走到她的身边,与她共勉了一杯。 盛宴铃瞧来瞧去,最后缩着脖子不敢说话。 晚间宁朔回来,又给她带了外面的甜包子,是她最喜欢吃的。 但盛宴铃对他避而不见。 她总觉得,她不能见三哥哥。只要见了,便是二嫂嫂和五姐姐之间的叛徒。 所以她偷偷摸摸的趴在墙头上小声道:“我们明日再和好,今日权当吵架了。” 第231章 见皇帝(1) 突然被吵一架的宁朔:“……” 他好笑的走到墙下,配合着仰头小声道:“宴铃,咱们偷偷和好可以吗?” 盛宴铃趴在墙上摇摇头,“还是算了。” 五姐姐和二嫂嫂都不高兴,便显得她的幸福有些刺眼睛。她们都对她好,自然是要同甘共苦的。她决定以后都不要在两人的面前说她和三哥哥如何如何了。 宁朔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但瞧着她的神色也不像是紧急的,便松下一口气,也不问她到底如何了,只笑着将甜包子举起来给她,“那你先收下我的求和之物?” 盛宴铃很是有原则,不和好就是不和好,坚决不要。宁朔就撕下一块喂到她的嘴边,“好歹吃一口?我买了好久才买到的。” 盛宴铃往下面探了探脑袋,叼着包子皮吃完,马上道:“你快回去!” 宁朔:“你先下墙——我看着你安稳落地我才走。” 好哟!盛宴铃甜甜蜜蜜落地,再走到窗口探出脑袋朝他道:“快回去!” 宁朔这才走了。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叫人掌灯,“今日府里发生什么事情了?” 松墨便叫人来问。 但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只道:“二少夫人和五姑娘还有盛表姑娘在二少夫人那里吃了锅子,还喝了些许酒。” 宁朔想了想,问:“二少爷今晚在家里吗?” 松墨:“不在,去刘大人家里了。” 宁朔便能大概猜测一点。他有些无奈的叹口气:曦曦是十足的通透者,她若是男儿郎,便能出去搏一番功业回来,可偏偏是女子,能做的就少了。于是这份被世俗束缚的不甘便在常年累月里成了迷惘。 她还年少,即便通透,也是要慢慢释然才能适应这个世道。 二嫂嫂同样是个能干的人,可她困于情爱,一颗心扑在二哥哥的身上,便让自己矮了二哥哥一寸。 但今日二嫂嫂能跟宴铃和曦曦吃锅子……他想了想,大概也能知晓二嫂嫂是了悟了一些的。 这是好事。 宁朔放下心来,又坐在摇椅上反省自己。 宴铃是个聪慧的姑娘,曦曦爱跟她玩,一是宴铃委实是可怜可爱至极,二便是她一直都很清醒。 没错,宴铃看着偶尔迷糊迷瞪,也是个好骗的姑娘,但她做事情一向果决,敢想敢干,决定了就会去做。如今这性子越发厉害,还开始探寻朝堂之事了。 这是她相信他,愿意爱他,所以在为他忙前忙后。可她有一日不爱自己的呢?不相信自己呢? 宁朔想想就觉得头皮发麻。 ——她一定会抛弃自己的。 莫云烟就是例子。 他可不能被宴铃厌弃。宁朔越想越觉得自己需要时时反省。 比如现在,他一定不能走宁朝的老路。他又仔仔细细的想了想,确定自己如今没有于行止和宁朝的毛病后才松口气,这才又开始想伍大人和宋阁老。最近陛下又想开始重添赋税,怕是这两位会上书阻止。 他们不会自己上书,必定是要派人递折子的,会是谁呢? 谁是这个最好的人选? 第二天下半响他就知晓了。扶绥波在朝堂之上陈词激昂,将这些年江南百姓的不容易都陈述出来,请求皇帝给江南百姓减税。 皇帝气得敲桌子,将案桌上面的折子都扫了下去,把扶绥波给打了十个板子。 宁朔闻言之后啧了一句,想了想,提了果子和补品去见他。 扶绥波一朝被打,也有几个同僚过来看望,正在跟他们说话,便听人道:“是宁国公府的宁三少爷来了。” 扶绥波大惊又大喜,“他怎么来了?” 他今日挨了一顿打,也算是给伍大人交了投名状,往后应该能从他们的荣华富贵里面捞点汤喝。但这番是实实在在得罪了陛下。想到这里又不免害怕。 陛下想要为江南增加赋税,但还没说出来,就被他这般将了一军,要求减少赋税,心里已经说不得如何恼怒,不知道会如何处置他? 他心里惶恐,正是心有惴惴,便格外希望宁朔能为他引荐不雨川老大人,问问他老人家自己该如何走这条路。 扶绥波是真的很敬服不雨川。 于是连忙请人进来,强撑着屁股疼起床给他行礼,宁朔赶紧将人扶着,“扶大人实在是客气了。” 屋子里面还有几个人,众人一一见过,宁朔也没有冷待他们,每一句话都说得恰当,让人如春风拂面。扶绥波躺在床上却埋怨这些人看不懂脸色还不走。 但宁朔是宁国公的嫡幼子,又是不雨川的亲传弟子,眼看就要平步青云,同僚们想要谋得一个好他也不敢赶人,只好不说话,任由他们说。 宁朔将他的神情瞧在眼里,心道怪不得伍大人敢让他去敲这份鼓。 但凡换个贪得无厌的人去陛下就要杀人了。 宁朔虽然怨恨皇帝,却也不过分诋毁他的人品。皇帝爱才,也是个明事理的,扶绥波这般被人逼着当拦将的小棋子他虽然会气恼,却也不会杀人。 所以等扶绥波的同僚们依依不舍走了,他亲自倒了一杯茶给扶绥波,道:“我这两日闲下来便想着来请大人出去喝酒,谁知道听说大人被陛下打了,于是赶紧过来看看。” 扶绥波就觉得宁朔委实是个实在人,宴席上面随便说说的话竟然能记到现在。他之前也会想是不是宁朔贪图自己什么,但想来想去,便也不敢有此念头了。 人家这般的身世,这份的前途,有什么可贪他的。 他就勉强笑了笑,“是,不忍百姓受苦,情急之下上了奏折,惹怒了陛下,被打也是应该的。” 宁朔唏嘘,“我素来识人还算厉害,因看得出大人是个真正爱民的人,所以才会想着结交,但大人这次确实太着急了。” 扶绥波苦笑,“也不知道我以后会如何。” 宁朔:“陛下不会怪罪你的。” 他说得太过肯定,让扶绥波眼睛亮起来,“为何?” 宁朔笑着道:“我自小长大京都,父兄常年接触陛下,对陛下的心性还是知晓几分的。他打你板子,应当只是气你帮着别人上折子而不是真为百姓,但陛下也知道你只是小卒子,且为官鞠躬亲行,是个难得的好官,便也不会为难你了。” 他轻声道:“陛下他,惜才。” …… 皇宫里,皇帝派去跟在扶绥波身边的探子跪在地上把这番话说给了皇帝听。 皇帝诧异,而后笑着道:“好啊,好啊,宁国公的儿子果然都养得很好。” “此子如今是跟着不雨川查随家案?” 探子点头,“是。” 皇帝想了想,道:“无名无实,何以查得清楚,便叫他暂任督察院右佥都御史,协助不雨川查案。” 探子点头,应声而去。 皇帝坐在椅子上面摆了摆手,其他的太监和宫女也退了下去。偌大的宫殿里,便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疲惫的扶额,手指头无意识的敲打案桌,随后喃喃了一句:“伯英啊……不要怪朕。” 第232章 被户部为难 擢升宁朔为督察院右敛都御史的旨意第二日就下了。这是从四品的官,算是皇帝给的恩赐。但传旨太监来的时候宁朔不在,二少夫人连忙叫人去不雨府和刑部找人,遣了不少仆从去,一个也没找到。还是黄正经正好去了刑部,他是个明白人,出了个主意道:“去户部看看。” 果然是在户部找到的。 宁朔和不雨川去户部要随家案所有人的户籍去了。户部尚书是晋王的人,即便是不雨川去了也有意要为难为难,好叫这两人知晓厉害,于是坐在后衙不出,只说有事,让两人坐等。 不雨川近几日更加苍老,被个小吏战战兢兢的告知尚书有事不能来见,也不能立马将文书拿给他们时,倒是也不生气,只是笑了笑,“无妨,左右我们也不急,便坐着等。” 小吏汗如雨下,都要哭了,“老大人——您想喝什么茶?圣上前儿个刚赏了雨前龙井和红山观音,都是新茶。” 不雨川摆摆手,“我什么茶也不喝,就坐着等,人老了,喝多了容易起夜。” 又叫宁朔,“咱们两个如今都没什么好官身,便不要劳累诸位大人了,你去搬张凳子来,我就坐在庭院里等,正好晒晒太阳。” 说完笑着道:“确实是人老了,需要在庭院里面晒晒。” 那小吏就直接噗通一声跪了下去,“老大人,您这是折煞小的了。” 宁朔已经去搬椅子了。搬来就直接放在庭院里,扶着不雨川过去坐着,户部其他办事的人哪里还敢坐在屋子里面,好几个人直接出来跪在了庭院里。 这是不雨川啊,尚书大人这是在做什么!他可以跟着晋王走,户部也可以跟着晋王走,但是当不雨川来的时候,他们就是学子,哪里能让先生等着。 他们这些人里,还有不少是不雨川批的卷子,点的贡士呢。说起来都是师生之情。 不雨川便让人起来,“我真是坐坐而已。” 宁朔就站在不雨川的背后,从仆从的手里接过一把伞举起给不雨川遮阳。他看着眼前跪着的许多人,再一次知晓不雨川三个字意味着什么。 户部尚书在后衙瞧见了,恨得牙痒痒。 “这群没骨头的,这是要反了天了,我看翅膀都硬了!” 小吏头上吓得全是汗,“可是大人,这是不雨川啊,咱们真的能得罪得起?” 户部尚书就有些骑虎难下。他只是想要为难为难他们而已,顶多叫他们在衙司里面坐着吃一盏茶,他还要给好茶呢。这般就算是给了下马威,再往后面谈事情也好谈条件一点。 谁知道不雨川竟然要坐在院子里面等! 他气得在屋子里面踱步,“他以为他是谁?他已经老了!” 小吏却忍不住往窗外看去,正好看见不雨川的背影。 ——他才不老。 小吏想:他是许多人的恩师,是黑夜里面的长明灯。多少举子是靠着他的鼓舞而寒窗十年苦读。 正在这时,宁国公府的人就来了,在户部外面请允进。外头守门的知道厉害,偷偷从诸位跪着的大人们身后绕了过去,先把此事告诉了尚书。 今日本事烈日,谁知打了个惊天雷,眼看就要下起瓢泼大雨来,户部尚书不耐烦的问,“宁家的小厮来做什么?” 下官:“说是陛下给宁三少爷赐了官。” “赐了什么官?” “督察院右敛都御史。” 户部尚书就彻底惊了起来,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步了一瞬,马上就叫人将户籍送了出去。 然后亲自过去,笑意盈盈的道:“老大人,这些下官是真该死,竟然没人来唤我。” 不雨川坐着并没有动,只是掀开眼皮子说了一句,“哦?” 户部尚书:“是啊,下官定然罚他们的俸禄。” 不雨川:“浩杰啊,你这个字,我记得之前就叫你改改。浩杰浩杰,就跟浩劫一般,实在是晦气。” 户部尚书脸色一僵,又不敢骂人,只好打落牙齿活血吞,道:“是,是,下官还记得您老人家提过此事。” 不雨川站起来,看向宁朔,宁朔点了点头。在不雨川和户部尚书说话的时候,他已经将户部送来的文书看了看,应当是没少人数。 不雨川就点了点头,然后拍拍户部尚书的肩膀,“浩杰,还是改改,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要是因为名字而沾染了晦气,致使一病不起,那才叫追悔莫及。” 他说完就朝前走去,路过跪着的众人也没有停留,也没有叫起,只是缓慢穿行而过,不留任何迟疑。宁朔将伞收了,跟在身后,他是不敢如不雨川这般走的,只好躬身而行。 等两人缓缓走出户部,户部左侍郎才带着众人起来,对着尚书就是一顿刺。 “大人有事,便叫我们去做便好,而不是让不雨老大人等——若是他还要等,那我们这些学他之步的人以后如何自处?” 户部尚书气得脸色发白。他是世家子,年少的时候也没有科考,是如同宁朔一般被恩封的。他也是有才能的人,所以一年一年,一步一步,才走到如今的位置。 左侍郎却是寒门出身,自认才能不比尚书差,早已经颇有微词,于是逮着机会便开了口。 户部尚书骂道:“你们如何自处?渝州书院出来的人难怕本官吗?” 左侍郎冷笑,“别用渝州书院四个字来堵我的口,我们这些人,都是踏踏实实一个脚印走上来的。” 他甩袖:“今日头痛,告假半日。” 头也不回的走了。 其他人不敢跟他一般,但对今日不雨川受冷落也很是不喜。 那是他们心里的明灯,不可熄灭。 多少个熬不下去的日夜,都是靠着他在渝州书院石林里面写的激励人心之语生生熬下去的。 …… 另一边,不雨川和宁朔到了宁国公府里,那宣旨太监依旧笑盈盈的等着,一抬头,便看见了宁朔扶着不雨川进来。 赶紧起来行礼,又宣了旨意,而后道:“陛下说要见右敛都御史。” 宁朔的手就紧了紧。 不雨川不解的看了看他,有些狐疑。 阿朔不是个见皇帝就会紧张的人啊。 他这是怎么了? 第233章 见皇帝(2) 户部衙司里,小吏哭得跟死了爹一般。同僚去安慰:“不雨川老大人是何等的人物,怎么会跟你计较呢?你也不用太过在意。” 小吏抽抽噎噎,“我还是害怕。” 他可是害得不雨川老大人坐在院子里等啊。虽然他只是个小喽喽,但大人物们不就是拿小喽喽出气吗?纵使老大人不曾记恨他,可是宁朔呢?不雨川的门徒呢? 他哭得更带劲了。 尚书大人倒是躲得快,独留了他来难为老大人。况且尚书大人还是晋王捧着的人,老大人和宁国公府怕是暂时收拾不了。但收拾不了尚书大人,难道还收拾不了他吗?即便是不收拾他,那他的官途也到头了。 如今宁三少爷也去了督察院,督察院的手段厉害得很,彼时随意安个什名头来查一查他,他就没气了——当官的,哪个经得住查呢? 他越想越害怕,“你是没瞧见宁三少爷那脸——我恍然间还以为见到了随兰时呢。当时咱们跟着尚书大人,他又护着太子,哪次下了值见他不是吓出一身汗?就怕他拿咱们出气。” 同僚连忙打了他一下,“你在胡说什么!” 小吏也自知失言了,小声道:“哎,你没我站得近,所以不懂他那个气势。我记得我年轻的时候,也瞧见过一回随兰时站在不雨川老大人背后,就跟宁三少爷一模一样,所以说啊,都是少年中的英才,要杀一个我,简直易如反掌。” 他就更愁了——随兰时就被人称为笑面狐狸,笑着笑着就能将人给宰了,这个宁三还没学会这招? …… 宁朔跟着宣旨太监进了宫,一路穿行巍峨大殿而过,脚步踏在曾经他走过无数遍的路上,陌生又熟悉。他低着头,并不四处张望,但还是能一眼就看见熟悉的景致。 他自小长在宫里,对这些地方了如指掌,哪里的树上有鸟窝他和太子都爬上去看过,他一直以为自己和太子会这般一路往前,直到老去。 谁知老天爷偏爱开玩笑。 他深吸一口气,紧紧的攥着手,然后就碰见了晋王。宁朔停下来见了礼,晋王笑着道:“不必如此见外,我听闻你晋了督察院右敛都御史?” 宁朔点头,“是。” 他态度不冷不热,恭敬有礼,晋王也不恼,他能跟太子斗这么多年,也不是什么没城府的傻子,而且宁朔也不是太子的人。 宁国公府更没有投入东宫,这就可以了。 他拍拍宁朔的肩膀,“好好干,自从御史台改成督察院之后,但凡想要往上走一步,都得往你这个位置上坐,你若是能坐稳,将来必定是朝中砥柱。” 宁朔低头表示不敢,“陛下应是只让臣暂代罢了。” 晋王便笑起来道:“你也是老实。” 又问:“随伯英一案可查出些什么来?” 宁朔点头,“查到了随家的管家平伯身上,但尚未查到更多,先生说可以查查户籍,便带着臣去户部了。” 晋王早一步听闻了户部尚书做的蠢事!他就是过来给那个蠢货擦屁股的。他面上没有什么变化,只一味的笑,“哦?那拿到了吗?” 宁朔:“拿到了。” 晋王就舒出一口气,“拿到了就好,我还怕户部那老贼给你下绊子。” 宁朔抬眸看了他一眼,顿了顿,道:“并没有,尚书大人很是和气。” 晋王啧了一句,“你不用替他遮掩,那个蠢货,跟其他人一样,总以为我跟随家案子有关系,便想着替我为难为难你,但这人没什么坏心眼,你不用挂怀,他也只有这些手段了。” 他说到这里就不说了,只又拍了拍宁朔的肩膀,“你且去父皇那里,咱们改日再聊。” 好似只是来给户部尚书说个情一般。 宁朔恭恭敬敬行礼送他离开,这才眼观鼻鼻观心的跟着太监继续往前面走。刚走一段路,便又碰见了太子。 宁朔深吸一窒,觉得太子实在是愚蠢。 来拦他的路,晋王倒是师出有名,还能让户部尚书感激一番,但你来做什么呢?若是他在太子的身边,必然是要拦着他不让来的。 太子如今身边没有聪明人了么?还是刚愎自负,不肯听人劝? 他又朝太子行礼,待看清楚太子的脸后,心里又多出些怨恨来。 他想——即便你不顾你我之情,也该顾念父亲的情意。但凡你顾念一点,昭昭就进不了宫。你唤父亲一声亚父,为什么到头来连亚父的女儿也敢纳为妾室呢? 他深吸一口气,垂眸,掩下眼里的恨意,道:“殿下,臣还要去陛下面前谢恩。” 太子笑吟吟的,“孤自然知晓,只是孤也要去父皇那里,便跟你一起。” 宁朔:“是。” 两人并排而行,太子本想问问随家案,但宁朔眼眸低垂并不说话,他便不好说了。心里还有些埋怨宁朔不懂事。 但想到他是跟着不雨川的,倒是又不生气了。不雨川那个老头子就是这个脾气。有其师必有其徒,就这般也挺好。 他便想主动说说话,再怎么样,以现在这种情形来说,不雨川和宁朔是帮他做事的,大家的关系还是融洽一点更好。太子是不愿意施恩不雨川的,他恨不雨川,若是太傅一案真相大白,他必定是要为太傅叫屈,到时候逼也要逼死不雨川才能消气。 结果刚要转头主动说话,便看见了宁朔的侧脸。 他眼眸依旧低垂,侧脸丰神俊朗,很是宁和。但太子却恍惚间从他眸子里看出一股凌厉之色,道不明,说不清,只觉得这股气势熟悉得很。 他便怔住了,便也忘记了说话。等到想起这股熟悉之色从何而来的时候,已经到了大殿之前。 太监笑着道:“太子殿下,陛下说先请宁大人进去。” 太子往后面退了退,并不说话。 等到宁朔进了大殿,衣角拖延而行,不见了踪影之后,他才想起这个莫名的熟悉从何而来。 ——兰时也有这么一股气势。 第234章 见皇帝(3) 二月末,大殿之内处处透露着春光。皇帝端了杯雨前龙井浅嘬一口,正要看折子,便见宁朔已经走了进来。 他的身姿算不得威武,还能称得上一句单薄,看着不是长寿的模样。此刻头微微低垂,看不清神色,但他走的每一步路却稳稳当当,不见虚浮之意,便叫人忽视他的身形,不由得赞叹一句他的“骨”。 文人读书读到了骨子里,便自有一股文人之气,能盖其矮处。宁朔此时应当如是。 等他一步一步走到大殿中心,恭恭敬敬跪在地上行礼后站起来,皇帝便不免又出声赞叹了一句:“爱卿真是眉清目朗,面如满月。” 之前虽然在宫宴上看见过,但从没有细细瞧过。有宁国公和宁朝两个人珠玉在前,宁朔确实容易被忽视。 皇帝笑着道:“你父亲真是好福气,子嗣虽然不丰,但一个两个都是好的,抵得过人家十个八个。” 宁朔本是站起来的,便又跪了下去,“陛下谬赞了,臣受之有愧。” 皇帝:“起来,朕的面前不用跪来跪去的。” 宁朔就又恭恭敬敬的站在了一边。他心思浮动,低垂眉眼,眸子里含着一丝戾气。 ——纵使再是一路上给自己做过预警,但当皇帝离他这般近的时候,那股怨念还是忍不住浮出来。 他深吸一口气,不敢多思,只敢一句话一句话的对答,等皇帝将随家案的案情问个差不多的时候,又带着他去小花园里踱步。 两人置身花草之中,享受着春日,皇帝突然问,“你跟着不雨川查了这般久,除了证据之外,可有自己的见解?” 宁朔心一顿,退后一步,躬身行礼:“陛下,臣惭愧,臣没有。” 皇帝明显不信,“哦?” 宁朔颔首,“最初查案的时候,一时会怀疑随伯英是被冤枉的,一时会怀疑随伯英是贪污了的,但查到现在,却已经没有了这般左右不定的念头,只看证据说话。” “先生说,臣这般是对的,算是学到了一点皮毛。” 皇帝就大笑起来,“是这个道理。你们办案的,最怕的便是一个先见为主,这般偏了心眼,再想查证就难了。” 宁朔:“是,谨遵陛下教导。” 皇帝:“随伯英一案里,你可有想问朕的?” 他含笑道:“毕竟朕也是当局者。” 宁朔心跳了跳,拿不准他的意思,但用以前对殿下的了解来看,他确实是兴致来了才这般说,于是再次躬身道:“陛下,臣确实有些许不解。” 皇帝:“你说。” 宁朔装作害怕的模样,声音有了些颤抖之意,“臣——臣——” 臣了两三次,声音还是抖的。皇帝大笑,“你不要紧张,朕不会罚你的。” 宁朔便深吸一口气,“臣只是想问,陛下信随伯英吗?” 皇帝大笑的脸一僵,好似听见了不可置信的话,跟在他身边的太监脸色也变苍白起来,赶紧将头低了下去。 宁朔却没有害怕,只是道:“陛下,臣是想问,陛下信随伯英吗?臣总觉得,陛下和先生一般,对随伯英此人的态度很是奇怪。” 皇帝凝神,“如何奇怪?” 宁朔:“陛下虽然让先生查案,但却不设立三司陪同,但陛下让先生去查,便是不怕这桩案子有任何隐情。” 他疑惑的抬眸,“所以臣一直不懂陛下是信他还是不信他。” 皇帝闻言,倒是愣了许久,而后道:“你这般的性子,倒是跟你家先生很有一拼,他也是直言直去,有时候能把朕噎死。” 宁朔撩起袍子跪下,“是臣放肆,请陛下恕罪。” 皇帝摆摆手,“起来,朕说让你问便让你问。” 他在臣子面前是个十足的好皇帝,还真回了一句话,“朕信随伯英,但也不信他。” 他说,“朕信不信他,都与他是不是贪污了不相干。” 宁朔:“是。” 皇帝却因为这个问题沉默了许久,等了好一会儿才道:“那你家先生是信他的吗?” 宁朔:“臣也看不懂先生。他好似跟陛下一般,信,也不信。” 皇帝就看了他一眼,“你倒是滑头,用朕的话来堵朕。” 宁朔微微笑了笑,“陛下仁心,是臣之幸。” 皇帝也笑着摇摇头,“你倒是跟你父亲和兄长都不同,他们过于死板,如同你们府里的竹子一般,直筒心。但你懂得弯曲有道,倒是难得。” 他继续往前面走,“你这般的性子照理来说是不雨川不喜的,他怎么收你为徒了?” 宁朔:“先生说,臣像他一个故人。” 皇帝:“故人?” 宁朔:“是,先生说臣像随伯英之子——随明庭。” 皇帝脚步一顿,差点没站稳,宁朔上前一步扶住他,等他站稳了才慢慢退后,惶恐道:“陛下——” 皇帝摆摆手,“不妨事,不妨事,朕好像是听他这般说过你。” 但到底听过没有,他也忘记了。 随即又道:“应当是没说过的,要是说过,朕就会叫你进来看一看。这个世上,像兰时的人还是少的。” 不过此刻他仔仔细细的瞧宁朔,发现他皮相跟兰时不相上下,虽然截然不同,但都属于书生意气那一种。再是骨相,骨相确实有些相似。 怪不得从他刚刚进大殿的那一刻开始,自己总觉得眼前的人很是让人舒服。 原来是像兰时啊。 兰时这个孩子,确实是让人舒服的。 但他命不好。 他感喟一声,“你家先生总觉得对兰时不起,怕是将那份情意加诸在你身上了。” 皇帝又慢慢朝前面走去,缓缓道:“你家先生眼里不是黑就是白,自然释然不了此事。但你不要学他,人世间,缘来缘去,缘分尽了就尽了,强求不得。” 他虽然也爱护兰时,但兰时跟他缘分尽了,他也不愿意再想起这个人。 想起来做什么呢? 皇帝一生之中,从夺嫡厮杀到坐上皇位,从战场到朝堂,早已经看淡了命里的人来人往。 他拍拍宁朔的臂膀,“朕希望你是第二个不雨川。” 第235章 见皇帝(4) 皇帝很会收买人心。宁朔认为自己要不是身子里面多了条命,此刻应当已经跪在地上说忠心之言了。 他也确实要跪在地上说一通自己对大越对皇帝的忠心。 说完了,皇帝很是感动,认为这是一场君臣相宜的场面,似乎是来了兴致,又拉着他说起了今年的恩科。 “朕今年大寿,如何加不得恩科呢?” 但这般的事情也有好几个人在那里阻拦来阻拦去,让皇帝都气笑了。 他道:“再这般下去,这江山是朕的还是他们的?” 宁朔又跪了下去。 伴君如伴虎,这点尤其不好。动不动就要跪。他惶恐道:“陛下,您消气。” 皇帝对他还是很满意的,虚扶一把,“起来起来,朕又不是说你。” 宁朔表现得战战兢兢。 这就是“交浅言深”,但皇帝对他“交浅言深”,他也要为君分忧,这才是皇帝的目的。 他擦擦汗,“陛下,臣有罪,臣努力不跪。” 皇帝大笑起来,“你说话比你父兄都有趣。” 想到宁国公和宁朝那张脸,他笑着问:“听闻你家老四也是张偏瘫的脸,是真的吗?” 宁朔:“是……也不是。他之前是跟父兄一般的,但自从去年定了亲之后,便活泼了起来,总是一脸的……甜蜜。” 皇帝这回是真大笑了,一点也不掺假,瞬间就觉得跟宁朔说话实在是舒服,不雨川倒是藏着个好人才。 他道:“朕记得他定的是黄尚书家的女儿?” 宁朔:“是。” 皇帝回忆:“黄尚书这个人啊也是个老古板,朕记得他家的儿子叫正经,女儿叫正气。” 宁朔:“陛下好记性,正是这两个名字。” 他身边的太监就顿了顿,小声笑着道:“陛下,奴才听闻黄姑娘的小字也定了。” 皇帝好奇,“哦?叫什么?” 太监就看向宁朔,宁朔躬身:“猛女。” 皇帝噗一声笑出来,震耳欲聋。 他连日里被大臣们搅和的郁闷之心也没了,道:“哎哟,这个黄尚书,真是……真是……” 真是半天也没有说个合适的词,宁朔便接了一句,“不管他人死活。” 皇帝闻言,又大笑起来,“极是,极是。” 这般说了一番话,皇帝越发看重宁朔,还真说起朝堂的事情来。 “前些日子,朕还没说要给江南之地加赋税,便有人进言要朕减税。” 宁朔就道:“臣知晓此事。” 皇帝叹息,“可是国库空虚,也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是,便只能先依了他们,朕知晓,江南百姓也确实是难的。” 宁朔垂眸,并不答话。他很清楚,皇帝这话也不是朕的向他问策,而是在谈着谈着话的时候,忍不住抱怨两句。 这是皇帝的习惯,他作为随兰时的时候也经常被这般抱怨,他只是没想到这个身份第一次见皇帝,也有此殊荣。 他忍不住看皇帝,他似乎比起五年前来更加苍老了一些,鬓边的白发多了许多,看起来慈眉善目了些。 等皇帝说完了,他才得以说了一句,“陛下,臣认识那位上书的大人。” 皇帝哦了一句,“你怎么认识?” 宁朔:“臣去吏部的时候碰见过,说过几句话,后来去伍大人家里吃宴,又碰见了。” 皇帝就叹息,“他真是胆大妄为,若是之前,朕早就宰了他,如今朕脾气好多了,便只打了他十板子。” 又道:“你去吏部做什么?” 宁朔:“先生让臣去取贡士的名单。” 皇帝皱眉,“取这个做什么?” 宁朔就躬身道:“随家案发时,似乎……江南和渝州书院的人并没有为随伯英说话。” 皇帝眼睛睁了睁,今日第一次露出郑重的神情,“哦?那你查出了什么?” 宁朔摇头,“并没有,只是发现……发现江南的贡士实在是多,北边的贡士倒是少。” 皇帝便深深看了他一眼,“你,很好。” 确实是很好。这也是他为什么要增加恩科的缘由。 皇帝是想以增加恩科做件大事的。此事他谁也没说,只是抛出了江南赋税为诱饵,让大臣们来阻拦他,于是阻拦他一次,难道还要阻拦他两次吗?当他坚持要再开一次恩科的时候,他们就要揣摩揣摩了。 皇帝自有自己的谋划,但这谋划也不用跟个还没有步入官场的孩子说,只道:“宁朔,你若是能一直如此,朕也算是有了一个贤臣。” 这个孩子虽然还小,但说话做事都很合他的心意,他就要提拔提拔——今年开恩科的事情,要不要他掺和掺和呢? 皇帝一时之间决定不下,索性就先放了他回去,“等隔日有空了朕再找你说说话。” 宁朔自然答是,这才慢慢退了出去。 他此时已经完全平静了下来,当走出大殿的那一瞬间,他看向烈日,转瞬就又被刺得眼睛疼。 真是讽刺。 皇帝已经将他们父子看成了过去的一段缘尽。 缘来缘去,缘分已尽。 ——你是尽了,但父亲呢? 他喃喃道:“父亲,值得吗?” 无论你是为了什么而赴死,都值得吗? 他转身,再次看向大殿上的牌匾。清净明和。 这是皇帝亲自写的。他写上去的时候,父亲就在一边磨墨,彼时自己还小,正和太子坐在门边捧着书读,等他写好了,唤了他们去看,还大笑着道:“好啊,好,一片祥和,皇家如此,天下亦是如此。” 父亲扶着梯子,皇帝踩着阶梯而上,亲自将牌匾挂在了这方大殿之上。 往日的事情历历在目,他走到这牌匾之下都能想得起年幼之事,皇帝竟然就已经忘却了吗? 他转身慢慢的朝着宫外走去,想起方才跟皇帝的对答,心越来越沉。 ——皇帝可以不信父亲贪污,也可以信父亲贪污。但无论信不信,他都不会说起父亲如同说一个陌生人的模样。 信,他会气愤父亲竟然被诬陷,不信,他会愤怒父亲竟然背叛了自己。 而不是像今日一般说—— 缘尽而已。 宁朔深吸一口气,手越来越攥紧,心剧烈的疼痛起来。 ——父亲,这就是你追随的主吗? 而后,阳光刺眼之处,他看见太子走了过来,笑着道:“阿朔,好巧。” 宁朔手攥出了血,“是,好巧。” 太子:“去东宫坐坐?孤有事相求。” 他叹息道:“是私事。孤有个美人,她自从生完孩子之后就有些不舒服,你家的妹妹和表妹来过几次,陪她说了会话,她便高兴些,但这些日子她们不来,她又落寞了下去。” 他说:“太子妃便说要嘱咐你一些话给你家姊妹,孤本想着让太子妃说给孤,孤再说给你就好,但太子妃却执意不肯。” 这般的缘由……宁朔懒得多说。 他只是先点了点头,而后再次看向烈日。 父亲不值得,自己也是不值得的。 昭昭更是不值得。 第236章 见昭昭 今日旧时景致倒是看得多。 宁朔重活一次,只有在前两回赴东宫宴时进过这座巍巍宫殿。但宴席之上不好走动,他便只到过前院。而此刻随着太子一路从东宫前庭往后院走,看见的东西比前两次瞧见的多。 只可惜今日瞧见的够多了,心里没什么波澜,只偶尔盯着东宫墙角的野草出神。 春日里没有枯枝败叶,只有这些花丛草木长得盛大,太子妃向来不愿意除去这些野趣,每一年都留着它们。 而后脑子里面便冒出物是人非四个字。 当时煮酒泼茶还道是平常,如今才五年罢了,竟已成枉然。 他笑笑,抖了抖袖子,缓步跟在太子身后,又在清零阁见到了太子妃和昭昭。今日要见他不仅是太子的意思,也是昭昭的意思。她先求的太子妃。 “哥哥唯一的学生,即便身死也应该是牵挂着的,若是知晓她要嫁于宁三少爷,哥哥想来也担心其人品如何,才学如何。一想到这个,我便总是想看看他。” 她想替哥哥为宴铃掌掌眼。 “虽我自己看错了人,但正因为看错了,便想着让她好过一些,别走我的老路。” 太子妃心疼她这份心意,便跟太子提过一次,正好宁朔进宫封了督察院右敛都御史,太子也想要拉拢示好一番,便顺势将人带了回来。 宁朔跪在地上行了礼,低垂眸眼,余光却还是瞥见了昭昭。 她跟父亲长得并不相似,也跟她的母亲并不相似,但只要细细比对,便能发现她的眼睛像父亲,鼻梁像棠溪夫人。性子么……能被太子骗成这般惨,应当也是单纯的,不像父亲,可能像棠溪夫人。 他心里默默比对,那股被压制住的戾气便又涌入了心头。 ——若没有他和父亲这一遭,昭昭可能早就寄身于山水,投身于医药,何至于东宫里面躲躲藏藏,不能说其真名,不能圣手回春。 太子妃哪里敢让他跪,连忙叫他起来,在旁边赐了座,笑着道:“先恭贺你进了督察院,那是个好去处,可见陛下多看重你。” 又说:“我听闻你和宴铃快要定亲了?” 宁朔颔首,道:“是,只待宴铃的父母从岭南来京见过臣之后便能定下。” 太子妃笑容未变,心里却一凛:她这段日子忙着照顾昭昭,倒是忘记了去叫人盯着宴铃,以至于连宴铃的父母要来之事也没能知晓。 看来还是要在宴铃身边放个人才行。 宁朔见她眸色紧了紧,便知晓她了然。他便也松了口气。盛家父母要来的事情并未宣扬出去,这是母亲特意保密的——她怕这门婚事再有波。只想着捂着所有的事情,等到盛家父母同意了,这才敲锣打鼓的立马定亲。 她把这叫做扬眉吐气。 但这般一来,太子妃就不知晓此事了。即便今日宁朔没来东宫,他也得想法子让太子和太子妃知晓的。毕竟只要他们一来,见过“他”的人就多了几个,太子妃自然是要管一管的。 宁朔和盛宴铃都商议好了,未免盛家父母被有心人利用或者出其他的差错,只要他们一来,便先将此事告知。 太子妃也是如此想的。她脑子里面已经转过了几个圈,已经决定好要见盛宴铃一次了。 无论如何,此事不能传出去。 她稳稳心神,笑着道:“那就恭喜你了。宴铃是个好姑娘,你可要对她好,不然我也饶不了你。” 宁朔站起来,“是,谨遵太子妃训话。” 太子妃摆手,“坐下,坐下,我还是信得过你家的,即便信不过你,我也信得过你的母亲。” 两人说话的遐隙,昭昭已经偷偷看了他好几眼。越看越觉点头,觉得此人相貌堂堂,性子虽然内敛却十分温和,虽然短短一瞬看不出什么,却也能放下一半心。 她一直不说话,太子妃便将话引到她那边,笑道:“昭美人,你可有什么话要宁大人转述给宴铃?” 昭昭不期然被点了名字,心头一跳,连忙道:“是有的。” 宁朔便站起来,躬身转向她。 昭昭咳了一声,“宁大人,我与宴铃都来自江南一带,很能说得上话,我是极为喜欢她的,若是她有空,可否请她进宫叙叙话?” 她说,“我想着,阿梧的小名也是她取的,她定然也想进宫来看看他。” 但顿了顿,又赶紧说,“要是没有空就算了,我也不是一定要跟她说话。” 当阿梧两个字响在耳边的时候,宁朔觉得耳骨里嗡鸣声顿起,他缓了一瞬才道:“是,臣一定说给她听。” 然后道:“表妹也很心系太子妃和美人,她编织了许多麒麟,是岭南之地独有的风俗,本是想等着下回多做些再一块送来给东宫。” 太子妃笑起来,“是个实诚的姑娘,东宫三个孩子,她不知晓要编多少。” 几人说了一番话,宁朔也不能久待,便告辞出去,太子亲自送的他,送到门口还说了许多话。 等人走了,他乐颠颠的回到院子里,太子妃和昭昭正在等他,他笑着道:“这真是巧,偏偏兰时的学生就是宁国公府的外甥女,偏偏宁朔就跟了不雨川,偏偏就是他在查兰时的案子。” “我听闻那个小姑娘也在帮着查,我本来还担心会出事,结果他们两个就定了亲,如此这般,便也不会有人想着她跟兰时如何,只会说她帮着宁朔做事。” “这般想来,当真是有菩萨保佑的。” 太子妃听得耳朵疼,“寿客,做你的事情去,我与昭昭再说说话。” 太子本想陪着昭昭吃饭,但如今有了太子妃,已经不怎么跟他说话了,他也没有办法,刚走出院子门口,便听太监道:“蕊美人肚子疼,想请殿下过去瞧瞧。” 蕊美人就是上回东宫宴后纳的美人,太子需要她的父兄做事,最近一直宠着。 闻言心里有些不满,但又不得不去看看,便冷着脸道:“走。” 这些女人,总是这里痛那里痛。 太子妃和昭昭就不会这样。 第237章 栗氏回府 宁朔被授官,栗氏自然是要回来的。好在顺王妃也没事了,她走的时候也安心。谁知道一回来就听闻了晴天大霹雳。 她气得猛拍桌子,“所以你们二哥哥是又躲出去了?你们二嫂嫂吃了锅子?” 五姑娘:“不止呢,她还吃了辣。” 栗氏心口疼。没想到云娘最后也走到了这个地步上。她愤怒过后,反而又不生气了。 “这样也好,短痛总比长痛好,哎,我自己的儿子没有教养好,总是愧对她的。” 只是这般大彻大悟到底是要伤人心的,她抹眼泪:“你们怎么也不去叫我回来。” 盛宴铃:“大姐姐病了,我们也担心你两头跑出事。二嫂嫂也说不要急急忙忙唤你回来。” “她说——日子还长,往后还要你开解宽慰,不急这一时半会。” 栗氏叹息,良久之后才问:“你们二哥哥如今人在哪呢?” 五姑娘:“不知道。” 栗氏抿唇,“也行,我也不管他了,随他去。” 然后问盛宴铃,“朔儿对你如何?” 盛宴铃小声道:“还是很好的,我们和和气气,相互商量,没有吵过架。” 然后想了想,道:“他这是有前人经验在,先有于行止,再有二哥哥,他瞧见了他们性子的坏处,一直警醒自己的。” 最后还是道了一句,“其实三哥哥最初也不是很好,是后面慢慢改好的。” 他也如同于行止一般惶恐过,怕让自己牵扯进随家的事情,跟二哥哥一般想当然过,还想着远离她,后来还犯过许多小错,但他一点一点都改好了。 如此,先生也当了回学生,正在认认真真的吸取教训好不犯错。 “所以我觉得三哥哥很好。” 她下了断言。 栗氏闻言就高兴的点头,“这才是对姑娘家负责,才是好孩子,人哪里有天生就完美的呢?再好的男人也有瑕疵,但只要他愿意改便是好的。最怕的就是你二哥哥这种,媳妇都跑远了他还沾沾自喜呢。” 想到这个就生气,她摆摆手,“你们先去消遣,我找云娘说说话。” 盛宴铃和五姑娘就手拉手走了,但走到半路又实在担心二嫂嫂,便去她住的院子外蹲着,以等栗氏安抚好了她之后两人再过去继续安慰。 结果上天不作美,刚蹲了没一会儿宁朔就回来了。官桂小声道:“三少爷叫你过去呢。” 盛宴铃:“……” 她心虚的看向五姑娘,五姑娘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 嘿,我就不说让你走,我让你良心不安,我看你选择继续蹲着还是见色忘友。 盛宴铃哪里能干见色忘友的事情呢,只能干巴巴的道:“官桂,你去跟三少爷说我待会过去。” 做人不能没良心,二嫂嫂对她多好啊。 官桂在五姑娘的打趣笑声里走了。 宁朔便听闻宴铃和曦曦在“蹲守”二嫂嫂,笑着摇摇头道:“那我待会过来找你家姑娘。” 官桂又过去传话,五姑娘笑得不行,“待会我去二嫂嫂面前帮你领一功。” 盛宴铃:“哼,我自己表功。” 在色相面前,还是亲人更重要。 栗氏跟二少夫人说完话才被奴仆们告知外头还蹲着两个,好笑道:“这两个丫头真是绝配,宴铃来京之后,曦曦也跟着活泼了许多,她之前也是在家里不怎么吭声的。” 二少夫人:“两人都是看着文文静静但骨子里面又倔又疯的。” 栗氏还挺骄傲的,“这才是活着的日子。” 她也安慰好儿媳妇了,便道:“叫她们进来?” 二少夫人点头。亲自给两人斟茶,道:“晚间咱们还是吃锅子。” 她笑着说,“真是食之入髓,一日不吃辣我都受不了。” 栗氏便叫人去厨房准备吃食,“要龙须面,猪肉,牛肉,虾酱做成的饺子,再要一份春饼,里面放豆芽,粉丝,韭菜,肉丝,都记得放辣子。其他的下锅子的菜便要五花肉,牛肉,香菇,萝卜,蓬蒿,春笋,白菜,葫芦,莴苣等各一份。” “记得锅子要辣,酱也要辣。” 婆子领命而去,盛宴铃已经咽口水了。她虽然不吃辣,但是辣能让人吃得多。然后凑到栗氏的跟前去,“您不叫三哥哥来问一问?他刚从宫里面回来。” 栗氏取笑她:“是你迫不及待要见他?” 盛宴铃脸一红,“总是担心的。” 栗氏拍拍她的手,“你担心做什么?男人家做官去一趟宫里再是正常不过,你要是担心这个担心那个,管得多了,他才烦你呢。索性就不要管,咱们该吃吃该喝喝,他要是想说,自然等到晚上也要赶来跟你说的。” 盛宴铃只是担心三哥哥见皇帝之后心情会不好,不过姨母说的也对,她也担心不尽,如今二嫂嫂张罗要吃锅子,她还是不要扫兴的好。 于是高高兴兴的吃起来,宁朔问的时候,官桂就道:“还早着呢,肯定要吃半个时辰的。” 宁朔:“那我去书房,等你们家姑娘吃完了,便来告诉我。” 官桂点头走了。宁朔笑着回屋,正好碰见了刚回家的宁朝。 两人说了督察院的事情,宁朝迟疑了一瞬,又问:“你二嫂嫂可在家里?” 宁朔:“与母亲曦曦和宴铃一块在吃锅子。” 宁朝皱眉,“她本不喜欢吃锅子,怎么连着吃好几日。” 宁朔瞧了他一眼,“二嫂嫂很是喜欢啊,从前不吃,只是顾念你不喜欢罢了。” 宁朝愣住,宁朔便道:“二嫂嫂还很喜欢吃辣,二哥哥知晓吗?” 宁朝当然不知道。他天生喜欢吃清淡无味的,碰见云娘以来,她也是一般的习性,他还以为两人的习惯相同。 如此,倒是有些对不起云娘了。他觉得事情越发麻烦,便有些烦心,“她一味的依着我做什么,不喜欢吃清淡点就该早些顺着自己的口味吃辣的就是。” 宁朔闻言眸子一低,认真反省自己有没有这般蠢,便从碰见宴铃的时候想到今时今刻,确认没有如此蠢笨,终于松了口气,而后笑着道:“二哥哥,那你以后倒是也不用担心,二嫂嫂往后不会顺着你了。” 第238 宁朝吃闷(1) 宁朔每日三省吾身,安心的回书房去了,独留下宁朝站在春风里心里发闷。他知晓,母亲和弟弟这是在怪自己不体贴云娘,但他平常真的是忙,且无心儿女情长。 不过两人说的也对,自己对云娘确实少些慰贴,竟然都没发现她喜欢吃锅子和辣子,实在是对不住她。他准备跟云娘说一说,以后都不用依着他来,她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结果走到堂庭外面的时候,竟先听见云娘在唱小曲。她的声音本就是温婉的,唱的又是南边的小调,更添一份莺啼婉转,十分动听。这还是他第一次听见云娘唱曲。 他站在门外静静的听完了,这才走进去给栗氏请安。盛宴铃和五姑娘便对视一样,两人起身告辞了。屋子里面就只剩下了三人。宁朝本以为母亲肯定是要训斥自己一番的,如同往常一般叮嘱他对云娘好些,结果今日没有训斥,只是淡淡的道了一句:“回来了?” 宁朝恭恭敬敬低头,“是,今日不是很忙,便提前回了府里。” 栗氏点点头,“早些休息。” 她走了。 宁朝便心里有些忐忑,今日怎么不骂了? 二少夫人已经在叫人收拾碗筷了。她笑着道:“夫君,可是要去书房?” 宁朝迟疑的点了点头,“要去的。今日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二少夫人:“好,我叫下人给你送些宵夜过去。” 一切好似又如常起来。只是走的时候到底还是步子虚的,解释道:“我并不知晓你不爱吃清淡的,往后不用依照我的来就行。” 二少夫人温婉依旧,“好。” 她也没有送他出门,只是坐下去查账本,晚间的时候叫人又取了一壶酒来喝。 晚来风徐,春日里的风带着一丝凉意却不冷,她又搬了张椅子去堂庭里面,叫厨房送了花生米和小菜来,便坐在椅子上吃菜喝酒赏月吹风。 突然之间就觉得日子这般过实在是不错。 又恍然记起,在闺阁的时候好像就是这般过的。 才嫁人几年啊,竟然已经完全忘记之前的安逸了。 另一边,盛宴铃也终于跟宁朔见到面了。两人提着灯笼在庭院里踱步,先小声说皇帝的事情。 “他还是跟往常一般,十足的好皇帝样,年轻的官员必定是要投忠的。” 宁朔笑笑,“就如同当年的父亲和我一般。” “但他又十足的无情,也能当着我的面,或者说所有人的面说一句缘尽缘散便是终了。” 盛宴铃闻言沉默了好一瞬,才道:“要不说,人家能做皇帝呢,天下无情最是帝王家,一点都没错。” 宁朔又说起东宫的事情。 盛宴铃:“阿爹阿娘为了我也不会将真相说出去,将来即便查起来,我们也只当不知道。” 又道:“太子妃必定要宣召我,到时候我和她就要坦诚相对,不能遮遮掩掩,这倒也没事。她宣召我的时候,我把给她们的小麒麟也都带过去。” 宁朔将事情在脑子里面转了转,觉得没有什么纰漏,便点头,“太子妃必定会问些岭南的事情,你如实说就是。” 盛宴铃心情便低落了下去,“好。” 她其实不太愿意跟太子妃说那些事情。都是惹人悲戚的,她都不愿意记起来。提起一次,便伤心一次。 “若是我佛不曾慈悲,你不在世间,我都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宁朔的心却柔了起来,“那你也会汲汲营营帮我翻案的。” 他只要一想到这个,便由衷的感谢老天起来,“多谢祂将你送到了我的跟前,也多谢祂将我送到了你的面前。” 两者缺其一,都是慢慢救赎之路上没了提灯的人。 盛宴铃被他看得实在是甜蜜,低下头去,咳了一声转移话题:“太子是不堪大用了,这个江山到不了他的手上。我们自然也不会扶持晋王——那扶持谁呢?” 宁朔:“大概是顺王。” 但也不一定。 朝廷之中,王爷众多,何况还有藩王。 他心思一凛,想到了朝堂大乱的可能。 盛宴铃便安慰道:“走一步看一步,你也不是神仙,顾不到所有的。” 宁朔心思越来越沉,想到了许许多多的可能性,但在宴铃面前不愿意说这些让她担心的事情,便说起了上巳节出门看花灯的事情。 “三月里桃花,梨花等都开了,又可以去踏青,我想着带你出去逛逛。”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再次反省,“一日忙一日,我竟然一年里面也没有带你出去游玩几次。” 若是往常,盛宴铃总要说一句没关系,但今日看见了二嫂嫂的境遇,便道了一句,“是的,你这点做得不好,要改的。” 宁朔郑重点头,“前人之耻,我之训书。” 盛宴铃高高兴兴点头,而后又低声道:“但咱们去的时候要带五姐姐?” “还有二嫂嫂,还有姨母——” 宁朔笑起来,自然而然的牵了她的手,“上巳节就一日,母亲会带着大家一块出门的,到时候咱们溜之大吉就好了。” 也是。两人分开后离开,各回各屋,宁朝倒是又碰见了宁朔。 他正要回屋去歇息。 宁朔好奇,“今日二哥不在书房睡?” 宁朝:“……是,跟你二嫂嫂睡。” 宁朔笑了笑,没说什么走了。但宁朝总觉得他的笑意里面带着一股居高临下的看好戏。 他不解的回了正院,但院子里面却熄了灯。 宁朝:“……” 他就不知道该进还是不该进了。他今日本也是要睡在书房的,但吃了小厮送过来的宵夜,却觉得少了些滋味。刚开始并不觉得如何,后来想了想,发现这跟往常吃的不一样。 叫厨房的人来问了问才知晓,他往常大多是吃的云娘亲自煮的宵夜,或者是按照云娘吩咐做的膳食法子。今日的却是没有任何吩咐的,厨房想着做点新鲜吃食,于是弄巧成拙了。 宁朝心里那股闷更加明显起来,然后就忍不住要往正院里面去。谁知道灯全都熄了。 他一口气憋在胸口,最终还是迈着步子进了屋子。 但刚走到屋子门口,就有婆子轻声道:“二少爷,二少奶奶今日喝了点酒头有些疼,已经睡下了。” 宁朝脚步一顿,只能又转身朝着书房去。 只是这一晚却迟迟睡不着,总觉得自己的家,睡在书房里不像回事。 ——倒是忘记了之前总是睡在书房不回去的日子了。 第239章 宁朝吃闷(2) 第二日,宁朝罕见的起晚了。二十年如一日的早起在今日破功,他颇为心烦意燥。幸而今日沐休不用去上朝,否则就要迟了。他冷着脸穿好衣裳,冷着脸洗漱,而后僵硬的问:“怎么不来叫醒我?” 小厮噗通一声跪在地上,“二少爷,平日里您要是醒迟了,小的们都是去叫二少夫人请个主意,她说叫醒您就叫醒您,她说迟些就迟些,往日便没有出错过,可是今日咱们去的时候,二少夫人还在睡,韩婆子说二少夫人身子不适,便不敢打扰,这才……这才……” 宁朝瞪了他一眼,“二少夫人不发话,你们就是死人了么?” 小厮小声道:“可是这几年都是二少夫人在打理……小的们习惯了。不过二少爷放心,小的以后就知晓了,肯定会叫您的。” 宁朝:“滚出去!” 小厮滚了。 宁朝气更加不顺,但想着小厮刚刚说云娘身子不适,便还是耐着性子准备过去瞧一眼。谁知道走到半路,便见一个打扮得妖里妖气的小丫鬟往他身上撞。 他皱眉,往边上一侧,要倒在他身上的小丫鬟便跌了下去。 宁朝在朝堂之中行走多年,哪里还看不出这个小丫鬟要做什么。这分明是想要勾引他。 他本就是烦躁得很,正愁没处发火,便大怒道:“将她发卖出去!” 小丫鬟吓得脸都白了,“二少爷,奴婢只是没站稳,奴婢不是故意的,求您开文,奴婢不是故意撞您的。” 宁朝并不理会,甩袖就走。 到得正屋的时候,二少夫人刚起,正在懒洋洋的由人服侍着梳头。见了他来,并未起身相迎,只是好奇问:“夫君为何如此气恼——是出了什么事情?” 出了她也不管。 不管真是太舒服了。 宁朝便怒道:“方才竟有狐媚子来我面前!实在是不知所谓。” 二少夫人一愣,便叫韩妈妈去问,“查查是谁,怎么回事。” 韩妈妈应声而去,二少夫人梳好了头发,又叫人去取早膳。宁朝自然跟着一块吃。 但今日的早膳……辣得很。 辣椒炒肉的包子,辣子放得一碗汤鲜红鲜红的面,一瞧就很辣的辣子鸡丁。 宁朝:“……” 他放下了筷子。 二少夫人:“夫君以后想吃什么,便叫厨房去做,别跟着我吃这些委屈自己。” 这话语气平平,但宁朝却听得不是很舒服。他昨日好像也是如此对云娘说的。于是犹豫了一瞬,拿起筷子夹了一个辣椒炒肉包子吃,瞬间辣出了眼泪。 二少夫人瞧了一眼,没有如同往常一般给他将水推过去,而只是道了一句:“小心一点,别呛着。” 而后又低头吃自己的面。 宁朝一口气没上来,闷得胸口疼。 你说云娘没关心他,她也关心了,让他小心一点,但你要是说她有多关心,自然是没有之前关心了。 他总算是明白过来,云娘这是在气他。 他叹息道:“云娘,我知道你生气了——” 但话还没有说完,便听她道:“你可别冤枉我,我没有生气的。” 宁朝:“那你方才对我不理不睬——” 二少夫人就笑了,“我只是在活自己的日子罢了。” 你从前也是如此的。一旦在我和你之前有取舍的时候,你便舍弃了我,过你自己的日子去了。 如今,我也是舍弃了你,过上了自己的日子。 她突然好笑道:“怎么,我这般看起来很像是生气的模样吗?” 我可是在你这般的模样里,活了三四年。 她站起来,“夫君,我还有事要去找母亲,便先走了。” 宁朝本能的想要挽留,但又习惯性的闭口不言,最后只能坐在那里面对一桌子的辣子发怔。 他想,他还是有些不明白云娘为什么就变了。 之前不是很好吗? …… 二少夫人一边走一边问韩妈妈,“怎么回事?” 韩妈妈气得脸都是红的,“是海棠那个死丫头,这次瞧着您跟二少爷应是吵架了,便生出些龌龊的心思,好在二少爷并不理会,她刚撞过去二少爷便躲开了,勃然大怒,要将人卖出去。” 她说到这里高兴的道:“少夫人,二少爷还是欢喜您的。” 其他的女人根本近不了身。 二少夫人闻言脚步顿了顿,轻声笑了笑,“欢喜?” 她看向了不远处走来的宁朔和盛宴铃。 两人正并排走着,应当是在说什么话,宴铃说了一句话,三弟便将头俯过去听,听得欢喜,还伸出手替她整理了被春风吹乱的头发。 宴铃往前面走了一步,一个不小心要摔下去,但三弟手脚快,立马就扶住了,将她一只手撑住了腰身,克己守礼却又尽显亲昵。 她便喃喃道:“这才叫情投意合,两相欢喜。至于宁朝……他对我的,不过是习惯了一样东西,如今这样东西找不到了,便十分不适。” “但一个人,尤其是像他那般冷情冷肺的人,便很快就会习惯这样东西的缺失,不过一月,就不会再惦记了。” 韩妈妈自小伺候她,哪里会听不出她心里的羡慕和失意,便宽慰道:“只活自己的,少夫人已经比多少人都幸运了。” 二少夫人点头,“是,我要好好的过,才不枉此生老天的恩待。” 她笑着继续走起来,笑着道宴铃和三弟道:“什么事情这般高兴?” 宁朔就看了一眼宴铃。他们本来是在说上巳节的事情,但宴铃说过,此事不要在二嫂嫂面前提,便道:“在说晚间要带些什么回来。” “二嫂嫂可有要吃的?我今日要去玉屏街。” 二少夫人:“还真有。那边的猪肉肘子有一家是老字号了,叫猪饼记。” 宁朔:“是,我听闻过,晚间便给二嫂嫂带回来。” 二少夫人点头,宁朔便给了宴铃我走了的眼神,盛宴铃却只笑了笑,不敢动。 ——先生实在是愚蠢。 不说上巳节的安排是怕二嫂嫂伤心,难道他给她买吃的,就不怕二嫂嫂伤心了吗? 哎,男人总是粗枝大叶的。那就不得不她上了。 盛宴铃便过去搂着她的手,“二嫂嫂,你今日好美,我好想你啊,昨晚上还梦见你了——” 二少夫人闷笑出了声。 第240章 上巳节 上巳节很快就到了。栗氏果然带着孩子们一块出游。盛宴铃和宁朔悄悄的去了一处山水好的地方谈情说爱,宁晨眼巴巴的等着黄家的人来,宁朝今日本是不来的,但最近云娘对他的态度很奇怪,应当是生气了,便也头一回跟着来陪陪。 ——所以说,男人都是贱骨头,越是不理睬他,他反而上赶着了。 二少夫人只当不知晓,笑着跟栗氏道:“母亲,我去越家那边看看。” 越家的三儿媳妇跟她是闺中密友。 栗氏哎了一声,“去去,玩得高兴些,不用顾念我,我待会也要去找于家夫人说话的。” 她说的是于行止的嫡母。之前因为盛宴铃的事情,栗氏对于夫人就有些微词,但自从上回于夫人支持莫云烟去东宫里面做女官后,栗氏又重新认为于夫人是个明白人。 都是为儿女的,又都拎得清,于是一来二去,两人在外头吃席的时候相谈过几次,发现对方很是懂自己,便相交恨晚,亲亲热热的成了密友,近日里你送我一筐土鸡蛋我送你一点新鲜的菜叶子来往得不亦乐乎。 此事连宁国公都知晓,还打趣过几次,但宁朝从不关心此事,不知晓这些,还只停留在宁国公府跟莫家于家因为宴铃的事情不对付上。 便等二少夫人走了之后,他好奇的问了一句,“母亲什么时候跟于家夫人这般好了?” 栗氏也不骂他,也不训他,只笑着道:“如今宴铃和你三弟弟成了好事,我还要谢她养了个蠢儿子出来呢,如何还气恼。” “再说了,要是没有于行止,咱们也搭不上不雨川这条船,你三弟弟可没有今日的好前程。如今两家的事情都已经尘埃落定,莫家姑娘也去了东宫,其他的前尘往事便也不要紧了。” 她说完站起来就走,根本没有多看他一眼,宁朝又不是傻子,心里颇为叹息:好嘛,看来连母亲也得罪了。 宁国公府便只留下了他一个人还坐在原地苦思冥想自己到底哪里做得不对。 盛宴铃和宁朔从边上过的时候瞧见了宁朝独坐的模样,笑着道了一句,“二哥哥这般的人其实不需要娶媳,就跟不雨川老大人一般,终其一生为了自己的希冀而躬行一生便好。” 宁朔接了一句,“世人总是什么都想要的,二哥哥和二嫂嫂最后也不知晓会如何。” 但总而言之,他已经从宁朝身上吸取了教训,在宁朝身上发生的错误不可能发生在他的身上。 盛宴铃:“二哥哥还算不得坏,你以后还要从别家坏男人身上吸取教训才是。” 宁朔笑起来:“好,好,我一定少犯错。”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走了。 宁朝瞧见两人的模样,轻皱眉头,“人多的是,怎么可以如此。” 等回去的时候,还是要说说三弟才是。 念头刚转过,便见宁晨牵着黄正气姑娘也往这边走。不同于前头两人的文静,两人蹦蹦跳跳,一个在前头欢欢喜喜的噔噔噔,一个在后面使尽夸:“正气走路真好看,正气好厉害!” 两人嘿嘿嘿的从他面前跳跳跳走了。 宁朝:“……成何体统,一点世家子的样子都没有了。” 等回去的时候,还要教导下四弟才是。 他从前不是这般的啊。 他看向正在一边跟好友说话的曦曦,文文静静,稳稳沉沉,不由得点头:这才是国公府姑娘的模样。 刚要夸一夸,便见曦曦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一般突然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根本没有顾及形象。 宁朝:“……” 他闭上眼睛,瞬间不愿意多看这个世间一眼。 所以,是他错了吗? 人人都活得像个“人”,反而衬得他这般的模样像个异样。他皱眉,不明白自己哪里错了,便起身,要去寻同僚说说话。 先去的徐家,徐大人见了他就头疼,连忙道:“宁兄,宁兄,今日上巳节,举国同欢,您就不要来说公事了,我还要享天伦之乐呢。” 今日他可是妻子出来的。 平日里忙碌得很,今日怎么的也要好好松快松快。 宁朝脚步一顿,只好又去寻其二的好友,柳大人。柳大人正抱着小儿子放纸鸢,瞧见他来倒是很热情,招呼他坐下,笑着道:“我家夫人跟越家夫人和你家夫人一块说话去了,我就知晓你无聊,怎么,来找我聊天?” 宁朝点头,刚要说几句话,便见柳大人的小儿子哭了起来,“阿爹!” 柳大人:“乖儿,阿爹这就来。” 他站起来道:“宁兄,不好意思,我得过去一趟。” 宁朝:“……” 此后又去了几家,但人人都有家人要陪,倒是显得他像个异类。 世人匆匆忙忙,只有他一人独闲。便又端着步子回到宁国公府的马车上坐着。 盛宴铃和宁朔踏青回来,采了许多小花,她就给两人编织了许多花环戴。上巳节本就有给小儿女相看的风俗,最是不受男女之妨的一日,有情人自然其乐融融,有些一块放纸鸢,有些一块乘舟,有些一块骑马,整个郊野都是欢喜声。 宁朔今日笑得也多,他牵着宴铃的手,从河边已经放了花灯,在上面写好了一句长相守,便要问一问宴铃写的是什么。 盛宴铃有点不好意思说,正在“扭扭捏捏”“期期艾艾”,而后正要说出自己写的诗词,便觉得后背一凉。 她赶紧往后面一瞧,只见不远处是正是宁国公府的马车,除此之外什么也没有。她好奇的道:“三哥哥,你有没有发觉一丝凉意?” 宁朔闷笑出声,“自然,早发现了。但也不用管。” 盛宴铃不解,“啊?” 宁朔就伸出手在她的手上轻轻的写了一个二字。 盛宴铃瞬间就明白了,她小声道:“用我们岭南的话来说,他可真二啊。” 宁朔在岭南过了四年,自然懂得这句话的意思,便哈哈大笑,“是,他可真二。” 人说克己守礼,却也不是他这般模样的。 两人手拉手又走了,但刚刚宁朔的笑声传到了宁朝的耳朵里,让他莫名觉得自己被讥讽了。 他深吸一口气,“来人,回府。” 马夫犹豫,“现在就回去吗?要不要跟夫人说一声?” 宁朝:“叫个人去就行,你先送我回府,我有公事要做。” 马夫赶紧上马车:“是。” 于是等栗氏知晓宁朝走了的时候还有些恍然,“这就走了啊?” 二少夫人笑着点头:“是,走了。” 栗氏啧了一句,“这点子冷漠都受不了,他怎么不想想你之前受了多少苦。” 二少夫人扶着栗氏:“母亲,我没受什么苦,母亲对我很好。” 顿了顿道:“母亲,多谢你站在我这一边。” 栗氏叹息:“你自己想开就好。” 刚说完便见宴铃和曦曦手拉手过来了,后头还跟着一个正气,便笑起来,“你们三个玩好了?” 黄姑娘嘿了一句,“我们是有大事要说。” 二少夫人闻言好笑,“什么好事值得你笑得合不拢嘴?” 五姑娘就小声道:“宋青云,他不是不行了吗?前些日子有人瞧见他跟人有了龙阳之好。” 盛宴铃一脸意味深长,“他是下面那个。” 二少夫人:“……” 她没忍住大笑了一声而后马上捂住嘴巴,义正言辞的训道:“姑娘家呢,怎么能说这个!” 盛宴铃懂她的意思,“回去说回去说。” 真是世道有因果,报应不爽。天道果然好轮回。 第241章 八卦和管家被捕 今日上巳节最丢脸的就是宋家了。宋家的姑娘深觉无脸,哭哭啼啼上了马车,宋夫人气得一颗心都是痛的,差点晕过去。 如果在给她们一次机会,去年今日,绝对不会对莫云烟做什么事情。 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了。一步错,步步错,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她狠狠道:“回去之后,便将你哥哥那个孽障关在家里,咱们家里丢不起这个人了。” 又问,“此事是谁传出来的?” 她满含戾气朝着儿媳妇看过去,宋家嫡长媳,也就是周浩的嫡姐干巴巴的笑,“母亲,这回真不是我。” 她确实是个大嘴巴,当初宋青云不举的事情也是她说出去的,但是宋青云做了下面那个被人……却不是她说出去的。 她指天发誓,“若是我说的,便叫我以后生不出儿子来。” 如此毒誓,宋夫人便相信她了。 周氏就连忙躲到一边去了,在心里跟过路神仙解释:确实不是我说出去的,菩萨真人不要见怪。我是我,我弟弟是我弟弟,可千万不要把我们两个混为一谈。 没错,此事虽然不是她做的,但是也跟她脱不开干系。毕竟是周浩做的,周浩是她弟弟,她就怕受牵连。 另外一边,宁国公府女眷一家子到了屋子里面也在说此事。 黄姑娘消息最是灵通,道:“你们也别管我从哪里打听,只看在我往常没有说错话的份上相信我:此事绝对是真的,而且是周浩传出来的。” 盛宴铃捂住嘴巴,“他这是报复宋青云呢?” 五姑娘啧啧出声,“他那张嘴巴,号称把死的说活了,但却过不了父母那关,将莫家姐姐再次扯下深渊,幸而太子妃慈悲,莫家姐姐自己也能干,这才走出一条大道来,好嘛,他这也算是作孽了,怎么,他还恼怒宋青云?” 盛宴铃:“无论怎么样,都算是做了一件好事。” 这倒也是。五姑娘也不骂人了,笑盈盈的道:“这可真是一件大好事,回去之后吃个锅子。” 黄姑娘便看了一眼二少夫人,没有作声。等出了门才问,“云娘姐姐跟你们家二少爷是不是吵架了?” 五姑娘点点她的脑袋,“你可别说出去!” 黄姑娘瞪了她一眼,“自家人的事情,我什么时候说出去了?” 她只是叹息,“只是看见云娘姐姐,我便想到自己。要是阿晨以后也如同你家二哥哥这般,我可怎么办?” 盛宴铃:“四哥哥都快变成你的粘人精了,你还担心?” 这倒也是。她放心的走了。 “你们吃锅子,我还要回去陪我阿兄,他今日是个失意人。” 盛宴铃尴尬的咳了一声。 黄姑娘哼哼唧唧的走了。 没多久不雨府里就来了人请宁朔过去。盛宴铃当时就很紧张,这应当是出了大事,所以才会这个时候来叫三哥哥。 宁朔急匆匆出了门。晚间,一家子女人又围在一块吃热锅,闲聊今日看见的事和人,便听外头有人说宁朔回来了。 盛宴铃赶紧起身,端着碗就去迎。宁朔脸上兴奋得脸都是红的,见了她就忍住将人抱在怀里转了个圈。 盛宴铃连人带碗转了起来,脸羞得通红,小声道:“你克制一点。” 果然,只见后头出现了宁朝。 他凉凉的眸子打量在两人身上,让两人不得不本本分分的站在廊下。 宁朝:“……” 好似他是一个阎罗王一般。 他目不斜视走了。盛宴铃舒出一口气,嘿了一句,“二哥哥如今好像一个孤寡人一般,实在是怨气熏天,可他自己还不知道呢。” 然后高兴的问,“是不是查出了什么证据?” 宁朝点头,“是。当初去查睦州那边的人回来了。他说查到了随明江身边的管家。如今已经拿下了,只等着押送回京。” 只简单的一句话,盛宴铃已经激动又惊吓得背后出了一身的汗。她连连追问,“会不会有人截杀他们?如何找到的?会不会很危险?” 宁朔:“去寻人的是不雨川老大人多年来的搭档,是通过你画的画像去查的。有了人像,查起来就容易多了,但仅仅这一桩事情就用了一年,可见其艰难。好在老天保佑,最终还是叫查到了,至于具体如何查到的,还要等人进京之后才能知晓。” 盛宴铃当然记得此事。当时她被叫去不雨川府上,申池大哥跟她说了管家的模样,她便将人画了出来。 “那就太好了。真相一点点浮出水面,相信用不了多久此事就会真相大白的。” 宁朔却没有那么乐观,但皇帝的态度模糊,能有此结果已经很不错了。他深吸一口气,“之后我怕是要忙起来——宴铃,再过些日子,太子妃怕是要见你,你要跟她说说此事。” 盛宴铃不懂,“为什么?” 而后想了想,惶恐道:“你是怀疑——怀疑镇国公府?” 可是镇国公不是跟随家是一条船上的吗? 宁朔:“之前我也是如此觉得的,但是现在发现,父亲的死不仅仅是晋王和太子之争,还是江南和朝廷之争……镇国公便不是一条船上的了。” 他叹息,“我也不愿意怀疑他,但每一个人都值得去质疑。” 宁朔摸了摸她的头,很愧疚又带着她进入一个谁都不能信的地步:“我还怀疑内阁,伍大人,柳大人,还有工部的赵大人,甚至还有父亲……我还怀疑他们联合起来做下的此事。” 他道:“用十几年来做局,不是简单的人可以做到的,这其中的埋棋,走线,收网,都需要人来配合。” 盛宴铃就明白了,如今没有一个具体的怀疑对象,还不如怀疑所有人,其中,三哥哥最怀疑镇国公。因为镇国公的力量最大。 她忐忑的道:“我告诉太子妃,那太子妃会告诉镇国公吗?” 宁朔摇头,“不会。太子妃是太子妃,镇国公是镇国公。他们虽然是一家,但已经不是一家。” 盛宴铃不理解,“那我为什么要说呢?” 宁朔就笑起来,“你生就一张懵懵懂懂极为相信人的脸,极为容易相信人。你若是相信太子妃,必定会跟她说此事。镇国公便要去打听打听——” 盛宴铃不是傻子,闻言皱眉道:“你的意思是,镇国公知晓我的事情?” 她惊讶的道:“他知道你在岭南逝去的事情?” 宁朔:“我只是猜测。” 他坦诚自己的心路,“宴铃,我如今只信你和太子妃,其他旧人,一个不信。” 因为越接近真相,便越是颠倒了他岭南四年的揣测。如今真相越来越近,与其选择相信当年的旧人,还不如选择不相信。 盛宴铃有些甜蜜又有些烦恼,而后回去的时候跟官桂道:“我其实是一个很聪慧的姑娘,但三哥哥总觉得我懵懵懂懂容易被人骗。” “哎,他可真傻。” 官桂:“……” 可是姑娘,你本来就挺傻乎乎的。 她也不敢说,只好委婉的表达自己的见解,“其实,姑娘不是懵懵懂懂,而是大智若愚。” 盛宴铃点头再点头,“就是,我是个有智慧的人。” 官桂就捂着嘴巴笑。 —— 晚间,盛宴铃睡着睡着突然掀开被子,看向睡在外侧的官桂。 不是——官桂也是在说她愚笨! 哼!胳膊肘往外拐。 第242章 宁朝\/扶绥波 晚间,宁朝去了正屋,却被告知二少夫人已经睡了。 他踌躇再三,还是进了屋。韩妈妈想要把人拦下来,却被宁朝冷冷的看了一眼之后就胆战心惊的退了下去。 ——她并没有权利拦着主子进自己的屋子歇息。 二少夫人确实已经睡下了,只是睡得不是很沉,宁朝刚上床她就睁开了眼睛。 看见身边的人也不气恼,也不惊讶,只是如同往常一般说了一句:“睡了?” 又沉沉睡了过去。 宁朝突然之间又憋闷起来。他尝试着往她睡的地方凑了凑,睡得迷迷糊糊的二少夫人便又睁开眼睛,“怎么了?” 宁朝怔了怔,突然之间不知道怎么回答这句话,因为他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了。 这若是以前,云娘睡着之后他是不会进屋子的,也是不会上床来,更不会有意的挨着她,将她吵醒了。 他这么一愣,二少夫人困得很,又要睡过去,宁朝心一凛,便小小的道了一句:“云娘。” 二少夫人迷迷瞪瞪睁开眼睛,“什么?” 宁朝低下头,朝她的唇吻了下去,手也不断往下面移。 二少夫人活生生被吓醒了。顿时肚子里有了气,啪的一巴掌就打了过去,重重打在宁朝的脸上,将人给打懵了。 二少夫人拉过被子,冷冷道:“宁朝,你是不是有病!我已经在睡觉了,你觉得我会想做这种事情?” 她讥讽道:“你以为我整天脑子里面就只会做这种事情吗?你以为你这样就是求和吗?你以为我会高兴?你到底懂不懂尊重人!” 宁朝被打得一肚子委屈和憋闷。他也生出些脾气来,“云娘,你还要闹到什么时候?” 二少夫人闻言冷笑,“闹?我什么时候闹了?” 她在此时竟然生出一些鄙夷来,“我好生生的睡觉,你过来吵醒我,是我在闹?” 然后顿了顿,好笑道:“不说其他,只说床上这点事情,你可谓是差劲!什么都不懂,只一个姿势自己享受,从不管我是不是快活,我忍受你诸多,你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让我求着你?” 宁朝的脸越来越沉,沉得吓人,没有哪个男人愿意听见这种话,即便他并不喜欢做此事。 在他看来,今晚主动就是一次求和,是他低头,结果却受到了这般的侮辱。 他转身起床,穿上鞋子就走,吓得外面的韩妈妈两眼一抹黑,直接就跪了下去。 等人走了之后她进屋子哭道:“我的祖宗,也不用这样!如今可好,咱们是彻底得罪二少爷了。” 二少夫人却摆了摆手,“无所谓,我是韩家的女儿,有本事就休了我。哼,想要休我,母亲那一关他就过不去,无用的东西,还以为自己很厉害,还以为自己是奖赏我——” 这个态度真是想想就恶心。她气得很,“快快把这些被褥都换了,他刚刚碰过,我才不愿意碰。” 韩妈妈欲哭无泪,总觉得今日的少夫人格外气盛。二少夫人没有管她,但确实神清气爽。 这么多年了,总算把这些话说了出来,她真是畅快。 于是一晚上都没有做梦,第二日起床也早,正好瞧见宴铃送二弟出门。 她笑着道:“大早上的难舍难分,倒是黏糊。大抵小儿女情事都是如此。” 何其可惜,她一日这般的情意都没有享受过,想来真是冤枉。 她甩甩帕子往栗氏的屋子走去,心里却想:这是有朝一日有人能这般对她,说不得就要和离再嫁去。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她就嗤笑出声,觉得自己真是越来越离谱了。 …… 另一边,宁朔已经去了扶绥波的府上。 扶绥波的屁股虽然好了,但他得罪了皇帝,根本没人愿意用他,御使台也让他在家里休养,先不要想着上朝的事情。 扶绥波的心越来越沉,他知道,伍大人不可能不管自己,不然以后谁给他做事呢? 但京里的官自己是别想做了,自己估摸着还得回江南去。 去江南也不会去别的地方,应该是伍大人势力最大的渝州。 去渝州倒是好,那里是他读书的地方,也认识许多人,去了应该不会受欺负,只是这样一来,他也不像是个朝廷命官了,反而是伍大人养的家臣。 扶绥波的脸色就一日比一日更不好。他的夫人劝他,“既然已经走到了这一步,你之前又做好了选择,已经上呈了折子,便如此,想来伍大人也不会为难我们。” 扶绥波冷笑:“非但不会为难我们,反而还会给我们诸多好处。没钱给钱,没地给地。” 扶夫人很是不懂,“这样不是很好吗?” 扶绥波:“这样好?这有什么好!你得了他的好处,以后他让你隐瞒他的田地你做不做?以后他家的那些脏事你还能不能睁开眼睛看?以后他若是让你杀人,你杀还是不杀?” 扶夫人吓得心脏直跳,“不会?” 扶绥波:“有什么不会的,渝州那个地方一家连着一家,都是京都里面的高官子弟,他们的叔伯都在京中掌握着我的性命,我以后还能在他们面前有脸?少不得要做个奴才。” 扶绥波一拍凳子,“我是朝廷命官,是十年寒窗苦读上来的寒门希望,我是想要为老百姓出一份力的,我可不愿意变成他们家的一条狗。” 扶夫人哭道:“你别吓我,何志于此,大家都是这样做的。” 但他不是。他勤勤恳恳十年,这才走到了今日,他以为他顺着伍大人的话去做就可以留在京都的。 在京都里他就还有希望。 他抱头苦恼,“结果他们却要我去做他们的管家!” 扶夫人听得心口扑通扑通,都快要悔死了,“早知如此,还不如不听他们的话。” 扶绥波苦笑:“不听他们的话,陛下难道还能为我出头?他们一根手指头就能掐死我。” 扶夫人抹眼泪:“那我们该怎么办呢?” 扶绥波也没有任何办法:他闭上眼睛,“听之任之,守住底线……其他的,就随他去。” 扶夫人:“早知如此,还不如在万州呢。” 本以为来了京都会是一条通天路,结果确实挑死胡同。 两人正在伤心,就听仆从道:“宁国公府的宁三少爷来了。” 扶绥波一惊,赶紧擦擦眼泪,“快,快请。” 第243章 一叶知秋(1) 宁朔手里提着一斤猪肉肘子和给孩子们吃的三斤糖。这算不得什么名贵的礼物,但是却让扶绥波自在。扶夫人去厨房里面切肘子,拿出二十个子给儿子,“去打壶酒回来。” 孩子们带着糖拿着钱争先恐后出门了,扶绥波笑着道:“因我最近不得意,孩子娘便没心思给他们买糖吃,正好你买了来,他们便要躲在外面吃个够才能回家来。” 宁朔:“孩子总这样,不馋嘴的倒是要问一句是不是心里不舒服。” 扶绥波:“正是这个理,只是让你破费了。” 宁朔便道:“谈不上破费,也不值几个钱。只这家酱肘子好吃,我便买来给你们尝尝。” 想了想,又怕扶绥波会有负担一般,连忙解释道:“我今日去了申大哥那里,跟他卖了一会货,本是要回来的,又想起你的伤来,便顺手去买了些吃食。这家酱肘子很是美味,是我自小吃到大的,你刚来京都,怕是不知道这些小馆子,我就买了些来,你和嫂夫人侄儿侄女们尝尝,要是喜欢,我便把铺子告诉你们。” 听了这番解释,扶绥波心里越发慰贴,道:“如今真心实意来看我的,也就是你了。” 他最近颇为知晓人情冷暖。 有些人高高兴兴的来,也是看透了伍大人对他的“恩情”,有些人避而远之,便是看透了他的处境,所以要与他割席。他苦笑道:“我怎么也没想到会落得这个地步。” 宁朔并不落井下石,而是宽慰道:“天下攘攘,皆为利来,但谁都有自己的不容易,我今日能坦诚前来,都是我出身世家的底气,并不攀附和求你什么,这才能平常心相交。” 此话实在是肺腑之言,扶绥波大笑道:“好,好,我何其有幸,能与你有这番交情。” 扶夫人端了菜来,她厨艺好,腼腆的笑着,“宁家兄弟,你别嫌弃,且吃着这些菜,待会还有个炖鸡。” 宁朔赶紧站起来,“又要劳烦嫂夫人了。” 扶夫人:“赶紧坐下,坐下,这是应当的。” 等到她出去了,宁朔才坐下,道:“扶兄真是好福气。” 扶绥波颔首,“是,这么多年多亏了她,我才有这般的日子。” 两人酒过三巡,这才说起正事来,扶绥波道:“我如今得罪了陛下,也不知道圣意如何。” 宁朔:“我得官那日进宫见了陛下,还说起了你来。” 扶绥波脸马上就僵住了,“说起了我?怎么回事?快说说。” 宁朔便道:“也没什么,陛下其实清楚你是什么处境。他没有怪罪你。” 扶绥波十分信这句话。宁朔说得古井无波一般,但是他却知晓这是真的。于是情不自禁的笑着道:“这是真的吗?” 宁朔哎了一声,“是真的。只是陛下也生气你选择了……” 话不用他说完,扶绥波自己就懂了。他沉默了一会,道:“陛下既然会说给你听,便是想要我……” 宁朔摇了摇头,“我虽然少见陛下,却因父兄的缘故知晓他的性子,他是真的没有怪罪兄长,也不用兄长做什么。只是像兄长这般的人太多了,所以才会生气。可即便生气,他也没有再叫人来训斥你,便足见陛下是看在过往功绩上原谅兄长了。” 扶绥波听见这话,瞬间就有了要流泪的冲动。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不到伤心处。如今他却是忍不住了,道:“我,我愧对陛下,愧对万洲百姓。” 宁朔叹息一口气,“我虽然刚入朝堂,却通过兄长此事已经看清了朝堂的内乱,真是惊险万分,人人都在为自己,我都有些忘却自己为官的本心了。” 此话一出,扶绥波脸色都不好了,闷闷的喝下一杯酒,而后叹息道:“世道如此,只是此话你万万不可往别处说去。” 宁朔安慰道:“此话我也只跟兄长说,不必担心我去外面宣扬,我是世家子,还是拎得清的。只是我承先生的道,先生之道,在于天下黎民百姓,而不是世家大族,我身为世家子,总觉得有些迷惘。” 又道:“我之所以这般亲近兄长,不过是在你身上看见了我自己的影子。你寒门出身,好不容易出了头,十年寒窗,十年为民,靠着自己一路往上走到了陛下面前。本是要大展宏图的,结果命运不公,出了此种岔子,让你本来的康庄大道换了一条狭窄的路。” 扶绥波听得又要掉眼泪。是啊,他本来是一条大道的。 宁朔:“一般的人没有仁心,也许会觉得这也是条大道,还会为攀附上伍大人等大人物而高兴,但是我看人一向准,兄长跟我一般,都承的是先生的志向,不会沾沾自喜,也不会认为那是条大道。” “读书人的风骨,让你良心备受折磨,我正因为感受到了兄长的心,所以才会来这里,想着宽慰宽慰。” 宁朔曾经被人称作笑面狐狸,知心友人。 扶绥波不知晓他以前的名声,但是他在此刻真的感受到了“知心友人”四个字。他感动得掉泪,道:“天下之大,竟然还有人懂我。” 宁朔叹息,递过去一张帕子,“兄长往后如何打算?” 扶绥波:“不瞒你说,我是真的不知晓。我既有自己的风骨,却也不愿意得罪权贵。我怕,又不怕。” 宁朔便亮出来意,“我可能帮助兄长?” 扶绥波想了想,道:“我想见一见不雨老大人,不知道能不能行?” 即便改变不了将来的结局,但要是能得一两句箴言,也是他的幸事了。 宁朔点头,“那我们便走。” 他笑着道:“只要兄长不愿意去做伍家的家臣,其实办法还有很多。不用我们宁国公府出面,先生就能帮你。只是我出面,到底是不好,先生比我靠谱多了。” 扶绥波第一次真心笑出来,认真道:“阿朔,多谢你帮我。” 宁朔:“小事一桩。你的境地还不算遭,真帮起来不费事。” 扶绥波只是一个小人物罢了。他远没有达到真正的权利漩涡里,只要拉一把便能拉出来。 他不像父亲。父亲走到高位,已经无人能拉他一把了。 到底是陷得太深。 扶绥波的事情越是看得清,便越能知晓父亲当年的不容易。 他帮人,也是帮己。 宁朔整了整袖子,笑着道:“走,咱们去见见我家先生,看看他有什么办法没有。” 第244章 一叶知秋(2) 在扶绥波心里,宁朔已经成了他的挚友。这人做事干脆,为人讲义气,出身高贵,却不眼高手低,也不狗眼看人低,听闻他还有一个货郎好友,偶尔还跟着一块去卖货——这般的人,乃是天之骄子,却又有稚子之心,其实不该周旋于朝堂诡谲里。 春花秋月,夏风冬雪似的过完一生,才是他这般人最好的归宿。 但大丈夫岂能胸无大志,为官者岂能没有仁心?所以到最后,吃亏的就是他们这些还顾念百姓的的人。想到这个他就自怜自艾一番,等见到了不雨川老大人后,他跪在地上坚决不起来,将自己这些日子受到的委屈和抉择都说了一遍,直说得泪眼涟涟:“老大人,怕是我不日就要去渝州了,此去之前,我还想跟您讨讨经。” 他不起来,不雨川也没有扶他,而是等他哭着说完委屈之后才起身郑重的扶他起来,道:“你这确实是无妄之灾。” 扶绥波在他面前也不敢藏奸耍滑,便本本分分的道:“下官出身贫寒,若是没有渝州书院供养,根本不可能走到今日这一步。但是供养我的是渝州书院,并不是这些阁老和尚书——我对江南之地怀有感恩之情,却也不愿意成为一个圈养的家臣。” 这是一点隐瞒也没有,将自己的心境全盘托出了。不雨川了解的点点头,然后看向宁朔,“我听闻盛姑娘最近在看赋税了……” 宁朔点头,“是,之前看的是邸报,看着看着,便去查了我朝近几年的赋税。” 他想到宴铃就笑起来,“可惜我朝女子不能为官,否则她就要封侯拜相了。” 不雨川笑着道:“天赋是极好的。” 他端起一杯茶喝:“那她可看出什么来?” 宁朔点头,“是,她最近是有所察……她偷偷跟我说,近几年陛下所需军饷越发多,但是江南收成却不好,所以,陛下就把这些所需的银两全部转嫁给了西北一带的州县,增加了西北的赋税。” 此事扶绥波早有耳闻,闻言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前几年江南收成不好,但是西北却是丰收,南边有难,北边顶上,北边有难,南边一直顶着,如此你来我往,才能昌顺永安。” 宁朔看着他笑了笑,“那要是南边想要借此长久的减少赋税,将近几年西北涨的赋税一直延续下去会如何呢?” 扶绥波本没将此事当回事,但宁朔如此郑重的问,他便也想了想,道:“西北会……会不堪重负?” 宁朔点头,“西北一带跟匈奴和大金连着,那边天公不作美,百姓们吃饱都成问题,跟江南的富庶根本没法比,要他们多加几年赋税可能还行,要是长年累月下去,便是将人逼反了。” 一个反字,让扶绥波坐也不敢坐了。 他惊恐的站起来,“何至于此。” 宁朔却道:“兄长可知为什么会如此?” 扶绥波被吓了一跳,脑子里面跟浆糊一样,摇摇头,“不知。” 宁朔站起来在屋子里面踱步,“因为,财库空虚。” 扶绥波想也没想回道:“此事我知晓——” 但话还没有说出来,心却被针扎了一下,疼得他的脑子又清晰了不少,慢慢的,一个可怕的念头冒了出来,“你是说……国库已经空虚得不成样子了吗?” 宁朔点头,“是。” 扶绥波倒吸一口凉气,“如此一来,要是江南之地减少赋税,西北之地增加赋税——可我们都知晓,国之赋税一半都用在西北了,那里的兵队,天灾人祸……” 他已经不敢想象了。 要是国库已经见底,西北天灾一来,交不上赋税,江南本就减少了税收,于是整个国库便变少了。 国库一年年的变少,最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宁朔坐下来,“这也不是陛下一朝的弊端,这是几十年来,甚至于百年来的弊端。已经如同一个发脓的伤口一般堆积在我越国的身上,若是不清除,又该如何呢?” 扶绥波噗通一声坐在了地上,喃喃道:“臣比君富,民不聊生,最终皇族亡破,富臣择新主而栖。” 宁朔叹息,“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也只有我们心痛百姓罢了。” 不雨川一直静静的坐在上首听,闻言看向宁朔,“这是你想出来的,还是宴铃想出来的?” 宁朔:“是我。宴铃不敢想这些。” 不雨川笑起来,“也是,这般的念头,胆子要大才行。” “阿朔,你胆子很大。” 随之叹息一声,“你想的没错,所以陛下一直想要改革江南赋税。” 扶绥波脑子已经不够用了。倒不是听不懂。而是—— “若是陛下想要改革赋税,按照他的性子,他是一定要做的。” “而天下大富者,莫过于渝州,我若是去渝州……” 他脖子上的脑袋凉起来,感觉已经不是他的了,而是被压在断头台上,刽子手正用刀磨着他的脖颈。 扶绥波浑身立刻出了一身大汗,整个人如坠深渊,站都站不起来。如果说刚刚跌倒是震惊过度,那现在就是害怕。 纯粹的害怕。 下一瞬间,他没有说出来甚至不敢说的话,宁朔却替他说了出来,凝神道:“是,你去了渝州,定然是要帮着做事的,那陛下清剿渝州的时候,怕是性命不保了。” 扶绥波现在甚至恨不得给宁朔磕三个响头,这不是让他来不雨川这里听指点的,这是让来逃脱生天的。 他当即就跪在了地上,“老大人,救救我,求您救救我。” 不雨川扶他起来,“你陷得不深,只要不求荣华富贵,便还是能顺顺当当的留在京都。” 扶绥波现在只想保命,哪里还敢求富贵,于是保证道:“只要能活着就好。” 不雨川便道:“我在刑部还有些面子,你要是愿意,由我出面跟陛下说说,给你谋一个刑部知事如何?” 扶绥波脸上涌出感激,“已经是不幸中的万幸。” 不雨川拍拍他的背,“只这般一来,你怕是要坐冷板凳的。” 扶绥波知晓他说的是伍大人会针对他,可此时此刻,哪里还怕针对:“得罪便得罪,能保命已经不错了。” 人的要求是越来越低的。 第245章 一叶知秋(3) 世间所得利益者,不过千百。世间百姓千千万,却如牛马,还要甘之如饴。 宁朔坐在厨房里头烧火,灶膛里面的火苗越烧越旺,映在他的脸上,让他的眸子也如同火炬一般,看一眼便越有灼烧之意。 扶绥波蹲在一侧择菜。于行止站着剁肉。 今日厨娘不在,三个人便一块做饭。天快黑了,管家举着灯而来,道:“最近烛火越来越贵,还是省着点用。” 这话一出,扶绥波哪里还敢点灯,将灯吹灭了,将菜端到火边去择,“我就着火洗。” 管家很是满意,又举着灯走了。宁朔笑起来,“先生的银钱都用去赈灾和救济百姓了,家里便拮据得很。兄长下回来,便带些菜。” 扶绥波惊喜,“我还能来?” 宁朔:“为何不能?” “先生能救你,便是喜爱你的品行。一般的人,他也是不救的。” 他打趣道:“难道你对自己的品行没有底气?” 那决计不会。扶绥波:“自我做官以来,不说爱民如子,却不曾剥削他们一分一毫,也尽心尽力坐镇一方,让他们安居乐业。虽然也曾收过几个商户给的银钱,但都不多,不伤害任何人。” 宁朔:“所以伍大人一党才会找到兄长的头上。” “他们认定了兄长不会被陛下所恼。” 扶绥波如今越想越生气,摆摆手,“我的好处,倒是让他们作践。” 闻言看了看不远处剁菜的于行止,道:“我也曾听说他的名声,说是现在放浪形骸,整日喝酒不思进取,可是真的?” 宁朔:“是真的。他就是一路走得太顺了,又敏感自卑,所以才走到今日的地界。他若是经历过兄长的事情,便知晓自己所碰见的不过是十之一二。” 又道:“待会申大哥也会来,他也是苦命人,你应当也听说过。” 话虽然未曾说尽,但扶绥波知晓他的意思,他是想说,于行止若是经历了申池的事情,那怕是要自杀了。 正在剁菜的于行止:“……” 相隔不远,他也听得见。 但他什么也没有说,而是继续剁菜。只是剁菜的声音越来越大罢了。等到申池来的时候,菜已经做好了。 简单得很。一个炒鸡蛋,一锅饺子,一个白豆腐,一个炒肉,一个素菜。 他们四个加上不雨川一共五个人,将这些菜吃光了。申池没有做饭便去洗碗。宁朔坐在一边,扶绥波也跟了过去,三个人说悄悄话。 申池看了看左右,确定没有于行止才道:“他怎么还这般模样?心结还没解开吗?” 宁朔摇头,“不知道,谁他去。” 扶绥波没开口说话,他跟于行止只见了今日一回,到底不敢评价什么。 刚要说句别的,就听见背后突然有人来了,他吓了一跳,转身一看,竟然是于行止。 “宁朔,我有话跟你说。” 宁朔站起来甩甩手上的水渍,“好。” 两人去一边了。申池叹息一声,继续洗碗。扶绥波忍了忍还是小声问:“阿朔不会有什么危险?” 申池:“放心,于行止说不过他。” 另外一边,于行止已经在说不雨川的事情了。 “我知道,你们应该是查出了一些什么来。” 他沉默一瞬,继续说道:“我能感觉到真相应该越来越近了,但是你们越靠近真相,我就越害怕。” 宁朔知道他说的是什么。 他想了想,道:“那你觉得,查到如今的地步,真相是什么还重要吗?” 于行止不明白,他没听懂。他皱起眉头,“你什么意思。” 宁朔慢条斯理的将袖子放下来,“随伯英的死,查到如今,已经不是他是否冤枉这么简单了。而是陛下答应我们去查之后,他想要我们做的事情。” 于行止:“什么意思?” 宁朔可惜的道:“你若是再把自己关在这座府邸里面不问世事,便真的不能自称是先生弟子了。实在是愚笨不堪。” 于行止倒是没有反驳这句话。他深思起来,转瞬想通了一些,“你是说,陛下想借此事让先生重新整改江南赋税?” 宁朔颔首,“但哪里有这般容易。当年随伯英没有做到的事情,先生难道就能做到吗?随伯英身后有一群人追随,可是先生有什么势力呢?” 于行止却被他的话震惊住了,“真相未出,你怎么就敢断定随伯英是为了整改江南赋税?此事从未听说过。” 宁朔笑起来,“事情查到现在,哪里还需要证据。” 他早已经从扶绥波的身上看见了父亲的踪影。 他看向远方:“我查了这么久的随家案,对随伯英倒是有了许多的了解。” “他出身江南,跟扶兄一般,也是贫苦人家,只是天资颇好,于是一路读书,受到江南之地读书人的相助,又去了渝州书院读书,在那里跟同窗共说将来。” “江南是他的故乡,也是他的恩师。他秉承江南仕人的为人之道,成了陛下赏识之人,成了太子太傅,走到了仕途的顶峰。” 父亲的前半生,应该是明媚如同朝阳,冉冉升起。 但是在他的后半生里,他应当是看见了供养他的江南之地,其实财富都在文人墨客的手里,苦的只有百姓。 “我们现在能看见江南赋税的问题,是因为现在已经显现出来了。这些年里,国库空虚,陛下不肯裁剪兵饷,江南之地赋税减少,西北之地增加,江南的才子越来越多,西北的才子越来越少……这样下去,整个大越将要倾覆。” “而这些问题,随伯英早在十几二十年前就应该看见了。我观他后面行事,都在为赋税整改做准备——” 很多父亲奇怪的举动都能解释得清了。 比如说,当年父亲曾经跟宋阁老突然断了往来,父亲为太子招揽的人才里,西北的举子占了许多江南的名额等等。 当年他不懂,而今弊端现了出来,他便渐渐的懂了。 他现在也真的相信,杀死父亲的,不仅仅是晋王,还有江南之地,还有掌控不了局势的皇帝……以及蠢到要讨好江南之地的太子。 有人逼他死,有人等他死,于是,他不得不死。 他闭上眼睛,“也许,随伯英悄无声息的准备了一场改革之路,但还未实施,便已经死了。” 此话刚落,便听于行止道了一句:“先生,你怎么来了。” 宁朔转身,不雨川正在他的身前站着,眼神落寞的道了一句:“你说得对,他是被逼死的。我也是真凶之一。” 扶绥波扶着不雨川,不知道怎么的,突然就感受到了随伯英身上那股悲凉。 他喃喃道:“我能感同身受,我也被逼着一步步走向死亡。” 若不是不雨川老大人救了他,他真就没有回头路了。 第246章 太子妃跟盛宴铃 (1) 夜深了,众人便要归家去。于行止送三人出门,送完刚要回去,却被宁朔叫住了,道:“时局动荡,陛下有意增加恩科,你要是有意,便去报名秋闱,无论结果如何,总比你现在躲在这里喝酒强。你要是真的心痛先生,与他一块同行才是正理。” “再者说,莫姑娘即便看不上你,此生再不嫁与你,但若是有朝一日出事,你也需要有能力救她出来。” “不然,到时候你还要求先生以年老之身为你东本西走求人吗?” 于行止身子颤栗了一瞬,而后也没说话,只脚步加快了。 申池叹息,“他这般的性子是如何养出来的?” 宁朔:“还小呢,不经事。但现在经过事情了,以后就能成大器。” 申池就笑,“你也只有十九岁,比他又能大几岁呢?” 宁朔一愣,缓缓笑了,“许是我的磋磨之前就受过了,所以现在老成。” 扶绥波坐上轿子,闻言取笑道:“姑娘家都喜欢少年人,你还没成婚,还是别老成了。” 宁朔想起宴铃,发现她可能喜欢老的。自己已经足够老了。 他今日依旧给宴铃买了簪子,回到府里的时候已经晚了,便叫人给她送过去,然后收到了她的信件,说是太子妃已经叫人送了帖子来,说让她进宫。 宁朔想起太子妃和昭昭心里不由得一阵感喟。刚要歇息,便听见外头有人叫他,本以为是松墨,结果打开门一看竟然是宁朝。 宁朔诧异:“二哥,你怎么来了?事情都做完了?” 一般而言,宁朝是不会在晚上找他的,因为下朝之后他的事情才是真的多,他家这位二哥确实是为官而生的。 若不是人真的需要吃饭和如厕,怕是他此生都是在看折子的路上。 宁朝却有些踟蹰,他犹豫再三还是说道:“我见你经常给宴铃买东西……你买了些什么?只是簪子首饰吗?” 宁朔一时半会都没有反应过来他是什么意思,斟酌道:“金子银子多。” 宁朝哦了一句:“好……可你嫂嫂金银很多。” 宁朔笑了。 他算是明白宁朝的意思,于是道:“送礼讲究的是一个用心,在于她喜欢不喜欢,并不在于她有没有。再者说,我对二嫂嫂并不了解,要是大哥实在不知道嫂嫂喜欢什么,不若就去问问母亲,她是最懂二嫂嫂的。” 宁朝脸色有些维持不住,低声道:“我……我……母亲已经不理会我了。” 宁朔诧异,“是吗?” 而后想了想,“那你就去问问曦曦和宴铃。我肯定是不懂的。” 哪里有来问弟弟该送嫂嫂什么的。 宁朝也觉得脸面无存,快快的走了。于是第二日,五姑娘和宴铃起了个大早准备去东宫的时候,便见宁朝就站在拱门处等她们。 两人对视一眼,你推我我推你的走过去,小声问:“二哥哥,你是有什么事情吗?” 虽然说私下里总是说二哥哥的坏话,但二哥哥确实很有威严。尤其是不笑的时候。 两人手拉手,觉得浑身不自在。 宁朝此刻也十分不自在。他尴尬的咳了一声,“我是想问问你们……吃了没有。” 盛宴铃乖巧:“吃了的。” 五姑娘却觉得不对劲,“二哥哥有话直说。” 宁朝便抬起头不看两人,而后快速的道:“我是想问问你们可知道云娘喜欢什么。” 盛宴铃傻眼了,五姑娘笑起来,“二哥哥,我们不知道,你还是去问二嫂嫂自己。” 然后拉着宴铃就走,根本不给宁朝一点问话的机会。等上了马车,她松口气,道:“好险,差点就要心软了。” 盛宴铃:“二哥哥这是幡然悔悟了吗?” 五姑娘翻了个十分不雅的白眼,“悔悟的人是他这样的吗?早就死皮赖脸的跟二嫂嫂面前纠缠去了,而不是问个二嫂嫂的喜好就觉得丢脸,看着,还有得磨。” 她想了想,道:“以后咱们离他远点,若是之前还好,二嫂嫂还对他心存期待,但是现在她已经醒悟了,咱们再去撮合插手便是对不起二嫂嫂。” 盛宴铃心有余悸点头:“好,我记住了。” 顿了顿,又道:“那二嫂嫂要是心软的时候,我们要阻止她吗?” 五姑娘就捏了捏她的脸,“不用,即便心软了也是她的人生,不是我们的。我们只有旁观的权利,没有左右她选择的权利。” 盛宴铃就挽着五姑娘的手道:“五姐姐,能碰见你是我的幸运。” 五姑娘笑得牙花子都出来了。 宴铃真是可爱。 太子妃也是如此想的。她看见宴铃就觉得看见了女儿长大后的模样。要是朝华长大后能像宴铃就好了。而后小声道:“曦曦,昭美人最近心思沉,不见其他人,只想见见宴铃。” 五姑娘心一沉,“是吗?” 太子妃点头,“还要你在这里等着,我送宴铃去见昭美人。哎,为了昭美人,委屈你了。” 若不是太子妃实在是清白之名,五姑娘都要怀疑她要对宴铃做什么了。 她纠结道:“那臣女就等在门外?” 太子妃笑起来,“我没有哄骗你,也用不着哄骗你,只是昭美人脾气特殊,不知为什么,又对宴铃一个人信任,不然我也不会说出此话。” 她都如此说了,五姑娘哪里还敢反驳。她低头,“是。” 然后笑着对宴铃道:“你且去安慰昭美人,我在这里等你。” 言下之意就是不要怕。 盛宴铃点头,心里愧疚,然后跟着太子妃走了。 太子妃也没有带她去见昭昭,而是去了隔壁的一个厢房里。等进了屋子,太子妃一转身,就见宴铃正在看着她,一双眸子明亮清澈如同溪水,却又好似灼灼含烈,可以燃烧世间的邪恶。 她的心就柔软起来,“宴铃,我听闻你的父母要来京了。” 盛宴铃点了点头。 太子妃明言,“你是个聪慧的姑娘,应当想到了我请你来的深意。你不要怕,我不会害你——” 盛宴铃小声道:“我不怕的。” “先生说,他虽然没有阿姐,但有一位姐姐如同长姐一般,即便他怀疑所有人会害他,但不会怀疑这位阿姐。” 她说,“我想,先生说的阿姐,就是太子妃了。” 她笑起来,“所以,我不怕的。” 太子妃向来不爱哭,但盛宴铃话音刚落,她的眼泪就流了出来。 “兰时……我对不住他。” 第247章 太子妃和盛宴铃 太子妃姓苏,陛下赐名英娘。或许是因为那个英字,所以自小就有人跟她道:“看来陛下是想要你做个巾帼英雄。” “巾帼英雄是什么?” “就是跟男人一样,是男子汉大丈夫。” 太子妃彼时还小,不懂什么是男子汉大丈夫,只知晓男子汉是男人,不与女子一般。她便努力让自己跟男人一般厉害。 男人说有泪不轻弹,她就再苦再累也不敢流眼泪。后来长大了,懂事了,倒是清楚自己比男人强就是比男人强,根本不关是男是女的事情,她比男人强,她也是女子。她不用把自己当成男人看待,也不用逼迫自己强过男人。 女子有女子自己的风华,她就是她,镇国公嫡长女苏英娘。但许是童年那一段经历让她确实不喜欢哭。长大之后哭的次数一个巴掌就可以数过来。上次哭还是太傅和兰时去世的时候。 此时此刻,她坐在椅子上,罕见的流下眼泪,笑着道:“兰时他……还跟你讲过我啊。” 其实是没有的。之前种种,先生全数不曾有过一次透露。但看见太子妃的眼泪,她心里涌出些酸楚,倒是愿意宽慰两句。 “是讲过一点的,不多,但我看得出他说的时候很是欢喜,亲昵,松快。” 她递过去一张帕子,“太子妃,擦擦泪,先生已经逝去,生人还要长留,不用过度伤怀,若是他地下有知,说不得还要挂念。” 太子妃连忙接过擦泪,道:“我一般是不哭的,只是实在忍不住。” 她身子忍不住往前面倾,迫不及待的问:“我听太子说……说你上回见到太子,曾经说你家先生……他过得很苦……” 她又忍不住呜咽出声,一个字也说不出了,捂着嘴巴垂头,用手拧住自己的大腿肉,让自己冷静下来。 盛宴铃是个喜欢哭的,但太子妃一哭她就得安慰,竟然没有跟着一块哭,只是不断的道:“其实先生也没有那么的苦。” 她忍不住眼中含笑,“他当初选择留在岭南,便是为了看岭南春色,虽然后来不曾看见过,但岭南的春夏秋冬,他也在小院里细细感受过。先生是个乐天知命的人,虽然不尽如意,但那段日子,他也不是日日伤心的。” 太子妃用帕子擦眼泪,“我知晓他的性子,他可能白日里还有心情开玩笑,晚间却要熬过噩梦和戾气的侵蚀,那四年,不是对他的恩赐,而是对他的折磨。” 她说到这里握住盛宴铃的手,“多亏了有你,多亏你在,温柔了他的白日,不然日日夜夜的煎熬他该多难。” 盛宴铃被这番话说得一愣,而后笑起来,“是,我如今也很庆幸自己是个书痴。” “来到京都之后,我反而不曾多看书了,但是往年,我是抱着书不动的。外面的春秋都与我无关,我抱着书在小院子里面看,以为这就是人生惬意。先生来岭南之后,我也依旧待在他的小院里看书。” “我不曾感觉到有什么不对劲,但当时先生应当也是欢喜的。” 有个人陪在小院子里,也算是聊慰最后的时日了。 她的心里被一股柔和的力量萦绕着,道:“直到现在,我也感谢老天把我送到了先生的面前,同样也感谢老天将先生送到了我的面前。” 太子妃听得欢喜,擦擦眼泪,“那你快跟我说说他在岭南的事?” 盛宴铃点了点头,“我们的日子过得很是平静,早间起床,我总是要去他那里走一趟的,先生其实很挑食——他有很多东西不吃。” 太子妃:“是,锦衣玉食养出来的胃,是一点儿也不愿意受委屈,要是没有他喜欢吃的菜,便胡乱吃点就不吃了。” 盛宴铃:“所以我就要给他做些他喜欢吃的。” 她道:“后来我也做些点心送过去,先生喜欢吃桃花酥。” 太子妃惊讶,“桃花酥?” 盛宴铃颔首,“每回送过去他都要吃完的。” 后来她就多做些送去,他也吃光了。 太子妃:“那是他改口味了,他从前不喜欢吃。但也估摸着是你做的好吃。” 盛宴铃也诧异起来,“是吗?先生从未说过。” 但也没有纠结此种小事,而是道:“过了早食,我便喜欢坐在他的院子里面读书。先生喜欢躺在树下面,也喜欢躺在摇椅上,有时候会拿一本书,有时候只闭着眼睛听我背书。” “天光和煦,风也轻扶,先生爱干净,我有时候也会给先生洗头。” 太子妃:“辛苦你了。” 盛宴铃摇摇头,“不辛苦的,他是先生嘛,尊师守道是应当的。” 太子妃闻言又想起了太子。太傅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情,他又为太傅做过什么呢? 但是此刻提起太子便是晦气,太子妃笑着道:“我爱听你说这些,只是不能让五姑娘等太久,我便只能长话短说了。下回你来,我还希冀着求你说一说。” 盛宴铃哎了一声,“我也愿意说给您听。” 太子妃又用帕子擦擦眼泪,正经道:“你父母要来,我不得不找你说开,就怕出什么事情。” 盛宴铃:“我会如实跟父母说,他们为了我也会隐瞒下来。” 太子妃也觉得隐瞒不如坦诚好,她已经派人打听过盛家夫妇的脾性了,见宴铃这般肯定的模样,便道:“我相信你,但若是……我也要跟你的父母谈一谈才好。” 盛宴铃并没有觉得冒犯,道:“好。” 她起身,“太子妃,你放心,我阿爹阿娘也很喜欢先生的。” 太子妃:“你父母愿意将你一直放在他的小院子里面待着,可见是相信他的人品。” 盛宴铃点点头,“是啊,镇子里其他的人也很喜欢先生,认为他人品贵重,才华横溢。还有寡妇想要给先生做妻子生孩子,得个状元儿子。” 太子妃噗嗤一声笑出来,“后来呢?” 盛宴铃:“后来李寡妇怕先生太病弱不堪……就此病倒在床上,以后还要做寡妇,便在外面说先生不举。” 太子妃哈哈大笑出声,越笑越大声,等到送了盛宴铃和五姑娘走,她还是端着一杯茶坐在那里笑,笑着笑着突然就呜咽了起来,她喃喃道:“兰时,你可是天之骄子——” 还不如痛痛快快的死去。 于你而言,死前唯一的牵挂便是宴铃了。 ——你放心,我一定为你护好她。 第248章 父母来京 盛宴铃和五姑娘坐上马车回宁国公府。 五姑娘担忧的道:“太子妃问了你随家的案子?” 盛宴铃嗯了一声,“她问着问着还哭了。” 五姑娘:“可知道缘由?” 盛宴铃摇摇头,“不知道,她没说。” 五姑娘就唏嘘了一声,“你也别怪太子妃要单独问你,她怕是也不好受。我虽然不太懂朝堂之事,但我看人准,太子那个模样……怕是只希望利用此事来扳倒晋王。唯有太子妃是真心实意关心随伯英到底是被谁陷害的。” 盛宴铃:“此事的真相越来越离我们猜想的不同,晋王怕是也猜到了,所以也坐稳了不曾有动静,倒是伍大人让扶大人去上呈折子,我怕后面还是会有大事要出。” 五姑娘就纳闷的看着她,“这是三哥哥说给你的,还是你自己想的?” 盛宴铃:“我自己想的。” 五姑娘便道:“宴铃,你看着呆呆的,但着实聪慧。” “三哥哥有你在身边,真是他的幸事。” 盛宴铃也是如此觉得的。她笑着道:“此话真对。” 五姑娘笑起来,“你可经不住夸。” 等回到宁国公府,五姑娘去找二少夫人说话了,盛宴铃回房间整理赋税和邸报,结果整理着整理着,突然拍了拍大腿,“哎呀。” 忘记大事了。 三哥哥让她透露给太子妃管家的事情她忘记说了。 宁朔下响回来的时候见她急匆匆的,还以为是什么事情,得知只是忘记了提管家,便笑着摸摸她的头,“无碍的。” “下回还有机会,即便不说也没关系,镇国公总有办法得知,不用咱们太操心。” 盛宴铃这才松口气,然后道:“三哥哥,今日太子妃都哭了。” 宁朔闻言沉默了一瞬,“她是真心实意为我伤心。” 盛宴铃点点头,“我还安慰她了呢。” 宁朔:“多谢你。宴铃。” 盛宴铃摆摆手,左右看看,“你怎么现在就回来了?” 时辰还早呢。 宁朔:“我还要回户部去,是我想着你从皇宫回来,怕你会害怕,便回来瞧瞧你。” 盛宴铃推着他走,“那你快回,我才不会害怕。” 她现在胆子可大了。 宁朔笑着骑马走了。徐妈妈见了很是高兴,“这才是好姑爷,就算再忙也要骑马回来看看姑娘。” 盛宴铃也很高兴,亲自下厨给他做了一碟子桃花酥。 又过了几日,皇帝终于跟朝臣们周旋清楚了,下了令新增恩科。 此消息一出,群情激奋,举子们四处奔走相告,于是便成了一群人的狂欢。 如今二月里,秋闱在九月,只要路程合适,便是来得及的。一时之间城门口处处是离京的马车和快马。于行止也找到了宁朔,“我想要参加今年的秋闱。” 宁朔拍了拍他的肩膀,“去。别让人瞧不起你。” 他有心给人一句良言,“你小时候,可能别人一个白眼让你耿耿于怀,但是长大之后,却不会再为那一个白眼伤心一整夜了。人生的时日还长,你需要做的便是认真努力活好自己,而不是怨天尤人,自怜自艾。” 于行止深吸一口气,躬行一礼:“多谢。” 宁朔:“不用谢,我也从你身上受益良多,这才把握住我的明珠。” 他笑着走了。 三月初八,大吉。最近这几日宁朔每日都要去城门口看看,就怕错过了岭南王府的人。算算日程,这几日盛家父母也要到了。骗了人家的女儿,自然是要孝顺的,便每日里都守着,还叫人看着送信,以免错过了。 好在皇天不负有心人,这日盛宴铃白日里还去过城门口,只是等了半天没等到,便回去用饭了。她刚走,岭南王府的车队便到了。幸而宁朔没有回去,依旧等着,见了大概十多辆马车排着,马上就打马过去。 盛父作为此次的领头,正在跟城门口的侍卫交谈,便见一个生得相貌堂堂的后生骑马过来,翻身下马,真是风华绝代,果然是京都,随便一个男子都是如此的贵气,不可直视。 直到这人毕恭毕敬的跪了下去,喊了一句:“小姨父,您来了。” 盛父一听便知晓是谁了。他顿时脸色就不太高兴,只觉得面前的人相貌丑陋,不堪婚配,简直是贼眉鼠眼,浑身上下带着一股酸臭味。岳父看女婿,总是越看越讨厌的,好在还有丈母娘。 盛母闻言撩开马车,“是阿朔吗?” 宁朔马上过去,又跪了下去,“小姨母。” 盛母赶紧下马车,“好生生的,别跪来跪去,都是自家人。” 盛父冷着脸,“先回去,还在城门口呢。” 宁朔马上帮着进城,骑在马上,帮着先运送东西去岭南王府。 一路上都是宁朔在开道,盛母掀开马车帘子看了一眼,很是满意,“阿姐的儿子就是教得好,养得好,生得好,你看看,真是好。” 盛父挑刺,不是很满意:“看着瘦弱,不能抡大锤。” 盛母白了他一眼,“你倒是可以抡大锤,你怎么还不上天呢?” “平常百姓,简简单单过日子就好了,哪里就需要抡大锤了。何况他的先生是不雨川,家里又是宁国公府,根本不用自己抡大锤嘛。” 盛父出身不好,不敢接话,只能哼了声。而后感喟:“都一年了,也不知道宴铃如何了。” 盛宴铃长高了许多。 把岭南王府的事情做好后,盛父盛母跟着一块去宁国公府,盛宴铃早就在门口等着了,见了两人一个飞扑过去,盛父欢喜的将人举了起来。 没能举太高。 他用手比划了下,“不得了,我们家宴铃长高了。” 盛宴铃呜的一声就哭了起来。 盛母忍不住流泪,“好了,好了,都这么大的人了。” 而后忍不住又扑进了栗氏的怀里,哭道:“阿姐,我也好久没有见到你了,我好想你。” 比盛宴铃哭得还娇气,看得盛父颇为吃醋。 栗氏哭笑不得,“好了好了,都这么大的人了。” 第249章 一家子团聚(1) 宴席上,众人都没顾得上吃菜。 栗氏已经有十几年没有见到妹妹了。两人凑在一块说个不停。盛父虽然看不上女婿文文弱弱不能耍大刀抡大锤,但也知晓这个女婿家世不错,便收着性子与之说话,想着看看他的秉性。 宁国公和宁朝在一边作陪,本以为盛父是个莽夫,但一交谈发现他虽然性子直爽,但却是个见识多广的人,于是也端着酒杯主动说起话来。 宁晨眼神闪烁,颇有些做贼心虚,拿着筷子在菜上戳戳戳没脸吃——他将盛家父母来的事情告诉了正气,正气说要告诉正经大舅子。 哎,希望大舅哥不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才好,不然对不起母亲和三哥哥。 女眷这边随意多了,但也没人吃菜,俱都围在一块说话。 栗氏多年不见妹妹,抱着她不放,吃饭也坐在一块,诉说起这么多年的相思之情。盛宴铃依旧跟五姑娘和二少夫人一块,但三人却没说她和宁朔的事情,而是说起了宁朝近日的改变。 五姑娘:“都来找我和宴铃问你喜欢的礼物了!” “嫂嫂放心,我和宴铃都没说,我们是站在你这边的。” 二少夫人便笑起来,“多谢你们,不用理他。” 盛宴铃:“嗯,我们不理的,若是真要送礼又不知道你的喜好,怎么不直接全部买回来让你挑呢?就是没上心罢了。” 五姑娘:“就是,就是,你看,连宴铃都懂的道理他都不懂。” 盛宴铃:“就是就是!” 但是等了一会,她委屈的看过去,“五姐姐,你是不是觉得我笨?” 五姑娘哈哈笑起来,二少夫人给她夹了一块鸡肉,“没事,没事,宴铃不笨。” 盛宴铃恨恨的夹起鸡肉放进嘴里嚼。嚼着嚼着突然看见阿娘朝着她看来,她便露出一个笑容回看过去,“阿娘?” 盛母马上道:“我没事,你吃,你吃。” 然后低头跟栗氏道:“阿姐,宴铃性子好像变了很多。” 栗氏:“是?刚来的时候都不说话的,后来慢慢的就跟曦曦每日里打打闹闹了。” 盛母:“这般最好,以前她喜欢一个人待着,我总是担心她会闷坏了,如今活泼调皮了,我看着也欢喜。” 栗氏:“你就放心,她跟朔儿也是极好的,两个人和和气气的,都没红过脸。” 盛母是相信姐姐的,笑着道:“你之前透露出让她嫁给朔儿,我是极愿意的。把女儿嫁去别家我都不放心,只有交给你才算安稳。但我也知道门不当户不对,便也不说。后来你说于家好,我本是舍不得的,可嫁女儿嘛,总希望她嫁个有出息的,想来想去,也应了。谁知道于家是那般的光景。我光是担忧就担忧了半年多,直到你写信来说有意撮朔儿和宴铃,我这才能睡个好觉。” 栗氏也唏嘘起来,“是我对不起你,没曾想好生生的,于家竟然出了个情种。” 盛母摇摇头,“阿姐也是好心。好在我家那个说不要紧,就当是让宴铃来游学,替我来看你了,我这才好过些,本是想今年接她回去的。” 栗氏马上道:“如今可接不回去了。你放心,就将宴铃交给我,等你们老了,再来京都住几年,我让宴铃和朔儿去你们那边住。” 盛母甜蜜的笑,“我知道,阿姐待我最是好,就是我家那个也赶不上。” 栗氏没好气的瞪了她一眼,“你也就这点出息了,只会说话来框我,但凡想着我点,也不会这么多年不来见我。” 盛母:“阿姐,你也别恼我,当年的事情你也知晓,我实在是不愿意再来京都。” 栗氏哎了一声,“过去的事情就过去了,你别让孩子们知晓。” 盛母:“放心,我谁也没说。” 两人又喝起酒来,喝酒的空隙她又看了一眼女儿,只见她正满面笑容的说着什么事情,越说越兴奋,手上还在比划。 她就安心了。 看来,宴铃在京都一年过得很好。 等到酒过三巡,盛父盛母去了厢房,盛宴铃也跟着一块坐在屋子里面醒酒。 盛父好笑,“如今还能喝酒了?什么时候学会的?” 盛宴铃不好意思的笑,“我也不知道了——但我以前也能喝点果子酒?” 盛父:“你今日喝的可不是果子酒。” 盛宴铃:“唔——那我酒量好像是变好了。” 盛父心里酸酸的,“这才出来一年,就已经变化这般大,以后长年累月的见不到你,我心里该多难受。” 他哽咽一句,“这就是生女儿的不好了,总是要嫁到别人家里,宴铃,还不如跟我回去招婿。”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处。猛男落泪,其情可悯。 盛宴铃便被说得哭起来,两父女坐在一块对着哭,好不可怜,盛母:“……” 她道:“先说正事。” 父女两个人就泪眼朦胧的看过去。 盛母:“宴铃,你真的喜欢朔儿吗?” 盛宴铃红着脸点点头,“喜欢的。” 盛父见缝插针批判了一句,“可是他身子那般弱——” 盛宴铃:“阿爹,别这么说,三哥哥会长命百岁的。” 盛父盛母闻言对视一眼,便知晓女儿是真喜欢宁朔。不为别的,只为这个长命百岁。 景先生的身子和逝世可给她留下了不少的阴影。 说起景先生……两人再对视一眼,犹豫了一瞬,“宴铃,你来京都这么久,可曾打听过景先生的事情?” 盛宴铃心里蓦然紧张起来,“我打听过,阿爹,阿娘,我有一件事情想跟你们说。是关于景先生的身世。” 盛父来了兴致,“你还真查出来了啊,快说说,景先生是什么样的家世。” 盛宴铃特意去关了窗户,招招手,让阿爹阿娘凑到一块,三个脑袋挨着,这才小声道:“你们知晓随伯英吗?” 盛父:“自然知晓——景先生没有那般老?而且此人不是已经被杀了么?” 盛宴铃心里沉甸甸的,“阿爹!他自然不是随伯英。他是随伯英的儿子,随明庭,表字兰时。” 盛父盛母的心就也沉甸甸起来,“竟然是随伯英的儿子,可他不是也死在景泰二十三年了吗。” 但这话也不用盛宴铃回,两人就能猜出大概,便倒吸一口凉气。 盛父马上站起来去关箱笼,盛母瞪他,“你这是做什么!” 盛父:“收拾东西,咱们回岭南。” 京都太艰险,还是岭南安宁。 第250章 商议亲事 盛宴铃交代了自己怎么知晓景先生身份的过程。然后小声道:“后来太子还见过我,太子妃刚开始应当不知道我,后来不知道怎么回事知晓了,便专门让我进宫一趟看过我,对我很是喜欢。前几日听闻你们要来,又唤我进宫将话说开了,让我跟你们说说,此事一定要守口如瓶。” 话音刚落,便听见盛父盛母倒吸一口凉气。 她就赶紧趁着他们还在倒吸凉气的时候又将自己误打误撞为不雨川和宁朔查随家出了一份力的事情说了出来。 盛父听得好气又好恼:“如此重大惊险的事情你怎么能不跟家里人说呢?” 盛宴铃心虚,“刚开始也想说的,但是我当时就揣测是太子把先生送去了岭南,既然如此,他会不会知晓我来了京都呢?” “我不敢轻举妄动。我也怕其他人知晓此事会连累你们,索性就不告诉你们。” 她小声道:“我当时还想过写信,可信件哪里能安全?怕是半道上就被人截了去。所以想来想去,就没有告诉你们了。” 盛父:“那太子的态度究竟如何?” 盛宴铃:“太子对先生还是有愧疚之情的,并不对我下狠手,只当没我这个人。太子妃却感性得多,知晓我是先生的弟子后,还哭了一场。” 盛母唏嘘,“哎,造化弄人。” 盛宴铃:“是啊,当年先生可是京都城里人人都夸的好儿郎。” 想到景先生待在小院子里面不能出门不能挪动的惨状,一家三口都沉默起来。 盛父半响之后才道:“若真是冤枉的,那老天真是不长眼。” “所以说,好人不长命,坏人活千年,咱们还是做坏人” 盛母见他又没个正行,瞪了他一眼,“好歹闺女还在,哪里就能随口乱说。” 她发愁道:“那晋王,又或者其他的幕后之人知晓此事吗?” 盛宴铃:“我刚开始也担忧此事,但等了很久也没等到什么人来告发我,但我也仔细想过,即便告发也没用,我也只是一个被蒙蔽的小姑娘罢了。姨母是宁国公府的夫人,他们要动我,也要想想姨母。再者说,即便要我做事,也是让我指认画上的人是先生,最后吃亏的是太子,所以太子一定会护着我的。” “太子……一是他对先生有愧疚之情,二是他不愿意得罪宁国公府,三是他也不愿意节外生枝,于是我想,我暂时是安全的。” 如此细细思虑,又胆大妄为,只要有变动便是万劫不复之地。但她竟然稳住了,一步一步,让自己脱离了危险。 盛宴铃将两人惊叹的目光看在眼里,其实后面没有认出先生来,她也是会慌的。好在老天保佑,先生竟然成了三哥哥。 她和先生便成天赐的姻缘。 人人都欢喜,只是她心里也时时不安,为死去的三哥哥伤心。 目前还不能为他供奉长明灯,却也偷偷的做了几场法事,希望他能好好的投胎转世。等到日后他们离开京都,便在其他的地方为他供奉长明灯。 她也曾想过就在京都供奉,但就怕被姨母发现。想到这里她就叹气,“阿娘,你说,若是我出事了,你可怎么办?” 阿娘多生几个闺女就好了。即便没了她,也能有其他姐妹陪着。 她突然发出如此感慨,倒是让盛母以为她还在为景先生的死而唏嘘,便心疼道:“可怜的闺女,以前连只蚂蚁都舍不得踩死,春日里花落还要哭半天的性子,怎么受得了如此大的变动哦。” “宴铃,你当时是不是害怕得很?” 盛宴铃顺着她的话想了想,然后摇摇头,“没有,我一点也不害怕。” 盛母诧异的看了她一眼,“真的?” 这还是那个多愁善感不爱说话又胆小的小丫头吗? 盛宴铃骄傲的挺直了腰,“在随家案里,我出了不少力。面对太子和太子妃,我一次也没有怵过,太子想要探知先生的事情,我还指桑骂槐过,为先生鸣不平。阿娘,我胆子很大的。” 而且她口舌都伶俐多了,“如今再让我知晓李寡妇敢在外面说先生不举,我能骂到她羞于出门。” 盛母:“……倒也不必如此厉害。” 好生生的,一个姑娘家竟然说起不举来毫不脸红羞涩,好似家常便话一般。 京都……如此民风开放吗? 盛父却觉得好极了,“就该如此,姑娘家也要手抡大锤才是,你身子弱,我也不求你能提刀砍人,但你要是能用嘴巴骂人,我也不担心你吃亏了。” 盛宴铃不好意思笑起来,“也还好啦。” 她就将于行止宋青云莫家姐姐的事情说了一遍,最后道:“宋青云就不举了,真是报应。于行止现在也颓靡不振。但我对于行止也没有太多的恨意,他在某一方面还挺可怜的。不过我听三哥哥说,他已经准备九月的秋闱了。” 她说得口干舌燥,却兴奋得很,端起一杯茶就喝,喝完继续手舞足蹈的说。盛父便不免看向她的眼眸,只见里面明亮亮如烈火,是她在岭南没有的。 看来在京都一年,她经历了不少事情啊。 盛宴铃继续说道:“我如今还帮着三哥哥查案子,近一个月来,我查了户部的税收,吏部的贡士名册和任职升调。” 她现在说起朝堂上的事情一点也不陌生,头头是道。盛父盛母对视一眼,笑起来,“宴铃,你是真的长大了。” 盛宴铃点头:“我也觉得。从我拒绝跟于行止定亲那一刻,我便能够独挡一面了。” 盛父笑起来,“夸你两句,你还上杆子爬。” 但对她的长大很是满意,“我就说嘛,即便是姑娘家也要外出走走才信,不然就是个书呆子。” 而后顿了顿又想到什么感喟起来,“世上也许真有天意,你看这一路上,真是冥冥之中就注定好了的。” “岭南那么多地方,景先生偏偏选到了咱们家的巷子尾,宴铃偏偏爱看书,他又偏偏带了那么多书,又确实学识渊博,我这才愿意宴铃跟着他读书,拜他为师。” “结果好巧不巧,姨姐正好在京都为宴铃说了亲事,她来京都之后却要退亲,好嘛,那个于行止还是不雨川老大人的徒弟。” “如此这般,宁三又成了不雨川的徒弟,还偏偏要去看什么刑部案子,一看,哟,随家案子有遗漏。” “这样一来,他就跟着不雨川查案了,咱们宴铃又成了他的未婚妻——绕来绕去,最后徒儿帮先生查案去了。” 他说完问,“宴铃,你老实说,宁三最开始发现随家案子的不对是不是你说的?” 盛宴铃连忙摇头,“他又没有把案卷带回来给我看,我怎么知道啊!他是自己发现的。” 盛母坐在一边听,闻言更加感叹世间的巧妙,“环环相报,老天是公平的。宴铃,我方才听你说的,像是随家是冤枉的事情已经有了眉目,那你就当老天安排你来京都是为了还景先生的一番教导之恩,不用多想。” 岭南信鬼神,如此巧合,盛母还是畏惧天意的。于是连盛父也在想一件事情了:“宴铃,你说,宁三会不会是景先生,或者说,是老天为你挑选的夫婿?” 第251章 商议亲事(2) 将宁朔想成是天赐的女婿,他和宴铃的婚事就变得好接受多了。盛父难得的夸了几句,“我今日见他相貌堂堂,还是配得上你的。” 又道:“只要他日后能够对你好,我也不给他脸子看了。” 盛宴铃好奇,“你给他脸子看了?” 盛父颔首,“自然的。” 盛母好笑,“倒也不必这般说自己,我瞧见你看朔儿的时候牙花子都要笑出来了,说不出来的满意。” 盛父端着脸,“我那是情不外露,你们懂什么,我这是维持岳父的威严呢,免得以后他敢欺负咱们家闺女。” 盛宴铃不好意思笑出来,倒是甜蜜的道:“他不敢欺负我的。” 中途徐妈妈进来添茶水还说了老实话,“虽不知道以后,但三少爷和姑娘两人是互相吃死了的,姑娘帮着查随家的案子,三少爷也每日里带一枚金簪子回来。” 等她出去之后,盛父小声问:“还瞒着徐妈妈呢?” 盛宴铃:“不敢说。等以后,且瞒着好些。” 盛父点了点头,“是这么个道理。” 既然又说到了景先生,盛母想了想问:“我之前看你在信中写的,你还在京都给景先生供奉了长明灯?” 盛宴铃点点头,“是。我一来就供奉了。就供奉在大雄宝殿寺里。” 盛父:“怎么以正殿为名?是个小破庙?” 盛宴铃:“当初就只剩下一个正殿了,百年前的事情,如今香火很旺,是个供奉人的好去处。” 盛父:“那咱们过几日去祭拜祭拜?” 盛宴铃:“好啊。” 盛父还是担心,“此事你说与你姨母和宁三没有?” 盛宴铃摇头,“一个都没有说,我哪里敢告诉他们。” 盛母点头,“这也好,此事烂在我们肚子里就好,即便日后闹出来了,也是太子走在前面。何况只要随家洗清冤屈,也便无事了。” 盛宴铃:“即便爆出来,咱们还可以当不知道,世上的人那么多,长得像又如何呢?” 盛父:“正是这个道理。” 盛宴铃将事情说完便高高兴兴的走了。等她走远了,盛父在屋子里面团团转,“哎,没想到景先生竟然是这般的身份,早知如此,就不贪图他便宜不收束修了。” 盛母瞪了他一眼,“正经些,如今说正经事呢。” 又感喟:“我就说他是个好人家的世家公子,应当是落魄了才去咱们镇子上,谁知道比猜想的还好。” 随伯英的儿子,太子伴读,平日里可请不来给宴铃做先生。 她摆手,“俗话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即便缠绵病榻,但教导宴铃尽心尽力,没有一丝坏心,咱们权当是报他恩情了。” 盛父却道:“我宁愿宴铃叫他一句义父也不愿意让她为他的事情操劳奔波,还是有危险的。” 盛母笑出声,“还义父呢,人家也没有多大。” 不过人真是遇见事情会长大很多。但宴铃能在这般的挫下还依旧如此快活,可见养她的人实在是劳心劳力。 两人熄灯睡觉,第二日见了栗氏便感激她。 盛母道:“阿姐,我见了宴铃,便知晓她这一年里过的是什么好日子,我都不知道如何感激你。” 栗氏待她亲亲热热,“也不是什么大事,孩子么,一个是养,两个也是养,我养孩子你放心,你不也是我养出来的?” 盛母趴在阿姐怀里撒娇,“我确实是阿姐养出来的。” 栗氏:“宴铃极像你,我看着也欢喜。她来了之后,我也得了莫大的好处,你看曦曦,如今也快活多了。所以说,家里还是要两个同岁的女儿比较好,亲亲热热,好不快活。” 盛父坐在一边有些不自在,咳了一声,道:“我先去岭南王府?” 他们是带着岭南王的贺礼来的,这可出不得错,今日还要去礼部一趟。 栗氏:“你刚来京都,即便再是能耐也没有熟人带着去好,我已经叫朔儿今日跟不雨川老先生告假了,专门陪着你。” 盛父虽然不需要人陪同,但是正好想试试未来女婿的秉性,便点头:“也好,那就让他陪着去。” 说话的间隙,宁朔已经进来了。 盛父便端着站起来,“走。” 岳父要有岳父的气势。 宁朔笑着跟出去了。等两人走远,栗氏才道:“你们也看过朔儿了,可有什么训示?” 盛母:“阿姐养出来的,我怎么能有训示。我瞧着是极好的。” 丈母娘看女婿,是越看越满意,于是道:“婚事的事情,但凭姐姐做主。” 栗氏虽然知晓不会有什么变故,但还是吃了一颗定心丸,高高兴兴的应下,“哎,好,那趁着你们在,便将两人的亲事定下来。” 她道:“我都想让他们直接成婚!” 成婚…… “会不会太快了?” 栗氏:“知根知底的,相处也一年了,倒是不快。但确实不能那般快就成亲,急匆匆是怠慢了宴铃。” 她站起来,“快些,咱们去选个吉日定下亲事。” 盛母就只好跟着站起来,“这也太急了。” 栗氏:“这还急啊!我都等了好久啦。” 她真是望眼欲穿。 于是等到宁朔陪着老丈人回来的时候,便得知他和宴铃定亲的日子已经定下了四月二十一。 “那时候陛下的生辰还没到,咱们将亲事定下,正好合适。等陛下生辰过去,你们也要回了,不可耽误。否则,我是想要六月里定亲的。” 盛父也觉得四月好,“定亲之后,还是住在宁国公府吗?” 栗氏:“那是自然的。” 盛父想了想,“但是定亲的时候,也不能在宁国公府里跑来跑去,我觉得,还是要在京都买一个院子才是。” 栗氏:“这也好办,买一个就是。” 盛父:“行,我这两天就带着宴铃去。” 栗氏笑盈盈的,没有插手。 盛父盛母单独拉着盛宴铃的手道:“这就是给你的嫁妆了,是你的名字,我想着要买得离宁国公府远一点,若是一个不好和离,你就去那边住着,离得远远的,买几个护院。然后写信来给我,我来京都接你回岭南。” 盛宴铃惊恐,本能的去看阿娘,却见阿娘点了点头,“是这个道理。” 盛宴铃:“……” 还没定亲呢,就已经谈到和离的事情了么? 盛母悄悄的道:“你可别跟你姨母说,她要恼我的。” 盛宴铃郑重的点头,“我绝对不说。” 第252章 黄正经少爷嘚嘚的来了 黄正气姑娘来串门,正好得知盛家三人要去买宅子的事情。黄正气姑娘心虚的端庄的有礼的在众人面前走了,而后脚步生风,提着裙摆就跑,在郊外的田地里深一脚浅一脚寻找自己孽障阿兄,“阿兄,阿兄,黄正经!快!快些!盛家伯父伯母要带宴铃姐姐去看宅子。” 三月里正是春耕的时候,黄正经此时恰好一脸陶醉的在田里赶着老牛犁田。先是听见有人唤他,转过头去见是正气,一脸不满意,“别没大没小,还敢叫我的名字了。” 黄正气姑娘没好气的道:“阿兄,宴铃阿姐的爹娘正要给她买宅子呢,我听他们那意思,是要买在西府海棠那边街巷。” 不愧是兄妹,黄正经一听见此话就马上高兴起来,“好生生的,买什么宅子,还买得离宁国公府那般远——必定还是要给盛姑娘留后手。” 他便老牛也不要了,甩开缰绳就走,翻身上马就要去见见盛家父母。他一心一意想要成为盛家的备用女婿。 但他是骑着马就走了,却留下黄正气姑娘在田里气急败坏,大喊道:“阿兄,阿兄,你好歹换身衣裳去啊!” 天杀的!她怎么会有如此愚蠢的兄长。 真是没有投好胎。 但到底是一个娘胎里面生出来的兄长,她不管他,如今还有谁管他呢?只能又气又急的在田里又深一脚浅一脚的上到田埂,本是要换身衣裳的,但想到自家阿兄那个泥土里爬出来的模样,只能咬咬牙,也不换衣裳了,一身泥样上了马,追赶黄正经去了。 丢脸就丢脸,两个人丢脸,总比一个人丢脸来得强。到时候实在不行,就说自己耕读人家,家训要在田地里一边耕地一边读书。 但等她火急火燎的找到阿兄和盛家父母和宴铃阿姐的时候,却见他穿得人模人样,一派风流,如同一只开屏孔雀般花枝招展。 很是好看。极为好看。简直颠覆了她印象里的阿兄模样。 一身泥土的她突然就成了小丑。 她呜咽一声,好委屈啊! 盛宴铃也吓了一跳,赶紧过去笑着道:“正气,你怎么……是从田里刚回来吗?” 黄正气:“嗯……我听闻阿兄过来了,便来追赶。” 盛宴铃:“你阿兄……哎,他怎么还没死心啊?” 黄正气还是为自家阿兄说好话的,“他只是怕插手在你和宁三中间,会让宁三查随家案分神罢了。” 盛宴铃便想起来了,觉得黄正经少爷真是高义。她唏嘘道:“那可如何是好,我很是钦佩他,但我确实心有所属了。” 黄正气姑娘也不知道怎么办。正在这时候,黄正经已经忍不住过来了。将妹妹拉到一边去,恨铁不成钢的问:“你怎么穿成这样就来了哦!你这样多丢脸啊!” 黄正气赌气,“我傻我傻!我还不是怕你丢脸吗!” 黄正经叹息,“算啦,既然来了,且就这样。” 他拉着正气去见盛家父母,“这是我的胞妹,正气。” 盛父这般岁数了,什么阵仗没见过,他眼睛都没有眨一下,“见过的。” 黄正气有些不好意思,“我刚从田里过来,还没有来得及换衣裳,真是失礼了。” 黄正经接话,绞尽脑汁给妹妹找借口,“是啊,我们家是耕读人家,家训便是在田里一边耕地一边读书。” 黄正气:啊!兄长怎么跟她想的一个主意。 之前还觉得自己想的这个借口还算好,如今从阿兄的口中听出来,简直是烂透了。 她脸羞红了,“是,我们黄家的家训便是如此。” 盛宴铃咧着嘴笑出了声,得到了正气姑娘一个瞪眼。 盛宴铃:“哈哈哈,我马车上有衣裳,你且去换一身,不然也难受啊。” 黄正气:“只能如此了。” 盛宴铃带着她去马车上拿了衣裳,去旁边的客栈开了一间上房换衣裳了,独留下黄正经面对盛家父母。 盛父方才看他的第一眼就知晓此人打的是什么主意,他笑盈盈的道:“黄少爷在哪里高就?” 黄正经:“……” 并不高就。 他年岁也不小了,往日里也曾考校过下面的侄儿们,十分有威严。但今日在盛父的面前,他犹如一只装嫩且确实毫无经验的嫩鸡崽一般,到底是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回答得不好。 又因来得太急,没有太多的准备,于是被问了问,便有些慌。 哪里有见到老岳丈的时候不慌的女婿呢?何况还是个备用的。 他慌不择话,嘴巴一溜,便道了一句:“家父刑部尚书。” 黄正经:“……” 完了。 他脑海里耳朵里不断的环绕起这句“家父刑部尚书”,恨不得当场打死自己。 盛父:“……” 啊这……他好像问的是他是什么官职而不是他老子? 但仔细想了想,便知晓此人怕是没有什么正当的官了,于是又问起其他的事情,“贤侄,我看你的身板倒是结实,平日里是不是习武?我也是习武的,待会要不要去比试比试?” 宴铃一向喜欢文绉绉的人,倒是不愿意嫁给武夫,哎,要是此人通武不通文,那也怪不得宴铃会选宁三而不是他了。 但是盛父自己学武,儿子也是学武的,所以对武人很有好感,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如何?咱们爷俩比试比试?” 黄正经本回过神来的,结果被这般一拍,本就紧张,耳朵里嗡鸣一声,脑子里荡了荡,嘴巴里的话没过脑子就说了出来,“家父刑部尚书。“ 盛父:“……” 他愣了愣,好一会儿才在心里对女儿道歉:宴铃,是阿爹误会你了,原来你不是不喜欢武人,而是不喜欢傻子。 嗯,阿爹也不喜欢。 如此看来,宁朔还是不错的。 他笑了笑,眼见黄正经都要哭出来了,道:“走走走,咱们再看看这边的街景。要是不堵马车,便就买在这里。” 黄正经少爷欲哭无泪。 等到黄正气来的时候,便见她家阿兄如同丧家之犬,好不颓然。她心扑通扑通跳起来,委屈的小声问:“你是不是又做了什么事?” 黄正经心虚,“也是怪不得我,我……我也是没经验,我太过于惶恐了。” 黄正气:“那你快说啊,你到底做了什么。” 黄正经就说了。 黄正气姑娘都气哭了,那句“家父刑部尚书”在她的耳边也环绕起来,恨不得拿着剪刀一个字一个字将它们都减碎了。 盛宴铃瞧见了,赶紧过来问,“正气,你这是怎么了?” 黄正气姑娘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呜呜呜的道:“家父,家父刑部尚书……呜呜呜——” 她本来想说她家不争气的兄长说了此话,但因为过于生气,气得只知道说这句话了。 盛宴铃刚来,不知前因后果,莫名其妙。黄正经无奈望天,双手垂下,从袖子里滚出一朵还没来得及佩戴的大黄花。唯独盛父了然的点点头,“家里有父亲是刑部尚书,应当是他们家满门的荣耀了。” 第254章 管家到京(1) 黄家兄妹狼狈而走,谁也不愿意多待。不过黄正气姑娘还是拉着盛宴铃去了一边小声道:“我阿兄还会回来的!” 盛宴铃:“……” 盛父还有些意外,“他不是来讨好我的吗?怎么就走了?” 盛母好笑,“脸皮薄。” 但她对黄正经的观感很好。她好奇问,“名字倒是奇特,正经,正气,给他们取名字的人像是十分古板的性子。” 盛父:“应当是他们的父亲刑部尚书。” 盛宴铃一听这话就笑了起来。黄家兄妹真是可爱,怎么会连续说出“家父刑部尚书”这般的话。 她好笑道:“是的,是黄大人亲自取的。黄大人还给正气取了一个小字。” 盛母:“什么小字?” 盛宴铃:“猛女。” 盛母哈哈大笑出声,盛父却觉得这个名气其实很好。 “这也算是寄托了他们父亲刑部尚书的殷殷期许,想来这位大人是个好官。” 竟然是持赞赏之态的。 盛宴铃就颤了颤,“阿娘,我记得我的名字是你取的?” 盛母点头,“是,当初你阿爹非要叫你胜男,我想来想去,还是觉得你为女子也好,男子也好,都不用去胜谁,便给你取了宴铃两字。” 盛宴铃:“幸亏没有让阿爹来取。“ 盛母就笑起来,“我现在便很是担心你阿兄将来的孩子。” 盛宴铃:“怎么?” 盛母:“我怕你阿爹欢喜猛女这个名字,将来等你阿兄的儿子出生,便取名叫猛男。” 盛宴铃忍俊不禁,倒是说了句公道话,“阿爹,那你还是别给子孙取名了。” 盛父吹鼻子瞪眼睛,盛母拍拍他的手:“好了,咱们先去买宅子。” 他们早已经看好一处三进的宅子,偏远城中央一些,但也算是清净。住在这条巷子里的都是读书人,偶尔还有小儿大声读书的声音。 等买完了之后,盛父心里欢喜,但也有些不满:“咱们买宅子,黄家少爷都来了,怎么宁三不闻不问。” 盛宴铃为宁朔说好话的,“随家的案子在关键处,不能日日旷着。他已经旷出一两日出来陪着你了。” 盛父颇有微词,“但也要来看看?” 盛宴铃也狐疑,“按理来说,三哥哥会来的。” 盛母打圆场,“应当是什么事情耽搁了,不然朔儿这孩子也殷勤得很。” 盛宴铃就看向不雨府的方向,冥冥之中,她感觉到事情应该又有进展了,如此这般,才能绊住三哥哥的步子。 …… 事情确实有进展。 随家案的管家成功押送回京了。 押送他的是不雨川的老搭档,回来之后又马不停蹄的去帮着办其他的案子,歇脚都没歇。宁朔到的时候,不雨川正在看他留下的信件。他将信看完递过去:“你瞧瞧。” 宁朔展信,只见上面写着:回京之路艰险,共遇见三批不同的刺客。其中两批刺客死咬不说背后主子自尽,只一个留了下来,愿意招供活命。正当要说之时,一支利箭穿窗而入,刺客毙命。 宁朔深吸一口气:可见刺客不止三波。 他将信收好:“咱们这边没死人?” 不雨川摇摇头,“没有。自有人帮咱们善后。” 宁朔:“太子?” 不雨川:“不止。” 他感喟一声,“也许是陛下呢?” 宁朔沉默半响,突然讥讽的说了一句,“是,如今咱们能查此案,如今咱们能够查到此案的证据,都要靠陛下大恩。” 若是没有他的恩准,也许凭借自己乃至先生的力量都没有办法让他这么快答应。 皇帝答应查此事,不是后悔,不是妥协,不是无可奈何,是他想用此事谋得利益。 这才是他最觉得讽刺却不得不为的地方。 他站在中堂之上,“先生,弟子大胆,敢有一问——您所追随的明主……变成如今的模样,你可后悔?” 不雨川闻言顿怔,没有训斥他,也没有说其他的,只是有些迟疑的问,“你可认识随兰时?” 宁朔知晓自己没忍住戾气说的话让先生又在他的身上看见了从前的自己,遂低头道:“自然是见过的。宴席之上,书院讲学,都见过几次。” 不雨川喃喃道:“不,不是这般的认识。” 应该是互相为知己的那种相识。 从一开始他就觉得奇怪,宁朔跟兰时两个人,虽然没有他的皮相,却有他的骨相。 世人认人,皆认皮相,鲜少能识得骨相。人的皮相可以改变,骨相却改变不了。 他怔怔道:“要不是兰时已死,若不是你是宁国公府的第三子无错,我便要以为你是兰时换了身皮相归来了。” 宁朔便心情复杂,“弟子不敢。” 不雨川叹息一声,“阿朔,人不能一概而论。我之明君或许做错过事情,但他依旧没有对不起天下百姓。朝堂之上,生杀予夺,是他的权利,臣子劝谏,谄媚,是臣子的权利。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要死谏,君不可拦——” “阿朔,你查随家案太过于魔怔了。” 宁朔心里便升起一股落寞之感。 他情不自禁的问不雨川,“可随伯英无辜,又有谁为他负责呢?” 不雨川一双利眼便看了过去,严肃道:“我可负责,幕后真凶也可负责,但唯独不能是陛下负责。你也查了这么久的随家案,你能说此案查到现在,还是简单的诬陷案吗?随伯英选择那么快就甘愿受罚,单单只是陛下旨意吗?” 他道:“查案,要站在旁观者的角度去看,而不是深陷其中。” “阿朔,你要记住,此事我有错,随伯英有错,幕后之人错上加错,但唯独不能是陛下错。” “他千秋万代之后也许被后世人评判有错,但不能错在当朝,当代。” 不雨川深吸一口气,“阿朔,陛下无错四字,是你入督察院第一个要记住的。记不住,弄不懂,你便不要入朝为官的好,否则罪在己身,过在家人。” 宁朔不是愣头青,自然知晓这个道理。他不是记不住,也不是弄不懂,只是身在居中,他不理解。 但先生之话是对他好,便跪下去谨遵教导。 不雨川弯腰扶他起来,“做事情,不要看一时之论,要前看五百年,后看五百年,唯独不要看当代。当代……你为鱼肉,陛下为刀俎。何必要以卵击石呢?” 这般的话出自不雨川之口,倒是让宁朔惊讶,随后想了想便明白过来。 这是先生见他今日言辞激烈,怕他过刚易折,这才处心积虑教导。 他再次跪拜行礼,“先生之训,莫不敢忘。” 不雨川却迟迟无言,似乎又在他的身上找寻什么影子。良久之后才道:“起身,申池也快到了,待会咱们三个去刑部审人。” 第254章 管家(2) 申池今日本在城郊卖货,收到消息后就挑着货担来了。宁朔给他倒茶,见他光端着茶着急一句话说不出来,便安慰道:“申大哥,随明江身边的管家已经捉拿到刑部牢狱去了,你放心,他跑不了,待会就能看见了。” 申池依旧着急,情之所至,突然噗通一声就跪了下去,朝着宁朔和不雨川磕头。 咚咚咚的响声在静寂的屋子里面显得格外大声,也让宁朔的心跟着变得沉重起来。 在这一刻,他突然想:王权争斗,朝堂地方,无论是诬陷还是自愿,死去的人都是斗争失败的那一方。 胜者,流芳百世,败者,人间无名。 但无论是胜还是败,都是他们自己的选择。可唯独有一样是不变的。 那些百姓,那些小人物,那些被牵扯到其中来的小人物,他们家破人亡,被当权者所玩弄于手掌之中,却还要为了一丝一毫的恩情,为了他们本就该得到的真相和昭雪而跪拜,磕头,谢恩。 他眼眸一瞬红了起来。 他扶起申池,“申大哥,无论是先生还是我,都是享君俸禄之人,查案昭雪本是本份,当不得起你这么一跪。” 申池得了这么一句话,不知怎的,多年不曾流过的眼泪突然再止不住,一下子就嚎啕起来,抱住宁朔道:“那些畜生,那些畜生!那些畜生把我妹妹——燕燕,燕燕,你等着,阿兄会为你报仇的,你等着,等着。” 他颓然倒地,似乎被抽去了所有的力气。五六年了,他日日夜夜憋着这口气,终于再次要见到仇人。 他咬破舌头,站起来,“走,我倒是要见见那个畜生,我要问问他到底是受何人指使,才做出这么丧尽天良的事情。” 结果刚走一步便朝前面摔了去,宁朔赶紧扶住,而后直接扶着他往前走去。不雨川看在眼里,叹息一声,喃喃道:“所以,君主无错么?” “自当开眼看看苦难了。” …… 刑部尚书黄大人正在笼着袖子闭目养神,心里想着方才押送来的犯人。还没有想清楚,便听仆从道:“尚书大人……大少爷和二姑娘来了。” 黄大人不曾有妾,只有跟妻子生的一儿一女,只说大少爷和二姑娘,便能知晓是谁。他睁开眼睛,“衙司之内,闲人免进——他们来做什么?” 铁面无私又留有余情。 仆从小心翼翼的道:“不知晓,但是,但是二姑娘是哭着的。” 黄大人还是爱女儿的,以为她是受了欺负,“叫他们进来。” 结果是干了蠢事。 听女儿抽噎哭完之后,他感喟一声,“无事,反正你阿兄也没有机会,此事就到此为止,再去寻摸好姑娘,若是寻摸不到,将来过继一个也就罢了。” 谁知刚说完女儿哭得更凶了,黄大人不得不安慰一句,“猛女啊——” 黄正气:“……” 她不叫猛女! 她道:“反正,您请盛家夫妇吃顿饭,好挽回挽回我和阿兄的音容面貌。” 黄正经站在一边,唉声叹气,“这样真的行吗?” 黄正气恶狠狠:“怎么不行?!” 黄大人摆摆手,正要写个帖子给盛父,便听人说不雨川来了。 他连忙迎出去,黄家兄妹顿了顿,也跟着过去。自然而然的也见到了宁朔。他今日来这里,也没有穿官服,只是随意穿了见淡蓝色圆领宽袍,踩着一双普普通通的黑色靴子,就那么随意的站在一侧,但他之气势,如同日月,如同松柏,让人见之不忘。 黄正气瞧了一眼,刚刚那股气势就弱了下去,小声问:“阿兄,你好像确实比不过他。” 黄正经:“少长他人气势!” 但却没有动。他怎么觉得……宁朔这股气势颇为成熟稳重,不像个十八九岁的人呢? 他皱眉,但也没有出声。等人走了,他才问:“他们来做什么?” 自有巴结的上来道:“抓住了一个管家,随明江案的那个管家。” 黄姑娘眼睛一转,跟黄少爷摆摆手,“阿兄,我先去宁国公府见见宴铃。” 她可是消息最灵通的。 她要做第一个给宴铃阿姐通信的人!而不是什么宁朔! …… 另外一边,宁朔等人已经到了地牢。里面不见天日,处处是灯火。烛台上点着白色的蜡烛,像极了为这些死囚祭奠。 此时申池已经不用人扶着了,他就去扶着不雨川。地牢潮湿,黄尚书走在前面,偶尔还会看见一两只老鼠跑过去,或有老鼠撞到他脚下,被他一脚踩下去,老鼠“吱”一声一命呜呼,让这座牢狱瞬间变得阴诡起来。 然而,这般的事情没有吓到那位身经百战的管家。 他眼神平静的等待着被处死的命运,半分动弹都没有。即便是不雨川来到他的身前,他也是无动于衷。 申池却激动起来,扑过去抓住牢狱的栅栏,“孙良志,你果然没死!你还记得我吗!啊,你还记得我吗!” 孙良志缓缓抬头,见着申池,慢吞吞说了一句,“是你啊,你还没有死。” 他咧开嘴唇笑了笑,许是太干枯了,一笑,口里就有鲜血流出来。 他并不在乎,而是看向了不雨川,“终于见到你了,青天大老爷。” 不雨川:“你认识我?” 孙良志摇头:“不认识。” “只是一直有耳闻。” 他用手扶着墙,慢慢的撑起来,却又一下子跌倒在地上。他趴在地上,抬起头,眼神幽幽:“青天大老爷,你是来为我做主的吗?” 不雨川:“不是为你做主的。是为你的家人做主。” 孙良志手一顿,“家人?” 不雨川:“人各为其主,不用我来评判你的对错。我有我的立场,所以,这桩案子我自要查清楚。” “你不说,我便要想办法让你说。” 他看向这个吃了软骨散连自尽或者站起来力气都没有的人,轻声道:“是人,总有父母家人?总有妻儿子女?” “我知道你有。” “你舍不得死,便留了下来陪伴他们左右。你活着陪伴了这四五年,也够了。” “接下来,就要看你愿不愿意他们去阴曹地府陪你。” 他淡淡道:“你们既然能拿捏我的性子,自然对我了解透了,我说过的话,是做得到的。” 他并不是一味的护着无辜之人。他也有他的道。 他的道里,孙良志的家人并不无辜。 而他的话音刚落,宁朔的心头便又浮出了一片清白。 ——所以,最后不雨川也没有去看过自己。 在他的道里,自己其实也不是无辜的。 一切,便又说得通了。 第255章 管家(3) 不雨川的话一出,孙良志的目光就变了。不雨川所说没错,他确实很了解这位老大人的风骨做派。他们既然能利用他来对付随伯英,自然也知晓他对无辜之人的判定跟别的清风道骨之人不一样。 这个人,把罪不及家人抛之一边,认为罪可至家人,他与别的圣人一样。所以,他们才敢笃定最后随家一个人也留不下。 他不会去管随明庭,而晋王绝对忍不住对随明庭出手。不雨川杀随伯英,晋王杀随明庭,于是随家满门的仇,也就无处可报了。 但此时,不雨川用他们对付他的手段来报复他们了。 孙良志内心挣扎,面目已经不似方才那般淡然,眼眸里露出些狠意,却又不敢抬头,怕被人瞧了去。不雨川并不着急,只是让人抬来一张椅子坐下,而后觉得骨头终于舒展了开来。 确实是坐着舒服多了。 年轻的时候,他能连续好几天不眠不休查案,如今不过是站了一会,便已经支撑不住。 他果真是老了。 不雨川抬眸,举起自己的手朝着牢狱窗户缝里透进来的点点碎光照去,手上面的皮肤暗沉而皱起——是死人之相。 死人之相四个字入心,他就笑了笑,心里突然又畅快了一些,心里也轻松了许多。他轻声道:“你们这个局,实在是深。从我暮年到垂死,从十几年前到现在,一步步看透我,引我深入,至我害人,害我悔恨,不得往生。” 他的目光并不带戾气,只是沙哑起来,和着日光,在寂静中对撞,响彻云霄,让所有人的心绪都跟着牵引朝前,好似在潮湿的牢狱里面点燃了一把火,燃烧着宁朔,也燃烧着孙良志。 宁朔抿唇,在不雨川说出“不得往生”四字的时候,身子颤抖了一下,险些站不住。而孙良志也因为这四个字害怕起来。 没错,害怕。 如同不雨川这般的人,这般被称作圣人的人,会因为做什么而不同往生呢? 他趴在地上,手慢慢的蜷缩起来。 不雨川却依旧不紧不慢的道:“而如今,我时日不多,恐要不久于人世。我死前唯一的愿望,便是将你们全数挖出来——这个遗愿,也不知道能不能完成。” 然后笑了笑,“为了能不带遗憾的死去,我总得带着些罪孽的。你的主子,我不知道能不能抓到,但你的子子孙孙,家儿妻子,我总能抓得到。” “于真凶来说,你无足挂齿,于我来说,你很重要。我不杀你,还要留着你审问,至于你的主子……怕是不能留你的。” “这只是刑部大牢,并不是那般的坚不可摧,哎,也不知道明日还能不能见到你。” 他道:“你小孙子今年才三岁?长得虎头虎脑的……是个俊俏的孩子。等你死后,我就送他们下来见你。” 孙良志的手狠狠一抓,一把稻草就在他手里皱了起来。 宁朔微微眯起眼睛,知晓他的心志已经动摇。 不雨川却好似没看见一般,“孙良志,你既然如此聪慧,又在本案里如此重要,那也该明白,其实这桩案子查到现在,早已经不是什么随伯英案,而是看最后……是要谁死。” “所以你说不说,其实并没有很大关系。审问你,只是一条捷径罢了。” 孙良志还在抵死挣扎,眼神越来越阴沉,手紧紧的缩在一起,很快就被自己的指甲掐出了鲜血。但依旧不肯开口说话。但下一瞬间,他便崩直了身子。 “这些日子,我总在想,为什么会留下你这个破绽下来。” 不雨川的声音继续缓慢的说道:“你们这个局,只要你一死,我便没有任何证据和疑虑去查。但你家的主子却把你留了下来。” “最初,我以为你是什么重要的人物,能让你活便让你活了,你的主子舍不得杀你,所以你们从我眼皮子底下躲开。可自从查到了你的身世,我便很疑虑——平平无奇的你,到底有什么能力让你的主子如此看重你?” 他从袖子里面掏出一张纸来,念出上面的内容,“孙良志,原名孙水,睦州桐庐人,家中有一兄长,十分有才能,识字很快。但你们幼年家贫,无钱读书,于是只能去给大户人家养牛为生。” 孙良志却目光狠厉起来,“不雨川,你很厉害,竟然查到了我家之前的事情。” 不雨川:“比不过你们厉害。” 他甩甩纸张,继续读道:“你的兄长姓孙,名山,因自小就有神童的名声,所以很招人喜爱。顺理成章的,他就被引去了书院读书,十五岁的时候,他准备考渝州书院,他也确实考上了。” “渝州是个好地方……在桐庐厉害的人,在渝州却算不得什么。他还因为自身的傲气被人过早便盯上了,一位嫉妒他才能的人打折了他一条腿。这条腿让他知晓了人外有人,渝州是朝圣之地,但也是个狗眼看人低的地方,龌龊不断。” “你家兄长自小虽然家贫,但一直被人追捧,所以养成了自大自傲的性子,但你家又确实是寒门之身,不,你家连门都没有,算不上寒门。” 孙良志脸色涨红,一口血喷出来,终于有了许多反应,“你又算是什么东西,你与我家阿兄一般,都是一样的贫寒之人,你也只是一把刀罢了,只不过是被人拔剑的速度快了些。” 不雨川闻言,丝毫没有不快,而是淡淡展开第二张信纸,“所以,他的性子又自大又自卑,便也咽不下这口被打断腿的气,于某日愤怒之时,将那位二世祖给杀了。” “他偷偷摸摸跑回了睦州,但已经为时已晚,睦州的官衙已经来拿人了。你爹娘和你为了让他逃走,便拦住了衙役。” “他逃之夭夭,你和你的父母受尽苦楚,你的父母在牢狱里面的时候便去世了,独留下你。” 不雨川说到此处,露出些狐疑的脸色来,“案册记录,你已经死去了。但你为什么又成了随明江的管家?” “是谁救你出来的呢?你的兄长,那位逃之夭夭的罪犯又去了哪里?” 他笑了笑,“是,孙水……阿不,后来阴差阳错被随伯英收为管家的随平弟弟的孙水,我说对了?” 随平的名字一出来,孙良志瞬间颤抖起来,“你,你都知晓了——” 而宁朔听见随平这个名字,心也如同针扎一般。 ……平伯。 那个被父亲信任,赐予了随姓的管家,原来竟然跟眼前这个人是兄弟。 第256章 管家(4) 人世间的恰好和巧合谁都说不定。 不雨川坐在凳子上突然长长叹了一口气,道:“命运就在此时为你们兄弟两个创造了一个巧合。” “你们南北两个,虽然互相挂念彼此,但却找不到对方。但你们又都在为随家兄弟做事。于是,等有一日,当你的主子派遣你去随家的时候,当你的主子发现你竟然还有一个兄弟在随伯英身边做事的时候,一些随之而来的念头就成了随伯英的催命符。” “当然,这只是我的一种推测。” 他咳嗽了一声,继续说道:“还有一种可能——咳——” 宁朔赶紧上前为他轻轻捶背,“先生,要不要喝水?” 不雨川摆摆手,又咳嗽几声,道:“——我看案册上写,你是景泰元年去的随明江身边。在那之前,你其实是黎家的家仆。” “而黎家原本是先帝时期的贵妃母族,我想,你最初应当是派去黎家做细作的,且也不是那种特别受重视的细作。” “后来能去随家,要么是你忠心耿耿得到了重视,要么是……你兄长跟在随伯英身边得了重视,他又暗暗的寻里,有心人拿捏他这一点,便查出了你。” “于是,你就被顺理成章的派去了随明江身边,对吗?” 孙良志没想到不雨川连这个也查出来了。他诧异惊讶,随后惶恐。他害怕不雨川查出更多的事情。而不雨川知晓如此之多,自家的妻儿孙子还能保得住吗? 孙良志本还在侥幸不雨川只是在诓骗他,其实并没有找到他的家人,而现在,他丝毫不敢侥幸了。他开始真的害怕。 不雨川在这里说这么多,要的就是这么一个收效。他笑着道:“怎么,我说对了?” 他的手交叠在一起,“让我猜猜,是前者还是后者?是后者。毕竟天下也没有那般的巧合,只是处心积虑罢了。” 但说了这么久的话,他的气力已经不足了,神情恹恹,苍老的面庞上浮现出一种悲戚的疲惫,却还在坚持挺直腰背,让宁朔见之心酸。他上前一步,“先生,后面的事情我也知晓,我来审问。” 不雨川没有阻止,点点头,“好,你来。” 宁朔颔首,“是。” 方才不雨川说的话之前并没有告诉他,所以他并不知晓不雨川已经查出了孙良志的身世和抓住了他的家人。此事不雨川保密他是可以理解的。 毕竟自己身边环绕太多的势力了。太子,顺王,宁国公府……所以,方才孙良志震惊,他也震惊。 但也只是震惊一瞬,第二个念头就变成了:原来如此。原来如此,所以一开始就是一个局。 他脑海里面的那些事情全部连成了一条线,慢慢的串在一起。 “案册记载,你是景泰十年去的睦州随家?你的主子在那一年已经决定要对付随家了。于是你去了随家,潜在随明江的身边,对他百依百顺,极力影响,慢慢的成为了管家。” “景泰二十年,你收到指令让随明江杀人。你开始物色人选。” “你们知道,这次要杀的人在其次,反而是要选一个坚韧不屈的人,让他以世间惨状之态出现在不雨川的面前告状才是最重要的。” “于是你派人寻摸,终于通过人贩子二双子和申家的邻居马大找到了申池。” 申池方才一直站在角落里不发一言,但双手紧紧握住,已经是满含戾气,此刻听见自己熟悉的名字和自己的名字,抬起头来,一双眼睛已经血红。 宁朔心中悲痛,“申池练武,身子康健,为人正直,有为大事的潜力,若是假以时日,必定能谋一个小武官做做,是个心性坚韧的人才。他的妹妹申燕,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又识文断字,但性子质直而刚硬。” “他们的父母为人宽厚,这么多年并不曾与人为恶,亲朋好友都夸其厚道,更是好人。” “你们发现这一家子美好之人后,便欣喜若狂——终于,终于有这么一家子,以如此幸福之态来到了你们的面前,接下来,你们要做的,就是摧毁他们,夺去他们的性命。” 黄大人本在一旁默默听,闻言也忍不住软了心肠。 若当年是他去查案,也会义愤填膺,恨不得将随家的人分尸后快。 宁朔手缩在袖子里,深吸一口气才继续说道:“于是,从这之后,刚硬性子的申姑娘抵死不从,被随明江奸杀而亡,心性坚韧的申大哥坚决不肯妥协,带着父母告上了公堂,却被关进了牢狱里面,受尽折磨。于是,他们的父母为了儿子能活下去,选择了息事宁人,但又怨恨自己妥协,所以绑上石头自尽于江水之中。” 申池已经痛苦得捂脸而泣,痛不欲生。 此后多年,每每想起妹妹和父母,他都想随之而去。但他不敢死。 家里只剩下他一个了,他们肯定希望他活着。若是父母和妹妹在八百里忘川河上看见了他,才是真的伤心。 他便苟且偷生,只是一日不曾快活过。 他跪在地上痛哭,用手捶地,“你们这些畜生,畜生——” 不雨川便又想起了当年自己第一回看见申池的模样,他也是如同现在这般的求自己为他的家人报仇。 他答应了。 然后,彻底进入背后之人的圈套。 宁朔就看向孙良志:“申家是棋子,不雨川老大人是棋子,你也是棋子——但为什么你能活下来呢?你一直在想,应当是你哥哥求的。” “所以你没有怀疑。你的哥哥本身就是重要的棋子,根本躲不掉。但是你还可以躲掉,你在整件事情里面好像没有参与太多,也不出彩,只要细细谋划,就可以躲掉。” “你就这样苟且偷生了四五年。” 他缓缓道:“我原本以为,你也是不小心之下的漏网之鱼,事实真的如此吗?你的主人留你下来,真的只是念及你兄长?” “不见得……” 孙良志的心震得心口疼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 宁朔:“我怎么觉得,你的主子是故意留了你这条线,想要以后用呢。” 孙良志的一颗心坠入了深谷。 虽然不太信,但他还是动摇了“兄长为我谋的命”这个信念。 不雨川嗤笑出声,“你总算不蠢。” “那接下来,你倒是好好想一想,要不要把你的主子告诉我。我时日不多,也不愿意造孽,你要是说,我做主,放了你的家人,送他们去岭南之地,离得远远的。要么……男倌女妓,生前受尽苦楚,死后五马分尸,用魂钉死死钉在棺材里,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与轮回。” 第257章 三分之二真相 孙良志颤抖得闭上了眼睛。 南边的人比北方的人更信轮回。所以后来传道的人大多数去了南边。他们建起了高高的佛塔,香烟不断。 孙良志不信鬼神,但当不雨川此番话说出来时,他却开害怕了。 他想起家里老妻郑重请佛保佑全家的郑重之情,他想起了小孙子脖子上挂的长命锁,他想起了小儿子已经开始说媳妇了,他想起二儿媳妇肚子里还怀有身孕。 他的心志终于不再那般的毫无破绽。有一丝细细的裂缝分开了他的心,拦腰而斩。 一半分给了家里人,一半分给了他的主子。 他痛苦捶地悲泣,“不雨川,无论如何,我的家人是无辜的,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只以为我是在外面做生意的人。无辜之人,为何要遭受如此苦痛。” 宁朔嗤笑出声。 “是啊,但祸及家人之时,你便也知道了为什么无辜之人还要遭受如此苦痛。” 他气得拔高声音:“——既然如此,那些被你们害死的无辜之人又当如何自处?!” 孙良志:“那就杀了我!那就杀了我呀!别冲着无辜的稚子老妻去!” 宁朔俯首看他,“冲你?你有几条命可以陪?我且告诉你,你今日若是不说,于我们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关系,我方才已经说过,你背后的主子留下你来,是为了筹谋更多。或许就等着你被发现,或许还要利用你去做更多的事情,这些东西我们确实现在不得而知,可总有一日真相会大白天下,我们并不着急。” “但你呢——你的家人呢?” 宁朔:“男盗女娼,世人不齿。你的后辈,永生永世,都以次面目见人,这般的下场,都是拜你所赐,你所对申家做过的每一件事情说过的每一句话,都会报复在你子子孙孙身上——” 孙良志:“别说了!滚!滚!你们这些畜生!畜生!” 申池冷眼看着痛恨之人发出像他多年前一般的痛苦,却没有一丝痛快。 那么多日日夜夜里面盼着的事情就发生在眼前,他以为自己是高兴的,是欢而鼓之的,但他错了,他的心中依旧痛苦。 妹妹回不来了,阿爹阿娘也回不来了,而这个始作俑者却在骂别人畜生,求别人放过他的家人。 他情不自禁地呸了一声,“你若是不说,我穷极一生,也会让你的家人遭受我家人之痛。我发誓,燕燕受的罪,你的孙子孙女一个也别想逃脱,就连你那个老妻……” 他本来要说一些脏话,但是说到口边,到底说不出来,于是阴阴一笑,“你放心,我也有别的办法招待她。五六年了,你安居乐业,享受天伦之乐,却不知道我这五六年来也学了一些本事。” 这话听在孙良志心里,更加让他心如雷鼓。 如果说宁朔和不雨川的话让他又心存一丝侥幸,但此时此刻,申池的话犹如一块块石头掷地有声。 他身子一颤,“你,你不能这么做——逝者已逝,为什么要让生者去再次遭受死者的痛苦——” 申池:“为什么……当然是你们逼的。是你们一步步把我逼成这个样子!” 他怒目:“孙良志,我家一共死去三口人,我方才听老大人说的话,大概能知道你家可不止三口人,能把他们一个一个的作践死,我也算是值当了。” 孙良志害怕得喘息起来,大口大口的气吐出去,可见惶惶不安之情。 不雨川已经没了耐心,“此案查到你这里,已经清晰明了许多,我没有太多时间在这里跟你周旋,一刻钟之后,你的妻子就会被带到这里,在你的面前杀掉。我知道,你虽然没有人性,但对妻子很好,从来不出去花天酒地,一有了银子就为她买些金银首饰——你若是不心疼她,那明日就是你的三岁小孙子。” “他的脖子上面有一把长命锁,但可惜了,碰见你这样的祖父,他的坟头都不能立碑。” 越国的习俗,未满六岁的孩子夭折掉,是不可以立碑的。他们的坟头只能是一个小小的土包,不能如同大人的墓碑一样高高耸起。 孙良志彻底崩溃了。 他一时半刻决定不了,泪水不断的往外流,看起来竟然有些楚楚可怜。 他手抓在地上,挣扎不断,而不雨川却站了起来。 “我们走。” 宁朔上前扶住他,申池和黄大人默默跟在后面,孙良志身上的铁链因为挣扎发出剧烈的响动,嘶鸣一般吼道:“不雨川,你的一世英名都不要了吗!做下这等孽障之事,你就不怕此后下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吗?” 申池冷冷瞧了他一眼,“不论老大人怕不怕,我都不怕。” 他说出这句话之后,终于有了一丝痛快之情,“孙良志,你们当初留下我,是为了做局引我跟不雨川老大人相逢,那么今日,我来告诉你,被你们留下的我,也开始做杀你们人头的刽子手了。” “可能这就是天意——所以不如不雨川大人即便心思手软,我却不会。我建议所说每一句话,望你在十八层地狱的时候,时时刻刻记住。” “——在你上刀山下火海之时,你的家人也在刀尖上舔生活,火海里挣扎求生。” “这也算是你们家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了。” 孙良志又气又急,一口老血喷了出来。他有无数想要诅咒的话想要骂出来,却又不敢骂,他痛恨眼前这个人,却又不能报仇,只能听之任之,任由他去折磨家里人。 他知道,报应来了。 他仰天长啸,以头抢地,额头上全是鲜血,但没有一个人出言阻止。不雨川甚至已经转了身要走了。 申池又多了一丝痛快。 燕燕,阿爹,阿娘,你们在天之灵,还望看见这一幕。 恶人终究会有恶报。 他的脚步稳重,一步一步随着众人离开。而就在转身要走出牢狱的时候,孙良志的声音传来了。 ——我说。 他含着鲜血道:“我说——你们想知道的,我所知道的,我都告诉你们。只求……只求饶了我的家里人。” 宁朔闻言,却突然升出一股恶心之感。 ——苍天在上,为什么这样的人也会顾及家人,心里竟然还有一块柔软的地方。 第258章 三分之二真相(2) 不雨川转身,又慢慢踱步回去。他坐在椅子上,看向黄尚书,“黄大人,打开牢笼,将他带出来。” 黄大人点头,“是。” 孙良志被带了出来,而后被黄大人一脚踢中膝头,砰的一声跪了下去。靠近了看,他的身上全是鲜血,有旧的有新的,全数贴在这里少一块那里少一块的人皮上,看着十分凄惨。可这般凄惨也没能让申池和宁朔高兴半分,反而站得远了一些。 他们怕自己克制不住自己。 真当面对这些始作俑者的时候,没人能够心平气和。 孙良志方才挣扎过一番,气息无力,戴着锁链和枷板跪在地上,、好似一个被人控制的傀儡,已经没有了生气。不雨川见了,也不着急,只是静静的等着,好一会儿之后,他才道:“我哥哥最初,是真心实意跟着随伯英的。” “那时候,哥哥杀了人,仓皇之中伪造了身份,从乱葬岗偷了一具尸体和一份路引,以此卖身葬父,被正好刚去睦州书院的随伯英买下,自此做了书童。” “常言道,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那几年,哥哥一直都谨慎小心,不敢去别的地方,不敢叫熟悉人看见。他只敢偷偷打听我的去处,但当时我已经被主子救走了,所以根本不在睦州。他自然找不到我。” “彼时,哥哥其实很后悔。他应该找个达官贵人卖身的,而不是随伯英。没有发迹之前的随伯英不过是个跟我们一样贫穷的人罢了。要是哥哥没有出事,他就跟随伯英一样,早早的就在书院扬名了。” 宁朔听得嗤笑一声,却又升起一股悲凉之意,“想来从那时候,你的兄长已经嫉妒上了随伯英。” 孙良志沉默了一瞬,为哥哥开脱,“人皆有向往美好之心,我哥哥当时并未做出什么对不起随伯英的事情,他只是想找个人救我,而随伯英不能,他当时什么都不是。哥哥只能默默的自己找,却是无用功。” 他深吸一口气,“后来,随伯英命好,竟然第一次考试,就考中了。以年少之身被当时还不是陛下的太子赏识,慢慢的扶摇直上,成了人人都称颂的好官。” “这时候,哥哥本是要交代我们家的事情,但他害怕。彼时的不雨川铁面无私,眼睛里面根本容不下任何沙子。” “后来,陛下做了皇帝,他成了太子太傅,哥哥便被吓着了。” 申池皱眉,“吓着了?” 宁朔颔首,“随伯英的官越大,盯着他的人就越多,身为随家的管家,随平被盯着的机会就越多,所以他吓着了。他害怕自己之前杀人的事情被人知道,害怕自己会成为别人砍向随伯英之时的一把无用刀,到时候刀毁人亡,随伯英不会因为他杀了人而受到伤害,顶多有失察之责,但他却要死的。” 申池:“原来如此。” 他讥讽起来,“想来,你哥哥又恨上了随伯英。” 孙良志沉默了一瞬,而后开口,“难道不应该吗?哥哥为他尽心尽力,但他却为了自己的名声势必要杀哥哥,如此,哥哥还要因为他的仇家担惊受怕,难道不该恨吗?” 宁朔却突然道:“你哥哥是不是在随伯英面前还表露了才能?” 孙良志骄傲的道:“哥哥的才能根本不用表现就已经很厉害了。” 宁朔冷笑,“那你哥哥可成提起过,随伯英有意让他出去读书做官?” 孙良志脸色一变。 他自然知晓。 但是哥哥怎么去?他身上还背着一条人命。 宁朔都气笑了,“你哥哥起于微末,自负才能,所以夺人性命,仓皇而逃,又偷取别人的身份和别人的尸体哄骗随伯英。” “随伯英给予你兄长衣食住行,知晓他才能之后,又提议让他去做官,若是你哥哥大胆,他就去了,但你哥哥胆子小,他不敢,他怕人查出来,所以他没有去。” “你又说你家兄长因为随伯英官越来越大,所以受了牵连——可笑,他既然害怕受牵连,为什么不走?只要他说身子不好,要回家养老,随伯英难道还会不许吗?” 孙良志本能的想要反驳,却发现没有什么借口可以反驳。他只能喃喃道:“哥哥说,他还要出人头地。” 宁朔:“是,自然是要出人头地,因为你哥哥还想借助随伯英的势力办事情。你们兄弟两个……真是狼心狗肺,还要倒打一耙。想要好处就直接说好处,说什么随伯英对你兄长不好。人是你兄长杀的,身份是你兄长自己伪造的,他不敢豁出性命去找你,他不敢豁出性命去求饶,最后反而把这一切都推给了随伯英,真是可笑。” 不雨川:“后来呢?” 孙良志:“后来,哥哥托人寻我,被人发现了。碰巧,那人就是我幕后的主子。于是,有人找上了哥哥。” “主人允诺了我们兄弟金银珠宝,允诺只要我们帮着做事,将来必定能够功过相抵,正大光明的活在日光之下,而不是顶着别人的身份做奴才。” 宁朔:“是谁?” 孙良志咬咬牙,“是晋王的母族,以前的安贵妃现在的皇后兄长,安子秋。” …… 一群人走出牢狱的时候,所有人都觉得日光太刺眼。 申池不由自主的看向不雨川,“老大人,如今,随伯英能脱罪了吗?” 不雨川摇头,“不行。” “就连随明江一家也不能脱罪。” “随明江确实杀了人,随伯英的一百万两白银也没有查清楚。” 但他笑了笑,“所以,我们要去问问晋王,如今这种局面,他该如何解释。” 申池不懂,“老大人,我记得你说,孙良志是故意遗漏下来让咱们查到的——他说是晋王的舅舅,那他是无辜的吗?是被人再次陷害?” 不雨川摇摇头,“谁知道呢……也许安家并不知情,也许安家正是笃定咱们会怀疑有人陷害他,所以来了个自我陷害。” “这一切,都要继续查下去才是。只是这般一来,事情就复杂了。” 他看向皇宫的方向,“阿朔,我亲去皇宫,你就不要跟着去了。” 你的戾气太重,恐会伤害到我们那位至高无上的帝王。 如今的他,哪里还有一丝谦逊。 不雨川无奈的摇摇头,“风已起,雨已落,也不知道风雨瓢泼中,几人能够独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