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匠心之四艺堂》 第1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1 夜晚寒凉,刚下了一场春雪,正逢上晴天,化去了大半,留下一地半水半冰的泥泞。 路边是一排透亮的煤气灯,照得地上黑褐色的冰泥熠熠发光。一辆漆黑的轿车缓缓驶过来,轮子碾得地上的冰泥咯吱作响,压过地上原本便已留下的两行凹槽,最终稳稳停在那栋奶黄色的三层小洋楼前。 “路况这样不好,辛苦你了。”陈煜棠露出微笑,向司机道谢后,小心开门走下车。 她穿着一身荷绿色的长裙,外面搭了件蕾丝罩衫,长发如瀑,煞是清雅,手上戴了淡绿色的羊皮手套,又颇有些贵气。只是在这样的天气里,她这身行头,还是有些单薄了。 今天陈煜棠得了傅大帅回到荥州的消息,一大早忙不迭地出门去了,连件大衣都忘记带上。一整日东奔西走下来,此时浑身上下已经是冻透,只盼着能进屋暖和暖和。 她走到门廊下,掏出钥匙打开别墅的大门,下意识往后看了一眼。 司机正在倒车,远光车灯晃了一下,陈煜棠眯了眯眼,但听见司机的喇叭声示意,还是习惯性地点了点头,没有计较这些细枝末节。 她进了别墅,关好门,打开壁灯后的第一件事,便是去壁炉边上取暖。她边走边摘下手套,走了一半,心里忽然生出落寞——家里没有雇佣人,统共就只她孤零零的一人。她早上出门前,在炉膛里温了块炭,都这么晚了,这炭指定是灭了。 她有些沮丧,预备添炭的时候,却有些温热的气息扑面而来——那块炭竟然还没有熄灭。 陈煜棠有些奇怪,目光扫过客厅东南角,见着那尊千年矮雕成的盘龙吐珠摆件,轻轻叹了口气。千年矮是木雕匠人对黄杨木的戏称,这料子长得极慢,岁长一寸,遇润则退,还颇爱生出些瑕疵,所以要想找块妥妥当当的黄杨木料子,非得有个好耐性不可。但这千年矮又偏偏是木雕的上乘材料,成品上蜡之后,温润如玉,泛着微微的黄光,象牙一般生动。 这件盘龙吐珠,是陈煜棠祖父的得意之作。陈煜棠十八岁的时候,父亲和母亲便因事故去世。她家是开家具厂的,无人打理,陈煜棠便只有放弃了出国留学的计划,专心照看家族产业。家具厂原本略有薄利,可近来,不知道哪里开罪了驻守荥州的荥军,不论是供货方还是出货方,都对陈氏家具厂退避三舍。 荥军的大帅叫做傅渭川,做事向来雷厉风行。傅渭川原本是冀州张大帅手底下的军官,奉命来打荥州,结果这边刚刚告了大捷,那边张大帅便病逝了,他和接管冀军的张二少素来不太对付,索性自立门户,以荥州为核心的十六省,都在他的管辖范围。荥军可谓是军阀之中,声势最大的一支了。 不过这人放在旧社会,终究可以说是背弃了主子的,不值得人尊敬。 陈煜棠一个生意人,和政治上的人物素无来往,近来有些风言风语,说是荥军要和北边的冀军开战,她思量了一番,指不定是荥军军资匮乏,白日里便尝试着给傅大帅送礼,表个态。却想不到,重金被原封不动退了回来,傅大帅的面也没见上。 陈煜棠揉了揉眉心,又看了一眼盘龙吐珠,脸色骤然凝住。 这件摆件名气很大,不单是因为盘龙身上每一片鳞片都用针凿一点一滴修细出纹路,更因了龙口微微吐出的那颗宝珠。 那宝珠做的是凿穿镂空的设计,只在宝珠表面,留下了极细的一道道花纹,有九曲玲珑之意。爷爷前后雕了一十三颗宝珠,最后选了这颗完美无瑕的。 但现在,这颗宝珠不见了。 再联想起炭火的异常,陈煜棠心中一紧,第一反应是家中遭了贼。此时不晓得那贼还在不在这里,她一伸手,将烧炭用的火剪拿在手里,缓缓往房门紧闭的卧室走去。 她还没走出几步,房门忽然开了,一个年轻男子打着哈欠从门里走出来。 他没有穿外套,上身统共只穿着一件浅灰色的鸡心领毛衣,露着里面印着碎花的衬衫,整个人显得慵懒非常。他比她高出一头,脊背挺直,一眼望去,眉目清朗,倒不像是什么坏人。 “陈小姐,怎么回来得这样晚?”他朗朗开口,看不出有半点歉意,“抱歉,这种天气,车里实在冷得不像话,只有来你家取取暖。”末了,瞧了眼壁炉里映出来的火光,补充了句,邀功似的,“我添了炭,不然你留的那块非得灭了。” “你是什么人?”陈煜棠不动声色地将火剪背到身后去。 他扫了眼她的手腕,讶异:“你不认识我?” 陈煜棠只觉好笑:“这位先生,你三更半夜闯到我家里,我为什么要认得你?” “我是傅嘉年。”他说着,应和似的,打了个响指。 陈煜棠敏锐地看到,他的指尖上,骤然出现了一颗浑圆的小球。 那小球是镂空的,面上蜷曲着一道道极细的花纹,玲珑可人。 这正是盘龙吐珠上的那颗宝珠。 陈煜棠压下怒意,笑道:“原来是大魔术师傅嘉年,不知你这样的大明星——不在马戏团待着,来我这里做什么?” 她素来与人为善,但傅嘉年不识好歹,拿了她爷爷留下的宝珠变魔术,不敬在前,她也没打算同他客气。 傅嘉年听了她的回敬,也不生气,转身在她那套皮面沙发上坐下,背倚着靠背,用这么一个倨傲的姿态反问:“你不知道?” 陈煜棠算是明白过来,这个傅嘉年根本就不像他说的那样,是挨不住冷才闯了进来,他压根就是来找她不自在的。 她抬步,荷绿裙子跳了两下,眨眼间已经走到了傅嘉年对面的位置,也坐下身,端正地看着他,做了个请讲的手势。 直到这个时候,她才发现沙发靠里的扶手上,搭着一件黑色的大衣,看款式和长度,应该是傅嘉年的。只是她也爱将大衣搁在这里,之前一直没有注意到。 傅嘉年见她如此,也不再绕弯子,从大衣口袋里拿出一份折得四四方方的报纸,搁在茶几上。 陈煜棠瞥了一眼,入目便是“傅嘉年魔术全揭秘”八个大字。 傅嘉年有些漫不经心:“我们幻术这行,有个规矩:互不拆台,互不打脸。投稿的这家伙倒是厉害,让我看家本领里的门道见了报。我倒是不在意这碗饭,但咽不下这口气。” 陈煜棠听了这话,当即明白过来他的意思,禁不住一笑:“大明星,我是个和你八竿子打不着的生意人,不认得你,也从不看幻术,这种事,你竟然怀疑到我头上?” 傅嘉年一愣,又问:“你不知道?” 他刚刚似乎问过同样的话,陈煜棠眸光一凝,嘴唇抿起,颇不客气地看了他一眼。 傅嘉年思索了一下,从口袋里拿出一张照片,递给陈煜棠。 陈煜棠没有伸手,等他将照片搁在茶几上,才拿起,看了眼。 黑白的照片上,是四个人的合影,身后挂着一张牌匾,写了三个大字“四艺堂”。 这照片并没有什么稀奇,有些老旧了,边角泛黄,微微模糊,但很平整,大约是保存在影集里,经过珍藏的。照片上的四个人,大概是在庆贺店铺成立一类的事情,才特意留了影。 但陈煜棠是个做生意的,商场素来都是在合同里咬文嚼字的,谨慎起见,她快速扫过了几个人的脸,目光停顿在左手起第二个人的脸上。 虽然五官有些模糊,她还是认出来,这是她爷爷年轻时候的模样。 傅嘉年显然在一直观察她,见了她表情微微的变化,当即说道:“不错,那是你爷爷。” 陈煜棠冷下脸,面无表情地抬眼:“四艺堂是什么?” 傅嘉年站起身,在客厅里走了一圈,本是故意要卖个关子,杀杀陈煜棠的威风,却见陈煜棠不慌不忙烧了壶茶,自己反而耐不住了,说道:“我们四家的手艺,少说都有上百年的历史了,组成四艺堂,就是要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做我这一行,玄机都在道具上,我的道具是爷爷传下来的,当年只有你我两家参与了制作,我傅家自然是不可能自毁长城的,揭秘的不是你们陈家,又能是谁?” 陈煜棠沏了杯茶,原本打算掂起茶盏,顿了顿,还是给傅嘉年也沏了杯,眉眼间满是精明生意人的防范和客套:“你既然心里打定主意是我泄密,还来找我求证什么?” 傅嘉年不是很喜欢她的态度,沉默一下,正要开口,她又笑了:“若我没有听错,你刚刚说的是——你还在用你爷爷传下来的道具?” 傅嘉年隐约知道她要说什么,咬了牙盯紧了她的脸。 她样貌生得很好看,皮肤白皙,嘴唇是樱桃般丰满的一点,举止得体,大约和大部分的富家小姐如出一辙,都是那种娇滴滴的模样,唯独她的眉眼之间,每时每刻都充满了考量和计较,和他所见过的女子都不相同。 第2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2 “上百年的技艺,传到现在,仿佛没什么进步?一套东西,用了三代,被人仿制出来,在我看来,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她的语调很客气,也很实在,让人挑不出错,听起来却像针芒一般。 傅嘉年不好发作,忍了忍,又坐回沙发上,大咧咧拿了她沏给他的茶,一口喝下:“其实我并不是怀疑你,不过想试探一下。”估摸是看见窗外一闪而过的车灯,他主动说道,“既然时间不早,咱们有缘再见好了。” 陈煜棠淡淡笑了笑,目光指向他随手搁在桌子上的那颗宝珠。 傅嘉年“哦”了一声,将宝珠推向她:“物归原主,多有冒犯。不过我知道陈小姐这样的大老板,是不会介意这种小事的。” 他说着拿起之前便扔在沙发上的大衣,披在肩上,便往玄关走去。 陈煜棠不打算送客,小心拿起宝珠,仔细看了眼,见没有任何损坏,才放下心,预备放回龙口,轻轻摩挲了一下。 这一下,叫她的心骤然抽紧。 “你站住!”傅嘉年还没走出几步,陈煜棠猛地起身,三两步追到傅嘉年的面前,拦住了他的去路。 傅嘉年歪着头看她,有些不正经地笑了起来:“美人相留,我当然不走。” “你把宝珠还给我。”陈煜棠脸上已经没有了原先的从容。 傅嘉年朝茶几努了努嘴。 “那个是假的。” 傅嘉年这才从大衣口袋里摸出了另外一枚宝珠,递给陈煜棠,嬉皮笑脸道:“原来是弄错了。抱歉,陈小姐,这两个太像了,我分不出来。” 陈煜棠万分确定,他是故意的:他将真的宝珠藏在大衣口袋里,又将大衣脱下,扔在沙发上,为的就是在走的时候演上这么一出。 “现在物归原主,我先告辞了。”他看似颇有礼貌地微微鞠了一躬,又要往门外走去。 陈煜棠这次没能沉住气,在他身后追问:“这宝珠是谁雕的?” 傅嘉年脸上浮现出自得的笑容,回身,笑容已经敛去,只剩下嘴角还在微微翘着:“是我在你办公室门口的一个包裹里发现的。” 陈煜棠顾不得盘问他为何还去了她的办公室门口,只捡了最重要的问了:“包裹?谁寄的?” “这个人我知道,所以没经你同意,就拆了你的包裹,现在向你道歉,”他毫无诚意地说完客套话,才说,“他叫‘第五艺’。” “第五艺?”陈煜棠细细一思索,想起刚刚傅嘉年提起的“四艺堂”,有些回过味来,“他是来专门针对四艺堂的?” “不错,报纸上揭秘我幻术的文章,作者署名也是第五艺。” 事情转来转去,又扯到了根源上。 陈煜棠没了谈兴,点头:“这个第五艺这样猖狂,多半还会再来,我期待和他好好会会。” 傅嘉年反而不再急着走,上下打量了一下陈煜棠:“看样子你们陈家的雕刻技法并没有失传,你应该也有两下子?我仔细比对过,这两个宝珠是一模一样的,你是从哪看出区别的?” 陈煜棠不想理会他,可这人偏生脸皮有些厚,紧着追问,陈煜棠只得拿出仿品,指给傅嘉年看:“你看这里,最后没有抠好,导致整个福寿纹的线条粗细不均。这颗宝珠我爷爷刻了许多年,不可能有这么明显的瑕疵。” 抠是镂空木雕修光时候的必备程序,以圆口凿细细打磨镂空线条的两侧,才有光滑如玉的质感。这个步骤力度掌握很重要,重了,会失手抠断线条,轻了,则起不到什么效果。就算是十年手艺的老师傅,也不见得能把这一步做得完美,连陈煜棠的爷爷,也愣是抠坏了一十三颗宝珠,才有了这么一件完美的作品。 这个第五艺,在模仿的时候,只是将这里错抠出了一个小小的豁子,也是不简单了。 傅嘉年大概也是懂一点的,站在那里沉思了会儿,才说:“这小子倒是全能,不知道其他两家怎么样了。” “其他两家?” “是啊,贺家是制香的,许家是做花灯的,咱们四家各有所长,要不怎么叫四艺堂呢?”傅嘉年抱着臂,右手搭在左胳膊上,几根手指轮番点着。 木雕、幻术、制香、花灯,四种看起来八竿子打不着的技艺,为何会凑在一堆,还起了“四艺堂”这么个故弄玄虚的名字? 陈煜棠瞧见傅嘉年那副得意、轻浮的模样,心里生出一丝厌恶,朝着大门做了个“请”的手势,不紧不慢地点头笑道:“承蒙傅先生指点,必要的时候,我会去拜访那两家。” 傅嘉年皱了皱眉,门已经被陈煜棠推开,刚化雪,寒意逼人,冷风吹得傅嘉年一个激灵,他迈出门,又折回身看着陈煜棠,有些无奈地问:“陈小姐不考虑和我一起追查此事?” “追查?”陈煜棠脸上还是刚刚的淡笑,“抱歉,我厂里最近遇到了些麻烦,没有这样的闲情。这种事还是交给私家侦探吧。” 她说完,“砰”地一声关上了门。 傅嘉年站在门口,愣了半天,觉得陈煜棠这个人有些莫名其妙。 如果是搁在别的女人身上,见着他这样的大明星,当着面一个响指变出了宝珠的魔术,她们不晓得得有多惊喜。可他从陈煜棠的眼里非但没有看到惊喜,反而看到了几丝愤怒和恨意。 傅嘉年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没能想通。 车按着约定的时间过来接他,因为陈煜棠回来得比他预计的要晚,叫司机在这么冷的天等了许久,他不便再拖延,不等想明白陈煜棠的事,急匆匆上车了。 今回开车的司机叫张东宁,是家里给傅嘉年配的秘书。原本不该他亲自开车过来的,但傅嘉年担心这么晚再调司机,家里的老爷子说不定会留意到,就只有辛苦张东宁一趟。 张东宁倒是个十分本分的人,在大冷天等了这么久,也没什么抱怨,反而有些担心地提醒了一句:“少爷,你去陈宅,真的没被为难吗?” 傅嘉年不禁想起之前刚到这栋洋房时,他带着锁匠开了门,让张东宁载锁匠离开时,张东宁那絮絮叨叨的提醒。 他忍不住向后倚在靠背上,露齿一笑:“她一个女孩子,怎么为难我?” 张东宁没有搭话,他正走到一处转弯,雪白日里被人踩化了,这会儿又在地上结了个冰壳子,很容易打滑。他将车开了过去,才说:“魔术被人破解的事情,听说是有人私下告诉了大帅。大帅当场便认定是陈家搞鬼,远在崇州的时候,就下了指示——荥州的商场,谁都不准和陈家的家具厂有任何往来,否则一样的下场。现在差不多有一个月了,这可是断了她的生路啊,她能不跟您急吗?我刚刚回去官邸,又听他们讲陈小姐今天白天去找大帅,虽然没给她难堪,也吃了份闭门羹。” “嗨!你怎么才告诉我?我不是说了,这事别往他那捅吗,父亲身边的人,一个个的,都争着献殷勤,”傅嘉年一拍大腿,往前探了探身,“拐回去、拐回去。” 张东宁迟疑了一下,将车停稳,转了一半的弯儿,又听傅嘉年说:“算了算了,叫她吃点苦头吧,这颗定心丸暂时不给她吃。” 车又开回笔直的马路上。 傅嘉年想到陈煜棠的反应,她听见他的名号,第一个想到的就是魔术师,应该还不晓得他的身份吧? 车窗外的煤气灯,灯影晕开,连成笔直的一条长龙。傅嘉年的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忽然露出了一抹微笑。 陈煜棠销好门,挂上链条,脸上一片阴郁。 傅嘉年所说的什么四艺堂,她毫无兴趣。她唯一关注的,就是这颗假冒的宝珠。 她的厂子才遇到旁人刻意的报复,这颗宝珠就出现了,莫非那个“第五艺”有这样通天的本事?可他既然这么本事,又何必千辛万苦,给她送来这颗珠子挑衅? 陈煜棠从脖颈的链子上掏出钥匙,径直走到卧室隔壁的房间前,打开紧锁的房门,走了进去。 相比客厅和卧室的装修,这里要简朴许多。因为墙角的架子上,搁了许多大小不一的鲜黄色木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木香。 陈煜棠走到房间靠窗的一张厚木桌子前,扫视了一眼桌上的物什。 上面一字排开,有约莫四五十件工具,清一色的木质手柄。这就是她的工作台了,工作台上的工具,都是爷爷留下来的。 陈煜棠拿起一柄七分平口凿,审视了一番。这是平口凿里最宽的一个了,她喜欢雕小物,用得不多,但打磨得很勤,刀口十分锋利。而刀柄因为被人偶偶摩挲,上面包了一层薄薄的浆,乍摸上去,只觉温润如玉,十分舒服。 陈煜棠将那赝品宝珠搁在伸出工作台的硬木垫子上,猛地扬手,再落下时,七分平口凿便扎扎实实地嵌入了硬木垫子里,平口凿两边,各是半个宝珠。 陈煜棠解了气,使劲拔出平口凿,扔回工作台上,却看见那硬木垫子上,留下的凹痕里,扎着一张小字条。 第3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3 陈煜棠拿起被切成两半的字条,上面只写了几个小字:“去真存伪。” 她背后一冷——第五艺好厉害,他早已料到,陈煜棠会毁掉这颗宝珠,事先将字条顺着镂空的缝隙,仔细粘在宝珠里。既不让它提前露出来,叫陈煜棠看出端倪,也没叫它在宝珠被剖开后仍然粘在里面,因为这样陈煜棠也许会留意不到。 他说不定连陈煜棠会用什么工具毁珠、怎么毁都判断清楚了,将这一击的力量计算得分毫不差,进而最大程度地威慑陈煜棠。 陈煜棠揉碎纸条,两条细眉微微蹙起,冷笑一声:去真存伪?他意思是爷爷的宝珠是假的,他刻的才是真的? 真是狂妄。 翌日一早,陈煜棠便去了家具厂。 荥州在傅大帅的照应下,相对太平,富贵人家不少,加之陈氏的家具比普通的木匠打出来的都要规整许多,因此生意还算可以。 可仿佛一夜之间,之前的老主顾,忽然都一齐销声匿迹了,签了合同的,也说是资金困难,需要周转一些时候,晚些再来提货。 陈煜棠无奈,只得先让工人放假回家,支一半的薪水给他们,只留了个看门的诚叔。 诚叔见她过来,连忙迎过来:“小姐,咱们还要放假到什么时候啊?” 陈煜棠笑了一下:“快了,不要担心。昨天有什么人来过吗?” “对了,昨天有个穿黑大衣的小伙子,说要找您,我没让他进去。” 这说的应该就是傅嘉年了。 “还有旁人吗?” “没有了。” 陈煜棠谢过陈叔,刚一转身,就见着街对面站着个人。 她假装没有看见,回过身想上车,可街对面的人显然没有领会她的意思,不顾对面驶来的电车,飞快穿过街道。 他扳住她的车窗,斜签着身子:“陈小姐,我们又见面了。” 陈煜棠疏离地点头致意,话语很不客气:“傅先生,看来你有些过时了——现在搭讪已经不时髦这么说了。” 傅嘉年今天戴了副圆形的小黑墨镜,头发梳得油亮,一身格子大衣显得身条格外笔挺。他闻言,愣了一下,摘下墨镜,忽然说道:“Knnten Sie eine Tasse Kaffee?” 他说的是德语,问她要不要去喝咖啡。 陈煜棠原本要去留学的地方,就是德国,上过一段时间的德语课,想不到傅嘉年还懂德语,脸色稍霁,摇了摇头,忍不住多看了他两眼。 他似乎也就是二十出头,成名也有快半年了,可谓是少年得志,看样子他还留过学,出身想必也是很好的。再看他眉间眼角,从来不见一丝愁绪,一眼望去,就知道他从来用不着看旁人的脸色过日子。叫人羡艳。 傅嘉年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指了指工厂:“你家的厂子,怎么这么安静?” 陈煜棠眼里神色跳了跳,解释道:“工人今天放假。” 傅嘉年长长“哦”了声,半真半假地赞叹道:“你真是个好老板。不过今天仿佛不是礼拜天。” 陈煜棠淡淡看了他一眼:“你想说什么?” 傅嘉年也不遮掩,自信地拍了拍xiōng部:“你的麻烦我能帮你解决。” “条件?”陈煜棠不假思索,当即脱口而出。 傅嘉年倒是愣了一下,抚了抚掌:“不愧是咱们荥州城有名的女企业家,就是干脆利落!条件是跟我查‘第五艺’。” “我不想和你合作追查,你又何必强求呢?” “我这人,就是有这么个毛病,凡事都喜欢强求。” 陈煜棠不喜欢他这副轻浮的样子,皱了下眉头,转而舒展开:“我倒是可以接受。只是我凭什么相信你?” 谁承想,这个傅嘉年虽然看起来是个心直口快的富家公子哥,却还有点小心思,他重新将墨镜戴上,嘴角微微翘起,似笑非笑:“你要是不信,就算了。不过你的工人,长了我不敢说,最近一个月里,是别想再休假回来了。” 陈煜棠暗暗攥紧手掌,转念一想,这个傅嘉年和荥州大帅傅渭川一个姓,没准两人之间真有什么关系,便点下头,咧开嘴,也露出一口白牙:“成交!” “好!”傅嘉年拉开车门,往里摆了摆手。 “干什么?”陈煜棠攥着的手还没有舒展开,被他冷不丁的行径吓到。 “往里坐点,我没有车。” 他说完,不顾陈煜棠的脸色,硬是挤进车里。 “我知道去花灯许家、制香贺家的路,你们知道吗?”他大概是看陈煜棠不情愿,坐定,故意补充了句。 陈煜棠也不再计较他的冒失,配合地舒缓了眉头。 车子按着傅嘉年的指挥,七拐八拐,去了一处僻静弄堂,又往里走了好些时候,傅嘉年才说:“好了,就是这里了。” 陈煜棠看着小小匾额上,写着“秋蘅画坊”四个枯瘦的字,名字寂寥,总觉得仿佛在哪里听说过,但一时又想不起来。 “这是他的画室。”傅嘉年跳下车,绕到另外一侧,拉开车门,等着陈煜棠。 他是谁?陈煜棠见状,虽然揣着满腹疑虑,但也不好叫他多等,拢起裙摆下了车。 傅嘉年又毫不见外地朝司机点头示意:“这里地方窄,麻烦去路口等我们。” 两人一同走进了这间“秋蘅画坊”。 里面的布局、家具、装饰,都是旧式的,陈煜棠的爷爷喜欢木雕,家里也收了不少这样的古朴家具,因为风格迥异,特地腾了一间房间摆放起来,陈煜棠平日里忙,不太常去。如今乍一看见这样的家具,叫人觉得亲切。 “你在这里等等我,我去找他。” 傅嘉年说着就绕到小堂后面去了。陈煜棠第一次过来,不方便跟他到处乱转,就在小堂里等待,情不自禁摸了摸家具上的雕花。 “你是谁?”里面冷不丁出来一个人,很不客气地问了句。 陈煜棠回头,只见这人瘦高个,大概二十七八的年纪,穿着一身长马褂,面无表情下,又紧紧抿着嘴,透着一点旧时代男人惯有的威严神情。看他的眼神,有些飘忽,应该是个近视的,却又偏生不戴眼镜,就这么飘忽着。 陈煜棠没有搭话,默默想,好在他是短发,没有留什么长辫子。 傅嘉年跟在他身后走了出来,快步挡在两人面前,介绍道:“这位是木雕世家的陈煜棠陈小姐,这位是花灯世家的许绘——你应该听说过,是咱们荥州著名的青年画家。” 陈煜棠朝他伸出手,他却没有理会,陈煜棠收回手,不由得有些生气。 “我们两个男人,就和她——一个姑娘家谈事吗?” 陈煜棠这才想起,“秋蘅”好像就是这位许绘给自己取的名号,报纸上曾经有过对他的介绍,占了满满一个篇幅,还印了他的两幅画作。不过看了整篇报道,她对此人最深的印象,就是“食古不化”,现在看来,果然如此。 傅嘉年干巴巴笑了一声:“许大画家,贺冰瑞不也是女的吗?我记得上上个月的元宵节,咱们荥州有个什么花灯展,你还上了好几件作品呢?那做花灯的材料是请谁挑的来着,你瞧我这记性。” 陈煜棠忍不住翘了翘嘴角。听傅嘉年这话,不要想,也知道花灯的材料是许绘请贺冰瑞挑的。 许绘脸上憋得通红,无法辩驳,口气也只好软了些,拱了拱手:“两位请坐。” 傅嘉年也不客气,随便挑了一张太师椅坐下,叠起腿:“你刚刚跟我说,你上上个月参展的花灯,被人动了手脚?” “可不是!”提起花灯被人破坏这事,许绘一生气,脸上红得更厉害了,“参展的花灯,做的最用心的,就是一个五福捧寿花灯,有个人,添了几笔,把其中一只蝙蝠改成了蝴蝶,这不成了五福不全吗?而且他破坏了也就罢了,添的那几笔,和我的笔法十分相似,很难分辨。主办还特意来问我为什么这么画,真叫人生气!” “哈,也是,你这人的画不像那些西洋画,向来重意思,他给你改了意思,不就是打你的脸吗?”傅嘉年故意添油加醋。 许绘虽然古板,但头脑很是灵活,见他这么卖力挑拨,也回过味来:“你们特地来找我,是不是也遇到类似的事了?” 陈煜棠简单将她和傅嘉年的事情说了下,不过没有提宝珠内字条的事。 许绘皱起眉头:“四艺堂虽然不算是解散,但四家也好久没什么联系了,这个第五艺,他突然冒出来想做什么?” 傅嘉年耸了耸肩:“我要是知道就不来问你了。不管怎么样,咱们四家先通个气,后边他指定还有动作。” 陈煜棠想了想,问道:“我们还是先别把第五艺想得这样厉害,‘五福捧寿’未必就是他破坏的。如果是第五艺做的,他必然会留下什么标志,叫我们立马能想到他,那花灯能不能拿给我们看看?” 因为刚刚的事情,陈煜棠对许绘也没有多客气,说话时始终没有带上任何称呼。 许绘悻悻道:“那花灯我一怒之下早就毁了。” 陈煜棠有些着急,傅嘉年扯了下她的袖子,看向许绘:“你还记得是哪个蝙蝠被画成了蝴蝶吗?” “是左手最上的那只。”许绘当即回答。 “这不就结了?”傅嘉年往后倚在椅背上。 “嗯?是谁?” 第4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4 “还能有谁,第五艺呗。”傅嘉年一扬袖子,亮出了腕上价值不菲的机械手表,手指顺着指针转了一圈儿,“现在比较流行的,就是顺时针计数法,如果把许绘的那幅‘五福捧寿’比作表盘,就是从最上端开始计数,顺时针依次往下数,而左手最上的那只,可不就是第五个?” 许绘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陈煜棠则面露不安。 “这小子本事很全啊。不知道贺冰瑞那边怎么样,”他正说着,冷不丁来了句唱腔,“‘瓶插映山紫,炉添沉水香’。不知道她是不是正在对着炉子应战呢?” 他唱的是《牡丹亭》里的一句戏文,因为贺冰瑞是制香世家的传人,以此调侃。 “我倒不觉得。”许绘似乎对贺冰瑞的制香技艺很放心,“我不信有人能比她做出来的香丸更地道。” 傅嘉年“嘿”了一声,显然并不认同,上前一展臂,搭在许绘肩膀上:“要不,咱们一起去她那个什么香道馆看看?” 许绘往后退了一步:“我不去。我的画刚画了一半,还要继续画呢,傅大少,不奉陪了。” 傅嘉年朝陈煜棠使了个眼色,陈煜棠这才醒悟过来:他原本就不打算带着许绘过去。 两个人在弄堂口上了车,陈煜棠忍不住问道:“你们四家不是……”见着傅嘉年瞥了她一眼,又改口,“咱们四家不是成立了个‘四艺堂’吗?怎么看你的样子,不想带他?” 傅嘉年又将墨镜戴上:“你一个做生意的,难道不兴‘留一手’?” “留一手?”陈煜棠一时没有想明白,跟着重复了一句。 “四家的技艺,放在旧社会,那可就是各自的饭碗,会轻易给人吗?”傅嘉年卖了个关子,才又接着说,“当初我爷爷他们成立四艺堂,就是因为各家的技艺难以糊口,所以凑做一堆,扬长避短。” 陈煜棠点头:“这意思我懂,放在商场上,差不多是商业串联。” “聪明。” “我们四家擅长的都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东西,这个四艺堂有什么意义?” “这你可就说错了,就拿你家那块盘龙吐珠来说,”傅嘉年扳起手指,“那块黄杨木料是贺家相的、题材是我傅家定的、稿子是许家画的,最后是你陈家着手雕的。缺了任何一家,你们那盘龙吐珠,都不会这么完美。” 陈煜棠本想反驳他,可细细一想,一根心弦被无声拨动:她按着爷爷留下的手稿,雕刻了这么多作品,始终没有多大的进步,难道原因在这里? 傅嘉年打断了她的思绪:“到了,就是这里了。” 陈煜棠还没抬起眼皮,就闻见一股淡淡的香味越过车窗,飘了进来。 眼前的门脸在荥州最热闹的北平街,打扮得却很低调,没有什么牌匾之类的东西,门敞着,挂了一道青蓝色的布帘,上面用纯白的线绣了一个大大的香字,并着几道云纹,有点出尘的感觉。 傅嘉年摇下车窗,胳膊肘抵着车门,朝那香道馆看去:“听说荥州城里,闲得没事的大户家眷,都喜欢过来听贺冰瑞上香道课,再买点什么檀木冰片之类的东西回家磨粉制香,把四处弄得乌烟瘴气。我们就在这先等她们下课吧。” 难怪许绘不想过来,就凭他那守旧的思想,见到这么多女人来上香道课,估计又要浑身不自在。 陈煜棠有些无奈:“大上午的,你怎么能在人家门前这么诋毁人家?” 傅嘉年不答话,继续懒懒看着香道馆。 过了大概半个小时,里面陆陆续续有打扮时髦、高雅的女人走了出来,大概是下课了。 走在最后的,是一个披着白貂皮披肩的年轻女人,不过是三十上下的年纪,却打扮得过于贵气,因而横生出一股老气来,看样子像是大户人家的姨太太。 她一眼看见坐在车里的傅嘉年,连忙堆了一脸的笑容,想迎过来。傅嘉年却好像不太高兴,皱了皱眉,别过头,又将车窗摇了上去。 陈煜棠没兴趣过问他的事,不过也是等那个女人走后,才下了车,禁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个绣了“香”的布帘子。 在闹市之中设了一个这么雅致的香道馆,不知道主人是个怎样的女子? 陈煜棠禁不住对这位有几丝神秘气息的贺冰瑞产生了兴趣。 这时,一个女学生模样的年轻女孩走进汽车,礼貌问道:“请问是傅嘉年先生吗?” 傅嘉年似乎不太想搭话,只点点头。 女学生笑了笑:“我是贺老师的助教小兰,贺老师知道傅先生要过来,让我在这里等傅先生。” “我看你年纪不大,就当了助教?”傅嘉年开门下车,弓起手指,敲了敲脑门,“嘶,有个流行的词,叫什么来着?哦,勤工俭学!” “是,我还没有毕业,来给贺老师帮忙。” 见对方点头认同,傅嘉年更是得意,一扬手,变出一朵玫瑰。 “不错不错,值得鼓励。”玫瑰将要递出去,他指尖一转,玫瑰便不晓得被他弄去了何处,“抱歉,弄错了。” 他将空空手掌朝上,颠了两下,五彩缤纷的糖果便从他掌心冒出,越冒越多,变成了一大捧。 小兰被他的举动逗乐,伸出双手接过糖果,再不拘谨,开始介绍起贺冰瑞的事来,显然对这位贺老师很是崇拜。 陈煜棠扫了傅嘉年一眼,这家伙果然本事,一张嘴、一抬手,就能跟旁人混个假熟。 走近了,陈煜棠才留意到,香道馆门前挂着一只鸟笼子,里面喂了一对儿红嘴相思雀,时不时轻灵地上蹿下跳、叫上两声,很是招人喜欢。 傅嘉年和小兰一边走进香道馆,一边攀谈。一切有傅嘉年打点,陈煜棠懒于多费口舌,只静静倾听。 从小兰口中,陈煜棠大致晓得了,贺冰瑞是个温文端庄的人,她挑选料子的技巧很厉害,基本上过她手的料子,都极为稳妥,鲜少出现差错。 难怪贺家能在四艺堂有一席之地,连向来守旧的许绘也要请贺冰瑞来帮忙,心甘情愿地肯定她的本事。 陈煜棠素来敬重这样自立自强的女子,还未见面,就对贺冰瑞又生出三分好感来。 三人穿过略微有些嫌窄的通道,拐入一间内室。 那里香气更加馥郁,却是典雅,不似国外流入的廉价香水那般刺鼻。 小兰敲了敲门:“贺老师,傅先生来了。” 门很利落地开了,开门的是个留着齐耳短发的年轻女子,大概二十出头,比陈煜棠稍微大一点的样子。她穿着时下流行的改良旗袍,凸显身材玲珑有致。旗袍下摆开叉处,绣着一只仙鹤,长颈望天,十分灵动。 “好久不见,嘉年。”贺冰瑞说话声音很轻,主动和傅嘉年握手,没有多余的寒暄。 傅嘉年简单介绍了双方,贺冰瑞又和陈煜棠也握了握手。 “你这旗袍,就是许绘帮你打底稿,请人来绣的那个吧?”傅嘉年做出一副刚刚才留意到的样子。 贺冰瑞笑着敛了下巴:“是的,他总是这样。帮他选块料子而已,没必要这么客气。” “哎,咱们四家都是一块儿的,你跟他用不着不好意思,”傅嘉年摆手,“照我说,这报酬轻了!” 两人又笑言几句,贺冰瑞将他们请到教室里。 香道馆的布置不像寻常教室,没有黑板,讲台后,是很大的木柜子。柜子上有一个个小小的抽屉,每一个都落着一个铜扣,以便开关。很像是中药铺子的药柜。 这柜子里,八成放的都是各色香料吧。 讲台下面,古朴的桌子排列得很是整齐。这桌子比学堂的宽敞些,每一张上面,都放了香炉和一排用具,香夹、香箸、香铲、香匙、香帚等等一应俱全。 小兰正拿着铜托盘,挨个桌子清理上面散落的香灰和木屑,并将用具摆放整齐。 傅嘉年落座,环视了一圈,赞叹道:“我就喜欢来你这块地儿,到处都是香喷喷的。”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忍不住偷笑了声。他说这话,其实是很讨主人家嫌的。香道博大精深,讲究甚多,被他这个“香喷喷”说的,一下子就跌落云端,全无韵味了。 不过结合他之前在香道馆门前的诽谤,他倒是个心口一致的人。 贺冰瑞并没有在意,也坐了下来,仍然是温温懦懦的语调:“嘉年,你之前说找我有事,是什么事呢?” “你看报吗?我的魔术被人破解,招牌被砸;”傅嘉年收起惯于玩笑的性子,正色,“煜棠她爷爷雕的盘龙吐珠,被人模仿挑衅;许绘参展的花灯也被人恶意篡改。那个人叫‘第五艺’,一看就是冲着四艺堂来的,咱们四家这回是受到挑战啦。” 贺冰瑞静了静,才露出诧异的神色:“怎么会这样?” “谁知道呢,”傅嘉年迭起腿,随手摸起手边课桌上的一只香夹,颠来倒去地摆弄盘子里的香灰和没烧尽的香碳,“那小子估计是得了失心疯,想出名,捡了我们这样的软柿子捏。” “就你也算是软柿子?”贺冰瑞原本是个娴静的模样,俏皮一笑,也别有风味,“荥州治下,有谁敢……” 傅嘉年放下香夹,发出嗒的一声,漫不经心般的打断了她的话:“咱们私底下胡乱吹捧两句就是了,当着煜棠的面,也不怕她当了真?” 贺冰瑞连声称是,没有再说旁的话。 陈煜棠望着贺冰瑞:“贺小姐这阵子难道没有遇到什么奇怪的事情吗?” 贺冰瑞也在回望着她,一双眸子春水似的,盈盈婉转。她轻轻笑道:“陈小姐也见着了,我成日里在这教课,报纸都没有看,都快和社会脱节了,哪里能发现什么奇怪的事?” 傅嘉年分析道:“许绘的事情是两个月之前,我的事是上个月的,煜棠的宝珠是昨天发现的。估计快轮到你了。” 贺冰瑞脸上的笑容僵了僵,还是固执己见,柔柔弱弱地反驳道:“香道馆里来往的都是知根知底的太太小姐们,怎么会有事发生?” 傅嘉年见和她不肯相信,也不再多费口舌,只说:“万一遇到什么怪事,叫那谁给我带个口信儿就行。” 第5章 知更相逢何岁年5 离开贺冰瑞的香道馆,时候已经不早了。 陈煜棠这几天都没有休息好,有点疲惫,坐在车座上一直没有说话。 傅嘉年精神倒是很好,半探过身来:“咱们吃个午饭去?” “不了。” 傅嘉年吃了闭门羹,却没有半点尴尬,咧嘴一笑:“那可就不巧了。我今天本来约了李统制家的大公子去吃德国菜,既然你没有时间……” 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拿眼望着陈煜棠,一副谦谦君子、绝不强人所难的模样。 陈煜棠当然听得出他的意思。李统制是傅大帅的左膀右臂,旁人眼里登天似的难事,他稍稍提点两句,说不准,结果便大不一样了。又素来听说李统制向来疼爱自家长子,若是当真能请到李大公子帮忙,自然再好不过了。 只是两人的协议上午刚刚达成,他就忽然在这个关口拎出李统制来;才晓得陈煜棠也会德语,又是要去吃德国菜……陈煜棠只觉他可疑,唯恐他借这一茬骗了自己,也回望着他。 他却拉开车门下车,擅自做了主:“我去请他,你们去西平街的那家德国馆子等我们。” 傅嘉年原本就打算请李辉夜来帮自己演这一出,因为思量在前,好歹没有在陈煜棠面前露出马脚。碰巧他今天让张东宁在附近替他办事,所以没有费多少周折,就找到了张东宁。 傅嘉年一钻上车,就忙不迭地问:“昨天让你帮我打听一下李辉夜,他现在在哪,找得到吗?” 张东宁有些犯难:他私底下早就知道李辉夜是个花花公子,这会子时间还早,夜场还都没开,但李辉夜肯定也不是在什么正经地方。他公然带着傅嘉年去找李辉夜,叫家里老爷子晓得了,这还了得?昨天傅嘉年说是这两天有事要找李辉夜配合一下,他晚上半夜给李辉夜去了电话,让他这几天注意些,也不晓得他睡得迷迷糊糊,有没有听明白,想不到这么快就要找他了。今天他来这边办事,还特意去了李辉夜办公的地方找他,想当面叮嘱一下,却没有找见。这位李大公子八成没有将昨晚的电话放在心上。 傅嘉年见他不说话,知道他八成是找不来李辉夜,或者是不愿找,琢磨了一下:“算了,咱们不找他。” “对,不是非得要李辉夜帮忙不可,咱们可以找别人来。比李统治够分量的人,可多了去了。”张东宁松了口气。 傅嘉年却接着说:“不找李辉夜不行,我已经和陈煜棠提起了他,现在再找旁人,她肯定怀疑我扯谎。我记得他是在永嘉银行任职?你去永嘉银行找他,说是我父亲找他,我就不露面了。让他们自己人去找就是。” 张东宁眉头舒展,差一点就叫了句好——傅大帅亲自找李辉夜,要是发现他不在任上,事情可就不妙了,李辉夜在永嘉银行做经理,他下面的人还不得发疯似的将他找回来;而既然这是大帅的事情,他身边的人也没什么打小报告的必要。 傅嘉年这个提议,可谓是将两处为难都一并解决了。 两人风风火火去了永嘉银行,不过半小时,李辉夜果然衣冠不整地出现了。 张东宁请他上了车,他一开车门,见到里面坐着傅嘉年,怔了怔,当即明白过来。但碍于傅嘉年的身份,他没敢表露不快,生怕傅嘉年将他玩忽职守的生气捅给傅大帅,反而赔着笑脸,战战兢兢地奉承道:“少爷,今儿个看起来真精神,必定有什么好事吧?” 傅嘉年刚刚回国不久,在荥军里没有任职,他本人也不喜欢旁人喊他少帅,大家便一律叫他少爷。 傅嘉年抬手,半揽着他,顺便拍了拍他的肩膀:“咱俩是发小,这么生份干什么?喊嘉年就行了。我刚刚回来,这么久都没有见面,今天请你吃饭。” 李辉夜嘿嘿笑了两声,连说不敢。 “跟咱们同桌的,还有位陈小姐,到时候我替她求你事情,你都应下。” 李辉夜有些莫名其妙:“少……嘉年,她要办的事情,你都解决不了,我怎么能办到?” 傅嘉年笑了笑,并不搭话。 “李大公子,你可忘了,少爷刚回来半年,荥州上上下下都还不大认得少爷。他要是亲自办成了,身份还不得抖搂出去?”张东平好心提醒了他。 “是、是,这事我一定办好。” 两人不多时到了餐厅。傅嘉年见着里面并没有陈煜棠的身影,面上有些挂不住,倒也没说什么,挑了个靠窗的好位置,坐了下来。 李辉夜见他脸上阴晴不定,不敢多问,也在他对面坐下。 等了大概半小时,仍然没有人影。傅嘉年也算是个别扭的,叫了侍者来,仍然点了三人的餐,低头将面前的餐巾揉来揉去。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一个淡淡的声音:“可以坐这里吗?” 傅嘉年猛地抬头,正对上一双盈盈水眸。 “抱歉,让两位久等了,”陈煜棠将一边的长发别到耳后,“因为要吃西餐,所以赶回办公室换了身衣服。原本以为要不了多久,结果还是迟到了。” 傅嘉年这才注意到,她换了一身雪白的蕾丝连衣裙,脖子上挂了一串剔透的水晶项链,显得脖颈更加颀长。相比她之前穿的暗色衣衫,这一身要出挑许多。 “是我考虑不周,叫你忙活一场。”他站起身,李辉夜也跟着站起来。 “请坐,这位就是李大公子李辉夜。” 陈煜棠为了方便谈事,习惯性地选择了李辉夜对面、傅嘉年身边的位置坐下,傅嘉年为她拉开椅子,嘴角微不可见地翘了翘。 李辉夜惯于吃喝玩乐,见识的人多了,也是个人精,看见傅嘉年的反应,当即和陈煜棠攀谈起来:“早就听说过陈小姐的大名,今天一见,果然是精明干练。怎么样,最近生意如何?” 陈煜棠怔了怔,傅嘉年接口道:“你的事情,我还没来及跟他说。” 陈煜棠眼里闪过一丝忧色,还没来及说,就是还没有定下来。 李辉夜正要表态,正逢上使者上菜,傅嘉年又道:“中间需要过两三个人的手,又不是什么容易的事情,急不得。先吃饭,慢慢计较。” 这顿饭陈煜棠吃得不是滋味,李辉夜吃得战战兢兢,只有傅嘉年乐在其中。 饭毕,傅嘉年才提起陈煜棠工厂的事情:“不晓得得罪了什么人,陈氏家具厂处处受到挤兑,看样子也就是咱们荥州的那位督军有这样的本事。所以想请李伯父打听打听?” 事情又扯到了傅大帅身上,李辉夜并不是很想趟这滩浑水,此时有些后悔了。傅嘉年说完良久,见他还是不吱声,不由得皱了皱眉。 李辉夜连忙点头,一惊心,乱了分寸,按着自己拿一套给了答复:“我考虑一下,还不能给陈小姐准话,但是一定尽力。” 这话落在旁人耳朵里,还是能觉出半点希望的,可陈煜棠在商场上听惯了这样冠冕堂皇的话,当即觉得此事成不了,只是客套道了谢。 这场饭局便不欢而散。 傅嘉年送走陈煜棠,一言不发地坐回车里,李辉夜不敢独自走了,只能跟着。 张东宁老实本分,但也很聪明,见了这个情状,没有问去哪里,只是缓缓开车绕着主干道兜圈子。 李辉夜越发担惊受怕,不时拿余光去瞟傅嘉年。 过了半晌,傅嘉年眉心跳了跳,脸上带了点笑:“你平日里就是这么答应旁人的?” 李辉夜只觉得那冷笑彻骨,连忙低头,不敢说话。 “我本来是要和她一块儿查一桩大事的,这下好了,她没拿到承诺,指定认为我是在扯谎骗他。”傅嘉年的手指在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又补了句,“不过没关系,最近可能还要找你帮忙,你本分些,别总叫你下面的人为你操心。今天的事情,我谁那都不捅。” 李辉夜急忙感谢,张东宁便在永嘉银行附近停了车,放李辉夜下去。 “这些执绔子弟,一个个的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傅嘉年将窗户摇下一隙透气,倚在靠背上,懒洋洋地说。 张东宁虚虚应了句,过了半晌,他却又说:“大概在父亲眼里,我也是这样的。” 陈煜棠出了餐厅,心情沉郁,没有让司机送自己,漫无目的地走在繁华的街道上。 春日正好,四处一派欣欣向荣,这么好的天气里,她怕是唯一一个这么背时的:撇下自己的事情不管,去陪傅嘉年四处乱转,结果厂里的事情还是没有着落。 大概是心有所想,她漫无目的地转了许久,一抬眼,竟然走来陈氏家具厂了。 她呆望着面前的牌子,只觉愧疚,眼圈微微红了。 “小姐?你怎么一个人过来?郝司机呢?” 陈煜棠抬头,是诚叔。 她笑了笑:“我没什么事,随便走走。” “刚刚有个人来找小姐,说是有重要的事,可以帮到小姐。正说怎么联系小姐呢,小姐就过来了。” 陈煜棠愣了愣,来不及多问:“那个人在哪?有没有留下联系方式?” “我请他进屋里坐,他不肯,好像是去了对面的……茶室等待了。” 陈氏家具厂对面不远处,有一家小小的咖啡馆,陈煜棠知道诚叔说的一定是那里。她谢过诚叔,忙不迭地去了。 第6章 昔为匣中玉1 这间咖啡馆选址偏僻,咖啡也做得不怎么地道,因而没什么名气,客人向来也是寥寥。陈煜棠只来过几次。不过这里也有这里的好处,人少,环境清幽,向来都是静悄悄的。 陈煜棠推门进去,里面只有一个二十四五岁的年轻人坐在角落,修长的手指扣在报纸上,整个人的线条明朗而不失柔和。他留着清爽的短发,穿着时下流行的方形立领深棕上衣,质地普通,应该不是富贵人家的公子。但他整个人的气质很好,应该是受过良好教育的,因而陈煜棠对他的印象也还不错。 陈煜棠留意到,他面前放着两杯咖啡。 她有些不确定,走过去,笑着问道:“打扰了,先生,是约了人吗?” 他放下报纸,看了看她,眼里有些揣度的意思。 陈煜棠见他没有说话,以为找自己的不是他,正要道歉解释,他却开口了:“原本是想约的,不过没有什么契机,怕人家不同意。好在运气好,叫我等来了。” 他的声音意味淡淡,话语虽然谦和,却总有一股傲气在字里行间缱绻。 陈煜棠晓得此人不简单,没准真的能帮上她,当即坐在他对面的位置上,呷了口咖啡。 咖啡还是烫的,应该是刚刚端上来的。估计是他在这里看到了她在陈氏家具厂滞留,料定她会寻过来,才点的。 他声音里带了点笑意,拿出一叠纸:“真是爽快。我叫唐明轩,想跟陈小姐合作。你可以先看看这个,再决定要不要和我继续谈下去。” 陈煜棠接过来,仔细看了看,眼里难免起了波动——这是冀军要订购一批办公家具的要约,因为冀州那边没有什么大的家具厂,又有战事,所以一直没有找到合适的厂家。 冀州的张少帅和傅渭川向来水火不容。如果陈煜棠和冀州那边取得了联系,荥州对她的封锁便算不得什么。可冀州和荥州目前的局势不容乐观,去和冀州的冀军搭上线,等同于背叛了傅渭川;而要避开傅渭川的眼线,将家具运送过去,也不是容易的事情。 唐明轩大概看出了陈煜棠心中所想,悠然道:“我既然能拿到这张内部要约,就有我的办法。只要陈小姐愿意和我合作,剩下的谈判、运送的事宜,都包在我身上了。” 陈煜棠依然有些犹豫,一边是境况不明的关系疏通,一边是蜿蜒曲折的荆棘之路,说不好哪个希望更大一些。而她只能选择一个,并且将永远失去另一边的机会,必须要妥善考虑。 “唐先生,可否容我几天?我要考虑一下。而且……”她露出了微笑,“不知道唐先生想要什么样的报酬?” “报酬就是陈氏家具厂百分之三十的股权。” 陈煜棠稍稍松了口气,他的目的和她想的差不多——一个没有什么钱的年轻人,第一个想要的,自然就是钱。因为目的简单,这场合作也会相对简单很多。 “百分之三十可不少。”陈煜棠淡然道。 唐明轩翘了翘嘴角,将目光投向窗外,有些不经心:“百分之三十和百分之百相比,孰轻孰重?” 陈煜棠瞳孔骤缩。他看似不着意,实则将她的境况打听得一清二楚,知道陈氏家具厂面临困境的事实。 这场谈判,他并不是来撞大运的,而是有备而来。 陈煜棠呼吸急促了几分,他将目光瞥回来,上下打量她:“我欣赏有本事的人,也很佩服你这样的女企业家,所以想和你合作。不过——不是我不给你时间,而是机会不等人。冀军的事情,也不是我说了算的。有可能这一秒,也有可能下一秒,就会冒出几个闻见风声的供货商来。” “我……”陈煜棠闭眼,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下定决心,“我答应跟你合作!” “好,我把协议拟好了,就是最后两张,你我一人一份。我已经签好字了,你看可以的话,我们今天就把事情定下来。”唐明轩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杆钢笔,放在陈煜棠面前,发出轻轻的一声。 陈煜棠仔细看了协议,思量再三,上面除了陈氏家具厂的百分之三十股权,都是对她有利的条款。 如同困兽的她,如今已经没有了太多讨价还价的权利。她拿起钢笔,签上了自己的名字。 唐明轩见了,满意地收起其中一份,站起身:“既然如此,陈小姐就等我的好消息吧。” 陈煜棠心中郁郁,正要随着也站起身,他忽然拿出一个红皮小本,递在她手里。 “这是永嘉银行的存折,里面有一万块钱,密码用铅笔写在最后一页的右下角。应该够你周转了,把工人都叫回来吧。别再胡乱去找荥军的人打点了,都是些吃人不吐骨头的贪官,白浪费钱罢了。” 陈煜棠抬头看着他:“你本事挺大,连我去找傅渭川的事都打听到了?一万块钱不是个小数目,你不怕我拿了钱走人?” “你我合同都签了,我还怕什么?你放心,这钱是干净的,而陈氏家具厂百分之三十的股份,说什么也值个几十万吧?我这个投资不亏。”他眉目清朗,眼神十分清澈,还带着几分微妙的笑意。 他很面善,看起来不像有什么恶意。虽然在这个关头,将她的境况摸得一清二楚,匆匆忙忙让她签合同,叫人难免生疑。舍不得孩子套不得狼,他的动机也不难理解。是她在商场摸爬滚打惯了,几经起伏,才养成了个多疑的性子,处处战战兢兢的。 陈煜棠理顺思路,便也安下心来,露出微笑,主动朝唐明轩伸出手:“感谢唐先生,合作愉快!不知道以后怎么联系你?” “合作愉快,”唐明轩语调平淡,握住了她的指尖,“这几天我要去北边找冀军谈生意,不在荥州,你有我的地址也没用。我回来了自然会去找你。” 等到唐明轩远了,陈煜棠才如释重负地轻轻舒了口气:眼下的难题终于有了解决的眉目。 几天后,陈煜棠的工厂渐渐恢复了生产,工人如数回来上班,一切又呈现出春日里该有的欣欣向荣的景象。这场危机仿佛已经被无声化解。 唯一不同的是,陈煜棠并没有任何合同和订单要谈,仓库里的木料也还够厂子里一段时间的生产,她终日里只有无所事事地在办公室里枯坐,挂念着自咖啡馆一别以后,再无音讯的唐明轩。 那天,陈煜棠正在看报纸上关于明星的花边新闻,见着一小幅关于傅嘉年的报道,才重新想起这个人来,不由得有些生气。 这些天不见,他一定是骗了她。虽然不晓得他的目的是什么,但这个人很不可靠。 神思游离间,诚叔敲了敲门,在外面喊道:“小姐,有位先生找您。” 陈煜棠心中一喜,猜测八成是唐明轩回来救场了,当即道:“请进!” 门把手往下歪了歪,咔嚓一声打开,进来一个身条顺溜的年轻男子,却不是唐明轩。 “怎么是你。”陈煜棠皱了皱眉,脱口而出。 傅嘉年有些意外,低头打量了一下身上:“我什么时候变得这么招人嫌了?” 陈煜棠调整了一下情绪,曼声:“傅先生过来,好像不是有什么正事的样子?” “几天不见,仿佛变了个人似的,是忘了咱们的约定了吗?”傅嘉年拉开她办公桌对面的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不过我可没有忘记你的事情。” 她现在和唐明轩签了合同,便是合作关系,和摆脱傅嘉年的事情很是冲突,只能爽了傅嘉年的约。陈煜棠心生不妙,正想找个借口打发了他,他仿佛知道陈煜棠的想法,率先说了出来:“李大公子给他父亲做了不少工作,李统治前几天已经和傅大帅提过这件事了。” 陈煜棠嘴角抽动一下,勉强露出一个笑容:“那多谢傅先生了。” “不过,我来的时候看了眼你的工厂,工人都忙忙碌碌的,似乎恢复了生产——你自己已经将事情解决了?”他说话时,神情如常,只是换着交叠了一下腿。 陈煜棠自然不打算告诉他真相,颜色和缓:“没有。现在工人很不好找,辞退又有很多麻烦,只好暂时给他们放假。可放假的话,我每个月都要支给工人们原本一半的工资,实在拖不起太久时间。你既然给了我一个月内的许诺,我觉得是时候喊他们回来了。” 傅嘉年了然点头:“你做得对,虽然有点冒险,但还是感谢你的信任。” “既然你的疑惑解决了……” 陈煜棠刚筹备好说辞,打算送客,傅嘉年打断了她:“煜棠,傅大帅听了你的事情,对你也很钦佩。之前的事情,据说是他下头的人算错了税,以为陈氏家具厂偷漏税,才采取了一些强制措施,可不晓得为了什么,整改通知没有及时送过来,产生了这样的误会,让陈小姐虚惊一场。” 第7章 昔为匣中玉2 那日,和李辉夜不欢而散之后,傅嘉年当即回了官邸,将陈煜棠的事情和傅渭川说了。 傅渭川思想守旧,很不喜欢陈煜棠这样年纪轻轻就抛头露面,整日和男人一起打拼的女子;况且他一心认为是陈煜棠曝光了傅家的魔术,觉得被陈煜棠砸了自己的痛脚;再者,他以为陈煜棠是个工于心计的女人,见走不了他的门路,火速搭上了自己的宝贝儿子。因此他对陈煜棠极其讨厌,并不想轻易饶过她,便故意为难傅嘉年,让他去荥军里接管事务,若是事情接管得不好,此事免提。 傅嘉年留学归来,也是有些本事的,用了几天功夫,将事情接得漂漂亮亮。傅渭川便又想了个点子,让陈煜棠来官邸吃饭,席间找个办法,威胁这个年纪不大、心眼不少的女人老实一些。 傅嘉年当然不晓得父亲的这些想法,只以为傅渭川当真是要和陈煜棠言和,马上答应下来,风风火火地过来找陈煜棠了。 陈煜棠愕然看着他,他笑得无害:“所以傅大帅准备了场家宴,想邀请煜棠你过去吃饭。哦,这事儿本来应该李辉夜通知的,他事情多,就让我代劳了。” 如果是几天前,她得了这个消息,应该是很开心的。可此时不比往常,她如今答应了唐明轩,这饭局绝对是去不得的,去了只能叫他起疑,两边儿不讨好。况且傅大帅今天能断了她的生路,以后想给她使绊子,自然也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她不能这样任人拿捏,必须找到旁的出路。 可现下,她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好,多谢李大公子了!” 他很是敏锐:“你不问是什么时候?” 她望了望他漆黑的眸子,口气难得极近恭顺:“我现在没有事情,什么时候都是傅大帅说了算。” 傅嘉年得了这样的答复,反而对她的态度有些不高兴,站起身,笔直地立在那里,语气也生硬了些:“二十八号,就是后天,我下午过来接你。” “辛苦傅先生了。”她也跟着起身,刻意和他保持了一点距离。 她很瘦,比他矮上一头,站在那里,给人弱不禁风的感觉。但她脸上的表情,却是彰显了她不卑不亢的态度。 傅嘉年和她对望了会儿,忽而哧地笑了声,抬手擦过她的发间:“何必这么严肃,仿佛咱俩在谈判似的。” 陈煜棠像是被灼了一下,往后退去,撞上了办公桌的桌角。搁在桌角的笔筒因之跌落在地,里面的东西洒落在长绒地毯上。 傅嘉年俯下身,本想替她将东西捡起来,却见她眼里流露出抵触的情绪,只得收回手,道了声“抱歉”,匆匆离开了。 陈煜棠将杂物拢进笔筒里,站直了身子,心里莫名有些委屈,一甩手,又将笔筒重重砸回地上。 两天后的下午,傅嘉年果然依言过来接陈煜棠。 傅嘉年在荥军任职的时候,都是调用的司机,让张东宁好好歇息了两天,可来找陈煜棠,却又将张东宁征用了来。他的心思并不难猜,之前每次去见陈煜棠的时候,为了保密起见,都是喊的张东宁陪同。而他信任又不会多事的,也就只是张东宁了。 陈煜棠看上去也是好好打扮了一番的:她穿着一身淡绿色的旗袍,戴了一对儿小而典雅的白金钻石耳铛,左手的翡翠镯子绿得滴油,衬得她的手腕子细而白皙,如一枝盈盈的栀子花,娇怯地嵌在一片春风织成的暖绿里。 傅嘉年见了,心神微微一动,不动声色地多瞥了几眼她的手腕子,又注意到她的颈上空空如也,却没有戴什么珠宝。这样将她的素颈完完全全地显露出来,颀长美极,但傅渭川设宴款待她,她就这么过去,却是有些不合场合。 他以为她是疏忽了,口气中带了微微的玩笑意思,说道:“仓促间让你去赴宴,心里过意不去,如果不送你件物什,显得我太过小气了。” 她一抬手,将一旁的碎发撩到耳后,语气也是轻松:“仓促也是傅督军定的时间,跟你有什么关系呢?” 他听了这话,略微有些愕然,又恢复了往常漫不经心的模样,将她望了望,没有见到什么异样的神色,才含笑道:“好歹我也是个捎信儿的人,代表的是傅大帅,总不能替他失礼,更担待不起。左右时候还早,我们去洋货行绕一遭也没什么。” 陈煜棠从一开始就听出他的意思,微微笑了笑:“不用这么客气,不过的确要去洋货行绕一遭——我订了一条项链,还没来得及去取。” 两人一同上了汽车,张东宁将车开得极是平稳。时候的确还早,两人抵达洋货行,也不过是刚过了四点半,而督军府的家宴,少说也要六点往后了。 陈煜棠一下车,大抵是地面不平,她又穿了时髦的细高跟,没有站稳,踉跄了一下。 傅嘉年伸手去扶她,她的身体却歪斜过去,堪堪擦过他的手,整个人摔倒在马路牙子上。傅嘉年见到她的膝盖被擦破,伤口溢出的血顺着膝盖流出细长的一溜,不觉惊心。 他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方素净的格子纹手帕,俯身按在她膝盖的伤口上,压了会儿止血,想扶起她,她却无奈道:“我的脚扭了。” “我送你去医院。”他闻言,心下焦急,一手搭在她的后背,一手穿过她的腿弯,将她抱回车里。 他的手掌是滚烫的,贴着她微凉的腿弯,彼此心中都是一颤。 他将她安置好,对张东宁道,“抄近道去华陇医院。” 陈煜棠却道:“别去医院了,还要挂号,就来不及去督军府了。” “没事,我让张东宁回去替你解释一下就是了,”他顿了顿,怕陈煜棠仍然坚持,宽慰说,“你的脚扭了,既然大小是个宴会,等下说不好是要跳舞的。你到时候再推脱,反而更得罪人。索性别去了。” 陈煜棠面上惶惶,眼里水光莹莹,流露出歉意,接替他的手,将那帕子继续按在自己的伤口上:“叫你不好交差了。” 她的态度恳切,又是主动示弱,教人难免不生出怜惜之情。 傅嘉年从容笑了笑,彻底抽离了手:“身体要紧。我看你伤得不轻,少不得还要打一针破伤风。” 张东平将车子开得飞快,此时已经停稳在华陇医院门前。 这里人多,离诊室很远,不像刚刚在洋货行,摔倒的地方离隐蔽的车里只有几步路。傅嘉年又是位明星,近期因为第五艺的那篇揭秘文章,平白惹来许多的关注。 陈煜棠很担心他再像刚才那样将自己抱进医院,会被记者之类的人拍了照片去,不免有些紧张,两颊微微红了:“嗳,你帮我叫位医护人员过来就好,不必太麻烦。” “不麻烦。”傅嘉年随口应下,伸头吩咐了张东平两句,张东平当即下车去了,不多时推了辆轮椅过来,帮着搀扶陈煜棠坐在轮椅上。 陈煜棠自己想多了,有些不好意思,脸色更红:“多谢了。” “客气什么,咱们两家都是三代世交了。”傅嘉年绕到陈煜棠身后,朝着张东宁点了点头,“帮忙回去知会一声,我大概也不去了。” 张东宁见他神色泰然,知道他早已有了决断,当即应下:“我晚些过来接少爷。” 华陇医院是荥州最好的医院,主治医师多为洋人,一个个经验丰富,价格自然也是不菲,在民间有“贵族医院”的俗称。医院门前的地上贴了石板,接缝处几不可见,轮椅又是德国产的,推起来既省力,又不闻一丝声响。 陈煜棠安然坐在轮椅上,望着华陇医院的招牌,不免觉得好笑。这会儿早已不是旧社会了,还偏偏有什么“贵族医院”的称号,也不知是可悲还是可笑。 这时候,脚腕子上的伤仿佛才刚刚苏醒过来似的,一阵阵火辣辣的,直往她的心尖上蹿,痛意胜过刚扭时候的数十倍。 她细微地皱了皱眉,下意识伸手,包住了自己的脚腕,才发现已经肿起好高。 傅嘉年自然也注意到了,仍然不懂声色地去挂了号,陪她一起等在诊室外面。 这个时候,医院里的人仍然是熙熙攘攘,陈煜棠有些过意不去:“我在这里就好,让你这么个大明星陪我耗在这里,实在不像话。” 傅嘉年正坐在她身旁的长椅上,闻言,偏过头看她,开玩笑道:“怎么不像话了?怕被小报记者抓到绯闻吗?” 陈煜棠轻轻咳了一声:“哪里,咱们两个,论谁都不会将我们想到一处的。” 傅嘉年嗤声,故意道:“那可不见得。前些日子,不是还曝出了王老板和蔡老板的绯闻吗?” 她见说不过他,便垂了头不搭话。她身条细瘦,领口微敞,随着她的动作,便露出一段皎白的肌肤。 傅嘉年迭起腿,望着她的耳垂,问道:“脚好像肿起来了,可痛得厉害?” “还好。”她简短回复,又觉得有些搪塞了,静了静,又补充一句,“小时候跟着爷爷学木雕,少不得要被刻刀弄破了手,小伤小痛的早已习惯了。” 傅嘉年点头,有些慨叹:“是啊,即便是新式人家,做木雕的女孩子也是很少的。”他说着将手搁在肩膀前,用肩头做了一个往前推的动作,“我记得你们有这么一个肩顶法,借住右肩窝而不是手腕子使力。女孩子家细皮嫩肉的,这么和木头较劲儿,关节能不痛么?” 陈煜棠噗嗤笑了声,冷不防他微微俯下身,握住她的脚腕,咔嚓一声,将骨头正了回去。 他动作快得很,整个过程完成,陈煜棠才痛得叫了声。 他却没有半点失礼的抱歉,反而有些得意:“我看你的脚肿的厉害,不好再拖。可恨医院总是这么多人。怎么样,我的技术还不赖吧。” 第8章 昔为匣中玉3 陈煜棠气结,他既然有这么好的技术,为何一开始不帮她正骨,要叫她同了这么大半日,将要排到号了,才卖弄似的露了一手。这么想着,嘴上却带了笑意:“真是谢谢傅先生了。”但毕竟还是生气的,眼里带了些幽怨,“谢谢”二字也咬得极重。 傅嘉年哈哈笑了起来,十分坦诚:“应该的,不要客气。” 陈煜棠往边上看了一眼,走廊那头,不知道从哪里混进来一个七八岁的孩子,模样很是精灵,正拿着一沓报纸兜售,大概是他看上去不太整洁,所以生意寥寥。 陈煜棠收回目光,看了眼傅嘉年,巧笑:“我有些口渴,可不可以帮我接一杯水?” 傅嘉年看似不着意地往她刚刚看的地方瞥去一眼,点头:“是我疏忽了,稍稍等等我,马上就回来。” 等傅嘉年走得没影了,小报童也走得近了。陈煜棠抬手将他喊过来,从手包里拿出两枚大洋:“你的报纸我都要了,能不能帮我去洋货行捎个口信?” 小报童大概也是常做这样的事,当即一拍xiōng部:“小姐,我认得去洋货行的路。” “好,你去洋货行的詹氏珠宝柜,找一位姓唐的先生,告诉他我已经回家了,让他不要担心。” 小报童收了大洋,也没有把报纸给陈煜棠的打算,揣进自己的背包里,一路小跑,挤开人群就不见了。 “煜棠,水来了。”这时,傅嘉年笑盈盈地端着杯子走了过来,陈煜棠有些心虚,客气接了,摸了摸杯子,温温的,入口刚好。 她小啜了一口,这时候,护士叫了陈煜棠的名字,她自己用手拨着轮椅,就要往诊室那边挪,可傅嘉年快她一步,推动了轮椅。 陈煜棠抬头看他,他也在对着她笑,眼眸漆黑而深邃,多多少少带了点探寻的意思。两人对望了几秒钟,陈煜棠匆匆收回了目光,总觉得他的笑容有些假模假样的。 大夫是德国人,细细诊了陈煜棠的脚伤,说了一通,大概便是骨头已经归位,没有什么大碍了,要注意休息莫要再碰伤处的话。不等护士翻译,傅嘉年便用德语道了谢,推着陈煜棠离开了。 这人真是轻狂,陈煜棠闷闷不乐地想。 及至出了医院,上了张东平开来的汽车,两人都没再说上一句话。 到了东郊别墅,忽而淅淅沥沥下起春雨来。这个时候,天色还没黑,较了前两天,也暖和了不少,因而这雨并不叫人难过。 白日里是个晴天,也没想会发生这样多的事情,张东宁匆匆开车过来,车上没有放伞。傅嘉年便下了车,正发愁怎么办是好,陈煜棠挪到车门,扶着扶手,试着往地上踩了脚,疼得皱了皱眉。 傅嘉年笑了声,要去抱她,她却按住他的胳膊:“不必麻烦,我自己慢慢挪过去就是。” 他也不强求,蓦地脱下西装外套,披在她肩头,又伸出一只手臂,叫她扶住,两人缓缓往那栋奶黄色的小洋楼走去。 陈煜棠心里过意不去,不安地看了看他的眉眼。他平时着前方,心无旁骛的样子,脸上似乎没有什么情绪,只是想专心走完这段路似的。 她敛了眉眼,感觉到他薄薄衬衫下,肌肉紧绷着,越发无所适从。 他忽而笑了声:“多休息几天,少走路。” 她一抬眼,门就在眼前了,才匆匆从包里拿出钥匙来,撞了几下锁眼,堪堪将门打开。 他道了声“晚安”,没有等她回话,便折身回去了。 陈煜棠悻悻走进门里,一坡一坡地绕到窗前,看见傅嘉年的车倒了出去,消失在雨幕里。她这才想起自己肩上,还披着傅嘉年的外套。 那外套是精纺花呢质地,摸上去柔而不涩,剪裁考究,多半是手工定制的。现在已经湿了一层,不晓得他只穿了件衬衫,又淋了雨,就这么回去会不会感冒。 陈煜棠愈发愧疚。其实昨天,唐明轩便已经回到了荥州,秘密和她见了面。她将要去督军府赴宴的事情告诉了他,两人都觉得这事躲不得,便一早就打定主意,趁着去洋货行的时候,陈煜棠假装将脚崴了,托病不去。为了保险起见,陈煜棠当真在洋货行定了一件粉钻项链,以免有心人查证。 这事她虽然躲了过去,却不晓得会给傅嘉年带来多大麻烦。 雨下得越发大了。一辆漆黑的汽车破开雨幕,平稳行在路上。 张东宁见到傅嘉年淋了雨,又没有将自己的外套要回,心里有几分嗔怪陈煜棠,当即要将自己的外套脱给他,被傅嘉年拒绝:“我病了倒无所谓,权当躲闲了。你差事可比我重,又是个爱拼命的人,我可不想你带病给我办事。” 张东宁不答应,一心游说他,傅嘉年拉下脸来,这才作罢。 “你回去报信儿,老爷子没为难你吧?”傅嘉年往后一倚,懒懒问道。 “没有,不过我听说,老爷子原本是要为难陈小姐的,陈小姐倒是因祸得福,这会反而叫她躲过去了。” “你以为她真是不小心扭了脚?”傅嘉年回身,瞥了眼那栋奶黄色的小洋楼。 层层叠叠的雨幕中,小洋楼被路边的煤气灯镀了一层昏黄的影子,看不太真切,只有落地窗映出薰黄的光影,折在地上的积水里,一片光明。 张东宁很是吃惊:“那少爷就这么默许了?” “她这么个人,不想去,我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我觉得这事儿不简单,你回去查查,她最近在和什么人来往?” “是。”张东宁有些意外,心里却是畅快了许多,禁不住露出了微笑:这些日子,荥军上下都传言傅嘉年是个不学无术的执绔,傅嘉年去领参谋的职务时,甚至连个小小的师长都敢故意怠慢他。傅嘉年倒是没什么表现,更没有在大帅面前表露,可张东宁却是气了个够呛。 他看得出陈煜棠是个颇为聪明的女子,也看出傅嘉年对她颇有好感,他原本以为自家少爷是被那个她迷惑了,有些焦急,但事实上,傅嘉年从未叫人失望过。 傅嘉年倒是没有什么特殊的表情,双手插在西裤口袋里,一脸轻松地倚在靠背上,甚至吹起了口哨。 车缓缓穿过岗哨,站哨的人认得车牌,又一眼见是张东宁亲自驾车,便远远敬了个军礼。 傅嘉年看见,当即坐直身子,朝岗哨点了点头。 张东宁忍不住笑:“他们看不见车里,少爷待人总是这么认真。这些哨兵看见了,不知道该多感动。” 过了岗哨,是一条平敞的大道,张东宁将车子开得很慢,进了官邸的大门,是一处喷泉,因为官邸在开宴会,各色光芒折在喷泉喷出的水花上,格外炫目。喷泉两边是绿植隔出的道路,是当初由多位园艺师精心设计的,衬得整个官邸庄重而不失别致。 傅嘉年这才道:“敬而无失,与人恭而有礼,四海之内皆兄弟嘛。” 他微微歪了歪身子,从反观镜里看见张东宁诧异的目光,笑说:“老爷子喜欢这套,天天挂在嘴边,怎么着也得做做样子不是。” 张东宁连连点头,有些感慨:“少爷要是肯接老爷子的班,他也不至于天天这么气不顺。有句话不知道当说不当说。” 傅嘉年不喜他那副吞吞吐吐的样子:“爱说不说。” “剧场那边,虽然台上风光,台下全是一双双眼睛盯着呢,嫉妒的人比比皆是。还有那些小报记者,一个个苍蝇似的,巴不得旁人出点丑,好叫他们抹黑了去。咱们且不说是德国留学归来的,就是身份便极不一般,何必受这个气?” 傅嘉年不着急接口,审视了一番他,忽而笑出声来:“还说回来没被为难,这都帮着游说了。” 张东宁有些不好意思,局促赔笑:“大帅当然待我也是很好的,不然当初也不会挑了我陪你去德国上学,张东宁说的这些都是肺腑之言。” “行了行了,直接拐去西宅子吧,我不想再去宴会上讨老爷子的白眼,要是有人问我,就说我今天事忙,一早歇下了,”傅嘉年的语调减弱,张东宁以为他没有后话,安心将车驶进了树木掩映的小路上,他却轻声说,“我爷爷当年,可是将一副心思都放在幻术上了。” 张东宁怔了怔,不便搭话,又听他开了口,像是有些自言自语:“幻术并不是哗众取宠的东西,老宅邸那边,我爷爷书房里关于幻术的书,摆了满满一柜子,有祖上留下来的,也有他自个儿一点点搜罗誊抄的。多少心血,只因为我父亲不喜欢,就要撇了去?” 张东宁以往也只以为以他的性格,将幻术捡过来,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却想不到他还有这些想法,只觉喟叹:“这世上少有两全其美的法子。” “是吗?那我偏要强求。”傅嘉年像是被他的话惊醒了,单手支着车窗框,又恢复了几分无赖气息,“你也早些休息,明儿个一早,咱们还有点事要去办。” 第9章 昔为匣中玉4 翌日一早,雨倒是停了,天气微微阴寒。雨后润泽的湿气从窗缝里源源不断地钻进室内,连窗户前悬着的西式窗帘,都给人一种湿答答的感觉。这种早晨,总叫人禁不住裹紧了被子,没有半分动弹的欲望。却又有些气闷,恨不得索性将窗户推开,畅畅快快地吸入点新鲜空气到肺中。 陈煜棠瞥了眼墙上悬挂的钟表,现在是六点半,她总是在这个时候醒过来。再过一个小时,司机就要过来接她了。她坐起身,美好的长发披散在轻薄的真丝睡衣上,本打算下床,只觉得脚踝痛胀。 她为了不去官邸赴宴,可谓是豁了出去了。也不晓得昨日里那个小报童,拿了她的钱,有没有老老实实地去洋货行捎信儿。叫唐明轩至少多等了两个小时,她心里很是过意不去,只盼着能早些去办公室,看看唐明轩会不会过去找她。 她忍住痛意,打开手边的西式荷叶边台灯,下了床,一瘸一拐地洗漱了,觉得胃里空乏,想热些牛乳来喝,也不晓得还有没有剩。正翻箱倒柜的时候,门铃却铃铃地响了。 旁的人不会这样早,这个时候八成是来送牛乳的女工。 那是个朴实的女人,丈夫去得早,带着三个孩子,兼了好几份工,脸上总有两团天然的红晕,仍遮不住脸上倦意,但她大概是个乐观的人,见了谁,都会笑了打招呼。陈煜棠好几次叮嘱,让她将牛乳搁在门旁的信箱里就是,可她认真惯了,总担心主人家忘记,偶尔习惯性地去揿门铃,又很重礼节,既然按了门铃,便要巴巴地等人家开门,说句抱歉话才走。 她做工不易,陈煜棠不想耽误她的时间,今天腿脚不方便,也顾不上去披件衣服,就直直地奔去开门。 门一拉开,簌簌的风一个劲儿地灌了进来,陈煜棠一只手护着腰腹,借以取暖,另一只手身上前去,打算结果牛乳——可眼前站着的却不是是送牛乳的女工,而是一整副的笔挺西装。 陈煜棠大惊失色,退后一步,遮住胸口的大片肌肤。 傅嘉年仿佛并不觉得有什么,斜身挡在风口,大咧咧地将手里的食盒顺势塞给陈煜棠,一边称奇:“你竟然晓得是我来送早餐?” 陈煜棠羞愤不已,夺了他的食盒,“砰”地将门关上,叫傅嘉年碰了一鼻子的灰。 “嗳,当心点,里边儿有粥。” 张东宁在后边儿没看见陈煜棠的窘态,只觉得傅嘉年受了气,不免心疼,迎过来气恼道:“咱们昨天淋雨送她回来,她连身衣服都不让换,绝情寡义的。今儿何必还来给她送吃的,一大早受这个窝囊气?” 傅嘉年满脑子只想着他和陈煜棠倒是对冤家,第一次来这里找陈煜棠,被摔了门,今回第二次过来,还是一样的待遇,只觉好笑,倒并不当回事:“她一个女孩子独居,哪来的衣服给我换?天黑了也不方便留我。我想请她帮忙,求人姿态自然不能放得太高。刚刚么……” 他忽然不说了,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 张东宁不理解他的意思,摸不清头脑,当着他的面,只好压着怒不再说话。 陈煜棠关上门,只觉得浑身都冻麻了,那食盒有淡淡的暖意传过来,她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丝暖和气儿,将食盒抱在怀里,果然暖和了不少。她缓缓挪到落地窗前,将窗帘拨开一条缝,看着傅嘉年和张东宁一前一后上了车,才又挪去了桌子边。 打开食盒,里面是一大碗皮蛋瘦肉粥,并着几道具有荥州风味的小菜,溢出或清甜、或薰香的气味儿来。那粥碗加着盖,旁边整整齐齐地放了小号的粥碗、粥匙、汤匙、筷子,一应俱全。 陈煜棠不由得食指大动,盛了一碗粥来,还是滚烫的,便就了小菜喝下,不多时便喝了两碗,直觉得胃胀了,才推开不用。 这个时候,外面的信箱才发出哒的一声轻响,大约是那送牛乳的女工掀开了盖子发出的。 陈煜棠失笑,心里涌现出傅嘉年立在门前,那心不在焉的模样。她想起昨晚在医院,他俯下身为她正骨,掌心温热,覆在她冰冷的脚腕上,动作却是毫不迟疑,和他平日里执绔子弟的做派大相径庭。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呢? 她怔怔站在原处,立了会儿,一眼望见时候不早了,匆匆忙忙回身去往卧室,去换身衣服。因为她的膝盖受了伤,还带着纱布,被人瞧见不太雅观,又图着晚些时候去医院换药方便,就跳了身掐腰的缎面朱红长裙。她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镜子里的人瘦得脱骨,脸色也不甚好,被这裙子衬得更加苍白。可时候不早,没有她再行挑选的余地,她便打开抽屉,从一角拿了一盒胭脂,用粉刷蘸了点,轻轻扫在两颊,这才稍稍显出了点气色。 她刚刚换好衣服,司机已经在门口按喇叭了,滴的一声,十分短促。 陈煜棠尽力叫自己保持常态地走了出去,饶是如此,司机见了,还是不免问了句:“陈小姐,脚受伤了么?怎么还穿高跟鞋?” 陈煜棠颔首笑道:“昨天一个不小心,就磕碰到了,今天又碰巧,要和人谈生意,穿着上不能不注意一些。” 司机同情地点头,客套了句:“您也是不容易啊。” 陈煜棠却被他戳中了心声,怔了怔,笑了声,坐上了后排。 大约下午四点的时候,唐明轩果然过来找了陈煜棠。 陈煜棠先行解释道:“上回时间紧迫,咱们商量得匆忙,不够周全。我在去洋货行的路上,忽然想到,若是走到柜台附近再摔伤,叫人瞧了笑话不说,而且那里地面平整,不容易弄出一星半点儿的伤来,更不好崴了脚。叫你久等了,真是过意不去。” 唐明轩的眼睛里没有什么情绪流露,漠然看着她:“没关系,目的达成了就好,昨天那个小孩已经把事情告诉我了。” “那冀州的事情……” 唐明轩皱了皱眉,竭力压低了声音:“你不要命了?时局动荡,这里难保没有荥军的眼线,你这么公开说出来,被人听见了,我们两个都得完!” 恰逢春风夹杂着风沙,一下下撞在玻璃窗上,有一扇窗户没有销好,竟然被吹拂了开,嘎吱的一声,将人的心也拖拽得紧了。陈煜棠愕了愕,头脑里仍然残留着那一声浅浅的嗡鸣。 唐明轩抬步,三两下走到窗前,销好了窗。 她才明白过来,他说得不错。时局动荡,她身在荥州,却和对立的冀州搭上了关系,是生是死,全凭两个人从中斡旋。这个时候,若是出了一点半点的错,叫人抓到,指不定怎样编排她。她无意干扰政事,不过想规规矩矩地维护好父母留下的这点产业,不叫旁人因她是女子而瞧之不起,笑她不能成事。谁承想,这点小小的心愿,会惹来一重又一重的麻烦事。 她想起小时候,阿爸带她去江边高高的望江台上,将她举过护栏,看脚下江水滚滚而来,又滚滚而逝。她感到害怕,尖叫着不停往下缩,生怕阿爸手上一个不稳,叫她掉进这片野兽般的嘶吼里去,惹得阿爸大笑。她向来是胆小的,只不过现在没有阿爸护着她了,她只有独自面对一波一波,比汹涌江水更可怕的人事。 她挪到窗前,轻轻说:“走廊过往的人很少,房间也是隔音设计,我们在这里谈,你可以放心。” 唐明轩将一沓文件交到她手上:“我带了你给我的样品去冀州,他们很满意,差不多算是拍板了。这是冀州政府的详细采购合同,包含了样式、数量要求,很详细。不过我看了,都是寻常的款式,于你应该问题不大。” 陈煜棠略略翻看了一番,果然不是什么为难的事情,而且酬金颇丰。可见冀州那边真的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厂子,才有这么好的差事落在她头上。 饶是此等好事,她依然存了个心思,漫不经心似的翻到末页,去看那文件的边角。看见边角上肃穆地敲了“冀州督军”的朱红章子,赤红的小篆字体,压着手签章,才终于放下心来。 唐明轩哼笑了一声,倚在窗框上,多半是看透了她的心思:“你放心,这合同是我冒了奇险,从冀州带回来的。陈氏家具厂百分之三十的股份是我的,我还不至于要自毁长城。” 陈煜棠点头笑道:“不过是随便看看而已,多少年养成的习惯,改不掉了,唐先生不要在意。” 他没有搭话,带着一种探寻意味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打量她,却不是轻薄男子唐突女子的那种暧昧打量,而是那种细细审视、挑选一位合作伙伴或者是竞争对手似的目光。陈煜棠不喜欢别人着意来看自己,但对他的打量并不讨厌,便只前后换了一下站姿,以图提醒他。 他似乎天生有一种温良的气质,无论如何都叫人讨厌不起来,完全不像傅嘉年那般漫不经心又满腹花肠,俨然一个执绔子弟的模样。 他收回目光,局促间瞥见了她办公桌上的五彩珐琅花瓶,笑道:“这么斑斓富贵的西洋瓶子里,偏生养了最素淡的百合。倒别有些风味。我还是喜欢你这里,只有百合的香气,很是纯粹。” 他这话说得好像另有所指,陈煜棠总觉得思绪被隐隐撩拨起来,又似一团乱麻,翻来转去,也难找到解开的窍门,便只有点头微笑。 “听说那个傅嘉年,跟你走得很近。你不会不知道,他和荥军的关系很密吧?” 陈煜棠心念一转,含糊应下:“你放心。” 第10章 昔为匣中玉5 事情谈完,时候已经不早。陈煜棠一问,才知道唐明轩住的公寓离东郊别墅不远。左右现在已经是新社会了,没有什么男女大妨的愚昧思想,她便大方邀请他搭自己的顺风车一起回家。 唐明轩略一思索,说自己也没有旁的事情,索性答应了。 傅嘉年原本是想陪陈煜棠去医院换药的,招呼都已经打好,便和张东宁在陈氏家具厂门口等待陈煜棠下班。 岂料刚一看见陈煜棠从楼里走出来,他还没来得及下车,她身后便闪出了另外一个男子。那人身量有些瘦,一副郁郁的青年学生模样,只差一副近视眼镜便更传神了。 两人一前一后上了停在楼前的汽车,在他眼皮子底下开走了。两人估摸在车里言笑,压根都没有看见他。 张东宁显然也是看见了这一幕的,却只木然看着前方不说话。这更叫傅嘉年不自在,他拍了拍手,忽而笑了起来:“得了,人家自己造的业,自然有人疼,用不着咱们跟这瞎好心。” 张东宁有些拿不准他的意思,揣测着此时是吃晚饭的时候,也许该去官邸,便调转车头,才开出不长的一段距离,傅嘉年冷冷开口:“张东宁,你去哪?” 张东宁冷不丁听闻他阴恻恻的语气,吓了一跳,急忙踩下刹车。 他伸了个懒腰,又恢复了平时漫不经心的口气,唯有嘴角的弧度叫人不寒而栗:“还是去东郊别墅吧,我好奇心重。” 张东宁默然调转车头,远远随在陈煜棠的车后头。 陈煜棠坐在车里,见唐明轩一言不发,始终觉得气氛很是尴尬,便主动开口道:“你辛辛苦苦从冀州回来,冒了这样大的风险,还没有好好谢过你。” 唐明轩侧过头看了她一眼,仍旧没有说话。他白日里不知道忙了什么去,脸上有一点淡淡的倦意,还带着些疏离的意思,他原本气质就好,相貌也英俊,从骨子里便透着出尘的气息。显然他这样的人物,是不屑于理会商场、政坛这些人的虚伪和客气的。 陈煜棠笑了笑:“是饭点了,我就请你吃晚饭吧。” “好啊。”出乎意料,他爽快答应下来,“不过我这个人很挑剔,可不喜欢西餐,怕陈小姐嫌弃。” 陈煜棠想了想:“那就去嘉月饭店吧,那里的松鼠鳜鱼叫人难忘,这个时候正是鳜鱼肥嫩的好时节。” 唐明轩听了,似乎并不怎么领她的好意,只是不咸不淡地应了句:“果然像陈小姐这样的富贵人家,凡事都要容易些,所以对于这些奢侈的菜肴,都颇有研究。” 若是放在寻常,陈煜棠对于这样的话都是一笑了之的,今天不晓得是入了什么魔障,竟然喃喃说:“这世上没有什么事是容易的。” “哦?家具厂的事情,一定可以彻底解决的,你不用担心。” 他大概以为,她遇到的难事,就只有家具厂一件吧?陈煜棠暂时还不打算跟他推心置腹地说上过多,只故意做出一副轻松的神情,微微点了点头。 张东宁见着前面的汽车停在了饭店门口,也缓下了速度,正在物色着停在哪里合适,傅嘉年又开始闹了脾气:“怎么不走了?” 见张东宁不语,他又说:“我是要去东郊别墅,不是跟踪什么人。” 张东宁有些纳罕,只得载着傅嘉年直往东郊别墅去了。 嘉月饭店的生意向来不错,因此上菜有些嫌慢。陈煜棠和唐明轩吃了饭,又小坐着聊了会儿,不觉已经是七点半了,天色黑透。唐明轩说明天还有事情,这才急匆匆地往回赶。 司机抵达东郊别墅,已经是八点了。 下了车,按照礼节,陈煜棠是该邀请唐明轩进去小坐一下的。可考虑到天色不早,唐明轩第二天又有事情,便没有提出邀请,正要道别,唐明轩却主动说:“听说陈小姐家里有一件盘龙吐珠雕件,在荥州城都十分有名气,多次被报纸报道过。可惜只看过图片,没有见过实物,可不可以允许我看上一眼?” 陈煜棠张了张口,他紧接着又笑了,神色里带着十足的落寞:“如果不方便,就算了,毕竟是件稀世宝物。” 盘龙吐珠虽然雕之不易,但却是陈煜棠爷爷所做,年代并不久远,他这个“稀世珍宝”,用得着实有些过头了。 陈煜棠不禁笑道:“又不是什么古董文物,谬赞了。” 唐明轩正色:“虽然不是古董,但其中凝聚的心血,足够流传百世,其价值难以估计,又哪里亚于古董呢!” 陈煜棠怔了怔,唐明轩这番话,恰是将她点出了迷津。自从她父辈那一代,就不再用心钻研木雕了,而是放弃了清苦的手工匠人营生,转行做了生意,家庭也因此富裕起来。可她忘不掉幼年时,爷爷抱着她,坐在工作台前,手把手教她雕刻的情形。爷爷总是念叨,说这手艺从祖上传下来,不知道传了多少代,几经起伏,还是流传下来,如今时代发生了翻天地覆的变化,明明有望发扬光大,却偏生毁在了父亲手里。 他不甘心,只能指望陈煜棠帮他拾回来。 她那时候人小,手掌也是软弱无力的,即便是在爷爷的指点下,她也总因为力气不够,将刻刀走偏,甚至还划破过爷爷的手。母亲也曾私下抱怨过,木雕是个苦活,不适合她这么个女孩子做。 她也以为苦。可爷爷过世后,她还是拾起了那一套工具。她放不下一把把温润如玉的刻刀,放不下那满是木料沉静香气的工作台,更放不下爷爷那份执着期盼。 想不到,年青一代还有欣赏这种枯燥东西的人。陈煜棠不禁对唐明轩另眼相看,请司机稍微等待一会儿后,当即带着笑意打开门,闪身请他进屋。 傅嘉年此时正坐在车里,见着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小洋楼,有些出乎意料。他原本很欣赏陈煜棠身为女子,能有那样不卑不亢、从容不迫的气度,又懂外语,很是难得,因而一方面生了结交之心,另一方面想请她帮忙,将自己设计的新魔术道具制作出来,才一直用了各种方法,试图和她套个近乎。即便后来陈煜棠为了不去督军府,做戏骗他,他也只是觉着她有什么难以吐露的苦衷,替她圆了下来。 可他却怎样也想不到,陈煜棠竟然也沾染了国外的颓靡气息,作风这样有问题,顿时觉得自己看错了人,她这样的女子,还不配帮自己的忙,气得皱起眉头,嫌恶得再也不往那边看一眼:“走吧!” 张东宁求之不得,当即一踩油门,将车飞快地开回了督军府。 将傅嘉年送到地方,张东宁调转车头,打算将车开进督军府的车库,却看见亮得发白的煤气灯下,不知道什么时候,多出来十几个人,站了一排。他开车走到近前,才看见是傅大帅、李统治他们,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当即停车下车,规规矩矩敬了个礼。 李统治当即呵斥:“你穿军服了吗!” 张东宁被他骂得哆嗦了一下。 傅渭川这才缓缓开口:“这么大半夜的调车,你上头批了吗?” 张东宁的上头,不是别人,就是傅嘉年。 张东宁正要开口,忽然看见魏师长站在一群人后头,冲着他轻轻摇了摇头。他以前在魏师长手下做过士官,魏师长为人和善,从不偏私,看他办事勤恳,才往上举荐他,运气好被傅渭川挑中,陪傅嘉年去德国念书。 张东宁当即低头:“没有,傅参谋不知道这事。” 李统治冷哼一声:“那就是私用咯?” “你们少给我帮他打马虎眼!”傅渭川忽然喝了声,将几人都吓得震了震,“他现在这么坏,就是你们给他惯的!你去把他叫过来,我问问他这两天到底去哪了。” 张东宁连忙掉头往傅嘉年的住的西小楼跑去,差点同一个人撞了个满怀。多亏那人及时按住了他的肩,两人才都只是虚惊一场,这人竟然是傅嘉年。 “爸,怎么大半夜的火气这么大?”傅嘉年双手插兜,漫不经心地扫了一圈,嬉皮笑脸地越走越近。 “你从哪回来?” 傅嘉年笑了一声,听不出情绪:“我去找陈煜棠了,她帮了我的忙,我答应给她解决陈氏家具厂的事儿,爸,您总教我言而有信,我可不敢违背。” “你颠来覆去,不就是想让我解除禁令吗?”傅渭川语调平静,但他额角的青筋绷着,任谁都不会觉得轻松。 傅嘉年没有拐弯抹角地做其他辩解,直截了当回了个“是”。 “你连家门荣辱都不放在心上,对得起你哥哥吗?” 这是傅渭川第一次将傅嘉平拿出来说事,傅嘉年闻言,也收敛了笑容,正色道:“爸,我从来没对不起我哥。如果不是他的嘱托,我也不会放弃学习幻术,去德国念书。我请求您解除禁令,不是原谅了陈煜棠,而是恰好和她起了断交之意,不想相欠。” 傅渭川越听越气,深深喘了两口气,才狠狠说:“你们两个都是不肖子!” 别人可能听不出来,但傅嘉年当然明白他的意思,目光微微一敛,整个人仿佛都是僵硬的,半晌才讷讷道:“爸,对不起。” 旁边的几位统治和师长,听见傅嘉年肯当场服软,傅渭川的情绪稍有缓和,都松了口气,七嘴八舌地劝起傅渭川,傅渭川又训斥了傅嘉年两句,这才在众人簇拥下离开。 直到傅渭川走了一个多小时,傅嘉年仍然怔怔地站在原地。张东宁不知何故,终于忍不住,上前一步,想要宽慰他,却听见他低声说道:“你回去吧。” “是。” 张东宁回到车里,将车发动,见着傅嘉年已经转身过来,朝着西小楼的方向去,心里也放心不少。却又在错身的时候,看见雪亮的煤气灯照在傅嘉年脸颊上,反出一道光痕。 张东宁只觉心惊,错了错眼神,还想再看,傅嘉年却已经走远了。 他仔细回忆了一下,他被调到督军府的时候,傅嘉平就已经不在了。他只知道傅嘉平是傅嘉年的哥哥,也是傅渭川原定的接班人,可惜傅嘉平早年被人暗杀,英年早逝,傅嘉年成为傅渭川的独子,这荥军的担子才又落在傅嘉年的身上。否则无论如何,以傅渭川的性格,是无论如何也不会选择傅嘉年担此重任的。 傅嘉年之所以会这么地失魂落魄……大概是因为想念傅嘉平了吧? 第11章 昔为匣中玉6 陈煜棠受脚伤的第二天,果真同她想得一般,傅嘉年并没有再来送早餐。她忍不住轻轻笑了一声,傅嘉年这样的大明星,和她不过见了三五面,彼此也未曾交心。他肯特意起了个大早来探望她,实在已是难得。头一天的事情,大概是他出于礼节的探视罢了。 她一边喝牛乳,一边往窗外看去。窗下预留了一块花池,黢黑的泥土里,散布着星星点点的绿色。是春天了呢,料峭寒意渐渐被磨平了棱角,变得温吞起来,渐渐和这幅春光和为一团,催出一点又一点新绿。淡薄的光影照在她脸上,微微温热。本该是一年里最惬意的时候,她却有些莫名的失落。 昨天和唐明轩吃饭的时候,她无意中得知了唐明轩认识报社的朋友,便生了打听第五艺的念头,便将整桩事情藏一半留一半,将自己敬仰一位叫第五艺的作者、想问问他是如何破解了傅嘉年魔术的心思告诉了唐明轩。唐明轩只简单问了两句,便一口答应要为陈煜棠和那报社的主编牵线。 傅嘉年和陈煜棠曾经约定,她和他一起调查第五艺,他为她摆平家具厂的烦恼。如今他在为她的事情奔波,她也不能对第五艺的事情不管不顾,毕竟这桩买卖里,于她来说,两头都是好处,她不能辜负傅嘉年的大方。 她原本是打算在今日一早告诉傅嘉年这个消息的,可谁承想一整天里,傅嘉年都没有来,而她也不晓得自己要去哪里找他。她原本一直觉得他是炙手可热的明星,报纸上时时会出现关于他的报道,他找她可能困难,她想知道他,却是很容易的。谁承想,如今情况竟然反了过来。 她亦没有留存那份揭秘幻术的报纸,只晓得一个“第五艺”的名号,实在不知道如何谈起,会见主编的事情也就暂且搁置了下来。 在下午三四点钟的时候,诚叔忽然领了两位客人过来,一位是木料供货商魏老板,另一位则是在荥州城经营多家家具店的李老板。 这两位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如今却结伴过来,陈煜棠见着两人满面春风,不必开口也晓得是好事。 三人都是心知肚明,但陈煜棠无意驳他们的颜面。她先是真挚询问了这位,木材是否周转开了,跟着一起唏嘘了一番卖木料的林场竟然坐地起价,很不地道;又关心了下另外那位,积存的家具是否清仓完全,感慨了一通如今内战纷纷,经济不景气,就连着大户人家都是节衣缩食。 陈煜棠作出愁容:“说的极是。现在经济不好,我家中的佣人也都不再雇佣,能省一点就是一点了。魏老板、李老板,二位家中难不成也是这样的情形?” “自然、自然。”那两人各自摆出一副和陈家是患难之交的模样,又将陈氏家具厂上上下下夸了个遍,不但要履行之前的合约,还要求扩大合作。 陈煜棠端端鞠躬,正式谢过两人,两人也无意再多逗留,便要离开。陈煜棠将二人送了出去,却见着待客的小厅里已经又坐了三五位老板,魏、李二人直说留步,她也不再多客套,只送到了楼梯口,便又折返回去。 那五个人也是和陈氏家具厂有着来往,因为同样的事情来的,他们的生意无一例外,都随着春风回暖了。其中一位原本是在观望之中,今回过来,甚至当场和陈煜棠签了合同。 回望过去一个月,陈煜棠只觉今日的自己仿佛活在梦中。 陈氏家具厂的生意因此重回往日的兴隆,但陈煜棠仍然没有放弃和唐明轩的秘密计划,一则是她已经和唐明轩达成一致,和冀州的合同也已经签署,再则,那段众叛亲离的日子,她再也不想重回。 又过了一个月,傅嘉年都再未出现过。 陈煜棠空闲之余,偶尔拿了一份前些日子的报纸来看,却一眼见着了“第五艺”三个字。这是一篇公告,她急急读下去。 “四艺堂名不副实,其中不乏宵小,愚弄舆论,借以谋取私利。凡古今工匠,虽讲求出身,但更是以艺服人,今我无名之辈,向四艺堂发出挑战,半年后,各凭本事制出最具代表之作品,输方离开荥州,再不现世!” 在这幅公告旁边,报社还别出心裁地配了一幅关于四艺堂来历的报道。陈煜棠从这报道中,才是第一次清清楚楚了解了四艺堂的来历。 原来是在新旧社会交替的时候,机器生产兴盛,四大手工艺世家受到冲击,渐渐没落。而当时,有一桩叫做“万国博览会”的国际盛世,如果能在这样的比赛上拿到名次,在国际社会上也算是崭露头角了。荥州城多出手工匠人,世家无数,当时的政府特地拜访了荥州城内为数不多的手工艺世家,还未转行的已是寥寥,多般考察之下,取长补短,最终选取了四大家,着他们合力制出一件作品,参加万国博览会。 这四家便是木雕陈家、魔术傅家、花灯许家和制香贺家。 这四家不负众望,做出了参展作品,惊叹四方,四艺堂的名气也盛极一时。 至于那参展作品是什么,却无从考据。因为这个物件,为了防止他国盗用创意,从一开始就是经过严苛保密的,而送去参展后,便作为友好交往的信物留在了对方的博物馆中,不多久竟然失窃,连个照片也没能留下。 后来国内战乱纷纷,政府土崩瓦解,此事渐渐无人问津。 报纸上公开挑衅……陈煜棠心头一紧,又仔细看了看日期,已经是三天前的事了。 可傅嘉年他为什么没有任何动静,是还不知道吗? 陈煜棠思前想后,总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劲,难不成是傅嘉年出了什么差池? 陈煜棠想了想,当即让诚叔喊来司机,她要去打听一下傅嘉年的下落。 汽车驶过笔直的马路,载满了人的电车在旁边呼啸而过,带起一阵热风,从没有关严实的车窗卷了进来,扑在陈煜棠的脸上,只叫她觉得异常沉闷。 她去了傅嘉年一举成名的新世界大剧院。这个时候不过是下午,没有演出,只有一个老太太坐在门口守门,看见陈煜棠,哎呀了一声,说着一口吴侬软语:“小姐,这个时候太早了,是要订票吗,在那边的窗口,不过近三天的好像都卖空啦。” 她说得很是敷衍,上上下下地打量陈煜棠。因为一般订票这种事,是不会劳烦一个姑娘家过来的。 陈煜棠笑了笑,走上前去:“我是外地过来,专门看傅大魔术师表演的。” 她又哎呀一声,直教人觉得有种装模作样的聒噪之感:“这可不巧了,傅大魔术师早已不再表演了。” 陈煜棠有些诧异:“什么时候开始?” “差不多一个多月了。” 一个多月,也就是陈煜棠刚刚认识傅嘉年的时候,原因显而易见——那时候第五艺揭穿了傅嘉年的魔术,没了神秘感,他也就在台子上站不下去了。 陈煜棠心生懊悔,她总觉得傅嘉年是个无所事事的主,总觉得天下不平事都是出在了她自己的身上,却不想,傅嘉年这样乐天的人,也是饱受着煎熬。 她脸上仍然带着浅浅的笑容,将一枚银元放在老太太手心:“那您知道去哪里可以找到他吗?” “哟,这怎么好意思呢,”老太太将银元仔细收好,压低了声音,“咱们这里对明星的住处都是保密的,很忌讳和外人说,不过我可以告诉姑娘,你别看这傅大魔术师看表面不怎么正派,他却是住在富人区的。还是我们这里扫地的陈妈,在富人区兼了份保养草坪的工,有天早上凑巧碰见了的。” 陈煜棠心里好气好笑,问道:“为什么说他不怎么正派?” “你瞧啊,他虽然打扮得不错,可浑身上下哪有半点有钱人的样子?” 荥州的富人区很多,政、商、外的住处统统都是分开来的,而且住在里面的人,非富即贵,都是受了良好教育的人,也无意于主动去招惹麻烦。若不是出了紧急的事情,没有人会将熟人的住处告诉另外一个毫不相识的人。陈煜棠若是一一寻找下来,却不知道要耽搁多少时日去了。这个看门老太给陈煜棠提供的信息,可谓并没有什么用,没准是胡乱扯出来的,而且她竟然把旁人的平易近人说成是不太正派。 陈煜棠收敛笑容,不想再理会她,转身走了。 在新世界没有找到有用的线索,反而耽误了不少时间,陈煜棠心里有些烦躁,想了想,四艺堂里,傅家、许家、贺家关系较为密切,应该也是知根知底的,现在就只有去找剩下两家了。 她还记得上次去找贺冰瑞的时候,傅嘉年嘱咐过贺冰瑞,如果有事情,就让人捎口信回去。贺冰瑞一定知道联系傅嘉年的方法,况且相比思想古板的许绘,她还是更愿意去请贺冰瑞帮忙。 第12章 絮飞晴雪暖风时1 汽车穿过热闹的街区,到了更为繁华的商业区,这一路为了避让行人,走得十分缓慢。汽车停在香道馆门前时,已经是四点多快五点的时候。 春意暖融,门口的一对红嘴相思雀也叫得欢腾,在笼子里上扑下跳,啄食盒里的小米来吃。陈煜棠撩开香道馆的布帘子,走进那条长长的通道,凭着记忆走到快转弯的时候,差点和小兰撞了个满怀。 小兰被撞得措手不及,轻轻呼了一声,见着是陈煜棠,愕然压住了声音,整理好表情,轻声问:“这位是……陈小姐?” 陈煜棠上次随着傅嘉年来香道馆,已经是半个多月前的事情了。看来小兰的记性很好,性格也很讨人喜欢,难怪贺冰瑞只挑了她一个人做助教。 “是,我找贺老师有一点事情,想和她谈谈。”陈煜棠和善示意。 “贺老师再过二十分钟就下课了,陈小姐来会客的小厅坐会儿吧,我去给陈小姐倒杯茶。”小兰笑了笑,把陈煜棠往里引,很是热情,“贺老师的茶叶是她的学生送的,嗨呀,说是学生,其实是位高官的太太,今年新下来的铁观音,兰花香味很足,贺老师很喜欢,陈小姐也来品品。” 陈煜棠经过教室门口,听见里面有说话声,想了想,压低声音道:“我在这里听听贺老师的课,长长见识。你放心,我不会影响她授课的。” 小兰点点头,离开教室门口,做她自己的事去了。 陈煜棠站在门外,听见贺冰瑞上课的内容:“各位,这是从印度进口来的老山檀,老山檀的特点是油质大,散发的香味恒久,是制香的上品。刚采下的檀香木会带有腥气,需要搁置一段时间。而这块老山檀,放了五十年,极其难得。燃烧后有滋润皮肤的奇效。” 贺冰瑞挑选材料的手法高超,她这么夸赞这块老山檀,必定是难得一见的极品料子。木雕主要用料是黄杨木,但也有许多爱用檀木的木雕大师。陈煜棠也喜欢檀香木,听得心里痒痒的,迫不及待贺冰瑞早些下课,能让她见一见这么好的老山檀。 不多时,教室的门打开,三三两两走出了下课的太太小姐们。 陈煜棠注意到其中有不少人都拿着一个精致的小木盒。 有个个子高挑的女人将小木盒打开,旁边陪伴的人,像是她 的好友,唏嘘说道:“看不出来,这么小的一块儿竟然值一百块大洋!” 那个女人笑了笑:“贺老师不是说了,这是老山檀,熏了对皮肤好。” 陈煜棠觉得她有些眼熟,多看了几眼,想起是上次那个戴白貂皮披肩,想和傅嘉年搭讪的女人。他们一定认识,只是不晓得是什么关系。 这个女人敏锐地察觉到陈煜棠的目光,朝这边看过来。 两人的目光对上,陈煜棠对着她点头微笑,她竟然走了过来,笑意满满:“这位小姐,上次和嘉年一起,在门口车里等待的就是你吧?” 那天陈煜棠压根就没有走出车中,可见她是颇为留意傅嘉年的。她看起来颇为年轻,但气质已经不像是二十多的人了,所以陈煜棠一直揣测她应该有三十岁。 上次傅嘉年见着她,仿佛不太愉快。陈煜棠推测不出她和傅嘉年两人的关系,面对着她这样饱含揣度的目光,只得微笑着简短回答:“我和傅先生是朋友。” 她闻言,挑了挑修长的眉,伸出手:“幸会。”又有些叹息,“小姐看起来就是位颇具才识的,恐怕不稀得和我这样的人相交。” 陈煜棠诧异她一眼就能看出旁人的想法,连忙握住她的手:“太太说哪里话,有学习香道这样雅兴的,算来算去也算不上是俗人。鄙姓陈,名叫煜棠。” “不过是无聊打发时间罢了,哪有什么雅兴?”她笑了声,“我叫韩春露,算是贺老师的学生。稍微会看点相,上次便感叹陈小姐的眉眼生得真好,叫人羡慕。” 她旁边的女人陪衬着,咯咯地笑了起来:“您真是会说笑,夸人家陈小姐漂亮,还要拐了那么大个弯子。” “瞧你说的,”韩春露也笑起来,“我和陈小姐刚刚相识,转脸就夸人家漂亮,陈小姐指定要以为我溜须拍马、图谋不轨呢!我这说的都是掏心窝子的心里话,真得不能再真了。” 她这样滴水不漏的人物,又不清楚背景,陈煜棠应付起来不敢懈怠,连忙随着她客套了两句,余光瞥见教室里的人已经出来得差不多了,正要寻个借口,韩春露却率先开了口:“时候不早,陈小姐这个时候过来,八成是有事情要找贺老师的吧?不好耽误你的事情,请便吧。” 她这份善解人意,叫陈煜棠十分感激,同她道别后,才走进教室。她一眼就见着讲台上放着一块不算太大的木头,看切口,还是新的。 贺冰瑞见她进来,一边僵硬笑了笑,一边飞快地将那木头收进抽屉,还落了锁。 陈煜棠见了她的反应,咽下话,走近了些,不动声色地闻了闻。 这香味儿不对。 她暂且将疑虑搁置,笑着问道:“贺小姐,‘第五艺’在报纸上公然挑衅四艺堂,我过来,是想问问贺小姐关于这件事的看法。” 贺冰瑞默了默,细长的柳眉微微一蹙,语调有些生硬,和上次的温婉谈笑有所不同:“四艺堂——不是早已解散了吗?” 陈煜棠想不到她会这么说,只能点了下头。 “既然如此,我们再在意那些虚名,也是没有意义的事情。” 这不是陈煜棠想要的结果,她迟疑了一下,决心不再和她纠缠这件事,如果四家真的要应战的话,和她较为熟悉的许绘和傅嘉年来游说才是更好的选择。 于是她轻轻笑了一声,转开话题:“贺小姐,不知道你晓不晓得联系傅嘉年傅先生的方法?” 贺冰瑞看着她,点了点头,又叹了口气:“原来是有的,不知道陈小姐晓不晓得,他家里本来是有位亲戚在我这里学习香道的,可以帮忙捎个话。可是最近吧,那位夫人请了假,有事情回家去了。” 陈煜棠听了这话,有些失望,但贺冰瑞这么说了,不论真假,她也不好再继续请求别人,只得报了点点希望,问:“那贺小姐有没有傅先生的联系地址?” 贺冰瑞闻言,温温懦懦地摇了摇头:“我和他虽然是世交,可他家前前后后搬了好几次家,之前虽然告诉了我,我却难免记混了。后头想起来,毕竟也只和他是普通朋友,没有什么缘由,仿佛不太好忽然问他的住处。” 她说话的语调极是和气,还带着几丝歉意,前前后后也叫人挑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差错。 陈煜棠不想再为难人家,当即说道:“不碍事、不碍事,我找他也就是问问第五艺的事情要怎么处理,并没有什么旁的要紧事。凑巧这几天一直没有看见他,才特地寻过来问问。如果贺小姐见着了他,麻烦转告一声,煜棠先谢过了。” “客气了。”贺冰瑞大概看出陈煜棠有意离开,又问,“陈小姐可有空闲?” 陈煜棠连忙客气摇了摇头。 “其实我一直对木雕世家很感兴趣。我和许绘、傅嘉年他们都是从小长大的,对于他们家族的技艺,也要熟悉许多。可陈小姐的家族,自从四艺堂解散,仿佛就很少出面了。” “大概是父母改行做生意的缘故,不是很接触木雕了。” “哦,那就是隔代传艺了?”贺冰瑞叹了口气,“真是叫人羡慕,我爷爷离开四艺堂之后,仍然是靠制香谋生,每日里忙得团团转,我就只能随着我父亲学习制香的技艺。可叹我父亲学得成果一般,再传给我,肯定又要差上一重。现在怎么想着,应该都不如直接从祖辈那里学艺来得纯粹。” 想不到她柔弱的外表下,竟然是这么一副赤诚心肠。陈煜棠原以为贺冰瑞开香道馆,总是和她经商一样,是难以摆脱世俗的铜臭气息的,却没想到陈煜棠的心思这么纯粹,不禁微笑:“技艺也是需要改进的,贺小姐这么在意制香的技艺,又肯钻研,想必能使制香工艺更上一层楼。” 贺冰瑞也是微笑,将齐耳短发往耳后撩了撩,却轻轻说:“哪里是那么容易的呢。” 她说完,静立了会儿,将那刚刚锁上的抽屉重新打开了。 陈煜棠心中的疑惑再次上来,只见她拿出一块木料,递给陈煜棠:“说来惭愧,我开香道馆的学费微薄,不够维持经营,这才想到了售卖香料的法子。这虽然是现在香道馆用以牟利的惯用伎俩,但还是叫人觉得不好意思。刚刚陈小姐进来,我一时羞愧,就将这块木料藏了起来,并不是小气的意思,希望陈小姐不要怪罪。” 陈煜棠接过木料,怕贺冰瑞洞悉了自己之前的疑虑,也不敢仔细盯着看,只是扫了两眼,发现这木料的确是绝佳的老山檀。 只不过现在社会,人心不古,许多黑心的商贩用柏木冒充老山檀,再加上空气中混了其他香料和劣质檀木香水的味道,才叫陈煜棠误以为贺冰瑞售卖香料时,用了欺诈的手段。 她反过来有些不好意思,将木料还给贺冰瑞:“这块老山檀的确是极品。我听她们说,一块一百块,现在国内战乱纷纷的,进口的东西越来越难得,贺小姐定的价格,和市价比起来,已经算是十分良心了。” 贺冰瑞低头笑了笑,似乎又害起羞来:“我的学生学了专业的知识,倒是还好,但她们家中的光景就不一定是怎样了。我总怕那些个不识货的人背后非议我,天天提心吊胆的。还是陈小姐公道,我送陈小姐一点香丸吧。” 陈煜棠和贺冰瑞认识,全是仰仗了傅嘉年的面子,如今才不过和贺冰瑞说了几句话,不太合适拿人家的东西,当即推托,贺冰瑞却坚持打开身后的抽屉,从底层拿出一个瓷瓶子来,递给陈煜棠。 “陈小姐来得很巧,正好有两颗刚刚窖藏好的香丸,就赠予陈小姐,还望不要嫌弃。” 陈煜棠不便再推辞,将小瓷瓶接了过来,好好地谢过贺冰瑞,贺冰瑞恬静一笑:“这香就是瑞和香,工艺简单,不过里面用的材料,有一味就是这老山檀,我看陈小姐对这木料很感兴趣,本来想赠木料的,不过现在手上只有这么一小块……” 她又和陈煜棠随意寒暄了几句,眼看着要到饭点,她想约陈煜棠出去吃饭,陈煜棠知道她还要备第二天的教案,每天的工作都很是辛苦,不想再麻烦她陪自己出去,便借故离开了香道馆。 第13章 絮飞晴雪暖风时2 天色已经不早,这里几乎是荥州最繁华的地方了,街上的霓虹灯纷纷亮了起来,各色打扮时髦的人在街道上来回穿梭,好不热闹。 陈煜棠坐上车,司机将车发动,但因为街上热闹,车行得和人走路的速度所差无几。陈煜棠有些无奈:“要是我早些出来就好了,等下正好途径北平街,就一起吃个饭吧?” 司机说了两句客气话,决定下来要去北平街吃饭的事,陈煜棠便撇过头,去看街上的夜景。此时真可谓是灯红酒绿,只是这些场合,混迹的人良莠不齐,陈煜棠是从来不去的。 正观望着,陈煜棠忽然在一旁的马路牙子上看见一个人,这人正和一个穿着水红色妖艳旗袍的女子结伴而行,手搭在那女子的腰上,不很规矩。陈煜棠想了想,这个时候撞见这个情形,她按理说是该回避的,可这个人偏生是李辉夜,好容易才能撞见的人物,岂可轻易错过了? 她让司机将车停在路边,犹豫了一下,这么晚的天,不晓得再去问傅嘉年的去向,还要磨蹭的什么时候,司机跟着他一路折腾下来,还未吃晚饭,便让司机先回去了。 安顿好一切,她便装作偶遇似的,和李辉夜打了个照面,怔了怔,道:“咦,这位不是 李先生吗,上次的事情多亏了您,还没有当面致谢,真是惭愧。” 李辉夜见到她,一时间想不起来是谁,便顺势将手从身旁那女子的腰身上拿下来,和陈煜棠握了手。陈煜棠看着他的手,只觉得别扭,但不能在她的女伴面前驳了他的颜面,便半伸半留着递出手去。 那李辉夜见过的女子太多,只觉得这样主动过来招呼的,多半是心存暧昧的,便故意握住她的整只手,拇指还轻轻拂了拂她的手背。 陈煜棠不着痕迹地抽回手,微笑道:“李先生贵人事忙,我是陈煜棠,傅嘉年的朋友,我们一起吃过饭。” 李辉夜听见傅嘉年的名号,不由得有些战兢,连忙站直了些,他回忆了一下,终于想起陈煜棠,刚要开口奉承,近来的一些见闻又浮现出来,他骤然间舒了心,歪头审视了陈煜棠一番,嘴角一斜:“原来是陈小姐,幸会幸会。” 陈煜棠无意和他过多周旋,直截说:“忽然有重要的事情,想和李先生打听一下,怎样才能联系到傅嘉年?” 李辉夜长长“哦”了声,却不急着回答,眼睛又一次滴溜溜地在陈煜棠身上扫过,笑了笑:“巧了,傅嘉年他正在歌舞厅,虽然我跟他不是一起玩的,刚刚正好遇到了,还打了招呼。”又顿了顿,有些为难似的,“陈小姐,你也知道,擅自把旁人的地址透露出去,不太好。况且他的身份又特殊。” 陈煜棠直觉这个李辉夜不是什么善茬,但他说得也不错:傅嘉年是个明星,算是在新世界大剧院上班,本来去新世界找他也无妨,可他偏偏许久不去了;而明星的住处,也是个忌讳,不能轻易告诉旁人的,否则引来许多小报记者,岂不是给人家增添麻烦? 她连他的联系方式都不知道,可见跟他的关系不过一般。 她想了想,再没有旁的更好的办法,只好问道:“实在抱歉,李先生能否带我去找一下他?” 李辉夜说了句稍等,就和那穿着旗袍的女子咬起耳朵来,不多会儿,那女子笑着捶了下他的胸口,用怪异的目光看了看陈煜棠,一扭一扭地离开了。 陈煜棠不知道她是什么意思,李辉夜又在一边招呼她,便跟着李辉夜去了不远处的一间歌舞厅。 这歌舞厅装修得很是豪华,一看就是有钱人喜欢出入的场所,陈煜棠站在歌舞厅门口,听着里面声音喧嚣,拘谨道:“劳驾李先生去帮我喊他出来,这里面这么吵闹,我进去了恐怕也无法和他谈事。” 李辉夜故意做出一副大惊小怪的神色:“都这么晚了,陈小姐难不成是找他谈事来了?进去喝一杯茶也没什么的。” 陈煜棠还欲推辞,他却一把拽住了她的手腕子,将她往门里带。 陈煜棠哪里推搡得过他,说话声也被淹没在滚滚的乐声中。 进了歌舞厅,李辉夜便松开了手,一副热情过头的样子,问陈煜棠要喝点什么。 陈煜棠回答他,他却是半点也没听到,陈煜棠只有扯足了嗓子。一来一回,只觉得嗓子火辣辣的难受,便只好由着李辉夜去了。 不多会儿,李辉夜端着一杯红酒,一杯柳丁汁过来,将那澄黄的柳丁汁递了过来。陈煜棠留了个心眼,推说自己不喜欢柳丁的酸味,要了红酒过去。 李辉夜倒也随和,将红酒递给了她。 陈煜棠端着红酒,示意李辉夜带她去找傅嘉年,李辉夜点头答应下来,让陈煜棠坐在位置上等他,当即穿过人群,不知去往哪里了。 陈煜棠坐了会儿,不免有些口干,又半晌不见李辉夜的踪迹,便拿起高脚杯,不知不觉喝了半杯下肚,忽而觉得头有些发晕。 傅嘉年推门走出包房,看见张东宁正站在栏杆往下看。傅嘉年蹑手蹑脚过去,捣了他一拳,张东宁吓了一跳,反应过来,忙站直了身子:“傅参谋。” 自打上次的事情,傅渭川将傅嘉年身边好好整顿了一番,禁止所有人再惯着他的少爷脾气,荥军上下一律以军职相称。 “看什么呢?”傅嘉年顺着他的目光往下看,栏杆下面是热热闹闹的舞池,这里在四楼,人都是巴掌大小,看不清面貌,一眼望去,反而什么也看不着。 张东宁嘻嘻笑说:“傅参谋不知道,这里虽然高档,但乱象也不少,我刚看了一个男人递了酒给一位小姐,两人像是也不熟的样子,不知道那酒有没有问题。” 傅嘉年对这种事也有耳闻,并不感什么兴趣,只哦了一声。 张东宁的目光又落回下面:“咦,她果然晕了。” 傅嘉年随意扫了眼,这回轻而易举找见了目标,因为整个场子只有她一人伏在桌子边上,不远处有个男人正在费力穿行过来。他反正暂时也不想回包房继续和那几位将领喝酒,就多看了会儿,只觉得女子的那身蕾丝长裙有些眼熟,可惜她长发掩面,看不清相貌。 “你说,那个男的像不像李辉夜?” 张东宁哎了声,连连点头。 “胡闹,大庭广众的也敢药人,也不怕给咱们丢脸。”傅嘉年皱起眉,“这里保不准有小报记者,这些人最是喜欢往冀州那边卖一些捕风捉影的稿子,事关荥军的脸面,得管管了。” 他说着就折身往下走,张东宁拦不住他,就跟着走了下去。谁知走了两步,就听见身后一帮人喊道:“傅参谋去哪?不喝酒了吗?” 傅嘉年头也不回,加快了脚步:“我看下面台子上有几位姑娘模样不错,去打听打听人家的花名。你们几个大老粗,别跟过来吓坏了人家。” “傅参谋这话说得差了,我们怎么就吓人了?”后边七嘴八舌炸开了锅,张东宁连忙回过身去拦着他们:“可别,你们也不是不知道,傅参谋至今都还没有女朋友,自打回国,大帅就在官邸天天琢磨这事呢,咱们还是别添乱了。” 有个人拽住了张东宁,不服气说:“这又不是旁的事,去一个也是添乱,十个也是添乱,索性都别去了!” 张东宁还要说话,却已经见不着傅嘉年的影子了,只好赔着笑脸作罢,和他们一起在四楼等待。 傅嘉年下到一楼的舞池,往角落的座位上看去,那个伏在桌上的女子已经不见了。既然没有闹出什么动静,他也无意和李辉夜闹得太僵。他去往门口,简单看了一眼,见着李辉夜正架着那个蕾丝长裙的女子,往小巷子拐。他怔住,终于想到了这个女子是谁。 那天约李辉夜吃饭的时候,陈煜棠就是换了这样一身衣裳。 傅嘉年心底蹿出无名火来,陈煜棠……这样不自爱的人,他何必多管她的闲事。 他当即一转身,走回歌舞厅,有曼妙的女子擦着他的身子过去,眼里秋波荡漾,妩媚多情。 傅嘉年攥紧了拳头,蓦地跑出门,寻去了那处小巷。 李辉夜架着陈煜棠,并没有走远,他成日里花天酒地,四肢不勤,早已是累得气喘吁吁。 “这不是李大公子么?” 这声音听着阴阳怪气,李辉夜怔在原地,回过头,见着身后黑黢黢站着一个人,不免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手边的陈煜棠就险险要栽在地上。 “连我也不认得啦?”那黑影走过来,离得近了,李辉夜才认出是傅嘉年,一个哆嗦,当即说:“嘉年,陈小姐在歌舞厅被人下了药了,你看……还好被我及时发现,不然后果不堪设想。” “被谁?” 黑暗中只能见着傅嘉年翘了翘嘴角,李辉夜摸不准他的心思,再加上自己心虚,颤声赔笑:“这我哪里知道,我要是知道了,能饶得了他吗?” “嗨,李兄,你又说笑了,”傅嘉年顿了许久不说话,就在李辉夜绷不住、险些要认下的时候,傅嘉年忽然坦然笑说,“这你就不知道了吧,给她下药的人是我。这妮子我喜欢好些时候了,你小子险些坏了我的好事。” 李辉夜只觉得自己紧绷着的一根弦被他砍断,登时软手软脚的,只差和陈煜棠一并栽倒在地了,傅嘉年却轻巧地扶过陈煜棠,叫她靠在他肩头,另一只手往兜里摸了摸,一哂:“奇了怪了,我的药还在兜里,她怎么就晕了?” 李辉夜赶紧答道:“我见着她的时候,她面前还放了一杯酒,八成是自己喝醉了,不关傅参谋的事。” “嗨,倒是替我省了事。不过,你来的这个方向,是医院么?”傅嘉年语调懒洋洋的。 “嘉年,你可千万别误会,这歌舞厅后边儿有个小诊室,我看她不是什么大事,就没带她往医院去。” 傅嘉年忽而哎哟了一声,摸向腰间的枪套,将枪解下来把玩,自言自语似的:“乍一佩这玩意,硌得慌不说,还总觉得提心吊胆,生怕走了火,伤了自己也就罢了,伤了旁人可就……” 李辉夜原本以为自己已经成功骗过傅嘉年,好容易松了口气,冷不丁见他掏了枪出来,当即吓得魂不附体:“嘉年……傅参谋,都是自己人,有话好说。” “嗨,我刚刚也喝了不少,八成也是醉了,李兄,我要是说了什么,可莫要往心里去。” 李辉夜赶紧道:“这里风大,别冻着了陈小姐,我去给您叫车。” “又不是什么光彩的事,别惊动旁人了。就去四楼喊张东宁下来吧。” 第14章 絮飞晴雪暖风时3 张东宁下来时,傅嘉年正和陈煜棠一并靠在巷子口。 他正奇怪傅嘉年从哪里弄来的姑娘,却见着傅嘉年一躬身,将陈煜棠横抱起来:“愣着干什么,把车开来了吧?” 张东宁急忙替他引路,帮忙把陈煜棠放进车里。可她的长裙偏偏挂在车门上,两人忙手忙脚的没有注意到,就听着嘶啦一声,薄薄的蕾丝裙子被勾破了好大一条口子。 傅嘉年黑了脸色,看了张东宁一眼,张东宁心里发虚,赶紧叫他上车,又怕人误会,急急落下了两边的帘子,发动车,走了老远,才松了口气。 傅嘉年忍不住笑了声:“你这么紧张做什么,好像我将她怎么了似的。” 张东宁偷偷从观后镜看了陈煜棠一眼,没有接他的茬,有些纳罕:“陈小姐这是怎么了?” “你之前看着,被药了的人就是她。” 张东宁不方便置评,只得又岔开话题:“傅参谋,咱们去哪?” 傅嘉年沉默了半晌,才说:“去老宅子吧。好久没去了,还很想念。” 傅家的老宅子位置稍稍偏僻一些,在南郊一处老屋。前前后后收拾得体面,但一砖一瓦都是古旧的模样,未曾变动过。傅嘉年的爷爷傅靖曾经就住在这处宅子,后来荥州战乱,傅家弃了宅子北上,投奔了冀军,宅子便废弃了,被炮弹毁去近一多半。后来傅渭川重新打回荥州,做了荥州督军,这宅子才重新收回来,修复成原先的模样。傅靖也在这宅子里度过了人生的最后十年,留下了无数关于幻术的瑰宝。 但自从傅嘉年回国,傅渭川有意无意,禁止他再来老宅子,因而住在老宅子的,勉强算是正主的便只有他大哥留下的一位叫做韩春露的妾室。 一路颠簸,陈煜棠没有知觉,难免总将头磕在车门上,傅嘉年起初觉得解气好笑,渐渐不忍,便扳过她的肩,好生将她扶稳了。这样虽然稳妥,却叫他扶得很是辛苦。他想了想,还是坐直了身,轻轻将她揽在自己肩头。 她似乎也觉得满意,微微蹭了蹭,温柔的暖意便顺着他肩膀薄薄的呢料传了过来,化得人心思也柔软了起来。傅嘉年低侧过头去看她,只能望着她长长的睫毛垂在眼睑,一圈淡淡的阴影随着她睫毛的微颤上下波动,像雨夜里的一汪积水,叫人本能地不愿喜欢,却偏生映了明月星辰进去,也叫人无力讨厌。 过了大概一个小时,车终于停在了傅家老宅子前。老宅子虽然少有人来,却安排了不少佣人洒扫照应,张东宁自去知会韩春露,等韩春露张罗妥帖后,再来请傅嘉年进去。 傅嘉年将陈煜棠抱起,便见着韩春露迎了过来,他不想多言,便道:“小嫂子,这位是陈小姐,遇到了意外,我带她来这边暂时住一宿。” 韩春露挑眉一笑:“你肯过来当然是好的,这位陈小姐看样子有些严重,用不用请大夫?” 傅嘉年没有回答,只说是看过了医生才来的,径直往屋里走。 韩春露也不恼,跟在他身后,说:“我琢磨她这一觉,不知道要睡到什么时候去了,盘算一番,还是将她安置在二楼的南书房吧。那里也算是你爱去的地方,你若是愿意在那里照应她,也好看会儿书,打发打发时间。” 傅嘉年有些意外,停下脚步,回头看她,脸色也没有原先那般僵硬:“小嫂子,你不会是要设个套子,像上次那样,又在老爷子面前把我卖了吧?那顿鞭子,差点没把我打死,我到现在还是记忆犹新呢。” 韩春露看了看他,又看了看陈煜棠,眉里眼里都是笑:“这说的是哪里话。上次是爸特地问起你,我才只好承认说你过来了,你也晓得,他无凭无据的,不会突然有此一问。这一家子可都挂心着你,生怕你因为学魔术耽误了学业,你倒好,只觉得我是个狼心狗肺的,把我给恼上了。这次么,可和上次不一样,咱们家老小,什么时候带女孩子回来过?我今回可不得帮着你点?” 她说得滴水不漏,傅嘉年只得讨饶:“小嫂子,我可是后悔招惹你了,我和她可什么都没有。我这人脸皮向来是厚的,不过她姑娘家家的,肯定不依你。你若是不信,我这就回去了。” 他说着作势要放下陈煜棠,韩春露急忙拦下:“嗳,这么大人了,怎么听风就是雨的?你快些送上去吧,不逗你了。需要什么,知会一声啊。”她正说着,眼风瞥见陈煜棠裙子上破的大口子,啧啧叹息,“这么好的一件裙子,就这么被撕破了。” 傅嘉年知道她误会深了,索性不解释,顺势问:“小嫂子不帮衬一下?” “她这么瘦,我哪里能找来合她身的衣服?”韩春露伸手,爱怜地摸了摸陈煜棠的手腕,忽而想起,“对了,我和你大哥结婚时定做了件旗袍,用南方采买来的极好的缎子做的,原本预备回门的时候穿的,奈何腰身紧了些,就一直收了起来,从未动过。这位陈小姐穿了,一定合身。” 傅嘉年将陈煜棠抱到南书房,里面搁了两个书架子,一张桌案,靠窗的床却不大,陈煜棠身条细,睡着也还算宽敞。他将她安置好,就又退出门去,招呼那个抱着旗袍跟过来老妈子帮她换衣服。 等到老妈子退了出来,他才又拐进去,只见陈煜棠的蕾丝裙子被方方正正地叠在一旁的矮凳上,她身上换的却是一身大红的旗袍,愈发衬得她身姿玲珑、肤白如雪。他情不自禁凑近了些,垂目看着她沉睡的面孔。 她在睡梦中不晓得梦见了什么,竟然哭了,一滴眼泪划在脸上。傅嘉年慌张伸手去擦,只觉入手滑腻,正如一块上好的缎子,总让人不肯轻易松开的。他的手停留了一会儿,才拢了指尖,从她脸上挪了开去,扯过一旁的被子,轻轻盖在她身上。却见她睫毛一阵颤动,本想着她只是做了噩梦,睡得不够安稳,便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她却醒转过来。 傅嘉年瞧见她脸色不太好,忙问:“你是难受么?” 陈煜棠一个劲儿地推开他,他却不知何故,她只是不答,忽而掩了口,跌跌撞撞下了床,傅嘉年才明白过来,要去搀她,她终于没能忍住,“哇”地吐了口酸水。他的袖子被弄脏了一块,她意识还不太清楚,想掏手帕,却因换了衣服而又不自知,胡乱摸了一通,也没有找到,有些着急了。 傅嘉年见着她这幅可怜模样,心里最后一丝芥蒂也烟消云散了,怕她太过在意,连忙脱了外套扔在一旁,连连拍着她的后背,安慰小孩子似的:“没事了,没事了。” 她抬头看他,眼里沁了一汪泪,水灵灵的,挣扎了一下,也没能站起来。 傅嘉年轻轻笑了一声,将她抱起来,送回床上,掏出帕子给她擦脸:“你一直没吃饭吧?我让他们送点米粥过来,你好好休息就是。” 他就要走,就听见她低声说:“我意识是清楚的,却什么也做不了。” 傅嘉年怔住,回头看着她。她声音微微发颤,整个人蜷缩着。 这种感觉他知道。大哥遇袭的时候,他才十五岁的光景,也在车上,对面的枪子儿一个紧接着一个打过来,大哥却叫秘书护着他离开。他被掩住了嘴,喊不出一个字,被两个秘书拖去小巷,只看着大哥胸口中了一发子弹,躺在地上,渐渐没了呼吸。只有殷红在淡褐色的军装上缓缓氤氲开来,似一朵开在秋天的牡丹,开着开着,血色的花瓣就淌了下来,飘散了一地,叫人看了,从头到脚都冰凉了下来。 他不知怎么的,就顺势坐在她旁边,伸手一点点摩挲她的头发。 她也没有抵触,脸上是木然神色,半晌,才喃喃:“想不到竟然会遇到这样坏的事情。我以为他既然是你的朋友,无论如何也……” 他鬼使神差地轻轻将她拥在怀里,她发着抖,紧揪着他的前襟,生怕他忽然跑了似的。 他一下一下地拍着她的后背:“没事了。” 陈煜棠仿佛被他的这句呢喃惊醒了似的,忽而推开他,愣愣地望着。 傅嘉年被她望得不自在,伸手刮了一下她的脸颊,被她负气似的拂开。 他有些尴尬,急忙问:“你好端端的,怎么会和李辉夜在一块儿?” 她却不答,望了眼身上,瞪着眼睛问:“我的裙子呢?” 他生了促狭的心思:“泼上了酒,我帮你换下了。不必谢我。” 她脸上飞红,牙齿将嘴唇咬出一溜儿苍白,又慢慢恢复血色,半晌,忽而道:“你骗我,你又不穿女子的衣裳,哪里会将这种旗袍盘扣系得这么妥帖?” 她原本是认认真真分析出来的结果,却等来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又听到说:“那你是期望我不会了?”去看他的神色,透着些古怪,回过味来,只觉得暧昧得很,她羞愤之下,狠狠推了他一把,他本就坐在床沿,不是很稳便,当即便咕咚一声闷响,掉在了床下的长绒毯子上。 陈煜棠本来不觉得如何,但见他挣扎了一下,没有爬起来,担心他撞到了头,连忙下床去拉他的手。刚一碰到,他猛地扯了她一把,自己又没能及时滚开,她便尖叫了一声,重重跌在他身上,肩膀撞得生疼。 他倒是不觉得痛,低低坏笑起来。 外边儿伺候的老妈子,听见动静,慌忙进来,见着屋里的情形,急忙道了歉,慌慌张张离开了。不多时,外面又传来韩春露的笑声:“我不是叮嘱你不要打扰吗,不听我的,还不知道少爷出来了怎么罚你呢,我可不管你。” 陈煜棠拉长了脸,存了辩解的心思,嗔怪道:“你都多大的人了,还在地上滚来滚去的,好不丢人!” 他涎着脸说:“我觉得她们想的没你想的这么简单。” 她气得擂他的肩,喝了李辉夜的那杯红酒,她到现在脚仍然是软的,挣扎着要站起身,他却忽而拉住了她的手腕,声音短促而低沉地唤了声,带了迷惑人心的力量:“煜棠。” 他的手心是灼热的,突突地烫在她的皮肤上,和她的脉搏融在一起,连着心跳都灼热起来。陈煜棠心里一惊,呼吸浅浅一滞,低头,望见他一双黢黑的眼睛正看着自己,里面浅浅的光华流转,映出她的轮廓。 她呼吸一滞,没有回应,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又受了惊吓般,僵硬地笑了一下,匆忙从他身上挪开。 “煜棠。”他跟着站起身,扶着她坐在床沿,望着她,忽而笑了一声,“我原以为你是那样的女子……后来在舞厅门口,才忽然明白过来。是我误会你了,作风正派与否,从一个人的脸上便能看出来。” 陈煜棠对他这番话听得云里雾里,只是异常生气,道:“我怎么就不正派了?” 他嘿声笑了,像个孩子,眼里似有无限星辰,时而静谧时而变幻狡黠。 正色道:“我找你有事情,你有没有在报纸上看见第五艺的挑战?” 傅嘉年蹙起眉头:“什么报纸上的?” “新诚报,第五艺发表了启示,说要和四艺堂一决高下,各凭本事。” “我最近倒是没有看这样的小报纸,”傅嘉年站起身,忽而哼了一声,“这人果然藏掖不住了。他既然想要闹事,咱们姑且就陪着他闹一闹。” 第15章 絮飞晴雪暖风时4 到了早上,陈煜棠的精神好了许多,只是身上还懒洋洋的酥软。 门被人打开,陈煜棠估摸是伺候梳洗的老妈子,情不自禁暗暗叹了口气。她爷爷是木雕匠人,虽说年纪轻轻就已经成名,但在乱世之中,终究还是难以立足,因此她家原本并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直到父母开办了家具厂,家境才有所改善。父母过世后,她孑然一身,再加上年纪轻,不善于经商,又上了几回当,家具厂连连亏损,家里的佣人便遣散了,寻了旁的雇主,后来也一直没有找到可心的人。 她节俭惯了,早已不习惯旁人伺候,当即说道:“谢谢你。不必了,我自己来就好。” 入耳却是一个轻快的声音:“不必什么?” 陈煜棠下意识扯过被子掩住领口,有些恼怒:“你这个人,怎么随随便便就进旁人的屋子?” 傅嘉年做出一副伤情的样子:“我以为你算不得旁人了。” 陈煜棠嗤声笑了:“又在胡扯!” 他这才绕过来:“你多睡些时候吧,不必担心,我叫人去你那边知会一声。不过我倒是要走了,上班的地方好些打小报告的,家里又管得严,去晚了一分钟都要刨根问底审上半天。” “昨夜闹出这么大的动静……”陈煜棠说到一半,自觉后悔,咬了嘴唇不说了。 他见她这副模样,忍俊不禁,也没再逗她:“哦,他们不住在这个宅子里,这宅子是我爷爷留下的,现在归我了。” 陈煜棠这才松了口气,被他灵敏地捕捉到,凑了过来:“不过这些人都是多嘴多舌惯了的,难保不会往家里说。” 陈煜棠冷哼一声,作出生气的神情:“你若是不和她们知会一声,传过去了,反正你家里也是要骂你的,于我无尤。” 他轻笑一声:“那倒也是,还是莫要叫她们胡话了。”又看了眼时间,“我该走了。” 傅嘉年走后,陈煜棠躺在床上,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再醒来的时候,墙上的挂钟已经指向了十点。她起了床,见自己的裙子破了条口子,没办法再穿,只好仍然穿着那身喜气洋洋的旗袍,走出门去。 佣人将她领到楼下,客厅里坐了一个人,看背影身姿曼妙,一看便不是寻常人物。 佣人小声介绍道:“陈小姐,这位是我们太太。” 她正在用收音机听西洋音乐,恰好在陈煜棠走近的时候,她伸手关了收音机,转过头看着陈煜棠,笑说:“陈小姐,早上好啊。我本来想跟你一起吃早饭的,可惜我的胃一直不太争气,总是会犯病……” “太太身体不好,当然应该遵循规律,按时吃饭。”陈煜棠这才发现,她正是在香道馆两次见过的那位阔家太太,有些惊讶。 她眼里笑意深深:“嗳,昨天老小一路抱着陈小姐,我还没有仔细看清楚,陈小姐,我们见过的。” 陈煜棠也笑:“是啊,我和傅太太缘分不浅,真是荣幸。” 韩春露接着她的话,顺了说:“是啊,陈小姐和我们傅家缘分不浅。” 陈煜棠听出她的戏谑意思,脸上微微有些红了,却被她绕了进去,不好和她再辩。 韩春露一笑:“快些去吃点东西,年纪虽然轻,也得爱惜身体才是,你看我,就是仗着自己年轻,才落了一身毛病。” 陈煜棠向她致意,这才去了饭厅。 早餐在陈煜棠和韩春露攀谈的时候,就已经热好,是英式的红茶,伴着两片吐司。 陈煜棠坐在餐桌前,看着桌布上的花纹,是欧式的金色鸢尾花,简单而不失华贵,倒是和这餐饭很相称。陈煜棠只觉桌子入手质朴厚重,轻轻将桌布揭开一角来看,只见下面是一方厚实的檀木桌子,边角的花纹雕得十分细致。她忍不住伸手,轻轻摸了摸,是温润如玉的触感。 “瞧见了吧,不愧是木雕世家的传人,盖了张桌布,也瞒不过她的眼睛。可比你强多了吧?”餐厅门口传来低低的笑声,陈煜棠抬头,原来是韩春露过来了,她身后跟着一个人,身量高挑,竟然是傅嘉年。 “怎么样,陈小姐,这是清朝时候传下来的檀木桌子,据说是宫里的东西,还不错吧?我看这么好的东西,放在边边角角派不上用场,有些可惜,却又怕平日里不小心,给它磕坏了,才蒙了个桌布。” 陈煜棠只轻声说:“傅太太说的哪里话,这些老家具上的雕花,经人常常触碰才有韵味呢。” 韩春露叹道:“陈小姐一看就是个可心的人儿,看她,怕你抓了我的把柄,特地给我解围呢。” 傅嘉年这才开口:“论天下间,哪有谁还敢抓小嫂子的把柄?” 她拍了把傅嘉年的肩膀:“算了算了,还是你们年轻人说话吧。老小摸鱼过来一趟不容易,陈小姐又刚刚替我解了围,我再在这里,可太不晓得知恩图报了。” 她说着又看了陈煜棠一眼,眼底漫着笑意,又使了个眼色,便曼步走了出去。原本站在饭厅的佣人,也纷纷走了。 傅嘉年坐在陈煜棠旁边,笑道:“我这个小嫂子,她父亲是荥军出身,只她一个独女,向来是将她做男儿养的。我哥哥也疼她,她就越来越没人敢惹了。之前我和她闹了别扭,现在她生我的气,故意的呢,倒是把你也给连累了。” 陈煜棠笑了笑,抬手,在紫藤花纹的玻璃茶杯里,给他也倒了一杯红茶:“我看你倒像是乐在其中。” 他接了茶杯,眼里都是笑,嘴上却责备道:“小嫂子真是吝啬,佣人都不让借用一下,却要麻烦你了。” 这时候传来韩春露的声音:“我这还没走远,好像听见老小喊我来着?陈妈,你听见了吗?” 傅嘉年连忙高声说道:“小嫂子,你躲起来听旁人说话,可不是好习惯。” 对方笑了起来,听声音像是走远了。 陈煜棠故作不快:“我一片心意请你喝茶,你却把我当成临时的佣人使唤了?” “我可不敢,”他连忙将方糖递了过来,拨了个滚落在她杯子里,“陈小姐请。” 陈煜棠好气好笑:“嗳,我这杯是已经加过的,要甜得发腻了。” “不碍事不碍事,”他拿过两人的杯子,放在托盘上,相互倾倒,掺了掺,递了回去,“这样刚刚好。” 陈煜棠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你也不晓得我这杯有没有动过,就乱兑一气。” “这有什么,咱们都……”他说到这里,故意不说了。 陈煜棠不知道韩春露还有没有在听,脸色绯红,气得伸手拧他的胳膊:“谁跟你是‘咱们’?” 他躲避不开,只得伸手抓住她的手腕,玩闹之间,他匆匆在她手背上吻了一下。她怔住,同他对视一刻,他忽而笑了起来,咧开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像极了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子。 “不是上班吗,怎么中途跑回来?”她微微低头,用银匙搅着杯底还没有完全融化的方糖。一缕碎发从她耳后掉落下来,垂在脸侧。 他伸手替她将头发撩去耳后,笑道:“上班又不是去监狱,想的话,总能找到理由出来一趟的。” 她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我若是雇主,可是不敢雇你的。” “哦?我有这么糟糕?”他嬉皮笑脸地凑过来,“等下该吃午饭了,咱们出去吃吧?” “不麻烦了吧,我晚些时候就要走了。” 他想了想:“那就在家吃吧,我让小嫂子张罗,你那么着急做什么,反正总不能不吃午饭吧?” 傅嘉年去找韩春露,转了一圈没有见着,才从佣人那问到了口信,韩春露却约了朋友吃饭,下午还要去香道馆上课。也不晓得她是真的有约,还是故意走开。 他只能自己张罗午饭的事情,回过身问陈煜棠:“你想吃中菜还是西菜?” 陈煜棠想了想:“还是西菜吧,要简单一些,不用那么费神。” 傅嘉年倒是笑了起来:“你倒是会替他们省事。我以前学了两手简单的,做给你吃?” 她故作严肃道:“那要看你做什么了,太难吃的话,我可是不会捧场的。” “还真是铁面无私。” 他起身,去厨房切菜,陈煜棠心里好奇,坐了会儿,也跟了过去,见着他正用开水烫盆里的番茄。热腾腾的水汽氤氲上来,有一种朦朦胧胧的温暖感觉,将他的面孔也温柔得模糊起来。 她走过去,望着那被烫得格外娇艳的番茄,他在她耳边轻轻说,有种不真实的感觉:“用开水烫过,就好剥皮了。” 她去洗了手,捡了一个想帮忙,他连忙说烫,却是晚了,她没有防备被烫到,一缩手,那番茄咕咚一声掉回碗里,和其他的撞在一起。 “有没有事情?”他捧了她的手,放在凉水下冲洗,她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忽然眯起眼睛笑了起来,略略透出一股子傻气。 “小的时候去爷爷家,发现邻居家的藤子上长了只冬瓜,我没有见过,伸手去抱,结果扎了一手的绒毛,疼得直哭。那会儿也是被人拉去水下冲了半晌才好。” 他耐心听她说话时,垂着眸子,眼里流露出温柔认真的神色。厨房里有淡淡的油烟,案上的洋葱已经被切成了丁,大部分归整在一起,有几颗零散出来的,孤零零地跌在菜板上。 第16章 等闲花里送郎归1 一切都仿佛充斥着柴米油盐的世俗,他和她也在做着世间最为平凡的事情。她的心却莫名生出了向往。 他拿出手帕,为她将手一点点擦干。在她发怔的时候,他已经将番茄下了锅,番茄的酸香并着黄油的奶香,一起溢了出来,她走过去看他熬酱,笑说:“如果让你的观众们,知道你这位大明星会做这么香的酱汁,不知道是会更爱你的魔术,还是更爱你做的饭?” 他耐心地看着锅里一点点融化的番茄,垂着眸子,心不在焉地笑问:“难道就没有一个是爱我的人么?” 她怔了怔,心仿佛被什么极柔软、极温暖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去看他的侧脸,他忽而回过头来,黑漆漆的眼眸带着笑意,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目光里似有期待似有鼓励。 她窘迫得只差后退一步了,半晌才回道:“怕是没有了。” 他转过头去煮面,不多时候,两碗意大利面摆在餐桌上,还装点了西兰花。 “这卖相真不错。”陈煜棠笑言。 “还不是为了应付我父亲。”他懒洋洋地看着盘子里的面,“他老人家,什么都想着要比旁人好,他听了朋友家的孩子去了国外,回来做了一手好菜,羡慕得不得了。我没办法,回国了,耐不住他问,只好偷偷请了位外国的厨子教我做菜,表现给他看,才没有挨一顿骂。” 陈煜棠倒宁愿父亲还能在此管束、催促自己,笑说:“慈父多败儿,这样也算是没有错。” 他有些出神,像是感慨:“我还是想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煜棠,我有个魔术道具的设计图样,想请你帮忙制作出来,不知道可不可以?” “哦?”她故意做出思虑的样子,他在一旁看了,一笑,“不必勉强,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事。” “当然是可以了,不过我的工具可宝贝着呢,你要买好木头给我才成。” 他明白过来她是故意,笑说:“那是自然,我待你从不会小气。” 两人这餐饭刚刚吃到一半,忽然张东宁急匆匆赶过来,见到这幅情形,有些犹豫,还是笔直地立在小厅外。 “怎么了,这么匆忙,”傅嘉年本是起了打趣的心思,但看张东宁脸上的线条绷直着,才沉下语调,起身走过去,“什么事?” 张东宁同他耳语,他脸上神色没有什么变化,转回身去,朝着陈煜棠笑道:“真是不巧,旷工被抓包了,得立马回去领罚,不能陪你真是抱歉。下次请你吃饭。” “既然有事就快去吧,我一味耽误你的时间才是罪过。”陈煜棠点了点头,正要起身,他连说不必,快步离开了。 张东宁的车子就停在门口,两人刚上了车,司机就忙不迭地发动了。 “冀军的人真是厉害,竟然混了过来。”傅嘉年表情有些阴郁,“这仗看来是非打不可了。” 张东宁惊魂甫定:“人是魏师长发现的,他不晓得怎么混去议事厅外面的花园里,魏师长看他模样古怪,就盘问了两句,谁知道他开枪就打,夺了路跑了。” 傅嘉年半晌没说话,忽而一拳打在坐垫上,发出一声闷响:“魏师长人怎么样了?都是吃干饭的,这边都开枪了,竟然还能叫他在眼皮子底下跑了?” 张东宁曾在魏师长麾下,更是挂心:“具体我也不太清楚。魏师长伤在右肋,流了不少血,不过应该没有生命危险。大帅已经被惊动了,现在估计正在医院,傅参谋到时候小心点。” “小心什么?这事我跟他说说,我来查清楚。” 张东宁一惊心,喊道:“傅参谋!” “我不信外人有这样的本事,”傅嘉年冷笑一声,“我想了下,他既然能混进去,又能逃跑,指定是拿捏准了,寻常岗哨不准带枪靠近议事厅,而父亲的亲卫都在里面看护,这样要紧的地方,反而成了盲区。他在外面最是安全,等出了事,亲卫出来,他早就跑得没影。这人肯定有内应。” 张东宁连连点头,更加担忧:“如果真是如此,那调查的事情更加危险。” “要是怕危险,老爷子也挣不来这点地方。天罗地网,我就不信他生了翅膀了,能逃出这荥州城。”傅嘉年往后一仰,脸上带了漫不经心的微笑。 陈煜棠简单拾掇了一下,便和佣人知会了一声,预备离开傅家宅子,却来了位年长的佣人,说韩春露已经在外面安排了司机候着,只等着送她回家。 陈煜棠让她带话致谢,便乘了傅家的车回到东郊别墅。 看着司机离开,她才拿钥匙开门,钥匙刚刚进了锁孔,忽然有一只手捂住了她的嘴。 陈煜棠吓了一跳,当即停下动作,发不出声音,只能伸手去扳那个人的手,这才缓过神来,闻见一股腥气。门锁发出咔嚓的声音,她又惊又怕,低头看去,一只血淋淋的手正握在钥匙上,门锁随着那只手转动,接着是把手被压下的声音——门被身后的这个人打开了。 陈煜棠的嘴仍然被他用力捂着,腥气熏得她一阵阵的恶心。她顾不得许多,直觉自己不能被身后这个人带到门里去,当即狠狠一口咬在他的手上。血腥混着火药气息,呛入她的鼻腔。那人挣扎了一下,没有松开手,反而凑近她耳边,低声说:“是我。” 陈煜棠怔忪之下,松开了口。他也收回手,推了她一把,两人迅速走进门里。 “你……你怎么这么狼狈?”屋里拉着窗帘,昏昏沉沉的,看不真切,陈煜棠手忙脚乱去按墙壁上的开关,却蹭了一丝鲜血在雪白的墙壁上。 随着灯光,她看见他穿了件黑色的外套,领口的纽扣处,隐隐可见里面红色的衬衫。 唐明轩没有回答她,猛地扣上门链,像是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缓缓倒在地上。 陈煜棠伸手去扶他,拉扯不动,他忽然一把按在她手背上:“帮我换件衣服。” 她愣了愣,他按紧了胸口,不耐烦地催促:“快些。” 她只好去屋里翻了翻,只找见一件男式衬衫,还是前阵子买的,诚叔说他向往有钱人西装革履的生活,她对这位尽职尽责的守门老人很感激,想圆他的愿望,不晓得他的适合尺码,预备到时候再带他去试西装,连着衬衫一并送给他,当做退休礼物。除此之外再没有旁的男子穿的衣服了。可这个时候,只穿一件薄衬衫,到底还是单薄了。 她知道按此情形,他惹来的不是小事,若是被人看见,肯定要起疑心的。正在焦灼的时候,却听见唐明轩说道:“他们怕是要搜过来了。我去冀州谈生意的事情,被荥军的人发现了,如果你不帮我度过这关,恐怕咱们都得出事。” 陈煜棠的目光忽然落在衣架子上,她从干洗店取来的衣服,灵光一现。 不过二十分钟,就有人敲门,陈煜棠打开房门,只见两个穿着军装的人站在门口,为首的那人用锐利的目光审视着她,嘴上却客气问道:“这位小姐,你可看见一个穿了黑夹克的男人?” 陈煜棠摇了摇头。 那人点了点头,做了一个掉头的动作,却猛然又回过头:“家里只有你一个人吗?” 陈煜棠被他看得心惊,担心撒谎的话,他回来搜查事情反而更加糟糕,只能笑道:“我先生也在家中。” 他点头:“能见见吗?”却没有等她回答,带着身后的人一并走了进来。 唐明轩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他穿着一件笔挺的西装,头发用发胶整齐梳向一旁,面容平静,仿佛并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陈煜棠喊了他一声,他才抬头,看见两个人,脸上也是一惊,将报纸搁在一旁,站起身来:“两位,出什么事了?” 这两人都直勾勾地盯着他,其中一个更是拿了画像出来对照,唐明轩倒是坦然,两只手揣在兜里,气定神闲地任他们比对。两人有些犹疑不定,看了会儿,陈煜棠听见为首的那个小声说:“先带走再说。” 陈煜棠心知不妙,当即拦在两人身前,赔着笑脸道:“不晓得我先生犯了什么事?现在是新社会,你们可不能胡乱抓人。”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色,厉声说:“今监狱逃走冀州细作一名,督军有令,务必将此人捉拿归案,任何人不得阻拦,否则视同包庇!” 陈煜棠冷下脸来:“住在东郊别墅的,都不是一般人家。俗话说得好,请神容易送神难,你们要抓人的话,我一介女流当然阻拦不得,不过你们可想好了。” 两人迟疑了一下,为首的那个说道:“既然如此,我们还是请示一下上面。” 说完,两个人便退了出去。 陈煜棠关上房门,掀开帘子看了眼窗外,看见那两人找了十几个人,将小洋楼团团围住。她心中着急,把情况和唐明轩说了。如果那两人请了当事人过来,肯定能将唐明轩识破。 “怕什么?” 唐明轩冷笑一声,从口袋里拿出手,陈煜棠险些惊呼出声,他的手上拿着一把漆黑的手枪。 第17章 等闲花里送郎归2 不多会儿,门外又响起了叩门声。 陈煜棠心弦绷紧,看了眼外面,只能见着那些团团围住的荥军,见不着敲门的人。 “开门。”唐明轩低声催促。 她颤着手按下把手,门外的人似乎也有些急不可耐,用了些力气将门推开。 陈煜棠看清那人的相貌,当即愣在原地。 竟然是傅嘉年。 他穿着浅褐色的笔挺军装,掩盖了平日里漫不经心的气质,反倒变得洒脱了不少。他立在门口,微微低着头看她,眼里透出一闪即逝的迷茫。 陈煜棠往边上闪了闪,将他让进门里,他进来的第一眼,便扫见了开关上方的血迹。她跟着他的目光看去,背后旋即冒出冷汗来:这是她和唐明轩进来时,她不小心蹭上去的,因为太过慌张,竟然没有注意到。 他上下打量了一下她,脸色平静,唯有眼神透着一丝古怪,他问道:“你没事吧?” “没事。”她低下头,不想看他的眼睛,“你怎么和督军派来的人在一块儿?” “我么,闲来无事,在新世界那边也失了业,就托了关系来混口饭吃,”他嘿声,漫不经心地笑了句,“听说你的先生也在,我还未曾见过,顺道进来打个招呼。” 他身后站了一帮严阵以待、穿军装的人,绝非他说得这么简单。后面的人要跟上来,被他喝止,无奈之下,他们便统统绕到客厅的落地窗外面,端着枪对着唐明轩。 外面的天气很好,空气里有春天特有的尘埃气息,飘转着从敞开的门里一缕一缕钻进来,本该教人觉得惬意,却被外面那接连的拉栓声破坏。 陈煜棠听见他的话,一惊,抬头看他,却从他漆黑的眸子里,捕捉到一丝痛意。她下意识想拉住他,可手指只堪堪擦过他的军装,便被他躲避开。他的步子很快,只不过十几秒的功夫,人便迈进了客厅。 唐明轩仍然似之前那般,气定神闲地坐在沙发上。 傅嘉年在看见他的刹那,眼里有一股怒气涌现,笑容绷紧在脸上,紧盯着唐明轩,忽而笑意更深:“不知怎么称呼?” “鄙姓唐。” 傅嘉年看着他,没有说话,两人一道僵持在那里。 陈煜棠夹在两人中间,见着唐明轩缓缓将手放在口袋里,心知他的打算,快步走到他身边,死死挽住他的胳膊。如果傅嘉年真的将唐明轩带回去,虽然糟糕,但他们只是和冀军做生意罢了,即便查出来,应该不至于会丢了性命。但不管事态如何发展,她都打定主意,不能让唐明轩伤了傅嘉年分毫。 她抱着唐明轩手臂的时候,浑身都在微微发颤,对着傅嘉年甜甜一笑:“嘉年,他就是我的未婚夫。” 唐明轩明白过来她的意图,暗暗和她较劲,她却没有放松一分,两人的动作都显得有些僵硬。 傅嘉年终于笑了声:“唐先生,幸会。煜棠,你已经订婚了吗?该早告诉我才是。” 陈煜棠眼睛直盯着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哦?前些天订婚的时候,你竟然忘记邀请傅先生这么有身份的人,该惩罚你才是。”唐明轩看出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忽然一抬手,扳住她的下巴,冷不丁吻了下来。外面无数管枪盯着,她不敢挣扎,只能睁大了眼睛,惊惶地看着他,却见他眼里满是挑衅。 傅嘉年站在原地,目不转睛地瞧着她和他鹣鲽情深的样子,一偏头,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笑着说道:“我算是有什么身份呢?不过是荥军里一个跑腿的罢了。打扰了,唐先生,唐太太。” 他将“太太”两个字咬得极重,转身的时候,没有半点停留。 耳边的声音一点点消失,只留下嗡嗡的响动,一重一重在她的耳道里搅扰。 陈煜棠跌坐在长绒地毯上,双目无神。她当然知道他为什么生气——唐明轩穿的西装外套,正是他雨夜送她回家的那身。她原本送去干洗,预备下次见到时还给他,不成想出了这样的事。 唐明轩俯下身,冷冷地注视着她:“你不是说和他没有什么?他那好大一股子醋意,是从何而来?” 这种时候,这种时候他竟然还敢来质问她。陈煜棠愤怒至极,抬起手,狠狠朝他脸上掴去。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没有让她得手,往窗外看了眼,搜查的人已经撤了,只留下几个岗哨,他仿佛安下心来似的,猛然倒在地毯上。 傅嘉年从陈煜棠家出来,嘴角一直牵着笑,环视了一圈,漫不经心说道:“兄弟们辛苦了,只是顺路见个朋友罢了,劳累你们紧张成这个样子。” 他向来就是这么个样子,大家都没有觉得有什么异样,张东宁原本过来,想问问他下面的安排,走近了,见着他笑意不达眼底,才觉出古怪,当即朝一旁的人摆了摆手。几人心领神会,退开去,让出道路请傅嘉年先行离开。 带队的韩晋原凑过来,小声问:“怎么了,参谋这心情不是很好么?” 张东宁顿住脚步,等傅嘉年走远了,才连连摇头:“等着吧,现在火气大着呢,可惹不得。” 韩晋原又问:“不是说里面的是他的熟人,要进去看看,怎么?我倒是总觉得那个男的有些奇怪,”顿了顿,看了看张东宁的脸色,又说,“不过看样子,又是个有钱人,不像是流窜过来的。” 张东宁没有接话:“韩队长,辛苦你们仔细守着这片,那个冀州来的间谍说不定什么时候又冒出来了。傅参谋这次在大帅面前请了命,头一回出任务,经不起差池。他心情不好,我盯着去了。” “哎,张秘书放心吧,找不到那个间谍,兄弟绝不会离开东郊半步。” 张东宁快步赶到车前,给傅嘉年开了车门。 傅嘉年坐进车里,才收敛了笑容,漠然垂着眸子,一动不动地看向自己的膝盖。张东宁轻轻坐在驾驶位,从观后镜看了他一眼,正要发动车子,傅嘉年忽然冷笑一声,话语还素平日里的轻狂:“着什么急?我就在这里等她,哪也不去。” 张东宁劝道:“现在不是和陈小姐置气的时候,如果因为她叫那个间谍跑了,才是得不偿失……” 傅嘉年忽然喝了一声:“谁也跑不了!” 张东宁倒抽了口冷气,摇下车窗,朝仍然在旁边站着的韩晋原使了个眼色,韩晋原便凑了过来,他耳语道:“劳驾派人和大帅知会一声,傅参谋在东郊别墅缉捕间谍,遇到了些事情,一时脱不开身,要晚些才能回去复命。” 陈煜棠拉上落地窗的时候,眼见着傅嘉年的车一直停在不远处,心里直打鼓,但身旁的唐明轩不省人事,她刚刚帮他换衣服的时候,就已经发现,他的衬衫并不是红色的,而是浸满了鲜血。他胸口中了两枪,细细的血流汩汩往外涌。她不敢细看,只觉得惊心动魄。为了躲避检查,只能先给他止住血,便拿了两条毛巾按在他伤口上,又缠了许多绷带。现在他境况危急,她总不能丢下一条人命不管,也就顾不上傅嘉年了。 她不敢乱碰唐明轩,只能拿了床薄被,盖在他身上。他脸色白得吓人,她自觉不能袖手旁观,原本是拿了水想喂给他,却想起报纸上说过,受重伤的人是不能沾水的,又急忙将杯子搁得远远的,有些手足无措了。 就在这时,唐明轩眼睛微微张开一隙,低声说:“帮我找医生。华陇医院的……外科……爱德华医生。” 陈煜棠闻言,呼吸都急促了起来,他这么说,应该是和那位爱德华医生相熟的,可傅嘉年还在外面,她要如何把爱德华医生请过来? 她明白,即便她让司机将爱德华医生带过来,他们也无法通过外面的重重封锁,反而轻易被人看出破绽来。眼看着一旁的唐明轩再度昏死过去,如果今天不将医生请过来,怕是一切都来不及了。 陈煜棠站起身,去了电话机旁,手指发抖,拨通了公司的电话。她将事情交代清楚,换上一件青底子绣了栀子花的旗袍,慢慢打开大门,走了出去。 外面的岗哨看见她出来,都有些意外,但因为傅嘉年对待这户人家有些不同寻常,便也没有阻拦,只是一个个的,都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直到陈煜棠挨近了傅嘉年的车,韩晋原才拦了过来:“这位小姐,不知你有什么事情,可以先和我说。” 陈煜棠笑了笑:“麻烦先生转告一声,陈煜棠有事要请傅参谋帮忙。” 张东宁此时下了车:“陈小姐,请上车吧。”他说着将后排的车门拉开,她站的地方离车子很近,从这里看不见傅嘉年的脸,只能看见他修长的手指,在膝盖上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 陈煜棠硬着头皮坐进车里,张东宁为她关好车门,便走远了些。 他率先开口,语调轻快:“陈小姐,这个时候找我什么事?” 她看向傅嘉年,他仍然目视前方,并没有看她一眼。他这个口气,和两人初次见面时差不多,她能听得出他在生气,但仿佛没有那么严重。 她轻轻出了口气,正要说话,下一秒,下巴被人用力扳住。 第18章 等闲花里送郎归3 傅嘉年哈哈笑了起来,露出一排整齐的牙齿,一脸的轻松愉悦,唯有眼底神色冷淡:“让我猜猜,你是要为刚刚的深情一吻作出辩解?然后继续把别的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 她的下巴被他捏得万分疼痛,却远远比不上心里的痛。 她上学的时候,就不是个活泼开朗的性格,从来很少和男同学交往。后来到了生意场上,男子居多,追求者也不在少数,她也是寡淡处之,与那些人皆没有什么私交。若不是他主动得过了头,她也不会对他青眼有加。 她咬牙,冷静说道:“关于刚才的事情,我没有什么可解释的。” 他像是被烫了一下,忽然松开手,脸上的笑意僵持着,倔强地不肯退散:“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嘲笑我吗?” “我想请你帮忙。”她已经有些犹豫了,傅嘉年正在气头上,拒绝她的可能很大。但唐明轩一条性命全捏在她手里,她不能一点努力都不做,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 “说。”他终于有了点生气的意思。 “我原本在今天约了位朋友过来聚餐,我的司机有事情不在,所以想请你帮忙接一下他,可以吗?” 她极力平静地说完这番话,甚至做出一副期待的样子,朝着他微笑了一下。她从来都是擅长掩饰自己的,如今更是得心应手,心里却比往常都要难过许多。 他没有说话,用一双漆黑无光的眼睛默然望着她,似乎是想从她眼里找出一丝破绽,因而一遍遍审视了许久。 最终,他跟着也笑了一声:“当然可以。”又紧接着强调,“这又不是什么难事,随便街上哪个路人,我都可以帮她这个忙。” 陈煜棠点头,连她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的笑意慢慢消散了,她声音还带着笑意,却面无表情地说:“那真是太感谢了。” 过了好几分钟,他都没有说话,这段沉默显得格外悠长。空气凝固的时候,他蓦地将双手用力攥成拳,端坐在原处,冷不丁厉声喊了句“张东宁”,将陈煜棠吓了一跳。 张东宁听了也是一震,连忙小跑过来,他懒懒笑了笑:“开车。载陈小姐去带朋友。”说着打开自己那侧的车门,走下了车。 张东宁只好坐在驾驶室,客气问道:“陈小姐要去哪里?” “麻烦送我去陈氏家具厂,我的朋友在那里等我。” 两人驱车,一路上,总能看见三三两两穿着浅褐色军装的人,气氛有些紧张。陈煜棠不禁有些疑惑,为何唐明轩只是被发现了和冀军的贸易合同,就闹出这么严重的后果?走了一个小时,两人终于抵达陈氏家具厂门口,一个大胡子从门卫室走出来,朝着两人的车子招了招手。 张东宁有些奇怪:“外国人?” 陈煜棠心里一紧,连忙笑道:“是的,他叫爱德华,是我的朋友。” 张东宁不再多问,等爱德华上了车,他便默默调转车头,将车开回东郊别墅。傅嘉年站在一处阴凉,正在吸烟,袅袅的烟气弥漫开来,陈煜棠莫名想到几个小时前,他还和她一起在厨房做饭,他拿了开水,去烫番茄,也依稀是这幅光景。她心里莫名一痛,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张东宁特意将车开到他面前去,请陈煜棠和爱德华下了车。 傅嘉年在离陈煜棠几米的地方站定,歪着头打量了一下她,笑着将烟掐灭:“煜棠,其实我倒是佩服你。” 陈煜棠抬头看他,见他眼底没什么情绪,便直愣愣地望着他,等着他的后话。 “今天东郊别墅都闹成这个德行了,你还请朋友过来聚餐?”他又笑了一声,“万一出点什么事,红的白的可都出来了,你也不怕吓着这个国际友人?” 陈煜棠别开目光,勉强笑道:“我相信傅参谋这样的文明人,不会做这样的野蛮事。” “哦?”傅嘉年似乎生起气来,冷冷看了她一眼,脸上的笑意也叫人瞧了有些害怕,“我也想着做点文明事,不妨陈小姐指点一下?” 陈煜棠看了看那栋奶黄色的小洋楼,岔开话题:“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我要带朋友离开了。” 她朝爱德华示意,两人刚走了几步,傅嘉年在她身后,忽然说:“慢着。” 陈煜棠周身一僵,慢慢回过头:“傅参谋什么事?” 傅嘉年偏过头,微微一笑:“我回国之后,甚是无聊,好容易盼来个聚会,虽然主人家没有邀请,还是想厚着脸皮问上一句:你不介意多双筷子吧?” 陈煜棠觉得自己两颊上的肌肉都仿佛不是自己的了,僵硬在那里,绷得难受,可事已至此,她只能强笑着说:“当然不介意。” “那就好。”傅嘉年冷森森地回复,竟然真的跟了上来。 此时唐明轩还睡在客厅的地毯上,他的衬衫已经被血弄脏,如果傅嘉年进去,见着了他,必然会发现一切。 爱德华还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正在回头望着他们。陈煜棠木然地走到别墅门前,傅嘉年一步不落地紧盯着她。她慢慢拿出钥匙开了门,正要推开时,傅嘉年忽然道:“算了,我还有公务在身,不搅扰你们的雅兴了。” 她回过头看他,他却阔步离开了,只留给陈煜棠一个背影。 她抖着手收起钥匙,拉开门,对着爱德华说,牙齿咯咯作响,声音更是抖得厉害:“轻快进来吧。” 爱德华走进客厅,当即伏在唐明轩身边,为他稍作检查后,对陈煜棠说:“他必须进行手术,把两颗子弹取出来。” “那手术器具和麻醉剂……” 爱德华一笑,下巴上的胡子一抖一抖的:“陈小姐放心,我都藏在靴子里了,请给我准备消毒用的酒精。” 陈煜棠松了口气,这位爱德华医生的名气很大,有他在,唐明轩算是有着落了。 她早在找傅嘉年借车之前,便略略分析了一番,如果发现间谍,荥军当然第一时间就是封锁包括华陇医院在内的各大医院,严查伤者入内。而陈煜棠请司机去将爱德华医生接到家具厂,再请张东宁开车送到这里,自然不会再引起什么注意。 事到如今,她心里对傅嘉年十分愧疚,不晓得放跑了唐明轩,他完不成任务,会受到怎样的影响。她下意识朝着落地窗看去,可惜拉了窗帘,什么都不能看见。 在她出神的时候,爱德华的声音传来,催促她帮忙,将唐明轩小心合力抬到床上。 傅嘉年回到角落,找韩晋原又要了一根香烟,正要点上,张东宁半开玩笑提醒道:“再抽烟味要留在身上了。” 傅嘉年冷哼一声:“他自己都抽上鸦片烟了,管别人倒是管得紧。” “那是晓得不好,所以倍加关心呢。况且老爷子征战四方,落了伤痛,抽了好捱一捱。” “呵,饮鸩止渴。” 韩晋原知道两人在说傅渭川,明白过来傅渭川是不叫傅嘉年吸烟的,回去大帅要是因为此事生气,弄不好要将责难落在他头上。当即赔了笑脸,跟着一起劝说起他来。 傅嘉年无奈笑了声:“今儿个真是倒霉,一个个的,净合了伙来欺负我。”他虽是这么说,还是将香烟递还给了韩晋原。 韩晋原收了烟,便踱远了些。张东宁这才说:“我觉得那个外国大胡子有些眼熟。” 傅嘉年顿了顿,问:“你是看出了他的身份吧?不然就不说这个话了。” 张东宁嘿声笑了笑:“是,我以前跟着魏师长的时候,偶尔要去医院探望几位负伤的老将领,所以时常会见到这位爱德华医生。他还不是一般的医生,而是位很有本事的外科医生。” 傅嘉年咧开嘴,眯起眼睛,意味不明地回了句:“好啊。” 张东宁担心他不知利害,补充说:“之前的消息大家也都听见了,那个间谍虽然逃跑了,胸口却是中了两枪,伤得不轻。我怕爱德华医生就是为了……” “闭嘴。”傅嘉年轻轻说,“这事先给我压着,不许再和别人乱说。我自己有分寸。” “是。” 又过了一个多小时,爱德华的手术终于做完,好在唐明轩只是失血严重,子弹打入的位置并没有危及性命。 爱德华抹了抹额头的汗,这才笑说:“唐有你这样仗义的朋友,真是太好了。” 陈煜棠想起唐明轩的威胁,只能苦笑着嘱咐爱德华不要讲这里的事情说出去。爱德华连连点头。 外面忽然传来声响:“快,那个人就在那里。” 陈煜棠稍稍掀开一角窗帘,就见着几个荷枪实弹的士兵,正缓缓朝着这边靠近。 好端端的,他们为什么会突然过来,莫非是识破了爱德华的身份? 就在这时,外面忽而传来一声枪响,紧接着是许多声,纷乱的脚步声传来,仿佛踩在人的心尖上。陈煜棠紧张之下,咬到自己的舌尖,痛得冷汗直冒。 爱德华也有些紧张,用德语问道:“发生什么了,陈小姐?” 伴随着他的话语,一枚子弹击中了那扇巨大的落地窗,整面玻璃碎了下来,哗啦啦洒了一地。 陈煜棠惊呼一声,她离玻璃窗很近,碎片掉下来的时候,有几块迸溅到她裸露的脚踝上,登时流出血来。她却浑然不觉,呆立着看着外面。 第19章 等闲花里送郎归4 “喂,你没事吧。”傅嘉年的声音忽然传来,陈煜棠抬头,只见他撩起窗帘,漆黑锃亮的马靴正踩过一地亮晶晶的玻璃碴子,不过两分钟的功夫,便立在她面前,斜了斜嘴角,“吓傻了么?” 她不知如何回答,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他的眉眼很好看,眸光如同黑夜里的星子,柔和而耀目,全然不见刚刚的愠怒。他过来,是已经消气了吗?他这样的人,想必没有什么值得叫他生气……或者是伤心的吧。 这时候,张东宁小跑过来,在他耳边低声说:“傅参谋,间谍被击毙了。” 他声音很轻,陈煜棠未能听见只言片语。 “你们受惊了,现在事情解决了,那我先……”他看向陈煜棠,不知怎么的,就瞧见了她脚踝上的伤口,止住话头,皱了皱眉。 “我没事。”陈煜棠低了头。 “煜棠。”他紧挨着她,凑近了一步。 “我真的没事。”她往一旁退了退,不小心踩到一大块玻璃碎片,险些滑倒。 他一把攥住她的手腕,用了很大的力气,一把稳住了她的身形。她撞在他怀里,肩膀有些疼痛,他却没有再松开手,而是心痛至极似的喊了声:“陈煜棠!”他身上有淡淡的、陌生的烟草香气,随着他的体温,不断传过来。 她转过头去看着他,眸子里似乎腾起一片迷迷蒙蒙的水汽,如同干涸了一个月,忽而下了场淅淅沥沥的雨后,空气中浮起细密的水滴,飘落在人脸上,总是舒适的。他望着她的眸子,觉得莫名的悸动,只想凑得更近一些。 他见到她眼里的不安,终究还是克制住了自己,站在原地没有动弹,温和下口气:“你是怪我之前错怪了你么?我同你道歉,凭着之前的情形,我的确以为你包藏了什么人,现在向你和你的……未婚夫道歉。我不应该怀疑你,你不要在意。” “我没有在意。”她勉强牵动嘴角,笑了笑,轻轻往回拉自己的手腕,“你刚刚还帮了我的忙,我当然不会计较这些。” 他却不肯松开:“这窗户坏了,找工人换新玻璃起码要一星期,你继续住在这里不安全。” “不碍事,我……”她还要照顾唐明轩,听了他的邀请,心乱如麻,求助似的,惶惶下意识回头看了爱德华一眼。 他不晓得怎样曲解了她的意思,慢慢放开手,悻悻笑说:“是啊,你的未婚夫还在这里,你也总能想到办法的。脚上的伤,记得让他带你去看医生。再会!” 他后面的话吐得很轻,亦是正式至极。甚至直到说完了,才带上迟钝的笑意,有些恍惚。 他铁了心不再等她的回答,便转身,撩开那层浅绿色的窗帘,信步离开,背影笔直。 陈煜棠怔怔看着帘子落下,过了好些时候都没有再动弹,直到爱德华医生问道:“陈小姐,我帮你处理一下伤口吧。”她才回过神。 爱德华医生在医院里还有一台约定好的手术要做,必须马上回去,便嘱咐了陈煜棠两句,约定好第二天再过来给唐明轩换药,匆匆离开东郊别墅。 客厅的大扇玻璃都碎掉了,任何人都可能随时进来。存折和大额现金都在卧室的保险柜里,除此之外,家里没有什么可偷的东西,她便将客厅的那尊盘龙吐珠挪去了工作室里,已是五六点的光景。陈煜棠发怔地看了看那随着风前后浮动的浅绿色窗帘,总觉得傅嘉年好像随时会再次撩起这帘子,重新出现在她面前似的。她甚至是有些盼望,这样的事情真多会发生。 卧室里传来一声低低的呻yín,将陈煜棠从梦境里唤了回来。她快步走进卧室,光影昏暗,只能朦朦胧胧看见一个人影蜷缩在床上。 她走到床边,摸索着,正要拉亮床头柜上的台灯,床上那人忽然一抬手,勾住了她的脖子,她猝不及防,摔倒在床上,下一秒,一个冰凉的东西抵在她额头,咔嚓一声,上了膛。 她的后背紧贴在他怀里,心在胸口咕嘟咕嘟地跳着,半晌不敢出气,见他也没有什么动弹,才大着胆子说道:“是我。”紧接着拉亮了台灯,侧过头去看他。 唐明轩躺在床上,紧闭着眼睛,面色潮红,意识不像是清醒的。他刚刚大概是下意识的防范,看清了她的面孔,才将手枪挪开,意识又模糊了。 陈煜棠保持着被他揽在怀里的姿势,小心将他手里的枪拿下来,放在床头柜上,才安下心来,去扳他的手臂。他锁得死紧,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丝毫不肯放手。她担心碰到他的伤口,不敢用力推开他,无奈之下,只能一点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将手臂隔在两人身前。 她看着他熟睡的面孔,心里反复想的却是傅嘉年的音容,只觉得隐隐的痛意不断袭来,只能闭上眼睛。心弦绷了一天,终于能得到一丝休息,睡意袭来,她当即沉沉睡了过去。 陈煜棠再醒过来时,昏黄的台灯依然亮着,而面前,是唐明轩一双棕褐色的眼睛,正一瞬不瞬地盯着她,充满了危险的气息。 她吓了一跳,往后缩了缩,却发现他的手臂依然死死扣着自己。她很快冷静下来,也盯着他,语调冷冽:“你放手。” “我想问问你,我冒死为你的工厂拼来一点回旋余地,我们的约定还算不算数?”他的嘴唇依然是苍白的,眼神却冰冷得叫人害怕。 她面对他的质问,有些发恼,顾不上心里深深的后悔,咬牙说:“我是生意人,自然是讲究信誉的。” “好。”他的手掌忽然抵住她的脑后,淡漠的唇正要凑过来的时候,她忽然抬手,狠狠一掌打在他脸上,顺势挣开了他的怀抱。 他这次没有避开,随着清脆的一声,他偏过脸去,脸颊上慢慢浮起红痕。他冷冷朝她笑说:“我只是试探一下罢了,看来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傅嘉年。你也听见了,他们叫他傅参谋,这不是个小官,他那么年轻……” “这些是我的事情,你管不着。唐明轩,你不要仗着自己是个病人,就要为所欲为。”她深感屈辱,喘着粗气,半晌都没有平息过来,强打着气势,冷声喝道,“如果你欺人太甚,我马上就去告发你。” 他脸上现出一丝戏谑:“今天如果不是陈小姐,我恐怕早就被傅嘉年抓回去了。” “你什么意思?” “包庇好像也不是小罪吧。”他玩味地笑着看着她。 “你以为我会被你威胁?你如果是单纯的为了合同的事情,被荥军发现,他们怎么会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你身上还配了枪,去冀州的目的绝对不简单。”她因为激动,脸颊上泛起红晕,眉头微微蹙起,神色肃然。 “如果光是合同,他们当然不会对我怎么样。可我已经将第一批家具送去了冀州,怕只怕有些人会给我扣上一顶私运物资的帽子,”他耸了耸肩,漠然将她望着,“现在不光是你一个人,傅嘉年也被牵扯进来了。如果傅渭川知道他这么无能,在眼皮子底下放走了人,会把他怎么着呢?” 陈煜棠沉默了一下,警告道:“只要你不再做过分的事情,我不会对你怎样。” 他收起了刚才挑衅的表情,换了副原先的淡然神情:“那还请陈小姐给我做点吃的。” 他这样一说,陈煜棠也觉得胃里饿得有些难过,当即开门,走出卧室。 落地窗坏掉了,春夜的风带着些冷意,撩起窗帘,嗖嗖地灌进来。陈煜棠多盯了那窗帘几眼,总觉得会有个人站在那帘子后头盯着她,心里不太安稳,想了想,还是走过去,将窗帘拉开来。 外面是薄薄的暮色,能看见浅淡的月亮在天际露出一道白光。附近人家有狗在不停地叫唤,犬吠声绕了许多个弯子,并着回声,层层叠叠地传过来。 陈煜棠打开灯,去了厨房。里面的东西还算齐全,但她却无心做什么丰盛的大餐,而唐明轩刚刚才做了手术,也吃不得什么油腻的吃食。她便只煮了白水面条。 不多时,热气腾腾的面条出锅,她盛出两碗,端回卧室的路上,又下意识地看了眼落地窗,总觉得有些胆怯。 她平日里独身住在这栋房子里,便是战战兢兢的,东郊风大,半夜就是鬼哭狼嚎的声音,她因为害怕,便向来早早睡下。如今这扇玻璃碎掉了,更加没了屏障。 她心里咯噔一声,快步走进卧室,关好门后,不忘拧上锁。 唐明轩在她身后,看见她的举动,笑说:“你好像很害怕。” 她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将面条从盘子上拿下,端到他面前。素净的阳春面,带着面食煮熟后,特有的甜香气息,氤氲开来,衬得人眉里眼里,都是温柔的气息。因为刚出锅的缘故,碗边儿是滚烫滚烫的,她有些拿不住,忙不迭地递给他,又担心他刚动了手术,也像她这般被烫到,递过去之后,迟迟不肯撒手。 他却一指抵住碗底,一指扣在碗沿,擦着她被烫得灼热的指尖,就这么平静如水地接了过去。 “还没有问你,这些荥军为什么忽然撤走了?你用了什么法子叫他们相信我不在这里?”他眉目轻敛,一边挑起一点面条,一边问道。 陈煜棠不敢揽功,如实答道:“他们好像抓到了旁的什么人。” 他的筷子一抖,面条溅落回汤碗里,重复着她的话:“抓到了旁的人?” “我听见几声枪声,然后他们就撤走了。应该就是如此。”她抬眼看了看唐明轩,见着他脸色阴沉,心里一跳,“你认得那个人?” 唐明轩的目光望着汤面,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过了半晌,才恹恹说道:“你知道那个被抓的人是谁吗?” 第20章 等闲花里送郎归5 他说这话,算是默认了,她有些奇怪,那样的人,和她不会有半点交集,她怎么会知道?便不回答,只看着他。 “那是新诚报的主编,我之前说要引荐给你的人。” “为什么?”陈煜棠有些讶异。 “大概是因为他报道了不少关于荥军的负面新闻。他曾经跟我说过不少次,他收到过荥军官员的威胁信,说他再进行这样的报道,荥军不会给他好果子吃。这回果然出了事,没想到却是为我顶了罪。” 陈煜棠有些困惑:“那他怎么会在东郊,那么巧会和你一起出现,才为你顶了罪?” 唐明轩转过头来,望着她,脸上是温和的神色,口气却似坚冰一般:“这里离他们发现我的地方,有半个小时的车程,你以为,我是如何在短短时间内逃脱他们的追捕的?” 陈煜棠愣了愣,禁不住倒抽了口气:“是新诚报的主编帮你的?” “没错,他开车将我送到这里,自己还没有来得及撤离,荥军就封锁了东郊别墅。我和他约定好分头逃跑,他大概是无处可去,才被抓住了,既然响了枪声,他怕是凶多吉少了。” 陈煜棠默然,她不认得新诚报的主编,心里算不上有多难过,但起码还是同情他的。毕竟从唐明轩的描述上来看,他和唐明轩都没有犯什么大事。 唐明轩却又挑起面条,眼神从淡漠化作沉静,隐藏在扬起的一方腾腾热气里。他从容说道:“快吃吧,面要糊了。” 陈煜棠看向他的眼神里,多了一丝迷茫。 因为下午休息了会儿,陈煜棠一直熬到午夜,见着唐明轩一直平安无恙,阖着双目,似乎睡熟了,这才放下心来。她不想去旁的房间,也还需要照顾病人,架不住困意,就在唐明轩床畔的躺椅上,抱了一床被子,窝在上面睡着了。 夜色如墨,唐明轩在灯光熄灭的时候,忽然睁开双目。因为伤口疼痛,他额头上出了细细密密的汗水,死死抓紧床沿,微微抬起头,漆黑的双目看向陈煜棠。 她面容安详,胸口规律起伏,蜷缩在被子里,偶尔微微蠕动一下。 他喘息着轻轻笑了一声,情绪不明,咬着牙支撑起身子,从床上下来,踉跄了一下,险些摔倒,所幸扶住了床头柜。恰好摸到了上面放的枪,便搁在怀里,轻手轻脚地打开卧室的门,缓缓从打碎的落地窗走了出去。 他从床上绕到别墅后,走得极慢,便用了快半个小时的功夫。灵敏地嗅到了一丝血腥的气息。他低头寻找了一会儿,见到地上有一片巨大的阴影。是尚未干透的水渍。血腥气就是从这里发出的。 枪响的时候,他是清醒的,当然知道发生了什么。他蹲下身,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出了好些时候的神。直到东方泛起淡淡的红色,他才又站直了身,一点点咬牙走了回去。 陈煜棠一觉睡醒,已经是八点钟的光景了,因为唐明轩,她须得留下来照顾,昨天司机过来接爱德华的时候,她便交代今天不用来接她,如果厂里有重要的事情,可以让负责的人打电话过来住宅这边。 她起来,发现唐明轩倚在床头,眼睛正望着白得有些扎眼的天花板出神。他脸上向来是一股干净的书卷气,只是一瞬间,他便发现了她探寻的目光,甚至朝着她点了点头。 “我去给你做早餐。不过……按照爱德华的交代,你现在只能吃面条,可不要嫌弃寡淡。” 他“嗯”了一声,神色平静中透着一丝厌倦。 陈煜棠只道他是不喜欢清淡的吃食,含笑去煮了面端回来,又煲了补汤。趁着唐明轩吃面的时候,她出了卧室,走到客厅的电话机旁,呆望了会儿。 在傅家宅子的时候,她私下找老妈子问到了傅家宅子的电话号码,抄在掌心,又小心刻在了电话机旁的黄杨木小凤摆件上。 她昨夜将这两天发生的事情挨个梦了一遍,醒来只觉得心中苦涩难捱。她记恨傅嘉年对她冷嘲热讽,可又何尝谅解过他的苦衷?若是她前一刻还和他共进午餐,下一刻又见着他和另外一名女子相拥,怕是反应要强烈过他了。 她那般对他,也不晓得他现在如何了,还有没有不快。她心中记挂他,唐明轩还躲在这里养伤,她又不方便和他解释自己和唐明轩的关系,挣扎良久,最终还是犹犹豫豫地拨了过去。 只听电话那头嘟嘟了几声,很是急促,似她的心跳那般。 终于有个老年女人接了线,客气问道:“傅宅,请问是哪位?” 这应该是家里的佣人,她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了,便轻声问:“请问傅嘉年先生在吗?” 因为太过谨慎、忐忑,连声调都变得奇怪起来。 “哦,少爷平时不过这边来的。” 陈煜棠机械般地同她客套完,怔怔挂了电话。 原来那天去的那栋别致的宅子,也不是他住的地方。他家中非富即贵,想必是为了避免误会,才将她带去那栋宅子的。 她心中郁郁,拿起那只小凤,摆弄了会儿,翻过来看底座上的电话号码。一个一个的阿拉伯数字,刻意做的阳文设计,雕得格外周正,面也是一平的,是以放在桌子上,没有任何摇晃。自从接管家具厂的事务,她似是很久没有这么用心了,如今看来,只觉得可笑。 她当即握紧了小凤,转进小屋里,坐在工作台前,随手拿了一只平口凿,顺着那行字,一溜下去,阳文转瞬便成了一滩木屑,消失不见了。 她望着那滩木屑,刚回过神般的,伏在案上哭泣起来。 傅嘉年将之前抓到的间谍送回去,和傅渭川交代了前因后果,虽然没落着什么表扬,但好歹也没叫傅渭川生气。他便避开傅渭川,假意自己受了些轻伤,顺道和自己的上司李统治告了两天的假。 李统治见他刚从傅渭川办公室出来,以为他刚刚诉了苦,也不查验,当即好言好语地慰问一通,批准了。 傅嘉年从督军府绕出来,军装都没来得及脱,径直去了南郊老宅子。这种时候,惯例是张东宁开车载他,他摇上车窗,才问:“让你查的事情怎么样了?” 张东宁将车缓缓驶出督军府,才说:“打听到了,参谋记得没错,当年街对面的拐角,的确是家卖豆腐脑的摊子,很不起眼。我观察了一下位置,案发当时,那个摊主很有可能目击了一切。” 傅嘉年的手不由自主攥紧了衣角,平静问道:“听你的口气,是找到了那个摊主了吧?” 张东宁轻轻点头:“不错,我昨天刚刚问到了他的地址,还一直没找到机会和你说。” “行,咱们明天就过去看看。你今天晚些时候,记得准备点礼物。” 张东宁答应下来,车一路平稳开到傅家旧宅。 傅嘉年轻车熟路,才拐进门里,就听见韩春露的声音:“咦,真是好巧。” 傅嘉年笑了笑:“小嫂子,哪里巧了?” “刚刚回来,听李妈说起,有位小姐打电话找你来着?”韩春露上下打量了一下他,又左右看了眼两旁的佣人,“咱们家老小今天是怎么了?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脸上的笑容都僵了。” “哪位小姐?”傅嘉年没心思和她周旋,紧跟着问道。 站在韩春露身后的李妈忙接口:“我问了,但那位小姐没有说。” 韩春露声音里带着一丝戏谑:“我听说,昨天陈小姐是问了李妈咱们宅子的电话号码的。还能是哪位小姐呀?” 傅嘉年一怔,转身就要走。 “还没吃午饭,这是去哪啊?” “不吃了,小嫂子回见。” 韩春露跟了两步,忽然笑道:“老小,你这么着可不太好了。” 傅嘉年心里有些恼,站定了回过身:“怎么就不太好了?” “我看着你好像对陈小姐格外上心,而人家,总是个冷冷淡淡的样子,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她若是真的想找你,肯定还会再打过来的,你犯不上风尘仆仆的,人家一个电话过来就赶去找她。感情这事情,谁把谁拿捏得太死,都不太好。你说是不?” 傅嘉年轻笑了一声,大模大样地折了回来:“谁说我是去找她?我不过是落了东西在车里,着急回去看看还在不在。” “这样啊,”韩春露从善如流,也不揭穿,“公务要紧,东西丢了可就不好了。你看好了快些回来吃午饭,我叫他们盛好饭等你,别冷了。” 傅嘉年嗯了声,往外走去。 他没说什么时候走,张东宁就把车停在门口,人不知去了哪里躲闲。傅嘉年便倚着车,从胸前口袋里摸了烟盒出来,拇指一弹,银质烟盒被他弹开,露出一排整齐的香烟。这烟盒是他方才从李统治办公室出来时,李辉夜赠给他的。 上次的事情,李辉夜一直耿耿于怀,生怕傅嘉年记恨上他,这回他不晓得从什么人那里听说了他吸烟的事情,忙不迭送了烟盒给他。这烟盒据说是俄国货,做工精美,顶端特意做成银线拉丝的镂空花纹,打磨得亮闪闪的,讨人喜欢。 傅嘉年从小到大见惯了这种事,况且一个烟盒也算不得什么,便收下了。他将香烟捏在手指间,才发现自己并没有带火,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又将香烟放回去。 在他低头的时候,余光瞥见街尾,有个黑色的身影,匆匆忙忙地躲进了旁边的箱子里,仿佛有些鬼祟。 这里是傅家的旧宅子,平时只有韩春露住在这里,傅家身份特殊,不想招来不必要的麻烦,因此保密做得也很好。除了几位军中德高望重的将领知道外,并没有什么人会将这栋普普通通的老宅子和督军府挂上关系。傅嘉年便没有太警惕,但终归是有些好奇,疑心是什么小偷小摸之辈,便故意往巷口走了两步,谁承想,里面响起了脚步声,在空旷的小巷里格外明显——刚刚躲起来的人正在快速撤离。 傅嘉年略一思索,只笑着摇了摇头,转身回去了宅子里。 第21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1 半个月过去,唐明轩的伤势已经大好。他趁着陈煜棠去工厂,也没有打招呼,再度消失,只是往陈煜棠的户头上,打了一笔钱。这便是他养病时提起的,之前从冀州政府拿来的款子。 陈煜棠将手头的事情处理得七七八八,终于落得清闲,又将那天的报纸拿出来反复看了几次。傅嘉年年轻气盛,早在第五艺公告见报不久,就在各大报纸发布匿名声明,说四艺堂会如约应战。现在时间已经过了半个月之久,却还没见他的动静。 这些日子,她心里多少有些不安,急迫间,忙里偷闲给一尊飞天粗粗打出了胚。照的是中原秀骨清像形,所谓秀骨清像,便是身长面瘦、秀眼细眉、翘唇含笑的样式。虽还是木胚,便已经流露出几分风流姿态,和她以前的水平比起来,算是略有提升了。 陈煜棠却总觉得神韵上差了一些,不晓得是哪里有所欠缺。傅嘉年曾经提起过,她爷爷的盘龙吐珠是傅家经手设计的,她几次想请他来商讨一下,却都因为事务繁忙。再加上两人闹了别扭,她上次本想主动言和,却又没有联络到他,只得暂且搁下。 今天刚好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她想了想,决定再去傅家宅子当面拜访一下傅嘉年,便又给傅家宅子去了电话,这回是韩春露接的。她虽然说傅嘉年不在,却表示时候尚早,可以帮她约傅嘉年过来,大概四五点钟的时候,可以在宅子见面。 陈煜棠本该安下心来,得了准信儿反而有些坐立难安了。她估摸差不多到了时间,便动身过去。 傅家宅子在南郊,现在有钱人家多数都去了东郊,南郊的房子都是很早以前留下来的旧宅子,有些没了主人的,日渐破落下去,看上去很是荒凉。这样的破败宅子隔三差五就出现一栋,衬得整条街都有些寂寥。不过傅家的宅子,因为有韩春露这样玲珑的主人,修整得很洁净典雅,见不到一星半点的颓势。 陈煜棠早早便下了车,让司机回去了,却见着街角有三五个人,分布开来,有拿报纸的,有闲逛的,还有在一起挽手并肩行走的。但他们不约而同,都在偷偷打量着她。 其中一个站在路口、离她不过三五步的路程的人,更是心不在焉地走过来。那人戴着一顶礼帽,帽檐压得很低,叫人看不清他的面孔。就在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陈煜棠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她脸上轻轻扫过。这感觉叫人格外不舒服。 她隐约觉得不对劲,眼看着司机正在掉头,她忽然折过身,笑说:“魏师傅,我的口红落在车上了,麻烦等一下。” 司机当时停下车,大概是意思自己并不着急走,为了让她安心,还特意熄了火。陈煜棠隐隐有些着急,连忙又说:“往那边开一点,停在这路口,挡着人家来往的行人,可就不好了。” 她刚要上车,身后那个戴着礼帽的人,忽然抢上来一步,拍了拍她的肩膀:“小姐,我有急事,可否借你的车一用?” 陈煜棠今日穿的是一件浅黄色的丝绸长裙,布料柔软而轻薄,当即便感觉到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她腰上。她微微变了脸色,也不回头,笑道:“当然可以。只是不知道先生要去哪里?” 魏师傅还不晓得陈煜棠的境况,只以为真的遇到了陌生人搭讪,但陈煜棠不是多事的人,他便有些疑心,侧过头多看了那人几眼。 “先上车再说吧。”那人的声音里带了点冷笑。 陈煜棠被他半推搡着上了车,他自己也坐了进来。司机当然看见了那管抵着陈煜棠的黑漆漆的手枪,当即愣在原处,微微发起抖来:“你、你要钱的话,我带你去取……不要伤害陈小姐。” 戴礼帽的人冷冷说:“我不要钱。你的车就停在这里,哪也不要去。我要等人到了,再一起走。” 陈煜棠倒吸一口气——这条街的住户不多,上次离开,都不见人影。他要等的人,恐怕就是和她有约的傅嘉年。不知道他得罪了什么人,要摆出这样的阵势等他。 傅嘉年是荥军的参谋,如果他遇刺,荥军势必是要追查到底的。她见过这些人,照着这样的情形,她不管配合不配合,都会被这伙人灭口。 陈煜棠往旁边看了一眼,见到街上的人,紧盯着她的车,正缓缓靠近,竟然都佩了枪。 按照约定的时间,顶多再过十分钟,傅嘉年就要过来了。如果这些人的目标真的是他,后果不堪设想。她焦急之下,伸手去扶车门,那人当即将枪口狠狠戳在她背上。 她只得收回手,却在这时,对面缓缓驶来一辆车。她眼睛很尖,当即看出开车的就是张东宁。旁边的人显然也发现了这辆车,陈煜棠灵机一动,忽然侧过身,高声说道:“你们要找的人是傅嘉年吗?看见没有,他就在前面的那辆车上。” 她趁着说话的时候,拨动车上的门锁,吧嗒一声,车门被锁上。她声音比平常略大,将这轻微的一声掩盖了去。 “闭嘴,别想通风报信。”那人心神一动,连忙朝着右手的街道的同伙看去。那些人在傅家宅子所在的巷子里,害怕打草惊蛇,并没有露面,也就看不见傅嘉年的车。他赶紧摇了两下窗户,想告诉他们傅嘉年来了,可眼见着对面的车越来越近了,担心来不及,便伸手要拉开车门。 车门早已被陈煜棠锁上,他拽了下,没有拽开,顾不上喊陈煜棠帮忙,只能继续去摇窗户。 陈煜棠见他分心,当即用了全身的力气,去夺他手里的枪,同时喊道:“开车!” 她是常年练习木雕的,手腕子看似纤细,力气却不小,一时间竟然占据了主动,压下了对方的手腕。 魏师傅一根线绷得死紧,听了她这句喊,顾不上思考,登时狠狠踩下油门,车飞快蹿了出去。 “是陈小姐的车。”张东宁看清了路口停的车的车牌,连忙提醒傅嘉年,又说,“咦,车的后排好像有人,陈小姐没去宅子等吗?” 傅嘉年见了,也有些奇怪,心不在焉笑道:“我怎么看着还不是一个人?难不成来找我谈事情,把未婚夫也带上了?” 忽然,那辆车猛地朝他们开了过来,紧接着,传来一声枪响。 傅嘉年脸色微变,眼看着陈煜棠的车从他身边错了过去,急忙道:“快跟上。” 张东宁有些犹豫:“参谋,这些人都带了枪,附近没有布岗哨,又偏僻……” 傅嘉年眼里泛红,大怒之下,就要拉开车门:“张东宁,你不开就滚下去,我自己来!” 张东宁只得飞快调转车头,跟了上去。傅嘉年在一旁不断催促,他也顾不得平稳,离弦箭般赶上前面的车。 就在这时,陈煜棠车里又传来一声叫人心颤的枪响,车子忽然加足马力,猛地撞上了一旁的煤气灯灯柱,发出巨响。这一下决计不轻,车头在巨大的冲击下凹陷进去不说,灯柱也被撞得变了形,晃了两下,往一旁歪去。 车里一时没了动静。 张东宁措手不及,险险刹下车,才没有跟着撞上去。 车还没停稳,傅嘉年便一推门走下车去。张东宁连忙跟着下来,近乎恳求说:“还是让我去看吧。” 傅嘉年并不理会他,一转身,猛地拉开那辆车门,用枪指向车里,却见到陈煜棠脸色苍白地倒了出来。他一把将她护在怀里,再往车里看去,后排有个陌生男子,倒在座位上,生死不明。 他扫见陈煜棠额角流血,手腕上尽是淤青血痕,指尖上血肉淋漓,顾不上许多,喊了张东宁一声,当即将陈煜棠抱到一旁,查看她的伤势。 陈煜棠眉头紧蹙,勉力睁开眼睛,见到傅嘉年,下意识露出笑容,却看见车里的人动了动。 “小心!”她下意识推了傅嘉年一把,而此时,张东宁刚刚赶过来。 随着两声枪响,傅嘉年往车里看去,那个陌生男子前额中了一弹,双眼暴突,当场暴毙。 “陈、陈小姐……” 傅嘉年如梦初醒,垂头看见陈煜棠肋下的血正氤氲出来。 “煜棠!”傅嘉年呼吸一滞,张东宁已经将车门打开,“傅参谋,快点把陈小姐送去医院,这附近肯定还有别的什么人,不宜久留,后面再通知人过来善后。” 两人将魏师傅和陈煜棠一并转移到车上,傅嘉年叫她倚着自己的肩膀,脑海里一片空白——若不是她刚好挡在他身前,按照当时的位置,他恐怕会被射穿心脏。 是他太大意,害了她。 他按着她伤口的手微微发抖,温热的血从他的指缝里源源不断流出来,仿佛那不断涌出的,就是她的生命。他望着那股生机勃勃的殷红,就在他指间,不断流逝他却无法抓住。少有的恐惧却包裹了他,他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只好抓紧了她的手,有些冰冷,细瘦的手指,恹恹地躺在他手心,了无生气。 第22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2 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甜香气息,又混了药水味。 陈煜棠辗转醒来,肋下一阵剧痛,手边不知道碰到了什么,微凉而柔软,她错了错眼神,才看见床边趴了一个人,她的手触碰的,便是那人额前的几缕头发。那人大概睡得很浅,她刚一动弹,他便醒了过来。 “傅嘉年。”陈煜棠开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半分底气,全不似平日里,叫她自己都有点意外。 傅嘉年小心握住她的手,嘴角微沉,表情有些古怪,望了她半晌,才又收紧了些,喃喃唤道:“煜棠?”陈煜棠瞧见他的模样,心里有些好笑,掐了掐他的手背。她手上没有什么力气,却叫他愣了愣,望着她,刚刚回过神似的:“这次不是梦?” “傻气。”陈煜棠咧嘴,本想一笑,却牵动了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她蹙紧了眉头,喘息了两下,他见了,睡意还没有完全消除,只道是自己捏疼了她,惶惶松开手,又醒悟了,想帮她扶住伤口,最后还是忍下来,只有低声解释道:“你肋下中了一枪,大夫为你取了子弹,你若是捱不住,我让他们……” 陈煜棠见他眼里充了血丝,晓得他为了照顾自己,已是疲惫至极,而今不想让他太过担心,当即微微摇头:“不必,刚刚是我不小心牵扯到,现在没事了。” 他执了她的手,眉眼里流露出疼惜,顺口说:“你流了好多血,手这样冷。都是我不好,没有判断清楚情况就盲目……” 她不习惯他这般,手上颤了颤,下意识往回一缩,正要开口,他却木然将被子稍稍掀开一角,将她的手小心放了进去,不忘朝着她微笑了一下,别开目光。 她这才想起,在他心里,怕还是以为她已经和旁人订婚了。她也不懂得要如何解释,两人一时无话,还是他先开口打破沉默:“昏睡两天,饿了吧?” 她因为失血,头晕得难过,实在没有什么胃口,但不忍叫他挂心,便说:“都好,人饿了什么都想吃的。” 傅嘉年点头,当即站起身,晃了两下,拉开了房门。 她听见有人轻声问:“怎么样了?” 他往后退了一步,将人让进来:“小嫂子帮着照看点,我去让人做点吃的过来。” 陈煜棠往门口望去,果然看见韩春露过来,她见着陈煜棠,一笑:“陈小姐真是福厚,子弹卡在肋骨之间,并没有伤到内脏。还救了我们老小,真是女中豪杰,了不起!” 她只好牵动嘴角:“哪里是我救了他,是他冒死来救我才对。” 韩春露怔了下,拉过床边的椅子,为陈煜棠掖了掖被脚,又笑:“哎呀,你可不晓得,他在我们家里,向来都是宝贝得很,小时候流了滴血,大家都要心疼老半天。想不到现在长大了,还懂得英雄救美了。父亲总说道他不懂事,看来果然还是要分人的。” 傅嘉年恰好进来,将手上的鸡丝粥搁在床头,微笑道:“又趁着我不在编排我。是煜棠救了我,那帮人也是冲我来的。” 韩春露抚掌:“瞧瞧你们,相敬如宾的,真叫人羡慕啊。” 她刻意说了这样的字眼,还连带着看了陈煜棠一眼。陈煜棠晓得她的用意,脸颊上红了一片,在苍白的面上,分外惹眼。她只好转开话题,诚心诚意道:“我刚醒来,傅太太便进来看我,想必是一直守在这里的,实在是费心了。” “我不过是凑巧落了个好,老小才是一动不动守在这里,两天两夜都没睡个好觉,父亲不叫他吸烟,他见你不醒,愁得不晓得抽了多少根,谁也劝不住。我现今瞧着他脸上清减了不少,真是……”韩春露嗳了一声,顿了顿,又面露悔意地说,“你瞧瞧我,总是管不住自己这张嘴,你才刚醒,我就跟你说这些,该叫你心疼了。” 傅嘉年走过来,拉了她的胳膊一把,笑说:“小嫂子,陈小姐已经同人有了婚约,可不能随便开玩笑。你再这么着,该请你出去了。”他说话时,眼里微微一黯,明明是极痛的眼色,偏生要固执地用极轻快的话语说出,仿佛掩饰得滴水不漏,反倒更显得落寞。 韩春露闻言诧异,眼神里流露出怪异的神色,先是抬头看了傅嘉年一眼,看他不似玩笑,才又偏过头去打量陈煜棠,脸上的笑意有些淡,口气立马生疏了许多:“哦,原来如此,是我误会了。这倒不好意思了,陈小姐,你该不会怪我唐突了吧?” 陈煜棠和她客气了两句,肋下又有些疼痛,韩春露看出端倪,自个儿的兴致也是缺缺,所以不如平日里那样多话,只略略寒暄两句,便借故离开了。 傅嘉年没多送韩春露,只在门口道了别,便又转回身。陈煜棠心里有些复杂,她看得出,韩春露对她是有些不快的,他却又摆出一种寸步不离的样子,不晓得韩春露这样的性子,会不会说道两句。她有些头疼,只好说:“躺得身上有些乏,想坐一会儿。” 他似乎有些慌神,抬手去扶她,又有些无从下手的样子。 陈煜棠忍不住笑说:“叫护工来就可以了。” “他们毛手毛脚的,还没我强呢。”他笑了笑,扯过一旁柔软的锦缎靠垫,双手扶住她的背,将她往上抱了抱。 他凑得近了,她才注意到他下巴上生了青青的胡茬。他向来流露在外的,都是富家公子仪表堂堂的样子,她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他却下意识别开头:“让你见笑了。”说话间,他就着韩春露先前坐下的椅子,跟着坐了下来,神情自若,眼里却有淡淡的怅然。 陈煜棠被他的眼神看得不自在,撇开目光,去看屋里的陈设。 天花板上吊了斑斓的水晶吊灯,绛紫色的厚缎窗帘拉得严实,尾端的泥金流苏一道一道垂在地上,在淡黄的灯光下,发出熠熠的光彩,说不出的迤逦富贵。床头搁着一只琉璃花瓶,里面插了一枝并蒂百合,素淡洁净,清甜的气息就是它们发出的。 这里显然不是医院,陈煜棠见过医院的豪华病房,也远没有这样的。 “这是哪里?”她问了句,始觉有点口渴,抬手去端鸡丝粥。那碗有些烫,她手上又没有力气,刚一入手,就偏了偏,险些弄洒。他顺势接了过去,舀起一匙粥,耐心吹了吹,送到她嘴边。 “这是我卧室隔壁的房间。医院住的总是不称心,你又是为了救我才受伤,请你过来,也好照顾一些。” 鸡丝粥是温热的,她味觉有些麻木,粥里也没有搁什么盐,乍一入口,只能闻见一股子鲜味,却尝不出味来。但这股温热却随着她的嘴唇,一路涌向她心里。 她忍不住再次偷眼去看傅嘉年,他仿佛知道她在看自己似的,任由她望着,只垂目凝望着那碗清淡的鸡丝粥,眼里神色认真。好像他现在唯一重要的事情,便是看好了这碗粥,不教它洒了似的,她不禁有些好笑。 他忽而漫不经心问道:“我请人去通知你的未婚夫,在东郊别墅接连几天都没有见着他。我跟他仅有一面之缘,也不知道他的住处。” “没关系。”唐明轩没什么重要的事情,大概不会露面的。陈煜棠听见傅嘉年提起他,心里有些不自在,忸怩了一下。 “他这么些天找不见你,该很着急吧?”傅嘉年下意识将口袋里的烟盒掏出来,忽而醒悟,又搁了回去。 两人沉默了好一会儿,傅嘉年见她不说话,颇为谨慎,终于问:“他待你可好?” 她一怔,抬头看他。 他脸上的神色渐渐和缓,语气也轻快了许多,甚至带了点平日里轻佻:“煜棠,你家里的产业全担在你一个人的身上,又没有什么人替你把关,终身大事还是要多考量一些。” 陈煜棠起了玩笑的心思,问:“你莫不是要说,你能替我把关?” 他笑了笑,出乎意料地说:“我不能。” 她朝他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他才解释:“我这人格外挑剔,旁人对你哪怕是一个眼神、一个动作有了差池,我都想全盘否定他。” 她嗤地笑了:“天底下哪里有人会这么尽善尽美?” 他不再说话,眼眸一沉,饱含了缠绵的情意,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看。 她不敢再和这样灼热的目光对视,连忙垂下眸子,却问:“那天间谍的事情,已经结束了吧?” 她忽然提起这桩事,他有些意外,还是点了回头:“已经结案了。” 她轻轻舒了口气,却仍旧不敢看他的眼睛:“当时我一位朋友被你们误会,担心被抓了去,才谎称是我的未婚夫,想不到你竟然出现了……本来没有打算骗你的。” “他不过是你的朋友?”他的语调一沉,登时将汤碗搁在床头柜上,发出一声叩响,陈煜棠抬眼,见着他眼底目光灼灼,带着恼怒,“陈煜棠,你骗得我好苦!” 她回想到那天的窘态,亦是羞愤,虽不晓得她如何就叫他苦了,但也只得说:“抱歉,我……” 下一瞬,他欺身上来,扳住她的脸颊,吻住了她的唇,吞噬了她后面的话。他手掌抵着她的枕头,叫她难以偏过脸去躲避,动作又甚是小心,生怕碰到她的伤口,不敢压着她一分半点,感觉到她气息不匀,他才留恋地轻擦过她的嘴唇,望着她泛红的脸颊,低声唤着:“煜棠,我一度以为自己竟和你有缘无分。” “难不成现在就有缘有分了?”她轻轻推了一把他的肩膀。 他笑了一声,目光灼灼:“你不是要拒绝我吧?” 她偏过头,不去看他,他却无赖似的,又从另一边绕到她面前望着她。她有些羞恼,惶惶寻了件不相干的事情问起:“究竟是什么人要寻你的麻烦?那天的事情实在危险。” 他轻轻笑了一声,唇齿间有烟草的浅淡香气:“不用担心,不会再让你陷入这样的事情了。” 她转回头:“谁要担心你?”她嘴唇嫣红,往两边扬起,黑白分明的眼里,泛出星星点点的光芒,半是嗔怪半是娇羞,一对漆黑的瞳子里映出的,唯有他的面孔,在这个时候格外动人。 他忍俊不禁,一边附和着她,一边又要吻下来,她笑着躲避,两人温热的呼吸细密地交织在一起,如同沾了晨露的羽毛,轻柔温润。 第23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3 陈煜棠身体渐渐大好,已经可以下地行走了,便站在窗边往外看景——远处是成片的松林,散发出幽深的绿意,在渐渐暖和起来的天气里,叫人格外舒适。 让她觉得不解的,却是近处的岗哨,岗哨设置得很密,竟然丝毫不亚于那天傅嘉年在东郊别墅的布置。她总觉得有些奇怪,禁不住多看了会儿。 恰好傅嘉年进来,见她光脚站在没及脚踝的长绒地毯上,雪白的绒毛拂在她纤细洁白的脚腕上,当即走过去,摸了摸她的手,有些责怪:“手这么凉。天气虽说是暖和起来了,可你大病初愈,哪里经得起这么折腾?” 陈煜棠笑说:“一弯腰肋下就疼,又不想一直在床上坐着,才光脚下来站一会儿,谁知这么巧叫你撞见了。” 傅嘉年嗯了一声,忽然将她打横抱起。她低低惊呼一声,下意识勾住他的脖子。 他三两步将她送回床边,让她坐在床沿上,半蹲着身,为她穿上一双软缎拖鞋:“是吗,我倒觉得你坏得很,想穿鞋大可以叫人进来帮忙,偏生不叫,存了心让我看了难受。” 她笑着不说话,扶着他的肩膀,站起身,才问:“你家中怎么有这么多岗哨?” 傅嘉年当即怔了怔,望了她一眼,笑着将手搭在她肩头,和她一起前行:“我不是在荥军里任职么……” 她漫不经心地接口:“参谋又不是什么大官,连你家都布下这样多的岗哨,得要浪费多少人力?” 傅嘉年虚应一声,带她走到房门前,才说:“我上回不是捉了个从冀州来的间谍么?当时立了功,上头琢磨着想给我升官来着。” 陈煜棠心念一动,想起那个无辜被错抓的新诚报主编,心中不是滋味,但也只有侧过脸看着他,并没有说破:“那倒是应该恭喜你了。” “他怕是还有许多党羽,记恨上我了,否则你也不会受伤。”傅嘉年苦笑一声,不忘观察着陈煜棠的脸色,笑容里又带了点狡黠,“所以上面才愿意派这么些人来保护我这么个功臣,不过,我猜他们关心的不全是我的安危,更多的还是想将那帮人一举歼灭。” 陈煜棠只觉得有些蹊跷,那日傅家宅子门口的那帮人,行事训练有素,并且狠厉非常,并不是那种轻狂文人所能结识的。如果那帮人真是为了新诚报主编的事而来,唐明轩被搜捕的事情,恐怕并不是那么简单。 她略一顿,几番思量,才问:“嘉年,那个冀州间谍,做了什么事才叫你们这样着紧?” 傅嘉年嗨了一声,别开脸去:“这我可就不知道了,是上面火急火燎地交代我拿人罢了。你要是感兴趣,我再回过头问问去。” 他将话说到这个地步,她不好继续追问下去,反而对自己的判断有些摇摆不定了。 他没有发觉她的异常,自顾自地拉开房门,陈煜棠这才发现,自己住的原来是个套间,房间外面还有个小小的会客厅。她来不及多打量,目光便被桌上的东西吸引住——那是一套木雕器具,从大到小,整齐地码放在茶几上的丝绒垫子上,就连那方厚重的实木工作台、雕了一半的飞天像,也被他一股脑搬了过来。她情不自禁地上前两步。 “慢点,”他一面扶着她,一面说,“你那天不是说想让我看看你做的飞天么,我就把你家的一套东西都请了过来。放心吧,我怕他们办事不稳妥,碰坏了什么东西,是我亲自过去搬的。” 她歪头看了他一眼,忽而停下了脚步:“你怎么知道这些东西在哪里,又从哪得来的我家的钥匙?” 傅嘉年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把事情弄得太清楚,就没意思了。” 她见了他这副样子,才终于想起,两人初见的那晚,他也不曾规规矩矩地等在门外,而是一早就进了她的家门,还颇为贴心地给她往壁炉里添了炭。他进她的家门,自有他的手段,何曾需要过什么钥匙? 她似笑非笑地望着他,朝他勾了勾手指。 他挨了过去,她却对准他的手背,一口咬了下去。并没有用很大的力气,他却不合常理地痛呼一声,在她松口的时候趁机抽出手来,装模作样地去收茶几上的工具:“你要是不喜欢,我再给你送回去就是。” “哪敢劳烦傅大公子呢。”她故意学着许绘的语调揶揄他,眉里眼里都是笑意。 他当时怔了一下,微不可见地抽了口冷气,才笑着捏她的脸,扶她在沙发前坐定,取出一个盒子,边说边打开来:“这恐怕就是你说的那尊飞天了,我粗略看了几眼,觉得大体形貌是好的。” 这不过是粗稿,略略有些形状,上面用墨汁画出的线稿有一部分还在,他将指尖点在一处黑痕上,比划了一下:“我看这里似乎是想雕出一条细薄的飘带?” 陈煜棠点头:“第五艺的本事不可小觑,寻常的人像怕是难以胜出,便要从硬功夫上下手。我预备在飘带上做文章。” 傅嘉年摸了摸下巴,又掉转手上的木胚,反复观察三四次,又问:“这飘带如果要营造仙人降世的意思,应该是上下翻飞才好,你可以将走向变一变。” 陈煜棠眼睛一亮,当即四下寻摸,却没有找到趁手的东西,笑吟吟说道:“傅老师,我不如就在这里改给你看了,你也好当场指导一下。我帮我拿根毛笔过来。” “何必这么麻烦,”傅嘉年随手从衬衣口袋里拿出一支钢笔,递给她,“就用这个改好了。” 陈煜棠也不和他客气,将钢笔打开,在木胚上画了起来,傅嘉年跟在一旁看,忽然抬手,覆住她的手背:“这里圆滑一些更自然。” 他的声音就在耳畔,离她极近,她甚至能感觉到他的呼吸吹拂在脸上,细微的酥痒。她忍不住翘了翘嘴角,正要说话,他的嘴唇轻轻擦过她的嘴角,她往后躲了躲,他也没有继续追过来,看着她手里的木胚子,故意严肃道:“嗳,墨都晕开了。” 她赶紧将钢笔挪开,看着上面的黑点,急得跺脚,又生一计:“这样的话,我趁着墨还没有完全沁进去,先把这块雕了。” 傅嘉年歪头望着她,不温不火道:“主意么,倒是个好主意,可我不准。” 她瞪了他一眼,颇不服气:“你把东西都带来了,为什么不准。” 他轻轻按了下她肋下:“你这里还没好,用了力气牵扯到怎么办?” 她抬手将他的手打落,嗔怪:“说话就说话,动手动脚的做什么。这墨不晓得晕出了多少,不及时处理,万一沁到了木材里面可怎么办?” “大不了我替你处理就是。”傅嘉年咧嘴一笑,从茶几上的红丝绒垫子上,挑了一柄宽阔的平口凿,就要挨到木胚上,被她抬手打落,她挑了一柄斜口尖头的雕刀,递给他:“你用这个,小心点别弄伤了手。” 傅嘉年点头,接过雕刀,眼里是温和的笑意,才不过刻了三五下,将将把黑斑清除干净,小厅外响起了匆匆的脚步声,他抬头,门被人扣响。 “请进。”他将茶几上落到的木屑拢到一旁,坐直了身,门被人咔嚓一声打开。 来的人是张东宁,他见着陈煜棠也坐在小厅,先是问候了句:“陈小姐身体好些了吗?” “好了不少,”陈煜棠站起身,“你们聊吧,我有些累了,回去再睡一觉。” 等陈煜棠走了,张东宁才说:“刚刚带人去新诚报查了,想不到竟然是冀州那边获取荥州情报的一处据点,搜出了不少照片和书信。” 傅嘉年点头:“这么说,那天在老宅子外面蹲守我,真是因为那主编的缘故?冀州巴不得一枪崩了我?” “可能性很大。” 傅嘉年又有些奇怪:“那天他们怎么晓得我会去老宅子,什么人告诉他们的?” 张东宁看了看他,欲言又止。 “但说无妨。” 张东宁这才开口:“那天是傅太太牵线,将参谋和陈小姐约在老宅的,如果说知情人,顶多再算上傅太太一位。而傅太太这么多年知根知底,不可能……” “哦?”傅嘉年眼里来了兴趣,“你是说陈小姐泄露了我的行踪?” 张东宁知道他实则不快,大着胆子应了句。 傅嘉年缓缓站起身,看似言笑自若,眼底却是薄凉的神色:“她连我是谁都不知道,把我的行踪泄出去做什么?况且,你当时也不是没有看见,她看见那只狗拔枪,还将我往边上搡了搡呢。张东宁,你再这么乱下结论,叫旁人听见,还不晓得怎么非议我呢。” 他说这番话,已然是极力压着怒气了。张东宁毕竟是跟了他许多年的,有的话他不说,旁人便更是不敢说了,只好硬着头皮坚持:“参谋,东宁不是要污蔑谁,只是就事论事。”他又看了一眼卧房紧闭的门,将声音压得更低,“您应该时刻保持清醒,不管乐意不乐意,大帅百年之后,咱们荥军就只能指望您了。说句不当说的,大帅当年初初占据荥州时,身旁是跟了三位亲如兄弟的统治的,如今只剩下李统治一位,不是没有原因。” 傅嘉年本欲发作,听了他最后一句话,恰如一盆凉水兜头浇下,只觉得身寒心寒,火气也没熄得一干二净。他略一沉吟,抬手拍了拍张东宁的肩膀:“我知道了,但你该明白,凡事没有确凿的证据,都是构陷,不准随随便便往上捅。” 上次的暗杀没有抓到活口,新诚报的主编也已经被击毙,要寻证据谈何容易。但他肯当场妥协已是不易,张东宁当即站直身,双脚一并,行了个军礼:“是。” 第24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4 这几日里,傅嘉年虽说每天都来看望陈煜棠,却待不了多长时间,就被人叫走。陈煜棠觉得无聊,记挂第五艺的事情,便将那飞天像拿来继续刻了打发时间。 上回傅嘉年替她将墨痕清理了,或许是他打理得不甚仔细,她见上面还留了一点,便又用刻刀往里挖了一点,明明没有用太大的力气,却吧嗒一声,掉出一大块来。 陈煜棠愕然,眼见着那块黑斑竟然更大了,才明白自己是看走了眼,挑了块残次的料子来做飞天像,白白浪费了许多的功夫,不禁有些气堵,将木胚扔在工作台上,站起身,推开阳台的玻璃窗,往外看去。 正是刮大风的天气,远处阵阵松涛,一浪一浪滚滚而来,卷起淡薄而热烈的草腥味。她见着树林那边有一列车队开过来,宅邸内的哨兵似乎得了什么讯息,早早便将大门打开。车里面定然有位身份极高的人。 陈煜棠略一思索,正要继续盯着,门被人叩响,她只好转过身应了门。 未出所料,来人是傅嘉年,他今回难得没有穿军装,着了一身干净的西装,衬衫解开两扣,领口微微敞着,外面想必已经有些热了。他肤色较白,倒是很适合这样的打扮。 陈煜棠看着他,微笑说:“今天怎么这么早过来,事情少么?” “还是你这里凉快,”他将挂在臂弯的薄外套随手扔在沙发扶手上,不经意间往窗外瞥了眼,“出去办事,办完了就没再回去,所以早一些回来。” 陈煜棠顺着他的目光,往外看去,那几辆车早已在楼前停放妥当,车里的人怕是已经进来了,只留下司机在里面。她玩笑说:“看这阵仗,难不成你的上级还跟着追到了你家里?” 他脸上神色一僵,却听她闲闲说:“我今天原本是想出去走廊上逛逛的,却在门口被哨兵拦了回来。我又不是什么要犯,也不是什么首脑,实在用不着人看护。你这么以权谋私,私下调用军队里的人在外边站岗,会不会被你的上级发现?这罪名可大可小,你不妨注意些。” “这你可说差了,”他坐到她身边去,“你是为了救我才受伤,我的功劳该分你一大半。因为上回的事情,各处都加强了戒备,不过调两个人,如何都能说得通的。” 她笑意浅浅:“那就好。”说话时抬头看着他,一双秀眸婉如清扬,目光流转间,恍如明珠千斛,皎皎生辉。 他不是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但自从初见,他就爱极了这双眸子,现下只是目不转睛地含笑望着:“你如今像是很关心我。” 她略带嗔怪:“关心你反倒不喜欢了?” “喜欢,喜欢得紧。”他抬手,刚刚落在她脸颊上,外面忽然响起敲门声,他的指尖悻悻扫过她的脸颊,目光一沉,不晓得想到了什么,登时将身子坐得端直,才问:“是谁?” 却没有人回答,门就被推了开来。 “爸。”傅嘉年见到来人,还是吃了一惊,站正了身,下意识喊了句,才想到陈煜棠也在场,登时僵住。 来人穿着一身军装,身姿笔挺,虽头发花白,却自有一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陈煜棠只下意识跟着站起身,看清对方的面孔,不禁有些吃惊——这张面貌她时常在报纸上看见,便是这荥州治下十六省权势煊赫的首脑,荥州督军傅渭川。 傅嘉年将傅渭川请进门,笑容满面地请他坐下。傅渭川脸上全无笑意,并没有理会他,只站在那里,仍然是一股子肃然的气息:“陈小姐,你舍命救下嘉年,英雄事迹已经传颂开来,荥军上下都对你万分感激。” 陈煜棠现在心乱如麻,更吃不准他的心思,只有微笑颔首:“大帅言重。” 傅渭川略略点头,开门见山道:“不知陈小姐想求个什么报酬?” 陈煜棠一愕,缓了缓才反应过来,愣在当场。 “爸,陈小姐她并不是……”傅嘉年刚一开口,傅渭川却斜睇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打断:“之前陈氏家具厂的事情,是场误会,日后督军府的家具采购,也都会拜托给你。我本就不让嘉年碰那些三教九流的东西,是他自己非要偷学,才惹出这么多乱子,叫你见笑了。” 他说话说得极客气,字里行间,却流露出不加掩饰的厌嫌恶。 陈煜棠微微一笑,扶住沙发的靠背,缓了半晌,竭力不卑不亢地说:“不必了。” 这三个字她吐得格外周正,脸上的笑容也是完美无缺,傅嘉年望着,只觉得心间一痛,竟下意识想去牵她的手,她却往后退了一步,面上仍然是无暇的笑意:“在府上叨扰了这么多日子,实在抱歉,我好得差不多,也该准备走了。” 她将这话说完,嘴角才往下滑了滑,因不愿叫人看见,生出一股无处遁形的悲凉感,满眼里只有傅渭川身后那扇敞开的门,也不曾道别,竟跌跌撞撞地走了过去。 张东宁正守在门口,站得笔直,见着陈煜棠踉跄着出来,他有些手足无措似的,本能地伸手,想扶她一把,但被她躲了过去。傅渭川朝这边看了过来,他不敢再多动作,只好继续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 走廊上铺了赤红赤红的长绒地毯,富贵到了极致,一蓬一蓬的合欢花里描了金丝,在地毯上热烈绽放,藤蔓缠绕纠结,仿佛从毯子里伸了出来,一道一道缠紧了她的肺,叫她连寻常的呼吸都不能。 她脸颊上泛着异样的潮红,一双缎面拖鞋木然踏在地毯上,脚下是说不出的柔软,像踩在云朵里,温柔地引诱人往无尽中陷落而去,再也没有力气。 傅嘉年紧跟着追了上来,唤了声她的名字,又停顿住,大约连他自己也不晓得现在要说什么才好。 她没有回过头,声音里还带着笑意:“傅先生不该和三教九流来往,叫人失望。我住在贵府就已经很不恰当,当初神志不清才无力离开,实在抱歉。” 傅嘉年眉头紧皱,伸手去拉她的手腕,她猛然挣了两下,没有挣开,狠下心用空闲的那只手去抓他的手背,硬生生抓住几道极深的血痕来。他不肯撒手,试图去扳她的肩,被她一把打开。 “煜棠,我不能左右父亲的想法,但我……” 陈煜棠偏过头去看他,眼底蒙了一层凛冽的霜雪,目光极淡,仿佛面前的,不过是个无关紧要的路人:“我在意的,根本就不是他的话。傅嘉年,你从一开始就在骗我,现在说清楚了也好,免得纠缠不休。” 傅嘉年隐约猜到她要说什么,手下颤了颤,她得了空当抽出手来:“整件事,都是因为你的魔术道具被泄密而起。我们第一次见面的那天晚上,你只不过是来我房间里搜查仿制你道具的证据。你将每一个房间都看了一遍,包括我将器具都放在上锁的那间里。因此你才能趁着我昏睡的时候,去我家把一套木雕器具都拿过来。你那天没有找到证据,还是不甘心,就继续在我身边绕来绕去。” 她说得并没有错,傅嘉年原本不想反驳,但听见她末尾的话,还是压抑不住怒气,挑眉笑了声:“我为你的付出,在你的眼里,就是‘绕来绕去’这四个字?像苍蝇一样可笑又恶心吗?” 她不回答他的话,自嘲一笑:“你是傅渭川的独子,出身自荥州最有权势的人家。你却还装模作样的带我去求李辉夜帮忙,你……你其实根本就不相信我,四艺堂里,你们最不熟悉的就是我陈家,你却违背常态,非要我陪你查探第五艺,不过是个监视我的幌子而已。” 他心间一阵酸楚,只得重又放缓语气,几近恳求:“我一开始是不信你,可不代表我现在不信你。我兜着弯子骗你也是有自己的苦衷。煜棠,我知道你是气极了,打我骂我我都不怪你。可我待你是不是真心实意,你就半点都瞧不出来么?” “我只能瞧得出,你骗人的手段实在高明。” 他闻言怔了怔,半晌才沉沉吐出一个字:“好。” 她抬头,眼里泛出腾腾的雾气,一对瞳子已经模糊不清,执拗地一直盯着他看,看他冷寂的眉眼,看他抿紧的薄唇,看他手背上汩汩淌出的赤色,静悄悄落在地毯上。她望了良久,直到他身侧的地毯被略略濡湿,一绺绺地合在一起,她才终于眨了回眸子,两道温热从眼角流下,渐渐冰凉,最后一寸一寸吸紧了她的皮肤。 她吐出一口浊气,平和说:“请回吧,我要走了。”说完,擦过他的肩走远了。 傅嘉年站在原地,垂眸望着地毯,骤然喝了声:“张东宁,你是干什么吃的,还不送客!” 语毕,他同她往相反的方向走去,看也不看小跑过来的张东宁,本是怒气勃勃的形容,忽然像是被抽离了力气,抬手扶着一旁的窗框,低低道:“站着。” 张东宁急忙站稳脚步,也不敢发问,只是看着他。 “她大病初愈,心情经不起什么起伏,你路上记得劝一劝,回来了再去老宅子,让韩春露帮着抽调个细心些的佣人,送去东郊别墅照料。” 第25章 朱愁粉瘦兮不生绮罗5 傅嘉年站在窗户前,平了许久的气,也没有见到傅渭川出来,晓得父亲是在等他主动进去。他强忍着怒气,才重新走回房间。 傅渭川正坐在沙发上,看了他一眼,随手将正在把玩的一柄刻刀扔回茶几,严厉道:“不是口口声声说要和她断交吗?今回竟然冠冕堂皇带回家来!” 傅嘉年垂首,一攥双拳:“如果不是她,我早就死了。” “祸事还不知道是谁惹来的。如果不是她别出心裁邀你去老宅子,你也不会遇见埋伏。” 傅嘉年闻言,偏头看了张东宁一眼,张东宁却是一脸惊惶的无辜神色,他冷笑一声,已然动了真怒,将话从牙缝里挤出,脸上却是悠闲中透着一股恶狠狠的刻薄:“小嫂子总是喜欢将手抻得太长,也不怕抽了筋。我倒要问问她,是独个儿过得无聊,嫌弃门前的是非太少了么?”话音刚落,他脸上已经挨了一记耳光。 傅渭川已然站起,勃然大怒:“二十几岁的人了,说话做事都得仔细想想分寸,成日里吊儿郎当的,像什么样子!” 傅渭川是行伍出身,这一巴掌用了极大的力气,傅嘉年踉跄了两步才稳住,脸上红印缓缓浮起,嘴角也被打裂,溢出血来。他仍旧挪回原处站好,看着傅渭川,又是一声冷笑:“我不认为把陈煜棠带来照顾有什么不妥。倒是爸,在你心里,最好的接班人永远都是大哥吧?旁的人又怎么能入得了你的眼呢。如果当初死的是我,你只怕庆幸都来不及。可惜我命大,叫你失望了。” 傅渭川瞪视着他,整个身体都在颤抖,忽然目光一凛,竟然下意识去掀腰间的枪套。 “你能打死我,再好不过了!” “大帅消消气!”外面忽然快步进来一个人,伸手就去按那枪套,傅渭川看也不看,回身一个手肘,那人被他击中,闷哼一声,眼看就要栽倒在地,却还是不肯松开手。 傅嘉年见状,急忙过去扶住他,问道:“魏师长没事吧?”他眼风扫到跑过来给魏延泽抚背的张东宁,明白过来是张东宁去请了救兵。张东宁去送陈煜棠,应该不会这么快就回来,眼下的形势,他不方便开口问张东宁,只能干着急。 傅渭川听了他的话,这才一愣,一把推开傅嘉年,使劲儿扶着魏延泽给他顺气:“老魏,你不是在医院养病,怎么过来这边?” 魏延泽年纪比傅渭川还要大上几岁,一下被他重力捣在心口,险些背过气去,喘了半晌,还没平过气,就说:“大帅,您跟年轻人计较什么?嘉年他向来知错就改,父子之间有话好好说。”一边给傅嘉年使眼色。 傅嘉年不欲示弱,张东宁却在一旁一个劲儿地拉他的袖子,他担心被傅渭川发现,反倒连累了张东宁也要被迁怒,当即站起身,冷哼一声就往外走。 张东宁没想到他这般倔强,只有跟上去。 傅渭川自然见到了他的动作,漠然说:“傅嘉年,你如果敢继续肆意妄为,就别想再见到陈煜棠。” 傅嘉年一滞,转回身:“现在是新社会,你还想草菅人命不成?” 张东宁怕事情再次闹僵,连忙低声劝说:“参谋,陈小姐家里是开工厂的,还怕挑不出她的错吗?咱就当是为了她好,服个软吧。” 不料,傅嘉年闻言,反而将一扬头,转身就走:“我为什么要为她好,她几时为我好过?” 张东宁只得跟他出来,他步下故意停了停,问:“交代你的事情没做好,急着回来做什么?” 张东宁赔笑:“陈小姐执意要自己的司机过来接她,我就陪她等了会儿,看着她上车了我就回来了,恰好碰见魏师长,请他一起上来劝一劝。” 他唇边似笑非笑:“好啊,魏师长差点就被你害死了。” 张东宁擦了擦额角的汗:“大家都没事就好。” 傅嘉年一翻手掌:“把车钥匙给我,我出去兜兜风。” “还是我来驾车吧。” “不用。” 张东宁迟疑着拿出钥匙:“参谋还是等消了气再出去。” 傅嘉年嘴角一挑:“放心吧,我难不成会自个儿开了车往树上撞?老爷子这个样子,我在这里再叫他看到,他八成还要数落我,还不如出去躲躲,你帮我盯着点。” 他说完,摸了摸自己的左脸,嘶了一声:“还是先给我拿点冰块吧。” 陈煜棠放下叫魏师傅过来的电话,就有些后悔。一上车,忙不迭地叮嘱魏师傅不要将她在督军府的事情说出去。她整个人都有些萎靡,车行一半,惦记起工厂的事情来,便中途请魏师傅拐去工厂。 她刚一下车,马路对面便快步迎过来一个人。 陈煜棠呼吸一滞,有些恍惚——刚和傅嘉年结识的时候,他也是这般意气风发的形容,穿过马路过来找她,而今两人却是翻了脸,再也不会有这样的情形出现了。 她错了错眼神,看清楚对方的脸时,脸上浮出笑容:“唐先生,伤怎么样了?痊愈了没有。” “这么客气做什么,叫我名字就好。”唐明轩点头,眼神不经意地扫过,在她脚上略作停留,才说,“我看你的脸色仿佛很不好。上次过来这边,也没能找到你,今天再来,你还是不在,我就在对面的咖啡馆里坐着等了会儿,想碰碰运气。” 陈煜棠这些年为了生意,可没有少等过那些大老板,当然晓得他不可能只这么一天就等来了她,心中生出一丝歉意。顺着他的目光,也意识到自己从傅嘉年家里出来,一身行头还没有来得及更换,竟然还穿着一双拖鞋。她微微挪了挪步子,心思百转,又有些不太好意思,一时间没有说话。 魏师傅正坐在车里,还未将车开走,闻言,摇下车窗接口:“唐先生的运气真是不错,小姐和我上次遇到了枪击案,都受了不轻的伤,好在有菩萨保佑,都渡过一劫!小姐这才刚刚能下地就叫你碰见了。” 唐明轩眼眸微微一凝,看向他:“什么枪击案?” 陈煜棠勉强笑了笑,看了魏师傅一眼才说:“我们去拜访朋友的时候,不巧遇见了一伙亡命之徒,想劫走我们的车,拿我们做人质。” 唐明轩皱眉:“竟然有这样耸人听闻的事情。你还是不要总去偏远的地方,我瞧着你的住处,也有些偏僻,你不如搬来工厂附近,料理事务也要方便许多。” 魏师傅听了,自然连连点头。 陈煜棠叹了口气:“我也曾想过,不过这附近的人家几乎都是住了人的,没见到什么空闲的宅子。若是找不到顺心的地方,还不如远路将就一下。” 唐明轩笑了声:“我在这附近倒是认识个朋友,前阵子听说他要搬家,我去问问他那房子打算如何处置。” 陈煜棠有些意外,欣然谢过了他,两人一道往工厂里走去,魏师傅则发动车子,将车开去停车的地方。 唐明轩见着魏师傅走远了,才又侧过脸,看了陈煜棠两眼。 陈煜棠被他看得不自在,不禁笑:“你今天这是怎么了,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唐明轩也露出谦谦笑意:“当然是有的。” 陈煜棠有些意外,摸了摸自己的脸:“在哪里?” 唐明轩抬手,在她脸上轻轻拂过,语调缱绻:“一脸的落寞,如何才能擦掉呢?” 陈煜棠神色一僵,转过头继续往前走去:“唐先生可不要将时间浪费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我记得冀州后头追加的那份合同,仿佛还有一些细节需要商讨?眼看着时候不早了,我们……” 唐明轩跟在她身后,目光瞥见她细白的脚腕,脸上露出了玩味的笑容。 陈煜棠的办公室几日没有人在,桌面椅子上,都落了一层细细的浮尘。大约是在傅嘉年那里动了大怒,她肋下又开始隐隐作痛,她轻轻按了按,去拿抹布,唐明轩一把将抹布抢了去:“你大病初愈,这些事还是少做。” 她也不多客套:“水房在走廊最西边。” 唐明轩很快折了回来,将她的座位桌子一一擦过,又将她花瓶里枯萎得看不出原形的鲜花扔掉。空气中浮起淡淡的尘土气息,说不上好闻,却也不叫人讨厌,平平淡淡里,透着令人暖心的世俗。 陈煜棠禁不住微笑:“你做这些倒是很得心应手。” 他有些心不在焉地回答:“我出身不好,这些家务事当然要做。不过应该庆幸住在城里,有了上学堂念书的机会。” “是,你这样聪明的头脑,若是没有念书,实在可惜了。” 唐明轩偏过头望着她,淡然一笑:“你也个聪明人——叫我钻到空子,钳制了一回,至今应该还是有些介意的吧?” 他话语里也无客套也无自得,不过只是个客观总结,叫人生不出讨厌的心思。和他说话总是有一种开门见山的舒心,陈煜棠也淡然处之:“说不介意是假的。不过我也做了许多年生意,被人钳制是常有的事。各人为的都是各人的利益,哪有什么绝对的是非对错?” 听了这话,唐明轩瞳孔猛地一缩,望着她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陈煜棠感觉到他情绪波动,也转眸看着他。 那双眸子如盈盈深潭,温婉动人的同时,却又含了一股与生俱来的幽深和吸引。 唐明轩笑了笑,收敛目光,重现温和:“你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见识,真是不简单。让我自愧不如。” 她却摇头:“你明明不赞同我的想法,却偏要这样奉承我。” 他有些讶异,只听得她又说:“我年少的时候,父母就过世了,家里的厂子险些倒闭,我为了生计,只能硬扛下来。许多人只见着我住在东郊别墅,穿着订制的礼服,却看不见我奔波劳碌。也有些人骂我唯利是图,却不晓得我承担了多少迫不得已。” 她语气平淡,听不出有什么情绪,却戳中了他心里最柔软的部分,他也没有附和,静静看着她白皙的耳垂上,坠了一颗小巧的蓝色钻石耳钉。珠圆玉润,滴水不漏,看似柔弱至极,实则暗藏锋芒。 第26章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1 远处轰隆隆传来一声闷雷,草木都带了不合时节的簌簌萧瑟之意,一股脑地往一侧斜去。 陈煜棠隔着那扇新上的玻璃落地窗,望着外头阴恻恻的天,有一丝她自己都难以觉察的失望。身后李妈端来一碗切好的苹果,放在茶几上,笑道:“小姐先吃点水果,这样的天气,您的那位朋友,八成是来不了了吧。” 陈煜棠谢过她,拿起银质小叉,取用了一碗里最上头的那块:“恐怕是,眼看就要下大雨了。早知道天气这样无常,就不劳累你收拾那么久的屋子了。” “哪里哪里,”李妈有些不安,又笑了,“小姐就是这样嘴硬心软的人,记得前两天,小姐还和张秘书争执了许久,说什么都不肯让我过来伺候。我那时候心里惶惶的,生怕照顾不好小姐。谁想到小姐是这样好说话的。” 陈煜棠和她也算是合脾气,一笑:“你又给我戴高帽子,我哪里好说话了?” 外面忽然轰隆一声巨响,震得窗框嗡嗡作响,倾盆大雨转瞬间落下。窗户不断被雨点溅上,模糊得看不清外头的物事。两人都被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惊了惊,默然片刻,李妈才示意了一下桌上那放着水果金边玻璃碗,接上了之前的话:“就拿这碗水果来说,若是我们太太,一定得挑那块最厚的吃了,她说中央的要甜许多,旁边的压根儿不能比。” 她明知道今天唐明轩过来,看似闲聊,实际将想说的话都巧妙隐了进去。 陈煜棠垂下眼帘,漫不经心答道:“这有什么挑头?选来选去,保不齐中间的还有虫洞呢!” 李妈不置可否,只笑着不说话。 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李妈愣了一下,快步跑去开门。 一股劲风卷了进来,陈煜棠看见唐明轩正将一柄黑伞和带来的水果交给李妈,心中十分意外,当即站起身。. 那伞被合起,水连成一线洒在地板上。 她有些着急:“这种天气,你同我打个电话知会一声就是,怎么还赶过来。你没有感冒吧?” 唐明轩的外套湿了一片,他一边将外套脱下,一边认真解释:“我走了大半的路,才觉得要下雨,总不能再折回去吧?” 陈煜棠当即揭穿:“那你怎么带了伞?连谎都不会撒。” 一旁替他挂外套的李妈笑了起来,唐明轩也跟着笑道:“陈老师难得同意教我木雕的技法,又赶上了礼拜天,我怎么能错过这样千载难逢的机会?” “你想来随时欢迎,我又不是那样小气的人。” 唐明轩摇头:“在旧社会,各家的手艺都是绝不外传的,毕竟牵扯了各自养家糊口的本事。你现在将技艺传了出去,以后万一再有靠手艺吃饭的时代呢?” 陈煜棠随口接道:“也不见得就那么要紧,现在有些人家索性都瞧不上自家的技艺了,比如傅……”她忽然顿住不说,又笑,“木雕可都是辛苦活,你可不要嫌脏嫌累。” 唐明轩眼里笑意淡淡,点头答应,两人一起去往陈煜棠的工作间。 工作间里光线有些昏暗,陈煜棠打开吊灯,温暖如玉的薰黄灯光投下来,仿佛给房间里的一切都镀上了一层温和。工作台还放在原处,上面的工具却没有摆成整齐的一排,散乱堆在红丝绒垫子上。这些都是傅嘉年前几天差人送来的,一句话也不曾给她捎,叫她心灰意冷,这些天旁的事情都落下了,独独将里里外外的门锁全部换了一通。 唐明轩走过去,拿起一柄圆口凿看看,又放下。他将每一只工具都过了一遍,看完的时候,垫子上又是一整排整整齐齐、分门别类放好的工具。最后他将一柄雕刀拿到一旁:“这个有些钝了,该磨一磨。” 那柄正是傅嘉年曾经拿过,替她去除黑点的那只雕刀。 陈煜棠有些恍惚,脸上不忘露出笑容:“你懂木雕?” 他侧过脸,淡然一笑:“我年少时家里困难,给做木工的工匠当过几年学徒,赚够学费就离开了。也就是学了点皮毛,那些工匠都是给普通人家打家具过活的,打磨平整就是,哪里需要什么雕花镂刻的?” 陈煜棠连连摇头,神情轻快起来:“你这话说的不对,我祖上也是工匠,各行都有高手,没准反而是我能从你那里学到什么呢。” 唐明轩掂起边上的一尊木胚,在手里团了团,才嗤笑一声,意味不明:“恐怕就是我师父来了,也不敢跟你这样的世家子弟相比。” 他拿的正是陈煜棠弃之不用的那尊飞天像,原本是极好的木料,也是极好的设计,却因为一个黑点毁了一切。 这样的失败品一上来就被唐明轩看见,陈煜棠脸上禁不住有些尴尬,却听他说:“这木材入手沉甸甸的,倒像是个好料子。只可惜有个黑点。” 陈煜棠也颇为惋惜:“是啊,若是早知道里面有瑕疵,当初就不费那么多功夫了。” “也不是完全不能用。”唐明轩比划了一下,陈煜棠看出他的意思是将飞天手掌的位置往下稍稍偏移一点,正错开那处黑斑,“这样的话,你在这里嵌一颗黑曜石,也是一件好作品。” 手捧宝珠,自天而降,的确更显富贵雍容。陈煜棠一笑:“想不到你还有这样灵巧的心思,不学木雕真是可惜了。” 唐明轩不曾搭话,望着桌边突出来的垫木,目光颇为沉静,好似拜会阔别旧友,烽火连天、乱世流离、辗转生死,千般诉说,都只在那一望里。 在他出神的时候,陈煜棠将一柄雕刀放入他掌心:“咱们不妨就用这飞天像试试。反正我也是打算要丢弃的,你既然给它指了一条明路,就交给你了。” 她眉眼里笑意清浅,卸下了平日里的精明干练,此刻全是温和的善意。他攥紧了雕刀,看着她,语调颇为郑重,喃喃说:“陈煜棠,我真不晓得怎么感谢你好。” 陈煜棠微微错愕,他却一笑:“这么些日子,你怕是待我最好的人了。我记得这刀子是要这样握,是吗?” 他的手势和陈煜棠初学时一样生涩,她动容,伸手将他的姿势摆正。他便按着她的指点,小心翼翼地在那飞天像上琢磨。 “这里轻轻抛几下光就差不多了。”最后几笔雕完,陈煜棠一抬头,发现窗外的天色已经黑沉,“时候不早了,就留在这吃晚饭吧,然后我请魏师傅过来接送你。” 唐明轩却说:“我本来无意和你客气。不过我听说魏师傅上回也是受了伤的,调养了一段日子,大周末的还要麻烦他跑一趟,实在过意不去。不如等他来了,一起出去吃吧。” 陈煜棠正将飞天像往一口锦盒里放去,可惜飘带鼓出来半点,盖不上盒子,闻言,欣然点头:“也好。这飞天像是你的心血,可惜我这里没有珠子,不如就这么先给你带回去吧,有机会再去配。” 他却伸手扶住了盒盖,堪堪擦过她的手背,入手凝脂般细腻温润,叫他晃了晃神,才说:“不必装起来了,里头多半都是你的功劳,况且拿着吃饭倒不方便了。就放在你这里,我下次再来看它。” 他情绪很自然,陈煜棠脸上有些发烫,连忙说:“是了,你还想学木雕的话,只管来找我。” 他朝她伸出手来,她本能地往后退了一步,对方却只是将她发间的一片细小的木屑摘下:“其实我更是想多来看看你。” 陈煜棠抬眸,他脸上仍然是坦然的神色,一双深褐色的眼睛,其间情绪纷杂流转,反而让人难以把握到他的心思。 “自从上次见你,就觉得你一直有什么心事。”他顿了顿,才问,“是他欺负你了吗?” 陈煜棠滞了滞,下意识又去盖飞天像的盒盖,没能盖上,才猛然想起刚刚才和唐明轩约定好的事,又见他一瞬不瞬地盯着自己看,只得说:“你想多了。我和他不过是普通朋友,兴许连朋友都算不上。” 他没再追问,赞成说:“虽然应当避讳背后说人坏话,但下面的话本就是事实,我在他面前也是说得出来的,也就没什么好避讳的了——我曾暗中托了关系,去他工作的新世界大剧院稍稍打听了一番,果然他的风评不佳,时常和某几位当红的演员走得很近。我之前以为你们关系匪浅,不太好在中间说道,才搁下没提。既然你们没有什么瓜葛,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她反常的举动,他八成是看出了端倪的,才这样字字句句地帮她说话,可她听了,心里没有半点安慰,反倒一腔怒火都被煽动起来,险些要克制不住自己。 她深吸了两口气,才半开玩笑说:“你还是莫要说了,毕竟我也不做追星这样时髦的事,明星我一概不关注。我不过是个唯利是图的生意人,你用不着这般关心我。如果是真的感谢我的帮助,不妨把你那百分之三十的股权再卖回来给我,我可以适当加价。” 他眼睛微微一眯,脸上是个和善至极的神色,也不答应也不拒绝,转而说:“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何必这样贬低自己。傅嘉年那样的脾性,也不是谁都能帮他抬高起来的。” 她终于生了气:“你反反复复地提起他,到底是为什么?” 他再次朝她伸过手,这回却是轻轻摩挲她的长发:“我想让你割舍掉他。” 外面响起汽车的喇叭声,陈煜棠仿佛松了口气,忙不迭说:“魏师傅来了,我们出去吧。” 第27章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2 荥州这些年治下安稳,也算是个繁荣的所在,又赶上礼拜天,街上的霓虹灯接连不断地闪烁,毫不亚于头顶的星光。饭店门前停了一辆辆擦得锃亮的汽车,时不时有装扮时髦的年轻女郎挽着男伴,款款走过。 魏师傅要顺路去百货商店替妻子买些杂物,唐明轩便主动提出,要陪着陈煜棠随意逛一逛。 陈煜棠对这片不是很熟悉,两人七拐八拐,她竟有些摸不着头绪,好容易再次拐上一条热闹些的路,陈煜棠惊觉路口不远处,就是李辉夜上次骗他去的那个舞厅。 她有些不太舒服,当即对唐明轩说:“怎么来到这种乱糟糟的地方了?” 唐明轩歉然:“实在不好意思,我好像是不小心走错了路。本来想带你去护城河看人家放河灯的,看你穿着高跟鞋不方便,便想抄一条近道,谁知道弄巧成拙,来了这里。” 陈煜棠也没有再责怪他,只勉强笑了笑:“那我们回去吧。这样的地方,实在没有什么好看的。” 唐明轩点头,却恍然说:“我忽然想起,我有件东西落在朋友那里,他明天要出差,无暇保管,就放在附近的一家小酒馆。我去取一下,应该很快就能回来。那里鱼龙混杂,你在这里等一等我?” 陈煜棠有些疑心他并没有迷路,带自己过来,就是要取那东西。眼下也只好同意,心里却有些嗔怪,他若是直接告诉她,她大概也会陪他过来一趟的。 唐明轩很快消失在人流交织的夜色里。陈煜棠便在街边不起眼的地方等待。 大约过了十分钟,她等得有些乏了,却听见街对面热热闹闹传来说话声:“我告诉你们,这位公子可不是一般人,你们都给我好好伺候着。” 陈煜棠看过去,只见一群姿态妖冶的女郎簇拥着两个人,一个就是刚刚说话的人,另外一个低垂着头,步履则有些虚浮,有些跌跌撞撞的,一看就是喝醉了酒。这样的富家公子,时不时就出来寻欢作乐,叫人讨厌又羡艳。 陈煜棠这回却没有像往常那般迅速别开目光,她认出那个说话的人是李辉夜,而那个喝醉了的,看着有些眼熟,像是…… 李辉夜眼光一转,竟然一眼望见了街对面的陈煜棠,当下摇了摇身旁那人的胳膊,隔着一条街高声说:“嘉年,你看那个不是陈煜棠吗?” 陈煜棠连忙折过身要走,可李辉夜动作很快,穿过马路,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腕,脸上挂着怪异的笑容:“陈小姐,你急着去哪?上回不辞而别,这次难不成还要走?” 他这么大力一扯,她险些没有站稳,脚下踉跄,上回崴伤的地方再次传来一阵刺痛,怕是又崴了脚。 陈煜棠自然心知他是来寻自己麻烦的,强忍下痛楚,目光一冷,抽回手腕:“这么多佳人相陪,李公子还是不要耽误良辰,快些逍遥自在去吧。” “陈小姐可说错了,这些佳人都是嘉年点的,我可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啊。”他说着大笑起来,“我还以为你是他什么不得了的人呢,不过是图个新鲜罢了。他连续一星期,每天都和我一起出来喝酒,大概连你姓什么都忘了。” “素昧平生,请你放尊重点。”她碍于李辉夜的身份,不能指着他的鼻子大骂,他又拦着不肯放她离开,只有用这样微弱的方式竭力维护自己的尊严。 在她说话的时候,傅嘉年被那群女人搀扶着走过来,见到陈煜棠,咧嘴一笑,一股难闻的酒气扑面而来。陈煜棠撇过头,他却抬手摸了摸她的脸,硬着舌头说:“这个姑娘长得不错,也要了。” 他手背上有几道结痂,是她上次抓下的,现在还没有痊愈,丑陋地盘踞在上面。仿佛有什么细小的东西,顺着她肋下的伤口,一路跌跌撞撞地捅进去,一直捅到她心里,继续跌跌撞撞地刺了个对穿。那样的疼痛,迟钝得不会叫她死去,却痛苦到难以忍受,形如凌迟。 李辉夜极为得意:“哈哈哈,看来嘉年不单是忘了你姓什么,连你是谁都不记得了。” 陈煜棠心弦崩断,一挥手,啪地将他的手打落,低声喝道:“傅嘉年!” 傅嘉年错愕了一下,转而笑了起来,吐字也稍微清晰了点:“你既然认得我,怎么不喜欢我呢?” 陈煜棠极力将他推开,他却一把将她抵在墙上。她的背撞在粗砺的墙面上,硌得生疼,眼眶里竟被摔出泪花来。他垂头,被她躲开,嘴唇在她脸颊上轻轻擦过,带给她的却是前所未有的悲凉。她拼命挣扎,却终究是个女子,力气哪里敌得过他? “哭了哭了。”一旁的女郎交头接耳地小声议论,脸上的神色也是各异,或冷嘲热讽,或暗含同情。絮絮叨叨话语传在她耳朵里,只有嗡嗡的声音。 “你做什么?”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 李辉夜斜签着身子,瞥了一眼,见着唐明轩一脸文气,当即志得意满地威胁:“你小子别管闲事,知道这是谁吗?得罪了他,多了不敢说,起码荥州城你就别想再待下去了!” “唐明轩,救我!”陈煜棠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唐明轩并没有理会李辉夜,径直走过来,上来就是一拳打在傅嘉年的脸上。 傅嘉年猝不及防,摔倒在地。 “你、你……”李辉夜还欲再说,唐明轩一俯身,朝着傅嘉年又是几拳下去。 李辉夜慌了神,想上前拦下,却被唐明轩一眼瞪回去,他看出自己不是对手,只好苦求:“人是我带出来的,你打出个好歹可怎么办,算我求你了,别打了!” “别急,等下就轮到你了。”唐明轩边说边狠狠踢了傅嘉年两脚。这两下决计不轻,傅嘉年咳了咳,气息有些不匀。 “算了,我们走吧。”陈煜棠拉了下唐明轩的手臂,唐明轩这才停手,回头去看李辉夜:“人是我打的,他要还是个男人,就奔着我来,别欺软怕硬去找煜棠的麻烦。” 李辉夜不敢吱声,等他走了,才去搀傅嘉年。 唐明轩走在她前头半步,直到拐上另一条街,他才问:“脚崴了?” 她点点头:“没关系,不很痛。” 他回过头,矮下身去,将宽阔的背露给她,无声轻笑:“你这么要强的人都快撑不下去了,还要嘴硬。我背你吧。” 陈煜棠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去,将手臂叠在他脖颈。 街上还是很热闹,时不时有人朝这边看过来,带了笑意,大概以为他们是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妇,急于将这份感情表露人前。 他背着她走了会儿,凉沁沁的夜风拂过来,陈煜棠才发觉他竟然带她来到了护城河边上。脚下是静谧流转的河水,带着一盏盏河灯,打着转从她面前漂过去。 “清明节就快到了,这几天放河灯的人很多。”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温和极了。他还欲再说什么,却忽然止住,微微偏头看她。 她的脸近在咫尺,眸子十分清亮,脸颊上有清晰的泪痕。刚刚便是落了一滴在他脖颈。 她慌忙伸手去擦,没有抓稳,往下滑了滑,他索性将她放了下来,她扶着河岸边上的铁栅栏,垂着头,生怕包括他在内的任何人看见似的。而眼泪却抑制不住,一点一点落在脚面上。 唐明轩侧身,凭栏看对面灯火通明的长桥,反手递给她一块手帕。 她一边擦眼泪,一边带着浓重的鼻音说:“你的手肿了。” “刚刚真是打轻了他。”他不着痕迹地将手拢在袖子里,见她半晌没有说话,才回过头,开玩笑似的问,“你不会是心疼了吧?” 借着灯光,他看见她的一双眸子红彤彤的,鼻尖也是微微的粉色,禁不住笑了:“想不到你也有哭鼻子的时候,像个再寻常不过的小姑娘。” 她有些羞恼,又赶紧擦了擦眼角。他忽而抬手抚了抚她的头发,动作简单,只是单纯的安慰意思,因而并不叫人觉得唐突。他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淡粉色的长盒子,递给她:“我让朋友帮忙,订了这个给你,本来是想带去你家中的,可惜半路下了大雨,车夫不肯绕路,就只好晚上来取。都怪我,要不是我安排得不好,你也不至于这么伤心。” 陈煜棠有些惊讶,定定地看着他,并没有伸手去接。看着盒子,她已经大致猜到是什么。 “你放心,没有别的意思,单纯感谢你教我木雕。”他笑容温和,语调谦谦,叫人难以拒绝。 陈煜棠只好接过来,带着玩笑说:“如果是贵重的东西,我是不会收的。” 他颔首微笑:“看看吧。” 她将盒子打开,里面果然是一条项链,链坠是颗沁蓝的心形水晶,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西洋货。她不太想收下,正在思索拒绝的话语,他却将链子拿起,戴在她脖颈,还体贴地将她的秀发撩出。 “很好看。” 陈煜棠有些不自在地笑了笑,反手去摘,他却按住了她的手:“是朋友去西洋留学带回的,不值什么钱。你要是嫌弃廉价,就转送给这护城河吧。” 她转过头去望着他,见着他一双眼里含着笑意。他面貌生得文气,眼神却向来坚毅多变,她难得看见他这样的喜悦神情,话已至此,她也不好再推拒,一笑:“谢谢你。”不光是为了这条项链,连同今晚的事情,她都应该同他道谢。 他转开目光,脚底虚踩了两下:“走吧,我们去医院。” 第28章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3 傅嘉年辗转醒来,只觉得头昏脑涨,眼前一片模糊,面前的人好像正在说话,声音闷闷的,听不清楚。 他缓了缓神,才看清四周的陈设,浓墨似的眉头一皱:“我怎么在这?” 韩春露正守在一旁,连忙笑说:“哎哟少爷,我这才从医院把你接回来,你就翻脸不认人了?爸可是今天回来,你不来我这避一避,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叫他看见,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火呢。” 傅嘉年推开被子坐起身,只觉得四肢疼痛不已,脸上也不太对劲,好似一夜间换了个身子似的,只得揉了揉太阳穴:“你还好说,都是因为你。” “你趁着爸外出的空当,成日里和李辉夜厮混,我可是都帮你瞒着的。怎么反而怪到我头上了?” 韩春露素来有一张利嘴,纵是抓住了她的把柄,她也能推得一干二净。傅嘉年浑身不得劲,不想和她分辨,见到自己胳膊上的淤青,有些疑惑:“我昨晚好像断片了,是栽到了什么地方么,怎么还进了医院?” 韩春露双臂抱胸,板起面孔:“李辉夜看着,敢让你摔着磕着吗?不知道哪里跑来个野小子,将你打了。” 傅嘉年有些惊讶,但很快回过味来:“平素都是李辉夜四处挑衅,无端端的,怎么会有人打我?我是不是做了什么,小嫂子你照实说。” “你倒是通透,”韩春露这才不安地看了他两眼,支支吾吾说,“你……你好像是调戏了他的女朋友。李辉夜也真是,也不知道叫人,就在边上看着,这事指定还是他挑的。” 傅嘉年嘶了一声,捶了两下头,又问:“那姑娘还好吧?” “那能怎么样,他们也打回来了。照我说,以后别和李辉夜出去,那东西不是什么正经人。” 傅嘉年锁眉:“不行,我得去问问他。” 他正要下床,韩春露将一面圆镜拿来,搁在他面前:“瞧瞧你这样子,也真好意思出门?还是让李辉夜过来吧,我去打电话,顺便问问他这事该谁负责。” 傅嘉年周身痛得不像话,往床上一歪,索性由她去了。 小园子里的蔷薇花开了,李妈一大早采了几束回来。陈煜棠将蔷薇花摊在茶几上,挨枝修剪尖刺。李妈见她今天心情很好,忽然想起忘记取今天的牛奶,担心放坏了,忙不迭开门出去。 门刚一打开,就见着傅嘉年正站在门廊下的台阶上。 李妈吓了一跳,捂着心口退了一步,小声问:“祖宗,你怎么过来了?” 傅嘉年挑头示意,也小声说:“怎么样,我能进去吗?” 李妈急忙将门阖上,把他拉去一旁:“可别,你进去了,她指不定会怎么样呢。前几天好端端的和唐先生出去吃饭,晚上回来,一句话也不说,一个人在房间里闷着,去问,又笑眯眯地说没事。这几天唐先生都过来看她,我看她和唐先生之间没有什么,偏不让人提你……” 这话说得很明白,陈煜棠没生旁人的气,专恼了他。 傅嘉年自然知道原因,垂着眼眸,咂摸一番:“这样,你先出去转转,过一个小时再回来。”他说着,伸手要去开门。 李妈紧跟着拦下。 傅嘉年咧嘴:“这才几天,我就成了外人啦?” 李妈只得让开,苦苦劝说:“她要是再摔东西,伤了你可怎么办?” 傅嘉年只轻哼一声:“我还怕她不成?”说完将门拉开一隙,溜了进去。 陈煜棠刚刚将蔷薇剪好,一只一只插进花瓶,听见有人走过来,边说边回头:“我去年剪的蔷薇都养出了根,可惜后面忘记换水,就……”她忽然止住不说,笑意凝滞在脸上,站起身退后一步,冷冷地看着傅嘉年。 “李妈出去的时候忘记关门,我怕有贼借机进来,就来瞧瞧。”傅嘉年嬉皮笑脸地将臂弯里的外套搁在沙发背上,不晓得怎么,就看见了柜子上放着的飞天像,忍不住指出,“你是怎么做的设计?这好好一尊飞天像,风头全给了那颗不值钱的黑曜石,你的全副心思都浪费了。” 他还欲说话,陈煜棠便已厉声说:“请你离开。” 傅嘉年只得正色:“煜棠,我是来道歉的。那天晚上我的确喝醉了,并不是有意……” “不必了。”她打断了他的话,偏着头不肯看他, 他恰好看见她脖颈上的水晶链子,默然片刻,又说:“错在我,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要你能好过些,哪怕打我骂我都是好的。” 她垂下眼眸,面前的茶几上,放着淡蓝色的水晶玻璃花瓶,瓶身缀了突出的彩色小花,边口烧制成一叠一叠的波浪,花枝上蔷薇花瓣上还带着娇俏的水滴,顺着纤细的经络,慢吞吞地滚下来。明明是一片温柔静谧的旖旎,却蔓延着青涩而悲戚的草木气息,她剪下的花刺还散乱在茶几上,和这场唯美格格不入。 这股悲戚的味道,来自于花的伤口,也是她的伤口。 陈煜棠轻笑一声,声线平稳:“我怎么样都不会好过的,除非你能保证,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煜棠,”她的平静让他从心底生出害怕来,情不自禁上前去抓她的手,那只手已经超过了纤细的范畴,手背上,骨骼筋脉一根根固执地挑起,抵在他的掌心,生硬地表达出主人的抗拒,“你知道的,我是该保证,可我不能保证。况且第五艺的事情还没有解决,我保证这两天就说动那两家,一起出个章程。你就算是为了你自个儿,也姑且忍耐我几天?” 她终于瞥过头去看他,一翘嘴角,却是一个戏谑的笑容:“傅嘉年,你一开始就将我绑在这桩事上,把我骗得团团转,现在还要故技重施?你从始至终不过是为了你自己罢了。” 他心底一寒,知道凭她此时的态度,现在并无回环的余地,若是隔几日等她消了气,说不定还有些希望。可他的目光一遍遍在她脸上转过,那样凌厉的眉眼,那样蔑笑着扬起的嘴唇,包括她颈间那样耀目的蓝水晶,都如细小的刀子,纷纷在他身上凌迟而过,他却还偏要迎上去,一遍遍地体味血肉模糊的苦楚。 他更因之不敢撒手,生怕今回放弃了,她会彻彻底底地离他而去。 陈煜棠见他一直没有表态,被他那样的眼神看得心烦意乱,头脑间一片空白,随手拿起那水晶玻璃花瓶,一抬手砸在他身上。 支离破碎的声音唤醒了她,花瓶里有半瓶子水,将他的衬衫泼湿了大半,一只蔷薇花挂在他的纽扣上,并不好看。他终于松开手,垂下眼眸,慢腾腾地将那枝蔷薇从衣服上摘下,随手扔在茶几上,闷声问:“你没受伤吧。” 她从未对任何人做过这样偏激的举动,自己也是吓了一跳,可此时任何挽回仿佛都没有什么意义,她站在原地,觉得四周的景致都旋转起来,混成一片。 “煜棠,发生什么了?” 门口传来说话声,她明明听出了是谁,还是下意识勉强看过去,一定要确认清楚似的。唐明轩怀里抱了一捧如火玫瑰,正往客厅走过来。 “没、没什么,我不小心把花瓶砸了。”她上前去接捧花,与此同时,唐明轩看见了傅嘉年,脸上一沉。 “傅先生,我想煜棠应该是不欢迎你的吧?” 傅嘉年漫不经心地掸了掸身上的水渍,歪头笑了一声:“别煜棠、煜棠的叫得亲热,我看也未必欢迎你吧?” 唐明轩没有理会他,自然而然地揽过陈煜棠,将她上下打量了一番,目光关切:“怎么这样不小心,伤到没有?怎么没有看见李妈?” “你站远点,手规矩点。”傅嘉年一脚踢开破了一半的花瓶,气势汹汹地走过去。 那花瓶在地上发出咕咚的闷声,惹人心烦,转了许多圈,最后撞在沙发脚上。 陈煜棠见状,上前一步,隔在两人中间:“傅嘉年,你马上走。” 傅嘉年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我走可以,但你和我置气,也用不着糟践自己。” “我和你置气,才是糟践自己。”陈煜棠抱着唐明轩的手臂,缓缓将头靠在他肩上。 唐明轩也笑:“傅公子,你虽然出身高门,但现在是新社会,你总不能夺人所爱。那天你也看见了,我和煜棠向来相爱,是你钻了我们吵嘴的空子罢了。” 傅嘉年将牙咬得咯吱作响,额上青筋一条条突出来,再也听不下去,怒喝:“你给我闭嘴。”又看向陈煜棠,稍稍缓下声音,语调仍是僵硬的,“我要你亲口说。” 他已是愠怒至极,等她回答的时候,端端正正地站在原处,极为安静,可他的一呼一吸,都透着逼仄。陈煜棠咬了咬嘴唇,本想回避,可唐明轩在一旁暗暗拉了拉她的衣袖。她知道避无可避,索性抬头望着他:“第五艺的挑衅,我已经雕了那尊飞天像来应对,到时候将以我陈家的名义和他一决高下,不劳你操心。不管你相信不相信,我都希望不再见到你。” 他轻轻点下头,一把抡过沙发靠背上的外套,大步往外走去。 “等一等。”她忽然在身后唤他。 傅嘉年呼吸一滞,回过头去,却看见她拿了一件叠好的大衣跟出来:“这是你上次借我的那件,送去干洗才拿回来。” 这是上次他冒雨送她回家,担心她受了风寒给她披上的。那会儿还是冷风瑟瑟,现在已经是万物生长的时候了,时间竟然这样快。 他木然接过,没有说旁的话,拉开大门继续往外走。将要关门的时候,他听见她在身后低声说:“谢谢你。” 她在他最烦恼的时候陪伴左右,她救了他一条性命,她赠予他一场欢喜……他欠她这样多,都没有谢她,如今,他不过是借了件外套给她,有什么可谢的呢?还是说,像她这样的生意人,凡事都要算得清清楚楚,她并不欠他什么,所以清算到了最后,唯留下这样的小恩小惠,便要用“谢谢”二字来回报? 他猛然将那件大衣掼在地上,头也不回地离开。 第29章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4 傅嘉年走后,陈煜棠木然返回客厅,见着唐明轩仍站在原处,揉了揉眉心:“让你看了笑话。今天实在没有什么心思,不能教你木雕了,抱歉。” 唐明轩伸手扶她,被她抬手制止,自己晃了几晃,咯吱咯吱地踩在地上的玻璃碎片上,也没什么感觉似的,不晓得避开,就那么直愣愣地走过去,最终陷在沙发上,神情萎靡,却不忘往窗外看去。从这里勉强可以看见门廊下的一角,他的衣服就萎顿在那里,无人理会。 唐明轩坐在她身旁,沉声说:“煜棠,我刚刚并不全是陪你做戏。” 她偏过头看他,他的神色是极为认真的,但眼里的光华却让她难以看透,只生出迷茫。 “煜棠,我们才是最合适的,我……” 他薄唇开合,后面说了什么,她一概没有听进去,只是仓皇说:“现在不适合同我说这些。” 他闻言,也没有生气,脸上笑意温和,约定改天再来拜访。 唐明轩离了陈煜棠家,走上大路,往北走去。东郊别墅住得多是有钱人,时不时会有脚夫来这里揽活,寻常时候要在这条路上找辆黄包车,也并不困难。 他等了会儿,一辆黑色的车子擦着他堪堪过去,却没有继续走,而是停在了他身前。 后排的车窗摇下,探出来一个人头,是李辉夜。他朝着唐明轩咧嘴一下,招了招手。 唐明轩往身后看了几眼,没见到有什么人,拉开另外一侧的车门,飞快上车。 李辉夜坐在车里,脚高高翘着,阴阳怪气说:“你可以啊,再重两拳,把傅嘉年给打死了,我看你怎么收场。” 唐明轩温文一笑:“做戏要全套,没被为难吧?” 李辉夜猛地过来,掐住他的脖子,恶狠狠说:“要不是那小子胆小,不敢跟他老子说是和我出去才挨了打,不然你今天还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我!你是不是存心想害死我?” 唐明轩脸上笑容不变,眼神里却有些阴鸷。李辉夜见了,有些心虚,缓缓松开手。 唐明轩低头咳嗽了一阵,笑说:“我看是傅嘉年够义气,护着你吧?我看你仿佛不懂感恩,这可不太好。” 李辉夜一眯眼:“你威胁我?” 唐明轩语气十分温和:“李大公子多心了,不过——我应该的确对你们李家有恩吧?” “呸!”李辉夜生起气来,看了眼前面开车的司机,色厉内荏问说,“就凭你也配?什么恩,你今天给我说清楚了!” “李统治没和你提起过吗?和傅嘉年一样,是回护之恩。”他声调淡淡,后半句陡然压低,一股阴郁的气质便流露出来。 李辉夜知道他在说什么,一悚,再次心虚地看了眼司机,也压低了声音:“此事不准再提,别以为你能左右我父亲。” 唐明轩快意笑了起来:“不敢不敢,李公子真是抬举我。” 李辉夜有火无处发,将脚收好,规规矩矩坐好:“是我父亲派我来接你的,他有话跟你说。” “知道,但今天不方便。” 李辉夜压着火气:“你好大的架子!” 唐明轩却也不恼,耐心解释:“不知道你刚刚看没看到傅嘉年的车。” “傅嘉年?”李辉夜愣了愣,“我只听说你来东郊这边,不晓得他也来了?” “他先我一步走的,现在不知道走远没有。他认得你的车,我怕跟着你去见李统治,被他盯上。” 李辉夜将脚放入皮鞋,也不穿好,就这么趿拉着,鼻间重重一哼:“他?他有那个脑子吗?” 唐明轩嘴角弯出笑纹,将头转到和他相反的方向,抱臂盯着窗外,口气十分冷淡:“李大公子,小心驶得万年船。回去千万别忘了知会一声,问清楚李统治的意思再行事。” 李辉夜就是再迟钝,也看出他瞧不上自己,恼怒至极,但唐明轩是李统治看重的人,他不敢胡乱发作,只好暗暗瞪了唐明轩几眼,将一双拳头紧紧捏起。 陈煜棠静静坐了会儿,门口传来动静,她晓得这回才是李妈,也没回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柜子上的飞天像。飞天的面容静好,带着微笑的神情,栩栩如生,原本她雕出这样线条流畅的作品,心里是高兴的。可现在,傅嘉年的话一直在她心里回响。她不愿意想起他,但他说得不错——她本以为得了个极好的法子,可以将大部分木料上的瑕疵遮掩了去,谁知道弄巧成拙,反倒失去了木雕的意义。 木雕看重的不是富贵繁华,而是质朴线条中勾勒出的匠人之心。一点点的瑕疵都是不被允许的,只能剔除,不能掩盖。连选料上的失误都不肯承认、弥补,她又何德何能去挑战技法超群的第五艺? 李妈已经走了过来,手里拿着傅嘉年扔在门前的大衣,不动声色说:“小姐,这衣服丢了怪可惜的,你要是看着碍眼,就让我拿去送给老家的穷亲戚吧。” 陈煜棠偏头去看那件大衣,剪裁得体的厚实呢料,触感温柔,她对它再熟悉不过了,怕是它的主人,对它都没有她这般着紧。可惜这份心思到头来,什么也不值。 她扯过一旁的手包,从钱包里拿了几张钱递给李妈,微笑说:“这大衣不是我的,不敢擅自决定。这钱你拿去,回去走亲戚,也好多带点东西探望。” 李妈连忙推拒:“我们太太说了,工钱照旧从她那里支,不让我拿小姐一点半分的钱。” “你这可和我生份了。你在傅太太那边做得出色,少不得要多拿些,辛苦跑来我这边,我却一毛不拔,不是要闹笑话了?”陈煜棠笑着把钱放进她口袋里,顺手接过大衣,抖了抖,“这不是工钱,不管傅太太那边怎么说,工钱我照样结给你。” 李妈谢过她,要去张罗午饭,她却将手包拿起:“不必麻烦了,我出去一趟,中午就在外面吃。” 李妈见她脸上神色有异,急忙说:“小姐等一等,我打电话叫魏师傅。” 陈煜棠摇头,也不多解释,开门就走。 她叫了辆黄包车,那脚夫上了年纪,一路走得很慢,等着送到了地方,比她预期晚了许多,已经过了吃午饭的时候。 可巧,这回贺冰瑞穿着一件素缎子兰花旗袍,正站在香道馆的门口,给那对红嘴相思雀换水。两只小东西恹恹地躲着她的手,远没有上次来得活泼。 陈煜棠走上前去,伸手逗了逗它们,贺冰瑞回头,看见是她,眼里一惊,脸上先是露出了恬淡的笑容:“怎么有空过来?” 陈煜棠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笑道:“上回本想请贺老师吃饭,可惜时候不对。今回巴巴地赶了过来,谁想到没算好时间,也错过了饭点。不晓得贺老师愿不愿意赏光,和我喝杯下午茶?” 贺冰瑞抿起嘴:“哪里话,你过来一趟,该我请你才是。街角有一家咖啡馆,离这里不太远,蛋糕做得很好吃,我们去那吧。” “没有人上课的话,不如带小兰一起吧?那丫头伶俐得叫人喜欢。”陈煜棠往香道馆里看去,发现门是关上的,“怎么今天没有营业吗?” “是,我也是刚刚才从外面回来,想起这对小鸟没有人照料,赶忙给它们喂了水。”贺冰瑞顿了顿,才说,“小兰这些时候课业重一些,就不在我这里做工了。” 陈煜棠的厂子里也经常有辞工不做的工人,当下了然点头:“那你一个人要辛苦些了,尽快找个帮手才好。” 贺冰瑞点头,轻轻携了她的手臂,和她一起往街角走去。 隔了好远,就见着这家露天咖啡厅,虽然是工作日,店里店外还是熙熙攘攘的。侍者认得贺冰瑞,将两人招呼进店里去,有些歉意:“没有位置了,贺小姐不介意和这位先生一桌吧?” 贺冰瑞娇怯笑了笑:“我倒是不介意,不过要问问朋友的意思……” “唐明轩?”陈煜棠见着桌边的人,已经诧异地开口打了招呼。 唐明轩抬头,合起报纸,愣了愣站起身,笑说:“煜棠,你要是想来这里喝下午茶,尽管和我说就是,分两下子跑过来算什么?”他看了眼一旁的贺冰瑞,点头算是打了招呼,“两位请坐。” 贺冰瑞并不善于交际,因而看见唐明轩和陈煜棠相识,有些怔怔的,陈煜棠拉她坐下,同她介绍了一番,她才略略朝唐明轩笑了一下。 叫的三份蛋糕很快上来,蛋糕上面的牵丝玫瑰裱花精致,陈煜棠不是很喜欢甜食,尝了一口就没怎么再动。唐明轩更是没有动,一上来看见贺冰瑞喜欢,就将自己那份推到她面前:“你们结伴来这里,不是单单为了吃蛋糕吧?” 陈煜棠顿了顿,笑说:“好不容易得了空子,我和贺老师出来闲逛也不可以吗?” 唐明轩笑起来,连连认同:“可以可以,不过我以为陈老板不是这样肯轻易打发时间的。你既然叫了她贺老师,想必是有事情想请教她吧?” 贺冰瑞放下小匙子,看了陈煜棠一眼。她本就是气质沉静的古典美人,这一瞥里悠悠荡开的情愫,纵使陈煜棠是女子也觉得心旷神怡。她被唐明轩揭穿,只好顺势说:“的确如此,我想请贺老师帮我相看木料。” 唐明轩有心帮她,当即说:“这有什么难处?香道馆的大名我也是听说过的,相看木料恐怕并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你应该先和贺老师说好,再约她出来,这般却是有些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意味了,就不怕贺老师生气么?” 陈煜棠连忙笑:“是我考虑不周,贺老师如果不喜欢,我在这里给贺老师赔不是了。” 贺冰瑞却不说话,眼神颇为复杂地看了唐明轩一眼。后者眉眼里都是开玩笑时的兴味,甚至还带了一点殷殷期盼。她垂下眼眸,开口:“陈小姐,我倒是很想帮你的。” 她这么一说,陈煜棠便晓得事情不成,略略有些失望,但也不好强求,只争取道:“木料自然是我来准备,贺老师帮我看一眼用得用不得就是,如果要计算误工费,也只管告诉我,我会给贺老师满意的补偿……” “陈小姐,这不是钱的问题。” 陈煜棠疑惑更深,笑了笑:“是我俗气了,但我好奇心重,贺老师能不能告诉我愿意?” 贺冰瑞轻轻叹了口气:“是我的组训。自从四艺堂解散之后,我爷爷为了保护自家的技艺,严令我为旁人相看料子。”她脸上微微红了,羞赧补充,“我给许绘相看做灯笼的料子,是因为我和他从小有婚约,虽然现在是新社会了,婚姻自由,我和他未必真的会结为连理,但那婚约是我爷爷定下的,我帮他的忙,也算不上是帮旁人。” 她这理由算下来是有些牵强了,但也难以较真地去挑她的毛病——她话里话外,无外乎就是说陈煜棠和她关系并不紧密,不该开这样的口。 陈煜棠有些尴尬,犹豫了良久,也不晓得如何再硬着头皮去挽回。唐明轩亦是朝着她摇头,她只好作罢。 第30章 遥天初缥缈低树渐葱茏5 从咖啡馆出来,贺冰瑞也没再和他们过多耽误时间,道别后径直回去香道馆。 陈煜棠脸上仍然留着尴尬,为了缓和气氛,强笑说:“仿佛每次在外头见着你,你都在咖啡馆看报纸似的。不过你的品位仿佛上升了不少,这次的咖啡馆比上一次的好太多了。” 唐明轩一本正经说:“可不是,我这人就是为了咖啡和报纸生的,没有了这两样,漫漫人生还有什么意思?” “单听这话,该叫人误以为你是好几十岁的老大爷了。” “那倒是无所谓,谁没有老去的时候呢?”他和她漫无目的地沿着长街走下去,忽而问,“你让贺冰瑞给你看木料是为什么,不是已经决定要用那尊飞天像和那人对决了吗?是不是我们说的那个法子不好?” “倒也不是,”陈煜棠笑了笑,“那不过是我打发傅嘉年的借口罢了。技艺便是如此,如果一直放着不用,渐渐就生疏了。我想让贺冰瑞帮我多相看几块木料,这样我也能多加练习。” 唐明轩了然:“我就说你这人,决不会无端浪费时间。” 她自顾自感叹了声:“可惜她拒绝了我。恐怕还是不太相信我,毕竟我只是和她见过几面而已,归根结底还不熟悉。” 他安慰式地拍了拍她的肩:“别发愁,会看木料的并不只是贺冰瑞一个人。我做木工学徒的时候,倒是认识一位相看木料很好的老师傅,你不妨找她看看?” 陈煜棠眼睛一亮,一扫方才的愁绪:“如果你能请的动那位老师傅,再好不过了。” 唐明轩侧过头看她,忽然轻轻拉了她一把,电车在两人身旁呼啸而过。她黑亮如瀑的发丝被风带起,吹拂在脸颊上,他温和笑了起来,为她拂去凌乱的发丝,一点点理顺在耳后:“你瞧瞧,一听说有老师傅相助,连电车的笛声都听不见了。” 陈煜棠扁了扁嘴:“你要是肯答应帮我去请人,我也不会这样分神。” 他眼里的光芒一沉,专注而温情地看着她:“那有何难?那老人家原本就是个很好说话的人,只是偶尔有些糊涂了。今天几号?” “一号。” 唐明轩听了她的回答,明显怔了怔,略一迟缓,说:“那正好,我带你去就是。” 她又有些担心起来:“现在就去吗,用不用知会一声?去看望老人家,总要提些东西才好,我又不认得人家,冒昧去打扰,两手空空实在难看。” 他想了想,目光落在一旁正提着篮子贩售的女孩,说:“那就买些樱桃吧,我记得她是爱吃樱桃的。” 陈煜棠怔了一下,同意了,便招呼那买樱桃的女孩过来,看了看她篮子里。那女孩样貌朴实,只将篮子捧着,也不晓得开口兜售。这个季节,市面上的樱桃多是新采下来的头茬,一个个半黄半红,水灵鲜透,看着叫人喜欢。陈煜棠便要了几斤,盛放在编制的小巧盒子里。她正要给钱,唐明轩却将一张纸币递给女孩:“剩下的也都要了。” 她脸上红了红:“我真是小气,就买这么一点。” “你误会了,”唐明轩提过两个竹盒,“那盒多一点的是留给你的。” 她怔了怔,脸上红得更厉害,笑说:“哪有去别人家做客带礼物,还顺便给自己也买一份的。” “没关系的。”他笑望着她,眼里闪烁着星星点点的光彩,温和得让人挪不开眼——相伴着一道在街上信步闲逛、挑挑拣拣地买小贩手里的水果,这样平凡而世俗的事情,却大抵都是和家人一道完成。 她没有家人,因之曾一次又一次地默默羡艳过。却想不到,这么多年来,他竟然是第一个陪她一起完成的。 “这样看我做什么。”他捡了颗樱桃,去了梗,用帕子擦过递到她嘴边。 她张嘴含住,才觉得不妥,便也只有吃了下去。娇艳的樱桃皮下,是饱涨的果汁,她轻轻咬破,汁液涌出,激得她皱了皱眉:“好酸。” 他往自己嘴里也放了一颗,笑了起来:“真的酸。”说着展开手帕放在手上,送到她嘴边。 她受宠若惊,惴惴望着他。 他含着樱桃核,说话时不经意地卷着舌尖,语调更显温柔:“这有什么,我以前经常这样照顾我妹妹。” 她只好将樱桃核吐在他的手帕上,他也将核吐了,两粒樱桃核躺在雪白的手帕上,挨在一起,明明是很不体面的事情,却有着莫名的亲热。 她问道:“之前怎么从不见提起你妹妹?” 他正在垂目将樱桃核包起来,动作迟缓了一下,慢慢说:“我小时候家里穷,妹妹生病没有钱去看,就夭折了。” 她光听他的语气,也晓得那该是刻骨铭心的悔恨与惋惜,低声说:“对不起。” “没关系,”他的语调很温柔,目光却锐利得生出芒刺,“如果不是我妹妹,恐怕我也坚持不了这么多年。穷人的日子……很难捱啊。” 陈煜棠默默走在他身边,虽不说话,却也不觉得有任何不自在。他仿佛就是这样的人,在他身旁,不论做些什么,都会觉得温和自在。 两人走了大约二十分钟,来到了一处小巷口。 这样的巷子在荥州可谓遍地皆是,形制还是清朝的形制,住得也都是一些老户人家。新社会的时髦风气大约一直不曾吹透进去,这些巷子还保留着古旧的做派和习惯,街头巷尾,邻里邻居,一代代地这么沿袭下来。 两人并肩行走,大概便占了这条巷子的一半。“小心点,石板有些老旧了,生了不少裂隙。”她穿着高跟鞋,唐明轩便抬手,自然而然地扶住了她的肩膀。 她今回没有抗拒,唐明轩和她在生意场上见过的那些男人都不太一样,他的关心都发自内心,并没有太多的矫揉做作。这一点……和傅嘉年很像。 想起傅嘉年,她有些出神,不晓得他回去后,会不会大发一通脾气,又会不会记恨上她。她轻笑一声,纵使她亲眼所见,也仍然不太愿意相信,那晚那个轻狂孟浪的人,就是她曾钟情的他。可她这样报复了他,就是不给自己留下一点回寰的余地。她是第一次舍了自己的命不要,也要推他一把,可到头来的结果却是为他深深伤害。她是商人,最怕飞蛾扑火,最怕重蹈覆辙,不论他对她的情意是真是假,其间苦楚,她都下定决心,不肯再尝一次。 “前面那户人家就是了。”唐明轩的手仍然绕过她的背,亲昵地搭在她肩头,她转头望着他,扬了扬嘴角,嗯了一声。 他似乎是察觉到了她的变化,也转过头看她,眼里神色一缓,也露出一点笑意。 他的呼吸和他的人一样,也是温柔缱绻的,撩过她脸庞,她却没能忍住,掩口笑了起来。 他有些莫名,松开了扶着她的手。 “我在想,我们这样倒是容易叫人误会。” 他哦了一声,忽而说:“若是误会了也不错。那位老师傅年年都要跟我念叨这些,你到时候可莫要揭穿了。” “你且放心吧。说不好老人家压根就不喜欢我,还是得絮絮叨叨地骂你一通。” “那怎么会,煜棠你这样能干的女子,怕是去哪里都能得来一片喜欢和追捧吧?” 她听了这话,心间又是钝钝一痛,脸上还是原先的笑容:“你可真会说话,如果放在前些日子,我听了这样的话,指不定以为你又要和我签什么合同,绑走我的股权呢。” 他哈哈大笑起来:“我算是得罪错了人,你真是好记仇。” 言笑间,两人已经到了门前。大门是木制的,仔细分辨,才能看出是用一块块木板拼合而成的。接缝处做得十分精细,如果不是时间久了,门板有些掉漆,即便有极好的目力,也难以看出那道细缝。 唐明轩屈指敲门,不多时有人隔着门问了句:“谁啊?” “是我,小轩。” 过了大概三分钟,门才被人慢慢拉开,一个样貌枯瘦的老太太往外看了一眼,唐明轩将樱桃放在她面前,她像个小孩子一样,从盒子里抓了就往嘴里塞。 唐明轩拦下,耐心说:“我先去洗干净好不好?” 老太太点头,把手里的樱桃都扔在地上,指着陈煜棠,咿咿呀呀地问:“她是谁啊?” “这位是陈煜棠陈小姐,专门过来拜访您的。煜棠,这是我跟你提起的姜师傅。” 老太太反复盯着陈煜棠看,嘴里喃喃念叨着:“陈……陈……” 她这幅样子,恐怕正是在糊涂的时候,陈煜棠心里有些遗憾,笑了笑,再度提醒:“陈煜棠。” 唐明轩收拾了地上,在一边的柜子上拿起筛洗的盆,提了樱桃穿过屋子,从后门出去了。陈煜棠在靠门的地方站着,屋里光线昏暗,影影绰绰,还有旁的人,警惕地看着她。老太太也依然盯着她看,她觉得万分不自在,便也没有站多久,去后院找唐明轩。 他将一双袖子卷起,正在打井水,她过去时,他正好提上来慢慢一桶。甘冽的水气让人一扫方才的晦暗。他舀起一瓢水,让她过来洗手,她配合得不好,水从她指缝里落下来,溅在她的脚背上,冰冰凉凉的,她连忙笑着跳开。 他嘴角含笑,把樱桃浸在冰凉的井水里,她帮着胡乱搅和了会儿,他忽然在她耳边,没来由地说:“煜棠,你这样的女孩子,如果被背叛了,恐怕是不会再原谅的吧?” 她一怔,垂目看着盆里的樱桃:“傅嘉年也不算是背叛我。不过我仍然不打算原谅他。” 他轻轻叹息一声,似落寞似感叹:“我就晓得。” 她心里涌出一丝异样,从冰凉的盆里拿出手:“怎么忽然这么问。” 他笑起来,站起身:“煜棠,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你的。” 陈煜棠愕然看着他,他以往不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可却没有这次这般古怪——明明该是温柔的情话,却只是用平平淡淡的语调陈述出来,并没有让她回应的打算似的。他的调子素来是温和的,这次却用了不一样的方式说出。 她抬眸看着他,没有从他的眼神里摸索出什么,只好作罢。 “你帮我把它们沥干,我看姜师傅的病有些严重,我带她去看看大夫,开点药,”他见着她脸上有些不安的神色,微笑补充,“是相熟的大夫,我们很快就会回来。” 第31章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1 陈煜棠把樱桃倒入小筐,水顺着小孔汇聚得饱涨,然后一滴滴掉在地上。午后的太阳直晒得人发困,她看得无聊,又在小院里磨蹭着转了转。 其实不过是只能算是一方稍大些的天井,估摸着是专门为这眼井留下的,四周都是墙,了无兴味。东南角的墙下,支了矮篱,被人漫不经心地种一圈蔫耷耷的植物,像是辣椒,她将洗樱桃剩下的水浇上去,有一棵竟然被冲倒。 她心里觉得烦乱,去扶起它,发现根埋得很浅,只好又往深处挖了挖,沾了满手的泥。哪里有人会这样种菜的,她觉得好笑,又看了看其它的,根也是这么浅浅埋着。多半是那位糊涂了的姜师傅种来玩的。 她去舀水冲手,刚冲洗干净,外面忽然传来一阵嘈杂声,屋里还有旁的人,她不欲进去,但吵闹声越发打了起来,有些不大对劲。她只好将后院那门推开一角,还没有看明白境况,黑漆漆的枪管便指在她头上。 陈煜棠愣了一下,冷静问道:“你们是什么人?” 门完全被人推开,露出了屋内的场景。之前那些人都被制住,想不到有十几人之多,都被穿着褐色军装的人用步枪指着。 为首的人过来,亮了证件:“这位小姐,我们是荥军,奉命彻查这间小屋。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她只开了口,对方像是忽然认出了她:“请问是陈小姐吗?” 陈煜棠细细看了他几眼,想起他就是上次在东郊别墅带队的那位韩晋原韩队长。他上次是去缉查间谍,可见职务并不一般,这回他不由分说将所有人一并抓了起来,定然不是什么随意揭过的小事。 她和他素无交情,只有一面之缘,也明白说情无望,只点点头:“韩队长,你好。” “陈小姐怎么在这里?”他微微有些惊讶,转而又解释,“这件事情说起来还有些麻烦,我职位低一些,需要将陈小姐带回去,再和上级说明一下。陈小姐不用担心,并没有什么危险的。” 他话说听着客气,但已将余地断绝,照此情形,她是无论如何也得跟他走一趟了,只点点头。韩晋原回过头吩咐了一句,两个士兵走过来,其中一个毛手毛脚的,把门旁柜子上放着的樱桃碰落,红黄相间的樱桃滚落一地,有几颗落在她脚边,她本想避开,却被人推搡了一把,身不由己地踩到,脚下是黏黏腻腻的坚硬。 士兵将她带上一辆车,和其他人都是隔开的。韩晋原亲自坐在她身旁,她和他没什么好说的,他也没有什么交谈的意思,一路上都绷着脸,一根接着一根吸烟。她被烟气呛得头晕,车行又颠簸,胃里是翻江倒海的恶心,只好拼命忍耐着。过了许多时候,车才渐渐缓了下来,韩晋原这才开口,脸上是公事公办的冷漠:“陈小姐,恐怕要委屈你了,奉命行事,还望不要怪罪。” 她这才想起往窗外看去,入目是高高的围墙,刷得雪白扎眼,顶端还上了整整一圈电网,守卫的看台便在大门旁矗立。她猛然醒悟过来,这里是荥州城郊,荥军关押政治要犯的新洋阜监狱,她曾几度车行经过这里,疑惑什么样的人会被投入这所守卫森严的监狱,却万万没想到,有一天她竟然也会被关进来。 她终于有些慌神;“韩队长,法典不是做摆设用的,你们不经审问,就想随便关押公民吗?” 韩晋原看了她一眼,早已没有了原本的客气:“陈小姐,犯人和公民的待遇是有差别的。既然你不肯承认罪行,那我问你:在东郊别墅的时候,我们去接到线报,去抓一名重要的犯人,你行径可疑;刚刚在井柳巷子,我们又接到线报,蹲守了好几个月的一帮间谍团伙的首脑要在今天出现,你再次落网。世间有这么三番五次的巧合么?” 陈煜棠头脑里嗡嗡作响,她哑口无言,只想起唐明轩来——韩晋原说得对,这世间的事情不会这么凑巧。上回东郊别墅的事,是她为唐明轩作掩护,才会闯入荥军的视线;这次唐明轩偶然带她过来拜访姜师傅,过来不多时就又带着老太太离开,然后就是这场横祸。 她想起他临行前说的话——“煜棠,我大概是真的很喜欢你的”,无端觉得可笑。 他怕是早已发觉了危险,用了金蝉脱壳的计策,让她来代他受过。 韩晋原见她不说话,脸上露出了微笑,吩咐手下把她单独关押在一处,阔步离开了。 午后,傅嘉年百无聊赖倚在躺椅上,随手翻阅呈报上来的文件。李统治推门进来,重重咳了一声,一个办公室的其他几位参谋都赶紧站起身来行军礼,唯独傅嘉年不为所动。 李统治走过来,笑说:“傅参谋,怎么不见张秘书?” 傅嘉年将文件拿得离脸极近,头也不抬:“张东宁不过是我的秘书,李统治日理万机,总把心思放在这种小喽啰身上,多伤神呀。” 李统治脸上笑容一僵:“傅参谋不亏是唯一配了秘书的参谋,真是有胆有谋,李某自愧不如。其实我来,是想和傅参谋说一件事……” 他略微弓着身,全不似平日里责骂属下的趾高气扬,七拐八拐绕了好几个弯子,也不说是什么事。 傅嘉年觉察到异常,眼睛一转,当即一抬腿站起身,绕过办公桌扶了他一把,高声说:“李统治,您年纪大了,给我一个小辈训话,就这样站着说话怎么成?您宽坐!” 他这句话还没说完,四下便传来齐刷刷的一声:“督军!” 傅渭川一进门,看见如此情形,仍不满意,训斥说:“嘴上说了手上却不做!怎么光站着,不给李统治搬椅子?” “是!”傅嘉年转身去找椅子,李统治赶紧将他拦下。 “下午要做的事情有疑问吗?”傅渭川寒着脸问。 傅嘉年站在原处不答,李统治只好说:“傅参谋,我来是想请你一起去审问犯人。” “是盯了好些日子的那群冀州间谍吗?抓着了?不就是一群小喽啰,恐怕也问不出个一二”傅嘉年瞥了眼李统治,“不过上级怎么安排,我就怎么来呗。” “你给我严肃点。”傅渭川喝了句,跟着说,“这次抓到的不光是小喽啰,还有一名上线,已经饿了三天,磨得差不多了。你和李统治一起去新洋阜监狱,务必问出重要线索。” “是,大帅。”傅嘉年软绵绵地回答,回头看了李统治一眼,“新洋阜监狱离这里也有三四十里路,事不宜迟,李统治,请吧。” 他语气一直阴阳怪气的,弄得李统治颇不自在。傅嘉年虽是他的手下,但身份特殊,年轻气盛,屡屡和他时常政见不合,两人关系只能算是一般。他碍于傅渭川,不能奈何他,傅嘉年又从未在傅渭川面前给他难看,他也无处告状,只好忍耐下来。前些日子,李辉夜和傅嘉年一道出门,叫傅嘉年挨了顿打,脸上落了伤。荥军除了礼拜天,其他时候一律禁酒,李辉夜虽然在银行任职,却也有军衔。他担心儿子,巴巴地去请傅嘉年帮忙掩盖下去,从此更觉得被他抓了把柄,事事矮他一头,只好时常骂骂参谋班子里的其他人出气。威风还没有立起来,和傅嘉年的关系却是闹得更僵了。 李统治点头,正要迈开步子开口安排,傅嘉年却拨了电话:“张东宁,备车去新洋阜监狱。” 他更有些恼火,论资历论地位,都该他来安排,而不是傅嘉年自作主张去安排。 驱车两小时,新洋阜监狱已经近在眼前,因为有重要的犯人关押进来,主干路上设立了不少关卡,逢车必查。张东宁坐在副驾驶的位置,每隔一会儿,就要将证件拿出来,交给他们看一看。 傅嘉年打了个哈欠:“督军府的车子都要查,看得这么严格做什么,难不成害怕人劫狱?” 新洋阜在李统治的管辖下,他听了这话,怔了怔,只得亲自耐着性子解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眼看着和冀州的战事就要拉开,凡事小心为妙。” 傅嘉年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两人说话间,车子缓缓开进新洋阜监狱,稳稳停下。一行人走进审讯房里,主犯早已被提上来,绑在架子上等待。 “呵,还是个女犯?看这样子是要动大刑啊,”傅嘉年脸上露出点兴味,想了想,说,“不是说三天没有给饭吃了吗?我看她好像是饿昏了,先给口饭吃,醒过来好招供。” 几个看守听了都有些犹豫,低着头,偷偷拿眼瞟李统治。 “哎,傅参谋,”李统治一抬手,“饿她三天为的就是磨掉她的锐气,给了饭不就前功尽弃了?” 傅嘉年一挑眉:“受教了。当然是按领导说的办。” 两人入了座,监狱长过来给两人端茶倒水,准备妥当了,才恭恭敬敬问:“李统治、傅参谋,可以开始了吗?” 李统治点点头,监狱长当即语气一厉:“把她给我泼醒!” 看守当即提了水,朝着那女犯兜头浇下。 傅嘉年看她动弹了一下,问:“你叫什么名字?” “陈……煜棠。” 第32章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2 傅嘉年脸上表情一僵,头脑里瓮声一片。张东宁站在一边,跟着倒抽一口气。 李统治并没有留意到这两人的变化,呷了口茶水:“让她给我大声点说。” 监狱长赶忙喝道:“听见没有,大声点!” 她抬起头,脸上神色极其憔悴,眼神里却透着坚毅淡漠。她并没有看见傅嘉年,声音细若游丝:“我没有犯法,你们无权审问我。” 监狱长气愤上前,亲自抽了她两巴掌:“刚刚怎么和你说的?没有事的话,我们会把你平白请到这里么,你这回是不见棺材不掉泪了?” 傅嘉年胸口剧烈起伏着,忽然一拍案站起身,眉毛拧作一团,脸上神色僵硬。仿佛这一巴掌不是抽在那女犯脸上,而是他的痛处。 整个屋子里的人,除了陈煜棠,都在看着他,李统治跟着也站起身,狐疑中透着几分不容置疑的权威,道:“傅参谋,你想干什么?” 张东宁赶紧拉了拉傅嘉年的袖子,傅嘉年缓了缓,才一笑:“这女犯,真是胆大包天,叫人忍不住生气。”说着给张东宁递去一个眼色。 张东宁怔了怔,微微摇头,傅嘉年瞥了他一眼,他才不情不愿地从审讯房退了出去。 “嗳,慢慢来嘛。年轻人总得沉得住气。”李统治手上还端着茶碗,嗒地搁在桌面上,哈哈笑了起来。 监狱长连忙赔着笑:“傅参谋恐怕是第一次审犯人,见多了就好了。我这些年也审问过不少女犯,您看着像这样弱不禁风的,嘴可比个壮汉的嘴都要硬,油盐不进。” 傅嘉年哼笑一声,转头看着李统治,微微倾了倾身:“李叔,我就晓得,我父亲让我跟您过来,肯定是有用意的。” 他在正式场合连他父亲都是称呼官衔,并没有什么亲昵的称呼,以往叫李统治为叔,还是小的时候,如今突然开口叫了“李叔”,叫李统治有些意外,奇怪之下,不由得多看了他几眼,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放缓了神情,点了点头。 傅嘉年迎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分外坦诚:“您不如在审问之前,先把这套技巧告诉我,我学会了,再由我来审。到时候,我也好在我父亲跟前卖弄卖弄,总不至于他老是说我不学无术,给他老人家丢人。” 李统治笑了声,一扬头,对着监狱长说:“听见没有,傅参谋要学习这套功夫,你演给他看!” “嗨,用不着这么费劲。”傅嘉年看了眼手表,“现在时间还早,你先说给我听听,先别上手,我这人怕血,一看就犯晕。” 监狱长露出不可置信的表情,正要开口说话,李统治笑道:“他想怎么来就怎么来。正好让她听听你有什么手段,要是兵不血刃就能问到情报,不是更好?” 监狱长连连称是,请傅嘉年坐下,当着陈煜棠的面开始说起自己在行的种种酷刑来。傅嘉年听得也算认真,只是时不时地看陈煜棠两眼。 陈煜棠也早已经发现刑审的人竟然是他,勉力抬着头,听着一桩桩酷刑,眼里是麻木的,却在见着傅嘉年唇畔的微笑时,渐渐冰冷下来。 她当初几次三番伤害他,他有多恨多恼,她当然是知道的。可她这样做,也不过是回报他的过错罢了。他曾经闯入过她家,总该晓得,她家中清清白白,是被人设计陷害才沦落至此,并不是什么冀州来的间谍。如果他故意借着这样的机会报复回来,她也算是白白喜欢一场了。她向来很少相信什么人,这么多年来,也唯有两人而已——第一个是傅嘉年,第二个是唐明轩,后者已经背叛了她,如果傅嘉年他再有意报复……这样糟糕的境遇,还不如让她一死了之。 过了不多时,监狱长忽然停住了话,傅嘉年仍然保持着之前单手支颐的动作,没有任何反应。 “傅参谋?”监狱长小声唤了句,傅嘉年才反应过来:“这就说完了?” 监狱长有些不好意思:“暂时就只有这些了,后头如果研发出来新的……” 傅嘉年当即打断他的话:“嗳,那些都是后话,莫要拿来搪塞我。我总觉得你说得不够详细,你认真点说。” “傅参谋,闹够了吗?”李统治忽地站起身,“你一看到她,我就觉得不对劲,这个女犯恐怕是和你认识吧?你让张东宁离开,又故意拖延时间,是想请人过来劫狱不成?” 傅嘉年脸上的笑意凝固似的,慢慢转过身,将李统治望了望,才惋惜地叹了口气:“李叔,不得不说您老人家的火眼金睛,真是叫人害怕。” 李统治冷哼一声,并不搭话。 他咧嘴笑了:“实不相瞒,这个女犯叫陈煜棠,和您家大公子李辉夜,关系有点说不清楚。如果她受了大刑,发疯乱咬,把李辉夜给咬了出来,两人也的确有过接触,是真是假,也很难说清。我领了父帅的命令,代他审问,当然不能假装没有这回事。这事捅出去,就是白的也变成黑的了,会有什么后果,您再清楚不过了。我和李辉夜那可是发小,出了这样的事情,就算是顾及您的名声,说什么也得担着点。可既然您老刚正不阿,不怕宵小来污蔑,这人也就只能按规矩办事了。” 李统治见他不单把脏水泼到李辉夜身上,还光明正大地教了那女犯一手,让她去咬李辉夜,当即气得直哆嗦,摇晃了两下,偏傅嘉年又伸手去扶他:“您当心点身体。李辉夜在这事上是糊涂了点,但只要处理得当,说到底也不是什么大事。” 李统治一把挥开他的手,喘着粗气说:“兹事体大,这事还真就只能按规矩来!张鲁,给我打!” 监狱长连忙拿起一旁的鞭子,蘸了盐水,虚虚抽了一下试手,还未用全力,就是飒飒的风声。若是抽在人的身上,定然是要皮开肉绽的。傅嘉年微微变了脸色,李统治管不上许多,只连连说:“给我打,不管什么时候开口,都先打五十鞭子杀杀威!” “慢着,”傅嘉年一冷脸,“李统治,怎么一扯到李辉夜,你就没了理智?这五十鞭子下去,陈煜棠还不被你抽死了。压着他们的这重关系,你到时候打算怎么和大帅交代?” 李统治嗬嗬笑了起来:“只管打,有老子担着,你们怕什么?” 监狱长见李统治神色有异,不敢再多耽搁,当即狠狠一鞭子下去,陈煜棠痛哼一声,一条血绺从衣服上缓缓氤氲出来。 监狱长又要抽下第二鞭的时候,傅嘉年忽然喝道:“不许再打了,你们都给我出去!” 李统治怒道:“这里我说了算!继续!” 监狱长只好又抽了一鞭,这一鞭他收了不少力气,只在鞭尾落下的地方,流了点血痕出来。 傅嘉年忽然一伸手,胳膊勒住了李统治的脖颈:“你们可想清楚了。” 李统治戎马半生,当然也不是吃素的,当即去掰傅嘉年的胳膊,没有甚大的成效,转而手掌一滑,卸脱了傅嘉年的手腕。 傅嘉年忍住没有松手,收紧手臂,另一只手摸向他腰间的枪套,压下他正在拔枪的动作,将手枪收走扔在地上,不忘说:“李叔,有话好说,我父亲向来讨厌军中不睦,拔枪事大。” 李统治后力不继,这才落下下风,朝着监狱长挥了挥手,监狱长才将长鞭扔在地上。 傅嘉年嘿然一笑,缓缓松开手臂:“我记得小的时候,李叔还经常教我几招,不过我学得不怎么样,还是常常遭人欺负。现在李叔觉得我练得如何了?” 李统治喘息半晌,才说:“傅嘉年,你很好啊。” 傅嘉年嘴角翘了翘:“都是李叔教得好。不过这件事算起来,也是老没老样,少没少样,说出去怪丢人的。”他看了监狱长一眼,“不如就各退一步,都不往外捅了吧。” 监狱长急忙低头,不敢应腔。 李统治却一脚踢开一旁的椅子,那椅子倒在地上,发出轰的一声巨响:“要杀要剐,我李义昌奉陪到底,绝不息事宁人,这事没完!” 他说着走出审讯房,监狱长见状,也并着几个看守急急忙忙跟了出去。 张东宁才刚刚过来,手里提着食盒,碰巧和李统治打了个照面,自然没落到好脸色,心里也明白了七八分,走进审讯房,看见傅嘉年脸色苍白,额头上全是豆大的汗水,急忙关了房门,低声问:“没事吧?” 傅嘉年正在揉着手腕找位,咔嚓一身将手腕推回关节:“没事,救兵搬来没有?” 张东宁这才晓得他竟然脱了臼,气得咬牙切齿,也只好说:“大帅不在督军府,我不敢多耽搁,只好请魏师长先在督军府等着,到时候等大帅回来了,帮着先说说好话。” 傅嘉年转了转手腕子,闻言笑了起来:“你倒是了解我,晓得我会惹出来乱子。不过这事以下犯上,我父亲最讨厌不过了,他又颇信任李义昌,我回去事情指定不小。”他将眼神递去陈煜棠那边,“如果我有什么,你要操心的一点也不能少。” 张东宁吃了一惊:“这是哪里话,你是大帅的儿子,他不会怎么样的。” 傅嘉年不说话,从食盒里端了白粥出来,慢慢走去了陈煜棠身前。 第33章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3 傅嘉年携起袖子,一点点将陈煜棠脸上的水擦干净,她意识有些不太清楚,等他将水渍擦干净,视线才慢慢聚焦在他脸上,张了张嘴,竟然没吐出半个字。 他脸上有些落寞,张嘴就说:“你怎么这么傻气,随便咬出来一个人叫他们瞎忙活就是了,跟这帮人扯什么权利不权利?” 他等了她半天,才听她气若游丝地笑说:“你就不怕我真是间谍?” 他闷声去解她手腕上的绳子,半天没有解开,索性让张东宁取了刀子,把绳子砍断。 她斜斜栽倒下来,他让她倚在自己怀里,取过水给她喝了点,终于郁郁说:“怕,怎么不怕?陈煜棠,你如果真是间谍,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她见了他的神色,眸子一转,流了泪,抬手去摸他的手腕。他手腕上的骨骼要比她的粗上一圈,入手朴实厚重,只叫人莫名觉得心安。她想到他当时忍着手腕脱臼的剧痛,也要为她争取一线生机,当即落了泪,喃喃说:“直到刚才,我也没有想到你竟然是要救我的。” 他舀起一勺粥,喂到她嘴边,笑了起来:“我不救你的话,早就转身走了,难不成还要留下来,巴巴地等着抽你几鞭子?” 她默然喝下粥,饿得急了,有几分急迫,他又接连舀了几勺递过去,她才说:“我被人陷害,恐怕不是那么容易撇清的。如果躲不过这一劫,也是我愚蠢所致。” 他一怔,隐隐有怒气上来:“是谁害你?”看她不语,方问,“是唐明轩吧,为什么不跟审问的人说?” 她眼泪流得更多:“我不晓得他的住处,也不晓得他的背景,信口一说,人家怎么肯相信?” 看她这幅模样,他心里痛楚非常:一则是他没有看护好她,才叫她被人陷害至此;一则是她这般精明的人,如若不是对旁人动了情,如何就叫人骗了去? 他想了想,说:“这事已经惊动了我父亲,不是我随便可以做主的。你先不要着急,我和他们招呼一声,再想办法。” 她点了回头,说:“麻烦你帮我看一眼厂子有没有受牵连。” 他怒极反笑:“你小命都要不保了,还惦记着那点身外之物?你冠上这间谍的名头,别说厂子了,就是你在东郊别墅的洋房……”见她眼里神采黯淡,他想起她向来是着紧父母留下的这点遗产的,只有不再说下去,叹了口气,“算了,我帮你看看去。” 张东宁留在新洋阜监狱善后,傅嘉年独自驱车去往陈氏家具厂。才刚拐过街角,能见着陈氏家具厂的招牌,就看见四周布下警戒,岗哨一个个站得笔直,围观的人只敢远远看着。 他一路开过去,岗哨看了车牌,就纷纷敬礼放行,他将车停在家具厂门口,还没下车,就有一人小跑着过来,拉开车门:“傅参谋怎么有空过来?” 眼前赔着笑的人正是韩晋原。傅嘉年扫了他一眼:“韩队长今回立功不小,升迁有望。算起来上回还是我沾了你的光,怎么,这次怕我再横插一脚,才特意保密?这次要不是督军让我去新洋阜审人,恐怕等人处决了我都不知道。”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傅参谋同我往那边走两步,”韩晋原侧身引在他身前,带他去往工厂里的一处树荫下,故意装傻笑说,“傅参谋可误会我了,这次是接到线报赶过去将聚集的间谍一并抓起,谁想到碰巧抓到了个头目,纯粹是运气罢了。早就听说傅参谋近来事务繁多,我以为这种事情不值当拿去叨扰您。” 傅嘉年脚下一顿,从怀里掏了烟盒出来,递给他一根:“那你在这里搜到什么物证没有?” 韩晋原隔了几秒,接过烟,给两人分别点上,才说:“原件已经呈报上去,不过可以和傅参谋口头上说一下。我们搜到了陈煜棠和冀州那边的书信来往,还有几分家具的供销合同。想必是她借着买卖家具的由头,往返冀州运送情报。” 傅嘉年笑了一声,吐出一口烟气:“想必、想必,韩队长凭着几张破纸,就想板上钉钉了吗?你就不怕后头万一翻案了,拿你抵命?” 韩晋原急忙将烟从嘴里拿出来,嘿嘿一笑:“傅参谋说的哪里话,我们关系要近一些,我才敢把脑子里的想法直截说给你听。这话我是怎么也不敢跟上头说的。” “看样子,这厂子是指定封了?” 韩晋原看了他几眼,还是照实点了头。 傅嘉年将烟扔在地上,脚下狠狠一碾,用力拍了拍韩晋原的肩膀,仍然是笑:“陈氏家具厂也算是荥州不小的厂子了,你吩咐一下,里面的东西都不准乱动,我晚点会来清核。如果少了东西,追缴补偿的事情,还得麻烦韩队长你了。” 韩晋原暗暗捏了把冷汗,也只好应下。 傅嘉年交代完事情,折身往工厂门口走去,才刚出了门,就看见一位两鬓斑白的老先生,被人前呼后拥着朝这边走过来。 这位老先生名叫沈新钧,原本是傅渭川的秘书,颇为傅渭川看重,许多大事傅渭川都要先问问他的意思。他后来身体不大好,回家休养了一年,又被傅渭川请回来继续任职。荥州地界,没有人不给沈老先生几分面子的。 傅嘉年一个激灵,往回退了一步,想躲回工厂墙后,那老先生却已经看见了他,说道:“前阵子听说你领了职位,该称呼你一声傅参谋才是。傅参谋来陈氏家具厂,为公为私?” 傅嘉年不情不愿走出来,朝他点点头:“沈老先生来了。您好容易出一趟山,不就是为了找我吧?” 沈老先生笑说:“旁的还能有什么事?李义昌一回去,新洋阜的事情就在督军府闹开了,我来问问你,打算怎么了?” 傅嘉年略一迟疑,嬉皮笑脸地凑过去:“沈老先生,您想必有了计较才来找我的吧。” 沈新钧脸色如常:“你不就是想保那女间谍?我已经和大帅申领全权审问的资格,结果肯定叫你满意,不过你的事情,也得交给我处理。你同意么?” 傅嘉年连忙点头:“有您作保,肯定没有问题。” 沈新钧一抬手,指了指身旁的车子:“李义昌不知消没消气,你别开着自己的车子在他眼皮底下晃悠,坐我的车走吧。” 他说完,紧跟着就上了车。傅嘉年心知不妙,但也只好应了声,去了另一边落座。 车子缓缓发动,沈新钧咳嗽两声,拍了拍傅嘉年腰间的枪套。傅嘉年只好将枪下了递给他。他笑了起来:“从小你就比旁的孩子聪明。大帅知道你以下犯上的事情后,勃然大怒,本来是说要把你也关到新洋阜的,还是靠魏延泽拼命护着,他才同意让你改关到老宅子去,由大少夫人看着你。” 傅嘉年垂头丧气:“我知道您也是下了不少功夫来说情的,可我情愿关到新洋阜,您能不能再帮着游说两句?” 沈新钧没有接茬:“那李义昌现在有些狂妄了,这件事他也有一半的责任。大帅不罚他,指定是已经做了旁的打算,你也不必委屈。估计也就是十天半个月,大帅气消了,我们又能让你回来任职。” 傅嘉年晓得多说无益,只好谢过了他。 车缓缓开进巷子里,傅嘉年下了车,沈新钧自言腿脚不便,让跟着的人送他进去。 韩春露早已等在门口,见到傅嘉年,重重叹了口气,一边领着他往里走,一边说道:“刚刚过来几个人,把南书房的窗户全钉死了,还嘱咐我不住你随意出入房间。老小,你这是又惹爸生气了?那也不必看犯人似的看你啊……” 傅嘉年心里不痛快,闷闷跟在她身后,进去南书房,砰地关上门。 韩春露本想劝他两句,见着送他上楼的两人没有离开的意思,终于慌了神:“这是怎么了,还要人看着?” 那两人有些犹豫,不太想开口,韩春露冷下脸来:“这可是我家,你们要是不说清楚,我立马打电话给督军府,讲几句坏话,让爸将你们赶出去。” 其中一人迫不得已,才小声说明了缘由,韩春露听了,也只好作罢,吩咐人准备了点吃的,亲自送了进去。 傅嘉年正歪在床上,看祖上留下来的一本关于幻术的典籍。真迹已经小心收起,他看的那本是抄本,早已被翻得破旧。 “这书你早就倒背如流了才是,如今又巴巴地拿出来看,一看就是心神不宁的。” 傅嘉年看了她一眼,合上书,接过她手里的饭菜就开始吃。 韩春露顺势坐在床沿,一拍手掌:“我也听人说道了几句,傅参谋你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迹,如今已经被传作佳话,恐怕这荥州城里的闺阁女子,没有一个不动心的。你以后走街串巷,可就没有那么自在了。” 傅嘉年原本是寒着一张脸,听了这话,扒了两口饭,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 韩春露哧声一笑:“桃花挡路呗!” 傅嘉年一本正经继续吃饭,韩春露又笑了起来:“陈小姐醋性向来大,又是个精明能干的主。你被她管着,以后可就没有安生日子了。” 傅嘉年将剩下的米饭吃得一粒不剩,这才又开口:“小嫂子,陈煜棠被关在新洋阜,境地很危险,你能不能帮个忙,动动关系,照顾一下她?” “你肯乖乖和沈新钧过来,一定是让他答应了你什么吧。我难不成比沈老先生的本事还大?” 傅嘉年将黑漆漆的木质托盘搁在柜子上,往里推了推:“他这么个老狐狸,是能轻易相信的吗?小嫂子好生监督他一回,看在哥的面子上,他兴许就要好说话许多了。” 韩春露抿起嘴,半晌,才往两边翘了翘:“好,就依你吧。你可记好了今回,以后可别总说我不帮你的忙。” 等韩春露一走,傅嘉年便从床上撑起身,撩开窗帘,往外面望去。窗户上钉了几道木条,封得严严实实的,从缝里可以看见,楼下有两个正在来回巡视的岗哨。 自从上回他在老宅子附近遇袭,傅渭川便派了人来这边站岗,如今反而在看押他上起了不小的作用。左右翻窗逃走是没有希望了。 傅嘉年想了想,只好重又躺回床上。 第34章 祸福无门,唯人所召4 傅嘉年走后不久,陈煜棠被移去了另外一间牢房,比之前的条件好了许多,三餐也照常供应。不过两天的功夫,她接连被沈新钧提审了三五次,没有动刑,但这位沈老先生的手段很是犀利,总是挑着她昏昏欲睡的时候,不许她打盹,非得接连不断地回话不可。她只得将唐明轩的事情和盘托出,沈新钧派人去她在东郊别墅的洋房去查,果然也找到了她说的那份供销合同。 合同自然是假的不必说,但是谁在作假却说不清楚,她也不能指出唐明轩的确切所在。最后沈新钧见着实问不出什么,也放弃对她的审讯,转而从另外几个从犯入手。陈煜棠一直难以洗脱罪名,被继续关押在新洋阜监狱。 期间韩春露和张东宁时不时过来看望,却怕她担心,绝口不提家具厂的事情。她知道情况不妙,心中反而更加担忧,在牢房里的待遇也终究是差了许多,一个月后生起病来。 傅嘉年一直被监禁在老宅子,傅渭川那边迟迟没有动静,却听闻荥州和冀州的关系越发不稳定了,如此一来,陈煜棠被放出来的希望更加渺茫。 韩春露耐不住傅嘉年一个劲儿的催问,只好将陈煜棠病重、正在华陇医院住院的消息告诉了他。 傅嘉年倒是没有说什么,只是去冲了几遍澡,后面便叫任何人都不要进去叨扰。 等到了晚上八九点钟的时候,傅嘉年便差人去知会韩春露,说身上不怎么舒服。 韩春露明知道他是想去见陈煜棠,自己不敢拿主意,只好先去见一见他,却看他躺在床上,脸上红得怕人,试了试额头,只觉烫得厉害,赶忙叫人陪着送去医院,路上开始絮絮叨叨数落他的不是:“我原本就打算过几天去医院探望的,陈小姐的事情张东宁也在关照,你何必弄出这样一出,也不怕叫人笑话了。刻意挑着晚上烧起来了才说难受,不就是怕我去请示爸么?” 傅嘉年慵懒倚在靠垫上:“有什么可笑话的,我不过是生病了而已。是人就有生病的时候,小嫂子你说是不。你要是觉得为难,就给爸去个电话请示请示。” “瞧你说的,你明知道爸他少觉,被吵醒了很难再入眠,我怎么能给他打电话?”韩春露拿他没辙,只好愤愤催促司机快些开车。 到了医院,医生叫他吃下药,又等了半个小时,他依然高烧难退,韩春露只得同意他在医院留宿观察。他手脚都是软的,两个岗哨一左一右把他架入了病房,韩春露看着,吩咐其中一个去找辆轮椅过来,没多会儿,她又叫另外一个去帮她找电话,要和老宅子的佣人交代一声,晚上不要留门。 岗哨有些迟疑,她发恼说:“老小都这个样子了,你们不但不关心他的安危,还处处提防他,生怕他跑了似的,可真是让人心寒。若是你也发烧到四十度,腿怕都不是自个儿的了,还顾得上什么?” 岗哨只好忙不迭地去了。 韩春露往病房里看了眼,笑着高声说:“咱们老小是不会乱跑的。”尔后虚合上门,款款离开了。 傅嘉年原本安安稳稳躺在床上,一听门关上的声音,当即下了床,从门缝里四处看了看,没有发觉什么异样,大步迈了出去,拦下一名护士:“请问陈煜棠住在哪个病房?我是督军府派来问讯的。” 病房里的灯早已熄灭了,屋里是一片暗沉的光,原本素白的墙壁在黑夜里,呈现出一片灰蒙蒙的败落景象。陈煜棠胃里痛如刀绞,辗转了许久,还是难以入眠,只好伸手在床头摸索,想去端护士之前放在那里的一杯温水。谁承想指尖拂到,险些将玻璃杯碰落,她的心噗噗直跳,身子往回一陷,只好作罢,将被子往上拢,一手压在自己的胃部。 门口传来护士的说话声,她并没有太在意,她们经常在空闲的时候嘈嘈切切地说些什么。可随后,房门忽然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嗒的一声轻响,在四下无人的房间里格外清脆。走廊里的一抹明晃晃的光亮无声地照在房间里。她眯了眯眼,现在不是例行检查的时候,护士也不会这样慎重地开门,正在疑惑时,一个熟悉的身影挡住了那丝刺目的灯光,紧接着合上房门。 她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实在太过熟悉,凭着轮廓,也能够认出来。 “傅嘉年?”她惊呼一声,下一瞬被人捂住嘴。 “听说你病得厉害,现在怎么样?小声点,他们在找我。”他低声说着,松开了手。 “只是胃里不舒服,并不是什么大病,调养一阵子就好了。”她轻轻出了一口气,莫名的安心。 “你脸上都是汗,要不要叫护士。”他从怀里摸手帕,未果,只好携起袖子,在她脸上轻轻擦了几下。 她声音里虚弱,却带着一丝笑意:“这个时候叫什么护士,你又不怕被他们找见了?我这毛病以前就有,只是那阵子没有犯而已。” 他笔直地站了许久,忽然将脸偎在她床头,呼吸间,空气细微的波动都拂在她脸颊上,温热酥痒,却有蛊惑人心的力量:“煜棠,我以后定然要好生照顾你。” 她怔了怔,偏过头去看他。黑暗里,只能看见他一双眸子里神光微微,流光缠绵间,宛如夜空里的星子。那是极为明亮的物事,仿佛近在眼前,让人生出一抬手,就能将之攥入掌心的错觉,但事实上,它们偏是在极远极远的天外,是她穷尽一生,也追寻不到的地方。 她早先便打定主意,一旦见着他,首先就要问问他家具厂的事情。旁人都是遮遮掩掩,但他定然肯告诉她真相。可现下见到这样的一双眼睛,一念之间,她又沉下了这份心思,只想能对着他说些什么都好,但无论如何都不要让他难过。最终她缓缓吐出一口气,故意俏皮地笑说:“好呀。不过你得先帮我洗清冤屈,不然我可是要在监狱里待上一辈子了。” “一定,你相信我。我今晚出来就是为了这件事。”他抬手,握住了她的手,今回不晓得怎么了,他的手掌冰凉,叫她心上抖了抖。她下意识抬手去摸他的额头,入手是一片滚烫,她有些惊惶,问道:“你发烧了!我听说是你被你父亲关了禁闭,什么时候得了机会放出来的?” 傅嘉年一侧头,躲开了她的手,笑说:“我怎么也是他亲儿子,他还能关我一辈子不成?发烧又不是什么大事,吃两片药就好了,不要担心。” 听他这么说,陈煜棠心下了然,知道他八成是放不下自己,才故意生了这场病。她抚了抚他的脸,此时心中想见的,全是之前对他说的绝情话语,更是痛意非常,强忍着才没有落下泪来。 傅嘉年约莫是感觉到她情绪波动,一点点握紧了她的手,像是偶然撞见了曾经极为爱重的宝物,今朝失而复得,非得抓牢不可。他宽慰说:“煜棠,这世间的难事千百种,总得叫你遇见几样。但不论有多难,我都会和你一起挺过去。” 她手下一顿,轻轻叹息一声,眼泪啪嗒落在被面上,好在屋里没有灯,并没有叫他瞧见。两人默然待了会儿,外面突然响起轻轻的敲门声,两人都没有回应,却因为在一起,也并不害怕,直到有人开了门,探进头来:“老小,你再不回去,他们该回来了。” 他在她手背上轻轻拍了两下,也不说旁的话,跟着韩春露走出去。 到了明亮的地方,韩春露笑说:“小嫂子待你可好?知道你的心思,特意担着风险帮你把人都支开了。这回人也见到了,你要是心疼你小嫂子,就趁着那两人还没发现的空子,赶紧回去。” 她明明语笑嫣然,眼里却有些警惕的神色,话语也颇多试探,她自然晓得傅嘉年若是跑了,自己是要担上许多责任的,又不好明说,只好拐着弯劝说他。 傅嘉年点头,当即顺从地跟着她回去病房。那两名岗哨已经回来,正在门口问话,半晌没有听见动静,有些慌神,要开门去看,傅嘉年在他们身后便已开口:“着什么急,我这不回来了?” 两人闻言,都偷偷松了口气,一左一右上前来搀扶。傅嘉年本来是好端端伸了胳膊过去的,却在两人将要扶住他的时候,猛地抽手,两手同时挥出,分别打在他们的后颈上,两人猝不及防,一并被他打晕在地。 韩春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目瞪口呆,反应过来,当即上前一步要拉住傅嘉年,被他灵活避开:“小嫂子,你要是聪明,爸问起来就说是我自个儿跑了的。可千万别往自己身上揽,不然我这两人可就白打了。” 韩春露气得直跺脚:“老小,你不许走,爸前几天还说你表现不错,再看看就可以放出来了,你……哎!” “冀州间谍的事情我一定要亲自查明白,你过十分钟再给爸打电话,小嫂子,大恩不言谢!” 第35章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1 一走进井柳巷子,便是热闹街道外、与世隔绝的另一方天地。巷子有些窄,此时正是清晨时分,太阳不过刚刚升起,青石板路面上,一半可以照到阳光,一半则是终年不见天日,湿气从墙根漫上来,附在那半边阴暗的石板上,便渐渐生出了碧绿碧绿的青苔,厚厚蒙了一层,古朴颓靡的气息就从那青苔里肆无忌惮地钻出。 傅嘉年走进小巷,发现巷子里不过稀稀拉拉的几户人家,许多房子都空置了。之前的窝点并不难找,他不过往里走了几步,就远远地看见了门上的封条。他撕下封条,轻轻推了一把门,那老木门便缓缓往里去了,虽然厚重,却没有什么声响,门轴里定然溜了桐油,可见主人家对这门还是十分爱重的。 屋里遍地狼藉,进去就是一股腐败味道。傅嘉年浑不在意,把屋门虚掩起来,开始四处查看。屋里有些昏暗,而且当时韩晋原查封这里的时候,也已经将要紧的物证搜走,逐个筛查过一遍。他此时再次过来,着实没有太大的意义。 但眼下,唐明轩是无论如何也寻找不到了,此处是陈煜棠入狱前接触过的最后一个地方,他昨夜和陈煜棠碰面的时候,陈煜棠提到过一个被称为“姜师傅”的人,就住在这间阴暗的小屋里。他除了到这里来寻找蛛丝马迹,再没有旁的法子。 晨光熹微,透过窗户,斑斑驳驳洒在厚重的木柜子上。傅嘉年的目光从柜子上扫过,有一丝诧异。柜子并不是什么名贵的木料,不过是民间常用的柴木,可柜子棱角上的雕花,却十分考究,四角都是麒麟的形貌。 新社会以来,类似麒麟之类的祥瑞已经不再是帝王将相所专,许多殷实的人家门前,偶偶会打上一对镇宅用的石狮子。这本没有什么稀奇,在这样的普通厚重柜子上雕花,也甚是常见。可不同寻常的是,这四只麒麟肩颈处做了凿空的设计,使得这它们看上去,是微微往外探出头巡视的形容,栩栩如生。他傅家擅长幻术,心思奇巧,许多道具都是木头雕制而成的,因而须得雕刻道具的师傅,也有巧夺天工的技艺。爷爷留下的典籍他已逐个参详过,木雕师傅的技艺深浅,他是不会看走眼的——这样深厚的雕工,叫傅嘉年心神一凛,肃然起敬。 为什么这样一间普通甚至说简陋的房子里,有这样技艺高深的工匠?而这样的高人,本该心高气傲才是,又为什么会心甘情愿在这样低劣的料子上动刀,白白浪费了自己的技艺? 技艺高超的木雕工匠,又和陈煜棠不对付的……傅嘉年第一个想到的便是屡屡挑衅的第五艺。可第五艺的一系列出格举动,也不过是只是想和四艺堂争一席之地而已,他仿佛并没有什么必要,非得置陈煜棠于死地。此事涉及到冀州方面的势力,唐明轩和那位有些糊涂了的姜师傅,仿佛都是出身普通人家,凭借他们的力量,难以伪造出和冀州的合同,骗过在商场摸爬滚打多年的陈煜棠,更难以利用荥军的精密线报陷害陈煜棠……那究竟是什么缘故,又是谁在暗中帮助唐明轩? 傅嘉年一边思索,一边在房间里四处走动,不经意间,他发现几乎每一件木质家具上,都有一些技艺精湛的雕花。原本都是很平凡的东西,画龙点睛般的,有了各自的生命。直到观摩到那张厚木饭桌时,傅嘉年才发觉到蹊跷。 这样四平八稳的东西,通常都是要蒙上一层桌布的,不需要做什么雕花,可这户人家仿佛没有什么要蒙桌布的讲究,因而那张厚木饭桌上常年经受油烟浸染,有一层东西糊在上头,摸上去只觉腻乎乎的,叫人嫌恶。傅嘉年在桌面上没有看见什么雕花,不太符合此人的行事风格,寻觅着往桌腿看去,果然看见了盘踞着的四条小龙,一道道缠绕在桌腿上。他伸手摸了一下,总觉得不对劲,想了想,伸手简单比了比桌腿的尺寸,终于明白过来——他小时候,父亲还没有跟随张大帅去冀州,也是老户人家,这样四平八稳的八仙桌,桌腿的尺寸一般多粗多高,都是有规定的。因为以往普通人家添置一件家具甚是不容易,往往喜欢嘱咐木匠往厚重了做,这样的家具才能历经数十年风雨。而桌面做得厚重了,工匠们要考虑美观,桌腿自然不能太粗,又要考虑结实,这桌腿自然也不能太细。多年来,为了方便,便统一定下个桌面三尺、桌腿三寸的规制来。 而现在他面前的这张八仙桌的桌腿,显然是细了一些。样式也是较为普通的直统式,而非便于雕花、足端外翘的收腿式。 如此一来,傅嘉年几乎便可以断定,这花并不是做家具前主人家就要求雕上的,因此木匠并没有预留出雕花的位置,是这位技艺精湛的木雕师傅在家具打成之后,又非要在桌腿上雕这些小龙,才使得四条桌腿都比正常的八仙桌腿细。 也许这位师傅并不是随心所欲,而是他那段时间,应该是受到了重大的挫折,找不到合适的木料,一时技痒才将这里所有的家具雕上了千奇百怪的东西。 想通这件事,傅嘉年微微露出笑容,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在他转身的同时,大门被人轻轻推开。 门轴依然悄无声息,但那股逼仄的气息已经迎面而来。傅嘉年看见进来的人是唐明轩,惊愕了刹那,当即拔步就追。 唐明轩原本一脸阴郁,不晓得在沉思些什么,冷不丁看见傅嘉年,脸上也有些意外,临跑的时候,还不忘露出一抹冷酷的笑容,用以挑衅。 巷子很窄,只有一个出口,两人一前一后穿过青石板路,也不过是几瞬的功夫。快到巷口的时候,傅嘉年猛地加快步伐,一把抓住了唐明轩外衣的一角。 他冷笑说:“唐明轩,你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本事?” 谁承想,唐明轩很是灵活,当即一抽胳膊,瞬间将那外衣脱了下来,继续往前跑去。 傅嘉年没想到他会金蝉脱壳,登时便落后了许多,他扔下衣服,拔步再追,唐明轩已经往马路对面跑了。傅嘉年紧跟过去,现在街上的人不少,一派嘈杂,他穿行得格外费力,中途冷不丁被人拉了一把,紧接着,电车在他面前呼啸着行驶过去。 傅嘉年焦急寻找唐明轩的踪影,竟然看见唐明轩攀着电车外的一处栏杆,随着电车一道离开,不忘紧盯着傅嘉年,歪头笑了笑。 傅嘉年愤愤回头,一把甩开那人的手:“要不是你拉我,我早就过去了,也不会让他跑了!” 那人很无奈,叹息说:“傅参谋,我也是没办法啊,要是我不拉着你,你可就跑了。” 他面前的人正是韩晋原。傅嘉年顿了顿,往他身后看去,发现一小队穿戴整齐的岗哨,正在将他们和来往的行人隔开。 傅嘉年笑了声:“韩队长,辛苦了。是老爷子让你来找我的吧?” 韩晋原赶紧嘿然:“不错,傅参谋,还请你不要为难我。你也知道,我职位不高,上头交代下来的事情,我只有办好的份儿,可没有旁的权限……” “奇怪怎么叫你过来?韩队长你管的可都是相当重要的事情啊,”傅嘉年一字一句,都轻描淡写的,完全没有任何紧张的模样,仿佛不过是路遇熟人,随口闲聊两句。他一便说着,一边将目光瞥向不远处的小巷口,又看了看韩晋原,见对方没有什么反应,索性直接提点道,“韩队长,真是不巧,你看我的衣服落在了那里。虽然快要入夏,阳光明媚的,可大清早的还是有点冷呢。” 他说着抚了抚自己的肚子,好像当真受了风似的。韩晋原心里直犯嘀咕,唯恐他耍什么花样,误了自己的差事,又不敢当真怠慢,抓着他胳膊的手不敢松开,只好侧过头,对着其中一个岗哨说道:“听见没有?你去把傅参谋的衣服捡过来。” 那岗哨当即去了,他一走,那一圈包围便露出一个缺口。 韩晋原也意识到这一点,有些紧张地盯着傅嘉年看,不动声色往那缺口挪去。傅嘉年哪里肯放过这样的机会,猛地抽出胳膊,就往缺口跑去。 韩晋原当即伸手,去抓他,他五指并拢,打在韩晋原的手腕上,便听见咔嚓一声,他匆匆说道:“韩队长,冒犯了!” 韩晋原白白受了他这全力一击,骨骼不晓得有没有事情,但定然痛极,仍然换了一只手,继续去抓他,两人当下过了三五招,韩晋原不是傅嘉年的对手,渐渐落于下风。四周的哨兵深知傅嘉年的身份,没有得到韩晋原的命令,也只是不断变幻着包围,没有一个敢上前帮忙的。 傅嘉年又在韩晋原左手上来了一下,叹了口气:“你这又是何必呢?我真的是有重要的事情要去查,不能跟你回去。等我查清楚了,自然去你门口,叫你亲手抓回督军府。” 韩晋原点了点头,他额头上冒出豆大的汗珠,双手都已经受伤,压根儿使不上力气,只好垂在身侧。傅嘉年见了十分放心,讲话说清楚后,便转身就要离开。在他转身的瞬间,韩晋原竟然伸出手臂,抱紧了傅嘉年的腰身,回头对哨兵说:“都来,把傅参谋请回去!” 一小群人呼啦一下围上来。傅嘉年气得眼底都红了,一边狠命推他,一边怒骂:“韩晋原,你这个死脑筋,我不是跟你说得好好的,你无耻!给我放开!” 韩晋原忽而小声说:“傅参谋,我的职责就是监控冀州间谍的活动,荥州城里的事情,我都能摸到三分门路。咱们也算是出生入死的兄弟,你要是信得过我,要查的案子就让我去查!” 傅嘉年看了看他,想起自己刚刚才吃的亏,眉头一蹙:“我凭什么相信你?” 韩晋原强忍着痛说:“那傅参谋最信任谁,可以让他和我一起去查案。” 傅嘉年犹豫了一下,点头说:“好!我跟你回去,但你这次如果还是骗我,我绝不饶你!” 第36章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2 电车缓缓驶入站台,唐明轩从攀附着的电车外的栏杆上跳下,混入人流之中。 那次设计陈煜棠,计划得太过仓促,匆忙之间,他担心被那些冀州间谍看出端倪,不敢多做布置,只来得及将姜师傅带走。他本是看着这几天风头略微有些过去了,回去井柳巷子消除证据,可想不到,他竟然会和傅嘉年迎面撞见。这回只怕引起了荥军的注意,要想再回去,难于登天。 唐明轩叹了口气,正要绕到站台后,突然发现一个戴着黑色礼帽的人朝他走过来。唐明轩见到这样的装扮,有意避让开,见到那人走远了,才略略放下心,正要抬步,肩头却被搭上了一只手。 唐明轩转头,见是刚才的人,温和问道:“这位先生,你有什么事吗?” 那人笑了起来:“你不认得我了?”说着,自然而然地进一步将自己的手臂揽上他的脖子。 唐明轩也笑:“我记性有些不太好。” 他点头:“唐先生贵人多忘,很正常。我们找个地方叙叙旧,没准儿你就想起来了。”他说着将自己的目光指向口袋,这个动作是在警告唐明轩不要轻举妄动,否则他口袋里的东西会要了他的命。 唐明轩却很冷静,淡然点头,和他一道往偏僻处走去。 进了小巷,那人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才意味深长地说:“唐先生,我叫王衍忠,是李统治的学生。去年腊月你和老师的第一次会面,就是我带司机去接的你。可能你那时候太紧张了,没有留意到我。” 他语调里带了些揶揄,唐明轩听了,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只干巴巴地说了句“王先生辛苦”。 “现在风声紧,我不能接你过去那边,只好代为问问,唐先生前几天的做法,是什么意思?”王衍忠问说。 “前几天的做法?我仿佛什么也没有做,甚至于出了这样大的事情,仍然怕牵连了李统治,一直不敢出面去找他。我处处为他考虑,”唐明轩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李统治莫不是还要怪罪我吧?” 王衍忠目光一转:“可是我听说,冀州的人的行踪是某些别出心裁的人,刻意去给韩晋原通风报信的?而且这里边有个不相干的人,身份十分很特殊,她和唐先生的渊源更是颇深,这一点老师可是知道的。” “你是说陈煜棠吧。”唐明轩面上仍然淡然,直接点出,“事情说起来有点可笑,我本来是要来看望姜师傅的,凑巧在街上看见陈煜棠,拗不过她非要和我过来一趟,就只好带着了。谁承想,我才刚刚落脚,外头就乱了起来,匆忙间只好带着姜师傅离开,反而成全了我一桩心愿。” 眼看他把自己撇得一干二净,王衍忠很是不甘心,紧追着问了句:“我听说姜师傅人都糊涂了,你如果不是事先有所准备,就那么容易把她给带走?” 他本是没有斟酌,脱口而出的一句话,却见着唐明轩眼里闪过一丝阴郁,愕了愕,就听着唐明轩谦和地解释说:“王先生,我平安脱身,全是靠了运气。你我都是给李统治办事的人,我平时也时不时为你说几句好话,现在你又何苦为难我呢?” 王衍忠也晓得自己刚刚的问话不大合适,平了平气,又说:“唐先生,我也是奉命办事,没有为难你的意思,也想你理解。” 唐明轩大方点头,朝他伸出手:“当然,王先生,如果没有旁的要问的了,我可以走了吗?姜师傅的家被韩晋原的人查封了,现在暂住在我那边,没有人照顾恐怕不行,我得去看着点。” 王衍忠握了握他的手,虚虚晃了两下就各自分开,唐明轩将要离开的时候,王衍忠忽然说:“唐先生。” 唐明轩顿了一下,才回过头,冲他微笑。 “那个叫做陈煜棠的女囚,好像受了不少重刑,听说快要死了才送去的医院。估计没几天好活了。” 街角刮过初夏的风,温热温热的,缱绻着微微湿润的气息,吸入肺腑,只叫人觉得闷。墙头伸出一条槐树的枝丫,不甘寂寞地吊了一串串黄白的花朵出来,芬芳馥郁的气息随着这阵风,带得苍绿色的树叶上下簌簌浮动。那一阵一阵的唰唰声,颇多寂寥,听在耳里,只觉得一颗心都要被掏空。 唐明轩站在原处,身子没有动弹,慢慢转过头,盯着王衍忠看了几眼。王衍忠脸上并无恶意,充斥的是轻松愉快的神色,正在和他报喜似的,眼里带笑,望着他,也不图什么,唯等着一句谢罢了。 他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淡淡笑说:“多谢你了。”他没有转身,着急要走的样子,可王衍忠却没有看明白他的意思,当下又问:“我听老师说,你和她家是世仇?可这个陈煜棠很有名,我又听旁人说她十来岁就做了孤儿。这前后到底是个怎么回事?” 唐明轩语调有些僵硬:“王先生,她都要死了,这场世仇也就算是结束了吧。” 王衍忠没有问到自己感兴趣的内容,只得悻悻点头:“也是,她没有结婚,没有什么继承人。厂子也被查封,再也开不成了。她一死,这事不了也了。” 他再抬头时,唐明轩已经不见了踪迹。 唐明轩穿过好几条街道,终于来到一处破败的小巷。这里不同于井柳巷子的古朴,地上没有铺石板,泥灰就肆无忌惮地往人的鞋面上爬。唐明轩往里走去,这里的屋子都小得可怜,许多人家没有院子,就径直将竹竿搭成的简易衣架子搁在自家门口,这样一来,巷子就更加拥挤了。 一群五六岁的小孩跟着几个稍微大一些的,在巷子里前呼后拥地跑来跑去,时不时避让不及,从唐明轩身旁擦着过去。 唐明轩脸上一直是温和的笑意,如果没有看见他嫌恶的眼神,大概所有人都会误以为此时的他,是被儿童天真烂漫的气息感染,禁不住微笑了。 他走到巷子深处,地上有一抹阳光,姜师傅正在躺椅上,迎着那抹阳光晒太阳。她闭着眼睛,脸上神色恬淡,腿上搭着一条薄薄的被子盖住关节——这幅形容,如同这世间的任何一位慈祥的老人家。 唐明轩走上前,帮姜师傅盖好腿,在她耳边轻声说:“奶奶,当年陈家的那个小孙女,现在已经得到了应有的惩罚。过不了多久,我们家就可以沉冤昭雪了。” 姜师傅辗转了一下,朦胧中睁开眼睛看着他,喃喃念着“源彬”,又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锃亮的黑色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清脆的叩响。 陈煜棠看了看左右的人,一脸肃然地直视着前方,便也放弃了问询——反正这两个人是不会理会她的。她现在的身份,不过是个囚犯,被带到哪里都是当权者知会一声的事情,她根本无权过问。可这回去往的地方当真是有些蹊跷了。 客厅隐约里传来说话的声音,这样毫无遮掩的笑声,自然是韩春露无疑了:“老小,你现在才和我说这事,恐怕不管我同不同意,都得照看好陈小姐了?” 那头是傅嘉年悠闲自在的声音:“这可是我好不容易争取来的机会,小嫂子,你之前可经常在父亲那头打我的小报告,真叫人伤心,你可不能再这么对我。今回给陈小姐养病,就当是补偿我好了。” 韩春露坐的位置稍微靠外一些,正要说话,看见陈煜棠被两个守卫送过来,当即大笑起来:“陈小姐,你倒是听听,他现在心早已不姓傅,改姓陈了。” 她身后陪着的佣人也都偷偷笑了起来,傅嘉年站起身,本来是朝着陈煜棠过去的,突然发觉自己被她们取笑,面上无光,看了韩春露一眼:“不许笑,小嫂子,你非得带坏一群人才过瘾么?” “好好好,我不说你,”韩春露站起身,伸手拉过陈煜棠,让她坐在沙发上,故意长叹一口气,“陈小姐,我还没做什么,某些人都着急起来了,我可不能继续在这里碍眼了,你坐这他就消气了。” 她眉里眼里都是揶揄调笑的味道,故意将陈煜棠推去离他极近的地方坐着。陈煜棠被她说得有些不太好意思,往边上挪了挪,还未开口,她便已经快步走开了。 傅嘉年看了眼押送的两人,坐回沙发上,笑说:“你们奔波一路,也累了,歇歇去吧。我都在这里了,她还会去哪?” 他这话里带了双关的意思,他自个儿都没觉察出来,陈煜棠脸上更红,悄悄掐了他一把。他这才醒悟过来,不单不害臊,反而故作懵懂,问:“煜棠,我说的难道不对?” 此时已有知机的佣人上前,请两人去小厅里喝茶吃点心。这两名看守也不便继续杵在这里,和傅嘉年只会一句,跟着几名佣人一道离开了。 客厅里便只剩下陈煜棠和傅嘉年两人。陈煜棠垂着头,感受到他的目光,有些无措,只好开口说:“你只用了五天的功夫,就帮我洗清了?” “要是那么容易,你也不至于吃那么久的苦了。”傅嘉年轻轻咳了咳,有些郁郁,“这事还是多亏了先前那位沈老先生,他审那几个正牌间谍,终于问出了猫腻,他们中间没有半个人是能叫得上你的名字、形容得了你的相貌的。这样一来,你的嫌疑终于要小上许多。” 陈煜棠默了默,喃喃问道:“这么说,事情还没有搞明白。所以我只是从监狱被移到了你家……” 傅嘉年眼里神色微微一闪,轻轻揽住她的肩膀:“煜棠,在这里没什么的,有我和小嫂子照顾你,和在自己家里差不出来太多。实不相瞒,我之前也被我父亲关在南书房来着,装了病才逃出来。” 陈煜棠抿紧双唇望着他,眼里闪过一丝心疼:“明明就是真的病了。” 第37章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3 他望着她,脸上露出笑意,轻轻摩挲着她的长发。 那袭发丝天生就长得很好,不像一般女孩的发丝,柔柔软软的,她的头发颇有为坚硬,因而笔直地顺下来,没有半分弯曲,黑亮茂密地垂在快到她腰身的地方,聘婷婀娜,加之后天的悉心养护,握在手里沁着凉意,顺滑极了,缎子一般。她在新洋阜的时候,受了他的嘱托,虽然条件恶劣,但也并不曾受过太多的苦,沐浴之类的要求,也是竭尽所能地满足。 他如今见了这样好看的头发,心里终于稍稍好过了些,情不自禁凑过去,在她面颊上轻轻吻了吻。她哧地笑了,他便顺着她的脸颊一路向下,嘴唇在她唇瓣上轻轻擦过,又辗转流连。 她下意识轻轻拢住他的后背,他的身形僵了僵,她觉察到异样,往后稍稍退了退,疑惑道:“怎么了?”说话间,盯着他看了看,发现他今天坐得格外笔直,不像往日那般,碰到极其放松的时候,会依靠在靠背上,故作一幅散漫样子。 他的眼神有些躲闪,笑了一声:“我能怎么了?不过就是那天感冒,身上还有点酸疼,一场小病就这个样子,说起来还有点不好意思。我看你的脸色还是有些白,胃病要慢养,你可不能……” “嘉年,”陈煜棠看出他不过是想转开话题,硬生生打断了他,顽固问道,“你是不是受伤了?上回你出了我的病房,是不是压根就没有和傅太太回去?” 傅嘉年见着说不过去,只好笑了声:“嗨,什么受伤?哪有那么严重。我不过是被老爷子用鸡毛掸子打了一顿,他老人家消了气,比什么都好,我反正疼个三五天就过去了,不碍事。” 陈煜棠依然不信,要看他的伤口,他不肯,嬉皮笑脸地说起浑话,想让她害臊。陈煜棠向来固执,既然知道了他的目的,哪里肯轻易罢休。两人争执间,不慎碰到了傅嘉年的后背,他倒吸了口冷气,自己回身看了看,深色的衬衫上涌出了一大片阴影。 陈煜棠惊呼一声,手忙脚乱要去帮他捂伤口,他怕血沾在她手上,更加吓着她,赶忙握住她手腕:“别碰,当心感染。” 陈煜棠果真乖乖不动。 两人的动静惊扰了韩春露,她款款走过来,顺着陈煜棠的目光,一眼就见着了傅嘉年背后的伤口,当即叹了口气,唤了声佣人,脸上露出了悲戚的神色:“陈小姐,我告诉你,你可要多多心疼咱们老小。” 傅嘉年重重咳了声,陈煜棠一面安抚他,一面望向韩春露:“傅太太尽管说,陈煜棠感激不尽!” “咱们老小呀,为了帮你,深夜从医院跑了,结果他点儿背,第二天一早就被老爷子的人抓了回去。老爷子那个生气啊,我过门这么多年,可是从来没有见过的。可真叫人害怕……”她顿住话头,作势抚了抚自己的胸口,才继续说,“老爷子吹胡瞪眼的,非要按军法处置,那可是要枪毙的罪名,不是开玩笑的。几位元老拼命护着,老爷子这才答应……” 傅嘉年正色:“好了,小嫂子,有什么事你照实说就是了,添油加醋的是为什么?” 韩春露看了他一眼,讪讪噤了声。 陈煜棠听得心惊肉跳,见傅嘉年有意遮拦,不由分说,一把撩开了他的衬衣。只见他背后是一道道比手指还要粗的鞭痕,每一道都见了血,现在不过才结出薄薄的血痂,刚刚她就是不小心碰破了一道,才叫他流了这么多的血。难以想象,他当时是怎么承受下来的。 陈煜棠冷着腔调:“是什么鸡毛掸子,才能有这样的功效,专为打人制的么?”她说着,眼泪却流了出来。 韩春露见了,有些着慌,反过来劝说:“他皮厚得很,挨一顿没什么的。你看他现在,生龙活虎的,就晓得没事了。你这样反而叫他难受。” 此时佣人端了药上来,陈煜棠接过盘子,不由分说,一点点给他上药。韩春露嗳了一声,对着刚刚那个端着药的佣人说道:“李妈,你在这里盯着点,有事腿脚勤快了。左右你和陈小姐十分相熟,就不必我多说了吧?” 陈煜棠这才意识到,回头看去,站在那里的果然是李妈。她手下不曾耽误,心里却悸动十分,哽了半晌,只有感叹说:“你没被我牵连吧?” 李妈低着头,涩涩说:“小姐放心吧,太太对我很照顾,您一出事,她就把我接过来了。她还成天在我们跟前念叨您呢,只是去求了她几次,她考虑我毕竟是和您有联系的,她不让我去探望。” “你没事就好。” “嘶嘶,疼,”傅嘉年虚情假意地嚷了声,回头看向李妈,“你可不能忘了正主。这回可是我想了主意,说你是小嫂子派到陈小姐身边的,这才保得你安然无恙,和小嫂子可半点关系都没有。” 李妈笑了起来,连连应着:“是,咱们少爷最聪明不过了。” 陈煜棠忍不住嗔怪:“都多大的人了,还要撒这种娇?” 他咳了一声,回手拍了拍她的手背,朝着李妈微微扬头,后者笑了声,当即心领神会,端着盘子退下去。 客厅只剩下他俩,一时间变得静悄悄的。墙上的西洋自鸣钟滴滴答答地走着,钟摆一摇一晃间,标示着光阴荏苒,而这片静默就是最好的时光,除了悄然相守,再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去珍惜爱重。 “煜棠。”他轻轻唤了声。 她手里拿着不锈钢的镊子,衬在细瘦的手里,看起来沉甸甸的,镊子上夹了一团消毒用的棉花,上面沁着一块红色,那是他的血。她被他看得不自在,敛起目光,微微低了头。 “我伤得仿佛很重。”他的语调是心不在焉的,眼睛里却带了藏掖不住的笑意。 她有些诧异地抬头看着他,张了张口,似乎不晓得说什么来应答,也瞧不透他的心思。她刚刚才落了泪,一双眸子里更是水光涟漪,里面没有旁的,只映出了他的一幅剪影,纤长的睫毛有几根被眼泪合在一起,瞬目的时候,自然而然地带了楚楚可怜的仓惶。 她在众人面前向来是冷静自持、聪颖伶俐的,这样的样子极为少见。他却爱极了她惊慌失措的样子,竟然生出一个贪婪的念头——想从始至终地将这份仓惶据为己有。他忽然上前,吻了吻她的睫毛。 她猝不及防,手里的厚重镊子,哐啷一声落在梨花木茶几上,磕出一个小小的白印子,而那团沾了血污的棉花,更是不晓得跌到哪里去了。 她气得伸手推他,想见他还有着看似十分严重的外伤,终究没敢用大力气,因而这一推落在他肩头,颇有几分欲拒还迎的娇羞。他嗤地笑了一声,低低说道:“这样重的伤,都是因你而起,你可得记得日日帮我上药。不过……这伤也许一辈子都好不了了。” 他的话语轻飘飘的,她的心却是被狠狠撞到,不光是难以平静下来,甚至连呼吸都紊乱起来,同他的呼吸温热交织,汇成一片,极为温柔。她小声说:“无赖。” 他低头,触了触她的嘴唇,笑说:“你说什么?我没有听见。” 她当然听得出他是故意,有些羞恼,打算狠狠再说出来,刚作出口型,他便吻住了她。 她脸颊红透,才晓得自己上当,要骂他的口型,实在是叫人误会,她气不过,咬了他一口,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痛,反而肆无忌惮地席卷过来。 厅外已经传来哒哒的脚步声,紧接着是韩春露的说话声:“你们着什么急,人在这里跑不了。对了,是不是我这里做的菜不合你们的口味?你叫厨子换几样就是,用不着拿陈小姐出气。” 陈煜棠顾不得许多,用力伸手去推他,他却不肯放开,一把揽住她的后背,将她揉进自己怀里。 “呀——” 陈煜棠听见韩春露这一声,大脑登时迟钝,忘记挣扎,直到哒哒的声音走远,傅嘉年才放开她。 他这般欺负她,让她愤怒非常,还未说出指责的话语,他便已经率先开口,得意洋洋的,一边瞥了眼墙上悬着的自鸣钟,一边笑说:“我就晓得他们要在这个时候喊你回去。我父亲规定,放松警戒的时间不许超过半小时,算算时间,这两人倒是分毫不差。我得和父亲说说,要好好嘉奖嘉奖他们。” 她脸上依然是红扑扑的,气得声音都有些发抖了:“你真是不害臊。你要是还想我多待一会儿,只要和他们说说就是,何必用这种法子……真是不害臊!” 他郑重地看着她,忽而咧嘴一笑:“煜棠,你还没有为我上完药呢。这种事若是直截了当地告诉他们,好像更叫人害臊吧?” 第38章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4 傅嘉年没有滞留多长时间,张东宁便过来将他请走了。 韩春露让陈煜棠住在南书房对面的客房,陪着她过去的时候,陈煜棠这才问:“傅太太,他犯了事情,督军生气还来不及,怎么反过来还给我特殊优待?” 韩春露怔了下,笑说:“可能是他们发现你确实是给冤枉的,虽然还没有找到证据,但也算是提前给自己找个台阶下吧?”她说到这里,不动声色看了陈煜棠一眼,见对方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依然是微微蹙着眉的形容,晓得她并不相信,拉起陈煜棠的手,握在自己手里,轻轻拍了拍,“陈小姐,你无论如何,也算是咱们荥州城赫赫有名的人物,今回叫你受了委屈,并非本意,我代他们向你赔不是了。你就在我这里多委屈几天,估计再过不久,就能恢复自由了。” 傅家宅子的后院中,种了三五棵白玉兰花,现在正是白玉兰盛开的季节,满满的一树,是铺天盖地的岑岑白色,不见一星半点儿的绿叶,却不失温柔,此时正有一棵白玉兰树,对着走廊那头的正敞着的气窗,香气仿若一条细薄的丝线,从着南风,一点一点,矜持地游离过来。 陈煜棠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头发,也笑了笑:“傅太太,我走的每一步都落入旁人的算计,直到今天这个地步,要想撇清楚实在困难,并没有怪谁的意思。我只是担心他许诺了什么对他不利的。” 韩春露闻言,面有难色,看了陈煜棠两眼,见她脸上笑意温和,才叹了口气:“陈小姐,我说与你听,你可千万别和老小说。他这人呀,我都不晓得怎么说他。” 陈煜棠心里咯噔一下,还是点点头。 “那天他不是从医院跑了么?父亲的脾气他是晓得的,还非要捣鼓这么一出,被抓回去当众挨了一顿鞭子不说,还死活不叫人给他看伤。父亲也心疼他呀,哪能真让他死了,就叫张东宁去问,他想要什么。他这才说要是不给你放出来,他就继续捱着。陈小姐,我是当真觉得,老小一直把你当成心尖上的人,他就是从小被惯得,顽劣了些,心眼是好的。”她边说边用手掌给自己扇着风,旁边的李妈见了,赶紧给她拿了一面珐琅花鸟折扇来,她抖开,快快扇了两下,才和缓了些,转而曼声说,“这天儿越来越热了,新裁的夏天穿的旗袍还没有送来,可真是愁人。” 那折扇做工细致,底色上布满了铜丝掐出的万字回纹,华贵不可方物,看着倒像是宫里流出的古董。这么一面华丽的折扇,叫她扇得霍霍作响,袭过来的却全是热风,反而扇得陈煜棠心里也躁动不安起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才应了句:“是啊,天热了。” 韩春露闻言,舒了口气似的,心情也当即大好。她亲自将门把手拧了下,门闪开一道缝隙,眼风扫过身后跟着的两名看守,挑了挑眉:“不过是个形式而已,何必这样认真?真不晓得这么一板一眼的,是不放心陈小姐呢,还是不放心我。” 那两人低着头不敢说话,但也没有挪动半步。韩春露又张扬笑了起来,在陈煜棠肩头轻轻打了一下:“嗨,跟他们置什么气呢?你就进去,李妈和你一起陪着,有什么事情,尽管知会这两个愣小伙子。” 陈煜棠只好反过来安抚了她两句,她也没说太多,便又一扭一扭地下楼了。 傅嘉年刚一出老宅子的门,还未上车,张东宁便凑上来耳语:“上回咱们不是去找了那位卖豆脑的老爷子么?今天我再去看望的时候,听人说他过世了。” 傅嘉年瞳孔一缩,回头看见韩春露正站在不远处的门厅里送他,硬是扼住了话头,朝她挥了挥手,一拍张东宁的肩膀:“咱们上车再说。” 张东宁心领神会,跟着他一并上了车,等司机徐徐发动车子,张东宁才说道:“本来他六十多岁,常年劳碌,身体又不好,并不是什么蹊跷事情,可我听邻居说起,他出事正是在我们拜访过他后一天。” 傅嘉年默了默,才说:“看来咱们被盯上了,白白害了那位老伯。” 张东宁颇为自责:“是我太大意,他都答应要仔细回忆一下了,我该把他接走好好安置才对。” “算了,事已至此,也没有挽回的余地,再想旁的办法吧。”傅嘉年坐得端正,眼观鼻,头微微垂着,难掩失落,他保持这样的姿势片刻,忽然问道,“我在老宅子门口遇袭,好像也是在那之后不久?” 张东宁略微算了算,惊愕:“就是在那之后一两天的事。” 傅嘉年冷笑一声:“大哥当年的死果然有猫腻,绝对不像他们说的,是冀州来的间谍做的。” 当年调查傅嘉平遇刺一案的,不是旁人,正是对张东宁有提携之恩的魏延泽魏师长,眼见着事情要追查到魏延泽头上,张东宁暗暗擦了擦冷汗,小心翼翼说:“当年正好是卡在大帅刚从冀州独出来的关口,一则是时间上太巧合,二则是荥州局势不稳,难免在调查上有些纰漏。” “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傅嘉年顿了许久,冷不丁冒出来一句,张东宁头低得更深,不敢看他,他声音里却又带了点笑意,“魏师长哪里会是这种人,我可从来没有怀疑到魏师长头上。你往后别瞎给人说情。” 他话虽是这么说,但张东宁还是能听出一丝嗔怪的意思的,当即只说了个“是”,两人一直到督军府,也再无旁的话了。 车子停在楼前,傅嘉年刚一下车,便在门口看见沈新钧,当下走过去,笑说:“沈老爷子现在身体可好?调查的事情七七八八了吧?” 沈新钧摇头也笑:“傅参谋,你从小就是故意摆出这个样子,把大帅都蒙了,怕是如今你自己都已经习惯,反而改不回来了。你要不是总这个样子,大帅也不至于总挑你的刺。” 傅嘉年脸上神色一僵,看着沈新钧的眼神里,多了些复杂,哧地笑了一声,正要接话,沈新钧却又说:“我一把年纪了,查案子肯定要慢一些,你多担待。不过么……事情仿佛对陈小姐越来越不利了,我今天在这里等你,就是想同你说这件事。” 傅嘉年额前青筋腾了起来,他忍了忍,只简短道:“沈老爷子,你且说。” “之前我不是一直在审那几个小角色么,后来几个人好不容易松了口,都说不认得陈小姐。今天上午本来是要结案,赦沈小姐无罪的,可不知怎么了,有个人忽然翻供,说陈小姐的确和他们有些关系。” 他语调平稳沧桑,叙述间不起半点波澜,叫人听起来,反而又有一种静水之下暗潮汹涌的战兢。 傅嘉年终于忍不住,碍于所在,只得压低声音怒道:“这帮人说什么,沈老爷子就信什么?荥州城这么大,陈煜棠又是赫赫有名的女企业家,有一个半个认得她的,还不是稀松平常的事情。人都是如此,快要溺死之前,总要拖一二个下水的。” 沈新钧嗳了一声:“你先别生气,我只是说对她不利,又没有说旁的什么。你怎么不想想,这个人突然翻供,是为了什么?” 傅嘉年听他有帮衬的意思,登时眼前一亮:“你是说,有人渗透了新洋阜?” 沈新钧哈哈笑了起来:“我就知道你那幅扶不上墙的样子,全是装出来的,你小子聪明得很!新洋阜是什么地方,可不是什么人都能往里钻的,那得多大的权势,才能做到?” “嗨,沈老爷子这话说得够明白了,荥军上下,和我不对付的就是他而已,”傅嘉年朝沈新钧点了点头,“我去敲打敲打他,还是让我父亲敲打敲打他?” “等等,”沈新钧脸上一肃,“你可别妄下定论,这种事情,千万不能乱扣帽子,小心引火烧身。而且你想想,谁不知道新洋阜监狱是李义昌治下,他……” 他正说着,门外远远走来一个人,他一瞥之下望见了,登时缄口,拍了拍傅嘉年的肩膀,蹒跚离开了。傅嘉年本想搀他两把,又疑惑来的是谁,一回身,看见王衍忠意气风发地走进来,他直愣愣往里走,并没有发现傅嘉年。 他故意上前撞了王衍忠一下,吓了对方一跳,当即大笑起来:“衍忠,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这边?来找李统治吗?” 王衍忠见着自己虚惊一场,也跟着笑起来:“老师叫我过来,可能是有事情要安排下去。” 傅嘉年咋声:“好啊,李辉夜的风头全被你抢去了。我可是不止一次听李统治说起过,辉夜要是有你一半的伶俐能干,他也不至于这么发愁了。” 王衍忠闻言,眼睛一瞪,但显然是极为受用的:“你又拿我开玩笑了,我还不知道么?老师是不会当众说这样的话的。” “信不信由你,”傅嘉年笑了起来,“有空叫上辉夜,一起出去喝两杯。” 不等王衍忠搭话,楼梯口忽然传来一声怒斥:“我让你早点过来,你竟然在这里和人闲聊!” 王衍忠双脚一并,毕恭毕敬道:“督军!” 傅嘉年在一旁只是站直了身子,并不作声。 傅渭川声音稍有和缓,朝他点点头:“你去做事吧。” 王衍忠唯恐触怒傅渭川,见此情形,当即溜走了,只剩下傅嘉年一人。却不想,傅渭川没再责怪他,只说了句“跟我来”,便折身往楼上走去。 第39章 离别肠犹断相思骨合销5 傅渭川带着傅嘉年,径直去了顶楼的会议室。顶楼一共便只有五间房间,这间会议室位居正中,修得并不算大,但左右的房间都是空置的,只有两侧的楼梯口占了岗哨,不许旁人轻易上来。 傅嘉年也很少到这里来,不禁有些意外。 傅渭川带上门,坐在皮质的深褐色沙发上,问道:“听说你最近在查什么事情?” 傅嘉年一愣,也自觉在他身旁坐了下来:“没什么要紧的事情,不过是替陈煜棠查查罢了。” 傅渭川点了一支烟,抽了一口,慢慢吐出,袅袅的烟气浮了上去:“你查着查着,怎么从井柳巷子查到城南去了?” 傅嘉年闻言,心里大概有了个底,傅渭川对傅嘉平的死万分痛惜,历来不许旁人提到,他自然是不能将自己查傅嘉平案子的事情吐露出来,叫父亲难过的。他往后一倚,正在盘算怎么将傅渭川应付过去,忽然间,沙发的靠背挨着了他的伤口,电击般的刺痛传来,他下意识往前撤回身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可能已经落入父亲眼里,又不动声色地坐得端正。他正要说话,傅渭川叹了口气:“你这孩子,从小就是要强、不听话!” 傅嘉年笑了起来:“可不是,让您操了不少的心,我也十分愧疚。” 傅渭川嘿声,又抽了两口烟,将烟头一把按灭在黑黢黢的烟灰缸里:“我不管你查什么,现在情形十分复杂,你少往外走动——今天接到密报,冀州的张二少最近一反常态,和俄国人走得很近,他们下一步怕是就要对我们宣战了。” 这一天从傅渭川独出冀州、成立荥军的时候,就已经料到,却没有想到,张二少的动作竟然这么快。傅嘉年默了默,忽而嬉皮笑脸说道:“时局紧张,何不把精力放在冀州方面,那些间谍什么的,不如暂且搁下。” 傅渭川瞥了他一眼,冷冷道:“你忘了你上回是怎么跟我保证的吗?” 傅嘉年被噎了一句,脸上有些发红:“我是答应好好看伤,不再插手陈煜棠的事情,也答应让她的工厂充公。可条件是你得把她放出来。她现在是不在新洋阜监狱了,可关在老宅子里,和在监狱里有什么两样?” 他说到后头,情绪有些激动,声调微微有些上扬,见着傅渭川冷淡的目光,静了静,才说略微平和下来:“对不起,但你说话要算数。” “我知道陈煜棠是被人陷害的。和冀州勾结、传递消息,她还没那个胆子。” 傅嘉年眼睛一亮:“我明白了,爸,现在还没有证据证明陈煜棠是无罪的,所以你是碍于军中那些老爷子,不便直接把她放出来,只能是一步步地……” “你以为聪明的就你一个人吗?还是故意这么说?”傅渭川沉下脸,“那些人跟我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一个个的都人精似的,我要说放了她,当然是肯卖我这个面子的。” 傅嘉年听他这么说,知道事情难成,已然有些丧气,傅渭川接着说:“你怎么不想想,你当时和她商定得好好的,她却又和别人勾结在一起,可见此人两面三刀,不能轻信。她若是和韩春露一样八面玲珑也就罢了,她又没有那个脑子,白白被人骗了,险些小命不保。这样的女子,留之何用?” 傅嘉年很想为陈煜棠辩解一二,可又不知道从何开口,只得郁郁长出了口气:“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爸,你自打一开始就不喜欢陈煜棠,这回抓着了她的把柄,当然就更加不喜欢她了。” 傅渭川见说了半晌,话却没有入他心里去,有些动怒,猛地起身,抬步的时候,膝盖抵到茶几,登时把那方矮几踢出老远:“混账东西!” 矮几的玻璃桌面磕到对面沙发才停下来,这东西很是娇气,立马被碰豁了一个角,那角飞溅到傅嘉年鞋边,像一滴水一样,落在地上碎裂开来。 “哎呀,真是可惜了这茶几,”傅嘉年看了眼傅渭川,对方满脸的怒意,有些骇人,他只好收敛了玩笑的意思,也随着站起身,劝说道,“爸,您身为督军,什么风浪没见过,这一十六省都在您的统辖之下,这等细枝末节不值当动怒的。您就算是大人有大量,别和一个小女子计较了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跟着傅渭川往外走了两步,预备送一送他,却听得傅渭川喝道:“你就在这站着吧!” 傅嘉年乐得如此,当即停住了脚步。等傅渭川走远了,他从另一头的楼梯下了楼,正在大厅的电话机旁给张东宁拨电话时,忽而留意到台子上搁置的一沓报纸,猛然想起前几个月,自己和第五艺在报纸上叫板的事情。 新诚报的主编是冀州来的间谍,潜入督军府偷袭了魏师长,后来在东郊别墅被他亲自带队击毙,新诚报也因而被查封。不晓得第五艺后边还会不会在报纸上公开露面。他嘴角露出一抹浅笑,不管他是否露面,都别想践踏四艺堂的权威。 电话接通,张东宁闻言很快便下来,两人要了辆车,一齐去了许绘的秋蘅画坊。 一大清早,李妈从外头折了许多新鲜的花朵,搁在一个红丝绒托盘里,笑吟吟地端在陈煜棠面前。 陈煜棠素来没有这样的雅兴,只是十来岁在家的时候,跟着母亲稍微学过一点插花的技巧,勉强不会闹笑话罢了。她不忍心拂了李妈的心意,只说了句“下次少摘点,这么多实在浪费”,就挑了一只宝蓝色的欧式花瓶,一点点往里添花。 不多时,便出来一瓶子的姹紫嫣红,热热闹闹的,陈煜棠看着好笑,在盘子里捡了捡,竟然看见最下头压着一枝玉兰花,她拾了起来,看了半晌,最后噗嗤一声笑了起来:“府上是不是来了贵客,瞧这枝花折的,花瓣都散了大半,还有什么意思?” 门没有关上,外头传来了笑声:“我这殷勤看来现的不是地方。” 傅嘉年大步走进来,见着花瓶里的花,笑着抚了抚她垂在肩头的长发:“要不是我亲眼所见,无论如何也不相信这是你弄的。” 陈煜棠挡开他的手,斜着眼睛看他,故作生气道:“你这是在夸我,还是在笑我?” “我哪里敢笑你,当然是夸你了,”傅嘉年一咧嘴,“这么热热闹闹的,倒是有点像小嫂子的风格。” 陈煜棠略略垂头,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插花老师教的,还不都是一样的?我这一套是小时候和我母亲学的,那时候我还不是这个性子。” 傅嘉年闻言默了默,忽而抓起她的手:“我带你去个地方。” 陈煜棠诧异问道:“我不是还在禁闭,哪里能随意出去?”见他脸上神色笃定,略微有些失落,“你不要胡闹了,上回跑出来见我,还说要查什么案子,结果还不是一眨眼的功夫就被捉回去了。这还不算,被重重打了一顿,小命都要丢了。” 傅嘉年有些生气,握着她的手也收紧了几分:“你都是从哪里听的乱七八糟的话?别理那帮人瞎说,你只管跟我走就是了。” 陈煜棠拗不过他,只得说:“嗳,你先放开我,我要换身衣服才好出去。” 片刻之后,陈煜棠收拾停当,换了一身浅绿色的丝绸裙子,这身裙子要服帖一些,颜色也素净,不那么引人瞩目,却衬得她脖颈和手臂都是瓷白的一片,惹人爱怜。 傅嘉年轻轻握着她的手臂,她面上一红,当场不留情面地抽了回去。傅嘉年笑了起来,转身对李妈道:“帮忙照应着点,别叫旁人把我带她出去的事传出去。那两个人如果起了疑心,想进去查看,就说我在里头,叫他们只管进去就是。” 李妈连连答应下来,傅嘉年当即牵着陈煜棠的手,从木质楼梯上往下走去。陈煜棠有些紧张,用另外一只手抓紧扶手,刻意放轻了脚步。傅嘉年见她迟迟不肯迈步,回头看她,笑道:“怕什么?被他们看见了,只管说咱们要下楼喝茶就是。” 陈煜棠望了他一眼,有些别扭地加快了脚步,他却走回来,迎了上来,一把抱起她。她吓了一跳,急忙勾住他的脖子,险险就要惊呼出声,想起那两名看守还不晓得在何处,当即止住了声音。 他压抑着笑,飞快在她脸上印下一吻,快步走下楼梯。她压低声音,有些生气了:“快放我下来。叫人看见像什么样子。” 他眼里是莹莹的光,望在她脸上,她的脸被他看得起了烧,却又无所遁形,索性抬起头,也直勾勾地瞪着他看。他被她看得笑了起来,在她耳边说:“煜棠,恐怕没有旁人比我更喜欢你了。”她听了这样的话,眼神间的较量终于落败下来,羞愤地擂他的肩。 他踏下最后一个台阶,将她小心放下来,却听见张东宁说道:“你们两位可吃了饭了?我一个人吃得没意思,不如一起吧。” 那两名看守表示职责所在,要分开吃饭,张东宁有些不快:“两位兄弟大概是瞧不上我,那就请便吧。” 声音就在不远处,大概是在客厅。傅嘉年闻言,嘴角浮上了笑意。果然,不多会儿,便响起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大概是那两名看守陪着张东宁一道去了饭厅。 傅嘉年当即将陈煜棠挡在身后,张东宁坐的位置,刚好可以看见客厅的情况,见状,对两人说道:“咦,怎么没有筷子。说实在的,我是个粗人,用不惯刀叉。” 其中一人应和着,去里间拿餐具,另外一人和张东宁说着话,说到兴头,张东宁胳膊肘一斜,碰落了盘子,他自己马上拉开椅子要捡,这人自然也是跟着蹲下身帮忙。 傅嘉年这才拉着陈煜棠飞快穿过客厅,车钥匙就放在玄关的柜子上,他一把抓住了,带着陈煜棠上了车,发动了车子。 陈煜棠理了理裙摆:“我们这是要去哪?” 傅嘉年轻笑:“你不妨猜一猜?” “瞧你这幅样子,就知道我肯定猜不着。” “一个你想去的地方。” 第40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1 路两旁的景致不断往后撤去,光影交叠间,汇成一条条绿色、褐色的色带。 陈煜棠坐在傅嘉年身旁,他正专心盯着前头。路上的行人寥寥,车子更是没有,他将车开得飞快,她无意间往车窗外细看了一眼,只觉得周遭无比熟悉,竟然是在东郊。她惊讶道:“你带我来我家做什么?” 傅嘉年略微偏过头看了她一眼,笑说:“我为你准备的东西就放在你家里。你也晓得,我父亲管我严得很,我连块藏掖东西的地方都找不到,就只好借你的宝地了。” 他将车子停在她的房子前,请她下车,客客气气地将钥匙交给她这个主人家,退到了一旁等她亲自开门。 陈煜棠又好气又好笑,他进去她的房子,从来都是这么理直气壮,每每摆出一副纯粹的笑脸来,叫人想骂又骂不出来。 门是奶白色的,因为不常有人进去,门上的浮雕花纹落了一层浅浅的灰尘,看不出来,她下意识拂了拂,浮灰细细腻腻地粘在手上,才发觉,不禁有些出神。父母将房子置办在这里,是看中了来来往往都是富人的良好氛围,可她却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她小时候住的是井柳巷子那样的地方,和祖父祖母生活在一起,左右都是相熟的邻里,也不乏匠人。木头的香味儿、打铁的叮咚声一直伴着她长大。直到后来家境好了,父亲在这里买下房产,爷爷执意不肯搬来、孤寂老去……她一直是不喜欢这里的。 可现在看来,这里又是这样亲切。唯独陌生的,是门上的两道打着叉的胶痕。应该是她入狱后,他们搜查完成贴上的封条,后来被傅嘉年撕去了。 忽然一只温热的手搭在她手背上,捏住她的两根手指,轻轻转动了锁孔。 她回过头,看见傅嘉年垂目,正专心盯着手上的动作,黑密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她指尖颤了颤,想抽回来,他却温和道:“不要怕,不论如何,我都和你一起。” 一阵柔和的风吹来,带起窗下的小花圃里,簌簌的叶声。那丛月季好些时候没有人照顾,枯萎了大半,另外一片油亮亮的,反倒冒出了几朵蓓蕾。她心底的凄惶仿佛随着他的话语,并着那些枯死的月季花,一道拂散了。她笑了笑,和他一同开了锁。 门里被打扫得很干净,但她一眼望去,却见着少了许多东西,默然不语。她很早就料到了,那帮人进来搜查,不可能轻拿轻放,造成的必然是一片狼藉。没想到的却是,傅嘉年竟然将那些不堪都打扫得一干二净,除了缺少的物件,丝毫看不出痕迹。 他叹息一声:“不晓得那些人还来不来,那尊盘龙吐珠雕件,我给你收起来了,就在我卧室里,你想拿的话……”他仿佛起了坏心思,忽而缄口,一副笑眼望着她。 陈煜棠冷冰冰地看了他一眼,扭头往客厅走:“就知道你不是好人,我再也不想理你了。” “嗳,”傅嘉年跟了上去,“你总是这么着急下定论,你还没看到我给你准备的东西呢。” 陈煜棠不理会他,径直往沙发边上走,他扶住她的两肩,不顾她的反对,硬是将她带去了卧室旁的小屋、她的工作室。 门上钉着钥匙,没有锁上,他轻易便打开了房门。一进去,陈煜棠便闻见了一股不同寻常的馨香,不同于她贮存在这里的料子。那是……黄杨木的香味,她不会闻错。她打开灯,只见工作台上放了一个圆不溜秋、尚余棱角的东西。 黄杨木长得很慢,这么大的一块完整料子极为难得,她嘴角现出了一丝笑容,担心傅嘉年看见,连忙板起脸:“谁教你把这个放在我工作台上的?万一压坏了,你可得给我赔一个一模一样的。” “是、是,”傅嘉年当然晓得她的心思,得意道,“前几天我在许绘店里碰巧遇见一个商人,想买他的画,那人带着这个东西。我看着是黄杨木,就帮他促成了这单生意,将这个弄了回来。” 陈煜棠嘴上不屑:“我都时时看走眼的料子,你也敢拿?”脚下却一刻不停,直直朝着那块黄杨木料子走去。 傅嘉年笑着随她过去看,陈煜棠却道:“坏了。” 他怔了怔:“这料子不好么?” 陈煜棠伸手,在木料上抚了抚:“料子是好的,可上头有许多疤,怕是雕不了东西了。” 他随着她的指尖看去,上头果然有小小的木瘤子,只是颜色较浅,他买时心切,并没有看清楚。 “这个疤很浅,恐怕是那个商人刻意用了什么手段,遮盖了一些。再看这个料子的形状,有许多修凿的痕迹,怕是早已就被什么人买下,打了一半的粗胚,打到这里,才发现有许多瑕疵,才被抛弃的。”陈煜棠说着拿出一柄凿子,顺着那木瘤子剔了一刀,下头果然是漆黑的疤痕,显而易见,这是块废料。 “嗨,”傅嘉年很快看开了,笑着说,“许绘说这是黄杨料子,我看着也不错,就要下了。看来我们两个门外汉还是不能成气候。可惜我说服了他半天,他才答应卖画。” “是咱们自己看岔了,也怨不得人家。”陈煜棠也有些失望,“如果是我,看见这么大的一块料子,一时心急,也会吃亏的。你到底是为了我好,不晓得砸了多少钱进去,回头我给你吧。” “不急,”他笑了起来,“我还要多买几次,买到好料子为止,万一再亏了怎么办?到时候一起算吧。” 陈煜棠轻轻推了他一把,也笑了,又冷不丁问:“你也去找过贺冰瑞了吧?” “怎么,你对贺老师的香道也有兴趣?”他避而不谈,反倒往她身旁凑了回来。 “你明知故问,我是想请她看木料的。可是她不肯,说没有帮我的理由。因为四艺堂已经不复存在。”她本来是极为平静地说出这段话的,可提及最后一句,声音到底还是颤了颤,“如果你也没有请动她,恐怕她是打定主意不愿出山了。” 傅嘉年默了默,大约真的是在贺冰瑞那里碰了钉子,有些赌气,嗤声:“由她去吧,反正缺了她一家,也未必挣不回四艺堂的面子,咱们只管安心对付第五艺就是了。” 陈煜棠本来对贺冰瑞的作为也是颇有成见的,她落入唐明轩的圈套,一定程度上也是因为贺冰瑞的冷眼旁观。但她看着那块木料,还是叹了口气:“这可不成,咱们三家,没有一个是精于相看料子的,还是别太狂妄。如果料子选不好,就总是得雕到一半半途而废,时间就只有四个月了,恐怕经不起这样折腾。要不我们再去问一问贺冰瑞,是不是有什么难处,看看她怎么说再做定论?” 傅嘉年眉头微不可见地一蹙,继而舒展:“算了,我再去问问她,怎么才肯帮忙。实在不行,我就把她的馆子堵了,把她馆里的木料都搜走,看看有没有黄杨木就是。” 陈煜棠笑了起来,习惯性地轻轻吹了吹那块圆形木料上的木屑,忽而怔住:“这木料的疤痕倒是不深,往下头去,越来越小了。” 傅嘉年抬手擦了擦她刚刚下凿子的地方,附和道:“的确是的,再往下头去一些,估计就没有什么疤痕了。” 陈煜棠当即往下凿了两笔,微黄如同象牙一般的鲜透木料便显现出来。她不禁露出笑意,又看了看其它几处疤痕,也都凿了下去,又有些发愁:“你看,这料子被我剔得坑坑洼洼的,只能再整个往下磨出个稍微平整些的弧面来,这样一来,整个料子就要小上一圈。” 黄杨木生长缓慢,越是大的料子就越值钱。像这样一块料子,去了一圈,便要折去一半的价值。也难怪它的先主人宁愿将它转手卖了,也不肯把它做成小件。 傅嘉年看了看,那料子着实不太美观:“小一圈就小一圈吧,反正你这行看的是技艺,又不是料子大小。” 陈煜棠听了他的安慰,稍稍安下心来,选了只开口较大的圆口凿,将那片坑洼一并割下。整块木料经过她的处理,果然看着顺眼了许多,陈煜棠放下圆口凿,笑了起来:“还没有好好设计,就制出来这么圆滚滚的一个木胚,这回倒不晓得要做什么才好了。” 傅嘉年随手拍了拍木料:“不如就雕个宝珠好了。” 陈煜棠怔了怔,看了傅嘉年一眼,有些丧气:“我爷爷那么多年的功力,才雕出了那样巧夺天工的宝珠,你叫我再雕宝珠,不是班门弄斧了?” 傅嘉年没有搭话,讪讪收回手。陈煜棠发觉他的异样,低头看去,他刚刚搁手的地方,赫然是新的木瘤——这块木料当真是一块废料,里面还不晓得有多少这样的瑕疵。 第41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2 傅嘉年将陈煜棠送回傅家旧宅时,天色已经微微擦黑了。 韩春露正等在门旁,见着傅嘉年,急道:“你可也回来了,那两个人被我打发去花园里帮忙种花,去了有一会儿了,别给他们撞见了。爸打了好几次电话问你,张东宁算是倒了霉,每次都是他帮你推脱。” “小嫂子,这你可就不仗义了,”傅嘉年将手里提的几个油纸包一股脑塞给韩春露,一边拉着陈煜棠往里走,一边唉声叹气,“我还去了大东头给你买了你爱吃的松子糕,你也不帮忙遮掩着一点。” 韩春露脸上这才露出笑容,将油纸包递给一旁的佣人,说:“你怎么晓得我没帮你遮掩?要不是我,你做出这么胆大包天的事来,那两个人还不早就发觉了?” 傅嘉年闻言笑了起来:“好啦,你对我的好我都记着了还不成么?” 韩春露抿嘴,也不再跟。 陈煜棠和傅嘉年一并走上楼梯,见四下无人,悄声问:“你不是就只这一位嫂子么?”看见傅嘉年点头,才又问,“那你怎么不规规矩矩叫她嫂子?” 傅嘉年往楼下看了眼,才低声说:“你可别在旁人面前提起这事。她看着大大咧咧,其实最为要强,这事说起来也是无奈。” 两人一并走去了陈煜棠暂住的房间,傅嘉年才又接着说:“当时我父亲刚一入主荥州,就为我大哥定下了亲事。我大哥本来和小嫂子情投意合,一直不同意的,还好小嫂子通达,最后她自己点了头愿意做小,这事才成。我碍于那位,只能叫她小嫂子。” 陈煜棠有些意外,感叹说:“想不到你们这样的人家,也有无奈的事情。” 傅嘉年随手在桌上捡了一粒玛瑙色的果脯,丢进嘴里,漫不经心道:“无奈的事情可多了去了,不过有大哥挡着,几乎都没落在我头上。” 陈煜棠望着他,笑了笑,略有感叹,问道:“怎么不见你大哥大嫂?” 语毕,她才猛然惊觉——当年傅渭川长子遇刺一事,在当时可是掀起了不小的风浪。那会儿几乎整个荥州城都出于戒严状态,家家户户地搜查,凡是又嫌疑的人,全部都被关押下来。直到抓了刺客枪毙后,荥州才渐渐恢复了生气。她那会儿还在上学,就连学校也被翻了个底掉,这股子恐惧的气息在学校里传得更盛,据说刺客是个普普通通的老实人,不晓得突然之间犯了什么邪,做出这般惊天动地的事情来。 她不安地看了傅嘉年一眼,对方嘴角上浮着莫名的笑意,倒是一直没有说话,她心生愧疚,低低说道:“对不起,我不是故意……” “我大哥遇刺的时候,我和他在一起。要不是他护住我,我险些也被杀了。”傅嘉年踱了两步,看着花瓶里的姹紫嫣红,随手挑了一支出来,捻了捻,是轻描淡写的口气,“大哥死了,我大嫂出身富贵人家,她家里自然也不肯再让她嫁过来守寡,急急忙忙让她出国去了。不晓得现在怎么样。” 陈煜棠见他说话间,下意识地捏着那朵玉兰花的花瓣,因为用力过大,直将花瓣揉皱,原本娇俏的奶白色,经了一番摧残,布满了一道道深褐色的龟裂。她轻轻将手搭在他的手臂上,他醒悟似的,回过头看她,眼神还没来得及转换,眼里全是当年残余的恐惧和悔意。 她将他手中的玉兰花枝拿下,放在桌子上,转而握住了他的手。她一双眸子里,光芒盈盈,是温婉至极、叫人安心的,他轻轻笑了一声,反手将她的手扣在掌心,在她脸颊上印下一吻:“第一次和旁人提起这桩事,你却没有开口安慰我,真是叫人落寞。” 她笑了起来,抚了抚他的鬓角:“好呀,我倒是有许多劝人的话可以拿来说,你可不要厌烦。” “那还是算了,”他伸手捞起桌上的茶壶,倒了两杯茶出来,一杯推在她手边,另外一杯举在自己唇畔,小啜一口,望了望外头暗沉沉的天色,叹道,“我陪你吃晚饭吧。” 她却是有些担心的神色,下意识看了看下头:“还是算了,我毕竟现在身份特殊,不太想总是下楼。” 他也不强求,径直坐在一面藤椅上,迭起腿看了看她,笑道:“你这一路回来,都是心神不宁的,料子的话,用不着太担心。大不了我再在报纸上发个启示,找一个会挑料子的人来帮忙就是。” 陈煜棠听了有些着急,绕去他身旁:“这可不成。你都夸了海口,代表四艺堂应战,怎么能再找四艺堂以外的人来帮忙呢?” 傅嘉年满不在乎:“那又如何?现在国际局势都是三五抱团的,我们有什么不可以的。难道他第五艺就敢保证,一路下来不拉一个外援么?” “话虽如此,可他在暗,他怎么做出作品,任何人都无法监督;而咱们在明,就只有吃这样的哑巴亏了。如果找外人帮忙,不是等同于承认,咱们四艺堂无人吗?” 傅嘉年默然片刻,忽然问:“煜棠,你真的不能雕出一颗宝珠么?” 陈煜棠晓得他仍然想用那块球形的废料,站在原地半晌,心中反复估量,还是攥紧了手心:“不能,我的本事我自己知道。” 她说话间,略微垂着头,说到后面,声音细若蚊蚋,叫人不忍再逼问。 傅嘉年劝道:“不行就算了,不要强求。” 她抬头看着他,他被看得不自在,问说:“你这么看我做什么?” 她才哧地笑了:“我记得咱们刚认识的时候,你还说你这个人凡事都偏要强求。怎么一眨眼又变了?” 他望着她,也笑:“我当然舍得强求自己,难道还舍得强求你么?” 她轻轻搡了他一把:“油嘴滑舌。其实我觉得……第五艺挑战的是四艺堂,你就这么定下让我用雕件和他抗衡,其他几家会不会不太答应。而我一直也疏于技艺,实在不敢当这样的代表。” 他脸上的轻松神情当时冷却下来,盯着她,淡淡笑着问:“那你是让我去变个魔术?” 她晓得他是生了气,抿着嘴不说话。 “是让许绘去画幅画?还是让那个见钱眼开的贺冰瑞去焚一盆香?” 陈煜棠愕然看着他,想了想,还是不服气,辩解说:“你和贺冰瑞就不说了,许绘为什么不可以?许家是赫赫有名的花灯世家,他又是画家,完全可以用花灯参赛。” 傅嘉年嗤笑一声:“你以为他的花灯不要你参与、不要贺冰瑞选料么?绘画技艺重要,花灯的骨架也是重要至极,你若是雕不好,他去了也是叫第五艺笑话一通。” 陈煜棠斜眼看了他一眼,嘟囔:“不能换人就不能,做什么阴阳怪气的生气?” 他叩起手指,在她额头敲了敲,一本正经说:“你要是争点气,我也不至于为你操心。” 她一把打开他的手:“这话说得,像是我长辈似的。” 他嬉皮笑脸地揽住她:“如果我猜得没错,第五艺估摸着也会以木雕参赛。” 她回头望了他一眼,不置可否。 他却是正色:“你看,第五艺写信给报社,揭穿了我的幻术;又在许绘的画作上乱添了几笔,改了他画里的意思;最后把他仿的那颗宝珠放在你办公室门口。这一系列的事情,难度最大,也最能暴露他实力的,就是他雕的宝珠。我前几天去问了许绘,他说那画篡改得很是简单,难以判断出他的功力,而木雕也是需要一些绘画功底的;而我的道具,是你爷爷当年制成的,也算是和木雕相关的东西。所以我认为……” 陈煜棠一怔,紧跟着接口:“所以说第五艺的技艺也是有偏重的,他最擅长的其实是木雕?” 傅嘉年点头:“虽说他有备而来,咱们和他的长处较量有些勉强,但也唯有如此,才更能让他心服口服。” 她轻轻掐了他一把,冷声道:“你说来说去,还不就是劝我努力练习一些?可你又一不给我找木料,二不给我拿工具的,真叫人犯愁。” 傅嘉年喜出望外:“我明天就把东西都给你送过来,顺便把许绘带上,咱们三个好好合计合计。” “好,我画得一般,许绘还能帮我画一画图样,”陈煜棠答应下来,又不无惋惜道,“你也别费力去找木料了,就把那块现成的球形废料拿给我练手就是了。搁在那里,也没什么用处。” 他含糊其辞地答应下来,陈煜棠晓得他尚未断了让她雕刻宝珠的念头,明天指定是不肯把那东西拿来给她了,心里略微有些沉闷,也没有深究。 楼下传来韩春露的呼声,她学着老妈子的声音,喊说:“少爷、小姐,该吃饭了。”话音刚落,紧跟着是一串笑声。 傅嘉年一开门,看见张东宁正守在楼梯口,晓得他有事情要说,便应了韩春露一句,嘱咐李妈将饭送上来给陈煜棠,告辞离开了。 第42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3 翌日一早,陈煜棠刚刚才喝了李妈端上来的牛乳,楼下便是热热闹闹的一片声音,她略微打开门,便听见傅嘉年的声音:“小嫂子,这位是我的朋友,中午还得麻烦你准备午饭了。” 韩春露大概正朝他们走去,远远笑道:“我什么时候嫌你麻烦过?” 不多会儿,楼梯上响起脚步声,陈煜棠来不及躲闪,傅嘉年一抬眼,正巧看见她。她只好对着他点点头,走出房间,同时看见他身旁的许绘。 许绘似乎变得更瘦了一些,穿着一身长衫。他也抬头,虚虚看了一眼,大概没有认出来陈煜棠。他因为高度近视,又不肯戴眼镜,眼神如初见的时候一样,依然是飘忽着的。他走在傅嘉年身边,上台阶的时候,脊背微微佝偻着,整个人看起来略微有些精神萎靡。或许他一直都是这个样子,不过是上次和他见面,是在阴暗的秋蘅画坊里,因此才没有将他的颓废气息衬得突兀。 陈煜棠对他的印象并不好,碍于傅嘉年千里迢迢将人家请过来,便客气了一句:“许先生来了。” 许绘嗯了一声,没有太多的反应。 傅嘉年步伐快些,率先走了上来,陈煜棠这才看见他手里提着一大包东西,伸手要接过,他的手却往后一躲,笑道:“你接什么,重着呢。” 陈煜棠弯起眉眼看着他:“好呀,那你就多拿一会儿。” 许绘此时终于走了上来,长长出了口气,约莫是爬了这些楼梯,叫他觉得很是辛苦。 傅嘉年本来是抬步要往陈煜棠屋里走的,想了想,拦住要跟随进去的许绘:“咱们还是去书房,宽敞一些。” 许绘没有什么反应,只往后退了一步,傅嘉年推开对面书房的门,将扔在门口的几本书拾起来,搁在门旁的柜子上,又将书桌理了理,将包裹放下,才舒了个懒身:“好像也不宽敞什么,就这么着吧。” 陈煜棠将包裹解开,发现最上头是大小不一的木料,下头则放着沉甸甸的东西,一层一层包裹得十分妥当,看不出到底是些什么。果然不出她所料,他并没有将那块圆形的木料带来。 傅嘉年将钢笔墨水倒进砚台,随手在笔筒里拿了一支毛笔,正要蘸墨,一旁观看的许绘不动声色皱了皱眉,伸手拦下:“不用麻烦了,傅大公子,我自己带了毛笔。” 傅嘉年怔了怔,将手中的那只半秃毛笔掷回笔筒,毫不介意道:“那正好。”又拍了拍许绘的臂膀,“不愧是大画家,果然和我们这样的凡夫俗子比起来,要讲究许多。” 许绘不自在地看了他一眼,将包袱里最上头的一块木料拿起来,说道:“那就按着咱们路上说的,把这块雕成枝上雀?” 傅嘉年点头,不忘叮嘱:“记得树枝一定要细,叶子也活些。还有那鸟儿,一定要胖一点懒一点。” 陈煜棠觉得好笑:“好端端的,为什么要把鸟做得又胖又懒?” 傅嘉年想当然道:“不然为何它不去捉虫、不去筑巢,总是在树枝上待着?” 陈煜棠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许绘在一旁,没有半点笑意,木然答应下来:“放心吧,等陈小姐打好泥胚,我马上就画,你可以在一边审审看,不合适我再改就是。” 但凡精细的黄杨木人物雕件,都是要事先打一个泥胚的,即用泥巴捏一个和成品相仿的泥塑来,照着这个泥塑的样子,在木料上,用毛笔画出雏形,才能保证最终雕件的栩栩如生。而傅嘉年和许绘敲定要雕的这尊枝上雀,细节上要求颇高,和人像如出一辙,也须得打好泥胚才是。 陈煜棠默默想,如果要雕宝珠,上头精细繁复的花纹和走线多是在纸上设计的,反倒是极考量画技,不再需要打什么泥胚,反而省了些事。毕竟她翻遍爷爷留下的书籍,其中并没有太多关于泥塑的,也不记得小时候爷爷曾经教过她。是以她捏起泥塑来,又慢又粗糙,唯恐叫人笑话了去,所以很少雕必须打泥胚的人像。 她看见许绘说完,正看着自己,正要硬着头皮,问他们有没有带泥过来,傅嘉年却嗳了一声:“你看你,又欺负人了不是?” 许绘张了张口,却没有讲话。 “怎么了?”陈煜棠不明就里,小声问傅嘉年。 傅嘉年翘起腿:“这你可就不知道了吧?许绘家可不单单擅长绘画,还擅长泥塑。你爷爷雕的作品,得有一半是他们许家打的泥胚,许绘他打的泥胚可比你打的还好。” 陈煜棠愣了愣,难怪许家在木雕上参与很多,竟然还有这样一重关系,当即从善如流,朝着许绘感激地点了点头:“那么此事就要麻烦许先生费心了。” 许绘略微偏了偏头,脸上神色淡漠,也没有正眼看她,她晓得这人便是如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改掉他那古板的思想的,便笑了笑,也不太当回事,却在这时,听见许绘慢吞吞说道:“四艺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我不是在帮你,是在帮我自己。” 她颇为诧异地看向他,他此时已经埋头在傅嘉年带来的包裹里翻找,根本没有看她,喃喃道:“希望贺冰瑞能早些明白这个道理。” 陈煜棠轻轻叹了口气,傅嘉年将手搭在她肩头,把她的长发撩到后头,在她耳畔轻轻说道:“我们在过来之前,我又让许绘去劝一劝贺冰瑞,谁承想她竟然连见也不见,香道馆还换了个小丫头做助教,压根不认得我们,逐客的时候,脸冷得像冰块儿。” 陈煜棠这才明白许绘为何来时候一脸萎靡不振的样子,素来听闻他和贺冰瑞交情甚好,此人又重脸面,吃了这样的闭门羹,大概够他难过上好几日。她禁不住又多看了许绘两眼,见他果然将脸板得厉害,当时掩口笑了笑,也没了诸般烦恼。 不多会儿,许绘将一团用报纸报得严严实实的泥掏了出来,傅嘉年当即拉了两张椅子,邀请陈煜棠在许绘身旁坐了下来。许绘不太情愿地从长衫的口袋里拿出一副金丝框眼镜,戴上后朝两人点点头:“我要开始了。” 他的手法很灵巧,泥在他手里,三五下便塑出应有的样子来。陈煜棠见着那尊泥胚一点点变得活灵活现,有些不大好意思,她才是木雕世家的传人,却得倚重别家帮自己做好木雕的第一个步骤,终究还是有些不像话,便坐在一旁,仔细盯着。 傅嘉年也不说话,书房里一时间变得安静起来,忽然,许绘将泥胚“啪”地一声打在桌上的一块木头底座上,陈煜棠原本还沉浸在他精湛的手艺中,直到听见这一声,才猛然觉醒,他这是弄成了。 她仔细看了看那泥胚,一枝纤细树枝上,弯弯地缀了一只胖墩墩的云雀,它的尖嘴略微张开,似是正在鸣叫。 “你们看得这么仔细,难不成是想偷师?”许绘推了推金丝眼镜,冷淡的眼神轮番扫过陈煜棠和傅嘉年。 陈煜棠有些紧张,毕竟偷师对于大部分的手艺世家,都是颇为忌讳的事情,她只好看了看傅嘉年,期盼他能化解这场尴尬。傅嘉年并没有看见陈煜棠的示意,歪在椅子上,懒洋洋道:“要不许师父给咱这徒弟俩一人发一团泥,看看我们学得如何?” 许绘嗤声:“不用试了,我看是学得不怎么样。”说完,和傅嘉年一齐笑了起来。 陈煜棠这才反应过来,他刚刚不过是在开玩笑,并不是真的怕他们偷学了他的技艺。只是没想到许绘这样的人也会开玩笑,一时间很是意外。 许绘泰然自若,将毛笔在砚台里膏了膏,看见一旁的墨水瓶子,又皱了皱眉。 傅嘉年见状,打了个哈欠:“许师父快点画吧,我这可是德国进口的钢笔墨水,金贵着呢,衬得起你那杆画笔。再说,这都一个多小时过去了,咱们要是现磨墨,得要多久的功夫去?” 许绘不耐烦搭理他,一手按紧那块木料,一手拿着毛笔。他下笔很稳,墨迹落在木料上,连氤氲的墨痕都控制得格外好。 陈煜棠反而看得没有那么认真了,这可是许绘的看家本事。正所谓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她能学得泥胚的精髓就心满意足了,可没有那么大的野心再去学得一手好丹青。 傅嘉年大概和她想法一样,对许绘画画的事情不太感兴趣,便偏过头望着她。陈煜棠并不太打算理会他,撇开目光,望着柜子。书房的柜子上也有一只插满鲜花的花瓶,只是里面的花不是太新鲜了,边角略微有些发黄。 傅嘉年见了,笑了一声,轻轻用手肘碰了碰她的胳膊。 陈煜棠回头看他,他的手指便在她眼前一转,突然之间,一朵玉兰花便捏在他两指之间。陈煜棠白了他一眼,将花接了过来:“你什么时候偷去的?” 傅嘉年语调里倒是多了几分理直气壮:“你随手扔在桌上,还不许旁人怜香惜玉么?” 两人的说话声惊扰了许绘,他偏过头看了眼他俩。傅嘉年连忙说:“抱歉,我在给陈小姐送花。” 许绘一脸的漠然和不耐,又将脸转了回去。 陈煜棠望着手里的花,脸上腾地红了,只庆幸这回傅嘉年用的不是他所钟爱的道具——玫瑰花。 第43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4 许绘冷不丁咳嗽了一声,将木料搁在桌子上,站起身,一声不响地去了窗户边。 “他画好了,煜棠,你看看可以么。”傅嘉年一点羞赧的意思都没有,顺势将那胚料拿过来,塞给了陈煜棠。 陈煜棠接过,胚料上头的线条走的是直线,和专门做木雕的老师傅画得如出一辙。因为将胚料做成木胚,最先是需要进行外形切除的,即用锯子将多余的木料直接锯掉。这个步骤最为粗糙,制作起来自然是越快越好。锯子无法拐弯,直线自然再合适不过了。 陈煜棠只觉得和许绘的默契,就在这组直来直往的线条里油然而生,不禁露出了微笑,当下只想拿了锯子来,按照这直线将大体的木胚锯出。 “嗳,这么着急做什么?”傅嘉年看出她的心思,从她手里将胚料顺了过去,“这枝上雀是我设计的,你还没有好好谢我。” 陈煜棠不理会他,用手指顺了顺头发,转开话题:“不晓得你什么时候肯把我的那套工具连着工作台一并带过来?” 傅嘉年笑了一声,紧跟着凑过去,小声道:“哪里用这么麻烦?昨天下午我回去,我父亲说和冀州的战事用不了就要拉开,只要我保证能随时找到你,他就允许你回去东郊别墅。” 陈煜棠眼睛扑闪扑闪地看着他,里面渐渐恢复了神光,她不由自主翘起嘴角,语气十分虔诚道:“谢谢你。” 傅嘉年板下脸来:“你我的关系何必言谢?你要是真的感谢我,就陪我一起吃午饭吧。”最后几个字微微上扬,满满的都是自得,登时将他出卖。 陈煜棠斜斜瞥了他一眼,清了清嗓子:“你刚刚都嘱托傅太太准备午饭了,我中午本来就是要在这里吃上一顿的。自己吃也是吃,和你一起吃也是吃,有什么区别呢?” 傅嘉年这才笑了起来:“那我让李妈收拾一下,等吃了午饭,就送你回去东郊别墅。” 陈煜棠自然同意,看着他,神色间略略有些踌躇。 “有什么事吗?” 陈煜棠迟疑了一下,才低声:“我晓得请你帮的忙已经够多,不想总是为难你。可……可我被关起来的这些日子,实在太过担心家具厂的事情,你送我回去东郊的时候,能不能稍微绕一点路,带我去家具厂看一眼?” “你向来都是直来直去的爽快样子,这回刻意做出这样忐忑的形容,是怕我不带你去吧?”傅嘉年面上笑了笑,明明是开玩笑的语调,却略略有些微弱的颤音,若不是陈煜棠万分想让他满足自己的要求,因而听得仔细,怕是难以察觉到这样微末的事情,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可是今天就要去的话,恐怕不太方便。” 陈煜棠有些摸不准他的心思,以为是因为自己耍了小聪明,惹得他不开心,这才遭到拒绝,只好叹道:“是我不好,不该对你用这些小聪明。你能不能……” “煜棠,”他低低唤了一声,“真的是不太方便。” 她眼里现出深深的失望,轻轻应了一声,安慰自己似的,替他辩解道:“你下午一定是还有要紧的事情,没有功夫绕一趟吧。” 他“唔”了一声,滞了滞,却又说道:“不是。” 陈煜棠望着他,不发一言。 “煜棠,我不想骗你,但也请你不要再问。” 他微微蹙着眉头,郑重地望着她,整个人站得笔直,语调也万分正式。她从未见过他脸上有过什么忧愁的神色,今天算是破天荒头一次。若不是他此时用手握着她的双臂,她甚至要疑心,站在她面前的,究竟是什么人了。 她开口,声音根本就不像是她自己的,她尖锐地高声说道:“傅嘉年,家具厂是我父亲留下的,你凭什么不要我问?” 他像是被吓到,本能往后退了一步,手颤了颤,却没有从她胳膊上挪开:“煜棠,我们现在最重要的就是维护好四艺堂的名声,不是你家或是我家,而是我们四家的。等这件事一了,家具厂的我必定完完好好地还回来给你。” 许绘此时从窗户边转过身来,大概这边的动静太大,他也无法继续安心在那边看风景,只好又慢腾腾地踱步回来。陈煜棠和傅嘉年登时都不做声,许绘故意做出一副毫不知情的样子,随意各看了两人一眼,才开口:“可能早上出来得太早,竟然有些饿了。你们要是不着急吃饭的话,我……” “那咱们就吃饭去。”傅嘉年咧嘴,露出一个勉强的笑来,“也该是饭点了,我们先下去吧。说不定小嫂子已经做好了饭,看我们正在谈事情,没好意思上来叫我们。” 许绘点头,忙不迭夺门出去了,傅嘉年伸手去拉陈煜棠的手,她略略往后一缩,两人的手便擦着错过了。 许绘走时,傅嘉年就跟在他身后,因而他并没有将门带上,下面传来韩春露的说话声,但两人都心事重重,分了神,听不进耳朵里去,只觉得那是极为明快的声音,飘飘渺渺的,和书房里的压抑氛围狠狠撞在一起,结果明快的更加明快,压抑的更加压抑,毫无缓解。 两人站了不晓得多久,韩春露在下面喊道:“你们什么时候下来?要是时间还久,我先不给你们盛饭了。” 傅嘉年深深叹了口气,低声在陈煜棠耳边道:“你就当在小嫂子这里给我个面子,好好下去吃饭,有什么事吃了饭再说,行么?” 陈煜棠不发一言,只是抬手一推,将他推到一旁。傅嘉年忐忑看着她,见她只是绕开他,抢先一步走了出去,这才安下心来,摆出一张笑脸,跟在她身后也走了出去。 韩春露此时正持着那柄珐琅小扇,等在楼梯下头,看见两个人都笑得灿烂,又有一股说不出的奇怪来,再加上许绘之前的样子,将事情猜了个七七八八,笑道:“你们迟迟不说话,我还以为——你们闹了别扭呢。” 傅嘉年正要说话,陈煜棠却跟着笑了:“傅太太说哪里话,我感谢嘉年还来不及,怎么会和他生气呢?”她忽然压低了声音,“傅太太,你大概还不晓得,他已经帮忙说情,允许我回去自己家里居住了,只要时时报备自己的去向便可。” “嗳,你能洗清冤屈,自然是好的,”韩春露大约是觉得燥热,抖开珐琅扇子,快快扇了几下,“可惜……你在这里住了才几日,就要让你搬走,不晓得的,还以为我照顾不周,对你下了逐客令呢。老小,你说是不是?” 傅嘉年心事重重地虚虚应了一声,她又说:“我呀,还是想让你多留几天的。既然父亲那边松了口,那两个讨厌精就该让他们早点走了,咱们姐妹两个,好好说上几句话才是正经。” 陈煜棠垂头,语调还是刚刚的样子,甚至更加轻快了一些:“傅太太待我自然是好的,只怕在有些人眼里,我才是讨厌精。还是不多叨扰了。” “哟,”韩春露啪地一声合上扇子,朝傅嘉年使了个眼色,“这话一听就是受了委屈了,谁欺负你了?只管告诉我,我一定要他好看。” 傅嘉年当即嬉笑道:“是我惹煜棠不高兴了,煜棠,你就不要和我计较了。” 韩春露佯做发怒,数落了傅嘉年几句,这才执了陈煜棠的手:“好了好了,下次他再惹你,告诉我就是,我替你好好骂他。你这么生闷气,只是憋屈了自己,叫他这个没心没肺的一边儿得意。这回就当给我一个面子,原谅了他吧?” 她见陈煜棠不肯说话,对一旁的李妈道:“去把鞭子拿来。估计他上回的伤还没长好,我就照着伤痕再补上几鞭子,先给陈小姐解气了再说。” 韩春露话已至此,陈煜棠也不好再为难,她心里的确很是责备傅嘉年——他骗了她倒还好,为什么非要照实说话,又不肯将家具厂的情况告诉她?她本来就万分着紧家具厂,如今不上不下地吊着,心中委屈得难受,但也只好不甘心地叹了口气,心口不一地说道:“我哪有什么好生气的,只是刚刚在想事情,反应慢了些。” 韩春露一喜,将她的手递到傅嘉年手里:“那我给你们盛饭去了。” 傅嘉年当即紧紧握着,韩春露又走在前头一步三回头地望着,她也就只好由他去了。 两人一道去了饭厅,陈煜棠不动声色将手抽了回来,几个人说话的时候都不发一言,唯独傅嘉年问了陈煜棠一句用不用添饭,却没有得到回应,只好讪讪闭了口。 李妈的动作很麻利,吃完饭不多会儿,她便将行李准备好了。韩春露颇为体贴,打趣道:“你就和陈小姐一起去吧,她不在的时候,还问过我几次你,我告诉她你好着呢,她还不肯相信,这是个天生忧国忧民的。” 第44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5 从傅家宅子出来,张东宁另外派了辆车去送许绘,又说东郊别墅的物件当时损毁了不少,自己去不方便,要带李妈一起去市场添置点新东西,他们三人便一齐走了。 因而往东郊别墅开的车上,除却司机,就只有傅嘉年和陈煜棠两人。 陈煜棠自然是不太情愿和傅嘉年独处的。她一上车,就偏过头看窗外的景色,一开始,入目是古色古香的建筑,清朝时候便留下来的,还稍稍耐看一些,可到了后头,便是熙熙攘攘的街景,看了直教人觉得心烦,她坚持望了会儿,耐不住性子,偏回头。 傅嘉年大概一直在观察她,她刚一转回来,他就赶忙说道:“张东宁自作主张把李妈带走了,着急忙慌的,也没问问你的意思。我让车开得慢点,你想想还要不要添置什么。” “不用。”她冷淡回答。 他像是没有领会她的意思,难得殷勤道:“我记得你门前种的花都枯萎了,瓶子里没有东西,总是空荡荡的不好,我带你去买点花吧。” 她顿了顿,才说:“傅嘉年,我想去哪,你明明知道。” 他眼里的殷切像是被一块重物打中的玻璃,先是蔓延出无数裂隙,继而哗啦一声迸裂,不剩半点痕迹。他看着她,抿了抿嘴,又笑:“煜棠,你可是答应过我,无论如何,也会好好参加那场同第五艺的比试的。” 她心里十分烦闷,不自觉放重了口气:“我是答应了,难不成我自己家的事情,我还要去反悔么?” “好,”他连连点头,“我带你去看就是。” 他答应下来,转回头看着前方:“麻烦,去一趟新建的四十三号仓库吧。” 汽车无声改变了方向,陈煜棠一颗心沉了下来。仓库,她家的工厂,已经被充公用作仓库了么?工人想必都被遣散,那她的设备和仓储呢? 她不安地看向他,后排的位置并不算宽敞,她却觉得,他和她之间的仿佛隔得很远,大约有一道无形的厚墙,把两人完完全全分在了两个世界。可眼下,他的手就垂在身侧,她一抬手就能触碰到的地方。她犹豫了良久,终究无心开口去深问,便只默然倚着身后软软的靠背。这是他惯用的姿势,她不知道什么时候学会的,但一想到他素来摆出的懒懒散散的形容,她还是再次将脊背绷直了。 即便早有准备,车子停下的时候,她还是错愕的。 家具厂的牌子早已被摘下,在大门上留下一条直愣愣的白色的痕迹,就像是疤痕痊愈后新长出来的嫩肉,难看而显眼。 傅嘉年不晓得什么时候已经下车,从车后绕了过来,拉开了她那侧的车门:“还要不要进去看看?” 她依然将头偏向另外一侧,紧紧地看着那大门。直到有两个穿着荥军军装的岗哨从院子里走出来,一路笔挺地走到了门卫室里,不多时,又有另外两名岗哨走回了院子深处,她才回望他。 他见着她的眼神,心里像是被毒蛇咬了一口。那眼神已非绝望能够形容,而是已经明白彻底无望后,深深的沉寂和心死。 她的声音干涩地传来:“不用了,就到此为止吧。” 他愣了一下,她竟然还笑了起来:“别浪费在这里时间了,你父亲大概要责备你了。” 他深吸一口气,将车门重重合上,生怕她趁他不备,借机离开似的。 一路上,两人都是默然无语。 到了东郊别墅,两人站在那栋奶黄色的小洋楼前,傅嘉年仍然是将钥匙递给了陈煜棠。她却没有接过,只心不在焉地说:“你帮我开吧。” 傅嘉年心里不安,只好代劳,将门拉开,她也没有和他客套,脚下像是踩了棉花,软绵绵地踏过玄关,连鞋子也不曾换,就直愣愣走进了客厅。 她这幅形容,他总觉得不放心,顾不上她自由不自由,只有寸步不离地跟着。她也不像往常那般嫌恶或者是生气,像是完全看不见他这么个人似的。 他有些无措,给她倒了杯水,道了声“小心烫”,搁在她面前,她竟然端起来就喝,最终嘴唇被烫到,杯子摔落的时候,滚烫的水又流到她手背,红了一片。 他看着她漠然的样子,又是心痛又是自责,终于生起气来:“你这是做什么?不过是一个厂子而已,没有了就没有了,再开起来也是容易的事情,并不是什么大事。你至于现在这幅样子么?” 他这通脾气落到她那里,却是没有半点存在感,她甚至连眼皮都没有眨一下。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站起身,打开落地窗边角留下的一角气窗,点燃了一支烟,只吸了两口,便将烟头按灭在窗框上,又坐回她身边:“煜棠,是我没有遵守诺言保下你的工厂,可现在风头正紧,你经历了这次磨难,就算是得了自由,厂子也是要受到冲击的。再加上荥州和冀州很快就要……” 他见着陈煜棠仍然没有半点反应,顿住话,又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温声劝道:“只要局势一稳定,陈氏家具厂马上就会回来,我向你保证。” 他等了半天,没有等来她的谅解,门口传来敲门声,伴随着张东宁的声音,他便起身,去开了门,让李妈和张东宁进来。 李妈刚进门,一眼就看见陈煜棠一动不动地坐在沙发上头,笑逐颜开道:“小姐,我看你起色大不如前,就让小张带我去买了好些银耳、莲子什么的,炖了给你补身。” 她走了一半,终于发觉不对,回头看了眼傅嘉年。 傅嘉年微微摇了摇头,她讪讪噤了声,不知所措地让到了一旁。 他再次坐回陈煜棠身边,看着前方,叹息道:“我一直听说陈小姐是最不摆架子的老板,现在看来,该摆的架子还是会摆的么。” 这回陈煜棠终于有了些微反应,偏头朝他看了一眼。 傅嘉年像是一无所知,继续道:“李妈跟你,可没有什么仇怨,工钱又是韩春露出的,你对她也没什么恩情。人家念着和你的情分,大老远去给你买东西炖汤,你连理都不理。我见过的大家闺秀多半都是傲慢的,可陈小姐这么傲慢的,却是少见了。” 她果然被他这番话激怒,倏忽站起身,晃了两晃,走去了卧室里,大力将门关上。 他回头,看了看那扇门,露出了轻松的神色。 李妈十分担心,走过来,轻声问道:“少爷,她本来就是气急了,你、你再这么激怒她,她会不会……” 傅嘉年迭起腿,往后倚坐在沙发里,这样的动作和往日里没有什么不同,却莫名少了几分闲适,他好整以暇笑道:“怕什么,她反正记恨的是我,又不是你。生气起来,总比木偶似的强。” 李妈只好点了点头,和张东宁一并去规整买回来的东西去了。 傅嘉年便在沙发上继续坐着,两人也始终没有再来叨扰他。一直到了太阳西沉,红霞漫天的时候,李妈才来问他晚饭的事情。 他只朝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努了努嘴:“正主在那,问不着我。” 张东宁借机说道:“傅参谋,晚上不回去吃饭的话,是不是要打电话回去讲一声?” “竟然这么晚了?”傅嘉年这才恍然似的,站起身,朝外面看了眼,被太过耀眼的西太阳刺到了眼睛,眯了眯,才继续说,“那就走吧,不值当为了这点小事,再招老爷子一顿骂的。” 张东宁闻言也是松了口气,随着他一道往外走去。 几日后,傅嘉年得了空子,又去秋蘅画坊找许绘。 画坊外头正站了两三个商人,看着紧闭的木门窃窃私语。 傅嘉年凑了上去,问说:“你们也是来买画的么?怎么不进去?” 他神态举止都极为自然,丝毫不像是探听消息的。其中一人叹了口气:“这许先生呀,不晓得怎么了,两三天都不见他开门。” “该不会是出去了吧?” “不会吧,我和他也有好些年的交情了,这还是头一回碰见这样的事。他又不是那种喜欢出去乱转的人。” 傅嘉年想了想,觉得在这里苦等也不是办法,便绕过几人,走出小巷,去了后头的另外一排巷子,顺着不高的墙根,没费多大功夫,便跳进了许绘家的后院里。 许绘正在后院给那几块黄杨木画线条,冷不丁见着傅嘉年跳进来,吓得将手里的东西一扔,往后跌坐下去,直挺挺地摔在地上。 “嗳,你是太久没有见着我,激动得过了头吗?”傅嘉年一抄手,将他拉了起来。好在许绘年轻,这一下并没有动着筋骨,在他手下缓了缓,没多久便又站稳了身子。 饶是如此,许绘被他贸然打扰,也是极为生气的,深吸了好几口起,瞪视着他。 傅嘉年咧嘴一笑,把地上的东西捡起来,塞回他怀里:“快点画吧,不然门外的那些商人该要怀疑许大画家在不声不响间,搬家走人了。” 许绘皱了皱眉:“那些人烦死了,我最不爱的就是和他们打交道。” “嗳,你这说得可就不对了。要不是他们,你哪来的钱去买笔墨纸砚?你要是不喜欢,尽可以雇我来收钱,我保证全替你存在我自个儿的户头上。” 许绘冷冷看他一眼,默不作声,照着地上的泥胚,在木料上添了最后两笔,又塞回给傅嘉年。 傅嘉年拿了东西,在他手旁的篮子里翻找一通,将他画好的胚料悉数捡出来,就地找了块布包上,和他道了声谢,便快步离开了。 等傅嘉年走了有一会儿,许绘才猛然发现,傅嘉年这回并没有翻墙离开,而是正大光明地从他画坊的正门走了出去。 他急急忙忙跟过去,想将傅嘉年叫回来,却见着堵在门口的那些翘首以盼的画商,不禁往后退了退,有些头大。 第45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6 傅嘉年从秋蘅画坊出来,提着东西坐上车,直奔陈煜棠家。 陈煜棠在李妈的陪伴下,精神已经好了不少,甚至还为那天的失礼同李妈道了歉。只是在她面前,是万万提不得傅嘉年的名号的,她一听见就要生气。 李妈旁敲侧击一番,都吃了闭门羹,只有暂且将替傅嘉年说和的事情搁下。却不想这头才安稳下来,那头傅嘉年便站在门口敲门:“李妈,我过来了。” 李妈小跑着去开门,陈煜棠正在小厅里喝咖啡,听见动静,却明知故问,冷冰冰说:“是什么人?” 李妈只好停下脚步,赔笑说道:“他既然在门外喊我,应该是相熟的。您看这大热天的,在太阳地下走一步路就要淌汗,弄不好的话,人是要中暑的呀。小姐就给个面子,让他进来吧?” 陈煜棠笑了一声,用银匙拨弄咖啡里的方糖,直到方糖融化了,她还没有察觉,仍然在不停搅拌着:“我给他面子,他可没有给我面子。我现在差不多算是被关在牢房里,但也未必就表示什么人都可以进来探监。” 李妈被她噎了一句,讪讪笑道:“小姐别生气,我不给他开门就是。” 陈煜棠这才停下了手上的动作,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又搁了三五块方糖进去。 “嗯,放这么多的糖,甜过头要蛀牙了。” 头顶冷不丁有人在说话,陈煜棠抬头,看见傅嘉年正低头望着自己,怔了一下,转而发怒,大声说:“你是怎么进来的?” 李妈在一旁一个激灵,看了陈煜棠一眼,欲言又止。 “你可别乱发脾气错怪好人。”傅嘉年暗暗朝李妈摆了摆手,对方心领神会,小心翼翼退了下去,他随手拉过她身旁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那天送你回来,你非要叫我开门,钥匙我总是要好好保管的。刚刚看屋里没有人应答,唯恐你除了岔子,只好进来。看见你好端端的,我才能放心啊。” 陈煜棠看也不看他,冷淡说:“那你现在可以走了。” 他也不生气,将带来的东西一一码放在餐桌上:“我是来给你送东西的,你应该会喜欢吧?” 他将胚料上,许绘画好那一面纷纷转向她,见她虽然是在看着胚料的,却迟迟没有说话,便继续说道:“许绘是个尽心的人,你们两人联手,指定可以……” “我不会再雕东西了。”她说话间,忽然松开了匙柄,银质的咖啡匙落在玻璃杯子里,发出晃啷的声响,带出一小片浅褐色的咖啡渍,在素白的桌布上缓缓氤氲开。声音并不大,却清脆非常,震得人耳膜鼓鼓地跳了好几下。 “煜棠,有的事情可不能拿来赌气。”他笑了笑,起身从台子上拿了块干净的抹布,按在那块污渍上。但两人都是心知肚明,咖啡渍是最难洗去不过了,采取再及时的方式补救,都不可能将那片斑点擦干净。 “我没有赌气,傅嘉年,”陈煜棠垂目看着眼前的咖啡,似乎想从里面看出什么,但里面统共就只有一抹游离的融化的糖水,浮浮沉沉,渐渐和周围融合,变得不太分明,“我远没有你想的那样优秀。” 傅嘉年笑了一声,一时无言。 “我父亲原本是要送我去德国留学的,虽然后来出了意外,但万事俱备,并不是不可以去,最后没有去成,是因为我畏惧;我爷爷教给我的技法,也远非这些,可我少时贪玩,遗忘了许多,再想好好学的时候,他却已经不在了;而父母留给我的家具厂……我用了所有的力气去经营,最终还是因为我的愚蠢葬送了。”她说话间语调平静,说到最后,坦然抬头,和他对视了一眼。 他心神一颤,想要开口说话,却对她这样的平静感到害怕,匆匆撇开视线。 “我多年来一事不成,所以代表四艺堂这样重要的事情,我当真不能胜任。” 傅嘉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恍然一笑:“我总不能勉强你。” 她有些意外,也是缄口不言。他目光游离间,不知怎的就看见了她搭在膝盖上的双手,它们在沉默的空隙,冷不丁攥紧。她生得很瘦,手背上一道一道凸显出来的,是嶙峋的筋骨,直教人看了心疼。她的厂子若不是他放弃了争取余地,应该也不会这样快地被改为仓库,可再让他选择一次,他也只有放弃。他不能看着她受苦而无动于衷,只要能改变她的境遇,他能做到的,他全都会做,哪怕会叫她恨他。 他缓缓将桌上的胚料一一收拾起来,其中一个没有拿稳,掉落在她椅子的另一侧,他站起身,本是要去捡的,她忽然抢先一步拾了起来,递给他的同时,淡淡问说:“那你……你们打算怎么办?” “船到桥头自然直,你不用太自责。”傅嘉年接过她手里的东西,语气柔和极了,反而叫人觉得勉强,“煜棠,我不多打扰你了。” “等一下,”陈煜棠跟着他往小厅外走了两步,“东西先放下吧,许绘这样的名画家,难得帮忙画了这么多,你东奔西跑的别弄丢了。等你想到了办法,再拿走不迟。” 傅嘉年答应下来,将东西递给李妈,又朝她点了点头,这才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忽然顿下脚步,陈煜棠以为他还要叮嘱什么,紧盯着他,他却没有回过头,从口袋里拿出一串钥匙,丁零作响的,仿佛是故意为之,好叫她们晓得似的。他果然没有交代,只将钥匙搁在门口的柜子上头。 陈煜棠眼里露出失望,等他走了许久,才慢慢挪去了门口,将那串钥匙拿起。不过还是她原先的那串,没有任何变化,完璧归赵而已,她将之握在手里,却觉得那股凉意是活的,慢慢顺着手心爬上来,整条胳膊甚至连着心,都是冰凉的一片。 傅嘉年刚一出门,便见着张东宁正焦灼不安地候在门前。 他愣了一下,问道:“大热天的,你不去避热,在这里紧着晒太阳,不怕中暑了?” 张东宁低声:“刚刚才得到的消息,督军这么为难陈小姐,另有原因。” 傅嘉年看了他一眼,故作平静:“什么原因?” “有人在事发前,就给督军去了一封信,说陈小姐和冀州有所关联。督军晓得您和陈小姐的关系,只道是有人嫉妒,没有当回事压了下来。谁承想,不多久就出事了。” 傅嘉年嗨了一声:“我说是什么呢,是秘书处给你的信儿吧?可以啊。” 张东宁不好意思地挠头笑了笑:“是呢,他们卖了我个大人情,您也为他们想想,可千万别叫督军知道这码事。” 傅嘉年点头,眉宇间一下子舒展开来:“放心,我不往外捅。那封信上说什么?” 张东宁望了他一眼:“没有问到。” 傅嘉年顿了顿:“那这消息有什么用?” 张东宁赶着解释:“这封信起码是一个月多前发的了,秘书处看了觉得不同寻常才送给督军,他们事情那么多,还不一眨眼就忘了?如今能记起来个大概,已经是难得了。” 傅嘉年默默和他一道坐进车里,往督军府去了。车行一半,傅嘉年忽然道:“今天晚上还得你帮我打个掩护。” 他沉默了一路,好歹开了口,张东宁松了口气:“好,又是和李大公子出去玩么?” 傅嘉年看了眼前头坐着的司机,挨到他耳边,声音轻得很:“我去偷信。” 张东宁僵了僵,睁大眼:“参谋,督军的办公室不能私下闯进去的。您去了也倒是无所谓,可晚上黑灯瞎火的,看守的岗哨不一定知道是您呀,万一走火了……” “嘘,瞎嚷嚷什么?”傅嘉年有些生气,看了他一眼,见司机没有什么反应,仍然在专心开车,才又道,“我和今晚带队的相熟,跟他知会一声,让他放我进去就得了。那不过是老爷子的办公室,哪有你说的那么凶险?” 张东宁看了他好几眼,大概是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他倒是被这几眼惹怒,道:“你要是不信,只管现在和老爷子说去,估计还能给你记一大功。” 张东宁憋了半晌,才委屈许诺:“我不是那样的人!” 傅嘉年穿了件黑色的衬衫,才去往办公室,紧跟着便说要处理事务,一直到晚上都没有离开。快该点灯的时候,他便将办公室的门合上,那些岗哨倒也没有起疑,只当他已经走了。到了晚上九点,他趁着两班人换班的时候,往三楼去了。 办公楼在晚上除了岗哨,并没有什么人,下面两层楼并不是什么重要所在,只是有几个漫不经心的随便查看一番也就罢了,三楼是机要重地,安排了几班人轮流当值。 傅嘉年在守卫室旁等了三个小时,才等得第二次换班,此时已经是零点,睡意最深的时候,新换上来的岗哨才刚刚起床,有些打盹,傅嘉年便蹑手蹑脚绕过警卫室,走进他父亲的办公室里。 办公室很大,秘书处在外头,傅渭川的桌子在里头,单独僻了一间。门上了锁,傅渭川事务繁多,有时候记性不好,常常忘记带钥匙。傅嘉年知道其中的关窍,点亮手电,在离门最近的蒋秘书桌上的台灯下,摸出了一枚钥匙,将门打开。 傅渭川的桌子上堆了厚厚一摞尚未处理好的文件,傅嘉年思索一番,决定去柜子里的信件盒碰碰运气。 两尺宽的信件盒里,放得满满当当,全是傅渭川和旁人的来往书信。傅嘉年翻找了半晌,看得格外吃力,终于耐着性子将书信的名称全部看了一遍,并没有类似于告密信的东西。 他又开了一扇柜子,发现里面仍然有一大盒书信,这盒子的书信名目都很奇怪,他心知不同寻常,打开一封去看,发现上头罗列了许多关于李统治的罪状,大多是捕风捉影的事情,并抓到没有什么真正的把柄,也难怪被扔到一旁。但傅渭川并没有将信处理掉,而是收在柜子里,可见他对此事的态度。 李义昌这些年一家独大,为人又暴躁易怒,有些居功自傲的意思,这种事情落在某些人眼里,自然是沙粒一般,容不得的。傅嘉年虽然很不喜欢李义昌,但也不禁为他感到悲哀,此人现在身处险境,尤不自知。 告密信数量很多,又难以通过名目判断,傅嘉年看了十几封,有些为难,又把信件盒往外拉了拉,打算将其中的书信带走一批细细查阅。却不想,书柜的门因为老旧,一半是坏的,被傅嘉年打开后,那半扇坏了的门便耸拉着吊在那里,只靠和门轴的一小点关联维持着。他拉扯信件盒时,不慎撞到了门,那门便被撞掉,落在地上。 这一声不轻不重,却在寂静的办公室里格外惹人注目,外面登时骚动起来。 第46章 玉轩清照暖添华7 岗哨顷刻间就打开办公室外间的门走了进来。地上铺了地毯,他们走进来并没有发出什么声响,很是安静,只有开灯时,啪的一小声。灯光顺着门缝透进来,落在地上,是笔直的一条。 傅嘉年屏住呼吸,悄悄拧动旋钮,将门反锁上,靠在门边听着动静,立马就听见嗒的一声,对方的子弹已经上了膛。他正犹豫要不要出来坦明身份,忽而听见门口传来魏师长的声音:“发生什么事了?” 按理说今夜的事情,带队的队长暂且还没有出面,更是不会这么快惊动魏师长的,傅嘉年估摸着是魏师长在隔壁处理公务,还没有离开,凑巧赶了过来。 “魏师长,”外头鞋跟先后碰了两声,“督军办公室里有响声,我们正要去看看。” 久久没有人言语,门把手被人拉了两下,没有拉动,魏师长的声音近在门口:“这门是锁上的。督军早就说柜门该修了,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时间叫人过来。是不是那门掉了?总之仔细点不是坏事。” 两人恍然,和魏师长说道了两句,人声渐渐远了,门也被合上。 傅嘉年又等了会儿,这才松了口气,先是将旋钮拧开,才又把门把手轻轻往下压了下去,将门打开了一条缝隙,正要出门的时候,他忽然怔住,摸了摸自己的口袋。 “别找了,钥匙钉在门上呢。”魏师长再度开口,将傅嘉年吓得一个激灵,往后退了一步,才看见魏师长正笑眯眯地坐在一张办公桌前,正对着门。 他缓缓松了口气,从门后走了出来:“魏叔,吓死我了。” 魏延泽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半夜来这里,还知道怕?要不是我过来,他们指定是要看见那钥匙的。” 傅嘉年嬉皮笑脸走过去:“是张东宁和你说的吧?” 魏延泽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顿了顿,才催促说:“你快点离开这里吧,最近闹出了间谍的事情,冀州又蠢蠢欲动,守卫森严了许多,大帅还安排我在这里值夜。我不能离开三楼,就不护送你出去了,你走的时候,千万别被岗哨发现。” 傅嘉年往外间的门看了眼,又冲着他笑了笑。 “好好,你这小子。我去给你探路去,没人了你再出来。”魏延泽无奈起身,将外间办公室的门拉开,背在身后的那只手弯了弯,傅嘉年见状,跟在他身后,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因为魏延泽亲自看守在办公室里,岗哨稍微松懈了一些,两人都回了自己的守卫室。傅嘉年趁着魏延泽的掩护,偷偷从守卫室溜过去,匆匆走下楼梯。 只要下了三楼,一楼二楼便可以随意走动,只要谎称是回来拿东西的,就不至于惊动傅渭川,也就不会把秘书处的出卖了。 傅嘉年在楼梯上刚走了一半,头顶忽然传来声音:“什么人?站住!” 傅嘉年也不回头,加快了脚步,就在他将要转弯的时候,身后骤然响起了枪声。 岗哨寻过去的时候,却发现楼梯上空无一人,没有半点痕迹。其中一个人用胳膊肘捣了捣另一人:“你是不是看错了?” 被捣的那人吓了一跳,腿下当即一软,朝站在上头的魏师长看去:“我、可能是我看错了。刚刚总觉得办公室里有人,这才疑神疑鬼的……” 魏师长皱紧眉头,脸色亦是凝重,威严看了他一眼:“上头要是追究下来,可不是闹着玩的,下次认真一些,明天你们俩都写份报告交给我。” 两人等魏师长转过身去,才双双松了口气,窃窃私语说:“还好今天值夜的是魏师长这个老好人,要是李统治,咱们两个可要惨了。” 傅嘉年反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将手拿回来,只见掌心一片赤红。他呼了两口气,拿出手帕将洒在地上的血迹擦干净,忍着剧痛继续往楼下走。 刚刚枪响的时候,他被子弹击中,当时只想着不能叫傅渭川知道此事,便从栏杆上翻下去,落到了一楼二楼之间的楼梯上,才没有叫那两个岗哨看见。按照傅渭川的脾气,如果知道他半夜闯进来,不单是他要受罚,就连魏师长也要被牵连。 他肩胛骨受伤,左手完全无法动弹,只得用右手按紧伤处前行,索性这一路出去,没有再遇见旁人。 张东宁听见楼里有枪声传来,当即抽紧了心,正犹豫是要守在约定的地方等傅嘉年,还是进去大楼看上几眼,就看见傅嘉年走了出来,脸上发白,动作还有些奇怪。 张东宁正要开口,却听着傅嘉年说道:“快回去,我差点被他们发现。” 张东宁松了口气,见他的手迟迟扳住肩后的地方不肯松开,往他身后一看,当即呆了呆。他的手上是血红的一片,衬衫是黑色的,却看不出有什么异样。 傅嘉年晓得他在看什么,笑了一声,坦然松开手:“正好你用手帕帮我按着吧,我自己来不方便。” 张东宁知道事不宜迟,用力按着他的伤口,问道:“调车去医院,还是请大夫过来?” “不是什么大事,人多眼杂,还是自己处理了吧。” 张东宁却执意不肯,傅嘉年没办法,只好同意了他去医院请大夫来的提议。却不想,张东宁请来的正巧是那天在东郊别墅见过的爱德华大夫,爱德华在值班,张东宁知道他的医术很好,不由分说将他拉了过来。 傅嘉年见着爱德华,回忆了一下当时的情形,头脑里灵光一闪,笑着问说:“爱德华,还记得我么?” 爱德华愣了一下,显然他每天接触的人太多,对傅嘉年并没有很深的印象,只能猜测出傅嘉年是荥军里地位不低的官员。 傅嘉年神秘说:“唐明轩。我是他的朋友。” 爱德华恍然点头:“唐,还好吗?” “他不是说去了你那吗?你没有见过他?”傅嘉年趴在床上,本来想翻过身更好地和他交流,却垫到了伤口,眉头皱了皱。 爱德华不说话,戴上口罩,拿出针筒,打算给傅嘉年注射麻药。 张东宁则在一旁盯着。他从傅嘉年的话里,也回忆起那天的事情,他一直便觉得爱德华去找陈煜棠的目的可疑,因为两人的相处,并不像是旧友。现在唐明轩已经露出了真面目,和唐明轩相熟的这个爱德华自然也是可疑的。 “等一下,”张东宁忽然开口,捡起爱德华放在医药箱里的麻醉剂废弃包装,“我看一下是什么药。” 上面标注的是德文,张东宁看了看,没有什么异常,朝傅嘉年使了个眼色。 傅嘉年却笑了一声:“不用麻烦了,爱德华大夫,麻药对我没有效力。我在德国的时候得过阑尾炎,大夫动手术的时候,给我上了麻药,却一点作用也不起,那会儿可疼死了。” 张东宁闻言,愣了愣,叹了口气。他晓得傅嘉年并没有得过什么阑尾炎,只是和他一样,也不信任爱德华罢了。现下心里十分后悔,不应该匆匆忙忙间,把这个爱德华叫过来。 爱德华只得将麻醉剂放下,将傅嘉年的衬衫剪开,露出伤口来,观察了一下:“差一点,心脏。” 傅嘉年不做声,爱德华便将手术器具取出消毒,小心翼翼开始手术。过了大概一个小时,天色都微微透出点淡红色的亮光来。爱德华裹好绷带,抹了抹自己头上的汗:“好了。” 张东宁在一旁站了一夜,闻言如蒙大赦,却见傅嘉年半天没有动静,赶紧去看他,才刚一蹲下身,傅嘉年便抬头,吐出一口浊气。 他额上淌满了汗水,张东宁顾不上其他,拾起袖子给他擦了擦,刚一擦去,汗滴又涔涔地冒了出来。 傅嘉年别开头,对着爱德华说道:“帮我把左手吊起来。” 爱德华愣了一下,解释说:“这个不需要。” 傅嘉年是想隐藏自己中弹的事,张东宁听了,心里难过得紧,又担心天亮了会被人看见爱德华,只好催促说:“爱德华大夫,就这么办,快些吧。” 爱德华只得无奈地绑傅嘉年将手臂包扎了,又用绷带挂在脖颈。 一切妥当,张东宁便亲自开车去送爱德华,谁承想,车子刚一出门,便迎面撞见了李统治,直盯着车里看。 张东宁无法,只好摇下车窗和李统治打招呼。李统治眼尖得很,几乎一眼就看见了爱德华身旁的医药箱,笑道:“东宁,你大清早的,怎么往外送医生?是有什么人受伤了吗?” 张东宁只好叹了口气,诚恳说:“李统治,我跟您说,您可千万别告诉大帅。不然我可吃不了兜着走了。” 李统治眯了眯眼:“嘿,你只管说。我是打小报告的身份么?” 张东宁赔笑:“嗳,您身为统治,自然和我们这些人不一样。就是昨个半夜,傅参谋喝完酒回来,不小心摔了胳膊。这事说起来也怪我,我要是……” “傅参谋?”李统治狐疑地看了张东宁一眼,当即迈开步子,“我看看去。” 事已至此,张东宁无力阻拦,也只好由他去了。 折腾了一夜,肩胛骨又疼得厉害,傅嘉年疲惫至极,几乎是张东宁和爱德华刚一走,他便伏着身子睡着了。 可惜没过多久,门口便传来大声的交谈。 被困意麻痹的疼痛又渐渐苏醒过来,傅嘉年只觉得一呼一吸都牵动伤口,疼得叫人浑身上下,连同头皮都难过得紧。他有些后悔,当时不该不用麻药,就算是爱德华在里头下了毒,也好过这么无边无际的痛楚,但转念一想,麻药过去,也是要遭这一遭罪的,当时挨了过来,现在自然更不在话下。 在他神志不清时,门忽然传来响动,他下意识翻过身,面朝着上,压住自己的伤口,并盖上了被。 第47章 愁云若飞散1 被擦得纤尘不染的桌上,放着一块锯得有棱有角的胚料,线条虽然简单,廓了一只雀鸟,但神韵体现得极好,一看便是出自名家。 陈煜棠看着那块胚料,坐了已经有些时候了。自从上回和傅嘉年起了冲突,她便尽力将木雕的事情忘在脑后,谁承想,越是不想记起的事情,越是在心里转来转去的,整宿睡不着觉。 她一起床,便将这块“枝上雀”胚料拿出来,犹豫究竟要不要着手雕出来。 在她出神的时候,门口忽然有人在揿门铃,李妈正在厨房里做早餐,听见了连忙擦干净手去应门。 陈煜棠往门口看了一眼,门开得不够大,并不能看到门外人的样子。这么早,不晓得是什么人。她忽然想起傅嘉年来。上回他也是这么早地叫门,害她误以为是送牛奶的女工,只穿着一身睡袍就跑去开门,一身窘态,刚巧被他看了去。 她脸上微微红了红,又叹了口气,不晓得傅嘉年回去后,有没有继续同她置气。 李妈在门口不晓得和什么人在攀谈,过了五分钟犹未回来。陈煜棠疑惑,跟着走去门边,听见张东宁的声音:“您和陈小姐说一声吧,她生不生气先不论,傅参谋他正发着高烧,反反复复念叨着她……” “他怎么会发烧?”陈煜棠按捺不住,骤然开口,声音尖锐,将压低声音说话的两个人都吓了一跳。 张东宁先反应过来,朝她点头:“傅参谋出事了,陈小姐现在虽然境况特殊,但和我一道出去,也算不上是联络不到。还请陈小姐念念旧情,跟我去看他一眼。” 陈煜棠闻言,脸色很不好看,有些恹恹的,蓦然转身走了回去。 李妈叹息道:“张秘书,你先别走,我再劝劝她,没准儿就回心转意了呢。她这两天就是这么个样子,和她说话都不答应的。” 张东宁还没来得及表态,玄关忽然传来声音:“快些走吧。” 陈煜棠拿了手包出来,见着张东宁犹在发怔,催促道:“张先生,你还愣着做什么,你大可叫旁人来接我,你不在他身边,还有谁能把他照顾得好好的?” 张东宁面上一喜,赶紧给她让道,请她上了汽车。 好容易到了督军府内傅嘉年的住处,大约一个小时的路程,放在陈煜棠眼里,只觉得路上格外漫长。他住的地方是一栋小楼,四下里都是一片静谧,偶有巡视的岗哨路过,甚至连脚步声都刻意隐匿起来。在这样的地方,叫人觉得一呼一吸都须得小心翼翼才是。 陈煜棠随着张东宁走上小楼,来到一处门前,张东宁便没有继续跟上来。陈煜棠来过这里,她上回养病的时候,就是住在这扇门隔壁的那间。 时隔两月,这里微微发生了一些变化——天气开始炎热起来,地上的合欢花长绒地毯已经撤去,换上了浅金色的短绒毯子,看上去要明快许多。 她不知怎的,紧张起来,一颗心在胸膛里咕咚乱跳,她自己也觉得有些可笑,更怕叫他看见了,便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忽然听见里面有轻轻的唤声:“张东宁回来了吗?” 声音十分熟悉,只是比平时虚弱了好些,她一时间错愕,将手搁在门把手上,往下压了一下,又觉得不妥,讪讪缩回了手。里面又重复问了一句,这次声音稍微大了一些。 大约是她过来,佣人都回避了,张东宁也不晓得去了何处,她只觉得难办,又想着这样的事情,是不该叫他一个病人去操心的,赶紧应说:“回来了,我帮你去叫他。” 他顿了一下:“你来了?” 她一时不晓得说什么好,门忽然从里面打开,露了不宽不窄的一条缝隙,他斜斜倚着门框,偏着头看她,神色倦倦。 她只觉得他脸色白得怕人,又想到上回她让他分外失望,两人不欢而散的境况。她在他为难的时候、兴致勃勃的时候,无一例外地抛下了他,他必定是对她十分失望的。 她有些无措,权衡之下,索性权当没有这些烦心事,学着他的脾性,露出笑容来:“我来看看你。”顿了下,笑容更加灿烂,指了指门缝,“你不打算让我进来么?” 他怀疑地看了她两眼,将门敞开:“请进。” 她走进门,才看见他打着赤膊,脸颊上微微泛红,不敢去看他,只低头道:“我听张东宁说,你生了大病,怎么还擅自下床?” 他嘴角动了动,方徐徐说:“张东宁说的话你也信?生什么大病,不过是吃了个枪子,外伤罢了。” 她诧异抬头看他,看清他脸上果真是不同寻常的苍白,也看清了他肩膀上一路缠下的绷带,顾不得许多,目光急急在他身上寻觅,问道:“你伤在哪里?” 她眼里素来是冷静淡然的神色,这样惶惶的眼神,着实不太多见。万里无波的水面上,偶然出现一丝涟漪,总是叫人格外青睐。她为他破了例,这样直截地关心他,他便已觉得满足,终于抑制不住,翘起嘴角:“肩胛骨,刚刚才换了药,我去穿衣服。” 她这才注意到他宽厚的胸膛和紧窄的腰身。她第一次看见这样的光景,脸上登时红透,思绪却不由自己,正在浮想联翩时,便见着他转过身去,去床头拿起一件叠得整齐的衬衣,逐个将扣子解开,披在身上。 她轻轻拥住了他的后背,黯然道:“听说你是为了查我的事情才受了伤。” “张东宁可真是不安分。”他一滞,想回过身去,却又忍住,笑了一声,抬手覆在她的手背上,却说:“你似乎又瘦了不少,一道道分明的,全是骨头。” 她将手抽回来,有些埋怨:“这些日子里,兜兜转转没有一件顺心的事情。” 他将扣子次第扣好,转过身,凝望着她,故意说:“我也是。不过我可比你要凄凉许多,我还要兼着担心你要担心的事情。” “油嘴滑舌。” 她的笑容落在他眼里,便是最好的风景。他见了只想完完全全地将之呵护起来,忍不住想和她承诺,一定要恢复家具厂的经营……但他又怕煞了风景,触碰了她的伤心事,只好咽了下去。 她却先行承诺了:“嘉年,我在来的路上想好了,不管你能不能找到更好的替代者,我都会好好练习木雕。”她语调飞快,大概是有些害羞,“我总要做成一件事。” 唐明轩拿着扫帚,正在将地上的木屑一一清扫出去。他居住的地方很是简陋,堂屋里的地面坑坑洼洼,竹枝扎成的扫帚扫过,尖锐的地方便挑起许多泥灰,越扫越脏似的,让人看了只觉得烦乱。 他脸上却很平静,一点点将细碎的木屑挑进簸箕里,这才去院子里将手洗干净,又在盆里接了点清水,正要端回屋里泼洒,却看见大门外站了一个西装革履的人。 他握着盆的手上,指节泛白,顿了一下,才温文笑道:“原来是王先生,快请进。” “唐先生,几天不见,险些认不出来你了。”王衍忠讪讪笑了笑,走了过来,“总觉得你该是那种超凡脱俗的人,不像是做这些家务活的。” 唐明轩却面上泰然,自顾自地抄水,在堂屋里一点点泼洒:“王先生说笑了,我又不是什么高门子弟,这些活总得有人干不是?” 王衍忠点头,稍微凑近了一些:“前几天,老师让你捎去冀州的书信,可送妥了?” 唐明轩“嗯”了一声,不带什么感情:“送到了你们指定的人手里。最近不是风声很紧么,怕弄巧成拙,还没有找到机会和李统治交代一句。对了,你怎么敢过来找我?” 王衍忠笑道:“谁不晓得唐先生的本事?你和荥军没有什么牵扯,朋友又多,找你送信最合适不过了。你既然平安回来了,就指定没被火烧着。老师也猜到了你怕给我们惹麻烦才迟迟没有出现,那封信又实在特殊,他不得到准信,又难以安心。所以才差我过来跑一趟,并不是不信任你,你可别多心。” 唐明轩淡淡一笑:“要是没有旁的事,我就先不招待了。我祖母还在医院,我是时候过去接她了。”他说完,放下手里的盆,作势就要离开。 “嗳,”王衍忠叫住他,“姜师傅在华陇医院诊病,算下来也有好多日子了。不知道你手头可还宽裕?” 唐明轩眼神微微一凝,回过身看他。 “老师说,他还想和唐先生继续合作。这是他让我带来的诚意。”王衍忠将一个信封递给唐明轩。 唐明轩默了默,才接过来,盯着王衍忠的眼睛,忽而眯眼笑了起来:“我记得上回,李统治答应给我一笔钱,还答应帮我整一整陈氏,我怎么觉得钱是有了,关于陈氏的事情,全是我在忙活?” “你这可就误会老师了,”王衍忠正色,“老师在大帅面前可是说了陈煜棠不少负面新闻,我都亲耳听见了几次呢。要不是大帅对她印象本就不好,她也不至于现在还被关禁闭,早就放出来了。” 唐明轩淡淡冷笑:“她现在和放出来没什么差别。” 王衍忠急忙道:“旁的不说,上次老师为了帮你,把李辉夜都搭了进去,你佯装为了陈煜棠,不管不顾地打了傅嘉年。这一顿可是够狠,的确离间了这两人,可李辉夜为此也没少挨罚。老师的诚意还不够么?” 唐明轩垂下眼眸,吐了口浊气:“这回还是要我往冀州送信不是?我答应了就是。后头我也想知道点有意思的事情,要是王先生肯去问,并不难打听,这点小忙你可得帮我。” 王衍忠喜不自禁,自然是连连答应下来。 送走了王衍忠,唐明轩折身将大门锁好,叫了辆黄包车,直奔华陇医院。 第48章 愁云若飞散2 傅嘉年刚只调养了一日,便有南方来的重要客人受了傅渭川的邀请过来,傅嘉年只得拖着伤也去陪同。那客人赠给傅渭川的礼物里,有一件说是南方手艺精湛的匠人制作的摆件。傅渭川对这些东西并不在意,客人走后,只打开看了一眼,见着傅嘉年一脸无精打采,便随手送给了他。 傅嘉年伤口疼得紧,拿着锦盒出了傅渭川的办公室,就往回走,还没走出几步,就看见李义昌正带人在楼梯口寻找什么。 傅嘉年无心和他周旋,只站直身,喊了声“李统治”,就算是打过招呼了,李义昌却笑眯眯地看着他,踱步过来:“嘉年,我正要跟督军请罪去呢。他怎么样,心情可好?” 他一脸的轻松,怎么看也不像是要挨罚,反倒是要去邀功似的。 傅嘉年不动声色问道:“您这可就多虑了,我自打记事来,就没见着我爸罚过您。” 李义昌呵呵一笑,一双小眼睛来回转了两圈,最后还是落在了傅嘉年的脸上:“你说该死不该死,前天夜里,几个岗哨睡迷糊了,不小心空放了一枪,结果呢?弹头两三天了还没找到!这东西非金非银,又不会被人捡走,真是奇怪。” “嗨,这又不是什么大事,您找它做什么?”傅嘉年看了他一眼,做出了然的神色,“莫不是那晚带队的人有什么不对头的地方?” 自古以来,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荥军里自然也有过几桩这样的先例,若是有人做了得罪上头的事情,却一时在那件事上抓不到他的把柄,便找了旁的事情硬给他加罪。 李义昌听得出他的意思,笑容僵了僵:“带队的是魏师长,老好人一个,能跟谁不对付?” 傅嘉年恍然点头,嘴角透出一抹笑容:“那子弹去了哪里,李统治恐怕心里已经有了掂量?”他刻意顿了顿,仿佛在等李统治的回答,在对方欲言又止的时候,他又开口打断对方的思绪,“那枚弹头估计真的被人拿走了,不过么,李统治多找找,把事情往大了闹。没准他一个心慌,趁着晚上偷偷把子弹扔回这里也说不定。这几天,李统治只管在这里守株待兔就是了。” 李义昌慢腾腾地审视了他一番,忽然笑了起来:“我只不过是好奇而已,你说得对,的确不是什么大事,不值当的!” 傅嘉年点头,同他辞别,便顺着楼梯往下走去,他忽然又喊了一声,意味深长问道:“你的胳膊还好吧?我看你姿势有点别扭。” “只要没破相,都好得很。”傅嘉年咧嘴一笑,加快了脚步。 回到房间,傅嘉年只觉得无所事事。昨天还有陈煜棠在这里陪他,今天却连张东宁都出去办事了。他将盒子搁在茶几上,打开看了一眼。 入目是一枚手掌大小的圆球,嵌在黑丝绒垫子里。圆球表面上是润泽的光芒,上头做了繁复的镂刻,傅嘉年伸手摸了摸,应该是象牙做的牙雕。牙雕圆球旁边,嵌了一根同样用象牙磨出来的细长圆棒,却不晓得是做什么用的。 他一直想让陈煜棠用那块废料雕刻的,就是类似的镂空圆球,便将圆球拿起,预备好好观察一番。不曾想,他才刚把圆球往外拿了拿里面便传来清脆的声响。 他有些诧异,再次看去,之间里面出现了旁的东西,竟然牙雕圆球内,还套了小一些的圆球,刚刚圆球的孔对在一起,他看得也不仔细,以为不过是个普通的镂空牙雕罢了。 他登时明白过来圆棒的作用,将圆棒也取了下来,顺着牙雕球镂空的眼伸进去,将套嵌在里面的第二个圆球也拨动过去,发觉第二个球里,竟然还套着第三个圆球……他细细数下来,里面次第套嵌的牙雕球,竟然有四个之多。 他被这样巧夺天工的东西震慑住,缓缓回过神,露出笑容,当即站起身,就叫人去喊张东宁。 张东宁被人催促着过来一趟,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情,手上的活都来不及交代一声,便急着赶回来,却听傅嘉年神采奕奕地要他载自己去陈煜棠那里,当时只觉得不可思议,怔了一下,才说:“你不好奔波,不妨叫陈小姐过来一趟?” “也好。”傅嘉年连连点头。 张东宁犹豫着,一副欲言又止的形容,傅嘉年急急叮嘱道:“你记得让她把那块圆形的废料也带回来。” 张东宁脸上憋得通红,终于说:“我总觉得你不如从前冷静睿智。上学的时候,你再不愿意,也还是一心扑在正道上,现在怎么……玩物丧志!” 傅嘉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他却低下头,不肯和他对视。傅嘉年笑了一声,指了指牙雕球:“什么是正道,什么是邪道?” 张东宁不搭话,他脸上神色淡淡,也不为难他,坐在沙发上,拍了拍身旁,示意张东宁坐下说话。 张东宁知道他的为人,也不和他客气,当即坐了下来。 “我当年肯放弃幻术去德国留学,并不是代表我承认这是邪道。这是我傅家祖祖辈辈传下来的东西,怎么可能轻易割舍?爸不喜欢它、抵触它,是因为……” 他要说的事情,在荥军上下都是很大的忌讳,张东宁听到这里,只觉心惊,急忙开口,想打断他的话:“你听从大帅的指示,做了这样的决定并没有错。” “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情,为什么不许人提呢?”傅嘉年一笑,眼睛微微弯起,里面是星星点点的光芒,神情中更多的却是坦荡,“爸那会儿跟着的是冀州张大帅,行军的时候,十分无聊,空闲的时候,爸就变魔术给他们看。本来是稀松平常的事情,外头却非要说,爸是靠了这些哗众取宠的小玩意儿,才得到了张大帅的青睐。” 他顿住话,冷哼一声:“冀州会把戏的人多了去了,为何他到了冀州,还能升迁?如果他没有本事,魔术变得再好又有什么用?” 张东宁叹息了一声:“道理是这样,可三人成虎,冀军里头又有人嫉妒之下胡乱说道,可不就越穿越离谱了?”他稍稍压低了声音,“再加上大帅他后来离开冀州,从张大帅那边独了出去,才落下了话柄。” “我们原本就是荥州人,张大帅当初要他打下荥州就罢了,还要毁城,他怎么下得去手?自古成大事的,谁不是有功有过?”傅嘉年眼里流露出浅浅的失望来,“不过,这些事情终究还是对他有些影响的,他才下了严令,不许我变魔术。” 张东宁见着他落寞的样子,不知要不要出言安慰,他却一挥手:“辛苦你了,去接陈煜棠吧。” 陈煜棠过来时,傅嘉年正伏在案上,竟然已经睡着了。 小间的窗户没有关好,一丝丝暖风便顺着缝隙吹进来。外头是一棵巨大的梧桐树,淡紫色的桐花散发着阵阵甜腻的味道。 她知道他有伤在身,不忍心叫醒他,在他身旁站了会儿,又看着他衣衫单薄,便走进他卧室,拿过一块薄薄的毯子盖在他身上。 她明明小心翼翼,这样细微的动作却还是将他吵醒了。他几乎一睁开眼,眼里便全是清明,因为离得太近,她清楚地看见他的瞳仁里,映出了自己的一方剪影。 她笑了笑:“要是还困的话,就再睡一会儿。” 他直起脊背,缓缓舒了个懒身:“不睡了。”又解释,“昨天夜里不小心压着了伤口,便疼得厉害,辗转了好些时候都睡不着。” 她张了张口,轻轻抚了抚他的后背。隔着轻薄的衬衫,能摸到绷带的痕迹,她不敢用力,只摸到了那里,便收回手去。 她那双眸子里盈盈婉转,似有袅袅的烟气腾出来,半遮挡在黑白分明的地界,多了许多柔媚。她满眼的,都是疼惜和愧疚,仿佛那天晚上打了他一枪的,不是旁人,正是她似的。 “今天已经好了,一点儿也不疼。”傅嘉年见了,禁不住笑出声,拉她坐在沙发上,也不开口,只是笑着望着她。她禁不住,推了他一把:“有什么好笑的?” 说着,两滴圆滚滚的眼泪便随着她睫毛的扇动卷了下来,滑在脸颊上。 他叹息一声,将那两滴眼泪抹去,不忍心多看,将桌上的盒子拿起来:“给你看个好东西。” 正说着,他将盒子打开,取出牙雕球递给陈煜棠。 陈煜棠接过牙雕球看了几眼,忽然怔了怔,朝着镂空的眼里看去,显然也发现了这牙雕球的玄妙之处。 “这东西我仿佛听我爷爷提起过,叫……” 傅嘉年将盒盖一拢,露出了锦盒边角上的绣花小字:“鬼工球”。 “对,就是这个名字,当真是鬼斧神工。”她见了笑起来,颇为明艳动人。意识到傅嘉年殷切的目光,她才缓缓收了笑容,有些讶异:“你不会是想让我雕这个来参赛吧?” “有什么不可的?”傅嘉年一脸坦荡。 “我连宝珠都不敢模仿,你却叫我来模仿复杂千万倍的东西……” “煜棠,”他开口打断了她,“你不是说过,不管我有没有旁的法子,你都要试一试么?” 她默然良久,终于点下头来:“好!” 第49章 愁云若飞散3 陈煜棠从督军府出来,仍然坐的是张东宁的车子。张东宁亲自开车,缓缓行了一段儿,开上了大路,他正要提速,陈煜棠坐在后排,忽然轻声说道:“张先生,能不能请你送我去一趟香道馆?” “陈小姐要找贺小姐?”张东宁颇有些意外。 “是,我找她有一点事情。不会耽搁太久的,如果张先生觉得为难,不去也是可以的。” 张东宁思索了一下,看了看周围,低声道:“倒是没有什么关系,不要叫太多人看见就是了。” 陈煜棠欣然答应。 两人来到香道馆,张东宁知道两人要说话,不打算进去,主动提出要守在外头。陈煜棠便独自进了香道馆,和前两次一样,这里有袅袅的香气传出,她往里走了几步,在狭窄的通道里,迎面走出了贺冰瑞。 贺冰瑞的气色远远不如上次看起来那般好,她脸上行色匆匆,不晓得在琢磨什么事情,走了神,险些撞着陈煜棠。 她自己反倒先吓了一跳,终究还是反应过来:“陈小姐来找我?” 陈煜棠点了点头,还未说出是为了什么事情,贺冰瑞叹了口气:“有点不好意思,但我是真的没有旁的办法了。想问问陈小姐,可不可以借我一点钱用?” 陈煜棠怔了一下,点头:“当然是可以的,贺小姐需要多少钱?” 她大约觉得为难,忸怩了一下,才道:“五千块。” 这样大的数目,陈煜棠始料不及,她略一沉吟,笑道:“我倒是有这么多的,可是都存在银行,没有现金,需要回家去取存折,贺小姐要是不着急的话……” “我今天就要用,”贺冰瑞脸上露出深重的失望来,口气也略微有些生硬,和四周柔柔弱弱的浮沉香气比起来,显得异常突兀。她察觉到自己的失态,咬了咬下唇,歉然,“我实在是有急事要等钱用,筹了这些天,现在还差五千块,你能不能帮帮我?等我下一期的学费收上来,马上就还给你。” 陈煜棠不好再回绝,点头道:“张秘书就等在门口,我让他带我回家去存折。你不要太着急,应该只要两个小时就能把钱送来给你的。” 她转身的时候,听见贺冰瑞在她身后低低说:“谢谢你,陈小姐。” 她的语调客气而低落,陈煜棠回过身,朝她点了点头。她站在原地,并没有跟上来,陈煜棠想,她一定是遇到了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不然是不会向她这么一个半生不熟的人借钱的。 陈煜棠走出香道馆,见着张东宁正站在车子旁的阴凉地,她便过去,将贺冰瑞的事情和他说了,张东宁略略皱了皱眉,随口问:“贺小姐又找人借钱了?” 陈煜棠颇感意外,朝他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张东宁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犹豫一下,叹道:“傅参谋不叫我和旁人提起,不过陈小姐也不算是外人。我上次听他和许先生说起过,贺小姐前前后后总共找他们借了快有五万块了。” 陈煜棠几乎是有些目瞪口呆了:“五万块,这么多?她做什么使?” “这我倒不清楚了,不过陈小姐既然答应要借给她,就从我这边支吧,不必再跑回去拿存折了。到时候我和傅参谋说下就好。” 陈煜棠晓得这钱借给贺冰瑞,多半是拿不回来了,她原本来找贺冰瑞询问的事情,现在仿佛不必去问她,也有了答案。她只觉得后悔,不该轻易答应旁人这样的事情。但事已至此,便也只好同意张东宁的提议,勉强笑了笑:“也好,我到时候取了钱还给他。” 张东宁便开车载陈煜棠去银行取款子,一个来回,也不过半个小时的功夫,却见着香道馆门口围了一圈流里流气的人。 贺冰瑞被他们围住,将嘴唇咬得发白,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声音细弱却平静:“求求你们再等一下,钱马上就送来了。” “难不成这群人敢在这里受贺冰瑞的保护费?”张东宁看见,愣了一下。 陈煜棠眼眸一凝,不顾张东宁的劝阻,当即打开车门,冷冷喝道:“光天化日,你们竟然在这里抢钱?” 其中一人怪模怪样地朝着同伙使了个眼色,冷笑:“什么抢钱,我们这是讨债。小娘皮,你看着有点姿色,是想替她还债吗?” “你们眼睛睁大点再说话。”张东宁跟着走过去呵斥。几人见他穿着军装,当即讪讪不语,多偷瞟了他几眼,这才有人大着胆子说:“我们是来讨债的,又不是烧杀抢掠来了。你就算是军队的人,也管不到我们讨债吧?” 陈煜棠料定他们是在胡说,转脸看向贺冰瑞:“贺小姐,他们说的话可有凭据?” 贺冰瑞脸色十分难看,末了,竟然点了点头,恳求道:“陈小姐,钱我会还给你的,现在先借给我救救急。” 陈煜棠出乎意料,还未做出什么表示,贺冰瑞便过来,从她手里抽走了装着五千块的信封,递给了那群混混:“你们下回可不可以不要借钱给他……我真的是没有钱替他还了。” “他愿意借,我们管不着。”那群人拿了钱,扬长而去。 贺冰瑞背对着她,她看不清贺冰瑞的神色,只见着她微微垂着头,脊背因此略微有些佝偻,是十分憔悴的模样。 她迟疑片刻,上前拍了拍贺冰瑞的背:“总归是能想到办法,你的香道馆也还在盈利,一点点来没关系的。” 贺冰瑞并没有流泪,只是神色有些木讷,在她的话语中回过神来,恬静一笑:“陈小姐,真是谢谢你,抱歉叫你看见了这么不堪的一幕。不知道你突然过来找我,有什么事吗?” 陈煜棠有些难以开口,看了看她,决定不提,搪塞道:“也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他们这么一闹,我倒是忘记了。” 她脸上的笑容依然文静至极,眼睛望向她,里面的神色是模糊的,过于沧桑沉静,和她的年龄极不相符:“没关系,进来坐吧。张先生也请进。” 两人只好和贺冰瑞一道进去香道馆,香道馆里的香气此时散去了不少,幽幽而清爽,反倒更叫人觉得惬意。陈煜棠和她在会客厅坐下,张东宁大概晓得两人是要说话,便借口去教室参观,离开了会客厅。 贺冰瑞给陈煜棠斟茶,边说:“其实我一直在还的,是我父亲的赌账。” 陈煜棠谢过她的茶水,轻轻扫了她一眼,她脸上十分平静,目不转睛地盯着茶杯里,在滚烫开水中上下浮沉的茶叶。 “我开香道馆也是因为这个。我喜欢香道,却一直在做亵渎香道的事情。为了还赌账,我只好出卖祖传的技艺来取悦那些达官贵人,可是——像我这样的人,又有什么选择呢?这一笔笔的债,恐怕我这辈子都还不清。” 陈煜棠经营家具厂的时候,也可谓是“几经生死”,听她这样诉说自己的遭遇,仿佛在她稀松平常的话语里,看见了曾经的自己。可她却没有什么办法去帮助她,无措间,只好端起茶,小啜了一口。 “现在,陈小姐可以将找我的目的告诉我了吗?”她嘴角甚至挂着淡淡的笑容,大约境况已经足够糟糕,丝毫不介意再多一点雪上霜。 陈煜棠只好将茶杯放下,朝她点了点头,客气说道:“我在傅太太那里住了几天,觉得她焚烧的老山檀有些问题,似乎只是寻常檀木。贺小姐是不是叫人给骗了?” 贺冰瑞只略微顿了顿,便垂下眸子,莫名说道:“陈小姐真是个好人。” 陈煜棠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退,她接着说:“我贺家就是以相看料子出名的,陈小姐当然明白,那些黑心商人骗得了我么?谢谢你为我考虑。不过,我确实是用了假料子骗人,因为这样来钱要快。” 陈煜棠叹了口气,站起身:“这个秘密我不会说出的。我原本是存了私心,想用这件事要挟你,帮我看一块好料子。可现在看来,好像太欺负人了。”她语气透着惋惜,也不看她,言语却颇多试探。 贺冰瑞也站起身,平视着她:“陈小姐,很抱歉我还是不能帮你。因为……有人禁止我替旁人相看料子,我也欠了他的钱。” 听了这话,陈煜棠才彻底死心,点头:“我不怪你,希望你以后不要再因为这样的事情为难。” 陈煜棠走后多时,贺冰瑞依然在会客的小厅枯坐,直到天色渐渐黑暗下来,忽而有人推开小厅的门,将她吓了一跳。 入目是一张温和柔弱的面孔,透着书卷气息,贺冰瑞借着黄昏的光景,面前看清了这样看似无害的面貌,却是一个激灵,登时站起身,急忙分辨:“我没有帮她。” “我知道,”唐明轩朝着她走了一步,反手将小厅的门带上,“陈煜棠能给你的小恩小惠,和你们贺家的丑事比起来,仿佛算不得什么。你记得,她是我的仇人,你若是帮她,就是与我为敌。” 贺冰瑞咬了咬嘴唇,忽然轻声说:“她瘦了不少,大约这阵子吃了很多苦。” 唐明轩怔了一下,回过头看她。 室内没有点灯,外边天色擦黑,从格子窗透进来一股暗沉沉的浊气,不断驱逐着小茶几上的最后几点光影。两个人的面目在暗黑下来的氛围里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在屋里留下的,都不过是个黑黢黢的剪影。 他冷笑一声:“这和我似乎没有什么关系。” 对方滞了滞,才说:“当然和你有关系,你明明喜欢她。” 他声音里已然有薄薄的怒意:“你仿佛想帮她说话?我和她陈家水火不容,你不要在这里大放厥词。” “我知道是你害的她。可你……为什么在最紧要的关头,让诚叔把你精心伪造、指认她是间谍的确凿证据从她办公室拿了回来?” 第50章 愁云若飞散4 陈煜棠将傅嘉年带来的胚料统统雕了出来,这些日子过得还算顺心,算算距离和第五艺比赛的日子,也就不过三个多月的功夫了。 前几天,傅嘉年特地把那件盘龙吐珠还了回来。傅嘉年晓得它的重要,将整件作品搁在厚重的木箱子里,裹了满满的棉花,她和李妈清理了好些时候,才将那些保护的棉花清理好。 李妈忙着要买菜煮饭,她望着这件技艺精湛的雕件,有些出神。 爷爷当年就是用它获得世界瞩目,光是一颗宝珠就雕了一十三颗,这样的匠心,她自然是向往之极的。而傅嘉年那边还没有把料子挑好,在这短短的三个月里,她是否能完工尤未可知,更别提一刀刀精雕细琢了。 陈煜棠拿出手帕,轻轻将宝珠从龙口里取下来,在手中翻来覆去地看了许久——相纹操刀、留实凿虚、进刀行止、勒剔切割……种种技法随着宝珠的角度变换,也在她心中次第而过。 忽然,她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将宝珠定格,仔细朝着宝珠里的孔洞看去,只见上头,在祥云卷心的侧楞上,雕刻了极为细小的三个字:壹拾贰。 她一直都知道,宝珠是有十三颗的,按理说,第十三颗宝珠才是最后完美无瑕的那枚,为什么龙口里放置的,却是第十二枚? 陈煜棠怔了怔,更加仔细地将宝珠看了一遍,终于在宝珠不起眼的内部,看见了几道木料的疤痕。那疤痕很是浅淡,但终归是存在的,若是没有发现,便觉得这宝珠是件毫无瑕疵的惊世之作,可一旦发现了,这几道疤痕便像是长在心上一般,翻来覆去看见了,总是觉得别扭。 陈煜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果真不是最后完美无瑕的那件。 这时候,李妈正在厨房将菜盛出锅,铁铲子在锅底划拉,一声一声的,叫她心里越发不安,当即站起身,拨通了傅嘉年的电话。 先是张东宁接了,后头才又转给傅嘉年。他大概正有什么事情,将声音压得很低:“煜棠,是我。” 陈煜棠一时间不晓得如何同他解释,只好说:“我想出去一下,你那边不方便的话,我……” 他几乎没有迟疑,当即小声说:“等我一个小时,我马上去接你。” 那边有人在喊他,像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她不便再多说,将电话挂掉后,嘴角禁不住浮现起笑意来,对着厨房说道:“李妈,菜晚些再上,傅嘉年晚些要过来。” 李妈连连答应下来。 陈煜棠回房换了身衣服,不多时,傅嘉年果然如约而来。 他今天穿得很是正式,额上沁着微微的汗水,他进了门,才将外套脱下,笑道:“急着赶过来,都忘记热了。” 陈煜棠笑了笑,接过他的外套,挂在衣架上,却见着他灼灼地看着自己,有些不自在地拉了拉他的胳膊:“还没吃饭吧?再晚些菜就要凉了。” 他一笑,露出一口白牙:“我们倒像是一对新婚夫妇。” 她脸颊上一阵灼热,赶紧松开他的胳膊:“你再胡说我可要生气了。” 他不应声,随手揽了下她的肩:“走吧,吃饭去。” 两人坐在饭桌前,李妈盛了饭上来,陈煜棠本来想喊她一起吃,傅嘉年却凑过来,轻轻握住她的手。她有些不太好意思,一边往回抽手,一边有些惋惜地看了看李妈那边。 “你想去什么地方?”傅嘉年看了眼腕上的手表。 陈煜棠觉察到,问:“你是不是还有旁的事?怎么不见张东宁,你叫他来载我也是一样的。再不,你批注我独自出去,我便不要麻烦你了。” “今天有重要的客人过来,张东宁代我陪他们去了。我不想让他们知道我出去,就没有调司机,自己开车过来的。”他忽而顿了顿,望向她,“我喜欢被你麻烦。” 她瞪了他一眼,偏过头自顾自地吃饭。 他轻轻咳了一声:“只要在六点之前都是可以的。六点多我父亲就回来了,不他抓到现行一切好说。” “来得及,算下来,也就是三十五分钟的车程。”她捡了一筷子焯了水的小青菜,“是去我爷爷的故居取东西。” “哦?”傅嘉年正色,“陈老师傅也算是咱们荥州城里有名的匠人了。当年也是给咱们荥州争来了不小的荣誉,我还听我爷爷夸过他呢。” 陈煜棠嗤笑一声:“你说得像是真的,谁知道有谱没谱呢?你这人总是这样。” 傅嘉年笑了笑,往她碗里挟了一块腊肉:“咱们几家要是能重建四艺堂就好了。” 她心神一动,抬头去看他,他脸上虽然带着笑意,眼里却满是希冀。她挑了挑嘴角:“好呀,到时候要是有人肯牵头,我第一个支持。” 两人吃了午饭,一道去陈煜棠祖父的故居。车子七拐八拐,陈煜棠甚至还两次指错了路,歉然:“这里变化太大,我都有些认不出来了。” 车子最终开到一处小巷口,陈煜棠面上一喜:“就是这里了。” 两人舍了车走进去,傅嘉年观察几眼,嗬了声:“这里和井柳巷子倒是有些像,都是古色古香的老巷子。现在住在这种地方的人少之又少,许多人都换了大宅子离开,也不晓得这种小巷能留存多久。”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你怎么知道井柳巷子?” 他略微停顿,漫不经心地笑道:“我听人说你在那里吃了瘪,想看看有什么古怪,去转悠了一回,也不过尔尔嘛。” 她脸上神色淡淡,板着面孔,很是肃然,绕过他朝前走了,他本以为她是为他的这番说辞生了气,却不想,她缓了缓脚步,低声说:“谢谢你,肯为我奔波劳碌。” 他眉宇一松,走上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肩。两人并肩前行,走了不多时,陈煜棠停在一处人家前,掏了钥匙出来开门。 门锁长久没有人用,现在已经锈死,陈煜棠拧了几下,锁芯一动不动。傅嘉年上来帮忙,一用力,反倒将钥匙拧断了。 陈煜棠想了想,看了傅嘉年一眼:“你不是溜门撬锁很厉害么?既然你把钥匙拧断,开门的事情就要靠你了。” 傅嘉年讪讪看了看她,只好去邻居那里借来工具,左右思量,最后把门轴破坏了,从另外一边打开门,将门板整个儿卸了下来,还安慰陈煜棠说:“待会儿叫人来看一宿,第二天订个新门换上。” 两人进去屋里,室内的光线不是很好,陈煜棠在墙壁上摸到开关按了下去,却没有半点反应。傅嘉年笑道:“这样的老式住宅少说也有好几十年的历史,哪里有电灯可点?” 她一时间有些恍惚,看见窗户旁的立柜上,放了一台煤油灯,便去拿起。上头积了厚厚的灰尘,她吹了吹,细细密密的尘埃浮起,在光线的照耀下,可以清晰地看见它们上下翻飞,自在非常。 陈煜棠被呛得咳了咳,叫苦不迭,傅嘉年拿过煤油灯,将灯罩起下,点好后,本来是想掏出手帕将灯罩擦干净的,却发现自己一手的灰。陈煜棠见了他为难的模样,便伸手从他衣襟口袋里掏出了手帕,却在他雪白的衬衫上留下了一道黑灰。 “嗳,你的手也不干净,偏要往我身上擦。” “你这样小气,脱下来我替你送去洗就是。”陈煜棠佯作生气。 他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牙齿:“这可是进口来的,要你亲自洗我才能放心。”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从他手里夺过灯罩,用力擦起来:“你还是不要放心的好。” 有了煤油灯照明,室内稍微好了一些。陈煜棠便猫着身子,在矮柜里翻找,傅嘉年蹲在她身旁,为她举着灯,认认真真地盯着瞧。 她找了好些时候,最终在床底下翻出了一口漆黑的大箱子。箱子封口上贴了字条,写的是年份。陈煜棠看了眼,露出笑容:“应该就是这个了。” 她将字条撕下,打开箱子,入目是一箱子同等大小的宝珠,圆溜溜地码成一层。她数了数,正好是十二枚。 傅嘉年饶有兴趣地拿起一个,在指尖上转了几圈:“我记得你说起过,你爷爷雕了十三颗宝珠,原来废弃的那十二个都在这里。” 陈煜棠一把夺过他指尖上的宝珠,果真在祥云卷心的侧楞上,发现极为细小的字:贰。 她又翻找了几个,终于找到刻了她爷爷落款的宝珠。这颗应该才是当年参展的真迹,而非留在龙口里的那个。她怔怔看着,半晌也没有动弹。 傅嘉年不知道其中的关窍,只是疑惑:“煜棠,你在找什么?” 陈煜棠将宝珠的事情告诉了他,他略一沉思:“按理说,自己的作品,是不会弄错的。况且这盘龙吐珠当年承载了那样多的心血,一分一毫的偏差,陈老师傅都是应当能看出的。” “这些宝珠老早就被收起来,只有龙口的那个搁在外头,我是小时候看见爷爷打开过,才知道这回事,旁人也没有替换的可能。” “会不会是怕有人将宝珠偷走,才用了这么一个替代的?” 陈煜棠摇头:“不会。爷爷走时,并没有对这些宝珠做出交代,如果不是我凑巧知道,这些说不定就永远留在床底了。他……应该是没有这么着紧这个完美的。” 第51章 愁云若飞散5 “不如把这些都带回去,慢慢研究一下,说不定能找到原因,”傅嘉年正说着,目光忽然停留在箱子侧壁,将煤油灯举得近了些,“这好像有一本书。” 陈煜棠顺着他的目光找去,见着宝珠底下果然压了一本书。她抽出来翻了翻,发觉上头密密麻麻的,都是蝇头小楷。 “字不错。”傅嘉年凑过来看了一眼。 陈煜棠有些奇怪:“我爷爷留下的书,我全部都搬去了我那里,他为什么还在这里留了本手记,不叫人知道?” 两人一时间琢磨不透,便由傅嘉年将整个大木箱一并搬去车里。 陈煜棠将门虚掩上,跟上傅嘉年的步伐,有些不太放心,回头看了眼:“你可别忘了叫人来看门。这里僻静,说不定会有人闯进去的。” 傅嘉年做出一副伤心模样:“知道了,我去你家,借了电话机就打给他们安排。你看这样的大毒日头,你不关心一下我,却想着你的房子。” 陈煜棠偷偷笑了一声,拿出手帕,在他额头上抹了两下。 傅嘉年将大木箱放在后排的座位上,陈煜棠便只好坐在驾驶室旁边的位置。他看了眼手表,现在是下午四点,送陈煜棠回去,再去督军府,算下来时间刚好。 傅嘉年驱车往东郊走,还没有出闹市,便见着路上不远不近的地方,跟了两台车子。 “这两辆车一直并排走着,倒是有点意思。”傅嘉年嗤声,又往前开了一阵,那两辆车仍然在他后头跟着。 陈煜棠也觉察出不对劲,有些不安:“咱们该不会是被盯上了吧?” 傅嘉年漫不经心摇了摇头:“应该不会吧。有可能是小报记者,他们有人前阵子还去剧院找我,说要采访我和第五艺较量的事情,不过最后没有找到。” 陈煜棠略一思索,劝道:“还是小心为妙。” 不多时,路上的行人渐渐稀少了些,其中一辆车忽然超过了傅嘉年的车子,进而开始减速。傅嘉年本能要踩下刹车,看见后头的车子,当即猛地一打方向盘,骤然拐向一旁,越过前头的车,加速脱身。 陈煜棠看了只觉心惊,往回看了一眼,那两辆车仍然在穷追不舍,她正要开口,傅嘉年笑了一声:“别怕。他们好像认识车牌,应该是要找我来着。万一咱们被卡住了,你就近打电话给张东宁报信儿。” 陈煜棠迟疑刹那,重重点下头。 傅嘉年随手从腰间抽出手枪,按在她手心里。 冰凉的触感惊得她心突突直跳,她来不及合拢手掌,他便握住了她的手,带着她用力一提,飞快拉开保险栓。 他往车窗外瞥了一眼,见着一辆车已经追到了他的侧后方,脸上却是冷静:“他们既然敢来截我,肯定在大路上还安排了人手,咱们不能再去你家或者督军府了。再往前走有一片住家,我到时候拐进小巷子,你就只管跑。要是有人追你,就朝着他扣下这里。” 他直视前方,右手却攥住她的手指,轻轻搭在扳机上。 “那你呢?”她声音涩然。 “新洋阜还记得么?前几天和你一起被捕的那几个人松口了,顺藤摸瓜抓到了冀州派来这边一个有些分量的人物,”他仍然是漫不经心的样子,“估计他们要把那人换回来,才舍得杀我。不然一早就开枪了。” 后头的车子碰撞上来,傅嘉年险险避开,再次超过了他们。 车子因为速度太快,陈煜棠身旁的车门发出不小的响动,听起来格外骇人,仿佛再过一会儿,就要被外头的疾风掀下去似的。她忽然攥紧手心:“我不走。” 他没有急于回应,车子奔驰了几分钟,走上更为颠簸的一条小路,将那两辆车甩到后头,才说:“煜棠,我记得你的厂子,曾经拓展竹木家具未果,反而遭到同行排挤,如果继续维持经营竹木家具,整个陈氏家具厂都要被拖垮。当时你是做的什么选择?” “我……”陈煜棠看着他,嘴唇难以自抑地哆嗦,他说话时无法分神去看她,脸上的神色却极为温和平静。她紧紧掐着自己的手心,竭力保持平静,眼角却流下泪来,“我放弃了竹木。” “是啊,弃卒保车总比全军覆没要好。”车子驶入更加狭窄的小巷子,他骤然停下车,飞快开门下去,忽而一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似如两人的初见,“煜棠,我等你来救我。” 后头的隐隐有汽车的声音传来。陈煜棠抬手去拉车门,手上竟然没有一点力气,她定了定神,用力将车门拉开,同时握紧了手枪。 她飞快下了车,不敢看傅嘉年,往小巷深处跑去。 这条小巷寂静深邃,每一家仿佛都是相同的模样——紧闭的大门,昏暗的色调。她心急如焚,不晓得怎样才能最快找到联络张东宁的方式;身后传来嗒嗒的脚步声,忽远忽近,她亦不敢停下脚步,在某一户人家敲门、逗留。 背后跟随的那人大喝一声:“站住!”紧跟着是拉下枪栓的声音,那人朝天放了一枪,后头远远有人喊:“她和傅嘉年是一伙的,别让她跑了,直接杀掉!” 忽然间,她的头发被人拉扯住,剧痛传来,她在猝不及防间摔倒在地。那人慢慢走过来,步步紧逼,狞笑道:“这样的小美人儿,我才舍不得杀呢。” 他面色黝黑,鼻头上挂着刚刚追逐流出的汗滴,笑的时候露出一口黄牙,玩味地蹲在她面前,像是看着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最后的挣扎。她惊恐地看着对方一点点靠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傅嘉年现在情况不明,她不能死也不能被抓住。 “砰”的一声枪响,陈煜棠脑海里一片空白,只见着眼前的人胸前绽开血花,甚至有几滴细小的血点溅到了她的手背和脸颊上。 她手中的枪是滚烫的,不晓得是枪药燃烧的热度,还是她长久捂在掌心的结果。 她顾不上害怕,飞快折进巷子分出的一条小胡同。她一进去便后悔了——胡同里只有几户人家,并不长,末尾是一扇黑木门,微微地敞开着。 此时已经不能回头了,她索性跑进门里。 在给黑木门落拴的时候,胡同口传来嘈杂声。她心中一紧,下意识顺着门缝朝外头看,一只手忽然捂住了她的嘴。 原来这屋子的主人就在院子里。她往下看去,只见到那只胳膊很白,但从力气看来,屋主大概是个男人。 陈煜棠微微发抖,十分害怕,下意识去拉枪栓。那人反应十分敏锐,当即紧紧攥住了她的手腕,将手枪夺了下来。 她还欲反抗,却听见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隐隐的笑意:“原来是你。那些人是要追你吧?不要出声。” 她僵住,微微偏过头,看见唐明轩在夕阳之下的一抹侧颜。 他脸上仍然带了浓浓的书卷气,眼里合着浅淡的笑容,朝她投过来。她和以前一样,根本看不透这目光里的含义。她一直在拜托旁人帮忙寻找唐明轩,可万万没想到她和他会在这种情形下相逢。 她本能认为唐明轩和这伙人是一起的,这是他惯用的伎俩——给她一点点曙光,最后在她以为化险为夷的时候,却是将她推向绝望的深渊。 但假如她没有朝那个人开枪,又或者没有跑进这道死胡同,他的计谋又如何施展? 她在迟疑间,咽下了所有的冤屈和愤恨,平静地朝他点了点头。 他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松开手。 门外不远处,传来说话声,大约意思是他们摸不准她的去向,再加上同伙中了枪伤,生命垂危,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要去做,现在只得撤离。 脚步声渐渐远去,陈煜棠才觉得背后已经出了一身的冷汗,她看向唐明轩,恳求道:“你家里有电话机吗?可不可以借我用?” 唐明轩正在垂头把玩着她落在他手里的枪,忽而抬头,茶色的眸中神光淡淡。就在她做好被拒绝的打算,预备开门离开,去旁处借电话机时,他才开口:“就在客厅的柜子上,请便。” 陈煜棠当即穿过院子,朝着正门走去,她经过这一场生死逃亡,脚下像是踩了棉花,轻飘飘的,不由自己,但见着电话机,她却似荒漠中的旅人遇见了绿洲,一把将话筒抓起,飞快地拨动了上面的转盘。 傅嘉年留给她的号码,她今天早上才拨过,现在还记得清楚。 电话里头一直是忙音,她等了好些时候,一直没有人接。她只好挂断了,再次拨过去。 张东宁正在楼下送客人出去,有同事跑过来,低声告诉他:“张秘书,有位陈煜棠陈小姐打电话找您,说是有要紧事。” 张东宁看了眼天色,略微琢磨了一下,估计是陈煜棠打电话过来,告诉他傅嘉年要晚些回来,叫他帮忙周旋之类的事情。眼看着傅渭川就要回来,他要如何帮傅嘉年周旋?他心中叫苦不迭,面上仍然平静地点头,继续和客人寒暄,等再回去办公室,给陈煜棠府上回过去电话,接的人却是李妈,告诉他陈煜棠和傅嘉年一直不曾回来过。 张东宁心底一寒,忽而想见:若是傅嘉年要晚归,应该是亲自打电话给他才是,怎么会委托陈煜棠打来? 他当即站起身,刚一出门,便在办公室门口遇见了傅渭川。 傅渭川脸色阴沉:“傅嘉年在哪里?为什么他没有亲自陪同客人?” 张东宁头皮发麻,尚不明白陈煜棠这通电话的因由,心里隐隐不安,只得扯谎:“督军,傅参谋说身体不舒服,去了医院,委托我帮忙照看客人。我现在马上去医院接他。” 第52章 愁云若飞散6 陈煜棠一直没有打通张东宁的电话,脸色越发苍白,有次是他的同事帮忙接通了,她嘱托对方一定要联络到张东宁,可最后还是没有了下文。 她心乱如麻,正要走出门去,迎面遇到正在进来的唐明轩。后者脸上挂着温和的笑容:“你仿佛受了不小的惊吓,该吃晚饭了,想吃什么?” 陈煜棠盯着他,嘴角僵硬地翘了翘,露出一个冷硬的微笑:“不用麻烦了,谢谢你,我该走了。” 他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去哪?” 他手下力气不小,攥得死紧,她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也没有挣扎,仍然继续往门外走。他仿佛有些生气,硬是将她往回拉了一把。她脚下穿着带跟的鞋子,没有站稳,往一旁倒去。即便如此,她也是那么硬生生的样子摔下去,毫无防护的打算。 他揽住她的腰身,将她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脸上仍然是少见的、愤怒的神色。她站了好些时候,才回过神来,一把将他推了过去。 他匆匆喘息了几下,声音里带了恨意和不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陈煜棠!” 她警惕地看着他,将手挡在身前:“唐先生,请你放我离开。这种地方,住了好些人,我要是叫喊出声,恐怕你也落不到什么好名声。” “好名声?”他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有意思的事情,禁不住笑出声,“拜你所赐,我什么时候有过好名声?” 他这句话有些莫名,但她已经没有心思追究这些,见他半晌没有动作,飞快地转过身,抬步跨过门槛。 忽然间,她腰间一暖,他从身后抱住了她。 和唐明轩相处的点滴涌上心头,她回忆起来只觉屈辱,恨自己的愚蠢,当即发疯般地挣扎着抓他。他没有半点反应,任由她在自己手臂上留下一道道长长的血痕,唯有她耳畔缓缓的温热气息表明着他的存在。 她发泄了一通,只觉得疲倦非常,眼前一黑,险些没有站稳。 他轻缓开口,声音里带了笑意:“陈煜棠,我们注定是要做仇人的,但那也好过做路人不是?如果你我两家没有结怨,我一定会比他待你更好。” 她奄奄一息地骂道:“疯子!” 他松开手臂,将她往客厅里头推了一把,转而锁上了门。 她本想大喊求救,但目光落在那部电话机上,扑上去,再次拨了张东宁的电话,很快便有人接,但却说张东宁出去了,交代过叫她留下电话号码,好让张东宁回过来。 她并不晓得唐明轩的号码,往外喊了几声,也没有回应。傅嘉年接连两次遇袭,也曾提起过荥军内部势力错综复杂的事情。不晓得对方的身份,她不敢轻易将傅嘉年被绑的事说出去,怕适得其反,叫不该晓得的人知道,狗急跳墙,反而对傅嘉年痛下杀手。 她绝望之下,滑落着坐在地上。 张东宁通知了几位心腹,四处寻找傅嘉年和陈煜棠的下落,他自己则独自驱车,去了李妈所说的陈煜棠爷爷的故居。 门是被人破坏门轴才打开的,张东宁去问了邻居,邻居提及了借给傅嘉年的工具的事情。 张东宁推算了一下时间,按理说傅嘉年和陈煜棠早该回去,现在都迟迟没有现身,多半是出事了。他不敢耽搁,当即打电话回去督军府,将傅嘉年失踪的消息报给了傅渭川。 唐明轩打开门,托盘上放了一碗粥和几道菜。 陈煜棠坐在地上,恹恹地看了他一眼。 唐明轩将托盘放在她旁边,竟然也席地而坐,看着她微笑道:“让我猜猜你打电话是要做什么?是不是被人追杀,想要找傅嘉年过来帮你。” 陈煜棠并不理会。他微微叹了口气:“当然不会是这样的形容。且不说没有人有理由要追杀你,就凭你和他现在的关系,又有什么人敢动你?” 她想到了傅嘉年,有些动容,但仍然竭力保持平静:“请你把手枪还给我,我要离开这里了。”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想离开吗?”他声音里情绪难辨。 她急促说道:“现在已经过去好几个小时了,我不能继续耽搁下去。” “哦——”他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原来是傅嘉年出事了。” 她怔了怔,自知无法继续隐瞒,轻轻吐出一口浊气:“是的,他现在境况不明,我要去救他。” 他淡淡笑了一声,故意提起:“刚刚我出去的时候,听街坊们说巷子口打死了一个人。瞧着你手上脸上都有血迹,难不成是你做的?” 她脸色登时白了下来,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嗡动,却说不出半个字来。逃跑时,那个追击她的男人的面孔浮上眼前,原本是那样的叫人厌恶,如今却掺杂了一丝恐惧的意味。她还记得当时,从那个人胸口溢出的血花,赶紧摸了摸自己的脸,却意外地看见自己沾了血的手背。 血迹此时早已干透,干巴巴的附着在她的皮肤上,像一张小小的嘴巴。 她吓了一跳,往后仰了仰,想避开那些血似的。 他脸上露出微妙的笑容,起身去脸盆里把手帕打湿,转回身来,趁着她发怔的空档,把她手背上的血一点点擦了去。她颤抖着收回手,见到他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神情,稍微安下了点心,再度恳求道:“请你让我离开吧。” 他抬起眸子看她,茶色的瞳仁里是浅淡的笑意,问道:“那——你走了,还回来吗?” 这样的事情,答案昭然若揭。他却偏偏一本正经地问她。她心里隐隐有不好的预感,不敢错过他脸上一分一毫的神情,慎重说道:“事已至此,我想你是不希望我再出现在你面前的。” 他默不作声,嘴角尚且挂着笑意,半晌,忽然站起身,一脚把她面前的托盘踢得老远,碗筷叮铃铛啷落了一地,扎得人耳膜生疼。她冷不丁被吓了一跳,竭力保持着镇静,抬头望向他。 他微微眯着眼睛,笑容里带了一些嘲讽的意思,轻轻说:“陈煜棠,你是真的不明白,还是故意装作不明白?” 她看着他,只觉得从心底涌出一股凉意来。 他转身走出门外,不多会儿,拿了抹布回来,一点点,清理起地上的狼藉。陈煜棠就蹲在他身旁看着,一脸防备,生怕他再次发疯。 好在,他的表情一直都十分平静,并没有再做什么出格的事情,直到收拾好了,他才再次开口:“对不起。” 她听了这样的话,只觉得有些好笑:他和她之间何止是一句对不起就能厘清的? 她的命险些丧在他手上,她家里的工厂也是因为他才充了公,而他的家族似乎和她家又颇有一些瓜葛。 这样的错综复杂,谁又能够原谅谁呢? 他本就是极为聪明的人,当然也晓得她心里的想法,自己也笑了一声,轻轻摇了摇头,自言自语说道:“我说出来这样的话,真是傻极了。” 他没有将门带上,有穿堂风透过夜幕轻轻吹了进来,拂过两人的面庞,地上仍然透着暑气,原本是燥热的气息,被这道清风荡涤得无影无踪,直叫人觉得身心都舒畅起来。 她慢慢撩开拂在脸上的细碎发丝,抬起眸子看着他,问道:“我刚才听你说起,你们两家有一些梁子?这些事情我并不知情,如果方便的话,你不妨将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 他看着她,像是忽然和她疏离起来,脸上骤然浮现出怪异的笑容:“总有一天会让你知道的,不过现在并不是时候。” 张东宁在电话里头不敢有半点隐瞒,将傅嘉年去找陈煜棠后来失踪的事情,一五一十地和傅渭川说了。随后他接了傅渭川的命令,立即返回督军府,等陈煜棠的消息。 他刚一回去还没下车,挨了魏师长的一顿训骂,再也不敢玩忽职守,此时正寸步不离地一直守在办公室内。 可直到深夜,面前的那座电话机却一直寂静无声。 而不是寻找傅嘉年的人,也没有一批回来。时间拖得越久,情况越是不妙。 他万分悔恨自己忽视了陈煜棠的那通电话,若是当时接到了,便可以及时知道傅嘉年的下落,也不至于发展到现在这个局面。 就在他神思恍惚的时候,电话铃终于再度响起,他眼前一亮,当即拿起话筒,耳畔传来的却不是陈煜棠的声音。对方是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语调里透着温和与客气,听着叫人很是舒服:“请问是张东宁张秘书么?” 张东宁直觉此人透着一丝诡异:这座电话机是傅嘉年专属的电话,一般找他的,则是从内线接过来另外一部电话。这人既然打了傅嘉年的电话,一张嘴却问的是他,而且是在这个节骨眼。这个人的来历一定不简单,必定晓得傅嘉年现在没有办法接他的电话了。 他小心翼翼地问道:“我是张东宁,请问你有什么事吗?” 那个人仿佛微微笑了一下:“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们是不是在找傅嘉年?” 第53章 愁云若飞散7 张东宁的心一阵狂跳,竭力平复呼吸,顾不上追究对方的来头:“如果你知道他的下落,请你告诉我。” “当然可以了,”他刻意顿了顿,“不过你们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张东宁当机立断:“任何条件我们都可以商量。” “好,张秘书果然爽快。我要求的这件事,和你们的利益没有半点关系。” 张东宁越听他这么说,越是觉得心中不安,勉强一笑:“那再好不过了。请讲。” “我要求你们不再过问陈煜棠的下落。如果你们能够答应,傅嘉年的下落拱手奉上。” 张东宁呼吸一滞:“陈小姐和你在一起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和陈小姐通话。” “她并不知道傅嘉年的去向,也不可能和你通话。如果你想耍花招,那我就只有挂断电话了。”他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 张东宁再也不能保持冷静,急忙说道:“我可以答应你。” “我要傅渭川亲口答应。”此人十分冷静,话也很是客气,“我会过二十分钟再打过来,到时候希望能联络到他。” 他说完,便铛的一声挂了电话。 张东宁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现在正是晚上十二点钟,按理说傅渭川早就应该休息了,但他此时万分肯定,督军定然还没有离开办公室。他有些犹豫,因为他确信,傅渭川一定会答应这个人的条件。 傅嘉年被捆住了手脚,扔在一个类似仓库的地方,他面前是堆积如山的集装箱,将他挡了个严严实实。他的嘴原本也是被塞上的,因为刚刚有人送饭过来,才勉强给他松了口。 他口渴非常,便只咬着碗沿,将晚饭的汤喝了,送饭的人见着他不肯吃饭,催促说道:“你快点吃饭,我好回去交差。” “嗨,反正我也没有几天好活,多吃一顿少吃一顿也是无所谓,你上头不会责备你的。”傅嘉年面露坦然,听见集装箱前有吵吵嚷嚷的声音,朝着那人挑了挑眉,“我听着还挺热闹的,他们是不是在玩麻将?” 那人有些不耐烦,没好气说了一句:“你少管闲事!”说着就要将他面前的饭收拾起来。 “嗳,慢着点儿,”傅嘉年将目光递向自己的手腕,“这块表你拿去换点酒钱。” 那人似乎知道他的身份,当然晓得这块机械表的价值,面上一喜,又突然想到傅嘉年正在看着自己,连忙板起面孔:“别想跟我在这耍花招,我是不会帮你做任何事的。” 傅嘉年尽力抬了抬被绑起的手腕:“没别的,我就是想玩几圈麻将。被关在这儿怪无聊的。” 那人思考了一下,勉强说道:“行吧,我去问问他们。”说着便解下了他的手表。 那人走了出去,不多会儿,便响起他和外头那群人商量的声音。他显然没有游说成功,有个人却大笑着说道:“这些公子哥事情就是多,既然他赌瘾上来,就让他过来看我们玩,给他过过眼瘾。” 几人都嘻嘻哈哈的笑了起来,刚刚送饭的那个人回来,检查了一下束缚傅嘉年手脚的绳子,没有发现什么异常,这才把他脚腕上的绳子解开,把他推出去。 外面的灯光是雪亮的,傅嘉年眯了眯眼睛,才适应了外头的环境,几个正在打麻将的人统统都抬头看着他,他倒是丝毫也不觉得局促,坦然走过去,笑道:“真是可惜啊,看样子你们并不缺人。” 其中一人怪笑起来:“不愧是督军的儿子,到了这个节骨眼儿,竟然一点怕气都没有。” 傅嘉年咧嘴一笑:“我估摸了一下,自己反正是逃不过这一劫,不如把还没做完的事统统做了,免得落下什么遗憾。” 那人有些意外:“你倒是挺透亮,不会是故意说这些话来给我们听,好找个机会偷偷跑出去把?” 傅嘉年目光落在边上一个空着的小板凳上,他的手被绑在身后并不方便,只好将板凳往他们那边踢了踢,神采奕奕地坐到他们身旁,说:“我都不知道这是哪,万一外头都是你们的人,我跑出去不是送死么?” 那人冷哼一声:“算你聪明。” 几人继续玩起麻将来,但因为身旁有傅嘉年观看,气氛也是冷了不少。不多时,其中一个人输得有些生气,便借口说要睡觉离开了麻将桌。剩下三人又去叫刚才送饭的那个人来打麻将,那人倚在集装箱旁,闭着眼睛,听见呼喊声,只是动弹了一下,并没有将眼睛睁开,也不知道是真睡着了还是在装睡。 傅嘉年耸了耸肩:“你们要是怕输不起,可以跟我玩儿小一点儿的。” 几人登时有些不服气,甚至有一个人要站起来教训傅嘉年,被另一个人拦了下来:“上头交代过了,别冲动。” 傅嘉年长长打了个哈欠:“算了算了,我也不为难你们,我也去睡觉好了。” “你慢着,我把你的脚绑上,把你的手解开,你要是聪明的,就别打歪主意。”几个人商量了一会儿,又问了时间,一个人从旁边的饭桌上拿起一副水果刀,朝着他走过来。 傅嘉年坦然将手腕举起,那人割了半晌,麻绳上头也只是有一点磨损而已。 傅嘉年像是很悠闲,一个劲儿问他:“刺杀我的人也是你们吗?”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简短说道:“没听说过。” “你们是不是还有许多分支?所以你才不晓得。” 他看出傅嘉年想套话,不再搭腔,可傅嘉年仍然絮絮叨叨问个不停,麻绳却迟迟没有断开的意思。他有一点不耐烦,拿出打火机点着。傅嘉年顺势一凑,麻绳立即被烧着,也不晓得烧开没有。 他恶狠狠地瞪了傅嘉年一眼,正要开口说话,这时候,仓库的大门被人推开,外头传来一个声音:“你们在做什么?” 几个人都怔了怔,傅嘉年懒洋洋地说:“我衬衣口袋里有烟盒。” 那人当即回过神来,赶忙站起身朝着门外解释说:“他要抽烟。” 门外的人冷哼一声:“这小子别看是个败家子,鬼点子很多,看严实一点。把麻将牌给我收起来,再叫我看见你们不务正业,一个个全赶出去!” 几个人纷纷应了声“是”,大门一直没有被关上,但再没有人说话的声音了。其中一人跑去看了下,又鬼鬼祟祟的跑回来:“走了走了。” 几人都有些后怕:“这都几点了,想不到他还没睡。” “不过这小子的确算得上是个要犯,要是出了啥事,别说咱们几个了,就是他,脑袋也不保!” 紧跟着传来麻将被收入盒子的声音,吵闹非常。他们再回过神来时,原本蹲在一边的傅嘉年已经不见了。 几人连忙将仓库搜了一遍,并没有找到傅嘉年的踪影,赶紧朝外面喊起来:“傅嘉年跑了!” 张东宁和韩晋原带了五个人,风风火火赶到码头,觉得有些难办。 夜晚的河风凉嗖嗖的,带着一丝河水特有的淡淡土腥气,接连不断吹拂过来。时间虽然晚,码头上却仍然是一片灯火通明,装卸工人来来往往络绎不绝,十分热闹。 按照电话中那个人的指示,只说了藏匿傅嘉年的地点,是码头上的某个仓库,并没有进一步详细的地址。因为码头上的当地势力复杂,如果惊动了他们,很可能偷偷把傅嘉年转移到渡船上,再加上不知道消息是否准确,荥军不方便直接出面找人,只好派韩晋原和张东宁带了三个精锐过来,先摸一摸地形。 韩晋原和张东宁的车子在前头,张东宁看了会儿有条不紊正在装卸的码头,看不出什么异样,不禁有些怀疑。 这时候,韩晋原忽然指了指两排库房中间的一条小路:“你看这个人像是在找什么。” 张东宁看过去,果然看见一个探头探脑的人。他犹豫了一下,伸手去拉车门:“我过去看一眼。” 韩晋原当即制止他:“还是我去吧,你就是来认人的,救人是我的事儿。” 他态度非常坚决,张东宁只得答应下来:“韩队长多加小心。” 韩晋原摆了摆手,带了两个人朝仓库走去。 他才去了不到十分钟,仓库那边忽然传来枪声。 张东宁一惊,唯恐韩晋原出事,原本想带人过去探一探究竟,又紧跟着听见有水花四溅的声音,当即改了主意,喊上同车的两人一道泅水过去,留下一人接应。三人才游了一段,便听见细细密密的枪声,不知哪两方人正在交火。 张东宁觉得不妙,游得近了一些,才发现那些人正对着河面扫射。 河里一定有什么人,并且很有可能是韩晋原或傅嘉年。 河面黑漆漆的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张东宁加快游过去,忽然一股腥味扑面而来,两个黑乎乎的人影从河面下钻出来,其中一人看见他,当即往怀里摸索,大约是在掏枪。 就在这个时候,张东宁已经凭着这样简单的动作认出了他:“傅嘉年!” 傅嘉年怔了怔:“张东宁?你和韩晋原怎么在这?”不等张东宁答话,他又赶着催促说,“你带了人手吧?韩晋原受伤了,很严重,快点上岸。” 张东宁正要帮他架住意识不清的韩晋原,刚才落在张东宁后头的两个人此时也跟了上来,一左一右帮着架住了伤者。几个人好不容易到了岸上,那头的枪声才略微平息了一些,开枪的人正拿着手电筒在河面上来回照。 张东宁不敢耽搁,吩咐后车送韩晋原去医院,自己则亲自驾车护送傅嘉年回督军府。 傅嘉年知道他的打算,问道:“是陈煜棠告诉你的吧?她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张东宁后脊一凉,唯恐他知道真相再节外生枝,只得含糊其辞应付过去,岔开话题,勉强笑了笑:“刚刚在河里,我看你是想掏枪,你身上怎么会有枪?” “嗨,我用手表换的。”傅嘉年抬手看了看自己的手腕子,上头有一道白印,手表已经不见了,面上有些惋惜。 张东宁自然知道他在玩笑,迟迟不说话,果然,他笑了一声:“那些人在打麻将,有个人的枪就扔在一边,我就踢到一边,手被松开后正好捡了。” 两人一道笑了会儿,傅嘉年叹了口气,又想起了挂心的事:“都是我连累了陈煜棠。她有没有受伤,现在在哪里?你送我过去看一眼。” 张东宁赶紧说:“陈小姐倒是没有受多严重的伤,只是受了很大的惊吓,大夫叮嘱一定要让她好好休息。这会儿已经快两点了,还是不要打搅她吧?”他一边开车一边提心吊胆地看了傅嘉年一眼,生怕他执意要求去看望陈煜棠,却听见他说道:“也好,我明天早上再去找她。” 第54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1 夜色深重,陈煜棠倚在柜子旁边,不知不觉竟然睡着。 这里的条件很是一般,她绿色的长裙迤逦在地,地上的浮土便沾染到她的裙摆上,蒙了浅褐色的一层,使得他的形容略微显得有些狼狈。 唐明轩端了一碗粥进来,见着的便是这幅光景。他把粥放在柜子上,俯下身去,本想把她抱到床上,就在手指刚刚碰到她肩头时,他看见她皱了皱眉头,将头偏开。他的指尖像是被烫了一下,骤然往回缩了缩,最终打消了这个念头,转身去床上拿了一薄被。 就在他折回来的时候,看见她竟然醒了,眼里带着一丝朦胧雾气,惺忪睡眼,我见犹怜。他略微顿了顿,不动声色地把被子扔回床上:“你这么久没吃东西,饿了没有?” 她眼里忽然恢复清明,现出警惕的神色,动作却还是初醒时的迟缓,看着他,轻轻摇了摇头,没有说半个字。 他有些失望,站在原地没有动弹,将目光递向柜子:“晚上的事情我很抱歉,给你留了一碗粥,你要是饿了就吃吧。” 她垂下眸子,并没有看见他目光的示意,忽然轻笑了一声:“他父亲都亲口允诺的事情,他大概再也不会来找我了。你的目的达成了,就算是杀了我也没有人知道,又何必演出这样一桩桩的戏来给我看?” “用你的自由换取傅嘉年的平安,这不也是你亲自同意的事情吗?难不成,现在后悔了?”他露出了温和的笑容,“陈煜棠,我想要的,并不是你的命。” “那你想要什么?”她眼里微微闪过一丝诧异。 “公道。”他说完,转身往门外走去,“这世间欠我一个公道。” 她想找他问个究竟,随着他的脚步想朝外追去,但因为她在地上坐了太长时间,腿脚发麻,有些不听使唤,只能看着他将门重重关上。 她走回柜子旁,柜子上的电话机已经被唐明轩拿走,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她默默想着,如果荥军的人手统统都不肯帮忙,只靠傅嘉年自己,大概穷尽一生也无法找到她吧? 傅嘉年大概会来到事发地,询问当时的境况,发现了那滩血迹,知道她开枪杀了人。他也许会和她擦肩而过数十次,若是运气好了,说不定他的目光会朝着这个小胡同看来,但所有的机缘都会通通止步于唐明轩家门口,那扇黝黑厚重的大木门。 谁能想到她竟然就被藏匿在当天出事的小巷子里,误打误撞之下,这样凑巧地遇上了唐明轩。 就在陈煜棠出神的时候,她的手指无意间拂过柜子的一角,忽然觉察出异样来。 这柜子用的并不是什么好料子,不过是寻常人家用的杂木。可柜子上的雕花却十分精湛,像是技艺高超的老师傅所为。四角上都是栩栩如生的莲,分别雕的是荷叶、莲花、莲蓬和莲藕,莲的轮回就在这四角上次第展现。 在她面前的这一个,恰好是盛开的莲花,花瓣向四下伸展开来,露出里面细嫩的莲蓬。 陈煜棠本就对木雕十分敏感,此时见到这样好的作品,禁不住俯下身,细细观察起来。忽然之间,她在莲蓬和花瓣之间,发丝一般的缝隙中,发现了类似落款的东西。 她心间一动,只觉得这个标记有些熟悉,集中目力看去,终于看得更清楚了些——那是一个涟漪似的水纹。的确是她熟悉的那一个。 因为太过意外,她的脸有些泛白,又去屋内的其他家具上寻找,终于又在两三处家居上发现了同样的落款。 她怔怔呆了会儿,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这样涟漪式的水纹同样存在于她爷爷留下的那一套工具上。 她原本以为这是爷爷的另外一款落款,还疑惑过为什么爷爷在自己的作品上从来不用水纹标记,只在工具上留了下来,现在看来,那套工具也许是另外一个人的,而这个人的作品,正摆在她面前。 她无法理解为什么爷爷要用另外一个人的工具,长达数十年之久,并且那样珍惜爱重,时时打磨养护……但她直觉这和唐明轩对她的恨意有关。 外面隐隐有初夏的虫鸣声,在静谧的夜晚格外空灵。事已至此,她缓缓摩挲着精致的木雕,索性释然。这一切谜团或许只有等到唐明轩亲自开口了。 第二天,傅嘉年便起了个大早,还没穿戴整齐,便让人去找张东宁过来一起吃早餐,张东宁晓得他为的是什么事,推辞不去,可才不过半小时的功夫,傅嘉年就亲自出现在他面前,身后还跟着带了早餐的佣人。 张东宁有些无措,只好陪着笑脸说:“您这才睡了不到四个小时,不妨多睡会儿?” 傅嘉年精神倒是很好:“我这回死里逃生,多亏你和韩晋原救了我,你都不困,我怎么会困呢?你要是困得撑不住,我就不打扰你了。” 张东宁如蒙大赦,当即说道:“奔波了一整个晚上,我确实是有一点困。” 傅嘉年点头,也不为难他,随手拿过一张椅子,又从桌上拿了份报纸,迭起腿,从容看起报来:“我也不来回折腾了,就在这里等着你睡醒吧。” 张东宁错愕了一下,叹了口气:“我洗把脸也许就醒盹了。” 傅嘉年咧嘴一笑:“那你陪我去看陈煜棠吧。我还不知道她住在哪个病房呢,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张东宁吓了一跳,匆匆回过头看了他一眼,见到他满脸的笑意,微微松了口气,见着傅嘉年眼里的眼神有些奇怪,始觉自己的反应有些过头了,赶紧说道:“韩队长为了您差点把命都丢了,估计这会儿才刚刚动好手术。您要是不先去看他,岂不是叫人觉得心寒了?” 傅嘉年在他肩头拍了两下:“多谢你提醒我,这个我早就想到了。这两人都是在医院,不是非常顺路吗?咱们正好去一趟,把两件事都做了。” 事已至此,张东宁只好硬着头答应下来。 车行不多时,华陇医院近在眼前,张东宁的车子却越开越慢,傅嘉年心情大约很好,也不催促,笑了一声:“喂,你在想什么呢?一副愁眉苦脸的样子。开车就要专心些。” 张东宁打了个冷颤,知道无法继续隐瞒下去,结结巴巴说道:“傅参谋,昨天晚上,督军把您的职位格了。” 傅嘉年怔了一下:“为什么?就因为我不小心落在别人手上?” “差、差不多。” 傅嘉年略一思索,没有想清楚其中的关窍,索性一挥手:“不干就不干了,反正我也不喜欢。等我回去了,再问问老爷子原因。” “还有就是陈小姐……她现在并不在医院里。她去向不明,我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傅嘉年脸上的笑容凝固一般,像是没有听清楚他在说什么,脸上露出了茫然的神色,过了半晌,才朝着他凑近了一些:“张东宁,你再说一遍?” 张东宁垂下头,喃喃:“对不起。” 下一瞬,他的衣领被人揪住,他猝不及防,车子朝一边偏去,险些挤上人行道,他草草将车刹住,才没有闹出什么太大的动静。 “她既然不在医院,昨晚你为什么要骗我?”傅嘉年的脸色阴沉得有些怕人,重重喘息了两口,逼问,“现在世道这么乱,你让她一个女孩子留宿在外面,你能保证她是安全的?” 不等张东宁回答,他便又咬牙切齿地重复着他的话:“去向不明、去向不明!我被人抓走的事情,她难道没有打电话告诉你?” 张东宁实在不忍心继续骗他,不顾傅渭川的嘱咐,承认下来:“她给我打过电话。” “是啊,要不是她,你们怎么那么快把我找回来?”傅嘉年露出一个不可置信的微笑,“所以你们就光顾着救我,不管她的死活了吗?可不要忘了,她是因为我才陷入险境的。” “刚刚没有想到,‘忘恩负义’这四个字,有一天竟然也会落在我头上,”他说着将车门拉开,临下车的时候,对着张东宁下了最后的通牒,“今天之内,你务必带人把陈煜棠的下落找到。” 张东宁无奈地跟着他下了车:“我怕是带不了什么人,督军昨晚把我的职位也革了。” 傅嘉年攥紧了双拳,悻悻走回车上:“你送我回督军府,我现在就要问问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张东宁只好答应。 两人在回去的路上不发一言,到了地方,车子还没有停稳,傅嘉年便拉开车门走进楼里,直奔着顶楼去了。 不巧,傅渭川正在开会,岗哨拦着不许傅嘉年闯进去,他没有办法,若是不做点什么,心里便会难过得着慌,便只有站在楼梯边一根接着一根吸烟。 不晓得什么时候散了会,出来的都是荥军里有头有脸的将领,先前的几个人看见傅嘉年在这样的地方抽烟,都有些诧异,但见了他铁青的脸色,便放弃了打招呼的念头,只好假装没有看见他,绕道离开。 傅渭川最后一个才走出来,看见傅嘉年的行为,脸上没有什么异样的神色,只是肃然说道:“你来了,我正巧找你有事。” 第55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2 傅嘉年直接将烟头按灭在窗台上,点头,随着傅渭川回到会议室。 “坐吧,”傅渭川在挨近门边儿的地方随便挑了一张椅子坐下,朝傅嘉年点头示意。傅嘉年也不客气,就坐在他身旁的位置,他叹了口气,“你被人绑架的时候,他们给我来了电话,说是要用冀州的间谍来交换,但我听他们的口气就知道,这帮人绝对不会再将你放回来。你可知道我当时的心情?” 傅嘉年抬头看了他一眼,久久没有说话。 “我当时就想,如果你能够平安回来,我绝不会再逼你做不想做的事情。你喜欢变魔术,好啊,那就去吧。反正这荥州明面上不管,背地里有几个说咱们傅家好的呢。在他们眼里,我就是依靠变魔术来获取荣华富贵的小人,就算我不让你变魔术,也无法让他们不造谣生事,不揭傅家的伤疤。”他叹了口气,手在衬衫口袋里摸索了一下,刚要把烟盒拿出来,看见傅嘉年正盯着自己,手一压,又把烟盒按了回去。 傅嘉年默不作声,从自己口袋里掏出烟盒,放在会议桌上,打开盒盖,朝他推了推。 傅渭川笑了一声,没有去拿烟,又叹了口气:“新世界大剧院的金老板,我让魏师长出面跟他打过招呼了。你可以随时回去。还有一些道具,在老宅子南书房的柜橱底下锁着,钥匙你管韩春露要。那些被人揭秘过的幻术就不要再演了。” 紧跟着是一段难捱的沉寂,傅渭川只好又说:“你在报纸上登的东西我都看过的,你和那个第五艺的比试,准备的怎么样了?” 傅嘉年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往后倚着靠背:“你们能知道我被关押在哪里,想必是付出了代价吧。我不管这代价是什么,我不想对不起任何人。” 傅渭川审视他一番,忽然笑道:“能付出什么代价?有人去码头办事的时候,正好看见了你,就是这么简单。” “你把我的职位革除,不就是不想让我找她么?我现在不和你争执,但是事情的真相,我也自然会去查。”傅嘉年站起身,冷笑一声,“就像当年哥哥的死,我相信,唐源彬并不是真正的凶手。我告诉过你无数次,当时我就在车上,听得出来枪声是从两个方向传来的,不可能只有一个凶手。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放弃追查,但我不会放弃。” “嘉年,”傅渭川跟着站起身来,身形稍微有些摇晃,“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不要以身涉险。” 傅嘉年没有理会,径直开门走了出去。 眼下正是十二点钟,日头很毒,张东宁仍然守在车子旁边没有动。他微微垂着头,连傅嘉年走到近前都没有发现。 “谁教给你的苦肉计?”傅嘉年看了他一眼,没有什么好气,伸手去拉车门,冷不丁被烫得往后缩了缩手,一肚子委屈全部涌上来,用力踢了一脚车门。 张东宁连忙跟上来,有些无奈,小声劝道:“咱们都被革职了,按理说是不能用车的。” “这些条条框框也都是魏师长教你的吧,我怎么从来没见着你用在正地上。我以前不也是一直用这车的吗?”眼见着傅嘉年更加生气,趁他还没有发作的时候,张东宁又补充了一句:“况且现在正是大中午的,车子吸热,咱们出去也不稀罕用这玩意儿,不如叫个黄包车来吧?” 傅嘉年脸色稍霁,由着他只身跑出去,过了好些时候,终于领了个两个车夫进来。 傅嘉年看着他满头的汗水,哧地笑出来:“这才多大的功夫,我看你好像黑了不少。” 张东宁舒了口气,和他一起上了黄包车,远远跟在他后头问:“咱们去哪?” “去我上次出事的胡同。” 张东宁讷讷不语,因为傅渭川的交代,荥军上下都不许给傅嘉年调查陈煜棠提供便利,他现在被革了职,也没有用车,怎么也不能算是违反军令吧。想到这里,他当即安下心来。 在傅嘉年的指点之下,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处小巷。 正午的小巷很是静谧,大概是天气炎热的缘故,小巷里的居民没有愿意出来忍受太阳烤灼的。傅嘉年等着张东宁给了车钱,这才和他一并往小巷深处走去。 他来来回回走了几趟,大概在确定方位,不多时,他重新站在小巷口:“当时我就是把车停在这里,你们出来找车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 张东宁点头附和。 “然后我和她便分开两路,她往小巷深处跑,我旁边的胡同,没多久便被抓住了。但我记得没过多久就听见了一声枪声,后来他们有个人胸口受了不轻的伤,仿佛就是枪伤。那会儿煜棠拿了我的枪,也没见他们带她回来,这一枪应该是她放的。她当时脱险了。” 张东宁从他平静无波的叙述里听出了当天的凶险,暗暗为陈煜棠捏了一把汗,帮着分析道:“如果陈小姐脱险了,这些人又守在巷子口,那她很有可能是被某个住家救下。” 傅嘉年眉头慢慢舒展开来:“你说的有道理,那些人一路上追了我们好些时候,肯定知道她和我是一伙的。为了防止她通风报信,抓住我后回来寻找她的下落才是。” “那你的意思是……” 傅嘉年轻轻笑了一声:“张东宁,你到底知道什么,现在还不告诉我吗?” 张东宁犹豫了一下,只好简短地将当晚的电话内容告诉傅嘉年。 第二天一早,陈煜棠醒过来,将被褥仔细叠好。 她昨晚看到那些精细的木雕后,再没有之前的紧张,想到不知道还要在这里呆多长的时间,与其在这里和唐明轩做无谓的对抗,不如顺其自然。她便将门从里拴上,又把床铺收拾好,睡了上去。 床板虽然要坚硬一些,但她已经疲惫至极,一觉睡到大天亮。 她把门闩打开,发现门并没有上锁,一推就开。不知道是唐明轩昨晚走的时候没有锁上,还是今天早上特意打开的。 她走出去看见,他正在砍木柴,觉得他这么文质彬彬的人不适合做这样的事情,有些好笑,默默的看了会儿,他回过身来:“昨晚睡得还好?” 她点点头:“家具上的木雕很漂亮,我看了会,睡得很安心。就是可惜了,这么好的作品却雕在普通的杂木家具上。” 唐明轩搁下手里的斧头,一时无话。 她以为他误会了,连忙说:“我只是单纯感慨作品,并没有嘲笑你家家具的意思。” “他喜欢木雕,喜欢得都痴迷了。他才不在意是雕在什么地方上呢。我有时候觉得十分没有意思——一整个下午,一整天,一整周,都把时间耗费在相同的事情上,仿佛生命便是因为这些而存在似的。”他垂目看向脚边散落的木头,似乎有些感慨,“也许正是如此,直到他死了,我看见这些家具上的木雕,都有一种他仍然在世的恍惚。” 陈煜棠默然,忽然想到了自己的爷爷,他大概是这样的人,痴迷于木雕,时常忘记了时间。可他留下的作品很少,听说总是觉得不满意,作品雕成,往往看着看着就毁掉了,叫她觉得十分惋惜。 她轻轻问道:“不晓得这位老师傅的名讳?” 唐明轩淡淡看了她一眼,没有回答。 陈煜棠晓得自己触碰到了他的伤心事,有些惋惜地问道:“当时你只听我的描述,就能断定是什么人劫走了傅嘉年,是不是表示你和他们认识,甚至你们就是一伙的?” 唐明轩像是遇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瞥了她一眼:“你说得不错,不然上次我是怎么让你陷入牢中的?” 陈煜棠有些不甘心,仿佛想为他开脱似的:“你要是和他们是一伙的,又怎么会牺牲他们来构陷我?” “因为我没有盟友,也不需要。”他嘴角泛起淡淡的微笑,弯腰将一块木头摆正在桩上,猛的朝下劈去,斧头深深嵌入圆木深处,他再次扬起斧头,圆木便随着斧头一起抬起,落回木桩,顺着木纹裂成两截。 陈煜棠和他话不投机,颇感无趣,正要离开到时候,他忽然说:“早饭在厨房里,我要出去一趟。” 陈煜棠道谢后走进厨房,见着四下收拾得很干净,一碗小米粥并着几样精致的小菜放在盘子里,灶台下的火还没有熄灭,锅里不晓得在煮什么,淡淡的鲜香气息传出来。 陈煜棠掀开锅盖,看见是一锅鸡汤。她又往旁边看去,在桌上发现了食盒。 看着这样的情形,唐明轩似乎是要去看望病人。 陈煜棠忽然想起唐明轩构陷她那天,去的地方是有一位神志不清的姜姓老太太的。他大概要探视的就是那位姜师傅吧? 不知道姜师傅是真的会相看木料,还是他胡诌出来骗她的。总之,她冥冥中觉得,这位姜师傅的来历一定不简单。 她回想了一下姜师傅的模样,觉得这位老人即便是神志不清,仍然能看出她的眉目温和,必定是慈眉善目的。叫人很难将唐明轩的诡计多端怪在她身上。 陈煜棠的目光落在一旁的蒸屉上,露出笑容。 第56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3 陈煜棠从厨房出来,唐明轩有些奇怪,问她:“怎么过了这么久?” 她稍微有些不好意思,说道:“我看见你锅里在炖鸡汤,估计你可能是要去探望病人。就顺道做了些点心,小时候我母亲时常做了送去给我奶奶,她老人家很爱吃。我学了个样子,也不晓得做得怎么样,就搁在你的食盒里,你一并带去吧。要是做的不好,可不要埋怨我。” “你怎么知道我要看望的是老人家?”唐明轩耐心听完她的话,脸上没什么表情。 她笑了笑:“应该就是姜师傅吧?你那天带我去找她,原来是无心之举,直到后来发现了猫腻才带着她离开。你既然毁了她的住处,总得给她重新安置一下。” 唐明轩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陈煜棠不再多说,转身回到小厅里。大概过了不到十分钟的光景,外头的大门发出一声叩响。陈煜棠往院子里看了一眼,没有见到他的身影,知道他是去医院了。 傅嘉年和张东宁在小巷子里转来转去,他在经过小巷和胡同交叉的地方时,偶然看见地上有几点深褐色的东西。 张东宁蹲下身查看一番,说:“这好像是血,旁边这滩不明显的,好像是别人冲刷过的痕迹。” 傅嘉年立即俯下身,仔细看了看,连连点头:“没错。算算距离,陈煜棠开枪的位置应该就在这附近。这滩血差不多算是她在这里和人发生搏斗的标志。” 张东宁一敲掌心:“如果我是陈小姐,我从前从来没有开过枪,骤然放了一枪,不知道对方是死是活,第一反应应该是马上撤离这里。” 他站起身往小巷深处看去,小巷是笔直的一条,乍看之下,没有任何藏匿的地方。 傅嘉年和张东宁的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了旁边的胡同。 傅嘉年深吸了一口气,朝着胡同里走去。 胡同里住着的人家很少,总共只有五户,尽头那户是一扇漆黑的大门。 他第一眼便落在那扇大门上,张东宁跟在他身边,有些迟疑,问道:“光天化日下,那帮人毕竟是有怕气儿的,陈小姐如果躲进了某一户人家,他们担心引人注目,一定不敢光明正大的去搜查。咱们要挨家挨户地找找看吗?” 傅嘉年此时也有些犹豫:“我怕适得其反。那人既然打电话给你,提出这样的要求,一定是和煜棠认识的。而那人也认识绑架我的人,来头一定不小,他又愿意为了禁锢陈煜棠出卖他们,所以煜棠对他来说十分重要。至于目的我们尚不清楚,但多半是寻仇的。” 张东宁诧异:“难不成,那人有可能会对陈小姐下狠手?” “狗急跳墙也是有可能的。”傅嘉年蹙紧了眉头。 “那我们怎么办?”张东宁也有些焦心。 傅嘉年叹了口气:“我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咱们现在不能让他发现我们的在找煜棠,同时还得探明煜棠的确切所在。” 张东宁想了想,灵机一动:“嘉年,你之前是大明星,现在身份也暴露得差不多了,旁人见到你多半会认得。而我认得的人不多,不如就让我带着韩晋原租住在这附近,一有风吹草动,也能及时发现。” 傅嘉年嫌弃这样的办法太笨太慢,但事已至此,一时间也想不到更好的方法,只好姑且答应下来。 两人转身就要走出去胡同的时候,傅嘉年忍不住回头,又看了一眼那个黑色的木门。 唐明轩每天都要去医院看望姜师傅,这里离医院不算近,他又不晓得用什么办法过去的,每每都要消磨掉大半天的功夫。 那天他把陈煜棠做的点心带了过去,回来后也没有什么特殊的表示。陈煜棠摸不透他的心思,不想因为这些细枝末节的事情触怒他。也不敢继续再做点心。没了这项活计,她在他家中呆得更加无聊,又在抽屉中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刻刀,就每天用他堆积在门前的木柴雕东西来打发时光。雕完了,又不想让他发现,觉得她班门弄斧,又偷偷扔在火里烧掉。 如此过了七八天,一大清早,陈煜棠照例去厨房取早饭,唐明轩忽然叫住了她。 他脸上十分平静,甚至带了一点温文尔雅的笑容:“傅嘉年身边有一个叫张东宁的秘书,他就租住在这附近。住了差不多快一个礼拜了。估计再晚几天,他就会发现你。” 陈煜棠微微有点诧异,但很快恢复了平静:“你是怕我跑掉吗?” “不,”他笑容淡淡,“我是奇怪,你为什么不走。你应该早就发现,我出去的时候都不锁门的。” 陈煜棠觉得有些好笑:“你既然有心让我走,又为什么大费周章的和傅渭川谈妥条件,把我困在这里?” “我想让你体验一下被所有人舍弃的感觉,是什么样的。”他眸光微微一沉,直直地盯着她,“我拿你的安危去换他的性命,而他们同意了,你就真的没有半点感触?” “怎么可能会没有呢?”她盯着他的眼睛,第一次看见了其间深重的波动,“可是,你虽然曾经构陷我、险些把我害死,但我总有一种错觉——你不是坏人。从我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有这样的直觉,才因此愿意相信你。我也曾经怨恨过你,怨恨过自己的愚蠢,但不管怎样,你也许是有苦衷的。我不知道你针对我的理由,但你的理由未必不正义,我等着你说出理由的那一天。” 他大概是觉得她的话很荒谬,哈哈大笑起来。 她轻轻抿起双唇,晨曦投在她纤长的睫毛上,她脸颊上是金灿灿的,一片辉煌。她的目光竟然像他惯有的那样,是温和至极的。他曾无数次在镜子里看见这样的目光,甚至数度练习,试图用这样的目光来蒙蔽旁人。 可唯有这一次,从陈煜棠眼中透出的温和,才让他觉得真实。像纤尘不染的羽毛,轻飘飘地落在他的心海,那样的轻描淡写,却泛起一层接着一层的涟漪,叫他无法勉强自己忽视。 他顿住笑,微微摇了摇头,缓缓问道:“陈煜棠,你能不能……再做一次上次的点心?我祖母她很喜欢。” 她惊讶之余,脸上渐渐露出笑意来:“乐意至极。” 陈煜棠很快收拾停当,把点心整齐的摆放在食盒里,拿出来递给他。他却没有伸手接过,而是望向她:“不如你和我一起去吧。” 陈煜棠略一思忖,不忍拂了他的好意,便点头答应下来。 他雇了两辆黄包车,两辆车并排朝着医院行去。 走过四平街的时候,迎面有一辆黑色的轿车驶来。这两辆黄包车不便再并排行驶,就一前一后的给那辆车让道。陈煜棠的黄包车在后头,并没有太在意,直到黑色的轿车和她擦肩而过的时候,她才看见坐在车里的傅嘉年。 她当下愣住,目光紧紧追随着他。他像是有所感应一样,往窗外瞥了一眼,却很遗憾,没能看见被黄包车的棚子挡住的她的面孔。 她答应了要用自己的自由,换取他的平安。现在看到他完好无损的出现在她面前,她欣喜之余,没有忘记遵守自己的诺言。 陈煜棠百感交集,悻悻叹了口气,忽然发现前车的唐明轩正回过头看着她。她做出了一个微笑,轻声说:“我们继续走吧。” 唐明轩略微停顿了一下,收回了目光。 两人到了病房前,唐明轩让陈煜棠稍微等一下,自己推门进去,大概在向姜师傅说明陈煜棠的身份。不多会儿,他走出来,将陈煜棠请进去。 姜师傅的病情好了不少,脸上也恢复了一些神采,看来唐明轩把她照顾得很好。 “奶奶,上次的点心就是陈小姐亲手做的。她这次又带了一些过来。” 陈煜棠顺势把食盒搁在桌上,说了几句祝福的话。她以前在商场八面玲珑,现在说这些话自然是信手拈来。姜师傅听了笑得合不拢嘴,对她很是喜欢,直夸她懂事。 唐明轩坐在一旁,则有些出神,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姜师傅忽然感慨了一句:“要是以后每天都能吃到你亲手做的点心,我这把老骨头也无憾了。” 她话里有话,陈煜棠装作没有听出。 唐明轩做出一个他特有的微笑:“今天陈小姐就要出国了。就算陈小姐肯同意,奶奶的愿望恐怕也要好多年后才能实现了。” 老人家露出了失望的神色。 过了会儿,唐明轩医生了解病情,陈煜棠独自陪伴着姜师傅。老人家忽然叹了口气:“明轩总是这样不开心的样子,真叫人担心。” 陈煜棠想到唐明轩一味地将自己伪装起来,却什么心事都躲不过自己奶奶的眼睛,便笑了一声。 “其实有什么好担心的嘛,人啊,就像木料一样。生来是什么样子左右不了,可每一块料子终归都有自己的去处,没有谁是废料。这样愁眉苦脸的,还不如顺其自然的好。陈小姐你说是不是呀?” 她话语和缓中带着亲切。陈煜棠听了,却骤然一怔,倏忽之间想到了傅嘉年带来的那块圆球形的木料——或许有时候,选料并不是那么重要,重要的是有一颗甘愿打磨的心。 第57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4 唐明轩回来,见到两人相谈甚欢,当即借口说要请陈煜棠吃饭,把陈煜棠叫了出去。 陈煜棠随着他往病房外走了几步,唐明轩这才开口:“谢谢你的点心,你可以走了。” 陈煜棠万万没有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一时怔住。 唐明轩温和地笑了笑:“陈老板,我和你的君子协定,你能遵守,我就已经很感动了。我倒是很想再留你两天,不过那帮人估计没几天就会找到我头上,我不太想给自己惹这么多麻烦。” 陈煜棠笑了笑,朝他伸出手来:“谢谢你。” 唐明轩略有迟疑,握住她伸过来的手:“陈煜棠,我们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会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你面前。” 陈煜棠点头:“希望到时候,我们都能解开心结。” 他淡淡笑了笑,没有回答。 陈煜棠从医院出来,便叫了辆黄包车直奔东郊去了。到了地方,下车后,她身上并没有带钱,想让那车夫在原地等着,她进门拿钱。那车夫见她身上穿得朴素,执意不肯。 陈煜棠有些哭笑不得,好在李妈及时听见了动静,开门看了一眼,见是陈煜棠,欣喜万分,连忙跑出来迎接。陈煜棠让李妈取了钱,这才得以脱身走进屋里。 李妈忙不迭地打电话给傅嘉年,而后才眉开眼笑地看着陈煜棠:“小姐能够平安回来,真是太好了,这些天都去哪儿了呀,穿的这是谁的衣服?” 陈煜棠低头看了眼身上的针脚粗糙的碎花衣服,只是笑了笑:“当时情况复杂,就近去了朋友家避一避风头,这是他帮我买的,暂且用来换洗。” 李妈有些怀疑:“我听他们说,您是被人扣下了。少爷还特地叮嘱,叫我一见到你,马上给他回电话。” 陈煜棠摇了摇头,打趣道:“我要是真的被人扣下了,他们怎么不去救我呀?估计是说来骗你玩的。” 李妈将信将疑,又看了看她身上的衣服,叹着气说道:“小姐快去把这身衣服换下来吧,要是叫少爷看见了,不知道以为你受了多少虐待呢。” 见到陈煜棠点头,她赶紧起身去找衣服了。 陈煜棠才刚刚换好衣服出来,就看见客厅里坐了一个人,她蹑手蹑脚地走过去,冷不丁地伸手,蒙住了那人的眼睛。 那人也不急着掰她的手,而是将手盖在她的手背上,摩挲了两下,轻轻说道:“手指好像粗糙了不少,是不是吃了不少苦。” 她抽回手,知道他言下之意是问她这几天去了哪里,当即讪讪地打了一把他的肩膀:“你说话怎么总是这么不讨人喜欢,又不是下地干活去了,能吃什么苦呀?我没去什么地方,就是那天恰好遇到了朋友,他救了我,他家又出了些事情,我才耽搁几天。” 看他脸上的神色,自然是不信的,但似乎此事戳中了他的痛处,他也不太想继续追问,只是默不作声的坐在哪里?。 李妈笑吟吟的端了切好的西瓜过来:“这是少爷今天特地捎带过来的,脆着呢。” 她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你打哪过来的,怎么这么快?” 傅嘉年笑道:“听见你回来,我还不得赶紧着点儿?”他说着拿起一片西瓜递给她,自己也拿了一片,摸了摸瓜皮,皱眉说,“要拿凉水拔一下才好吃。” 陈煜棠拍了拍他的肩头:“真是改不掉大少爷的毛病,挑三拣四的。” 傅嘉年正色:“李妈从小就照顾我,难道她会我觉得我挑刺儿了?” 李妈跟着应声:“当然不觉得,少爷这是提醒我而已,要真是个难伺候的主,早就撂脸子了。” 陈煜棠佯装生气:“你们都是一伙的,我好心帮她说话,反而落了埋怨。我不理你们了。” 几人都笑了起来。 陈煜棠手上拿着西瓜,只好用胳膊肘捣了捣傅嘉年:“你这几天有没有去找合适的木料?日子可再也耽搁不起了。反正我这几天可是没落下技艺。” 傅嘉年坦然说道:“当然没有,我找你都来不及呢,还有功夫去找木头?我要是当真找了一块巨大的黄杨木料过来,你心里才叫难过呢。”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又说:“既然没有找到,就不用再找了。” 傅嘉年怔了怔,问说“你莫不是因为这点事儿生气了吧?别气别气,大不了咱们就跟第五艺认个怂?” 陈煜棠嗳了一声,嗔怪道:“说什么呢,我哪里是生气,只想着不如就按着你的提议,去雕那块圆木料好了。” 傅嘉年更加惊讶:“你之前不是吵着闹着说要让贺冰瑞给你相看木料么,怎么忽然一下就想通了?” 陈煜棠学着他,大咧咧一笑,露出了一排雪白的牙齿:“正好受到了高人的指点,觉得顺其自然也不错。而且我觉得你的点子也很好。” “你不说我倒忘了,”傅嘉年说着抬步走到电话机旁,飞快在圆盘上拨了一串号码,“张东宁,那天车里带的东西现在帮我送过来。你能有什么事儿,差事早都丢了。嗯,辛苦你了。” 陈煜棠脸上露出了欣喜的笑容:“那天我从爷爷家带来的那口大木箱没有丢?” “也就是你着紧它。这东西非金非银的,谁抢它做什么?”傅嘉年回忆了一下,“不过锁倒是被他们砸坏了,这帮兔崽子。” 陈煜棠了然看了他一眼:“恐怕恰好便宜了你吧?我那天就匆匆翻了一下,不知道那本书里讲了什么,劳驾你先说给我听听。” “我哪里能背得下来?都是讲木雕技法的,不过书页看上去有不少年头了。” 陈煜棠略一思忖:“不知道是不是爷爷的手记,可他为什么要专门放在木箱子里,和那些宝珠扔在一处?” “着急做什么,等东西都送来了,你再对比一下字迹不就知道了。”傅嘉年安慰了一句,转而说,“等张东宁来了,我先去找一趟许绘,晚上来接你去小嫂子那里吃饭。” “我就不过去了吧。”陈煜棠有些犹豫,“三天两头的劳烦她,我要是她早该烦了。” 傅嘉年脸上十分坦然:“可不是我要的,是她自己开口让你过去的。你要是不想去,就亲自打电话告诉她一声。她这人向来喜欢多想,你刚一回来就拒绝了她的邀请,她指定以为你谋到了好前程,瞧不上她了。” 陈煜棠见了,只得苦笑:“我去还不成吗。傅太太的嘴指定和你一样厉害。” 就在这时,张东宁风风火火的叫人抬了箱子进来。傅嘉年从箱子里把书捡出来,笑着在她脸上吻了一下,便去找许绘了。 陈煜棠将书略微翻看了一遍,的确是讲木雕技法的,但和爷爷留下来的方法不太一样,这手记上多了一种叫做“先前而后”的雕刻方法,就是雕刻之时,要先把最突出的部分修改定稿,将前头的部位敲准,这样既能凿实后头的部分,又给自己留下退路。 书写手记的人思路清晰,言谈之间很是幽默,只看了前几页,就基本断定下来,这本手记绝不是出自爷爷之手。 她不免更加疑惑起来:祖上流传下来的技艺,原本都是破旧不堪的,翻阅极为困难。到了爷爷那一代,才拿出来大规模整理誊抄了一遍,因此现在他们家里关于木雕的书籍,全部是爷爷留下的誊抄本。而这一本既然不是爷爷的手记,想必是出自同行之手。 究竟是什么人,肯把自己的看家功夫送给爷爷呢? 陈煜棠继续往下翻阅,忽然看见了手记上出现了一些朱砂圈点出来的痕迹,这字迹有些熟悉,她去房里拿了一本爷爷的手记来比对,认出了就是爷爷的字迹。 这一行是讲镂空雕刻的,并着放在同一箱子里的那十二颗宝珠,不难想象到,到时爷爷是遇到了瓶颈,又在这书里发现了诀窍,才成功雕出了惊世之作。 陈煜棠翻到最后一页,终于在手记末尾找到了落款。自从傅嘉年出现那晚,一直有一条隐隐约约的线如蛇一样缠绕着她,此时,那条线因为这个落款,终于变得清晰了一些。 傅嘉年搭着张东宁的车,到了秋蘅画坊,只见大门开着,他也不多客气,抬步就往里走。 屋里一片昏暗,傅嘉年一眼扫去,没见到有人,正要再往内室走,忽然有人说话:“有事吗?” 这声音十分低沉,带着一丝幽怨,把傅嘉年吓了一跳。他回过头,看见黑乎乎的太师椅上坐着一个穿着黑乎乎衣服的人,嗨了一声:“你见着我进来也不说话,这里这么暗,我怎么能发现得了你呢?” 许绘仍然垂着头坐在那里,并没有理会他。 傅嘉年大咧咧地坐在他旁边的太师椅上:“这次来是想你帮忙的,你要是心情不好,我就改天再来。” 许绘终于看了他手里的包袱一眼:“傅大少,就先放在桌子上吧。” 傅嘉年见着他眼角有些红,有些奇怪:“怎么了这是?” 许绘再次垂下头,喃喃道:“贺冰瑞……她好像遇到了什么坏人,之前一个劲儿地威胁她。” 傅嘉年轻轻笑了一声,意味不明:“她?恐怕是又缺钱了吧。不过说起来她也是可怜,这么些年给家里借了不少钱,却始终填不上那个大窟窿。” 第58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5 相将今是采莲人5 傅嘉年又说了几句关于贺冰瑞的事情,许绘谈性不大,话题便就此告一段落。 尔后,许绘听了傅嘉年关于鬼工球的描述,哑然失笑:“你这想法倒是很好,不过么,我总觉得你考验的不是陈煜棠,而是我呢?” 傅嘉年奉承着摇头:“这种事情对许大画家来说哪里算得上是考验呢?你先把外层的图样画好,等她把外头的大致凿出来,你再画里面的就是了。” 两人商量了一会儿图样,最终敲定双龙抢珠再合适不过了。两条龙在宝珠外盘桓,之间缝隙又大,方便第二层宝珠的雕刻,宝珠的层数越多,就说明工匠的技艺越是精湛。 许绘最喜欢画的就是龙凤图样,只用了不到两个小时,就像外面那层画好。傅嘉年拿着胚料啧啧称奇,随口就夸:“不愧是咱们荥州城有名的画家……” “嗳,傅大公子,”许绘看了一眼时间,急忙止住他的话,“奉承的话您就别说了,我看你还有事的样子,要是现在不着急的话,咱们改日再聚。” 傅嘉年打量了他两眼:“好像有事的是你,不是我吧?我看你身上的长衫平平整整,像是刚换的,是要去旁人那?” 许绘叹了口气,一边利落地用布把桌上放着的画轴包起来,一边道:“有位商人看中了我的画,还邀请我今晚去他家做客。” “嗬,你这是去卖画的吧?” 许绘两腮不自在的动了动:“也算是吧。” “我怎么记得你最讨厌的就是应酬呢?”傅嘉年趁着他还没有打包好,往他画里瞟了两眼,画轴用的是好料子,想必这画也很值钱了。 许绘没有回答,使劲儿把布包系好,叹了口气。 “难不成是为了给贺冰瑞凑钱?” 许绘忽然一下站起身。搪塞说:“不是说还要雕鬼工球,现在也不剩多长时间了,赶紧给陈小姐送去吧。” 傅嘉年见问不出什么,对方也无意留他,只好同许绘告别。 从许绘的画室出来,张东宁大概是等的不耐烦,现在不晓得去了哪,傅嘉年就在车子旁等了会儿,却见着许绘拿着画,上了一辆黑色的车。车型和他所倚着的这辆一样,车牌他看着也有些熟悉,应该就是督军府的车,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这台车近来一直是李辉夜在用。 他觉得有几分意思,这会儿,张东宁也回来了,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傅嘉年有些诧异:“你这是要去哪儿?” “不是说一会儿要去老宅子吗?” “喔——去小嫂子那边不用这么客套,随便带点水果就是了。” 张东宁苦笑着说:“这都是她叫我买的,他今天还要在香道馆上课,没有空去买东西。” 傅嘉年无奈,叫他两手满满的,只好开门让他把东西都放在座位上。 傅嘉年上了车,忽然想起来刚才的事情,问说:“李辉夜最近在用哪辆车?” 张东宁想了想,报出了车牌号。 “嗨,你的记性可以呀。”傅嘉年满意的点了点头,张东宁说的就是刚刚的那辆车。 张东宁有些纳闷:“不是好些时候都没有和李大公子联络了吗?怎么忽然又想起来问他的车?” “刚刚见着那车过来接人。” 张东宁怔了怔,猛然明白过来:“他们接的难道是……” 傅嘉年点点头:“是的。许绘刚刚忙不迭的去赴约了。” 这两个人从来都不应该有什么关联才是,张东宁百思不得其解,皱起了眉头。 “我觉得可能和贺冰瑞有关。”傅嘉年往后倚坐在车座上,手指在膝盖上飞快敲了两下,“我刚刚进去的时候,见着他老大不乐意的坐在那里,我问他原因,他说什么贺冰瑞被人威胁。难不成是威胁贺冰瑞的人是李辉夜?” 张东宁当即点头:“贺小姐欠了人家不少钱,而李辉夜在永嘉银行做经理,这两人很有可能扯上关系。而贺小姐还不上贷款,也就容易被人威胁了。” 傅嘉年想了想,笑了一声:“既然如此,他们又为什么要找许绘呢?许绘这人,总有一点冥顽不灵的样子,他能帮他们做什么?” “不管怎样,您还是小心一点吧。我总觉得徐统治心思不简单。” “我也觉得,对了,上次那个卖豆腐脑的老人家过世后,你有没有继续安排人手在他们家附近盯着?” 张东宁点头:“和上次陈小姐的事一样,我叫了两个人在他们家隔壁住下,一有风吹草动随时都会告诉我的。” 傅嘉年嗯了一声,没有再说什么。 张东宁吓了一跳:“您该不会是觉得,十年前的事,是徐统治做的吧?” “八九不离十吧。我隐隐觉得老爷子也该知道,只是还不到说出来的时候。可能就在等那姓徐的老狐狸露尾巴了。” 张东宁压低声音:“现在还没有确凿证据,可不能乱讲。徐统治的势力很大,万一被他知道了,后果不堪设想。” 傅嘉年漫不经心的说:“你想想看,当年老爷子过来荥州,不肯毁城,那么多个统治都出来反对,全被老爷子给拿下了。就只有一个徐统治支持老爷子,老爷子一时糊涂,把那些个统治的兵权全部给了他,他可以说是和老爷子平起平坐。我大哥遇刺,老爷子明知道有猫腻,却一直不肯继续查下去,除了徐统治,谁还有这么大的面子啊?” 他说话间,神色自如,双手却攥起,拇指和食指紧紧的捏着自己的衣角,正微微发抖。 没过多时,两人去东郊别墅接到陈煜棠,又一道到了老宅子。张东宁把买来的东西纷纷交给佣人,傅嘉年携着陈煜棠往里走。 陈煜棠从他臂弯里拿出手来,有些不好意思,理理自己耳边的云发:“咱们又不是跳舞去了,干嘛这么亲热。” 傅嘉年表面上很是严肃:“这么说,咱们要是去跳舞就可以亲热一些了?” 陈煜棠张了张口,想要还嘴,这时候韩春露听见动静迎了出来,笑道:“你们两个就知道在这里卿卿我我的,不进来做什么呢?” 陈煜棠急忙分辩,站得离傅嘉年远了一些:“傅太太你用词可不太恰当,我和他也就是关系好一些的朋友。” 韩春露憋着笑,看了眼傅嘉年:“陈小姐,你说这话可是戳了他的心窝子了。” 傅嘉年挑了挑眉:“我那可是七窍玲珑心,多戳出来几窍也无所谓。” 韩春露禁不住大笑起来,对着陈煜棠说:“瞧瞧,有些人的脸皮可是越来越厚了。” 陈煜棠应腔:“可不是,脸皮厚的,戳都戳不透呢。” 傅嘉年笑说:“我不和你们说,反正说也说不过。”说着率先走进门去。 韩春露已经将晚饭准备得七七八八了,傅嘉年走进饭厅,看了一眼,称赞道:“小嫂子可真是费心,就我们三个吃饭,你就准备了这么大一桌子,还特地换了一张这么漂亮的桌布。” 韩春露嗔怪:“我可没换桌布,这是将上面那层揭去了。又不是平常聚餐,我们可是给陈小姐接风洗尘来着,能不隆重一点吗?” “有道理、有道理。”傅嘉年连连应和。 陈煜棠听了,倒有些不好意思了,正要说话,韩春露拍了拍她的手背:“都是自家人,没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这话倒叫人接不得了,陈煜棠只好无奈的看了他一眼,咽下话去。 三人一起用了餐,陈煜棠多喝了两杯红酒,有些困意,随着车子的颠簸,困意更深,她便睡着了。不知不觉中,头滑向傅嘉年肩头。 傅嘉年原本正在想事情,感觉到她正轻轻倚在自己肩上,略微怔了怔,偏过头去看她。只见陈煜棠双眼阖上,脸上因为饮酒有两团且淡淡的红晕。 车里最近才更换了香包,香气一道一道的,粘连着飘过来,他觉得气息有些闷热,便稳住肩头,把车窗摇下。 车子开的并不快,清凉的夜风接连不断吹进来,将香味吹淡了一些,只让人觉得惬意。陈煜棠的发丝被风卷起,轻轻擦过他脸颊,他情不自禁笑了一下,帮她将发丝拢好,在她耳垂上印下一吻。 这一吻仿佛惊扰到她,她微微蠕动了一下,蜷缩起身子。他不敢再胡乱动弹,静下心凝视着她。她浅眠之下,眉眼都是柔和的样子,唯有嘴唇紧紧抿成一线,想必是平日在生意上残留的杀伐决断在作祟,叫她在睡梦中都强作出一副坚毅的模样。 他觉得又好笑又怜惜,伸手去扯自己之前落在车上的外套。 谁承想,这样的动作惊扰到她,睡眼朦胧的看着他。他趁她不备,飞快在她唇上印下一吻,她猛的回过神来,像是被他惊吓到,望着他的眼神有些呆呆的。 汽车这个时候正走在沙路上,四下里没有旁的,都是平和的沙沙声,反倒更衬得夏夜静谧。 他声音低沉而带着笑意,凑在她耳边说:“煜棠,我从来没有拿你当过朋友。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才对。” 陈煜棠略有错愕,晓得他还在对自己之前的话介怀,顿了顿,才笑着说:“我也从来没有拿你当过朋友。” 他欣喜之余,不晓得如何是好,只仅仅攥住了她的手。她却接着露出坏笑:“毕竟你从一开始就那么讨人嫌。” 第59章 相将今是采莲人6 因为时候不早,傅嘉年没在陈煜棠家停留太多时间,便往回走。 张东宁这才告诉他:“刚刚在老宅子的时候,在那边盯着的人打电话找我,说是有人要见您一面,姓王。” 傅嘉年怔了一下,当时反应过来:“当年卖豆腐脑、后来又遇害的那位王老爷子的亲人?” “是,那位王先生不太愿意说,但我听他的声音,猜测了一下年龄,他恐怕是那位王老伯的孙子。” “那还等什么,事不宜迟,就今夜见面吧。”傅嘉年下意识抬手去看手腕,发觉手腕上是空空的,上回手表被人拿去了,一直到现在还都没有再配,他有些尴尬的收回手,“现在估计也就是八点来钟吧。” “我原本打算就算您今夜没空见他,我也过去问问的,便让那边请他晚上九点钟过来一趟。我想他应该是有什么非常要紧的事。不然按理说,王老爷子遇害之后,他这么久都没有再露面,就是因为害怕,没有非说不可的事,绝对不会主动来找你。”张东宁点头,加快了车速。 “那太好了,”傅嘉年笑了起来,手指在膝盖上敲了敲,声音里透着轻快,“估计是和他父亲有关的事情,没准儿他已经被人盯上,现在要么是给我证据,要么就是寻求保护,目前看来两点应该都有。我预感我哥遇刺的案子,过不了多久就能水落石出了。” 张东宁连连点头。 汽车在静谧的晚上行驶,路两旁的煤气灯一晃一晃的,飞快闪到后头去了。 两人到了约定见面的地点,正是王老伯住处不远处的一栋小屋。张东宁安排了人手来盯着周围的异动,这些人便住在这里。 里面的人早就知道张东宁今晚要过来一趟,把客厅收拾得干干净净,一尘不染,但空气中却有着浓浓的烟味,乍一进屋有些呛人。 张东宁忍不住咳了咳,几人有些不好意思:“晚上盯梢的时候有些打盹,抽烟能强一些。”说着目光放到他身后,看了傅嘉年一眼,悄声问张东宁:“张秘书,这位是?” “他都没了职位,这么客气做什么,直接喊名字不就成了?”傅嘉年从怀里掏出烟盒,分了烟给几人,“那位王先生还没过来吗?” 这个人怔了怔,终于反应过来,一改闲散模样,一个个都站得笔直:“原来是傅参谋。” “都说了喊名字就行了。”傅嘉年摸出打火机,要给几个人点火,却没有人肯劳烦他,他便自己点了烟,抽了口,“也不知道他住在什么地方,又是怎么和你们联络的?这都马上就要九点了,我担心他不过来了。” 其中一人说道:“可能是怕电话被窃听,他一直不肯说自己的住处。” 另两个人小声商量了一下,一起说:“电话没准真的会被人窃听,那窃听的人只用守株待兔在巷口,就能等到那位王先生,我们去巷口接他吧!” 傅嘉年点头答应,等他俩走了之后,他抬头想去看时钟,却四下瞟了一圈没有找到。张东宁默契地看了眼手表:“差五分钟九点。” 剩下的两个人听了这话都有些紧张,担心那王先生真的有什么事情,傅嘉年会怪罪到他们头上。 傅嘉年知道他们的心思,笑了笑:“有的人喜欢卡点儿,有的人喜欢迟到,哪有说九点钟就九点整到的?我在这里多等一会儿,没关系的。” 几个人都不再说话,过了大概半个小时,外头终于传来脚步声,有人敲门。 张东宁过去开门,看见过来的就是之前要去巷口的那两个,又往他们身后看了看,没有再看到半个人影。那两个人只好说:“这巷子是有两头的,我们去了大多数人走的那头,等了半晌,结果一直没有等到王先生,我们怕他走人少的那头了,所以回来看看。要不我们再回去分头等着?” 张东宁还未表态,傅嘉年便在里头回说:“别过去了,他今晚八成不过来了。” 他说着站起身,往门口走去。 几个人都束手无策,张东宁跟着傅嘉年往门口走去,不忘回身叮嘱一句:“要是王先生晚些时候过来,记得给我去电话。” 两人再次上了车,从阴暗的小巷走到点了煤气灯的大路上,张东宁有些心神不安:“如果是他临时计划有变倒还好,万一……万一他是被人拦下了,恐怕就是凶多吉少了。” 傅嘉年脸色少有的肃然:“现在想那些也没有用,今晚辛苦你要等消息。” 唐明轩往病房走去,忽然看见一个人坐在病房外的横椅上,他转身要走,那人赶忙站起来,笑眯眯追过来挡住了他的去路:“唐先生,过来看老太太怎么空着手啊?我记得你前几回都是煲了汤的,实在孝顺。” 唐明轩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站稳脚步:“王先生仿佛对我们家的事很关心。” 王衍忠轻轻笑了一笑:“可不是,老师视唐先生为左膀右臂,现在一刻也离不开唐先生了。” 唐明轩眸光一沉:“你什么意思?” 对方避开他眼里的威慑,笑而不答。 唐明轩温文一笑,将手臂搭在他肩头:“王先生,上回不是最后一笔交易了么?现在又要反悔吗?” 王衍忠转而笑着说:“我之前去你家看了一眼,你家的家具都不见了,是要搬家吗?今回什么东西也不带,是不是想把老太太带走……”他的话头忽然顿住,头低着往下看去,只见唐明轩手里攥着一管手枪,正抵在他腹部。 “我敢来找你,当然说不怕你的。这荥州城里,你得罪了徐统治,就说得罪了督军,你把我杀了,还想迈开步子躲去哪里?”王衍忠原本气盛,但见到唐明轩脸上平静,没有半点惧色,只好放缓了语气,笑嘻嘻说道,“咱们现在先不说这些。唐先生,我的人可都在老太太病房里候着呢,这边枪声一响,他们里面可没几个大胆的,要是被吓着,手下一个不稳,那可不是说着玩的。我们有话好说。” 唐明轩脸上浮出一个淡淡的笑容,手心一转,枪就在他手里消失不见了。 王衍忠见状,把一个信封交到他手上:“事儿都在信里说了,唐先生辛苦。搬了家,记得请我去喝喜酒。” 等王衍忠走后,爱德华医生碰巧从另外一个方向走过来,见到唐明轩还站在那里,热情的过来打招呼:“唐,你那天不是说要为姜女士办理出院手续吗?我今天有空,先替你办好了。” 唐明轩轻轻说道:“不必了。” 爱德华有些疑惑:“怎么了,没有找到合适的医院吗?我可以让我的朋友帮忙问问。” “他们不肯放过我。”唐明轩温和一笑,伸手拍了拍爱德华的肩膀,“不过还是谢谢你了。” 爱德华执意想要追问,唐明轩口风很紧,一点不肯多说。 “上次你受伤的事情是不是要和这帮人有关?” “算是吧。” 爱德华黯然点点头:“唐,你是个好人,愿上帝保佑你。” 唐明轩看了他一眼,勉强笑了笑:“你安心去工作吧,我没什么事。” 他走进病房,才发现王衍忠是骗了他。姜师傅正在安眠,面容祥和,并没有受到惊扰,他之前也没有看到任何人从病房里走出来过,王衍忠是只身过来找他的。 他叹了口气,为姜师傅掖好被褥,姜师傅微微张开眼,见到是他,安心地笑了笑:“明轩啊,最近怎么都没有带上次那位姑娘过来看奶奶呀?她已经出国了吗,什么时候会再回来??” 唐明轩眼中神色柔和:“那位陈小姐只不过是我的朋友,她当然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了。您要是找他的话,我去问问他什么时候有空?” 姜师傅有些惋惜的叹了口气:“我找他能有什么事呀?就是可惜才和她见上一面,她就要走了。这姑娘说话做事都顶讨人喜欢的,点心又做得好。要是有这样的孙媳妇……” 唐明轩笑了笑,手背因为用力而挑起一根根青筋来,面上仍然十分温和,打断了姜师傅的话语:“那当然了,陈小姐都已经和人订婚了,又是有钱人家出身,当然见着叫人舒心。” 姜师傅怔了怔,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大户人家啊?不好不好,咱们家高攀不起,要找个门当户对的才行。可惜原本门当户对的,甚至比咱们低一头的,现在都瞧不上咱们喽。都是你爷爷不好啊。” 唐明轩有些不高兴:“爷爷没有什么不好的。我相信他是被人冤枉的。” 姜师傅叹了口气:“是啊,他老老实实的一个人,平白无故的,哪里有那样的胆子呢?” 唐明轩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眼眸低垂似在回忆:“若是普通的人和他们真有梁子,我倒是也能相信做出这样极端的事来。可爷爷,他心里只有一件事,又怎么能容得下其他事情呢?” 第60章 西风吹落桂之花1 三个月后,已经是深秋萧瑟。 陈煜棠穿着一件厚呢子大衣,并没有戴手套,搓着手站在门廊下,盯着两个年轻人往外抬一件红木匣子。 “辛苦你们了,麻烦轻一点放。”她一路盯着那口匣子,丝毫不敢松懈。 傅嘉年忽然从她身后出现,握住她的手,把她吓了一跳。 “手这么冷,怎么不戴手套啊?”他略微有些嗔怪。 “这才什么时候就要戴手套了。”她把他往一旁轻轻推了推,“不是说有要紧事,这么快就来了?” “事关咱们四家的声誉,可不得赶点儿紧?”傅嘉年看了眼时间,伸手捏了一下她被冻得微微发红的脸颊,“去车上等着吧,我盯着他们搬东西就是。这种事可不能麻烦咱们的陈师傅。” 她呵了下手,他见了把她的手握进手心,却听见她微微叹了口气。 他抚了抚她的头发,投过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我担心我比不过他,毕竟他曾经雕的那只宝珠,绝非我所能及的。” 傅嘉年笑了一声:“所谓的比赛就是要推陈出新,他就是个模仿旁人的,作品没有自己的骨血,连普通的木匠学徒都不如,有什么好怕的?” 她点点头,那两个年轻人已经将红木匣子放到后备箱里,两人便一并坐到车上。 今天是四艺堂和第五艺一较高下的日子,毕竟涉及到荥州城里颇具代表的四个手工艺世家,之前又在报纸上来回喊话,闹出了不小的动静,指定会有许多记者前来观赛。于是两方协商,把地点定在新世界大剧院。 陈煜棠和傅嘉年一下车,便有许多记者围了上来。这些人都认得陈煜棠,知道她祖上是四艺堂的成员,更加认得大明星傅嘉年,但看见他和陈煜棠在一起,一时间都有些意外。 由于傅渭川来了荥州之后,就忌讳傅家子弟继续学习祖上的幻术,这么多年傅家在幻术上也一直没有什么动静,大家都险些要忘记傅家的历史了,因此傅嘉年的魔术被公开破解,也没有人敢把他往四艺堂上联想;荥州傅家的幻术以前也算是收过不少学徒,有许多分支,不乏傅姓;再加上傅嘉年之前在报纸上应腔,用得又是四艺堂的名号……这时候众人才知道,原来之前鼎鼎大名的魔术师傅嘉年,正是出自荥州历史最为悠久的那一支,而他和傅渭川的关系,也就不言而喻了。 鉴于之前新诚报主编时不时的针对督军府作出不实报道,后又不明原因被荥军击毙,致使新诚报倒闭,这些记者们心里都有些打鼓,问话也慎重了许多。 傅嘉年倒是谈笑风生,不动声色间,把话头全都接了去,他从小接触的就是那些位高权重的将领,也颇有几分老奸巨猾的做派,兜了好几个弯子,没有一句落到实处的。几个人问得没了意思,只好放他们进去。 剧院里面已经收拾停当,台子上面放了两张桌子,分别是给两方盛放作品的。下边儿的观众席,第一排被改作评委席,桌面上用大红纸写了人名,都是傅嘉年用四艺堂的名头邀请来的荥州城几位德高望重的老师傅,正中的位置是空置的,没有写名字,其实是留给沈新钧的位置。 沈新钧却不是傅嘉年请来的,而是代表傅渭川来的。傅渭川虽然不喜欢再和幻术牵扯上关系,但毕竟还是关系到傅家的声誉,所以叫个妥贴的人过来督场。沈新钧好些年前就不大管事儿了,平时行事又比较低调,叫他来再合适不过了。 评委席后头,已经有许多记者在那里等候。傅嘉年和陈煜棠经过的时候,听见他们在窃窃私语,说的不过就是些关乎比赛公平的事。 陈煜棠听见这些风言风语,抿了抿嘴,有些不太高兴。 傅嘉年见了,笑说:“这会儿就开始说评委都向着咱们了?他们要是知道沈新钧也过来,那还不更说我仗势凌人?” 陈煜棠哧地笑出声:“你这样未免有些太不地道了。第五艺又不是傻子,比赛要是不公平,他岂能看不出来?” “咱们这些作品拼的都是硬功夫,一看新意,二看技艺,作不出假来。他也是掐准了这一点,才跟咱们叫上板来。不过我总觉得他的目的并不是这么简单,我刚刚也才想起,他那会儿揭秘我,是二月份的事情,那时候知道我和四艺堂有关的人,不过寥寥。他是从哪探听到的消息呢?” 陈煜棠想了下:“如果他对四艺堂非常了解的话,说不定是从你的魔术手法里看出端倪的。” 许绘已经到了,此时看见两人过来,迎上去说道:“刚刚搬来的匣子我就放在舞台后了,已经安排好专人盯着,到时候一开始就呈过来,确保万无一失。” 傅嘉年若有所思,短促地“嗯”了一声,表面上是在回应许绘,实际是在应陈煜棠的话。 距离约定的时间不过五分钟了,几位老师傅都已经入席,沈新钧也按时过来就坐。 陈煜棠脸上神色紧张,不停的来回绞着自己的手指,傅嘉年笑她:“东西早都已经雕好了,这会儿紧张,还有什么用?” 陈煜棠僵硬的笑了笑:“我怕他不来。” 傅嘉年明白过来,她是怕第五艺不来,自己无人比较,这么久的心血也失去了意义,不禁失笑,握住了她的手:“他不来,就算咱们赢了,有什么好怕的?况且你做到这个地步,和自己的比试已经算是赢了,那就没有什么好遗憾的。” 到了十点整,外面有些热闹,陈煜棠凝神往剧院门口看去,又看不见什么,等得有些着急。再看傅嘉年和许绘,以及那些老师傅和记者们,也在紧紧盯着门口。所有人都好奇那个口出狂言的第五艺到底是何方神圣。 外头的人终于走了进来,傅嘉年看见了,有些不知所措。 沈新钧第一个站起身来:“督军有空过来,沈某就不用代劳了,督军来做评委也更显得公平公正。” 傅渭川点点头,在原本留给沈新钧的位置上就坐。 沈新钧站到一旁,充起了主持人的角色,笑说:“诸位都请坐下吧。时间宝贵,既然第五艺那方还没有过来,就请四艺堂这方先展示作品好了。等第五艺来了,再行展示不迟。” 有人把盖了红布的托盘端了上来,红布揭开,露出一座浑圆的木雕。 雕的是双龙抢珠,两条龙在外头盘踞,二龙之间是一颗内嵌的宝珠。整件作品打磨得圆润平整,露出微黄的光泽,如象牙一般。几位老师傅发出啧啧的赞叹声。 傅嘉年拿了一根木签,顺着孔隙轻轻拨动,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宝珠里面,另有什么东西在内里旋转。光影斑驳,里面旋转的东西似乎别有洞天,不止一重。 有人发问:“这难道说是鬼工球?” 陈煜棠朝着那个人微笑点头。 众人窃窃私语,又有人问:“一共雕了几重?” “算上外面的双龙,一共六重。” 傅渭川眼里流露出赞许的目光来,朝着傅嘉年微微点了点头——这样精湛的雕工和精巧的构思加起来,除非那个第五艺有通天的本事,否则很难赢过四艺堂。 傅嘉年假装没有看见,匆匆避开他的目光。 在评委们仔细观摩作品的空当,傅渭川朝着沈新钧使了个眼色,沈新钧心领神会,看了一眼腕上的手表:“距离约定的时间已经快要过十分钟了,我们也不能一味的等他。再等五分钟,如果第五艺还不过来的话,就只能判他弃权了。各位认为如何?” 几位老师傅小声议论了一会儿,表示同意。 就在这时,外面又传来一阵骚动。 陈煜棠下意识的站起身,只见门口出现了一个人影,怀里还抱着一个四四方方的木盒。 他朝这边走过来,逆着光,看不清面容,但她却凭着轮廓认出了对方,心中一颤,往后退了一步。傅嘉年发现她的异常,微微蹙紧眉头。 “我是第五艺。”那人说话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意,大步走上舞台,一边把木盒子放在台子上,一边简短地解释,“外面围观看热闹的人太多了,我带着东西要挤过来,真是太不容易。让各位久等了。” 他在说话的时候,已经把盒子利落地打开,只见里头是一个圆滚滚的东西,用布盖着。他把布揭开,赫然也是一个圆球。 台下开始窃窃私语:“难不成也是鬼工球?” 陈煜棠脸上一白,偏头去看傅嘉年。他嘴角微微翘着,神色还算是沉静,语气中,却已然显出几分阴郁:“难不成,有人给他告密?” 陈煜棠嘴唇动了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傅嘉年哼笑一声:“好一个唐明轩啊,我真是万万想不到,第五艺就是他?不过看他的东西,最外层留的空隙那样小,未必有几层。” 陈煜棠心中莫名不安,缓缓摇头:“他既然打探到了我们的计划,一定有赢的把握。” 第61章 西风吹落桂之花2 唐明轩朝台下微微一笑,看的赫然就是陈煜棠的位置。 陈煜棠下意识咬住嘴唇,手却忽然被另外一双温热的手握住。她略微有些疑惑,偏头去看傅嘉年,他眉心眼角都是笑意,声音也是前所未有的认真和坚毅:“就算是输了也没什么,有我陪着你呢。” 陈煜棠心中一颤,情不自禁也握紧了他的手,露出了发自内心的笑容:她孑然一身多年,如今有了自己的陪伴,当真是件极其幸福的事情。 台上唐明轩已经开始拨动自己雕的那颗鬼工球。 他没有带木签子,所以用的还是陈煜棠的那支。随着细细密密的花纹一道一道闪过,陈煜棠手心里渐渐冒出冷汗来,默默的数着鬼工球的层数。 直到数到第六层时,评委席上的老师傅们都发出了一声惊叹——和陈煜棠不同,唐明轩的鬼工球最外一层镂花的缝隙很小,越是到里头越难雕刻,相比之下,自然是技高一筹。 傅渭川的目光也若有若无地投过来,他亲自过来,为的就是见证自己儿子雪耻的这一刻,现在未能如愿,不晓得他会作何反应。 陈煜棠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败局已定,愿赌服输,现在她只能坦荡认下,才能借此保留四艺堂最后的风度和颜面。她正打算和傅嘉年交代一声,再走上台去,傅嘉年却忽然松开了她的手,快她一步走上舞台。 她怔了一下,明白过来他的用意,缓缓叹了口气——他明明说两人是要风雨同舟的,可遇到了这种难堪的时候,他却要抛下她独自面对。 “咱们四艺堂愿赌服输,从今往后,再不靠这手艺在荥州城露脸。” 许绘在陈煜棠近旁小声叹息:“看来往后元宵节的花灯展,我再也不能参加了。” 陈煜棠咬了咬牙,一时间百感交集,最终还是没能忍住,落下泪来。 “等一等,”唐明轩手上的木签子朝着鬼工球里探去,轻轻拨动,传来象牙碰撞般的清脆声响,其实现在已经看不见里面的状况了,但随着这样清脆的声音,满场都安静下来,只留下他清晰的、带着胜者笑意的声音,远远透出去,“我没有展示完,还有第七层呢。” 他说完,手上一松,那根长木签子便掉在地上,发出啪嗒一声,尘埃落定一般的声音。 沈新钧顾不上自己的身份,将木签子捡起来,逐层去数鬼工球,最后无奈的报称:“的确是七层没错。” 四下里一片唏嘘。 傅嘉年看着唐明轩,翘了翘嘴角,重重地点了两下头。 他是故意的。明明已经赢了,还偏要留着最后一层,不着急展示,等到四艺堂认输还要再来羞辱一道。 “其实我今天来这里的目的,不光是比赛,”唐明轩朗朗开口,“我想让四艺堂还我祖父一个公道!” “还你什么公道?”傅嘉年眉头一蹙,见着对方还欲再次侮辱自己,气愤之下,当即脱口而出。 沈新钧急忙截住他的话头:“现在是比赛时间,你们两方的私人恩怨,还是私下解决吧!” 唐明轩没有理会沈新钧:“当年荥州政府擢拔手工艺四大家,取长补短组成‘四艺堂’,为的就是合力制出一件作品,参加万国博览会。那时候我唐家没有入选,是因为受了宵小之辈的陷害。” 迟迟没有发话的傅渭川此时也站起身,笑了一声:“年轻人,事隔两代,当年的事谁也说不清,你现在提出来还有什么意思?” 唐明轩面对傅渭川,丝毫不露怯,也回了个笑脸:“胜负之争也许没有那么重要,但那人在擢拔之前,诬陷我祖父擅自毁坏别人的作品,使他取消了资格,从雕刻大家变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 “你祖父是唐源彬?”傅渭川沉吟片刻,终于发问。 “不错!” 傅嘉年眸光一紧,捏紧了拳头,上前一步便揪住唐明轩的衣襟,额角青筋绽出。 唐源彬,就是当年袭击傅嘉平,后被枪毙的那个凶手!他虽然相信傅嘉平一案另有隐情,但唐源彬是亲口承认自己的凶手身份的,和此事也绝对也脱不开关系。 “嘉年!记者可都在这看着呢。”沈新钧知道隐情,急忙去掰他的手腕子。 傅嘉年这才松开手,喘了几声粗气,快步走下舞台。 唐明轩理了理自己的衣服,发出似叹似笑的一声:“怎么,输不起了?” “你既然设了这么大一个局,引大家过来给你主持公道,想必已经知道了那个陷害你家族的人吧?” “我祖祖辈辈擅做木雕,我家倒了,最有利的就是同样做木雕的陈家。” 唐明轩语气沉静,透着一股陌生的气息。陈煜棠在眨眼之间成为众矢之的,但她现在满脑子想着的,只有他上回临别的那句“陈煜棠,我们会再见面的下一次,我会堂堂正正的出现在你面前”。 她原以为他会和她成为朋友,却万万没有想到,他的堂堂正正是须的踩在自己头上的。 唐明轩的话语还在源源不断地传来:“陈煜棠现在用的那套雕刀,是我祖父的那套;陈煜棠鬼工球上用的是标准的先前而后法,这是我祖父所创,再无分号……他们陈家的荣耀是践踏在我唐家的血和泪之上的。” “如果知道这些都是你们唐家的东西,我绝不会用。”她的声音涩然,像是从经年失修的门轴里发出的,连她自己都觉得陌生至极。 但却没有几个人听她的,底下大多数人都被唐明轩的话语所感染,四周都是嘈杂的一片,遮盖住她细微的声音。 只有傅嘉年折回舞台上,拉住了她的手,想把她拉下舞台。她的声音细如蚊蚋,在他耳边轻轻说:“我想仔细看看第五艺的作品。” 傅嘉年怔了怔,回头看着她。 她脸上带着恍惚的笑意:“我想知道,我家是不是真的不如他,以至于不得不用他所说的手段?” 傅嘉年一阵心痛,便由她去了,不再阻拦。 她不顾下面的质疑,去看唐明轩的那件鬼工球。只见外头雕工细致,每一道线条的勾勒都恰到好处。她小心用木签子拨动了一下内球,从清脆的晃动声来判断,里面的内球无论是打磨还是抛光,都是完美无瑕的。 唐明轩走过来,冷着脸说道:“你要是不服气,可以数数是不是七层。” 傅嘉年听了他的话,眼里神色一动,也凑到近处细看。 唐明轩越发不快,正要催促他们离开,傅嘉年忽然一笑,朗朗宣布:“等一下。” 剧院里在沈新钧的协助下,渐渐恢复了安静。 “在我看来,胜负未定。” “傅先生,事已至此,你要是还想仗势欺人的话,吃相未免有些太难看。”唐明轩淡淡一笑。 几位老师傅都为难地摇了摇头。 “我不是要仗势欺人,我是要为普天之下,本本分分的匠人求一个公道。”傅嘉年一把拿起唐明轩的鬼工球,高高举起,“诸位请看,中间的地方有一道裂隙,非常微小,若是不经意的话很难发现。” 唐明轩忽然滞住,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如果不出所料的话,这件木雕,是你用胶水拼接而成的。现在有许多商人为了牟利,把小块的黄杨木拼成大的,再请师傅雕成售卖,以此获取更多的利润。这种不入流的把戏,却被你唐家学了去,真不晓得你所指控的事情,是不是也像这鬼工球一样掺了水?” 唐明轩一时哑口无言,傅嘉年笑了一声,又道:“你或许要说,这上面的缝隙也是我们故意做出来,栽赃陷害你的,但是只要看下面一层,便真相大白了。第三四层内球的镂花有几处甚至比第一二层的还要大一些,这在我看来是不可能的。” “为什么?”唐明轩反驳的语气已然十分微弱。 “煜棠因为雕刻太久,肩膀受伤,我帮着雕了几笔,雕刀要从两层之间穿过,便很局限,一旦下一层的图纹大于前面两层,便会拿捏不准图案,很有可能前功尽弃。”他轻轻叹息,“你只是投机取巧,把木球逐层剖开,雕好了再一层套一层黏合。这种事情,你没有亲身经历过,又怎么会知道呢?今天的事,没有任何人相逼,是你自己砸了自家的招牌。” 唐明轩忽然快步走到台子前,高高举起自己的“鬼工球”,猛地摔在地上。那球破裂开来,但从破损的开口不难看出里面的胶痕。 他在经过陈煜棠身边的时候,低声道:“陈煜棠,是你赢了。我现在颜面尽失,以后再也不提‘木雕’两个字。” 陈煜棠并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而是恳切道:“等下可不可以谈一谈?” “没有什么好谈的。” “当年的事情,不管真相谁对谁错,我都会帮你一起查出来。” 唐明轩眼里闪过一丝错愕,转过头去看她。她脸上的笑意从容,还是他印象里那个精明的模样,而且又多了一丝难言的善意和沉稳。 他张了张口,险些就要答应下来,最终还是抿起嘴唇,快步走下舞台。 第62章 西风吹落桂之花3 陈煜棠看着唐明轩的背影,叹了口气。 傅嘉年漫不经心吹了声口哨:“之前你不见了那么多日子,就是在他那吧?” 陈煜棠怔了一下,笑说:“你真是聪明。” “我还以为你会掩饰一下,”他捏了捏她的脸颊,颇为自信地看向她眼底,“不过你就算是受他摆布,肯定也是为了救我。” 陈煜棠轻笑一声,抬步往剧院外走去,他有些恼了,跟在她身后:“笑什么,说话呀。” 两人走到剧院外头,站在台阶顶,望着下头张东宁慢慢驾着车过来。 “第五艺的事情算是了了,真想不到他打着讨公道的旗号,竟然用这样卑鄙的手段。” 她眸光轻敛:“他八成也是走投无路了吧。工匠世家,若是手艺遭到了质疑,还有什么法子出头呢?对了,你之前听见他祖父的名字,为什么那么生气?”她略微顿了顿,回想起来,“我记得他的祖父叫唐源彬。” 傅嘉年眸子微微一缩,抬手拢了拢她的头发:“没什么。我就是单纯不喜欢他。” 她侧着头看他,目光里带着笑意。 他叹了口气:“我不是要骗你。我不想你被这些乱七八糟的事连累。” “不说就不说,”她鼓了鼓腮,主动拉住他的手,走下台阶,“我还以为是和他们唐家被陷害的事有关呢。” 他略微顿了顿,握紧掌心的柔荑,朝着张东宁扬了扬下巴:“听见了吧,咱们这两个被革职的可有事情做了。这几天就帮陈大小姐查明白当年的纠纷好了。” 张东宁笑嘻嘻地应下,傅嘉年拉着陈煜棠上了车,见着她脸色神色有些讪讪的,哧地笑了:“刚刚是谁说,不管结果怎么样,都一定要追查到底的。现在又开始担心了吗?”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眼神惴惴:“我只是觉得他说的可能是真的。你知道我爷爷临终前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吗?” “嗯。”他似叹似笑,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他让我无论如何也要保管好那一套工具。” 傅嘉年时常见到她给常用的那套工具打磨保养,点头问:“那套工具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 陈煜棠抿了抿嘴,下定决心似的说:“那套工具……不出所料,就是唐源彬老先生的。” 傅嘉年即便做了充足的思想准备,此时也有些意外,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虽然我不太愿意相信爷爷会做出这种事,可唐明轩说得没错,先前而后法是唐家的独创。我在我爷爷留下的箱子里,找到了那颗完美无瑕的宝珠,也找到了唐师傅的手记,上面清晰地写了先前而后法。”她微微垂下头,眼角已经微微湿润,“我想,如果没有参考那本手记,爷爷或许雕不出参加万国博览会的最终作品。这两个证据结合在一起,我、我没有想到,我以为是唐明轩处处设计陷害我,现在才知道,他才是被我家族陷害的那一个。” 他忽然把手放在她肩头,笑了一声:“你这么着急自责做什么?一切都等有了定论再说。” 她垂着头不敢看他,整个人像是经了一场暴雨后的芭蕉叶,蔫蔫的,没有半点精神,脸上还有被擦去一半的泪痕。 “不管是好是坏,还有我在呢。”他轻轻说。 车子刚刚发动,后面那台停止不动的车忽然开始鸣笛,张东宁看了一眼观后镜,连忙将车停下:“是督军的车。” 傅渭川的秘书一路小跑过来,傅嘉年将车窗摇下,他笑着说:“傅参谋,督军请您这就回去督军府。” 傅嘉年挑了挑眉,正色:“我早就被革职了,他要找的那位傅参谋,恐怕不是我吧?” 这个秘书年纪不大,是新近上任的,和傅嘉年还不是很相熟,听了傅嘉年的话,明知他是在故意找茬,一时间有些不知所措。 张东宁偷笑着朝着对方使了个眼色,他才知道傅嘉年不过是在开玩笑,“嗨”了一声:“您就别为难我了,现在谁不知道,哪里是您被革职了,明明是您不肯再领职位。” 傅嘉年笑了一声:“那等我送陈小姐回家了就回去。” 小秘书还要再说话,他冷不丁板下脸:“你要是不肯帮忙传话,我可就自己过去请示了。就这么点儿事儿,又合乎礼节,老爷子没理由拒绝。” 他只好放过傅嘉年,去了后车。傅嘉年便拍了下张东宁的座位:“东宁,你还愣着干什么,快走啊,难不成真等他再寻回来?” 张东宁忍着笑发车,才刚走了,果然看见那小秘书又朝着他们追了几步。 陈煜棠也忍俊不禁:“你可真是任性啊。叫旁人送我就是了,难为你又跑一趟。” “自家人说什么两家话。” 陈煜棠脸上一红,偷偷看了眼张东宁,见他在目不斜视地开车,才舒了口气,用力推了傅嘉年一把。 从陈煜棠家出来,张东宁调转车头回督军府,傅嘉年这才露出不安的神色:“你说老爷子找我有什么要紧事儿?” 傅渭川找傅嘉年,十之八九都不是好事,张东宁晓得傅嘉年心中忐忑,声音带着笑意:“应该不是坏事。刚刚才和第五艺的比试给督军长了脸,他算是看不惯你,也没必要在这个喜庆的时候寻不自在。” 傅嘉年挑了挑眉:“我猜也是。不过咱们在这儿瞎猜没什么用,还是开快点儿吧,免得好事变成坏事。” 到了督军府,傅嘉年一下车便朝着傅渭川的办公室直奔过去,迎头险些撞到李义昌。 李义昌“哎哟”了一声,正要生气,看见是他,只好把那口气压了下来,带着微妙的笑意,抬手拍了拍傅嘉年的肩膀:“嘉年,比赛回来了呀?要不是里里外外都说这事,我还不晓得呢,不经常看报纸,就是跟不上趟啊。和你比赛的那个小伙子呢,他去了哪里?” “哈,原来是李叔。”傅嘉年总觉得他笑里带了几分气,有些奇怪,索性没接他这茬,“我爸在办公室呢吧?他找我说有急事,我得去找他了,咱们下回再聊。” 李义昌瞥了他一眼,笑着点头:“有事啊?那快去吧,别耽误了。” 傅嘉年嬉皮笑脸的走了,留下李义昌在那里暗暗憋气。 他走到三楼,看见外间的秘书们一个个忙里忙外,就晓得傅渭川正正忙着,便也没打招呼,穿过外间,进去了傅渭川的办公室。 傅渭川正在桌边看文件,傅嘉年便就近摸了个椅子坐着等他。 “嘉年,当年那封检举信其实就在我这里。”傅渭川叹了口气,将文件翻了一页,“我占据荥州时,当时政府的文件有一部分余留下来,其中就有这封信。这么多年我一直收着,没有丢掉。你去柜子里取吧。” 想到之前冒死来这里偷信的经历,傅嘉年百感交集,今回多了个心眼,笑嘻嘻地说道:“爸,这里的信这么多,我要找到什么时候去了?干脆叫我都带回去,我慢慢找,不耽误您办事。” 傅渭川手上顿了顿,抬头看了他一眼:“先别耍心眼,你老实说,上次半夜潜入我办公室来的,是不是你?” “爸,您又说笑了,我怎么可能干这种事儿。”傅嘉年不敢去看他的眼睛,一边去拉柜子的门,一边急急忙忙地比划,想要转移开话题,“您说的信,是这一筐,还是这一筐?” 傅渭川冷哼一声,将文件重重地甩在桌子上:“我就知道,守卫怎么没开枪打死你小子?是左边那筐!” 傅嘉年装聋作哑,赶紧抱了信函筐,乐颠颠地打招呼:“爸,那我走了。” “等等。”傅渭川喊住了他,说着拉开了自己面前的一间抽屉,“揭发陈煜棠的那封信在这里。” 傅嘉年吃了一惊,正在盘算怎么能将那信要来,傅渭川将脸板得厉害,下一瞬,忽然露出笑意来:“你爸怎么说也是个督军,这种捕风捉影的密信,我哪一年不收个几百封?” 傅嘉年舒了口气:“我就知道您没给它当真,那我先替煜棠谢谢您的睿智了。” “你先别给我戴高帽子。我不喜欢她,不单单是针对她的人多,”傅渭川略微一顿,“今天第五艺说的话,可能是真的。她的祖辈论技艺,的确比不上唐家,那场比赛说什么也不应该她家赢。况且,那个技法我记得很清楚,也的确是唐家独创。” 傅嘉年默然站了会儿,忽然一笑:“那又能怎么样呢,百家之首的儒家还知道吸取众家之长呢。咱们四艺堂不也是求一个取长补短吗。现在又不是旧社会,还兴连坐,前几代犯下的错,没必要世世代代抬不起头。再说不光明,谁还没个不光明的时候?” 众所周知,傅渭川当初带兵叛离冀军,占据荥州,背信弃义的帽子算是摘不下来了。他最后这话算是直接将傅渭川带上,着实胆大得很。 傅渭川被他气得半晌说不出话,他反倒趁着这个空当,抱着信函溜了出去。 第63章 西风吹落桂之花4 晨光熹微,几缕淡红色的阳光落在咖啡杯里,照得瓷白的杯壁上也生出暧昧的色泽。 唐明轩他抬起手,将咖啡杯端起,稍稍抿了一口,又搁回碟子上。 时间还早,咖啡馆里已经是热闹的一片了。今天不是周末,在咖啡馆里的这些人,多数都是为了赶西方早上喝咖啡看报纸的时髦。 唐明轩却和这些人不同,他的桌上没有放报纸,只孤零零的两杯咖啡,显得分外冷清了。他的对面也没有坐人,大约是还没有等到。他身上格格不入的气息叫人怀疑,他不过是为了防止旁人和他共用一张桌子,才故意点了两杯。 他又等了会儿,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望着咖啡的目光有些犹豫,大概是在考虑还要不要继续等下去。 忽然,有一个人走进了咖啡馆,正是王衍忠。 唐明轩目光一紧,趁着王衍忠的目光还没有落到他身上,起身往盥洗室走去。 他起身的动作,反倒引起了王衍忠的注意,王衍忠紧跟着也往广西是走去,在门口踌躇了一下,一把推开了盥洗室的门。 门里的盥洗池边,只有一个正在低头洗脸的男人。王衍忠一手放入怀中,一边轻声试探着问:“唐先生?” 洗脸的男人怔了一下,抬头去看他,是一张完全陌生的面孔。 “抱歉。”王衍忠阴沉下脸色,挨个去检查隔间的门,却并没有如愿找到唐明轩,便放弃了追查,走出盥洗室。 等王衍忠走后,过了大约十分钟,洗脸的男人从盥洗室里走出来,转而绕去了做咖啡的柜台中,对着正在柜台下研磨咖啡的人小声说道:“明轩,人走了。他刚刚是带了两个人进来的,你出去的时候多加小心,别被他们发现了。” 研磨咖啡的人抬起头,正是唐明轩。 刚刚躲避王衍忠的时候,唐明轩经过柜台往盥洗室去的时候,被朋友拉进了柜台,他的朋友便代替他去了盥洗室。这样的事情发生过多次,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成功蒙蔽了王衍忠。 唐明轩往外头看了一眼,脸上没有半点慌乱的神色:“他八成是出去叫人手,估计他们一会儿还要再来筛查一遍,到时候就没那么好蒙混过关了。谢谢你,小周,我得现在走。” “那个……你要等的人没来吗?” 唐明轩气息微微一滞,摇了摇头。 “如果是约定好了的,没准儿是她遇见什么事情耽搁了。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果有类似的人过来,我跟她说一声?”小周接过唐明轩手里的捣杵和石钵,继续做起了研磨咖啡的活计。 唐明轩温文笑了笑:“不用了,她应该是不想来了吧。” 小周弄了一下,脸上露出暧昧的笑容:“你一定是惹人家生气了。” “她是生意人,最讲究的就是不迟到,约定的时间都快过了一个小时,肯定是不想来了。” 小周有些失望:“原来是谈生意呀,我还说你约了女孩子呢。” 唐明轩没有再回答,大步往门口走去。 陈煜棠心中石头落地,却又多了许多和唐明轩有所牵扯的事情,一整宿都没有睡好觉,第二天便起得有些晚。 李妈习惯不去打扰她,便也没有喊她起床。 她起来后,已经是九点钟的光景了,桌上放了早餐,她刚刚喝了点牛乳,就见到李妈正在收拾报纸。她随便看去,上头大大的标题,她一眼就看见了“四艺堂”三个字,觉得索然无味,没了阅读的兴致,又有一些不太习惯,想到昨天出门比较早,还没有看过昨天的报纸,就让李妈帮她找来看。 李妈在报纸堆里翻了翻,竟然翻落一张纸出来。 “这些人,竟然这样乱投广告在别人订的报纸里,太没有礼貌了。”李妈弯腰捡起那张纸,愣了一下,说,“小姐,这好像是别人给你的信?” 陈煜棠接过那张纸,是约她上午十点钟去商街一家很有名的咖啡馆去见个面,缀的日期正是今天。 李妈喃喃的嘟囔:“是什么人呀?也不说自己是谁,也不本本分分的送邀请,就这样自顾自的。谁会赴这样的约呢?” 陈煜棠失笑,正要以为是谁家的孩子在恶作剧,又看了一眼,蓦然惊觉,这家咖啡厅离贺冰瑞的香道馆不远,她曾经和贺冰瑞去过一次,并且在那里偶遇了……唐明轩。 陈煜棠猛地站起身,拿了客厅茶几上的手包,便要出门。李妈在后头追问:“小姐这么急急忙忙的是要去哪?” 陈煜棠无暇同她解释,只匆匆说现在外头可能不好找车,托李妈帮忙打电话,劳烦张东宁来送她一程。 陈煜棠好容易赶到咖啡馆的时候,里面站着几个穿黑色正装的男子。里头的客人正在逐个接受检查。 她刚一进门便被一个同样穿黑色正装的男子拦下:“小姐,抱歉,今天这里不营业了。” 她有些奇怪,往里看了两眼,咖啡馆里的侍者通通被赶到一边,其中一个人好奇地打量了她好几眼。 拦住他的黑衣男子再次催促:“小姐,快点离开这里吧,不要给自己找麻烦。” “好的。”陈煜棠微笑了一下,正要往外走,后头忽然有人喊了一声:“陈小姐?” 过来的是一个陌生的面孔,打算和那群搜查的人不太一样。 陈煜棠礼貌的对他点了点头:“这位先生是在喊我吗?” “陈小姐可算是为家族扬眉吐气,每一家报纸可都刊载了昨天的事情,荥州城里还有哪个人不认识陈小姐的?我是嘉年的朋友,叫王衍忠。”王衍忠笑了笑,原本是想握手的,但看陈煜棠并没有伸手的打算,只好放弃了。 “幸会。”陈煜棠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朝外头指了指,“王先生仿佛还有公事,我就不打扰了,改日再叙。” 她说着往门外走去,守门的黑衣男子看着王衍忠脸色不善,赶紧过来讨好:“用不用把那位陈小姐请回来?” “‘请神容易送神难’,听过没有?本本分分的在这守着!” 陈煜棠强作镇定地走出了王衍忠的视线,匆匆在街道上寻找唐明轩的踪迹。唐明轩约她过来这家咖啡馆,距离约定的时间才刚过一个半小时的功夫,王衍忠就在这里搜查,一定是冲着唐明轩去的。 好就好在,可以肯定的是,唐明轩还没有被他们找到。是她没有看见他的邀约,才导致他陷入危险之中,她现在必须要找到他。 陈煜棠四处看了看,香道馆门口那特殊的布帘子映入她眼里。她总觉着有一条看不见的细线拉扯着她,带领她朝着香道馆走去。 走到近前,她才发现门口的鸟笼子已经不见了。上回她就觉着那对相思雀精神不佳,这回没有见着,不忍多想,只叹了口气,便径自走了进去。 快要走到教室的时候,陈煜棠听见会客厅里有模模糊糊的声音传出,她连忙敲了敲门,里面登时安静下来。 不一会儿,门打开一条缝隙,后面是贺冰瑞苍白的面孔,她看见陈煜棠,十分意外。 陈煜棠有些不好意思的笑了笑,觉得自己当真是有些莫名其妙:贺冰瑞明明和她并不相熟,也无意交好,她却偏偏要来寻这个尴尬,只好解释说:“贺小姐,我本来是和朋友约定要在咖啡馆碰面的,那边临时出了些事,正好路过这里,总觉得不和你见一面的话,不太好。” 贺冰瑞嘴唇动了动,似乎十分犹豫。 “你现在好像还有客人,不方便的话,我改日再来拜访。” 贺冰瑞点了点头,就要将门关上,里面忽然传来了说话声:“就请她进来吧。” 贺冰瑞有些讶异,但还是依言照做,将门打开。 陈煜棠只听声音就听出了里面的人,笑说:“你果然在这里啊。” 唐明轩坐在会客厅的沙发上,面前摆了一盏茶,现在天寒,茶正在袅袅的飘着热气,看样子他来了也没有多长时间。 “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我还以为你不过来了。”唐明轩捧起茶,并没有抬头看他,只低着头往茶杯中央看去,仿佛那几粒茶叶沫子的起起伏伏当真有什么好看似的。 “你约见的地点,叫我想起贺小姐了。我就想起上次,我和贺小姐去咖啡馆遇见你的事情,我从那时起就觉得你们好像认识。再联想起贺小姐总不愿意帮助四艺堂,其中应该有你一份功劳吧?” 唐明轩笑了笑,抬头看了她一眼,眼里是温和的目光:“难怪你能把那么大一个厂子经营得这样好,还是有两下子的。” 贺冰瑞倒没有他这么自在,语调有些僵硬:“陈小姐今天是找我兴师问罪来了?” “你言重了,我只是想知道,究竟什么比维护家族的荣誉更重要。” 贺冰瑞抬手理了理齐耳的短发,没有任何回答。 陈煜棠原本是心平气和的,但见了她这样漫不经心的动作,不禁隐隐有些发怒:“我们参赛的题材,是不是也是你透露出去的?” 唐明轩搁下茶杯。骨瓷茶杯撞在茶几的玻璃面上,发出“哒”的一声,惊堂木似的,清越而肃穆。 “我说,你就别逼问她了。咱们叨扰贺小姐的时间已经够多了,不如换个地方说话。”唐明轩说着站起身,越过贺冰瑞往门外走去。 相比贺冰瑞,陈煜棠还是对唐明轩找自己的目的更加在意一些,况且唐明轩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找他何其困难。她犹豫了一下,跟着唐明轩走了出去。 第64章 西风吹落桂之花5 陈煜棠和唐明轩一同走出了香道馆,唐明轩的目光在街面上扫过,径自上了一台电车。 陈煜棠便跟在他身后上车,坐在了他旁边,两人中间空了一个座位。电车上的人并不多,稀稀拉拉的几个。差不多两人刚刚坐稳,电车便慢慢的发动了。这电车相比汽车要慢上一些,车顶有电线,轱辘跟着轨道跑,路线都是固定下来的。 陈煜棠想起荥州城刚刚有电车的时候,她为了尝新鲜,还特意和母亲一道坐过。如今这么多年过去了,索性这车还在,新鲜感已经没了,但那时轰隆轰隆的车笛声和人群熙熙攘攘的笑闹,至今还能浮现一二。 唐明轩的眼睛直视前方,两人都一同沉默了一会儿。 他才悠哉说道:“真不知道你是傻还是精明了。贺冰瑞全程没有参与到你们的事务中,她怎么会知道你要雕的是什么?” 陈煜棠思索一番,问:“难道是许绘告诉她的?” 唐明轩哧地笑了:“当然不是。我是通过许绘知道的。” 陈煜棠讶异,回想了一下许绘的反应,觉察不出什么异样,而且比赛当日,许绘在新世界大剧院看见唐明轩过来的时候,那副神情根本就不像认识他。她思来想去,只觉得费解。 唐明轩侧过脸看她:“你应该知道,贺冰瑞的父亲欠了一屁股的赌债,她很愁钱。” 陈煜棠只觉得贺冰瑞可怜,不太想议论她的事,就只点了点头。 唐明轩笑了一下:“许绘这人很傲,不会曲意逢迎,更不懂得经营,他近些年里卖出去的作品也是寥寥,借给贺冰瑞不少钱,所以能帮她的余力也有限。有个达官贵人,说是要出高价买他的画,其实是要探探他的口风,他喝了几杯,就不小心把你要雕鬼工球的事情讲出去了。” 陈煜棠点了点头:“原来是这样。是我错怪了贺小姐。” 唐明轩有些诧异,抬起眸子看着她。他的眼里的瞳仁是茶褐色的,没有纯黑色瞳仁的分明,却叫人觉得危险和变幻莫测。陈煜棠向来很难从他的眼里读出什么,这回却偶偶看出了一点迷茫。 “你就不想知道我说的那个达官贵人是谁?” “你何必要把自己置于险境呢?你把事情的始末告诉我,我已经很感谢了。”陈煜棠露出一个得体的微笑。 唐明轩看了她两眼,嗤笑说:“你未免太看得起傅嘉年了,我觉得他现在未必知道是什么人在针对他。” 陈煜棠怔了一下:“事情难道还不够明显吗……难不成之前行刺他的另有其人?” 唐明轩正色:“这些事情我不是很清楚,但据我的观察,有的事情不是李义昌这么粗枝大叶的人能够想到的。李义昌背后很有可能还有别的人。” 陈煜棠点了点头,此时电车将要到站,拉起了长长的铃声。唐明轩站起身,要走到车门的地方。陈煜棠原本想跟着站起,却见到唐明轩背对着她,朝她摆了摆手。 陈煜棠只好坐回原位,恳切问道:“你和我说了这么多,我有没有什么可以帮你的?” 唐明轩没有说话,仍然背对着她,像是并没有听见一样。 陈煜棠望着他的背影,总觉得有一股小孩子同人置气的味道,思及此,觉得他也没有那么冷漠而不可及,便轻轻说:“祖辈的事情自然不能就这么算了。这么多年你受苦了,难道也不能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吗?” 唐明轩怔了一下,眉头微微一皱,又立马舒展开来,从口袋里拿出一个小小的便笺本,用钢笔匆匆在上面写上一行字,递给陈煜棠:“事发突然,你在咖啡馆的时候应该也看见了,我的确有不便之处。希望你能帮我这个忙,我会尽早安排好的。” 陈煜棠看了一眼纸条上的字迹,匆忙收起来放进包里,郑重点了点头:“你只管放心吧,我不会辜负你的信任。” 傅嘉年和张东宁在信盒子里翻了一整天的时间,终于拎出了一张有些泛黄的纸。 上头字迹太过工整,横平竖直到有些像报纸上印出的铅字,几乎没有什么特性,难以辨认这封信出自什么人之手。 看到这样一封信,张东宁很是诧异:“能写出这样字的人也是少见了。” 傅嘉年把信纸翻过来掉过去看了好些遍,也没有看出其中的端倪。 上面只是简简单单的说了唐源彬在弟子作品上头签章,以此大肆牟利的事情。这种事情现在其实并不少见,许多技艺不上不下的匠人自己亲手做出的作品不多,就用了这样的手段,再将作品卖到别省,以此替代品,同样能够获取不菲的报酬。只是书写举报信的这个人文采了得,把这样一桩不太光彩的事痛批了一番,使得它愣是变成了天理不容、有辱匠人身份的恶行。 傅嘉年颠来倒去看了几遍,不禁感叹当时的政府太过容易被旁人煽动。 张东宁却从信盒子里找出了一个牛皮纸信封,急忙拿给傅嘉年看:“这信当时是写给法国大使馆的,万国博览会就是在法国举办的。” 傅嘉年愣了一下,接过信封看了上头的小字,才意识到果然如此。 “这个举报人可够狠的啊,把事情捅到外国人那里去,让外国人来和那时候的荥州政府说。政府在外国人面前为了顾全面子,当然就来不及深究,一口将唐源彬的参赛资格给剥夺了。” 张东宁听见“唐源彬”这三个字便没有什么好脾气:“祸害了他的是当时的荥州政府,他朝我们发什么疯?” 傅嘉年闻言沉默了一下。 张东宁赶忙转移开话题:“还好,这封信是手写的,要不要现在就叫人来认认字迹?” 傅嘉年把信纸放在桌面上,又找了两块镇纸来压平,这才漫不经心地说:“其实我一直觉得真正的杀人凶手并不是他。但是除了他又找不到旁的人,他偏偏又要承认下来……不管他是受人威胁也好,言不由衷也罢,他都没有站出来指出真正的幕后黑手,我同样也不能原谅他。” 张东宁默然站了会儿,伸出手,轻轻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傅嘉年微微笑了一下,站起身来,对着张东宁说道:“咱们走吧。” 张东宁有些错愕:“去哪?” “你刚刚不是说要找人来辨认字迹吗?我觉得这个方法虽然有点蠢,但未必不可行。咱们就试试看去。”他见着张东宁仍然挂着一副傻愣的表情,在他肩膀上推了一把,露出了笑容。 张东宁见他没有像往常那般,一提起傅嘉平就要低落上许多时候,欣喜一笑,跟在他身后走了出去。 沈新钧是荥军里有名的喜好书法,他对书法剥皮见骨的功夫可见一斑。两个人都第一时间想到了沈新钧,便匆匆忙忙赶去了沈老的住处。 沈新钧前段时间饱受叨扰,而且好不容易得到休息的机会,就又过来这两个冒冒失失的年轻人,来砸他的门。傅嘉年从小调皮捣蛋,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他是知道的,只好请这两人进来。 一进门,傅嘉年便像模像样的朝着他做了个揖:“您这阵子忙东忙西的,可真是辛苦了,我着急忙慌的过来,也没有带什么东西,就带了一幅字给您欣赏欣赏。” 沈新钧笑了起来:“你现在莫非还懂得投其所好了?不过我看你这点头哈腰的样子就不像是什么好事儿。” 傅嘉年这才把信纸拿出来:“这上头的字迹,想请您辨认一下。这么专业的活,荥州城里旁人可都干不了。” “我还说是什么事儿呢,快别给我戴高帽子了,”沈新钧乐呵呵地拿了老花镜过来,朝着信纸上看了两眼,一笑,“这一板一眼的字,怎么看着像是文书先生写的?” 文书先生就是给人代写书信的一些人,现在算起来已经不太多了。 傅嘉年不晓得沈新钧是因为什么看出来的,不过他既然这么说了,八成不会有差,他连连点头谢过沈新钧,转身就要往外走,又被沈新钧叫住。 “你这么着急做什么?这个人我总觉着好像看过他的字,你叫我想想。” 傅嘉年眼睛一亮,垂着手站在一旁,难得老老实实的等着他。 沈新钧皱眉思索了好些时候,又连连摇头:“时隔太久,一时间想不出来,要不你先去打听打听,有哪个文书先生的字是这个样子的。”他顿了一下,加上了自己的分析,“你一定是去找那些不太出名的文书先生。这封信我看是检举信,上头文采不错,不是普通文书先生能有的。这个叫人代笔的人,自己一定也会作文章,要是叫人顺藤摸瓜找出来,反而十分麻烦,他一定会去稍微偏僻一点的地方请人代笔。” 傅嘉年觉得他说得有理,嬉皮笑脸的嘱咐他多回忆回忆,这才转身走了。 到了门外,张东宁有些发愁:“沈老明明认得这字儿,却偏偏想不起这人,时隔好几十年的事情,当时的文书先生说不定都作古了,又不是什么出名的人物,咱们到哪儿找这人去?” “有点线索总比没有的好,”傅嘉年摸着下巴想了想,“我觉得咱们偏从最出名的那个文书先生那里去找,没准儿他哪个文书先生都认识。” 张东宁虽然不看好他的这个做法,但总比没头苍蝇似的乱找一气来得好,便答应下来。 第65章 君恩何处多1 初冬的日头也透着几分薄凉。 陈煜棠刚到华陇医院门前的小广场上,就看见一辆黑色的车子停在马路边,车上下来一个穿着黑色暗格大衣的男子,抬步就要往华陇医院里面走。 这人正巧就是傅嘉年。 她暗自发笑,想悄悄从后面跟上去吓他一跳,另外一扇车门打开,却是张东宁也下了车。两人都没有看见她,急匆匆地往医院里走,不知道是要做什么去。 陈煜棠忍着笑,跟在两人的身后。 这两人一路去了住院部,凑巧也是和她顺路,拐了两个弯之后,她不小心把他们跟丢了,偷偷去两个病房看了,也没有找到他们,只好叹了口气,打算去做自己的事。 就在这时候,傅嘉年和一个年轻的姑娘从病房里面走了出来,傅嘉年甚至抢先一步帮对方推开了房门。年轻姑娘脸上的表情有些冷淡,甚至不耐烦,简短的说了句什么,傅嘉年倒是嬉皮笑脸的凑上去,有些不依不饶的架势。但那姑娘显然没打算给他面子,径自甩开他走了。 傅嘉年有些懊丧,这时候张东宁才慢腾腾的从病房里出来,两人交谈了几句,傅嘉年一转头,看见了陈煜棠正冲着他微笑,露出了讶异的表情。 他有些讪讪地走到陈煜棠身旁:“你怎么在这儿呀?刚刚那姑娘……” “今回我看你不像是喝醉了呀。屡次当街调戏姑娘,这罪名可以抓进新洋阜监狱去了。”陈煜棠冷着一张脸,挑了挑眉。 傅嘉年急忙说:“嗨,我就知道你一定误会了,她父亲……” “你一定是想求人家帮你的忙吧?”陈煜棠看着他窘迫的样子,哧地笑出了声。 傅嘉年略微顿了顿,才反应过来,抬起手指,勾了一把她的下巴:“调戏姑娘,是得关进栖成乡,哪里配去新洋阜监狱?” 张东宁站在他身后,侧过脸偷偷笑了起来。 陈煜棠恼羞成怒,一把挥开他的手指,嗔怪说:“少嬉皮笑脸的,我还没有问你们过来干什么呢。我请张东宁送我一趟,他说有要紧事,派了旁人过来。这回不巧遇见你,也没觉着你有什么要紧事啊?” 张东宁赶紧过来将事情的原委解释了一通,陈煜棠忍不住讥笑傅嘉年:“住院的这位老先生是位教师,你偏偏要说他就是当年代笔的那位文书先生,本来就有一些荒谬;你又和一个素未谋面的姑娘家说,想请她带你去她家中查一查他父亲的手迹,比对书信,任谁不觉得你有非分之想啊?” 傅嘉年拉了拉她的手,低声暧昧说:“你觉得我没有非分之想就够了,旁人我可管不着。” 陈煜棠面无表情的看了他一眼,脸上却有些发烧:“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有心情贫嘴?赶紧想个办法让那姑娘帮你的忙,去认一下字迹呀。” 傅嘉年看着她,眨了眨眼。 陈煜棠这才发现自己上了当,无奈的出了口气:“好吧,她做什么去了,我试试能不能说动她。” 傅嘉年看了张东宁一眼,张东宁只好看了眼手表,勉强分析说:“现在快到医院午饭的时候了,常小姐刚刚出门又拿着食盒,应该是去打饭。” 傅嘉年用胳膊抵了抵陈煜棠:“午饭时候了,走廊这么凉,要不要出去吃点东西暖和一下?” 陈煜棠却没有他这样的闲情:“咱们万一离开,错过了常小姐回来可怎么办?” 傅嘉年有些烦闷:“常老先生要是病得不那么重就好了,请他亲自看一下这封信不就知道了。” “常老先生是什么病?” “好像是有些糊涂了,最近尤其厉害,前些日子从楼梯上摔下来,腿便骨折了。” 在两人交谈的空当,张东宁低语一声:“常小姐过来了。” 陈煜棠连忙站得离傅嘉年远了一些,转身走了出去。 那位一开始就不太爱搭理傅嘉年的常小姐没有留意陈煜棠,只见着傅嘉年和张东宁仍然守在门口,拧起眉头,看也不看两人就走进病房。 傅嘉年和张东宁对视了一眼,才发觉陈煜棠不知所踪。 傅嘉年只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脸上表情有些紧张:“人刚刚不还在这看着吗?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不见了,难不成被人掳走了?” 张东宁哭笑不得:“这大白天的,又是在医院里头,哪有胆子这么大的人啊?” 傅嘉年非要四处去找,张东宁则担心陈煜棠回来找不到他们两个,执意拉着他不让他乱跑。两人意见不一时,陈煜棠拎着一盒子点心并着一捧百合花过来了。 两人登时明白了她的用意,傅嘉年有些自得,连连夸赞陈煜棠聪明,说着就要接过陈煜棠手里的东西,想和她一道走近病房里头,却被陈煜棠拦下。 “你就在这等着我,你一进去事情都泡汤了。”她说完,便要转身,傅嘉年有些不服气,在她身后叫住了她:“为什么我在你这儿,一下子就这么不顶用?” 陈煜棠好气好笑:“她父亲是教师,对她的教育一定非常严苛,你又是个冒冒失失的轻佻模样,她能喜欢你就怪了。我试着去和她套一套近乎,看看能不能问出点什么。” 她说着拿了东西走进病房。 此时常小姐正坐在一张病床前,床上躺着的干瘦老人,大概就是她的父亲。常小姐端着一碗汤,正在试温度。 陈煜棠谨小慎微的走近了些,问道:“请问是常老师吗?” 常小姐怔了一下,慌忙把汤碗放下,抬头看向她:“这位小姐是……” 陈煜棠笑了笑:“我是常老师的学生,叫做陈煜棠,听说老师病了,特地过来看一看。” 她说完,看见常小姐有些怔怔的,这才有一些赧然:“这么多年过去了,一直也没有再过来拜访常老师,也不晓得常老师还认不认得我。” 常小姐露出了一个怀疑的表情,又下意识往门口看了一眼,笑着点了点头:“幸会。不过我父亲好些年前就不再教书了,我看陈小姐年纪很轻,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陈煜棠没有回答她的话,而是笑着说:“我看常小姐年纪也不大,大概也就是二十出头吧?” “我在家里排老小。”她神色有些淡淡的,“我父亲现在已经不太记事,大概认不得你了。” 陈煜棠知道自己没能骗过她,又不甘心就这么离开,略微有些尴尬的点了点头:“原来如此。” 这时候,常老先生辗转了一下,苏醒过来,第一眼就看见了陈煜棠,眼神里有些迷茫。 陈煜棠连忙喊了一声“常老师”。 常老先生眼睛一亮,“啊”了一声,就要从床上坐起身来。 常小姐张了张嘴,急忙去扶常老先生的后背。她一个人的力气不够,正要去喊护工,陈煜棠连忙上前帮忙,两人合力让他坐起身来。 “你是我的学生?专门来看我的吗?”常老先生一边笑,一边把被褥抚平。 “是的,常老师,我毕业后就随着父母去了北方,近些年才回来,恰巧听说您病了,就过来看看您。您大概已经不记得我了。” 常老先生连连点头,眉眼里都是笑意,尽力挺直腰背,让自己看上去精神一些:“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啊。” 陈煜棠以前就成日里和人打交道,现在更是只用了几句话,就将常老先生哄得开心。常小姐在一旁见了,对她这个冒名的学生也没有太多抵触,反而给陈煜棠搬了一张椅子,自己则坐在床边静静地听着。 两人聊了大概有一个小时的功夫,常老先生心情舒畅之下,胃口也好了不少,把一罐子汤喝得七七八八,隐隐有些倦意,陈煜棠便借故要离开,请常老先生歇息了。 常老先生打着呵欠,还不忘让常小姐送客。 陈煜棠走到门口,回头看了眼随在他身后的常小姐,轻声说道:“常小姐,可否谈一谈。” 她回头看了眼自己的父亲,见到他已经睡着,点点头,跟着陈煜棠一道走到了病房外头。 陈煜棠还未开口,常小姐便笑了笑:“谢谢你。我父亲已经好些时候没有这么开心过了。荥州城经过战乱,他当年带过的学生,基本上全都失去了联系。他已经有些糊涂的时候,还经常跟我提起当年教过的学生们,只可惜永远都没有办法再见到真的了。” 陈煜棠忍俊不禁:“也是常小姐有孝心,才没有揭穿我,让我有了施展的机会啊。” 她示意了一下站在不远处,频频往这边看过来的两人:“你们是一起的吧?” 陈煜棠吃不准她的心思,但知道她是个聪明过人的姑娘,事已至此,也和败露差不多了,只好认下:“是。” “你们想让我帮什么忙,只管和我说就是了。”她顿了顿,“只要不太过分,我都可以接受。” 陈煜棠犹豫了一下:“常老先生的字是什么样的?这里有一封十分重要的书信,想确定一下是不是常老先生写的。” “陈小姐把书信拿给我看就是,我认得父亲的字。” “说起来,信上的内容有些不太方便让常小姐知道,如果……” “不碍事的,常小姐请看吧。”傅嘉年忽然走过来,打断了陈煜棠的话,将一封泛黄的信纸递给了常小姐。 趁着常小姐接过书信阅读的时候,傅嘉年在陈煜棠耳边笑着低声说:“我觉得你说的极是,她父亲是教师,对她的教育一定非常严格,她又怎么会把书籍上的内容随便透露出去呢?” 第66章 君恩何处多2 “这确实是我父亲写的字。”常小姐只看了一眼,就断定道。 傅嘉年眼睛一亮:“你看看信里的内容,有没有什么印象?” 陈煜棠拉了一把他的袖子:“这封信历史那么久,常小姐的年纪又轻,她怎么可能会知道呢?” 常小姐脸上也露出了遗憾的表情:“我确实没有什么印象了。没准我的大哥会记得一点,但是希望很渺茫。因为那时候父亲在教书之余,帮人写家书维持生计,每天都有三两个人来请他帮忙,人数实在是太多了。” 傅嘉年点头,把书信上的内容给她留了一份,临走的时候,常小姐恋恋不舍地把书信原件还给他:“父亲当年的字的确好看,只是现在可能再也写不出这么好看的字了。我们搬家的时候,父亲的笔记大部分都遗失掉了。希望傅先生可以好好保管它。” “等我要查的事情结束,就把这封原件送给常小姐。”傅嘉年慷慨应允,却看见常小姐一直盯着书信的一角,傅嘉年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费了很大的眼神,才看见书信一角上,不起眼的地方,有一块透明的污渍。 他刚刚拿到这封书信也不过半天的功夫,这上头的污渍大概不是他留下的。傅嘉年不动声色地把书信接过来,向常小姐道了谢。 陈煜棠和傅嘉年一道往外走去,陈煜棠显然也留意到了两人刚才的异常举动,问说:“书信上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吗?” 傅嘉年微微低着头看她,漆黑的眼里有微光闪烁,好像满天的星子,明明是闪烁在极黑极深的夜色里,却偏偏看了叫人觉得澄澈、纯粹。 她也回望着他,嘴唇轻轻抿起,刻意抚平自己的嘴角,看上去是个肃然的样子,眼里绽放的却全是笑意:“现在时候不早了,我都饿了。你要是想说一些感谢我的话,那就算了,我可不爱听。还是请我吃饭吧。” “哈,我估计荥州城里,就数你陈小姐的架子倒是端得最足,不过么……”他用手指卷着她的额发,轻轻抵住她的额头,嗓音也不似平时的顽劣不羁,沉沉说道,“我偏偏吃你这套。” 张东宁落在后头,刚刚找常小姐要来方便联系的住址,便看见了这一幕,赶紧又折回身去,佯装忘记事情,喊了一句“常小姐,再打扰一下”。 陈煜棠原本还有一些害臊,但见了张东宁这般滑稽的样子,忍不住笑出来。 他借机吻住了她翘起的唇角,医院的走廊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医患,她轻轻推了推他的胸膛。他仿佛也在憋着笑,冷不丁地端住她的下巴,在她嘴唇上狠狠印了一下,才匆匆站直了身子。 陈煜棠有些气恼地瞪了他一眼,他漫不经心的在她头上抚了两下,问:“你还没说你来医院做什么呢,该不会是专门找张东宁问到我的去向,和我来一次巧遇?” 陈煜棠这才恍然:“都是你在这里胡搅蛮缠,我险些把要紧事忘了。” 傅嘉年有些意外:“什么要紧事,来探望病人吗?” 她却没有理会他,抬步跑到护士站门口,问了几句,又顺着人家的指引,穿过长长的走道。他没有办法,只好快步跟在她身后,两人一道来了另一层楼的诊室。 傅嘉年看了眼走廊外的条椅,不免轻轻笑了一声:“我记得咱们刚见面的那会儿,你崴了脚,我还带你来这里看病呢。结果都耽误了舞会。” 她站在门口,大口喘息了半晌,有些怨气:“你倒还好说,自己明明就知道怎么正骨,偏偏要我吃苦受罪等那么久。” 当时是她不想参加傅渭川邀请的舞会,故意崴伤了自己的脚,而他为了报复她,故意任她痛了一路。 两人现在对当时的事情都是心知肚明的,他却还故意用假惺惺的口气说:“我哪里有那些专业大夫的技术,陈小姐你身娇肉贵的,万一我笨手笨脚的,把你的伤弄得更重,你岂是肯轻易放过我的?” 她气得在他手背上拧了一把:“你这么坏,我不放过你又能怎样?” “你可以一直陪在我身边。”他在她耳边暧昧地说了句。 正在两人纠缠不休的时候,诊室的门打开,走出了一位大胡子医生。 陈煜棠赶紧站直了身子,朝着那位外国医生伸出手来:“爱德华医生,他应该打电话和你知会过了吧?” 爱德华医生同她握手,点头:“是的,唐告诉了我,你今天会过来接姜女士。” 傅嘉年被晾在一边,就听见了“唐”这个字,脸色变了变,挑了下眉,走上前硬是插了句嘴:“哦,爱德华医生,又是你啊?” 他有一些阴阳怪气的,陈煜棠回头看了他一眼,立即明白过来,主动握住了他的手。 傅嘉年有一些诧异,当即心情大好,看着爱德华的目光里仍然有一些警惕,但好歹没有再打扰二人的谈话。 爱德华领着陈煜棠和傅嘉年去了一间独立病房,敲了敲门,等了一会儿没有听见应答,解释道:“姜女士应该是睡着了。我们还是自己把门打开吧。” 在电车上的时候,唐明轩在纸片上交代给陈煜棠,他被人追踪,他的祖母也就是姜师傅,同样也会面临危险,他暂且把姜师傅安顿在爱德华那里,但医院人多口杂,不是长久之计,请陈煜棠帮忙照顾姜师傅几天。 陈煜棠知道爱德华的做法会带来许多危险,露出笑容:“他能有你这样的好朋友,真是叫人羡慕。” “唐是个十分善良的人。我和他认识是有一次,我被几个混混围住威胁要钱,他出面帮我解了围。”爱德华一边开门,一边朝陈煜棠点了点头。 门打开,陈煜棠第一眼就往床上看去,却发现空空如也。 病房并不大,姜师傅显然并不在里面。 陈煜棠怔了一下,爱德华也有一些慌神,奇怪道:“门是锁上的,我刚刚开门还没有任何问题,姜女士会跑到哪里去呢?”他说着急匆匆的往外跑,结果撞到了端着盘子的护士,撒了一地的器具。 陈煜棠急忙过去扶他。 傅嘉年走进病房,看了两眼,听见有什么细微的动静,当即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听,将目光落在床边,对着门外喊道:“煜棠,不用找了。” 陈煜棠和爱德华一齐回来,看见傅嘉年蹲在床边,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两人围过去一看,发现姜师傅正躺在床底下,傅嘉年轻声喊了好几下,老人家都没有什么反应,依旧睡得纯熟,发出轻轻的鼾声。 好在地上铺了薄薄的地毯,否则非得着凉不可。 陈煜棠轻轻摇了摇她的胳膊,她终于悠悠醒转过来,看了一眼陈煜棠,疑惑问道:“姑娘,你是谁啊?” 陈煜棠耐心解释说:“姜师傅,我们上次还见过的呀,那时候是唐明轩带我过来的,我们还聊了好些时候呢。” 姜师傅眼里依然是疑惑的神色,在听见“唐明轩”这三个字时,也没有任何特殊的反应。 爱德华叹了口气:“她的病现在又不太乐观了,连唐也不认得。现在没有太好的办法,只能静养。” 陈煜棠原本以为她只是记性不好,把自己忘了而已,却没有想到她连唐明轩也已经不记得了,诧异之下又有些同情。 傅嘉年把她拉到一边,问:“你倒真有精力照顾这样一位老年人吗?” “他刚把自己的祖母托付给我,这样的信任,我已经很感激了。”陈煜棠犹豫了一下,眼里现出坚定。 傅嘉年略一思索:“不如就把她交给我来照顾,督军府很是安全,又可以找专人来负责……” 爱德华清楚傅嘉年的身份,当即打断了他的话:“傅先生,这恐怕不太方便。我答应过唐,只会把姜女士交给陈小姐。” 傅嘉年不咸不淡的笑了声:“哟,这么防备我?说的好像我存着什么杀人放火的邪念似的。大胡子,你说说,那小子是不是做过什么对不起我的事儿,你怕我报复才这么着急?” 陈煜棠“扑哧”笑出声来:“你既然知道人家对你不放心,还献什么殷勤?” 傅嘉年看了她一眼,这样的时候,他愣是没有接茬,看样子是真的生了气。 她只好笑着半哄了句:“不用担心我了,你的好意我心领了还不成吗?” 恰在这时,张东宁终于寻了过来,傅嘉年无意久留,三人告别爱德华,一道走出华陇医院。 就在刚刚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迎面走过来一个西装革履的年轻人,正是王衍忠。 陈煜棠下意识地拉着姜师傅,往傅嘉年身后躲了躲,并给姜师傅一圈圈围上围巾,遮住了半边脸。 傅嘉年余光瞥见这一切,朝着王衍忠扬了一下头:“衍忠,这么巧也来医院探病?” 王衍忠看见陈煜棠的小动作,眼睛一眯,露出笑容:“可不是,朋友的祖母住院了,我过来看望一下。咦,这位好像是陈小姐吧?嘉年身后这位是……” 他正要绕过傅嘉年,去看姜师傅的脸,张东宁咳嗽了一声,说笑道:“衍忠,咱们好歹都在魏师长手底下干过,你一升迁就这么目中无人,我可是要生气了的。” 王衍忠笑着擂了他一拳:“这是说哪里的话。我说的就是你呢,躲在后头不出来打招呼,算是怎么回事儿?” 第67章 君恩何处多3 张东宁听了他的话,知道他意有所指,故意装糊涂:“就晓得给我扣帽子。” 两人又心不在焉的说笑了两句。傅嘉年等在一旁,抬头看了眼天:“这天气灰蒙蒙的一片,说不定等会就要轰隆隆下起雨来。” 王衍忠笑了笑,余光再次瞥了陈煜棠一眼:“你还是这么爱说笑,大冷天儿的,怎么会打雷呢?你们要是有事就先走吧,咱们改天再叙,别让陈小姐等得着急。” 他说着往旁边让了让,傅嘉年嘴角一斜,也没有打招呼,擦着他的肩膀就过去了。 坐到车里,傅嘉年说了句“去嘉月饭店”,就将腿叠起来,倚在座位上生闷气。 陈煜棠见他这幅样子,原本还是有些紧张的,现在禁不住笑出声:“怎么像个小孩子,听了两句不好听的,马上就开始闹脾气。” 傅嘉年这才“哼”了一声:“王衍忠这个狐假虎威的小人,倒是把形势摸得一清二楚,仗着他老师李义昌位高权重,谁都敢给下马威。” 陈煜棠犹豫了一下,才说:“他恐怕不是对你。” 傅嘉年仍然在发脾气,紧跟着问道:“他又不认得你,难不成是对你?” 陈煜棠只好把上午和唐明轩在咖啡馆碰面未果、反倒遇见前去搜查的王衍忠的事情告诉了他,傅嘉年颜色稍霁,嗤笑一声:“这条疯狗,急了开始乱咬人了。大概是他没有找到唐明轩,才想着要来医院找唐明轩的祖母要挟。这帮人笼络不来人心,也就剩下这点儿丢人现眼的本事。” 姜师傅坐在前头,在车子的颠簸中,已经昏昏沉沉的睡着了。陈煜棠看着姜师傅的睡脸,有些担忧:“我总觉着他已经起疑心了。他该不会……” “放心吧,他也就是图着嘴上痛快点儿,正经的,不敢胡来。”他顿了顿,把手放在她手背上,“你要是害怕的话就搬去和小嫂子住,反正归根到底是你亲自照顾,不算违背了那谁的请求。” 她想把手抽回去,他却使了点力气,硬要攥在手心里。现在天气很冷,他的掌心温热,将她微凉的指尖攥了去,温暖的气息就一点一点的透过来,慢吞吞地捂化了她指尖的积寒,缓慢而决绝地通往她的四肢百骸。 她沉浸在这样的温柔中,放弃了挣扎,抬头看着他的脸,哧地笑了:“名不正,言不顺的,我住到那里去做什么?” 他忍着笑,在她脸颊上啄了一下:“你说这话酸溜溜的,好像在追着管我要一个名分。” 她似乎生了气,板起脸来:“你可真是改不了自视甚高的性子。你那名分就是捧着来给我,接受不接受,还是要看我的心情。” “好啦,和你开玩笑而已,怎么倒真的生起气来了?”他伸手去揽她的肩,“咱们去吃松鼠鳜鱼好不好?” 她甩开他的手:“我可不稀罕。” “哎呀,我差一点忘了,咱们以前去嘉月饭店,还是请李辉夜吃饭来着。”上次那场饭局不欢而散,两个人还都有些印象,傅嘉年很是懊悔,“算了算了,不能扫这个兴,咱们换一家去吃好了。”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嘴角翘了翘,又赶紧抹平,冷冰冰的说道:“你不去嘉月饭店是么?我今天偏偏要去。那咱们就此别过。” “别呀,”傅嘉年脸上也是一派肃然的神色,“陈小姐都不介意的事情,我一个大男人有什么好介意的?毕竟和陈小姐闹出不愉快,也不是一次两次的事了。” 陈煜棠又好气又好笑,抬手去捶他的肩膀:“你原本就是打定主意要去嘉月饭店,拐弯抹角的,就是想让我自个儿主动答应!” 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那可不是?不过我知道陈小姐一诺千金,答应的事情,从来都没有反悔过的。” 连正在开车的张东宁都忍不住笑了起来:“陈小姐,他这么无赖的人,天底下可找不见第二个了吧?” 玩笑了几句后,陈煜棠忽然想起,凑在傅嘉年耳边:“唐明轩告诉我,李统治仿佛有些问题,好些事情都和他有关。但唐明轩没有具体和我说是一些什么事情,我也不好和你乱讲。而且李统治上头……” “好了,”傅嘉年把食指按在她嘴唇上,“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我会一一处理好的,你不要插手。” “豺狼虎豹就伏在你身边,我怎么能坐视不管?” 他眼眸里透出笑意,抬手抚在她垂散的青丝上:“煜棠,你关心我,我很高兴。但我不想你受到一丝半点的伤害,和你对我的担心是一样的,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吗?” 她扑闪着一对亮晶晶的眸子看着他,却见他仍然是一脸轻松的表情,回望着她的眼神里,见不到半分愁绪。她终于才明白过来,她一直都是错看了他的:他并不是什么无忧无虑的富贵公子哥,而是他习惯于把所有的忧愁都埋藏在自己心中,只把好的、轻快的一面展现给旁人看。 他并不比旁人快活,反而比一般人多了更多的克制和隐忍。 她暗暗觉得心疼,更加不忍心违逆他的好意,唯有轻轻将头倚在他肩膀上,却因为担忧,一双手都攥紧了他大衣的衣摆,生怕他会凭空消失似的。 他在她耳边若有若无的叹息了一声,在她发间吻了吻:“只要你还在我身边,我真的什么都不怕。” 一行人去嘉月饭店用了午饭,姜师傅嗜睡,午饭结束后,陈煜棠再次拒绝了去韩春露那边安置的提议,傅嘉年只有将陈煜棠和姜师傅送回东郊别墅安顿。 李妈为姜师傅在二楼腾了一间空房,扶着姜师傅上楼歇息去了。傅嘉年则轻车熟路地坐在沙发上,看了一眼四周的摆设,目光落在那尊盘龙吐珠上,禁不住笑了一声:“说起来咱们的缘分还真是有点儿古怪。” “有什么古怪的?”陈煜棠给他倒了一杯红茶,“你们傅家要是一直安安稳稳的沿袭幻术,你说不定早就和我或者贺冰瑞定下了娃娃亲了。” “可别,我这个人最讨厌旧社会的娃娃亲了。你要是和我定下娃娃亲,说不定我现在就不喜欢你了。”他端起红茶,茶水刚刚沾到嘴唇,便被烫得挪开了些。 她斜睨了他一眼,并不说话。 他放下茶杯,笑道:“我倒是觉得,陷害唐家的事情,另外还有隐情。” 她有些诧异,神色舒缓:“不管真相是什么样子,我都做好了准备。如果你是为了安慰我,大可不必说这样的话。” 傅嘉年盯着她,似乎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我什么时候做过这样违心的事?你可不要随意污蔑我。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 “哦?”她笑了一声,并没有太过当真,用勺子搅了搅放在红茶里的糖块儿,“那你说来听听呀。” “因为那颗有瑕疵的宝珠。”傅嘉年抬手指了指龙口,“你爷爷明明雕出了完美无瑕的一颗,却偏偏要用这颗有瑕疵的,说明了什么?” 陈煜棠的动作猛然一僵,抬眼看着傅嘉年。 “那颗完美无瑕的宝珠,是他为了应付比赛,偷师雕出来的,用的也就是唐家的先前而后法。”他的语调沉稳,语速也较之平时缓慢,吐露得极为清晰,“你爷爷喜欢这件倾注了他所有心血的作品,但是他本意是不想偷用旁人的技巧,所以采用了残缺品。所以现在盘龙吐珠上面的那颗宝珠,应该是他用自己祖传技艺雕出来的、最好的一颗。” “所以呢?” “技艺这种东西,取长补短,汲取百家之长,原本并没有什么坏处,陈老先生却偏偏要把不属于自己家的那部分剔除出去,即使再完美也不用。他差不多是在用自己的方式珍惜自己的匠人之心,其中大概也存着一分对唐源彬的愧疚。这样的人,我不认为他会用卑劣的手段陷害旁人。” 陈煜棠呼吸急促起来,低声问:“那我爷爷留下的,又为什么会是唐老师傅的工具?” “如果是存着羞辱的目的,收下唐源彬的雕刻工具,他不可能会这样珍惜。这其中一定还有旁的什么原因。煜棠,你错怪你爷爷了,他不是这样的人。” 陈煜棠张了张嘴,却在刹那之间红了眼圈,喉咙哽住,吐不出半个字来。 傅嘉年禁不住轻笑出来,抬手在她鼻梁上轻轻刮了一下:“你真是傻气极了,哭什么呀。越是这样,你越要追查清楚,还你爷爷一个清白才是。” 陈煜棠点了点头,傅嘉年带着微笑长出了一口气:“时候不早了,你还要照顾姜师傅,我就不在这给李妈添麻烦了,不然累着她老人家,小嫂子又得挑我的不是。” 陈煜棠脑海里想起韩春露谈笑风生的模样来,禁不住掩口:“那你就快些回去吧,这里路况不好,晚上走多少有些不方便。” “我就知道你要赶我。”傅嘉年故意揶揄了陈煜棠一句,才恋恋不舍走了出去。 张东宁驾车回去的路上,他从大衣口袋里再次拿出了那封举报信,摸了摸信底的一角,那是斑斑驳驳的油渍,很小,很细微,若不是常小姐眼尖,他大概看个千百次,也是发现不了的。 这块不起眼的油渍……到底是如何印上去的? 第68章 君恩何处多4 眼看着就快要立冬了,碰巧赶上礼拜天,韩春露给陈煜棠挂了一通电话,邀请她过去吃一顿饺子。 陈煜棠忍不住笑话她:“又不是冬至,吃什么饺子呢?” 韩春露却有好些道理,在电话那头一本正经的说:“碰上个节气,总得吃点儿什么特殊的才有点过节的样子。按着咱们荥州的规矩,过什么节都吃饺子,准没错。” 陈煜棠只好答应下来,韩春露扑哧一声笑出来:“有个人啊,总是毛毛躁躁的,他可没管你同意不同意。在我打过去的时候,他就已经过去接你了。我掐着时间,再过个十来分钟,他就该在你门口按喇叭了。” 陈煜棠有些无奈,又不太好意思,嘟囔了两句:“他总是这么一意孤行惯了,却也没有个人来管管他。” 韩春露笑得更加厉害:“我可不敢管他,他父亲也拿他没辙,以后还得靠你来管了。” 陈煜棠脸上腾地的红了,嚷道:“傅太太,我不和你说了,你这人翻来覆去的都是要使坏。”说着就挂了电话。 李妈刚伺候着姜师傅喝完药,从楼上下来,看见陈煜棠的样子,禁不住好笑:“这回指定又是我们傅太太打来的电话,她那张嘴,真是叫人又爱又恨了。” 陈煜棠看见她一副朝看笑话的样子,气儿不打一处来,拿手在脸上冰了冰:“你们要爱就爱去,反正我是不爱。” 就在这时,外头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陈煜棠赌气不理会,却一个劲儿的拿眼往外面瞟。李妈看她的样子,十足像个小孩子,禁不住好笑,把手上的托盘放下,就跑去玄关开门。 傅嘉年才从车里下来,看着李妈的表情有些奇怪,禁不住挑了挑眉:“怎么了这是?” “被咱们太太给说恼了。” 傅嘉年抬步往门里走,在门口的垫子上用力蹭了两下鞋底,又站在那里左顾右盼的,迟迟不再往里走。 陈煜棠耐不住,问道:“你在那里鬼鬼祟祟的做什么?” “听说有人正在生闷气,我可不想撞在枪口上。” 她白了他一眼:“就属你造谣生事厉害,我什么时候生闷气了?” “没有当然再好不过了,”他走过去,紧挨着她坐下,“小嫂子那边,咱们先不着急过去,我带你去一个好玩的地方散散心。” 她听了,眼睛里亮闪闪的,却故作矜持:“什么好玩的地方?你不说我不去。” “前几天听说,许绘那边要为元宵节的花灯做准备了,”他的目光在她脸上飞快的扫过去,似乎在判断她究竟感不感兴趣,“有一些木雕的部分,他想邀请你来完成,又不好意思开这个口,整天在我面前旁敲侧击,说道来说道去,怪烦人的。” “想让我过去出苦力,还说是好玩的地方。”她撅了撅嘴,看见他脸上讪讪的表情,忍不住露出笑容,“也就是三个月左右的时间了,你还不快点带我过去?” 他望着她的眸子里,涌动着不明的情愫,伸手扣住了她的下巴,声音低沉,带着难以掩饰的笑意:“什么时候学会戏弄人了?可别是跟小嫂子学的。” 她轻轻转动脸庞,想要从他的手指下逃脱出来,他却不轻不重的箍着,偏生要她盯着他的眼睛看。她的眼睛骨碌碌一转,下巴一沉,就要去咬他的手指,他这才将手收回去,让她扑了个空,笑了起来:“这一招可不是跟小嫂子学的,应该是和邻居家的小巴狗。” 她听了又好气又好笑,他却摸了摸她的头,站起身,寻去厨房同李妈简单交代了两句,才又折回客厅,朝着她伸出手:“咱们这就动身吧,许绘那边,不晓得还要折腾多少时间。要是叫小嫂子等得急了,她说我可比说你厉害多了。” 她把手放在他掌心,他眉头微微一蹙,有些责怪:“手这么冷,也不晓得生个炉子。” “这才什么时候就要生炉子,我不太喜欢,总觉得烧了炭,屋里一闷,头脑便要昏昏沉沉的。人又是个怕冷的,浑身上下没有一点热乎气儿,冬天可真是难过。” 他忍不住笑了起来,把她圈在自己怀里:“看样子你就要像那些森林里的狗熊,学会冬眠才好。” 她气得去咬他的手,他一路哄着,才叫她放过自己。 两人坐进车里,张东宁已经等了好些时候了,等两人坐稳,不紧不慢地发动了车子。 傅嘉年忽然笑了一声,陈煜棠觉得莫名其妙,抬头看了他一眼。 他也不卖关子,说道:“我想到了一个两全其美的方法,你不用生炉子,也不用挨冻。” 她大概知道他要说些什么,抿起嘴唇,收回目光,往窗外看去,口中喃喃说道:“少说那些不正经的话了。” 汽车里面要暖和一些,窗户上水汽氤氲,细细密密的附了一层,有两滴挨得近的,并在一起,又渐渐汇成一条,从上至下划落。他的胳膊从她脖颈后面穿过去,手指点在她面前的玻璃上,正是一个虚抱着她的暧昧姿势。 他慢慢书写了几个字母,她认出来是德文,却见他一笔一画写得极为认真。她禁不住偏回头去看他的脸,极为年轻的面孔上,多了几分平日里难得看见的严肃。 他正好把最后一笔写完,她看了眼玻璃窗上的字迹,心里一暖,倚着他胸口,轻轻说:“我也爱你。” 他听了这话,猛地一收胳膊,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在她耳畔吻了一下:“煜棠,以后的每一个冬天,都有我在这里陪你,你不用再怕冷了。” 她眼里是浓得化不开的蜜糖,娇嗔道:“你这说的是什么话?不在这里陪我,还想去陪谁?” 他笑了笑:“当然,谁也不陪,这辈子就只有你一个。” 就在这时,张东宁猛地点了一脚刹车,车子剧烈颠簸了一下,傅嘉年奇怪道:“怎么了?” 张东宁急忙解释:“走神了刚才,没有看到路上的石头。” “我还说你想来拆我的台呢。”傅嘉年笑着打趣,倒是把张东宁给急坏了。 陈煜棠不忍看着张东宁那副较真的样子,责怪他:“样样事都能拿来开玩笑,什么时候能不那么轻浮。” 又过了半个小时,终于到了秋蘅画坊外头的小巷子。 这边不方便停车,张东宁自去找地方了。傅嘉年下意识站在风口,给陈煜棠挡住了冷风。两人的手紧紧牵着,生怕分散了似的。 到了秋蘅画坊门口,陈煜棠晃了晃手,示意他把手松开,他却执意不肯,反而捏得更紧了。陈煜棠无奈,只得由他去了。 许绘还和往常一样,穿着一身长衫,唯一不同的是,他现在戴上了平日不愿戴着金丝框眼镜。他正在后院选合适做花灯框架的木头,地上乱七八糟堆了一片。 后院是露天的,很冷,他的鼻尖被冻得通红,看上去一副可怜兮兮的样子,他却丝毫不觉得有什么不妥,仍然在一心一意找他觉得合适的材料,浑然不觉,这两个人已经进来了。 傅嘉年在他身后开口,揶揄说:“许大画家,贺冰瑞给你挑了这么多料子,就是为了你选材方便,反而不够你折腾的了?” 许绘吓得赶忙直起身子,反应过来,这才往手上呵了口热气:“你们过来了啊,来帮帮忙。” 自从比赛的事情,他对陈煜棠残留的那点偏见也烟消云散了,甚至还亲口赞叹过陈煜棠的雕工。 陈煜棠笑了笑:“我们哪里知道你要什么料子呢?还是不要随便插手为好。” 许绘生性刻板,听不出她是在玩笑,以为她当真不愿意帮忙,挥了挥手:“算了算了,女子能帮上什么忙呢。” 傅嘉年听见他改不了自己的老毛病,又忍不住拿女子说事,也禁不住笑了起来:“许大画家,你家里怕是有一个传家宝,又叫‘老古董’的,可是价值连城呢。” 许绘不明白他的意思,头也不抬地奇怪问:“我家里有什么东西,我还不清楚吗?我祖上清寒,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傅嘉年和陈煜棠对视了一眼,各自偷笑起来。 “这个好!”许绘终于选好了木料,一边朝着他们走来,一边喋喋不休的和他们解释说,“我从陈小姐上次的鬼工球里受到了启发,好的作品要浑然天成才是。那个‘第五艺’雕出来的东西精美是精美,可却是用一层一层的木料拼接而成,算不上是上乘之作。” 傅嘉年有些吃惊:“所以你今年的花灯,框架要用整块木料做成?” 许绘推一把眼镜,点了点头。 傅嘉年当即否决:“不成不成,掏空木料要费好多事情,你把她累坏了怎么办?你还是按着以往的习惯,老老实实的做你的花灯吧。” 许绘气得摘下眼镜,要和傅嘉年理论,陈煜棠只好笑道:“你别急呀,他不答应你,我答应你还不成?” 许绘这才把眼镜小心收好,脸上神色有些讪讪的:“那后头的事情就要麻烦陈小姐了。” “谈什么麻烦,咱们四家都是一体的,都有互相帮忙的时候。” 傅嘉年闻言,灵机一动:“要不等那件事了,咱们就重新成立四艺堂吧?” 第69章 君恩何处多5 许绘沉吟后点了点头:“我倒是没有什么意见,况且日后要麻烦你们二位的地方还很多,重新成立四艺堂,好歹找你们帮忙要名正言顺一些。不过那件事情,现在外头已经风风雨雨的闹开了,如果不查明白的话,还是先不要着急的好……” “嗨,”傅嘉年漫不经心的打断了他的话,“咱们一边筹备着成立四艺堂的事情,一边继续查那些乱七八糟的事,两不耽误嘛。” 许绘态度很是坚决,甚至越说越激动起来:“不,四艺堂在我心目中很神圣,有些事情不能这样不清不楚的。如果再次成立四艺堂是要建立在毁坏四艺堂名声的基础上,我第一个出来反对。”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许绘对于当年陷害的事情很是在意。 傅嘉年语调一沉,竟然立马翻了脸:“许绘,你说话给我注意着点。” “嘉年。”陈煜棠的脸色变得有些难看,用力拉了拉他的胳膊。 许绘这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这番激扬陈词过于针对陈煜棠,犹豫了一下,朝着陈煜棠欠了欠身:“陈小姐,我刚刚的话并没有针对你的意思。只是我觉得当年的事,必须要查清楚。于你也罢,于四艺堂也罢,都是一桩好事。” 陈煜棠咧开嘴:“你说的有道理,任何一家都不能连累四艺堂的名声,况且,如果品行有问题,是应该择出去的。” 傅嘉年看不过眼,一把拉住陈煜棠的手,就往门外走去。陈煜棠挣扎了一下,他是动了真怒,力道很大,她压根儿无法挣脱他的钳制,只好回过头,对着许绘作出最后的承诺:“不管怎么样,我是可以给我自己担保的,你的花灯架子可以放心地让我来雕。” 直到走出秋蘅画坊,傅嘉年才松开她的手腕,气鼓鼓地望着她:“这种忘恩负义的人,你还跟他说什么?明年的元宵节灯展上,我要是看见有一盏花灯是许绘做的,我砸了整个场子。” 她原本心里极为失落,听了他的话,禁不住笑出声来:“好呀,反正荥州城里没有几个觉得你是好人的,你正好去胡搅蛮缠一通,大家就再也没有敢逼着你在荥军里任职的了。” 他脸上还挂着隐隐的怒气,又有些忍耐不住,最后只好不情不愿地笑了一声:“看来这场子我还是非砸不可了。” 她望着他的眼神里,带着盈盈的笑意,平时的倔强和逞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展露在他面前的是极为温婉的模样。他心念一动,重新抓住她的手,她也不再像刚才那般抗拒,略带着凉意的手,安安稳稳的躺在他掌心。 他餍足地叹息了一声,两人都没有再说话,沿着窄长的胡同一路往下走去。 天空晦暗,冷气一个劲儿的往人的鼻腔里钻,她的鼻尖被冻得红了一点,衬得原本就要白皙一些的皮肤更加莹白,透明而脆弱得像一片薄冰,稍微用力便要被捂化。 走到半路,她哧地笑了一声:“你总是偷偷盯着我看做什么,难不成我脸上挂了什么?” 就在这时,天空中纷纷扬扬下起雪来,他停下脚步,她亦跟着停下,眼里神光浮动,刚要开口讲话,突然有一片大一些的雪花落在她睫毛上,慢慢融化,变得透明。她眨了眨眼睛,抬手要去揉眼,却被他拦下。 她偏过头去看他,他却逮到机会,一低头,轻轻吻去了她睫毛上已经化为水滴的雪花。 她脸颊上红扑扑的,不晓得是冻得还是因为害羞。 他把她脖颈的围巾取下来,重新一圈圈的给她围好,叫她的口鼻也包进围巾里头,还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 她无奈地往上抬了抬下巴,他连忙制止,重新理了理围巾:“嗳,你不要乱动。” 陈煜棠责备道:“你这是做什么,一圈一圈的裹成这个样子,好像我是个乡下来的老太太。” “大冷天儿的,还不裹得严实点?乡下怎么了,我可是常听大家夸乡下姑娘生得水灵,没什么不好的。” 她故意板起脸:“既然乡下的姑娘这么好,你还跟我纠缠做什么?我可不但不水灵,还市侩得很。” “瞧瞧你,成日里就晓得欺负我。”有一阵冷风吹来,他不忘再次把她压到下头的围巾重新提上来,嬉皮笑脸的凑近了些,“不过我偏偏喜欢不水灵、市侩,还跋扈的姑娘。” 陈煜棠和他拌了几句嘴,两人来到巷口,雪已经下得大了,纷纷扬扬的,傅嘉年要解下大衣给她披上,她连忙按住了他的手:“你还真当自己是铁打的?这么大的雪,一脱外套准要感冒。我们走快两步去避雪就是了。” 张东宁大概以为两人会要在秋蘅画坊待上很长时间,不晓得把车停到哪里去了,两人只好先去一户商铺下避雪。 因为要考虑不要挡住人家的门面,可供避雪的地方已经十分有限,就只有窗户前的一角地方罢了。那里已经站了一个身材高挑、打扮入时的年轻女子。 傅嘉年不便过去和人家挤,便只送陈煜棠过去,站在雪地里,帮着陈煜棠掸干净落在衣服和头发上的残雪,和她交代了两句,让她站在这里等他,他则要去找张东宁,旁边的女子忽然发声:“嘉年哥哥?” 陈煜棠怔了一下,抬头往身旁看去,那女子长得十分好看,眼睛大大的,透着一股水灵隽秀的气息。 在陈煜棠打量她的同时,她也在毫不掩饰地打量陈煜棠。 傅嘉年有些意外,看了她好几眼,终于认了出来:“你是……井诗轩?” 那女子连连点头,笑道:“是我。我模样变化大吧?本来想吓你一跳的,真没想到你还能一眼认出来。” 傅嘉年扳了扳手指:“真是好多年过去了呢,咱俩上回见面还是在我哥的订婚宴上头,听说你是和……嫂子一起出国去了,什么时候回来的,怎么也不知会一声?” “不久前才和我姐姐一起回来的,一个人在家呆得太闷,出来走走。”她说话的声音轻快活泼,想必人就是这么个性子,顶讨人喜欢。 陈煜棠原本就觉得她的名字有些耳熟,在傅嘉年有意无意的提示中,终于明白过来她的身份——她就是傅嘉平那位正式订婚的妻子井诗懿的妹妹,和傅嘉年是姻亲关系。 傅嘉年在井诗轩叽叽喳喳的话语中,好不容易才找了个空当,将陈煜棠同她相互介绍了一番。 陈煜棠同井诗轩问候了一声,伸出手来。 “女朋友吗?陈小姐,你可算是有福气了,”井诗轩握住她的手,她刚刚从国外回来,直言不讳,“我从小就觉着嘉年哥哥待人又好又细心,虽然总爱戏弄旁人,但从来没什么坏心眼。我还和我姐姐说,要是能嫁给嘉年哥哥这样的人,温柔有趣,再好不过了。” 傅嘉年“嗬”地笑了声:“你可别这么说,我待你好那可都是被你给逼的,你从小就爱哭鼻子,我哪里敢惹你?你要是喜欢又好又细心的,还不如找个保姆。” 井诗轩眼睛滴溜溜的转了一圈,又落在了陈煜棠身上,嬉笑道:“你这么着急的就把自己给择清了,是不是怕陈小姐吃醋啊?” 陈煜棠看着她,只是笑了笑,竟然没有旁的半点回应。 傅嘉年也没有接茬,抬头看了一眼天色,雪还在簌簌的下个不停,他笑问了句:“你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你家司机呢?” “我一个人走路过来的。”井诗轩弯起眼睛。 “是段不短的路呢,用不用我送你回去?” “那再好不过了。” 傅嘉年抬步往马路对面走去,留下陈煜棠和井诗轩站在原地。 井诗轩轻笑着出了一口气:“陈小姐,我听说过你。你在荥州名声很大。” 陈煜棠偏过头去看了她一眼,笑了笑:“不知道井小姐听说的是好名声还是坏名声?” “好坏参半吧。”她丝毫都不避讳,“不过,我倒是很羡慕你。” 陈煜棠眸光紧了紧,唯恐她提及傅嘉年,井诗轩却说出了叫她意外的话语:“你可以做自己的事情,不管那水浑不浑,你都敢去蹚一蹚。” 陈煜棠哑然失笑:“真不知道你是在夸我,还是在嘲讽我。” 井诗轩没有回答,两人站在屋檐下,一直沉默到傅嘉年下车,朝着她们走来,井诗轩才又说:“你对我好像有点敌意,如你所想,我很喜欢嘉年哥哥。” 陈煜棠终于听见了这句话,饶是她做足了准备,仍然受到了惊吓。 傅嘉平深爱韩春露,还是被迫和井诗懿订了婚,两家的联姻却由于傅嘉平之死名存实亡。井家是名门望族,不会任由大女儿平白为傅嘉平守寡,同时两家之间也需要更稳固的联姻。井诗轩现在回国,大概为的就是和傅家商量联姻的事情。荥州早就风传要和冀州打仗了,现在看来,井家的势力对于傅家就是一剂最为关键的强心剂。大势所趋,她一个小女子的爱恨,又算得了什么? “说我什么呢?”傅嘉年的声音近在咫尺。 陈煜棠抬头,他明明是在问井诗轩,瞳仁里映出来的却是她的面孔。她看着他满脸的笑意,只觉得隔世一般恍惚,冰冷的空气吸入肺腑,仿佛五脏都被冻上,结了冷硬的冰碴子,一点一点钝刀似的,从里向外将她凌迟。 他刚刚还吻落她睫毛上的雪花,还为她一圈圈围好围巾,甚至还要将大衣脱下给她挡雪……她也在这一瞬间之前,一心以为他是属于她的,这所有的一切都是理所当然。可现在,她才明白不管他和自己有多少难以剥离的羁绊,两人中间都势必相隔万水千山。 第70章 君恩何处多6 “当然说的是你年少时出的糗。” 活泼欢快的声音打断了陈煜棠的思绪,她缓过神来,露出一个淡然的微笑。 “哦?是么。”傅嘉年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里面仿佛生出了别样的深意。她匆匆移开目光,点了点头,嘴唇却懒懒的,只微微动了动,最终没有吐露出半个字来。 “快点上车吧,诗轩,我送你回家。”傅嘉年转过身,手低垂在身侧,便要自然而然的握住陈煜棠的手。 她把手往回缩了缩,两人的手指就堪堪擦了过去。他偏过头望着她,嘴角还挂着方才的笑意,但眼里却显然透露着不高兴的神色。 她抿起嘴唇笑了笑,率先迈入了满天的风雪中。 行车路上,井诗轩仍然是叽叽喳喳的欢乐模样,傅嘉年则显得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地挑起话头去问陈煜棠,得到的却是前段的鼻音作为回应,他也觉得乏味,不再主动说话。 “我记得前头左拐就是你家了吧?”傅嘉年眼睛目视着前方,问了一句。 因为下雪的缘故,张东宁将汽车开得很慢,路上的雪已经堆积起来,在车轱辘下面吱吱呀呀的响。 “哎呀,我忘了跟你说了,”井诗轩一拍手,“本来我父亲是让我这两天就去拜访督军的,我一时贪玩,惰性上来就一直没有过去。这回被你逮个正着,我要是再不过去,父亲便要说道我了。” 傅嘉年“嗯”了一声,没有做别的表示。 井诗轩颇为失望:“你这么冷淡的样子,好像不欢迎我似的。” 傅嘉年这才看了她一眼,禁不住笑了:“你不是都说了要去看督军?又不是看我,我有什么好欢迎你的?” 井诗轩撅了撅嘴,不再说话。 眼看着汽车走到了繁华路段,傅嘉年忽然叫停,拉开车门下了车,陈煜棠有些不解,傅嘉年却已经催促着她下车了,一边对着井诗轩说道:“我和陈小姐要去拜访一位朋友,张东宁先送你去督军府。”他边说边对张东宁使了个眼色,张东宁微微点了点头示意。 井诗轩嚷嚷着说“我也去”的时候,傅嘉年却已经“砰”的一声关上了车门。 陈煜棠看了一眼周围,这里离贺冰瑞的香道馆很近,但他们现在并没有拜访贺冰瑞的理由,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这样明摆着怠慢井小姐,不怕你父亲为难你吗?” 他眼里却没有半点笑意,作出一副漠然的态度,嘴角向下勾着,显然是生了气。 她讪讪的收敛了笑容,看了他两眼,自己也生起闷气:“该生气的是我好不好,你却还要摆脸色给我看,这世间还有没有天理了?” “你不信我,我为什么不能生气?”他的声音低沉,语气隐隐叫人有些害怕。 她原本是想反驳的,想到井诗轩的话语,心里只觉得恹恹的,没什么兴致开口。 “陈煜棠,我不管她和你说了什么。我既然已经打定主意要和你在一起,除了你以外,任何人都不能改变。” 雪簌簌的落在他的头发上,一点一点融化,变成晶莹的水珠,缀在发丝上,这样大的雪,这样寒冷的天气,两人站在马路中央,总是有一股说不出的傻气。 陈煜棠按捺住为他拂去雪水的冲动,朝着香道馆走了两步,背对着他问:“不是说要去看贺冰瑞吗,还是别耽搁了,咱们快去快回。”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眼底的怒气更深,甚至还有些委屈:“话说到这个份上,你就不想说点什么吗?” 她望了他一眼,哧地笑了:“当然有了,就是怕你不肯答应。” “你只管说。” 她半带着玩笑说:“我要你以后不许和她打交道。” “我和她本来也没有什么交道可打。”他用了点力气,把她扯回来,她脚下不稳,撞进他怀里,被他抱紧,同时听见他低低的呢喃,“我现在才意识到,你莫不是吃醋了吧?” 陈煜棠怔了怔,伸手去推他,他却迟迟不肯撒手,在她嘴唇上印下深深一吻。大雪天里,他的嘴唇冰凉,她的也是,却在触碰的刹那间,涌现出灼灼的热意。 来来往往的行人,有匆匆赶路的,也有好奇打量的。身后有一辆车驶过来,远远的按起喇叭,她回过神,和他躲到路边,急忙再次催促去香道馆的事情。 他却不以为然:“去找贺冰瑞做什么?我也不想跟她打交道。她最近总躲着我,八成以为我想跟她讨债。这么的小瞧我,我真叫我不舒服。” 她拿他无法,只好朝他投去一个问询的眼神。 他目光沉静如水,徐徐漫上来,将她的一颗心层层淹没。他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过是拿她当借口罢了。我之前在这附近的商店订了一条项链,不知道现在做好了没有,我们去看看吧。” “你既然让我跟你一块去看,难不成是送给我的?” “那是自然,我难道忍心让你为他人做嫁衣?” 她笑了起来:“可别是原本要送给旁人,看着我在这,才被迫转赠给我的。” “除了小嫂子,我也没有旁人可送呀。而且她又没做什么好事儿。我干嘛要这么殷勤?” “你可等着我学给她听吧!” “可别。” 两人嬉笑了几句,陈煜棠略略收敛了笑容,带了几分疑惑和探究,看向他的眼睛深处:“我好像也没做什么值得你殷勤的事情。” “等看到东西你就知道了。”他一笑,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只叫人觉得明净绚烂。 两人刚刚往商场走的时候,忽然一辆黄包车急急忙忙的驶过来,傅嘉年拉了陈煜棠一把,才没叫车轮子溅起的泥水落在她大衣上。 “雨雪天气也不晓得开慢一点,真是没有礼貌。”傅嘉年絮叨了句,陈煜棠却盯着那辆黄包车看了又看:“车上坐着的人好像是许绘,他难不成是来找贺冰瑞的?” “这个贺冰瑞难道说又欠钱了?”傅嘉年略一沉思,叹了口气,“这事儿好像不简单,看来咱们还是得去香道馆溜一圈。” 两人只好改变路线,往香道馆折去。 走到近处,许绘似乎已经进去了,隐隐能够听见里面传来摔东西的声音。 陈煜棠有些着急,抬步要走进去,傅嘉年一抬手,拦住了她:“里面是来砸场子的,你着急进去做什么?” “相识一场,咱们也不能坐视不理,更何况许绘还在里面呢。” “你在外头等我,我先去看看。”他正要往里走,陈煜棠却抓着他的手迟迟不肯放开。 他有些无奈,只好妥协,带着她一起进去。 走到快拐弯的地方,陈煜棠听见许绘和旁人理论的声音,几乎是他反驳一句,便要被砸坏一样东西。 她加快脚步推开了会客厅的门,便看见了一地的玻璃碴子,原先小巧别致的茶几现在已经面目全非,许绘正站在屋子中央,和一位富家太太似的人理论,贺冰瑞则站在许绘身后的一角,脸色苍白,大概是害怕所致,但面对这样的场景,她的反应已经算是十分冷静了。 客厅里还有两个穿着黑色西装的人,正在搜寻所剩无几的东西落地上掼。 陈煜棠讶异非常,正要开口阻止,却听见傅嘉年惊叹了一声:“这不是李伯母吗?” 那位太太错愕地回头看了他一眼,脸上表情有些尴尬,讪讪笑了笑:“嘉年,你怎么来这里了?我记得春露也是在这里上课,难不成她也是叫人给骗了?” 她抢占先机,故意将因由说出,这样虽然叫傅嘉年看见了不堪的场面,却也还好解释。陈煜棠明白过来,一定是贺冰瑞兜售假香料的事情败露,才引来不满。要知道这些阔太太们最介意的就是买到假货,损失钱财倒还事小,丢了面子可就事大了。李太太这么生气,一定是遇到了颜面尽失的大事。 傅嘉年笑了笑:“这倒是没有听说过,我来这里是有旁的事情。不过看起来,贺小姐似乎没有什么空,那我等她事了了再来。” 李太太连忙摆了摆手:“算了算了,我的气儿也消了。不管你是为什么,都请你先解决吧。” “那怎么成,李伯母给了我这么大一个面子,晚些时候我请您去吃个饭吧。” “你这孩子,什么面子不面子的?我跟春露那是什么交情,我家先生跟督军是什么交情,辉夜和你是什么交情?”李太太说着说着,自己乐了起来,对着那两个人招了招手,“走吧,以后不许再来找事。” 傅嘉年走出去送了她两步,再回来,只听许绘冷哼一声:“两面三刀的女人!” 傅嘉年只做没有听见,走到贺冰瑞跟前,半开玩笑的问:“贺小姐,你生意做得不小,何苦来呢?” 贺冰瑞绕开他,去墙角拿了扫帚和簸萁,一点一点清扫屋里的碎片。 她这副样子尽显凄凉。陈煜棠于心不忍,也拿了一把扫帚帮着她打扫,贺冰瑞却从她手里抽走了扫帚,远远扔到一边去。 她面无表情的环视了一圈:“我知道我做了这样的事,你们都瞧不起我。可我无所谓,我只需要钱。你们没有一个人有过我这样的际遇,也就没有非议我的资格。” 第71章 君恩何处多7 从香道馆出来,许绘十分失落,也没有和傅嘉年、陈煜棠道别,就一个人沿着热热闹闹的长街往回走,还险些撞到路上的行人。 傅嘉年瞧这他的背影,没心没肺的笑了一声:“又不是他的秋蘅画坊被人给砸了,这么失魂落魄的,好笑不好笑?” 陈煜棠用力拍了一下他的手背:“你难道看不出来,许绘好像格外看重贺小姐一些。” 她和两边都不太熟悉,因此说得隐晦,但并不难懂。 傅嘉年摸了摸下巴:“你这么说,好像真的有些可供寻觅的蛛丝马迹,他们俩经常合作,有些想法也是正常的。” 陈煜棠哧地笑了:“你以为你是私家侦探吗?算了,这些人家的私事还是不要窥探为好。” 傅嘉年一揽她的肩膀:“是啊,我顾好你就好了。” 陈煜棠不喜欢他这么轻狂的样子,一边笑一边皱着眉头推他,这时候有一辆车迎面开过来,陈煜棠认出车牌:“张东宁来了,这么快一个来回,八成是有事儿喊你。” “可是咱们还要去小嫂子那边吃饺子呢,”傅嘉年略微迟疑,拉着陈煜棠走到一边,小声说,“要不咱们偷偷溜了吧,别听张东宁说什么,准没好事。” 陈煜棠哑然失笑:“那怎么成,你不是故意为难张东宁么?” 张东宁看出他的打算,急急忙忙下车:“督军说有要紧事,我调了辆车专门送陈小姐,就在后头。” “他找我能有什么事儿?煜棠非得你送不可,旁人开车我不放心。”他不知为何耍起小脾气,抓紧了她的手腕,硬生生拉开车门,要她上车。 张东宁有些着急,用恳求的目光看了陈煜棠一眼。就算他不表示,陈煜棠也不准备这样纵容傅嘉年,她将手放在他手背上,轻轻拍了拍:“你这是做什么,又不是小孩子了,偏要耍横为难张东宁做什么。你瞧,后头的车来了,我回家了给你去电话还不成?” 他焦急地瞪了她一眼,她笑了笑,权当没有看见,从他手下挣脱,去了后车。 后车的司机怕是早就得了张东宁的交代,陈煜棠刚一上车,司机便立马发动了车子,不给他一点反扑的机会。 眼看着陈煜棠走远,傅嘉年深吸了一口气,坐回车里,抬眼看了看张东宁,嘴角一挑:“刚刚过来的路上,你反应就不太对劲,是不是有事瞒着我?说吧。” 张东宁喉结上下抽动了一下,才吞吞吐吐说出实情。 原来井诗轩回国的实情,一早就告知了傅渭川,井家也趁着战乱将发未发的契机,将和傅家正式联姻的想法透露出来。但因四艺堂和第五艺较量的事,一再搁置,没有叫傅嘉年知道。张东宁和秘书处的人交情很好,这才探知了一点风声。 车正在行驶之中,傅嘉年便一把将车门拉开,作势要跳下车去:“难怪这么着急叫我回去,果然就是因为井诗轩。我要去小嫂子那里,你要是敢把我载回督军府,我现在就跳下去。” 张东宁无奈,一个急刹车,眼见着车还未停稳,傅嘉年就走下车去,他也管不上许多,急急忙忙追上去:“傅太太那边可以和她电话说明。就算您不肯回去,也要听我说上一句。” 傅嘉年眼底怒气勃勃,两边嘴角却一翘,露出一个笑容:“你说,你难不成还能说出花来?” “您就不想想大少爷么?当年的刺杀事件,最后为什么不了了之?显然是牵扯到了极为重要的人物。那个人督军动不得,只好忍辱负重这么多年,如果能得到井小姐的帮助,大少爷的冤案没准就能够洗刷了。” “呸,我回去就告诉井诗轩,你撺掇我利用她。我说真的。” “好、好,只要您心愿能了。”张东宁好脾气地连连点头。 傅嘉年的一双拳头几次握紧,又缓缓松开,最后他抬眼看了一眼街景——现在是傍晚时分,雪已经停了,因为天气寒冷的缘故,路上残留的积雪并没有消融,面对这场雪,街上有皱紧眉头烦躁不堪的中年人,也有喜欢得不得了的年轻人。还有一对年轻的情侣,一同拉着手,共同温暖彼此的。 他脸上露出乏味的笑容:“我一直觉得,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做出利用旁人的事是极其恶心的。却想不到我这么快也要做出这样的事来。” 张东宁跟在他身后,沉默回到车上,两人一言不发地往督军府赶。 陈煜棠回到东郊别墅,谢过送她过来的司机,便注意到门厅下的台阶上,有一行脚印,一直绕到屋后。这种又湿又冷的天气,她曾经交代过李妈这边路不好走,让她没有特别的事情,不要贸然出门。眼下她更没有什么理由要绕到屋后。 她心生忐忑,回头去看送她回来的那辆车,已经开远了。 她有些后悔,站在门廊下头,喊了李妈一声。 屋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声响,没过多久,李妈过来开了门,屋里生了炉子,随着李妈开门的动作,一股暖烘烘的热气扑面而来。 “小姐,站在下头做什么?下大雪了,冻僵了没有,快点进屋吧。对了……” 陈煜棠这才看见李妈身后站着唐明轩,原本紧绷着的精神忽然松懈下来,朝着唐明轩笑了笑。 唐明轩有些局促,先是侧过身,避开了她的目光,又觉不妥,对她微微点了点头。 她指着地上的脚印,笑着问道:“这是唐先生留下的吧?我看着奇怪,还以为是有坏人。” “是,我路过这边的时候,下了大雪,我想随便找个地方避一避,结果却被李妈瞧见,就进来叨扰了。” 他脸上神色平平。她心知他明明是想念自己的祖母,特地过来看望,却偏生撒了这么一个蹩脚的谎言,也没有揭穿他,反而认真点了点头,走上台阶去。 唐明轩侧过身,把她让进屋里,两人擦肩而过的时候,他忽然隔着衣袖拉住了她的手腕,用一块毛巾细细擦去了她额发上残留的雪水。她呼吸一滞,匆匆抬手接过他手里的毛巾。两人手指碰了一刹那,急忙分开。她自己动手擦了擦濡湿的头发,抬头,神色淡然地看了他一眼,同他道了谢。 唐明轩没有理会,转过身就往客厅走,陈煜棠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轻轻叹了口气。 李妈轻轻关上门,见到这样的情形,有些不知所措,担忧道:“小姐,对不起。我见着唐先生站在外头,听说他是你的朋友,外头又在下雪,就请他进来了……” 陈煜棠笑着止住了她后头的话语:“他的确是我的朋友,也是姜师傅的孙子。李妈你做得很对。他那个人就是那个样子,并没有和我生气。” “他倒是同我说了想见姜师傅,但姜师傅还在睡午觉,他就没让叫醒,”李妈这才微微松了口气,抬手碰了碰她的手指,吓了一跳,“小姐,你都冻僵了,快去壁炉边暖暖。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陈煜棠怔了怔,禁不住露出笑容,对着李妈的背影小声说道:“谢谢。” 她年纪轻轻失去双亲,见惯了商场的尔虞我诈,一心只想着经营。因为信不过旁人,一直不肯雇佣人,许多年来都是一个人生活在空荡荡的房子里,不管多晚回家,都不会有人挂念。似乎就在她重拾了祖传的木雕技艺后,和旁人的联络才一点点多了起来,才逐渐有了愿意主动试她手温、催促她去取暖的人。 她脱下外套,接过李妈端过来的红茶,信步走到客厅,看见唐明轩正坐在沙发上,凝神看着那尊木雕。她静静走到他身旁坐下,双手搁在杯壁上捂了捂,就听见唐明轩温和的声音传来:“你肯帮我照顾她,我已经很意外了。你对我就没有一丝怨气吗?” 她本想抬头去看他的眼睛,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垂目望着自己的茶杯:“你也帮过我许多次。况且从你的立场出发,做的这些事情都不算过分。但不管当年唐家落选的真相如何,我不会放弃木雕这门手艺。” 他默然,站起身,走到那尊盘龙吐珠跟前,观摩半晌,抬手轻轻摸了摸龙头。陈煜棠犹豫了好些时候,下定决心,去房间里拿出了笔记本和一整套工具,放在茶几上。 东西太多,她没有拿好,叫一柄雕刀掉下来,正撞在她刚刚的红茶杯子上,将杯子打翻。有几滴茶水溅在她手背上,她痛得缩了缩手。 声响引得他的注意,他三两步折回身,见到她手背上的红点,拿过她手里的东西,扔在茶几上,就将她的手抬起。 “小姐,怎么了?”李妈听见动静,也急急忙忙跑过来。 陈煜棠脸颊一红,从唐明轩手里抽出手,微笑道:“没有关系,我笨手笨脚的打翻了茶杯。” 李妈拿了抹布过来收拾。 陈煜棠这才郑重地把那本笔记和一整套工具递给唐明轩:“这应该都是唐老先生的东西,我现在把它们交还给你。” 唐明轩只接过了她手里的笔记,翻看了两眼,意有所指:“这就是那本记录了唐家特殊手法的笔记?” 陈煜棠咬了咬下唇,点头:“不过我爷爷当年参赛的宝珠,收在箱子里,现在盘龙吐珠上头的,是一颗不完美的宝珠,用的是他自己钻研的法子,没有偷师……” “那颗完美的宝珠,能给我看看吗?”他语调平静,茶色的眸子里是辗转流光,如同漩涡一般,把她残留的最后一丝从容也吸了进去。 第72章 拂墙花影动1 陈煜棠将当年参加万国博览会的宝珠拿出,放在唐明轩面前。她几乎可以想象到,唐明轩用自己爷爷留下的工具,将宝珠一剖为二的场景。她当时也这样对待过他雕出的宝珠,还记得里面有一张“去真存伪”的纸条,字里行间都控诉了她陈家当年对唐家做下的恶行,只可惜她当时并不知情,以为只是“第五艺”的轻狂话语罢了。 唐明轩拿起宝珠,认认真真看了会儿,回头见到她紧张的神色,禁不住露出温和的笑意:“你别怕,我不会毁它。技艺只要能用得好,就不算辱没了。” 陈煜棠有些赧然,他轻轻叹息:“如果爷爷知道当年万国博览会的获奖作品,也有我们家的技艺在内,他应该会很高兴才是。” 她心头一热,再度将工具递给他,他却不肯接下。 她还未问出因由,李妈已经把姜师傅搀扶下来,唐明轩见了,站起身,迎了上去。 姜师傅今天精神不错,气色也好了不少,唐明轩嘴角挂着和平日一样的淡淡笑意,但陈煜棠从他眼里看出了难得的欣喜,不便却打扰祖孙二人,就站在原地远远看着。 “明轩啊,你来看我了。”姜师傅紧握着唐明轩的胳膊,两眼眯起,面容看上去更加和蔼。 “是,不过我晚些时候就要走了。” “为什么?”姜师傅慌了神,一个劲儿地追问。唐明轩但笑不语,只偏过头轻轻看了陈煜棠一眼。他大概从来没有用过这么温柔的目光看她,此刻和姜师傅在一起,才短暂卸下心防。 陈煜棠知道他不想给自己带来什么麻烦,思索了一下,试探问道:“你晚上如果没有什么事情的话,就留下来陪陪姜师傅吧?她现在病好了一些,总是念叨你。” 姜师傅连连点头:“你就听一回陈小姐的话吧,陈小姐可好啦。你不留下的话,我就不吃晚餐。” 他迟疑地望着她,见到她面带笑意的首肯,才去安抚姜师傅:“那我在这里打扰一晚,明天一早可就要走了。” 姜师傅像个小孩子那样,笑得合不拢嘴,跟着李妈一起去准备晚饭。 唐明轩站在原地,看着姜师傅的背影,若有所思。 陈煜棠禁不住笑了起来:“你这么一脸严肃做什么,就当是陪伴姜师傅了。难不成我会对你怎样?” 唐明轩这才回过神,温和朝她点点头:“谢谢你。” 她没有看他,目光落在窗外白茫茫的雪景上,也不晓得有什么好看的,语气轻飘飘的,像一片带着温度的雪花,落在他心间,带来的震颤是前所未有的。 “这么多年一定很辛苦吧。” 他晃了晃神,目光却是模糊一片,无法聚焦,只含糊地“唔”了一声作为回应,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晚饭过后,李妈又往壁炉里添了两块炭,整栋小楼都热烘烘的。 不知为何,唐明轩执意不肯收下那套工具,只将手记收下了。两人面对面坐在沙发上,没有太多话可谈,她的脸被热气烘得红扑扑的,时不时拿手去冰一冰,有些窘迫。他笑了笑,站起身:“时候不早,我去睡了。” 她也一同站起来,正要送他两步,外面忽然传来敲门声,她怔了怔,抬步要去开门,他忽然拦下。在他伸手的空当,她也就明白过来他的意思:快要九点的时候了,这边人烟稀少,这会儿敲门的,指不定是什么人。 唐明轩将手放在门把手上,低声问了句“是谁”,敲门声顿了顿,忽然更加用力地扣在门上。 外头的人仿佛发怒了。陈煜棠心里生出不好的预感,等到唐明轩开了门,一股冷风灌进来,外头站着的正是傅嘉年和张东宁。 傅嘉年的目光越过唐明轩,落在陈煜棠身上,笑了一声:“怎么这么久不开门。” 她晓得他心中不快,但她本就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家中也并不是只她一人,没有什么说不清的,便坦然解释道:“这么晚了……” “这么晚了没有想到我会过来是么?”他站在门口,身子一斜,倚在门框上,脸上是淡淡的笑容,从始至终都没有看唐明轩一眼。 唐明轩境地尴尬,从门边绕开,回去了客厅,张东宁亦回避开去。 陈煜棠不禁生起气来:“你过来不过来,我都有招待客人的权利。”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她,压低了声音:“陈煜棠,你明知他不是什么好人,还大半夜的留他在这里,不觉得过分了么?” 陈煜棠倔强冷笑:“我不觉得,我倒是觉得,我明知你不是什么好人,大半夜的还要给你开门,还要听你一番阴阳怪气,才是过分了。你既然不相信我,以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他脸上的笑容再也挂不住,缓缓消散,唯有一对眼睛仍然落在她身上,不忍轻易挪开似的。她被他眼中的痛意惊到,深深的悔意袭上心头,逃避似的将门关上,等再回过神时,他人已经走了。 张东宁默不作声跟在傅嘉年身旁,临上车的时候,傅嘉年忽然看见他手里提着的食盒,一把接过来,重重扔在雪地里。 今天是立冬,又不是什么重要的节气,只是因为他想她太甚,想和她多相处一会儿,才特地央了韩春露给她挂了电话,邀请她一起去老宅子吃饭。可偏偏又遇见了井诗轩,把一切都耽搁下来,他怕她多想,好不容易脱身,给她带了饺子,想和她一起吃一顿饭。 她却叫他撞见了这样一幕。 他当然是相信她的,只是生气,可她竟然连安抚都不肯给上一句,就将他关在冰冷的雪地里。 他倚在车座上,浑身乏力至极,漫不经心说道:“明天一早给井诗轩去个电话,告诉她我事情忙完了,可以陪她去买东西。” 陈煜棠在门边站了好些时候,才恍恍惚惚走向卧室,经过客厅的时候,唐明轩轻轻说了声“抱歉”,她才意识到他还在这里,勉强笑了笑,身子晃了两下。 唐明轩站起身,扶住她一条手臂,笑了笑:“如果觉得辛苦,为什么不放弃。” 暖黄色的灯光下,他茶色的眼里神光明灭,是她看不懂的情愫。她微微笑道:“我和他在一起,并不觉得辛苦。”说着从他手中抽出胳膊,继续往卧室走去。 他沉默了一下,朝着她的背影说道:“听说井家的二小姐回来了。我其实今天过来,是想同你说这件事的,但毕竟是你的私事,一直不晓得如何开口——井家和傅家一直都需要更加强有力的联姻,你该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她略略往回看了一隙,点了点头,语气里透着难以掩饰的疲惫:“我知道了,谢谢你。” 翌日一早,陈煜棠起来,正巧逢上唐明轩走下楼来。她见他收拾得利落,不禁笑问:“起得这么早,难不成想偷偷离开?” 唐明轩也笑了起来:“是啊,和朋友有约,不想打扰你来着。你今天怎么也这样早?” 她含糊笑了笑,微微偏过头去。他默契地没有继续追问,正要和她告别,她却说:“隔几天就是李妈的生辰了,她每天照顾我很是辛苦,我想去给她买几件衣服,顺路的话一起去城区吧。” 他答应下来,两人用了早餐,就一道出门了。 到了城区,陈煜棠也无意要唐明轩相陪,两人便分道扬镳。她去了几家商店,挑了几件朴素大方的衣服,忽然想起傅嘉年来,便去了对面的表店,想给他看只手表。 穿过街道时,她觉得心间疼了一下,骤然间看见傅嘉年和井诗轩从钟表店出来。井诗轩脸上洋溢着笑意,从盒子里拿出手表,给傅嘉年戴好。 与此同时,他也看见了她,朝着她点头微笑了一下,似乎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妥。 陈煜棠没有理会他,转身涌入人流。 “刚刚那位是陈小姐吗?”井诗轩笑盈盈地问,“她走得那么急,该不会是生气了吧,你怎么也不喊一声?” “嗯,”傅嘉年随便应了一声,并不接她这茬,漫不经心道,“井大小姐,我现在已经陪你逛完了街,还有什么要求么?” 井诗轩撅起嘴:“有你这么求人办事的吗?还有什么要求也要给我时间考虑一下啊。” “那你可要考虑快一点,我的事情有点着急。” “你再催的话,信不信我不管你了?”井诗轩眼睛骨碌碌一转,将手背在身后,得意笑了起来,“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要办的那可是件麻烦事。你都不敢查的人,巴巴的叫我家来查,万一惹到什么麻烦,还不是要我爸兜着?” 傅嘉年没了脾气,又好气又好笑:“我还说你这么爽快就答应了,想不到你精着呢。” 井诗轩那么背着手,已经大摇大摆地走到了大前头,朝着他一挥手:“你还愣着做什么?快点跟上来呀。我有点累了,你带我去喝杯咖啡歇歇脚吧。” 第73章 拂墙花影动2 咖啡馆里太热闹,一时间找不到空位,傅嘉年便同井诗轩去了附近的一家新开的茶馆。 井诗轩看着里头古色古香的摆设,禁不住四处拨弄了一番,朝着傅嘉年笑了起来:“在国外待的时间长了,回来发现咱们自家的东西还挺有味道的。你刚回来的时候,有没有这样的感觉?” 傅嘉年刚点了壶茶,要了些点心,头也不抬说道:“瞧你那崇洋媚外的样子,我可一直都觉得。” 井诗轩撅了撅嘴,看见墙根的雕花大木柜上,放着一尊铜铸的宣德炉,盖子上伏着的麒麟兽,正袅袅吐着烟。她没有见过这东西,好奇之下,去摸了摸兽口吐出的白烟,不小心碰到滚烫的铜壁,“呀”地叫了一声,赶忙缩回手。 “乱摸乱碰,没有好下场吧。”傅嘉年坐在桌子边上幸灾乐祸起来,看见井诗轩眼里疼出了泪水,掏了手帕出来,沾了点凉水给她敷了敷。 井诗轩委屈得要命,又看见自己手上有些黑腻腻的污痕,就着傅嘉年的手帕擦了好几下,大小姐脾气上来:“这茶馆刚刚开张,里头东西怎么这么脏?也不知道擦一擦,真是扫兴。这茶水我也不敢喝了。” 傅嘉年笑道:“这宣德炉看上去应该是个老炉子。香木燃烧会有烟油,又是用兽口往外吐烟,时间长了烟油就积在兽口上。你手上的就是烟油,虽然看上去不太舒服,但也不是什么脏东西。” 井诗轩听了,来了兴趣:“嘻,有意思,没想到木头里还有油?” 傅嘉年闻言,脸色一变,忽然站起身来。 井诗轩被他吓了一跳,打趣问:“你不是没有带钱吧?怕什么,我可带了。” 傅嘉年却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叮嘱她去找张东宁送她回家,便急匆匆地走了。井诗轩只觉得他有些莫名奇妙的,想到今日见到陈煜棠的事情,估计他八成是去找陈煜棠,心里不大痛快,便也就由他去了。 傅嘉年出了茶馆,当即拦下一辆黄包车,往香道馆去了。大约不过二十分钟的功夫,他在香道馆门前下了车。今天原本不是礼拜日,但之前李统治的夫人在香道馆大闹的事情在荥州沸沸扬扬传开来,这些香道馆的学员本就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太太,要么和李夫人交好,要么同样厌恶假货,香道馆的课程便暂时停了下来。 傅嘉年见着门没有上锁,只是合上了,推开门,大步走了进去。刚一进去,就看见贺冰瑞和一个六十多岁的男人在说些什么,两人看见傅嘉年进来,都停止了叙说,齐齐回头看向他。 贺冰瑞行末,她的父亲贺炳华是当年四艺堂中四位手艺人里唯一一位尚且在世的,算起来,贺炳华差不多是这样的岁数,傅嘉年反应了一下,笑道:“这位是贺伯伯吧?” 贺炳华看也没看他一眼,反应冷淡,只有贺冰瑞朝着他点了点头:“抱歉,我有些事情,现在不太方便。” 傅嘉年是有要紧事才过来一趟,自然没有那么容易打发,当即摆了摆手:“不着急,我等你忙完了再说。” 贺冰瑞露出为难的神色,贺炳华不耐烦吼道:“没有钱,每次过来你都说没有钱!你这个不孝女,是不是想逼死我?”他说着举起一旁柜子上的花瓶,重重摔在地上。 贺冰瑞咬紧下唇,眼睁睁地看着花瓶碎片四溅起来,落在她的鞋面上,愣是不发一言,反倒是一副木然的神情。 贺炳华还要再砸旁的东西,傅嘉年连忙拦下,笑嘻嘻道:“和气生财,和气生财。” “滚开!”贺炳华骂了一句,忽然看见傅嘉年手腕上亮闪闪的手表,急忙转换了态度,偷偷看了他两眼,脸上也绽出笑意来,“哎哟,你是谁家的公子?怎么没见过你?” “他是傅嘉年,他父亲是荥州督军。”贺冰瑞低声回答。 贺炳华像是吓了一跳,一脚踢开傅嘉年面前的花瓶碎片,一手搭在傅嘉年后背上,另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叫你见笑了,这闺女实在不争气。快请里头坐。” 傅嘉年唯恐里头也是这样一片狼藉的不堪场面,连忙推辞了:“我有事情要和贺小姐说,不必客气。” 贺炳华“唔”了一声,抬手挠了挠头,讪笑道:“那你们说。” 傅嘉年一眼看见他左手手腕上乌黑的手串,来了点兴趣:“您戴的是什么?” 贺炳华下意识把手串往袖子里藏了藏,又想起什么,连忙伸出手来给傅嘉年看:“这是我家祖传的宝贝,唉,要是这丫头再筹不来钱,我可真要给它拿去卖了。” 傅嘉年盯着看了几眼,问:“这东西有股香气,看上去有些也不大圆润,您这么珍惜,是奇楠沉香?” 贺炳华露出得意的笑容来,开始夸耀自己的这只手串。 贺冰瑞冷不丁打断了两人:“他你也敢骗?” 贺炳华瞪了她一眼,她犹豫了一下,还是坚持说出了真相:“手串是真的奇楠沉香,只是说来惭愧,我父亲拿它许了好几家用来借钱……” 她还未说完,贺炳华狠狠推了她一把,她没有站稳,摔倒在地上。 地上尚且有残留的花瓶碎片,扎在贺冰瑞的手上。她刺痛之下,慌忙抬起手,掌心已经是血淋淋的一片了。 傅嘉年急忙去扶她,贺炳华见了这幅场景,不单无动于衷,反倒啐了一口,拿起一旁的扫帚还要再打贺冰瑞。 “嗳,贺伯伯,为了钱的事情不值当动这么大的肝火。”傅嘉年把贺冰瑞护在身后,仍然是笑吟吟的神色,从衣服口袋里掏了几张储蓄券出来,“这个你拿去救急吧。” 贺炳华眼里一亮,连连道谢,接了储蓄券就走。 贺冰瑞垂着头,仍然坐在一地碎片上头,没有挪动半点。 傅嘉年用了点力气去拉她,要带她去包扎伤口,她却拒绝了:“你还借钱给我做什么?现在香道馆也没了生意,我真的还不起了。” 傅嘉年蹲在她身边,轻声说道:“谢谢你提醒我,不过这钱是我给贺伯伯的,不要你来还。” 贺冰瑞长长叹了口气,并不言语。 “其实我过来是想找你帮忙,鉴别一种香料。这活放眼荥州城,大概也就只有你能完成了。请你务必答应。” 贺冰瑞抬头看了看他,眼里闪过一丝犹豫,两腮微微抽搐了一下,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你花了这么多钱换来的,我当然会答应你。” 傅嘉年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递给了贺冰瑞。 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贺炳华拿了钱返回来,傅嘉年也得到了自己想要的鉴定结果,正往香道馆外头走。贺炳华见了金主,满脸都是笑意,还往外送了傅嘉年两步,两人一番客气后,傅嘉年渐渐走远。 陈煜棠坐在工作室里,呆呆地看着桌上的一块木胚。前几天许绘送过来,已经勾好了大致的轮廓,她却迟迟没有动工,总觉得欠缺了什么似的。要不是他刚刚打电话来问进度,她也许还会一直将它搁在这里。 房间的门被人敲响,传来李妈略嫌忐忑的声音:“小姐,外头有位井小姐找您。” 陈煜棠的朋友甚少,除了商场上的伙伴,几乎不和什么人往来,现在陈氏家具厂早已改弦更张多时,找她的这位“井小姐”,当然是井诗轩,不做他想。 陈煜棠心生烦躁:“请她回去吧,我和她不是这样相互登门拜访的亲密关系。” 李妈说了声“是”,紧跟着吓了一跳似的:“这位井小姐,我们家小姐她……” 井诗轩隔着门喊道:“陈煜棠,傅嘉年他失踪了!你知不知道他都会去什么地方啊?” 陈煜棠胸膛间有什么东西突突直跳,整个人都往下陷了陷,回过神来时,井诗轩已经着急了:“他对你这么照顾,你……你不看僧面也要看佛面啊,现在还耍什么脾气?” 在她说话间,陈煜棠一把将门拉开,上下审视了井诗轩一遍,微微一笑:“和他合起伙来骗我的蠢事,我相信井小姐应该不会做吧?” 井诗轩气得跳脚:“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肯相信人呢?我至于大冷天儿的跑来你这里骗你?好大的人情呢,他欠不起。都这个关头了,你快点跟我走。” 陈煜棠被她拉着跑了几步,硬是停了下来,甩开她的手:“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 “两天前了。” 陈煜棠回想一下,怔了怔:“那天不是你和他在一起么?到底是怎么回事?” 井诗轩飞快将两人在茶馆里的事情和陈煜棠说了,陈煜棠眉头微微蹙起:“你确定他是看见了香炉才跑掉的?” 井诗轩连连点头,甚至将傅嘉年的手帕拿出来作证。 陈煜棠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快步朝着门口走去:“那他多半是去香道馆了,我们去香道馆碰碰运气,没准能有发现。” 第73章 拂墙花影动3 陈煜棠和井诗轩结伴去了香道馆,贺冰瑞正巧在里头看门,一副悠闲的模样,见到陈煜棠,颇有几分意外,站起身来。 陈煜棠说明了来意,贺冰瑞一听傅嘉年不见了,急忙将那天发生的事情说给她们听,说完,有些哽咽:“我为了生计,兜售假香料得罪了高官家眷,可也就是他和许绘两个人,从来没有因此嫌弃过我,还借给了我许多钱。他是督军的公子,这么多日子没有回来,督军有没有派人去找?” 井诗轩嘴巴很快,叽叽喳喳地说道:“现在政局这么混乱,他又是个不着调的,说不定是宿醉在谁那边,一时忘了和家里知会一声。大家哪里敢胡乱声张?不过是派了一队人四下打听而已,迟迟没有什么眉目,真是愁煞让了。” 贺冰瑞当即点了点头:“我记得他那天穿得是一身浅褐色的大衣,你和寻找的人说一声。我这边也留意一些,四处打听打听。” 两人从贺冰瑞当日的叙述里,都没有觉出什么异样来,只有谢过贺冰瑞,悻悻地离开了香道馆。 “什么嘛,我还以为她能说出什么不同寻常的东西呢,到头来就提了一嘴褐色大衣,我当然知道了,那件大衣就是我跟他一起看的。”井诗轩大老远跑过来,一脸怨气,数落贺冰瑞的时候,没有留神,把提议来香道馆的陈煜棠也数落了进去。 陈煜棠心里焦躁,也不是爱计较的人,跟着井诗轩一起沿着长街走了两步,走到她的车旁,井诗轩又开始聒噪起来:“陈小姐,你说我们还能去哪里找啊?不行,这事都已经三天了,再拖下去傅嘉年恐怕要糟,我得再让我爸来帮帮忙。” 她这个念头刚刚提出,就紧赶慢赶的催促司机去给她找电话使。司机不过是个年纪轻轻的小伙子,见她这样着急,一时间也慌了神,越是被催就越不晓得要如何是好。两人好容易想到了一个附近相熟的人家,正打算去借电话,井诗轩看见陈煜棠正盯着街上来来往往的人看,不禁更加着急起来:“陈小姐,你要不要和我去借电话?不去的话,我不跟你耽误时间啦。” “你等一下,先别慌,”陈煜棠拉住正要上车的井诗轩,“你今天出门的时候,见到你父亲了么?” “见到了啊,他和往常一样,正喝茶看报。”井诗轩一脸奇怪,哎呀了一声,有些责怪,“都这个关头了,你还问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你这么个慢性子真是让人难受。” 陈煜棠笑了笑:“你父亲今早穿得是什么颜色的衣服?” 这倒是难倒了井诗轩,含糊了两句,愣是没有想起来确切的。她并不傻,怔了一下,当即反应过来:“是啊,我只看了我父亲一眼,并没有记住他的衣着。我记住傅嘉年大衣的颜色,是因为那件衣服是我跟他一起逛到的,那贺冰瑞为什么那么肯定,傅嘉年穿得就是浅褐色的衣服呢?照她所说,傅嘉年只是去问问香料的品种,停留的时间应该很短暂才是。” 分析到这里,井诗轩一敲掌心,连连赞叹陈煜棠聪颖。 “我只是看着,街上的人,大衣多数都是灰褐色,才会觉得奇怪。”陈煜棠摇了摇头,指了指满街的行人,眼里闪过一丝流光,“井小姐,事不宜迟,我们马上回香道馆。” 两人匆匆赶去香道馆,却见着那道门帘已经收了起来,房门也上了锁。 井诗轩不甘心,扑上去,用力敲了敲房门,没有得到任何回应,她更加生气地踹了两脚,里头依然是静悄悄的。 周围原本有三五个人围观,后来越聚越多,陈煜棠只好去拉她:“门是从外头锁上的,别踢了。咱们刚刚打草惊蛇,贺冰瑞肯定已经走了。只能再想别的办法了。” 井诗轩气红了眼,一把推开陈煜棠,摘下门前挂着的空鸟笼,用力往门上砸。陈煜棠踉跄两步,还要再回去拉她,那个小司机听见动静,也跟了过来,悄悄拉住她,小声说:“陈小姐,我们家小姐就是这个脾气,她气过了也就好了。您现在可别拉她,当心把您也弄伤了。” 陈煜棠无奈,只好站在一旁看着,木门上镶嵌的玻璃被井诗轩敲碎,鸟笼子也化成了一团废铁,她这才消气,扔下鸟笼,扬长坐回车里。 井诗轩气鼓鼓的问:“好不容易的线索就这么跑了,那接下来怎么办?” “还是去一趟秋蘅画坊吧。许绘和贺冰瑞的交情还不错,知道一些关于贺冰瑞的事情。” “我们了解那个女人做什么!” “你忘了吗?贺冰瑞专门提到傅嘉年借钱给她的事情。她这么辛苦,全是为了给她父亲还债。这件事说不定和她父亲有关的。” 井诗轩皱了皱眉:“我还说她为什么特意把这么不体面的事情拿出来讲,原来是另有目的啊?可这个女人既然能囚禁傅嘉年,肯定也会不择手段蒙蔽我们。” 陈煜棠犹豫了一下,轻轻说道:“我觉得她不会。就算她不肯帮我,应该也不会专门骗我。” “你好糊涂,你刚刚还说这件事可能和她父亲有关,现在又说她不会骗你。你也不想想,究竟是你重要,还是她父亲重要?” 井诗轩气得跳脚,一味地劝说陈煜棠找个靠谱的地方去寻找傅嘉年,不要浪费精力在无谓的事情上,可那开车的年轻司机却很默契,一言不发,就将车开到了秋蘅画坊。 事已至此,井诗轩也只好陪着她走一趟。 两人才刚走进小巷子,就看见巷口东张西望的许绘。许绘见了陈煜棠,脸色一白,竟然转身就跑。 “快、快,他肯定有问题,别让他给跑了。”井诗轩一边大喊着,一边去追许绘。 她穿了高跟鞋,只跑了几步路,就不小心崴了脚,疼得斯哈斯哈,探手去揉脚腕子,一边支使陈煜棠代她去追。陈煜棠跑了两步,停了下来。 井诗轩看得心急,正要发作,陈煜棠叹了口气:“我估计他也不知道什么,就算他知道,我们也问不出。咱们还是回巷口等着吧。” “等什么啊,难不成能等到……” 陈煜棠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拉着她躲去了小巷里一条岔出去的胡同,这才低声解释:“贺冰瑞和许绘要好,她这么短暂的功夫,估计也找不到藏身的场所,没准是给许绘挂了电话,为了躲咱们,要来投奔许绘的。许绘就到巷口接她,没想到遇到了我们,他心虚之下,当然撒腿就跑。” 井诗轩眼睛一亮,正要说话,陈煜棠一把捂住她的嘴,朝着小巷的主道看去,巷口果然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陈煜棠看准时机出来,一边抓住了贺冰瑞的手腕。 贺冰瑞吓得花容失色,看见陈煜棠,定了定神,撩了撩耳边的头发,轻轻笑了笑:“我给许绘打电话的时候,就已经后悔了。我想起你又不晓得我父亲在哪里,当然没办法去找他,回去又见不到我,就只有来找许绘了。” “不过你还是来了,是没想到我的动作这么快么?”陈煜棠的笑容里带了几分疏离。 贺冰瑞的目光递向陈煜棠抓住她的手,从容点了点头:“算是吧。不过我也想过了,我没有旁的朋友,许绘注定是我最后能够依靠的人,你迟早要找到许绘这里,被你抓到了就抓到吧。” 陈煜棠微微冷笑:“贺冰瑞,我和你并不相熟,但我一直觉得,你虽然利用自家的手艺敛财,却能从你挑选材料和教授香道的时候,看出你对这门手艺的爱意。因此我向来尊重你,把你当朋友看待,对你没有半分恶意。可你着实太叫人失望,对不起旁人的尊重。” 贺冰瑞有些恍惚,木然立在那里。她今天大概还焚过香,抑或是常年渐染,衣袖上带着淡淡的香气,若有若无的,温和而内敛,给人舒心的感觉。半晌,她才摇了摇头,笑容里流露出一丝苦涩:“你错了,我不爱香道,我只是为了赚钱。她们学习香道,也不过是为了消遣。我贺家的这门手艺,大概不会再传下去了。” 陈煜棠见了她的形容,只觉得心痛。 井诗轩顾不了这么多,尖声质问道:“傅嘉年在你那里究竟经历了什么,你要对他下手?你不是说他只是问了你香料的名称,旁的什么也没问么?” 贺冰瑞侧头看向她,目光悲凉:“对不起,井小姐,无可奉告。” 井诗轩气得伸手去拉她:“贺冰瑞你别这么猖狂,我让我傅伯伯给你上刑,上大刑,我就不信你能忍下不说!” 陈煜棠见过井诗轩发疯的模样,权衡之下,还是挡住了贺冰瑞:“井小姐,你先别着急,我们把她带回去细问就是。她好歹也是四艺堂的传人,说不定有什么隐情。现在是文明社会,你又是留洋回来的,怎么可以屈打成招?” 井诗轩压根听不进去,在她不依不饶拉扯的时候,指甲划在陈煜棠手背上,留下了长长一道血痕,她自觉抓错了人,这才停下来看了一眼,当即吓得没了气势,拉着陈煜棠的手,要带她去看大夫,被陈煜棠拒绝,愧疚之下,只好同意了陈煜棠的提议,载着贺冰瑞一起回去。 第74章 拂墙花影动4 不出所料,贺冰瑞和井诗轩回去后,便一言不发,无论如何也不肯说出傅嘉年的下落。井诗轩到底不过是嘴上厉害,再加上陈煜棠从中说情,她也没有真的拿贺冰瑞怎样,只是给她腾了个地方住下,叫几个老妈子看守,抱着点她能良心发现、说出真相的希望罢了。 陈煜棠宽慰了贺冰瑞几句,就辞别了。 她刚出了井家大门,脸上的笑容便垮塌下来,急匆匆拦了辆黄包车,便往华陇医院赶去。 贺冰瑞除了许绘,还有一位交往甚密、算不上友人的故人,就是唐明轩。 许绘不像是知情的样子,她现在能指望的就只有唐明轩了。她在陪着井诗轩胡乱折腾的时候,就想到了唐明轩现在境况有些不妙,连自己的祖母都无暇照看,大概不会依旧住在上次的那个小巷子里,如今最可能知道唐明轩下落的,就是爱德华医生。 她匆匆找到了爱德华,索性爱德华还没有下班,只是在收拾东西,见到陈煜棠,笑容温和,还没来得及问候,就被陈煜棠拉到了一旁,听了陈煜棠的叙说,爱德华也有些犯难:“他有时候会在一家叫做‘普兴’的小酒馆出没,不过那个酒馆看守很严格,生面孔的话,必须要有他们的通行证才能进去。” 陈煜棠见了他这幅样子,便晓得他并没有什么通行证,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道:“那个通行证大概是什么样子的?” 夜色笼罩,大街上一片灯红酒绿。 陈煜棠站在普兴酒馆门口,有些犹豫。这酒馆里头很是安静,没有一般酒馆的喧闹声,人烟也是稀少。她低头往自己身上看了一眼,她今晚穿着一身深褐色的大衣,规规矩矩的装扮,但剪裁合度,在这样的寒天里,将她衬得更加体态玲珑。最为显眼的,则是她脖颈间的一颗心形蓝色水晶吊坠。 街上来来往往的,都是出双入对的人们,像她这样只身一人的女子少之又少,甚至有不规矩的酒徒朝着她吹起口哨。她自觉不能继续停留在这里,抬步往普兴酒馆里走去。门口迎宾的人懒懒看了眼她,便放行了。 陈煜棠很少来这样的场所,上两次都不是什么愉快的经历,略微有些紧张。她犹豫了一下,小声问那人:“请问唐先生在么?” 那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才过来不久。” 陈煜棠不顾对方的眼神,详细问到了唐明轩的所在,便寻了过去。 酒馆里头是一间一间隔开的小间,陈煜棠停在最里头的一间前,扣了扣房门,半晌也没有等到开门的人,便大着胆子推了一把。门没有锁,里面是黑乎乎的一片。她有些退缩,想到傅嘉年下落不明,还是咬了咬牙,走了进去。 她才走了不过两三步,就被人一把抓住,头被狠狠按在地上。 她痛呼了一声,抬手去抓那人的手,被他灵巧避开。 “你找我找得好不辛苦,只身过来,胆子够可以的。你的同伙在哪?”耳边传来冷冰冰的声音,她意识到对方是认错了人,正要开口说话,那人箍着她的手臂,一把拉开吊灯,当即僵住。 “抱歉,怎么是你?”唐明轩表情有些恹恹的,直到她扭了扭手腕,他才反应过来,松开手。 “我来找你……” 他目光落在她的项链上,静默了一下,笑着打断她:“我听看门的说,有个戴着项链的女子来找我,我第一个反应竟然是信物的事情八成泄露了,左右那人不可能是你。” 陈煜棠禁不住弯起眼睛,打趣道:“你这颗心倒许了多少人?” 他脸上的笑意一僵,匆忙垂下眼眸。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急忙道了声抱歉。 之前爱德华告诉她,来酒馆的信物就是一种特殊的石头,大概是从一块原石上雕出来的有限几块,很难仿冒。陈煜棠记起,唐明轩上次带她来这里,说是要去小酒馆取东西,大概就是来这家叫做普兴的酒馆,他取的东西就是这条心形的蓝水晶项链。她一直以为从那天起,她在一步步地落入他精心编织的圈套,却在凭着这条项链顺利进入酒馆的时候,才明白,他也在同时给她铺了一条条脱离圈套的道路。 “只许了一个人。”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倏忽抬头,却是一个极为认真的眼神,深褐色的眸子里甚至还有几分不同寻常的期许。 陈煜棠逃避似的急忙说道:“我来找你,是想问一问贺冰瑞的父亲贺炳华的下落。” 他点了回头,眼里的光亮瞬间熄灭,又换回了平日里温和的笑容:“你找贺炳华做什么,那人年轻时还算有点作为,结果越老越荒唐。” 因为刚刚他的那句话,陈煜棠不太愿意提起傅嘉年的事情,只含糊应了两句。 他见此情形,走到一旁的沙发上坐下。陈煜棠这才得到空闲,好好打量这间屋子,这里倒像是一个临时的住所,离门远一些的地方,放了一张床,被褥叠得整齐,微微有一些褶皱,他应该就住在这。 她见他拿着茶壶,正慢慢往两只茶杯里注水,不禁有些着急,催促道:“你到底知道不知道?” 他手上的动作并没有停歇,缓缓说道:“我记得,上回我让你陪我来这里拿东西,你满脸的不情愿,应该是讨厌这种乌烟瘴气的地方吧?” 她站在他身侧,没有回答。 “我送你的这条项链,你也从来没有戴过。你性子向来要强,不喜欢就是不喜欢,从来都不晓得掩饰,我想不出除了他以外,还有谁能让你做出这样的牺牲。”他笑了一声,意欲缓和氛围,声调却陡然沉下来,“可你为什么要隐瞒,可怜我么?” 陈煜棠微微有些生气:“唐明轩,我一直拿你当朋友那样尊重,没有什么可怜不可怜。” 他将冒着滚滚热气的茶水端起来,一饮而尽,她吓了一跳,抬手去抓他的手腕,看着空落落的茶杯,蹙紧了眉头,正要说话,却见到他红着眼睛,捏紧了她的下巴:“那傅嘉年呢?他无论如何也比我重要吧?” 陈煜棠紧盯着他:“如果你有了危险,我一样会不遗余力的救你,请你不要再做这样伤害自己的事情。可现在他需要我的帮助,如果你知道贺炳华的下落,请务必告诉我。” 他冷笑了一声,仿佛并没有听见她的话,没有半点反应,看了她半晌,忽然朝她俯身过去:“我想知道你能为了他牺牲到何等地步。” 她的下巴被捏得酸痛,却不躲不避,直愣愣地看着他。他的吻最终没有落下来,在她耳边轻轻叹了口气:“陈煜棠,你总是有恃无恐。” “对不起。”她微微失神,“但是……” 他一贯温和的颜面上终于流露出一丝不耐烦的情绪:“你不必再说了,我不会告诉你他的下落。”他顿了顿,看见她失望的神色,猛地站起身,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我说过,贺炳华是个不着调的老匹夫,你要找他,必须由我陪你一起过去,你不准独自行动。” 她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肯陪她一道,又惊又喜,他思索了一番,问道:“傅嘉年不会让你自己来这里给他帮忙,他没有出现,难不成是贺炳华把他抓走了?” “恐怕是这样。” 唐明轩眸光一跳:“他失踪几天了?” “三天。” “算了,现在找贺炳华也没用了,他没那个胆子留他那么久。”唐明轩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我出去一趟,你在在这里等我,千万不要走。” 陈煜棠不晓得他为何突然有了旁的打算,只是直觉到了危险的气息,急忙挡在门前拦下他:“我和你一起。” 他眼里露出淡淡的笑意,理了理她来时被风吹得散乱的头发,温声:“放心吧,不是什么难事。你去了只会碍手碍脚的。”他说完,一点点把她拨开,她咬着嘴唇,被他拨去了一旁,没有再去拦他。 这个酒馆当真算得上是最为安静的一家了,不晓得是生意不好还是旁的什么缘故,四周都是静悄悄的。唐明轩走时把门关上了,叮嘱她不要乱跑,她不想给他多添麻烦,就坐在沙发上。 脖子上的蓝水晶沁凉沁凉的,她抬手摸了摸,上头的切面打磨得极为光滑,入手只觉得柔和,它在灯光下一闪一闪,大概没有女孩子会讨厌它。可她是这么温吞冷淡的一个人,习惯对人处处提防,坚冰一般。和它实在不太搭调。 她轻轻叹息一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是十二点了。唐明轩出去也有两个多小时的光景,不晓得他要办的事情顺利与否。她就这么盯着挂钟,眼睛酸涩,却没有半点困意,唯恐错过了什么声响,会耽误他的事情。 可周围着实太过静谧了,因为时候已晚的缘故,连外头的街道都安静下来,喧闹的声音渐渐被剥离出去。小屋里是一种让人坐立难安的氛围,她反倒期望此时有什么声响,能打发走这份忐忑。 第76章 拂墙花影动5 不晓得过了多久,门把手忽然发出一声轻响,陈煜棠赶紧站起身,看见唐明轩的面孔,稍稍松了口气。 唐明轩脸上没有什么特别的神色,只是从容笑了笑,甚至还有几分歉然:“我没问到什么有用的线索,不过……我同你保证,会有的。” 陈煜棠掩饰住焦虑,得体微笑说:“傅嘉年的事情我隐隐觉得非同小可,现在把你卷进这件事里,我很抱歉。你要照看好自己,千万别让自己陷入危险之中。” 他听了这话,略略有些错愕似的,一双褐色眸子里波动得厉害,到底还是被他平息下去。他微微叹了口气,露出一个万分平和的微笑来:“煜棠,我好后悔,没有选择第一个挑衅你。” 陈煜棠一时间没有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他垂着眸子,虽然他一直都是那副温文尔雅的神色,可此时她却觉得他是前所未有的温和。她在他的眼神里,终于反应过来:如果他先挑衅的人是她,傅嘉年就不会先他一步去找她联手了。 一股无法言说的涩然涌上心头,陈煜棠一时间有些犯难,不晓得如何是好,他忽而笑了一声,看了眼墙上的挂钟,有些意外竟然这样晚了,便叫她去睡上一觉。 她见室内统共就这么一张床,他又奔波了一夜,便笑道:“你回来之前,我睡过一觉了,现在你睡吧。天亮了我就回去。” 他只看了她一眼,毫不留情地指出:“瞧你眼睛都红成了那般模样,还要逞强。被子还好端端的叠着,你难不成提前晓得我要回来,还特意收拾好了?” 陈煜棠耳根一热,只后悔自己方才白白浪费时间空等,没有早些歇息,这样便可以把床铺让给唐明轩了。照此情形,他是绝不会接受她的好意的。 他淡淡笑了笑:“去吧,不然早上你红着眼睛出去,旁人要以为我欺负你了。” “好端端的别胡说。”她只觉得耳后热得更厉害,慌忙制止了他。 两人不再多话,陈煜棠走到床边,除了鞋袜和大衣,合衣躺了下来,他道了声“晚安”,便去关了灯,睡在沙发上。 她提心吊胆了一整夜,倏忽放松下来,几乎刚一合上眼睛,便睡着了。 第二天,陈煜棠一觉睡醒,已经不见了唐明轩的踪影。小酒馆的看守告诉陈煜棠,唐明轩托他带话给陈煜棠,他已经安排了送她的人,让她现在立即回家等他的消息。 陈煜棠无法,只好按照唐明轩说的回到东郊。 到了下午,唐明轩果然来了,是爱德华开车送他过来的,陈煜棠请两人进了门,唐明轩当即说道:“我知道傅嘉年的下落了,不过他要在今天晚上被连夜送去冀州。看起来很快就要打仗了。” 陈煜棠怔了怔,胸口一口气郁在那里,痛楚非常,唐明轩见了,安慰道:“你不要慌,我打算好了,今晚去救他出来。” 她定了定神,跑去电话机旁,一边拨号码,一边急促说道:“我要通知一下张东宁,让他去帮你的忙。” 她刚刚按完号码,唐明轩便抢过话筒,扣回电话机上。 陈煜棠愕然,他沉沉说道:“你不相信我?” 他的话如同一盆冰水,她看着他愠怒的目光,浑身一凉,头脑也清醒了一些:他早已同她说过,荥军内部有些不同寻常,而李统治存有异心,又在处处针对傅嘉年。如果将这件事报给张东宁,李统治身在高位,很容易便会得知这个情报。 如果羁押傅嘉年的人就是李义昌,不单打草惊蛇,说不定连唐明轩都会搭进去。 她吐出一口浊气:“抱歉,是我思虑不周。” 唐明轩笑了一下,手微微抬起,原本大约是想落在她肩头的,但伸了一半,又缩了回去:“我要过去准备了,你在这里等我。晚上见。” “明轩。”在他转身的时候,她忽然叫住了他,“我就不跟你去了,我只会碍手碍脚的……但有没有我能帮上忙的地方?” 他沉思一番,末了装作浑然忘记的样子,肃然说道:“谁说你碍手碍脚,我现在四处行走不方便,要麻烦你的地方可多着呢。你若是愿意,就帮忙买一份庆祥和的酥饼。” 陈煜棠脾气上来:“我晓得姜老师傅喜欢吃那个,哪回不是叫李妈带一份回来。合着你你既觉得我亏待了姜师傅,又认为我除了去买酥饼外,没有什么用处?” 唐明轩神情柔和,将一封信交到她手上:“原本我是想亲自送去的,可你古道热肠,不如就劳烦你一趟。” 陈煜棠将那信掂在手里,拿了手包过来,妥善放好,问道:“要送去给什么人?” “傅渭川。”唐明轩看了一眼时间,“上头写了重要的东西,要是我晚上八点之前没有回来,你就托张东宁带你去找他。” 陈煜棠万万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他轻轻笑了一声,凑在她耳边说道:“到时候,能不能救傅嘉年就看你的了,不过要是早些把信交给傅渭川,反而会害了傅嘉年。” 陈煜棠明白过来这封信里定然有什么不同寻常的秘密,郑重答应下来。唐明轩只说了句“时候不早”,就匆匆忙忙往门口走去。 “嗳,你不和姜师傅见个面吗?她和李妈在楼上,我去喊她。” 唐明轩微微回过头,笑了起来:“晚上再见吧。又不是回不来了。” 他说完便走出门去,轻轻带上了。他越是如此,陈煜棠越觉得担心,再次开始难捱的等待时光。 好在今回有李妈和姜师傅陪她,好歹她不是孤独一人,这份惶惶不安也仿佛被分担走了一些。 晚饭时,陈煜棠故意吃得很慢,直到快要七点半了,她才放下筷子,收拾好碗碟去了客厅。姜师傅正在摆弄电话机旁的那个黄杨木小凤摆件,翻来覆去看了半晌,自言自语喃喃说道:“这个台子仿佛矮了一点。” 陈煜棠恰恰听见,心里一动:这个小凤摆件以前是刻了傅家旧宅子电话号码的,那会儿陈煜棠和傅嘉年赌气,就将那行数字铲掉了,不过是薄薄的一层,却不想竟然被姜师傅瞧了出来。 陈煜棠猛然想起唐明轩骗她身陷囹圄那次,说的就是认得一位看料子很准的老师傅,才将她领去了姜师傅的住处。她心念闪过,走到姜师傅身旁,微笑说道:“您说得不错,下头有些残次的地方,雕成了我才发现,最后看不过眼去掉了。” 姜师傅连忙把摆件放回电话机旁边,有些不好意思地望了望陈煜棠;“陈小姐,实在抱歉,未经你的允许就乱动东西。” “您说得哪里话,我和明轩是好朋友。”她脸上带着笑意,神色实则紧张,一点也不敢错过了姜师傅脸上的表情,又强行推进了一步,试探道,“我虽然喜欢木雕,却不懂得相看木料,时常做一些无用功,真是可气。” 姜师傅自然不像她这样防备,笑容和蔼:“你这样可不好,底座多高多宽,都是有尺度的,怎么能随意更改?比例不合,就像是人生的五官不四衬,就算是每一个五官都无可挑剔,放在一起也怎么看都难受。” 陈煜棠没有套出她的话,略略有些失望,也还是点头道谢:“受教了。” 姜师傅微微蹙起眉,回想了一会儿,最终说道:“相看木料也没什么难的,不过我的那本书遗失了,好些东西都想不起来咯。” “您……您也会相看木料?” “年轻时会一点,上了年纪不中用咯,”姜师傅连连摇头,看见陈煜棠殷切的目光,有些焦急,急忙解释道,“陈小姐,我不是怕你偷师,我一时间都忘记了。我这几天慢慢想想,都写下来给你。” 陈煜棠摇头,拍了拍她的手以示安慰:“我这么好吃懒做的人,哪有这么上进?说实话,我还是想听听您那本书的下落,这么重要的东西,您应该有很深的印象才是。” 姜师傅脸上的表情有些不自然:“都过了那么多年,算了,他也不是故意的,还是不要再提起。” “您这样的反应,是不是拿走书的是个小孩子?”陈煜棠眼里神色一紧。 姜师傅默然,没有任何反应。 “这么重要的书被人拿走,您却执意不肯追究,一定是个小孩子所为,并且是您欣赏的那个。算算时间,也有三四十年过去,当年的小孩子现在已经中年,当初踩在唐家血泪上的受益者也仍然在谋害旁人,您为什么不愿意说出真相?” “陈小姐!”姜师傅眼眶里有泪光波动,陈煜棠心下一软,叹息道:“实不相瞒,我受他们所累,已经身败名裂。您要是不忍心,应当告诉我实情才是。我不要您说旁人的坏话,只要告诉我当年那个人的姓氏就好。” 姜师傅深深吸了口气,缓缓吐出了一个字。 就在她说出那个姓氏的同时,墙上的挂钟发出“喀拉”一声响动,钟摆敲响了八下。 第77章 拂墙花影动6 陈煜棠站起身,攥紧了一直放在手边的手包,嘱托李妈照顾好姜师傅,便走进夜幕中。她傍晚的时候和邻居说好,八点的时候要借车用一下,对方虽然甚少和她来往,但也大方答应下来。 门前的蔷薇篱笆已经在冷风中萎顿成枯枝,陈煜棠正要绕过篱笆,忽然发现篱笆后头隐隐约约有人。这会儿天已经黑漆漆一片,陈煜棠心头一紧,攥紧了手包,盯着对方的动向。她心里焦灼,等了三五息的功夫,正预备着夺路跑出去,那人忽然直挺挺地倒在地上。 陈煜棠吓得心突突地跳,绕过篱笆去看,见着躺在地上的是唐明轩,他还保持着背着傅嘉年的姿势。大冷天的,两人都一动不动的,陈煜棠一时间判断不清两人境况如何,急忙把李妈叫出来,打算一起去抬人。 李妈急忙去摇傅嘉年,陈煜棠见着傅嘉年除了衣服脏乱一些以外,没有什么折损,而唐明轩不知从哪里弄了一件深褐色的军大衣穿在身上,是荥军的制式,大衣里头是白色衬衫,隐隐可以见到血色。 她吓了一跳,登时乱了阵脚,对李妈道:“先抬唐先生,他受伤了。等等,先让姜师傅回去楼上,别吓着她。” 唐明轩睫毛颤了颤,悠悠醒转过来,看见是陈煜棠,舒展了眉头,语气轻描淡写的:“刚刚有些恍惚,还以为篱笆后头有人等着我,没想到是你。” 陈煜棠并没有因为他轻松的调子而安下心来,只是盯着他的脸:“你不要说话,快点进去屋里休息,我同人借了车子,马上就去请爱德华过来。” 唐明轩在李妈的搀扶下站起身子,眼睛递向傅嘉年:“我只是背着他有些累了。他被人注射了镇定剂,你就这么走了,也不管他,不怕他给冻着?” “李妈再想办法吧,你受了伤,不能耽搁了。”陈煜棠飞快消失在夜色中。 唐明轩按了按自己的肋下,从李妈手里抽出胳膊:“这天寒地冻的,人不能睡在这。麻烦你搭把手,我背他进去。” 李妈当然还是更着紧傅嘉年一些的,当即同意下来,让傅嘉年伏在唐明轩后背上,三人一齐进了屋子,安顿傅嘉年在床上睡下。 忙完了这一切,在灯光下,李妈才察觉到唐明轩脸上苍白得有些吓人,急忙问了他几句,他却一句答一句不答的,额头上也细细密密出了汗。 李妈有些慌神,赶紧倒了杯茶水给他,他接了茶水,对着李妈微微一下,嘴唇在茶杯边缘点了一下,便放在茶几上,温声对李妈说道:“如果有干净的手帕,麻烦拿一块给我。” 李妈当即去寻了一块给他,他看着李妈紧张的神色,笑了笑:“别总盯着我看啊。我没什么事情,不用管我。” 李妈讪讪去了一旁,见着他解开大衣的口子,将手帕叠好,放进衬衫,用力按住。 这边陈煜棠风风火火去了华陇医院,刚刚请爱德华下楼,还没出医院大门,就撞见一路进来盘查的荥军。陈煜棠认出带头的是王衍忠,当即对着爱德华使了个眼色,爱德华便抛下她,独自出了医院大门。 医院人流很大,他没穿白大褂,又是个外国人,那些人有些应接不暇,只简单盘问了爱德华几句,就放行了。 陈煜棠站在拐角,只顾着瞧爱德华,忘了盯着身旁的情形,看见爱德华顺利离开,她禁不住松了口气,心底暗暗盘算,等到这帮人离开了,她再回东郊别墅不迟。 直到王衍忠拍了一下陈煜棠的肩膀,她才意识到危险,抽了口冷气,回过头去。 “陈小姐,这么巧,你这回来这里瞧谁?” 陈煜棠勉强一笑:“王先生,医院仿佛是公共场所,我来这里实属平常吧?” 王衍忠这回的态度全然不似上次,他歪着头笑了笑:“我看不见得,上次你身后遮遮掩掩的那个老太太,如果我没认错的话,不就是唐明轩的祖母么?” 他忽然将话挑明了说,陈煜棠知道事情不妙,心里万分不安,当即板下脸,也不再和他客气,冷冷道:“王先生,我现在还有事情,恕不奉陪。” 她正要走时,王衍忠忽然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我的话还没有问完,陈小姐着什么急?” 陈煜棠万万没有想到他竟然胆大到了这种地步,狠狠抬手要去打他的手背,另外一只手也被他攥住。 远远已经有些围观的人,王衍忠一伙的人嬉皮笑脸地斥责道:“小两口吵架,没见过么,有什么好看的?” 王衍忠非但不制止,还痞痞笑了起来,陈煜棠心生厌恶,更明白自己的境况不妙,趁着他走神的空当,猛地踩了他一脚。他吃痛之下,松开了手,陈煜棠借机跑开。 她虽然穿着便鞋,可如何能跑得过行伍出身的王衍忠,不过跑开了几步路,就被王衍忠抓住肩膀,摔倒在地上。 陈煜棠在摔倒的时候,看见了一旁站着的年轻女子,只觉得面熟,那女子神色诧异,但从眼神里仿佛也是认得她的。陈煜棠急忙拉住了她的裙摆,苦苦哀求说:“请你一定要救救我!” 王衍忠抬头,狠狠瞪了那个女子一眼:“这位小姐,我劝你不要多事。” 那女子脸上一白,猛地从陈煜棠手里抽出裙摆,头也不回地走了。陈煜棠这才想起来,对方就是上回那位曾经充过文书先生、和傅嘉年拿到的那封告密信有密切联系的常老先生的女儿。 看着常小姐远去的背影,她心底很是失望,但和对方不过萍水相逢,常小姐说不定已经将她忘记了,为了自保,常小姐拒绝帮她,也是情有可原。这样的事情她并不是第一次遇见。 王衍忠将她搀扶起来,笑着拍了拍她的后背:“麻烦陈小姐跟我走一趟了。” 陈煜棠抬头看了他一眼:“你大概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嗳,话不要说得这样绝。”王衍忠一脸好商好量的笑容,“这次可不比上回,傅嘉年不在,进了新洋阜,你可别想再次全身而退。这么好看的鼻子眼睛,马上就要被一点点毁掉,真是可惜。” 陈煜棠收回目光,淡淡重复道:“你大概从我这里问不出什么。因为我什么也不知道。” 王衍忠阴冷一笑:“好,你不知道的话,我告诉你也无妨。唐明轩他趁着我们这边人手不足的时候,假意认错回来找老师,参与我们的行动,又半途坏事,劫走了傅嘉年。我现在看见你,忽然明白过来——唐明轩的祖母在你那里,你那里说不定就是他的秘密据点?我去你家找找,说不定会有什么意外发现。” 陈煜棠愕然,被王衍忠灵敏捕捉到,他转过头去问身旁的人:“陈小姐的家住在哪里?” 那人当即回答道:“在东郊别墅。” “你送陈小姐去新洋阜,我去东郊别墅看看有没有什么热闹,不准出任何差错。”王衍忠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煜棠一眼,将陈煜棠交到那个下属手里,大步离开。 陈煜棠从头到脚都猛地一凉,想要去追王衍忠,却被人绑了双手带去相反的方向。 她万分懊恼自己欠缺思虑,将王衍忠想得太过简单,如今王衍忠对她毫无顾忌,想必是对傅嘉年动了杀心。 陈煜棠被那名下属带去了医院外头的广场角落,一排车停在空旷的广场,十分显眼。 “大半夜的,这鬼地方怎么还这么多车?”那人嘟囔了一声,把陈煜棠扔到后座,关好车门后,就从车尾绕过去,要去驾驶室。 在他拉开驾驶室车门的时候,忽然传来一声巨响,陈煜棠被吓得一抖,再看那人,已经倚着车门缓缓倒下。 车门转瞬间被人拉开,竟然是张东宁。陈煜棠一时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匆匆说道:“快去东郊别墅,救傅嘉年他们。” 韩晋原站在身后,正在收枪,也听见了这句话,来不及细问,急忙安排自己带来的人上了两旁的车,又叫张东宁送陈煜棠回督军府。 张东宁没有说什么,便坐进了驾驶室,陈煜棠犹豫了一下,问:“张先生,能不能请你也去东郊别墅?” 张东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把腰上的一把小巧匕首拿下来,给她割断绳子,才好脾气地笑了笑:“咱们帮不上忙,还是别捣乱了。” 陈煜棠默了默,坚定道:“你明明也不放心他,为什么不肯呢?我们过去,就算是看看情况也是好的。而且我对那边地形熟悉,说不定真的可以帮上一点忙。” 张东宁迟疑了一下,叹了口气,猛地踩了一脚油门:“他知道了非得骂我。” 陈煜棠笑了声:“这么担心做什么?那也得他好好的才行。” 张东宁哭笑不得:“都这个时候了,我一颗心悬着顶难受的,您可别再说不吉利的话了。” 第78章 泪洒胭脂雨1 爱德华顺利坐上陈煜棠借来的车,来到陈煜棠家中,看见唐明轩,立即明白过来:“唐,你又受伤了。” 唐明轩看着他身后,没见到陈煜棠,表情有些凝滞:“怎么只有你一个人回来?” 爱德华简单将医院发生的事情说了,有些抱歉:“陈小姐来找我的时候,就说明了,如果有事情就要我先过来给你看病,那些人找的不是她,医院里的人又这样多,放心吧。” “这就坏了。”唐明轩一把推开爱德华,要站起身,踉跄了一下,爱德华赶紧把他拉住。 “傅嘉年被拘禁的时候,他们丝毫没有遮掩,如果不能把傅嘉年送去冀州作为人质,他们也会杀了他的。现在在这个关口遇到了陈煜棠,又怎么会放过她?”他说话急促,忽然皱了皱眉,大概是牵动到了伤口。 爱德华手足无措,不晓得是要先救唐明轩,还是回过头去看看陈煜棠的境况。这时候,卧室的门咔嚓一声被打开,傅嘉年走了出来。 他看上去一脸倦容,精神不是很好,但眼睛还是晶亮。他一眼看见坐在沙发上的唐明轩,脸色一沉:“这么危险的事情,你为什么不给督军府报信儿?” 唐明轩却是面无表情,看也不看他一眼:“我救你是受了陈煜棠的嘱托,你现在出来了,我的任务也就完成了,为什么要多此一举?” 傅嘉年不再理会唐明轩,转头看向爱德华,问:“带队去医院的人长什么样子,是不是戴眼镜,瘦高个?大概带了多少人?” 爱德华一一回答,傅嘉年眉头蹙起,喃喃自语:“你知道太多秘密,而李义昌知道你受了伤,势必要来医院,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却只让王衍忠带了那么几个人过来,有些不太对头。” 唐明轩默了默,目光一转:“这说明他有更重要的事情。” “更重要的事情?他要叛变?”傅嘉年微微一笑,上前一把揪住他的领口,“唐明轩,你明知道他要谋反?当年是我父亲亲自宣判,处决了你的祖父不假,你理应记恨我家。可你为什么不想想,是因为什么原因?我大哥的命就不是命吗?” 唐明轩已经显露出虚弱的神态,还是一点点掰开了傅嘉年的手:“现在不是分辩这些的时候,你还是多担心担心你自己吧。这个节骨眼,煜棠如果真的落在他们手中,他们一定会再来东郊别墅搜查,你这么聪明的人,不该想不到这一点。如果我计算得没错,他们应该就快来了。” 傅嘉年转身去电话机旁,因为动作太大,将茶几撞得倾斜出去,上头的花瓶摔落在地,晶莹的玻璃碴子落在娇嫩的花瓣上,尽显凄楚。 他拿起电话,忽而重重把电话摔了下去,折回身说道:“电话线被人切断了。如果我估计得没错,他们现在就在外头,谁也走不了。” 李妈正端了茶水过来,听见这话,手一抖,盘子掉在地上,滚烫的热水洒了一地。 “李妈,没事吧?”傅嘉年走过去,把她拉开一些,看了看,没有发现李妈受伤,才继续说道,“爱德华医生,你给唐明轩做手术吧,他救我的时候,肋下中了一枪。我出去看看情况。” 他说着走到唐明轩身旁,去拨他的枪套,将要抽出手枪的时候,却被唐明轩一反手扣住:“我好不容易替陈煜棠把你救出来,你现在这是做什么?” 傅嘉年却是一脸轻松,扳开唐明轩的手指,从容取出枪来:“嗨,我出去是找生路,又不是送死。咱们都在这里守着,不过是挨一会儿算一会儿,难不成真能等来什么好事?” 陈煜棠和张东宁抄近道来到东郊别墅,见到四周一片平静,才略略安下心来。 张东宁有些犯愁:“这个韩晋原,怎么动作这么慢。我们只有一辆车,载不了这么多人。” 陈煜棠当机立断,拉开车门就要走下车:“我和李妈还有姜师傅不是主要人物,没什么关系,去邻居家避一避就好,你带他们三个先走。” 远处忽然传来一串枪声,张东宁急忙关了车灯,道:“陈小姐,他们交火了。快些上车。” 陈煜棠有些不甘心,权衡一番,还是下了车,问道:“你知不知道井小姐的电话?” 张东宁明白她的意思,也跟着下了车:“她?她恐怕帮不上忙,我们还是立即给督军府报信吧。” 陈煜棠脸色一沉,往近处的一栋亮着灯的别墅走去:“时候这么晚了,消息恐怕传不到督军耳朵里去。” 张东宁连忙打包票:“督军有一个秘书班子,他们晚上有人值班的,有重要事情会立马上报,不用担心。” 陈煜棠摇了摇头:“这种事情,李义昌也能想到。他一定会想方设法阻断消息,我听说除了李义昌,还有一位冀州的重要人物安插在你们内部。而且傅嘉年他们一定也报过信的。” 她敲响房门,过了会儿,有位的电话机佣人模样的中年女子开了门,陈煜棠谎称自家电话机坏了,说明来意,中年女子见她面熟,便答应让她用放在门口柜子上的电话机,而让张东宁在门外等待。 井诗轩正要去洗漱睡觉,忽然家中佣人喊她接电话,是一位叫陈煜棠的小姐,她看了眼时钟,有些奇怪,想到没准是傅嘉年找到了,她来给自己报信儿,急忙接了,却听见对方传来一声尖叫,挂断了电话。 “神经病。”井诗轩被吓了一跳,啐了一口。但细想之下,总觉得不对劲。陈煜棠给她的印象一直都很冷静,不是这种爱搞恶作剧的人,她一定是出了什么事情。 她急忙去取自己的大衣,井诗懿正在沙发上喝安神助眠的花茶,看见井诗轩反常的举动,放下茶杯,问:“不是说要睡觉,大半夜的这是做什么?” 井诗轩生怕她来阻止自己,急忙解释:“我、我朋友有事情找我。姐,我出去了啊。” “等等,你哪位朋友,说清楚再走呀!”不等她说完,井诗轩已经关上了外门。 井诗懿又找佣人问了问情况,直觉诡异,急忙挂了通电话给自己父亲的学生,请他帮忙带人跟着井诗轩,以免她毛毛躁躁的,出现什么岔子。 张东宁等在那处别墅门口,眼见着陈煜棠拿起了电话,刚刚接通,门口站着的佣人忽然一把将门重重关上。 张东宁错愕之下,急忙上前敲门,门却纹丝不动,里头隐隐传出陈煜棠的尖叫声。 他跟着傅嘉年多年,遇到过的危险也不在少数,知道情况紧急,不能拖延,当即退后几步。他正要踹门,一旁的窗户忽然打开,张东宁下意识避开,紧跟着传来一声枪响,张东宁被击中了胳膊,躲到门柱后头,拔枪反击。 窗户上的玻璃被击碎,后头的人没了声息,张东宁谨慎观望了两眼,忽然,他背后的窗户被人射穿,子弹打入了他的后背。张东宁踉跄了一下,跌进了枯枝纵横的灌木丛里。 那人看他没有动弹,又补了两枪,这才关上窗户。 傅嘉年刚一走出房门,就听见一声枪响,他握紧手中的枪,上了膛,四处看了看,有些意外:外头并没有蹲守他们的人,黑漆漆的,一片静谧。 除了这里,就只有斜对角远远的一栋别墅亮着光,看起来有一些奇怪。傅嘉年朝着那别墅看了两眼,紧接着又传来两声枪响。 他当即拐进灌木丛中,缓缓接近过去,就又听见更远的地方有一片密集的枪声,他决定搁下别墅这边,先去外头看看。 昏黄的煤气灯下,停了十几辆车,韩晋原带来的人将车停成一字,死死挡在大门前。双方都已经下车,交火不断。但王衍忠带来的人很多,隐隐有压倒之势。 有一枪擦着韩晋原的脸过去,韩晋原便多了道血痕,气得破口大骂:“王衍忠,你这条走狗。你领的是督军的薪水,不是李义昌的!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老老实实地缴械投降。” 王衍忠推了推眼镜,气定神闲地躲在大后头笑道:“韩队长,早就听说你旁的本事没有,就是吹牛的本事大得很。今天看来果然不假,我倒要看看,我没有良心,你能怎么我?” 韩晋原气极了,当即朝着他开了两枪,他在刚刚交火的时候手腕受伤,王衍忠又躲在汽车后头压根打不着的地方。因此他这两枪都落空了,打在汽车盖子上,斜斜反弹到半空,落在地上,更引来对方的一阵嘲笑。 韩晋原直跺脚,再次上膛,却发现子弹已经空了。 “放着我来。”他背后忽然传来声音,韩晋原吓了一跳,回过头,脸上又惊又喜。 傅嘉年拍了拍他的肩膀,飞快朝着王衍忠栖身的汽车窗开了两枪,把靠外的那扇窗户击碎,又是两枪,靠里的那扇也破碎开来。荥军的汽车玻璃都是特制的,原本没有那么容易完全碎掉,但他这四枪几乎都开在一个地方,碎玻璃正巧撒了王衍忠一头一脸,他急忙挠头,生怕被扎了。 韩晋原一拍掌:“我服了你了。” 傅嘉年则望向王衍忠,一斜嘴角,全无风度地叫骂:“姓王的小崽子,你再叫试试看?下一枪就爆你的脑袋。” 第79章 泪洒胭脂雨2 王衍忠大大丢了面子,当即勒令属下不管不顾地反击。 韩晋原眼见着就要顶不住,急忙推了傅嘉年一把:“你快走。” 傅嘉年脸上一冷:“你再这么说,我就立马走出去,大家一了百了。” 韩晋原更加着急:“不管你给不给他们抓住,我今天横竖是走不脱,给你挡一阵是一阵,你要是能逃脱,别忘了给咱们这几个兄弟报仇就是。” 他刚一说完,四下就响起了一片应和声。傅嘉年默然看了他一眼,一转身绕过了韩晋原。韩晋原以为他听了劝,还没笑出来,就见着他要绕出掩护的汽车,往王衍忠那边走去。 韩晋原吓得连忙抓住他的手腕,服软道:“好了好了,你怎么小孩子似的?我不说了还不成吗?” 傅嘉年颜色稍霁,挨着韩晋原说道:“你就安安心心对付王衍忠就是了,实话说,后头也有他们的人。我出来的时候,另一处别墅附近也传来了枪声,而且陈煜棠家里的电话线也被人切断了。咱们现在是背水一战,不活着出去,谁都别指望报仇了。” 韩晋原诧异看了他一眼,听到末了,点点头,认真指挥大家反击,境况略有好转。 傅嘉年总觉得心里不安,禁不住问:“是陈煜棠叫你来的吧?她人呢?” “陈小姐托人给张秘书去了电话,她险些被人绑架,张秘书就开车送她回督军府了。” 他不说倒还好,一说叫傅嘉年更加担心:“他们回去那边,怎么到了现在还没有援兵过来?难不成那边真的出事了?” 眼看着王衍忠那边又占了上风,韩晋原顾不上理他,一把夺去了他的枪。 傅嘉年没了用武之地,有些手足无措,就在这时,马路上远远开过来一辆车,傅嘉年一颗心悬着,吃不准是李义昌的人,还是督军府派来的援军,看了半晌,也就那么一辆,越发心寒起来。 两方因为这辆车的干扰,都暂停交火,四周一下子安静下来。 及到近处,傅嘉年才认出来是井家的车牌子,急忙大声喊道:“井诗轩,快点回去!” 王衍忠见状,赶紧吩咐人去拦那辆车。 后排的车门被打开一条缝,大概是里头的人听见了砰砰的枪响声,迟迟反应过来,扣上了车门,车子缓缓掉头,才不过行了几米远,后头就有子弹追了上来。 井诗轩尖叫了一声,好在子弹并没有打穿玻璃,司机赶紧踩了油门,两人重新回到大路上去。 这个时候,远处才来了三五辆车,井诗轩瞧了瞧,认出是父亲的一个叫做车钰海的学生的车,当即松了口气,欣喜地拍司机的车座背:“韩叔,你看是钰海哥哥,嗳?他怎么知道过来救我?” 司机抹了把汗,加快把车开过去:“大概是大小姐请来的车先生吧。” 两车交汇,车钰海早早就听见了枪声,问了井诗轩大概的情况,得知井诗轩一位姓陈的朋友遇险,还险些伤到井诗轩,当即二话不说带人上前帮忙。他一加入,三方乱成了一片。 傅嘉年和前来帮忙的一方并不相识,看情形有些像是井诗轩的朋友,但井家和荥军里头也有不少牵扯,始终不敢确定他们的身份。正在思索时,忽然听见对方朝着王衍忠喊道:“你们赶紧把陈小姐放出来,刚刚胡乱开枪的事情可以不提!” 王衍忠腹背受敌,已经吃力,听了这样的便宜条件,巴不得立即满足对方的要求,却又有些错愕:“陈小姐是在我手里没错,可她不在这边,被我送走了。你先不要插手,我带你去!” 车钰海十分生气:“陈小姐半小时前还打电话给我们求助,我立马就赶过来了,路上别说车,半个鬼影也没遇见,你想诓谁?” 王衍忠没想到陈煜棠竟然半途逃脱了,脸色变了变,和旁边的人小声嘀咕几句,迟迟没有回应。 车钰海不明就里被扯了进来,无意把事情闹大,只好又说:“我是井国新的门生,我知道你来头也不小,但这位陈小姐是井二小姐的朋友,你不如卖他老人家一个面子,把陈小姐交出来。” 韩晋原闻言,当即大声说道:“车警司,傅嘉年傅参谋和陈小姐一并被这帮匪徒围堵在这里,请你支援!” 他极为聪明,并没有提起王衍忠的身份,只说是匪徒,车钰海虽说还是云里雾里的,但也不得不出手帮忙。 车钰海的话一直在傅嘉年脑海里回荡——陈煜棠半小时前还打了电话出去,且是打给井诗轩的,而井诗轩根本不像是知道他在这里的,也不知道情况危急,否则就不会过了那么久,车钰海才追过来。 种种迹象说明,陈煜棠虽然和外界取得了联系,却并没有透露出自己或者是这边的境况。联想到之前那栋奇怪别墅发出的枪声,傅嘉年立马折身回去。 韩晋原时时刻刻提心吊胆,唯恐傅嘉年被流弹伤及,巴不得他马上离开这里,见他有所顿悟,也没多管他。 傅嘉年飞奔到那栋别墅附近,却见着里头的灯已经熄灭,只有路两旁煤气灯能带去一丝光亮。他侧耳倾听,没有听见里头有什么动静,才缓缓接近过去。借着微弱的光线,他发现门口的枯树藤有一大片被压塌的痕迹,不太正常。他凑近看了眼,发现一个人影倒在那里,身形有种说不出的熟悉感。 即便光线不好,他也很快认出,这个人是张东宁。 傅嘉年倒抽了一口气,四下看了看,确定没有人后,飞快脱下了身上的大衣,披在张东宁身上,犹豫了一些,带着一丝抵触,伸手探了探张东宁的鼻息,感觉到微弱的动静后,缓缓舒了口气,走到窗户前,看了一眼。 窗户从里头销上了,但窗户的玻璃碎掉,并不难从外头拨开插销。 傅嘉年打开窗户,翻进别墅里,大着胆子把灯开开,发现进到的地方是客厅,里面家具摆设都井井有条,由于太过规整,不像是有人常住的样子。他站在窗边,故意将手边的陶瓷摆件扔在地上砸碎,也没有人过来,这才确定里头当真是空无一人。 他扫了一眼,没见到什么特别的东西,牵挂张东宁,立马又翻了出去,背起张东宁,往陈煜棠家走去。 爱德华此时刚刚给唐明轩取出子弹,唐明轩这次的境况要比上次好一些,伤口虽然深,却避开了器官和动脉,失血并不厉害,正在卧室静养。 不等爱德华摘下手套,傅嘉年便又风风火火赶了进来。李妈为他开了门,看见张东宁一身的鲜血,脸上白了白。 傅嘉年急急忙忙让爱德华为张东宁诊病,便将李妈拉到了一旁,声音还算客气,脸上却带着前所未有的冷意:“李妈,这边的电话线是你切断的吧?” 李妈脸上更白,往后退了一步,傅嘉年将笑不笑,又叹了口气:“你在小嫂子身边那么多年,她最信任的人就是你了。你难不成一点主仆情谊都不讲了?我听小嫂子说,当初是你主动愿意过来这边的,大概是有人逼你?” 李妈垂着头不说话,傅嘉年没有耐性等她主动开口,只说:“陈煜棠知道你要过生日,特地去给你买了几身衣裳。她一个人住在这边,你过来后,她明里不说,实际不知道多高兴。张东宁是和她在一处的,现在张东宁这个样子,她更是生死未卜,你就忍心袖手旁观害死她么?” 李妈抓着一旁的柜子,仿佛只有如此,她才能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而不至于跌倒似的,她声音带着颤,小声嗫嚅:“我没想害陈小姐,我不知道……” 傅嘉年咬着牙才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再次走出去,回到刚刚那栋可疑的别墅里头,顺着客厅往里摸去。陈煜棠现在下落不明,他只有在这里找找,看看能不能有旁的发现。 他四处走了几步,走到通向二楼的楼梯口时,就见到地上有一路鲜血,从楼梯上一直通下来,像是有人从二楼摔下来似的。 他脸色一变,正要走上二楼,忽然觉得脚下不大对劲,低头一看,自己正踩在一角灰黑色的衣服上。他挪开脚,屏住呼吸,绕到楼梯后的狭小空间,发现陈煜棠紧闭着双目,倒在一滩血泊中。 几乎在他看见她的同时,他便扑了过去,将她小心翼翼抱起。不知道是不是衣服浸了血的缘故,她仿佛要比平时重一点,手垂落在一边,了无生气。 傅嘉年抱起她,便不管不顾地一脚踢开大门,再度去找爱德华。 井诗轩正巧站在门前,刚刚敲开门,看见傅嘉年失魂落魄的样子,“喂”了一声。傅嘉年却并没有理会她,甚至没有问她一句王衍忠和车钰海的情况,就要夺门进去。她这才意识到陈煜棠境况不妙,有些发怔,当即替他扶住门,让他带着陈煜棠先行进去。 眼见着傅嘉年飞快走进去,她才回过神来,一边跑去拉开车门,一边大喊:“傅嘉年你是不是傻,我的车就在这,你快点送她去医院啊!” 第80章 泪洒胭脂雨3 李义昌果然在那夜发动叛变,但傅渭川早已察觉到李义昌和冀州方面来往匪浅,将计就计,反倒将了李义昌的军。李义昌当场饮弹自尽,他势力主要分布的新洋阜、栖成乡等地方也开始洗牌,清算下来,重要人物就只有王衍忠在逃。 尘埃落定后,已经是一年里最冷的时节。 傅嘉年站在卧室外间,看着窗外冷森森的松林,总觉得面前的窗户形同虚设,那股冷意扑面而来,吹得人心底都是寒凉的。他想起上回,陈煜棠为他挡了一枪,在这里养病,他从外头回来时,她也是站在这里,往外头看去。 不知道那时候,她看到的是怎样一副场景,是人间四月草长莺飞,还是滚滚松涛无边空寂? 这时候,外头响起敲门声,傅嘉年默然,并没有理会,那人停止敲门,在外头说道:“嘉年,唐先生找你,说是要看望一下陈小姐。” 说话的正是张东宁。傅嘉年迟疑了一下,转过身,朝着门走了两步,将手放在把手上,停止了动作。 张东宁等了会儿,小心说道:“我知道你心情不好,可他现在就在门外,是不是……” “你不是正在养病,怎么这样多的事情?” “我的病假今天结束,跟督军报个到,正好遇到唐先生在大门口,便把他带了过来。” “能不能请他……”傅嘉年说了一半,似乎不知道如何拒绝对方的请求,后头的话噎在喉咙里,无论如何也发不出声音。 门被人用力拧开,唐明轩温文尔雅的一张面孔出现在傅嘉年面前,他眼里神色却是一片沉寂,一进门,没有说旁的话,径直四下看了一圈,就要去拧卧室的门,显然心里憋着一股怒气,只是隐忍不发罢了。 傅嘉年当即上前拦下他,锁紧眉头,话语却没有什么底气:“你就不讲究一点礼数?” 唐明轩这才冷冷问:“陈煜棠到底怎么了?我找遍了各处医院,都没有找到她,她一定在你这里。你为什么藏着掖着,这么久不让我见她?” 张东宁不太清楚情况,只是稀里糊涂将他带过来,看此情形,也拉了拉唐明轩的胳膊:“唐先生,这肯定是有什么误会的地方,你先冷静一点。” 唐明轩好不容易才过来,自然是不肯同意的,两人正在拉扯的时候,傅嘉年轻轻笑了一声:“你们两个重伤病号,别在这里推推搡搡的了,谁也折腾不起。唐明轩,是我没有照顾好她,你进去看吧。” 他主动将门打开,卧室里是淡淡的花香味,地上没有铺地毯,裸露的地板被打扫得极其干净。唐明轩抢先一步走进去,看见房间正中,有一张宽大的床。金色的床幔被卷到两旁,深金色的流苏静止在半空,一切都像是凝固一样。 床上躺着的人正是陈煜棠,她看上去比唐明轩记忆里虚弱了许多,纤长的睫毛有气无力的耸拉在眼睑,透不出半点生气。 张东宁走在后头,叹息道:“原来陈小姐真的在这里,我只听你好些日子没出房门,还以为是他们讹传的。嘉年,我后来打电话给你,不是说陈小姐没事吗?后来又发生了什么?” 唐明轩将要走近,却被傅嘉年拉住:“她现在仍然昏迷不醒,你不要再吵她。” 唐明轩闻言,再也按捺不住,一把抓住傅嘉年的领口,脸上温和的神色早已消失不见,只嗬嗬的喘着粗气。 张东宁上前去拉开唐明轩,被他一个手肘抵到肋下,当即直不起身。 傅嘉年垂着眼睛,淡淡说道:“她从那天受了重伤一直到现在还没有醒过来,你要打我我没有意见,但请你不要惊扰她。” 唐明轩依言放开手,把他拉到外头,合上房门,压住怒气问:“是王衍忠害她成这样的?” 傅嘉年摇了摇头:“凶手还没有找到。我在她家斜对面的别墅里发现的她,里头除了她没有旁人。” 张东宁万分痛惜;“是我不好,我才是没有保护好陈小姐的那个人。怪不得嘉年。” 傅嘉年惨然一笑:“你自己的命都是好不容易捡回来的,还说这些做什么?” 唐明轩攥了攥拳头,末了,落寞地吐了口气:“你既然没有找到凶手,为什么不去查?一个月的时间就这么荒废了?” 傅嘉年抬头,沉寂的眼里闪过一丝光亮。 “我早已让陈煜棠告知你,除了李义昌以外,还有个更厉害的角色潜伏在荥军内部。你是不是自负你要强过我,刻意忽视了我的劝告?” 傅嘉年微微一笑:“算是吧。但我的确没有想到对方有这样厉害。况且你空口无凭,我也找不到什么可疑的人物,实在没法同我父亲知会。” 唐明轩抬起手,重重在傅嘉年肩膀上拍了拍:“我虽然不知道他是谁,如果你相信我的话,我愿意和你一起把他找出来。” 傅嘉年重重点头,刹那间想起什么,叹了口气,去柜子里拿出一封信来交给唐明轩。 唐明轩看着看着,手指开始微微发颤,搁下信封,面上还算平静,声音却难掩波澜:“这的是当年的那封检举信?你都查出什么了?” 傅嘉年伸手,指尖点在左下角的一处不起眼的星星点点的污渍上:“你看这里。” 唐明轩眉头皱起,用手轻轻摸了摸:“这油渍有什么问题?” “你闻一闻。” 唐明轩自然也没有闻出什么所以然,只有一股陈旧的纸张气息,中间夹杂着丝丝缕缕难以名说的东西,因为太过浅淡,完全无法辨认出。 “我那天听见井诗轩说到香料出油的事情,猛然想起贺家来,怀疑这上头的油渍是贺家的香料留下的。”傅嘉年苦笑一声,“于是我去了香道馆,找贺冰瑞帮忙鉴定上头的油渍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其实是想让她认下当年贺家栽赃陷害的事。不曾想,却正巧遇到她父亲。” 唐明轩看了他一眼,态度出奇冷淡:“的确是贺炳华那个泼皮把你交送给李义昌的。贺炳华欠了李义昌钱,自然会想法子给李义昌办事,乞求宽限债务。陈煜棠来找我,提及贺炳华的时候,我就料到了这一点,因此直接就去找了李义昌。但一码归一码,不能证明这封信就出自贺家,是有心人故意沾染了香料的油渍也说不定。” “我有证据。贺冰瑞帮我鉴定出来,这油渍出自奇楠沉香。” “奇楠沉香?”唐明轩将信将疑,“这东西可不是随便谁都有的。” “我原本也无法理解,为什么油渍会出现在信的左下角,可你看这样,”傅嘉年拿过信,顺势坐在茶几边,将信放在茶几上,双手自然而然地压在信的两个下角,“这样阅读的时候,手腕子会不可避免的和信纸有接触。而奇楠沉香油性很大,这样按压之下,很有可能出油。贺冰瑞的父亲,手腕上正戴着一串奇楠沉香手串。” 唐明轩神色恍惚,往后退了一步,喃喃:“我从一开始就误会她了?” “贺冰瑞在帮我鉴定的同时,也承认了,她从自己大哥口中听说过贺炳华造谣污蔑唐家的事情。原本她选择站在四艺堂一方,我很是欣喜,可她同时又将事情败露的事情告诉了她父亲,以至于我被这父女俩囚禁两天后,送去了李义昌那里。” 他见到唐明轩脸上的神色,叹了口气:“抱歉,你可能一时无法接受,但当年的事情,总算是水落石出了。我想陈家也是出于对你祖父的敬意,才那么珍重他留下的一套工具。” 唐明轩摇了摇头:“其实我也怀疑贺家。我家的秘籍丢了不少,其中也有很多关于挑选木料的篇章。选拔四艺堂成员之前的很长一段时间,我家和贺家来往较为密切,贺家的长子更是三天两头来找我祖母讨糖吃。我家擅长的不光是木雕,挑选木料的技艺也是一绝。我家一倒,受益最多的除了陈家,还有贺家。” 张东宁默不作声站在一旁,听了这话,也禁不住插嘴,为陈煜棠打抱不平:“那你为什么一直在针对陈小姐?” “我最先就是和贺冰瑞接触,发现她很简单,做什么事情,都是为了钱。可陈煜棠不一样,她明明不缺钱,却还要起早贪黑亲自料理自己的厂子,分毫不肯假手于人;明明没有人教她,她又非得在私下琢磨木雕,荥州城但凡和木雕有一点关系的人事,她都要找个机会去参加一下。我觉得她要复杂许多。”唐明轩黯然笑了笑,“后来了解她之后,我才明白,她才是最傻最简单的人。只要是长辈留下的东西,她就不管不顾,拼了命也要传承下来。” 傅嘉年下意识朝着卧室房门看了一眼,轻轻说:“我想她只是因为没有亲人,想从这些里头获得一丝温情吧。” 唐明轩愕然看向他,茶色的眸子里多了情愫,看上去终于不再是疏离客气的样子,有了一丝人情味。 傅嘉年微笑道:“其实我也是这样。想必你也如此?” 唐明轩匆匆别开头,口气冷硬道:“我没有你们这样的情怀。我学这些东西,只是想为我祖父报仇。” 傅嘉年耸了耸肩:“随你怎么说吧。医生过一会儿要给煜棠检查。你说得对,我在这里起不到任何作用,是该为她做点有用的事。这么些日子,我让朋友帮忙调查的事情一直搁下没有过问,不晓得现在如何了。咱们走一趟去?” 第81章 泪洒胭脂雨4 因为不清楚对方的身份,傅嘉年和唐明轩决定暂且不惊动荥军,找荥军以外的势力帮忙调查此事,留张东宁在督军府接应。 这样一来,傅嘉年没有太多用武之地,便只好给唐明轩充了司机,载他去普兴酒馆找朋友帮忙。 两人一道进门的时候,傅嘉年看见唐明轩朝着招待亮了一下手表,不禁来了兴趣:“我听说有许多秘密组织都有这样的规定,进门必须要有信物才是,不知道你的手表是不是信物?” 唐明轩脚下没有半点停顿,直直朝前走去,手腕却被傅嘉年拉住,他回过头看去,只见傅嘉年一脸散漫的笑容,眼神却很是澄澈,一瞬不瞬地看着自己。 唐明轩露出一个微笑:“现在不是你探究这件事的时候。” 傅嘉年摇了摇头,凑近了些:“我并不是要探究,这个地方韩晋原曾经调查过多次,每次都因为没有证据,无法抓人。不过现在怕是有了点证据——你以前是为李义昌办事的,井柳巷子那帮冀州间谍集会的时候,你也刚巧知道内情。” 唐明轩用力将手抽出来,折过身,和傅嘉年面对面站立:“我带你来这边,是对你的信任。可如果你想要翻旧账,请你立即离开这里,不要‘间谍’、‘间谍’地称呼,免得惹我的朋友不高兴。” 唐明轩这么激烈的反应,让傅嘉年微微怔了怔,他原本是云淡风轻的形容,在唐明轩的这串话里当即垮下脸来:“你因为上一辈的事,不喜欢我傅家,我没有意见。可你生在荥州长在荥州,而就是冀州政府当年攻打荥州的时候,下了毁城的命令,才迫使我父亲离开张大帅的统辖,重回荥州的。两边如果开战,冀州还是会选择毁掉荥州城。城里那么多古迹旧事,你甘心帮助冀州那边,让它们全部化为灰烬?” 唐明轩脸上笑意从容,语气薄凉,叫人从心底发寒:“傅嘉年,我不是你,我管不了那么多。荥州没有我值得留恋的地方,毁了也罢。” 傅嘉年闻言,只觉得无话可说,竟然当即转身,头也不回地走出酒馆,发动门口停放的车子,绝尘而去。 他心底下的确是极为生气的。唐明轩信任他,他又何尝不是?他若是真的怀疑他,又怎么会当着他的面问起这番话,不过是想让他肯定地回一句“不是”,迈过两人心中的坎罢了。 可唐明轩竟然分毫不让,反倒间接地承认普兴酒馆的确有问题。傅嘉年叹了口气:他们两人还是做不成朋友的,只能勉强不是敌人罢了。 傅嘉年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在荥州城区兜了一个又一个圈子,咬了咬牙,终于下定决心去找井诗轩帮忙。 井家的宅子建在一处老旧的巷子里,自清朝的时候一路传下来,饱经沧桑,后头几次翻盖,却还占的是原来的那块地。这宅子当初便是极大的一栋,前前后后住得也都是当时显赫的人家。 要说井傅两家的交情,还要往前数二十年。井国新井老爷子也算是个响当当的人物,知道冀州要来打荥州,兵临城下,而领头的统治正是傅渭川,当即不顾生死,彻夜赶去见了傅渭川一面。他不晓得用了什么理由打动了傅渭川,使得傅渭川不顾骂名,作出了脱离张大帅、自己盘踞荥州的决定。 傅嘉年对这位井老爷子还是较为畏惧的,他将车远远停在另一处地方,徒步走过来,摸到了后门,轻轻按了一声门铃。 过了大概三五分钟,才有佣人懒洋洋地穿过院子来开门,看见傅嘉年打扮还算体面,有些奇怪地问:“你找谁?” 傅嘉年朝院子里头看了眼,那人不太耐烦,作势要关上门,傅嘉年连忙拦下,笑嘻嘻问道:“井国新先生在家吗?” 那人瞥了他一眼,骄傲道:“不在!我家小姐都要和傅少帅订婚了,你就算是想要走后门,也不知道避嫌?”他说完话,就“砰”地一声将大门关上了,门堪堪擦着傅嘉年的鼻尖,险些伤着他。 傅嘉年脸上笑容僵了僵,知道走后门的在旁人眼里都不是什么正经访客,只好绕回前门,按了门铃。 这回,开门的佣人可是认得傅嘉年的,满脸堆笑地将他迎了进去,请他在客厅坐下,朝另外一个年轻女佣使了个眼色,后者转身就去楼上叫人了。 傅嘉年急忙叫住她,谨慎问了句井国新,对方答说不在,傅嘉年才安下心来,不顾她奇怪的目光,请她帮忙叫井诗轩下来。 井诗轩腿脚很快,蹬蹬几步就从二楼下来,看见傅嘉年讪讪的表情,当即站稳在楼梯上,抱着双臂,要笑不笑的问:“我看你这个表情,和上回一样,是不是还要找我帮忙?” 傅嘉年站起身,朝着她直招手:“你站在台阶上做什么,多危险,快点下来。” 井诗轩“噗嗤”一声笑了出来:“以前怎么不见你这么关心我?你不说清楚,我偏不下去。” 傅嘉年只好挪到楼梯口,手拍在栏杆上头,无奈道:“我想查查东郊别墅一户户主的名字,又不想惊动荥军内部。” 井诗轩了然点了点头:“车钰海在警局做警司,这事让他查最合适,就是翻翻册子的事。不过么……” 傅嘉年耐心等着她的后话,她朝着他眨眨眼睛,故意顿住不说。 傅嘉年也只是笑了笑,拾级而上,走到她身下的那阶台阶,两人站在一高一矮两个台阶上,却正好一般高。井诗轩平视着他,无端有些紧张,往后退了退,一下子被后头的台阶绊倒,猛地倒坐下去,疼得半晌没有动弹。 傅嘉年吓了一跳,一边去扶她,一边又禁不住笑:“叫你下来你却不听,又笨手笨脚的,真没白摔着。” 井诗轩气得直打他:“还不是怪你?忽然蹿上来吓我一跳!” 他好容易将井诗轩扶了起来,却听到井诗轩在他耳边叫了声“爸爸,你回来了”,他心里一惊,连忙喊了一句“井伯伯”,低头往下头客厅看去,却是空无一人。 井诗轩笑得眼泪都出来了,他才明白过来她是在逗他,当即伸手去挠她的脖子,她从小怕痒,紧紧护着自己的脖子,半晌站不起身。 井诗轩连连告饶,傅嘉年才停了手:“你骗了我,这个忙可一定要帮了。不然我可不饶你。” 井诗轩连连点头,一个“好”字堵在嘴里还没有发出来,下头传来闷雷一声:“要帮你什么忙?” 今回,傅嘉年和井诗轩都一同怔住,发现井国新正站在楼梯口,一脸威严地抬头瞧着他俩。 井诗轩当即红了面孔,叫了声“爸爸”,转身往楼上跑去。 傅嘉年很是尴尬,讪讪喊了井国新一声,从楼梯上走下来,走到最后一阶时,井国新仍然没有要挪开的意思。 傅嘉年晓得他要同自己犯难,赔笑道:“井伯伯,我过年时候托人给您捎的烟酒,不晓得您中意么?” 井国新颜色没有半点和缓,淡淡说:“洋烟洋酒我消受不了。倒是你,这么多年在国外见不着面,今年终于回来,怎么总是避瘟神似的避着我?” 傅嘉年喉结上下抽动了一下,赶紧同井国新解释一番,井国新却认定了傅嘉年不想见自己,说得傅嘉年抬不起头来。 末了,傅嘉年看着时候差不多,想借故溜了,井国新却咳嗽一声,目光望两旁看了看,有些不太自然:“我重要的事情还没说呢。” 井国新是傅渭川见了都要让三份的人物,当初要不是井国新,傅渭川或许还不会得到今天的地位。他想说什么,傅嘉年心知肚明,心里百般不愿,也唯有强笑着请他指点。 “你找了陈小姐做你的女朋友,不晓得你父亲怎样看?” “我父亲不是很看好这门亲事。”傅嘉年微微欠了欠身,如实答道。 井国新眼里闪过一抹喜色,声音也和缓下来:“我也是觉得你有些欠考虑。她一个孤身女子,看着那么大的厂子,总不是她该做的事情。这丫头人情味淡薄,得罪了不少人,荥州对她也颇有些风言风语。”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傅嘉年的反应,却见着傅嘉年十分平静,甚至点了点头,赞同了他的说法:“井伯伯说得是,所以我让父亲帮忙,寻了个由头,将她的家具厂关闭了,一干工人全部做了更好的安顿,就算她想重新办厂,工人们也未必愿意回去。她不用为了她厂里百千工人的生计到处奔波劳累,这样多好。” 井国新听了前半句倒还中意,听到后头,当即一拍桌子,站起身来:“侄子,冀州和荥州就要打仗了,你不会不知道吧?这种时候,任何一个疏忽,付出的都是国破山河乱的代价。我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你还假装听不懂,就实在没有意思了。” 傅嘉年略一思忖,也跟着站起身,毕恭毕敬道:“井伯伯,我和诗轩都是接受西式教育的人,这种事情,我作出和我大哥相同的选择也无妨,只是嫂子已经遭遇了这样的人生,您忍心让诗轩也走这条政治联姻的路吗?” 第82章 泪洒胭脂雨5 井国新听了傅嘉年话更是来气,周身都有些发抖,激动之下,声音也略有提升:“我不觉得你嫂子有什么凄凉的,你用‘遭遇’这样的字眼,是不是有些过分了?” “爸爸,你还是不要再和嘉年争执了。”井诗懿忽然从房间里走了出来,“我认为他说得对。” “嫂子。”傅嘉年老实巴交地喊了一声,井诗懿点了点头。 “你给我回去。我们说话轮不到你插嘴。” 井诗懿常年待在国外,自然是听不得这话的,和井国新争执起来,傅嘉年没站多久,就被下了逐客令,他巴不得早些脱身,同两位道别后,飞快离开。 他刚一回到督军府,便赶紧给井诗轩去了个电话,详细告诉了她那栋可疑别墅的门牌号,井诗轩老大不情愿,嘀咕他还不如不过来一趟,惹了这么多麻烦,害得她和井诗懿都被井国新好一顿数落。 傅嘉年嬉皮笑脸回应:“上回托人捎节礼过去,都惹得井伯伯不高兴,嫌我礼数不够。这次我找你帮忙,再随随便便挂一通电话,给他老人家知道了,我还有好?” 他正说着,看见医生从陈煜棠门里出来,当即三两句打发了井诗轩,凑过去问陈煜棠的情况。 医生算是被他问怕了,和往常一样,惜字如金,只谨慎说了句“略有好转”,就匆匆忙忙离开了,留下一声关门声。 傅嘉年在原地呆立,出了会儿神,这才走去卧室。 卧室里生了炉子,一股子暖意扑面而来,他一进来便将外套除了,扔在一边的脚凳上,走到床边。 陈煜棠仍然在昏睡,她刚刚才打了吊针,即便屋里这样暖和,她的手背上仍然是一片冰凉,他仿佛觉得她受了怎样的苦似的,慌忙将她的手背握在掌心,谨慎地帮她暖手。 她手背上有许多针眼,他看了心疼,用手盖住,却隔一会儿,又忍不住细细数来看。 他坐了会,只觉得身心俱疲,便小心地贴着床沿躺下,生怕挤到她一星半点儿。他侧过身去看着她,抬手摸了摸她的脸。她的脸不像手背那样冰凉,被屋里的热意熏得泛起红晕,他又是自外头回来,乍一触碰下,只觉微微有些灼烫。这份温度让他安下心来,轻轻呼了一口气,似叹非叹,喃喃叫了她的名字:“煜棠。” 她仍然以一动不动作为回应,脸上神情很是宁静,只是熟睡一般。 他生出一阵恍惚,仿佛他和她只是世间一对十分平凡的夫妇,她病了,他尽心尽力的照看她,可相濡以沫,可合衾同眠。不管有多少困难的事情,只要一个陪在另一个的身边,都可以一关一关,扶持着走下来。 他缓缓攥紧了她的手,在她耳边轻轻说:“等这一切过去,你乖乖醒过来好不好?我绝不会像哥哥那样委屈小嫂子。咱们现在是新社会了,我要么不娶,要娶就只你一个。” 壁炉里的炭静静烧着,一蓬一蓬的热气均匀而来,两人相依着陷入沉睡。 不晓得过了多久,傅嘉年被一阵敲门声吵醒,他好些时候没有这样安心熟睡,醒来后,预备抬手舒一个懒身,却忽然想起自己的境地,当即收敛了手脚,看见自己没有碰到陈煜棠,这才安下心,起身去打开房门。 敲门的是专门照顾陈煜棠的佣人,傅嘉年朝她点了下头,她细声细气地将井诗轩打电话过来的事情同傅嘉年说了。按理说,井诗轩查东郊别墅户主的事情,不应该这样快才是,傅嘉年一时间想不出来她找自己是为了什么,心里隐隐觉得不安,叮嘱佣人好生照顾陈煜棠,快步去了外间,给井诗轩去了电话。 好在井诗轩动作很快,电话一通,她便在那头叽叽喳喳说道:“你上回让我查的事情,我给你找到了一个目击证人。你要怎么谢我?” 傅嘉年却有些没有半点喜色,“喂”了两声,声调沉沉:“这些年我找到的目击证人多了去了,空口无凭,没有实实在在的证据,有什么用?” 井诗轩拔高了嗓音:“这人是车钰海找到的,他当时落魄得不成样子,车钰海也是偶然经过,看他实在可怜,给了他一块大洋。他才问车钰海要打听什么事,两人一下子对上了,他就将事情同车钰海说了。你说的证据什么的,我没问那么详细,不知道那个人有没有,反正我觉得可信度很高,你要是不信就算了。” 傅嘉年仍然不大相信,怪笑说:“是啊,车钰海是个好人,只要是你交代给他的事情,我就没见过会让你失望的。不管怎么样,我都得去见一见他,请他吃顿饭,再顺便把那一块钱还给他,可不能让咱们井大小姐不明不白的欠了他的人情。” 井诗轩听出他话里的揶揄意思,有些生气:“你这人这讨厌,我再也不帮你了。” 傅嘉年嘴上只顾着笑,眉头却已经蹙起,笑够了,才问道:“车钰海现在在哪?” “当然是在警局。人现在也在警局待着,眼看着他要下班了,带着那人不方便,你去找他吧。” 傅嘉年闲闲挂了电话,飞快披上外套,往外头走去。他原本要带上张东宁,听人说他在休息室,估计他大病初愈,耐不住劳累,便没有叫他,独自去领车。 他坐在驾驶室里,还没有发动车子,就看见远远跑来一个人,那人按着胸口,动作还不稳便,却不敢怠慢分毫。他怔了怔,抬手按了按两边眼角,将头探出车窗,大喊:“你在那边等着我,不要乱动。我开车过去,小心撞着你!” 张东宁闻言,果然定在原地,大口喘着粗气,老实等他过来。 傅嘉年将车停在他身边,却没有下车的打算,张东宁等了几秒钟,便坐去了他旁边的位置。 “身上中了三颗子弹,两颗都差点打到要害,还这么着急跑过来。知道的说咱们兄弟情深,不知道的却要说我也跟那帮企业家似的,有事没事,只管没命的来压榨旁人。” “您这都给我开车了,他们还能说什么?”张东宁卖了个乖,看着傅嘉年眼里仍有忧色,又嬉笑着说,“说话可不能这样打击一大片,陈小姐也是企业家,我倒觉得陈小姐人很好。” 傅嘉年正将车开出督军府,和门哨打招呼,回头看了他一眼,咳了一声,嘴角噙着笑意:“我的煜棠当然是很好的。” 张东宁闻言笑了起来,这才想起问他究竟是什么事,要在这会儿出去。傅嘉年简短说了,张东宁当即紧张起来:“如果那人真的是目击证人,可算是关键人物了。咱们就这么过去,不会出什么意外吧?” 傅嘉年略一停顿,摇了摇头,一副大大咧咧的样子:“先不说是真是假,那人还不知道有没有用呢。这事不是李义昌,就是荥军的其他高官做出来的,如果没有切实的证据,扳不倒任何人。强行推给李义昌,旁人更要说咱们落井下石。” 张东宁微微叹了口气:“你心里难过的时候,总是这么个满不在乎的样子。放心,事情一定能进展顺利。” 傅嘉年哼了一声,再也没有说旁的话。 两人行车走了大概快一个钟头,终于到了车钰海所在的警署。傅嘉年和警员知会了一声,几分钟后,终于等得车钰海过来,两人对视了一眼,车钰海大惊失色:“嘉年?你不是让人替你把证人接走了吗?” 傅嘉年当即重重一拍桌子,惊得四处的警员都朝着这边看过来。 张东宁急忙安抚,问车钰海:“车警司,那人长得什么样子?你认得吗?” “我看他眼熟,似乎是在荥军见过的人,又看他拿了证件出来,也就没太在意,竟然忘了问他的名字。”车钰海将事情办砸了,十分悔恨,反复想了想,一敲掌心,“那人戴着一副眼镜,瘦高个,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文质彬彬的样子。” 张东宁点点头:“他往哪个方向去了,走了大概多久?” 车钰海一一告诉了张东宁,傅嘉年二话不说,转身回到车里,张东宁将腰间的枪取出,上了膛,一边说道:“那人指定是王衍忠跑不了了,才走了五分钟,咱们还追得上。王衍忠不是李义昌的走狗吗,李义昌死了,荥州城四处都在搜捕他,他现在不好好躲着,怎么还在作乱?” 傅嘉年一言不发,麻利地将车驶上街道,无数片段在他脑海里翻涌而过,他却拼了命也抓不住其间的联系,头脑昏昏沉沉,颇为焦躁。 车行不过十来分钟,傅嘉年猛地看见一辆黑色的轿车驶入了窄巷,车牌号一闪而过,却被他灵敏捕捉到,正是李辉夜时常开的那辆,清点资产的时候,这辆车不翼而飞,不用说,自然是被王衍忠弄去了。 他加紧追上去,眼见着王衍忠就在前头,他咬了咬牙,一脚踩下油门。张东宁在一旁很是紧张,端好了枪,叮嘱说:“王衍忠诡计多端,小心他使诈。” 傅嘉年虚应了一声,忽然,前头的车里传来一声枪响,车速慢了下来,抛下来一个人影。 傅嘉年急忙踩下刹车,险些碾压到那人,张东宁惊魂甫定,连忙下车查看。 第83章 泪洒胭脂雨6 这巷子是一条死巷,前头不过三五十米,便是一堵墙,四周也没有什么分叉。傅嘉年紧盯着前头的车,冷笑一声,不再继续去追。 之前被扔下车子的那个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张东宁原本用枪指着那人,忽而看见对方的太阳穴汩汩流出血来,伤处且有焦痕,当即明白过来,叹了口气,收起枪,将他翻过来,看见的是一张十分平凡的面孔。 傅嘉年眸色一沉,声音里难掩痛惜:“他应该就是车钰海找到的那个目击证人。咱们慢了一步,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张东宁的反应却更加低落,傅嘉年不明白他的意思,奇怪道:“你怎么了,难不成你认得他?” 张东宁默然点了点头,抬头看向傅嘉年,目光里有一丝犹豫。 傅嘉年在他这样的目光中,只觉得后脊一路下来都是冰凉的,不耐烦催促说:“有什么就说什么,你不说事情也已经发生了。” 张东宁只好说:“嘉年,你还记得那个卖豆腐脑的老伯吗?” 当时傅嘉平遇刺身亡,他也在场。他一直记得事发地的拐角,是有一家卖豆腐脑的小摊子的,可后来再去找,那家人匆匆搬走了。他一直觉得卖豆腐脑的老伯看见了什么,找了多年,好不容易找见了,那老伯却很快离奇暴毙,留下了一串谜团。 傅嘉年点了点头:“那位老伯也算是因我而死的。” 张东宁审慎开口:“他有个儿子,整理了老伯的遗物,不知道发现了什么,忽然联系我,说要见你一面。” “难道说……”傅嘉年猛地看向地上躺着的人,声音微微颤抖,“他就是那位老伯的儿子?” 张东宁不再说话,只是艰难点了点头。 傅嘉年两腮微微抽搐了一下,慢慢攥紧了拳头。他原本以为这条线索断了,还有另外一条,可万万没有想到,这两种希望交汇在一起,本来近在眼前,却在眨眼之间齐齐破碎。 就在此时,车钰海也带了一路人马赶过来,见到自己辖区内出了人命,当即愤怒非常,连连对着停在大前头的车子喊话,车里的人却无动于衷。车钰海也觉尴尬,正要带人包抄过去,前方车里再度传来一声枪响。 车钰海不知真假,提醒属下道:“千万不能掉以轻心,这人老奸巨猾,别给他钻了空子。稳妥起见,还是再调一些人手过来。” 张东宁叹了口气,小声劝道:“车警司,前车的人是王衍忠参谋,他涉嫌反叛,罪名还需要商榷,你这边先不要声张。先别着急,等过一会儿,咱们再去确认他是不是真的自裁了。” 车钰海点点头,看了眼一旁的尸首,不无惋惜:“他倒是个老实的人,不知道怎么混成这样落魄的样子,还叫人给害了。” 傅嘉年一直沉闷不语,这会儿才开口:“都是我害了他一家子。” 车钰海讪讪说道:“嘉年,我没有影射你的意思,你别恼。” 傅嘉年摇了摇头,没有旁的回应,忽然看见那人领口露出一抹暗黄的金属色泽,看了两眼。张东宁一眼望见,解释道:“这八成是弹壳吧?民间有些老百姓喜欢拿子弹壳穿成项链,当做护身符使。” 车钰海苦笑了一下,从怀里掏出一盒子弹,搁在那人的口袋里,絮絮叨叨叹息道:“老兄,你瞧瞧,这个弹壳你戴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护得了你。我这有一盒子,你拿去,到了那边谁也别想欺负你。” 傅嘉年眸光一亮,朝着那挂着弹壳的绳子伸出手去。正如车钰海所言,那弹壳在他脖子上挂了许多时候,绳子已经是油腻发黑的模样,傅嘉年却一点也不嫌弃,将弹壳从他衣服里挑了出来,仔细看了看。 “这好像是咱们军队里的子弹,当时专门从俄国进口来的。看这个成色,时候确实很久了,难不成……” 傅嘉年缓缓翻转子弹,看见了上头镂刻的一排小字,三人都齐齐怔住。 傅嘉年走后,照料陈煜棠的佣人和往常一样,收拾完房间后,给床头柜上的鲜花换水。她刚刚把花从瓶子里取出来,余光发现陈煜棠的睫毛颤了颤。她吃了一惊,手里的花掉在地上,轻轻唤了一声:“陈小姐?” 房间里仍然是静悄悄的,佣人没有听见回应,叹了口气,弯腰去捡花,却看见陈煜棠的手指动了动,当即露出了欣喜的神色,顾不上其他,飞奔出去找大夫。 陈煜棠的手吃力地抓紧了床单,人辗转了一下,慢慢醒过来。 大夫这才赶过来,看见陈煜棠醒了,很是高兴,要给她做进一步的检查,陈煜棠却虚弱抬手制止了他的动作,嘴唇缓缓张合,看见面前的两人都没有什么反应,更是挣扎着要起身。 大夫只好按住她,问:“你要讲什么,慢慢说。” “傅嘉年……” 佣人听见了这个名字,脸上露出了然的暧昧微笑,便匆匆打断她,掩盖住了她的说话声:“陈小姐,少爷有要紧事出门了,估计晚上才能回来。我先挂个电话,看看他们能不能把少爷找回来。” 大夫皱了皱眉,以为她真的只是想念傅嘉年而已,当即严肃叮嘱她好好养病,不要多想旁的事情。 陈煜棠见着两人都没有什么将她的话当一回事,只顾着断章取义,不由得十分失望。可她刚刚苏醒,太过虚弱,刚刚说出那句话,已经用尽了浑身的力气,如今再说什么,也只是嗡嗡的团聚在嗓子里,发不出声,只是心焦气躁地张着嘴巴。 大夫见状,给她喂了些水,简单做了检查,便和佣人一道出去了。陈煜棠再三挣扎,也没能起身,勉强抬眼,看了下时间:现在是七点半,傅嘉年大概真的快要回来了,她应该能来得及将幕后黑手的姓名告知他。 傅嘉年和张东宁一并驱车赶去沈新钧的住处,还没拐到地方,张东宁便催促道:“现在是七点半了,再晚一点,沈老先生就要休息了。” 傅嘉年一转弯,看见沈家宅子灯火通明的,笑骂了句:“就知道低头看你的手表,沈新钧歇息没歇息,又不是你那块机械表说了算的。你抬头瞧瞧。” 他说话的时候,张东宁便已经跟着望去,舒了口气:“还好咱赶上了。” 两人将车停在一边,张东宁穿过门前的小花园去叫门,有佣人将门打开,叫了一声“张秘书”,却不叫他进去。 张东宁当即一愣:“这么晚了,沈老先生还在会客?” 傅嘉年跟了上来,兴致勃勃地插嘴:“沈老爷子在会哪位客人?是不是我认识的?” “那可不,”这句话却不是佣人答的,沈新钧恰好听见门口的动静,起身查看,一眼便见着了傅嘉年探进来的脑袋,禁不住笑了,“傅参谋快进来吧。” 傅嘉年反倒显得有些不好意思,一边往门里走,一边卖了个乖:“我本来还说,您有一过七点半就要上床睡觉的习惯,卡着这个时间来找您,不太合适,不晓得是谁替我担了罪责,我可得好好谢谢他。” 沈新钧大笑起来,朝着客厅的方向看去:“老魏,你瞧瞧,这小子还跟以前一样,哪有你说的什么进步?” 傅嘉年怔了怔:“来访的是魏延泽魏师长?” 沈新钧拍了拍傅嘉年的肩膀,把他往客厅带去,略有感慨:“是啊,我现在在家养老,无聊的很。时不时听老魏讲讲督军府的事,感觉也没有那么寂寞。” 傅嘉年点点头,也没有多话,绕过一面硕大的屏风,便看见了坐在客厅沙发上的魏延泽。张东宁刚入荥军,就在魏延泽麾下,见到了往日的恩师,当即有些激动。 魏延泽已经站起身来,哈哈笑着拍了拍傅嘉年的肩膀,这才把目光落在张东宁身上,也就是看了一眼,并没有多说旁的话。 张东宁有些失望,倒是也明白,八成是碍于沈新钧和傅嘉年,魏延泽不太方便晾着这两位独独同他叙旧,就也平和下来。 四人落座,佣人端了新茶过来,要给沈新钧续茶,沈新钧抬手制止:“时候不早了,我喝那么多茶水要失眠的。” 魏延泽当即提起他有个治疗失眠的好方子,要下次抄了递给沈新钧,顺便请常给他诊病的那位大夫也来给沈新钧瞧瞧。沈新钧听了很是高兴,两人闲聊了好几句,魏延泽才主动朝着傅嘉年点点头:“嘉年,你们来找沈先生什么事?” 这两位都是荥军中的高官,傅渭川也对他们颇为客气。若不是魏延泽主动把话语权让出来,傅嘉年一个晚辈,是很在长辈说话的时候难插嘴的。傅嘉年朝他投去一个感激的目光,叹了口气:“实不相瞒,今天卡着时间过来,的确是有非常要紧的事情,想请沈老先生帮忙看看。” 他说着要从口袋里将那枚子弹拿出,刚刚探入手去,脸色忽然一变。 魏延泽注意到他的动作,热切问道:“到底是什么事?快和我们说清楚点,没准有帮得上的地方。” 张东宁看了傅嘉年两眼,见他迟迟不说话,便接口:“今天我们……” 他才开口,便顿住不说了,因为傅嘉年的脚正狠狠踩在他脚背上。 第84章 泪洒胭脂雨7 张东宁的嘴角怪异的抽动了下,往两边翘起:“今天我们瞧到了一个顶好的古董,花了大价钱拿下的,不知道是不是真品。” 沈新钧“嗳”了一声,抬手连连点着张东宁,有些哭笑不得:“督军一直夸你稳重,怎么你也跟着他胡闹起来?照我看来……” 魏延泽脸上表情有些莫名,倒也算是微笑的神色:“我碰巧也略懂一点,是什么东西,不妨拿来给我们看看?” 傅嘉年在兜里拍了拍,站起身来,恍然大悟:“怕是落在车上了。” 他绕过茶几,就要往门外走去,魏延泽却上前拦住他,一脸笑意:“嘉年,你车子停在哪里,远不远?你这么一去一回,时间恐怕要消耗很久了,别耽误沈老先生休息,还是我跟你一起出去看看吧。” 傅嘉年欣然点头,三人一同辞别了沈新钧。 沈新钧送了两步,紧跟着折回客厅,拨了一通电话出去。 门口的街道上,早已站了两个人,恐怕是来接魏延泽的,傅嘉年走在魏延泽身边,刚刚走出沈家宅子,还没在街角站稳,就听魏延泽说了句“该把东西拿出来了”,紧跟着,猛地回过身。 傅嘉年神经一紧,意识到不好,要从腰间拔出枪来。他没想到魏延泽会这么快动手,有些大意了,枪套的扣子忘记提前解开,这一慢之下,叫魏延泽占了先机——魏延泽手里拿着一支漆黑的手枪,正端端的对着傅嘉年。 傅嘉年见了,不慌不忙地笑了笑,举起双手,扬头朝魏延泽身后示意了一下。 魏延泽愕然用余光瞥去,看见张东宁同样也拿着枪指着自己。 跟在魏延泽身后的两个人见状,当即冲过来,掏出枪指着张东宁,气氛一时间十分紧张。 “你们两个把枪放下,”魏延泽喝止,那两人只好警惕地站在一旁,紧盯着张东宁的一举一动。魏延泽叹了口气,手上却没有半点挪动,语调像是极为伤心,“张东宁,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那一批新兵,我最喜欢的除了王衍忠,就是你了。我真是没有想到,有朝一日,你能用枪指着我。” 张东宁讷了讷,避开他的目光,只盯着手里的枪。 “你跟着傅嘉年去过德国,也是接受新式教育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你难道就甘心一直给他当仆人吗?”魏延泽啧啧叹息,余光瞥了眼张东宁,脸上露出笑意,略略扬起头,“我女儿子涵你是见过的,上回舞会就是她在一旁弹的曲子。我有意让你们多相处相处,不知道你看不看得上她。年轻人么,就是要逮住机会拼一拼,押对了,荣华富贵,押错了,可就势必没有什么好果子咯。” 张东宁一直一言不发,直到魏延泽说完了,才说:“魏师长,当初您将我收编的时候,教导得最多的,不就是忠义吗?” “我当然是忠义的。我当初就是张大帅的部下,反而不忠不义的人是傅渭川!他背叛了张大帅,来到荥州自立门户……” 傅嘉年冷笑起来:“我祖祖辈辈都是荥州人,张大帅要毁荥州,我父亲冒着受绞刑的危险,违抗了张大帅的命令,救下荥州和一城的百姓,我不觉得有什么过错。如果所谓的忠义要以横尸遍野作为代价,我傅家宁可不要。” “你给我闭嘴!”魏延泽额角青筋凸显,碍于张东宁将枪进一步贴在他太阳穴上,他才勉强没有发作,哈哈笑了起来,“那么张东宁你呢,你就忠义了吗?” 张东宁不知道他想说什么,只是沉默应对。 “你在傅嘉年身边的这些年,曾经透露给我多少秘密,你恐怕自己都不清楚吧?傅嘉年在旧宅子遇刺,就是因为你将他要几点去旧宅子的事告诉了我;我让秘书处的人将检举陈煜棠的信就在督军办公室的消息告诉你,利用你才把傅嘉年骗到了三楼;还是因为你,我在那个卖豆腐脑的人的儿子接触傅嘉年之前,成功阻止了他……你背叛了他这么多次,还以为他会放过你吗?你现在其实只有一条路,就是重新回到我身边。” 随着他的话语,张东宁呼吸急促起来,手上开始发颤。 傅嘉年也受到了极大的震撼,反应了半晌,才缓缓醒悟过来:“难怪我半夜潜入父亲办公室,恰恰那么巧,被你发现。而你明明可以保我安全出来,却选择先行离开,导致我中了一枪,险些丧命。事后我父亲也调查过,当值的哨兵没有开枪的,所以……开枪的人就是你?” 魏延泽再无平日里温和的老好人形象,只是冷哼了一声,并不屑于回答傅嘉年的问题。 张东宁低着头,不敢看傅嘉年,小声嗫嚅道:“对不起,嘉年,是我害了你。可我不是故意的。现在为了自保,我也是不得已的。”他说话的同时,一点点放下了正在指着魏延泽的枪。 那两个魏延泽的手下站在一旁,都是一副看好戏的样子,咧嘴瞧着傅嘉年脸上的表情。傅嘉年已是愠怒至极,只大喝了一声“张东宁”,再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魏延泽朝着张东宁扬了扬头:“瞧瞧他那样子,恨不得现在就杀了我们,哪里能让他得了机会翻身?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你杀了他吧,就当是给冀州张二少的投名状了,我到时候也好帮你说说话,免得他不信任你。” 张东宁低声说了声“是”,重新将枪抬起,不过这次是对着傅嘉年的。 魏延泽对张东宁的反应满意极了,此时也觉得手臂酸痛,慢慢放下了枪。就在这一刹那,张东宁忽然将自己的枪扔给了傅嘉年,自己则劈手来抢魏延泽的枪。 魏延泽始料不及,他虽然上了年纪,但好歹也是行伍出身,力气也不容小觑。两人一夺一护间,同时摔倒在地上。他正在和张东宁缠斗的时候,就听见“砰”、“砰”两声枪响,他心中一喜,心说八成是他那两个手下开枪正法了傅嘉年,正要抬头去看时,一个冰冷的东西抵在他后脑,他抖了抖,只看见一双黑亮的皮鞋在他面前。 傅嘉年得意洋洋地看着他,笑道:“魏师长,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您还亲自教过我枪法,不知道我今天这一手,有没有给您老人家丢脸?” 魏延泽已经看见自己带来的两个人正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明明该是他占上风,却因为轻信了张东宁,这才功败垂成,落入傅嘉年的圈套。他恨得咬牙切齿,道:“我的人心思都清水似的,没有你那样的花花肠子,我没教过你,不敢当!” “嗨,您可真是折煞我了。我真的没敢怀疑到您头上,直到刚刚我来找沈先生,看见您在场,才想到了点什么——王衍忠虽然是李义昌的学生,最开始却是出自您门下。李义昌死了,他还在为人办事,想必他真正服务的上级,并不是李义昌。” 此时,张东宁已经将魏延泽的枪夺了下来,魏延泽窝在地上,长叹了一声,似乎没有听见傅嘉年的话语。沈新钧听见动静,打开门询问,傅嘉年唯恐有什么意外发生,急忙说自己没事,让他回去屋里等待,甚至还叫张东宁过去保护他。沈新钧确定傅嘉年没有危险,只得拒绝了张东宁的保护,顺从地回到室内。 “我过来这里,是想请沈先生帮忙指点一下,去哪里可以查到当初分发子弹的编号记录。知道王衍忠去拦那证人、还知道证据是什么的,也就只有真正的幕后主使。”傅嘉年慢慢从口袋里拿住那枚被打了孔,穿在油腻绳子上的子弹,淡淡笑了笑,“魏师长,你星夜来这里,恐怕不是和沈先生闲话那么简单——你是想一了百了,杀了沈先生灭口,这样即便我拿到了这颗子弹,一时间不晓得从哪去查编号,也查不到你头上,你大可以趁着我没头苍蝇似的寻找记录的时候,将记录提前一步销毁。否则你的枪不会提前上膛。” 魏延泽从地上缓缓爬起,掸了掸自己衣服上的泥灰,从容点了点头:“你倒是很聪明,发现了子弹上头的编号。” 傅嘉年摇了摇头:“这种子弹是俄国产的,每一颗上头都有不同的编号,只用于战事,寻常老百姓根本不可能得到。你的人用杀伤力这么强的枪,就是为了确保万无一失地刺杀我哥。而卖豆腐脑的老伯当时就在现场,很有可能是他捡了那枚弹壳,这并不难联想。” “你不用查了,那批编号的子弹当初确实是分给我的。我当时曾经派人下去找弹壳,却没有找到,询问了四周的商户,也没有找到答案,询问后不久,那个卖豆腐脑的就不见了,我就晓得是他拿去了。这么多年来,你在找他,我也在找他。后来那老头死了,他的儿子要同你告密,被我中途拦下,他儿子很机灵,又逃跑了。” 巷子口有车开过来,魏延泽知道是沈新钧通风报信,先来后援到了,胜负已定,闭上眼长长出了口气。 “我还有一个疑问,”傅嘉年脸上却是谦逊的神色,叫魏延泽看了反而更加觉得焦灼,“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一位叫做唐源彬的先生,他当年主动承认了自己刺杀我哥的罪行。这件事应该和你有关系吧?” 第85章 聚散不由人1 陈煜棠心神不宁,在床上辗转了一通,还是勉强支撑着再次起身。 她在隔壁的那栋诡异别墅打电话的时候,佣人忽然关门,将张东宁关在外头,她才刚刚接通电话,紧接着便遇到了袭击,被困在别墅里。她情急之下往二楼跑的时候,迎面撞到了一个穿着褐色军装的人,被人一脚从楼梯上踢下去,当场奄奄一息。那些人又听见了外边的动静,无暇他顾,便将她顺势藏在楼梯后头,她才侥幸捡来一条性命。 踢她的人穿的是荥军的军装,是位师长,她必须尽快帮傅嘉年找出对方,晩一刻开口,傅嘉年的威胁就多上许多。与此同时,她还听见了另外一个声音,那个人和穿军装的师长是一伙的,她没有看到对方的长相,但可以认出他的声音。 陈煜棠扶着床沿,一点一点朝门外挪去,门口有一座电话机,旁边放了电话簿。她不知道傅嘉年在哪里,但好歹可以问一下他可能去的地方,尽快将消息报给他,总比这样白白耗费时间空等要来得好。 她好容易到了门边,刚刚旋开门把手,拉开门,便眼前一黑,往前栽去。她万万没有想到,门前竟然凑巧站了一个人,那人将她扶住,一双手把她的胳膊攥得死紧。对方力气很大,她觉得有些痛,试探地叫了一声“嘉年”,却没有收到回应。 她的眼睛好容易恢复了清明,看见眼前的人是唐明轩,张了张口,同时胳膊微微往后缩了缩,语调还算是镇静:“你怎么在这里?” “我听说你醒了,就过来看看。”唐明轩见了她的反应,眸子里黯了黯,一点一点将手抽离,只是虚虚扶着她。 “听谁说的?张东宁吗,”陈煜棠缓了缓,头脑才恢复灵光,抬头紧盯着他看,“你骗人,张东宁早就和傅嘉年出去了,他该不知道我醒了才对,旁的又有谁给你报信,你在这边也有眼线么?还有,你是怎么进来的?” “你就这么怕我对他不利?”唐明轩温和的神色里透露出一丝无奈,站在原地同她僵持了一会儿,才使了点力气,将她拉去一旁的沙发上,让她倚着靠垫坐下。 他端坐在她身边,一双眸子平视着前方,淡然说:“给你诊病的那位医生和爱德华关系很好,我今天刚好去找爱德华,听他提起你苏醒了,便过来看看。想不到这边仿佛出了什么乱子,守卫去了不少,戒备没有往日森严,我就趁机……” 陈煜棠心下焦灼,没有等他说完,便匆匆问道:“你可不可以帮我一个忙,是很重要的事情。” 他偏过头看她,微微一笑:“你只管说。” 她看出他不高兴,踌躇了一下,还是说道:“你能不能帮忙把傅嘉年找回来?我有重要的事情要同他说,可总有不好的预感。” 唐明轩微不可见地点了一下头,猛地站起身,往门外走去,陈煜棠在他身后轻轻说:“明轩,你要也小心,不要逞强。” 唐明轩足下微顿,转过头,对着她露出一个毫无破绽的微笑。 傅嘉年站在沈家宅子外头的大街上,指挥援手将魏延泽押到车上,这才搓了搓手,眉眼里满是轻快,禁不住同张东宁啧啧叹息说:“魏延泽也归案了,估摸着用不了几天,我哥的冤案终于能了结了。” 他一句话讲完,迟迟没有见到张东宁的回应,一偏头,见着张东宁正愣在原地出神,这才想起来,魏延泽在张东宁心中,大概是如同老师一般的。他顿了刹那,将手搁在张东宁肩膀上,略有愧疚:“道不同不相为谋,你们各自有各自的选择。” 张东宁紧张地看向傅嘉年:“魏师长他不是坏人。” 傅嘉年张了张口,一时间不晓得说什么好。 “我跟着魏师长的时候,他对我格外照顾,还总是把忠义挂在嘴边。他真的不是坏人。” 傅嘉年缓缓叹了口气,顺着张东宁的话说道:“是啊,是个老好人。我爸生气要打我的时候,别人都不敢趟这浑水,他却总是上来护着我,给我说话。想必,张大帅的恩情对他来说,还是要深一些的。走到今天这一步,是他的选择,也是他的归宿,希望你不要怪我。” 张东宁喉结抽动,似乎哽咽了一下,半晌,才略微平静了一些:“他会被枪毙吗?” 傅嘉年咧嘴,笑了笑:“不会。如果他肯把当年唐源彬的事情和盘托出,就还不至于。” 街角忽然传来“咔嚓”一声,傅嘉年和张东宁都对这样的声音无比熟悉,那像极了枪支上膛的动静。两人同时往街角看去,几乎同时,那边传来了一声枪响。 “警戒!” 傅嘉年发现那颗子弹打中的正是魏延泽坐的那辆车的后玻璃,急忙上前查看,见着魏延泽没有受伤,他近旁的车窗却被摇下来了,便吩咐车里的人说:“有人伏击,快些关车窗,马上离开这里。” 坐在魏延泽身旁的人正手忙脚乱地关窗户时,魏延泽忽然扳住把手,阻止了那人的动作,朝着车窗外头大喊:“你还不动手是要等到什么时候?我到了新洋阜一定把你供出来!” 四下的人都以为对方是要劫走魏延泽,都急急忙忙防备起来,反而将魏延泽暴露出来。只有傅嘉年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情急之下,竟然趁人不备,跑到大敞着的窗户口,硬是挡住了魏延泽。 张东宁错愕之下,也明白过来,去推傅嘉年,傅嘉年却用手用力扳住车门,对着里头的人喊说:“立马走,再不走按通敌处置。” 车里的人回过神,放弃戒备,匆匆发动车子的时候,近旁靠近居民住处的地方,再次响起一声枪响,傅嘉年只觉得背后一股寒意,电光火石间,有人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和他一道摔倒在地。 紧跟着又是一声枪响,车里传来一声惊呼。傅嘉年直觉不好,去推护在他身上的那人,却碰到了一片黏腻的东西。 “唐明轩?”傅嘉年错愕至极,一时间想不到唐明轩为什么会过来这里,又为什么要救他。 彼时,张东宁已经看见了车内的境况,撕心裂肺地喊了一声“魏师长”,当即红了眼,一把夺过傅嘉年腰间的枪支,朝着开枪的方向追去。 血腥气息变得浓郁,傅嘉年知道唐明轩境况不妙,当即锁紧眉头,将唐明轩扶起来。 在傅嘉年匆忙将唐明轩送去车上的时候,听见他气若游丝地道了句:“我和陈煜棠两清了。你还欠我,该帮我一个忙才是。” 天空中开始簌簌飘起雪花,他这样的语调,叫傅嘉年隐约觉得不祥,一面把他往车里塞,一面囫囵点头:“好,我先答应你,等你治好伤再说不迟。” 他却很是固执,攥住了傅嘉年的衣袖,抹上了一道五指血痕:“我必须现在说。” 傅嘉年一挣之下,没有挣开他的钳制,焦躁得难以自抑,只得大声吼道:“好好,别耽误时间,你倒是快说啊!” 陈煜棠一直坐在沙发上,外间不常有人,壁炉里没有生炭火,冷得冰窟似的,她也是那么一动不动的坐着,呆呆望着墙上的挂钟。到了晚些时候,佣人才发现她竟然大冷天,穿着一层单衣坐在这样冷的屋里,吓了一跳,急忙请她回去屋里,没有见到她的半点反应,只好在外间生了炉子,陪着她一起坐在外间。 屋里才刚刚有一丝暖意时,傅嘉年风尘仆仆地进来,看见陈煜棠正坐在那里,他晃了晃神,才飞快跑去她身旁,轻轻摸了摸她的脸颊,紧跟着一把将她揽入怀里。 她恍然回神,紧张道:“有位师长模样的人,他可能就是潜伏在荥军里的另外一位……” “是魏师长吧,”傅嘉年简单描述了两句魏延泽的相貌,见着陈煜棠怔怔点头,才轻声说,“放心吧,就在一个小时前,魏师长已经畏罪……自尽了。” 陈煜棠轻轻出了口气,不知怎的,就看见了他雪白衬衫袖口上的血指印,怔了一下,似乎有些被吓到:“你没有受伤吧?” 傅嘉年留意到她的目光,将袖口往大衣袖子里掩了掩,蹲在她身前,轻轻道:“煜棠,有件事必须要告诉你。” 他神色前所未有的严肃,陈煜棠下意识抓紧了身下的靠垫一角,点了点头。 “唐明轩过世了。” 陈煜棠只觉得头脑里有什么东西,“嗡”的一声炸裂开来,直勾勾地看着傅嘉年。他身后是壁炉里赤红赤红的热炭,那种将熄未熄却又无限缠绵下去的火光,晃得她眼前一片模糊,化作无数细细密密的光斑,一点点侵蚀着她的视线和神志,最终如同能量耗尽一般,全数消失不见,最终只留下黑沉沉的一片。 傅嘉年在她耳边轻轻唤了一声,她想要回答,却无论如何也张不开嘴,拼劲全力,只发出一个短促的音节,紧跟着昏倒了去。 第86章 聚散不由人2 陈煜棠醒转过来时,正值深夜,傅嘉年伏在她手边,已经睡熟。他漆黑坚硬的发丝蹭在她指背上,有点扎人,她微微缩了缩手,忽然想起唐明轩来,心里一阵绞痛。 她记得她让唐明轩去寻傅嘉年时,他反常的举动,是否那个时候起,他就已经预感到了什么? 陈煜棠潸然泪下,一口气吊着,迟迟没有换出来。她的手忽然被握住,还没有来得及偏过头去,傅嘉年便已经起身,为她拭泪了。 她木然躺在那里,过了半晌,眼睛一转看向他,又是雾气腾腾的一片。 傅嘉年叹了口气:“这件事怨不得你,是我查案心切,唐明轩为了救我,才中了那亡命徒一枪。我万万没有想到,魏师长早就留下了后路,他安排好人,万一他被抓捕,就立马送他归西。” 陈煜棠挣扎着坐起身,脸上神色仍然透着一股僵硬:“他在哪?” 傅嘉年略一迟疑,才反应过来她要问什么,只是含糊不清道:“中了枪之后就送去医院了。” “我要去看他。”她说着,侧过身,要去趿拉床边的那双拖鞋。 傅嘉年微微皱了皱眉,没有说话,握住了她的一双脚腕,强硬将她拦下。 陈煜棠激动起来,抬脚要去踢傅嘉年,毕竟大病初愈,身上虚乏,腿上没什么力气,并没能逃脱傅嘉年的钳制。她气得浑身哆嗦,连嘴皮子也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轻颤:“他是为了救你死的,也是为了帮我的忙死的,我们怎么能这样冷血,对他不闻不问?” “他现在不在医院,你找不见他。”他略微顿了顿,才继续说,“他出事之后,他的朋友就把他领走了。我也不晓得他在哪里。” 陈煜棠很是固执:“那我也要找到他,见他最后一面。爱德华一定知道。” 她不管不顾的胡乱挣扎,一脚踢在傅嘉年的心窝子上,力气不大,却叫他有几分生气,站起身,在她穿鞋的空当,冷冷问:“除了爱德华,你还认得他的哪个朋友,你和我能算是他的朋友吗?我们和唐明轩,本来就是两个世界的人,不论哪一方强行融入另外一方,都只能叫对方犯难。既然如此,你为什么一定要让自己和唐明轩都不痛快呢?” 陈煜棠怔在原地,两腮的肌肉微微跳动了一下,抬眼郑重看向傅嘉年:“我不管他怎么看我,他是我的朋友。” 她和他是敌,更是友,那时候,她去咖啡馆见到他的第一面,就感觉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年轻人,势必要有一场牵绊。可万万没有想到的是,就在她努力想要查明真相、解开两家的仇怨时,他竟然就这么离开了,还是被她害死的。 傅嘉年想不到她会这般说,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将双手放在她肩头:“煜棠,你现在身子虚弱,我答应你,我会在近几日找到他的朋友。眼下我们还有更为重要的事情——唐明轩死得不明不白,魏师长还有同伙流落在外。我们要找到幕后的势力,一并挖出来,为唐明轩报仇。” 陈煜棠眼里神光微微一跳:“杀害唐明轩的,是魏师长的同伙?” 傅嘉年点点头:“两人必定熟识。那人为了灭口,痛下杀手。” “我大概能指证那人。”她捏了捏拳头,终于下定决心,“我在别墅遇袭的时候,听见另外有人说话,我可以认出他的声音。” 这时候,门外响起了三声扣扣的敲门声,外头大约是张东宁。傅嘉年和陈煜棠示意一下,起身开门走了出去。两人没有攀谈多久,傅嘉年便又折回来,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册子。 陈煜棠不知道那是什么,但见张东宁星夜送来,恐怕是荥军军中的机密,为了避嫌,便别过头,坐在床边等待。傅嘉年却跟着也坐在床畔,将那本册子搁在两人膝头,翻了几页,随口说:“今夜的事情已经惊动了我父亲,我同他请命,着手严查此事。这是荥军的花名册,我叫张东宁趁夜去统计了一下,今夜有谁不在。” 他说到这里,顿住话头,将手放在陈煜棠手背上,露出一个淡淡的微笑:“煜棠,后面的事情全靠你来帮我了。这个人不管在哪里,都一定逃不脱。” 陈煜棠眼圈泛着淡淡的红色,看着花名册上头的圈点,当即首肯。 翌日一早,傅嘉年便陆续约了几批人在外间的客厅会面,每一个都闲聊上几句话,让陈煜棠在卧室听着。一路问下来,也有百十口人,两人都非常疲倦,陈煜棠却没有听见想听的那个声音,未免有些沮丧,也没有当初的坚定:“我恐怕是……一时间听不出那个声音了。” “用不用再来一遍?”傅嘉年喝了好几杯茶水,又去倒茶,这茶是刚送的,他迫不及待抿了口,被烫着,只好将茶端去窗台上晾着。 他回来,看见陈煜棠垂头看着脚面,也不应腔,笑了笑,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一下:“权当是我请他们喝茶,有什么不好的?我都没有怪你,你就更不用自责了。那人也不一定就是荥军里头的人,没准是外头的,咱们一一找过去就是了。” 陈煜棠抬头,瞥见他虽然面露笑意,眼里却满是担心,只得强颜欢笑:“是,这种事也急不得一时。” 傅嘉年“呵”的笑了一声,将她的头发理顺到一旁,揽住她的脊背,让她睡下:“你昨夜就没有睡好,今天又起了个大早,支棱着耳朵听一天,也该累了。赶紧趁着晚饭前先睡一觉,我过去和督军汇报一下。” “现在补了觉,晚上还怎么睡?”她虽然嘴里这么说着,却是一挨枕头,便有些犯困,辗转了一下,呼吸渐渐沉了下去。 傅嘉年陪着她坐了一会儿,抬手,覆在她纤细的手背上。 她开家具厂的时候,就早出晚归,很是辛苦,一副骨架子上不着几两肉,后来又受了重伤,经历一番折腾,现在更是瘦削,手背上的四道筋高高挑着,根根分明,看着让人心疼。 傅嘉年轻轻叹了口气,去外间拨了张东宁的电话,约他在楼下碰头。挂下电话后,他又返回身,将门拉开一隙,看见陈煜棠睡得平稳,这才安心出去。 陈煜棠睡得很浅,傅嘉年出去时,她听见他将门带上的声音,便已经醒了一半,再加上外头正在刮北风,呼呼的声音叫人听了发毛,她睡意散了,朦朦胧胧间,脑海里一直回响着那个声音:“师长啊,傅嘉年现在已经认得我的脸了,你叫我来这里做什么?我帮了你这么多,你可不能在这个节骨眼将我的事情透露出去!” 陈煜棠紧锁眉头,总觉得那个声音透着一丝熟悉,但记忆又像是很久远了,无论她如何努力,一时间也找不出来声音的主人。她大口喘息了几下,猛地拥开被子,坐起身来。 傅嘉年走到楼下,张东宁已经在车里等待了,看见傅嘉年略嫌憔悴的神色,小心问:“陈小姐没有怎么样吧?” “总归是伤心的,若不是惦记着给唐明轩报仇,她大病初愈,恐怕受不住这样的打击。”傅嘉年坐在张东宁身旁,语气里有些懊恼。 张东宁知道他心情不好,便不再说话,等他坐稳后,闷头发动了车子。 两人来到一处小巷时,天色已经擦黑,但二人来过这里多次,倒也走得平稳。 傅嘉年站稳在门前,看了眼门上悬挂的“秋蘅画坊”的招牌,扣响了大门。里头出来一个穿着长衫的年轻人,微微眯了眯眼,方才看清他的相貌,点点头,神情也是淡淡的:“傅大少,是你来了啊。” “许绘,唐明轩怎么样了?” 许绘皱了皱眉,毫不掩饰自己一脸的不乐意,一本正经回答:“今天醒了两回,我不是大夫,不知道他怎么样。” 傅嘉年咧嘴一笑:“得了,算是我自讨没趣。许大画家,你先让我们进屋,我去给他诊诊脉。” 许绘恹恹问:“第五艺他什么时候能走?” 傅嘉年一怔,想当然道:“等他的病好了,就是你想留他也不愿意再躺在这。” “我不想伺候病人。” “嗨,别说的这么体面。我可是了解你,”傅嘉年说着将手搁在许绘肩头,随意拍了两下,嘿嘿笑着,“你不就是记恨他把你那个‘五福临门’的花灯给搅和了么?” “是‘五福捧寿’。” 他一挥手:“别管是什么,男人总归不能这么小气。再者,我可是给你带了个礼物,你指定对我感激不尽。” 许绘看了眼他和张东宁,两人都是两手空空的,他心情本就不好,知道傅嘉年又在空谈,此时也没有兴致接茬。 “我把贺冰瑞放出来了。”傅嘉年凑上去小声说。 许绘周身一阵,侧了侧身,将两人让进屋里,才低低问:“她去哪了?” “我哪知道。”傅嘉年只顾着穿过小堂,往屋里走去看唐明轩,随口打发了许绘。 许绘上前两步,要去扯傅嘉年的衣服,张东宁及时拦住了他,笑着说:“许先生,今天中午我亲自送贺小姐去的香道馆,你可以去那边看一眼。我的车在门口。” 许绘连连点头,连道谢也忘记,就要往门外跑,还没越过门槛,他又停了下来,狼狈地转回身,喃喃自语:“她出来了也没有找我的意思,我闲来无事去找她干什么?算了算了!” 第87章 聚散不由人3 许绘纠结的样子和平日里的古板形象大相径庭,十分有趣,张东宁辛苦忍着笑,随许绘过去找傅嘉年。 傅嘉年此时正坐在床前,盯着唐明轩看。 屋里悬着一只白炽灯,有些老旧了,投下的灯光也泛着昏黄,一晃一晃的,照得人的脸色也是蜡黄蜡黄,阴晴不定。 张东宁走上前去,轻声将医生同他说的诊断情况讲给傅嘉年听,傅嘉年默了默,轻笑一声:“伤得这么凶险,还非要让人讲不吉利的话,真不晓得说他什么好了。” 张东宁却极为安心:“唐先生这么做,大概是不想妨碍你和陈小姐,咱们领他的情就是了,不要深究这么多。” “他有这么好?”傅嘉年站起身,随手将被子掀开一角,将唐明轩露在外头的手放进去,语气也是淡淡的,“我倒是用不着他让我,我原本就不会输给他。我倒是希望,他和陈煜棠无论有什么纠葛都能敞开了说,而不是用诈死来逃避。” 唐明轩轻微动了动,傅嘉年见着他面上有些发红,顿了顿,才问:“他莫不是发烧了吧?” 张东宁一怔,伸手去试唐明轩的脑门,被烫了一下,缩回手:“不好了,还真是。我现在就去接医生过来一趟。” 那晚听见的声音和记忆中的一个声音重合,只是一个仓促焦灼,一个温和恭敬,才叫她一时间辨认不出。陈煜棠心里咚咚打鼓,在房间里等了半个小时,还没有见到傅嘉年回来,便叫了佣人帮她去看一看。 不成想,过了好些时候,佣人回来,却告诉她傅嘉年早已离开,并不在这里。 陈煜棠又急又气,却不好发作,只好请佣人为她准备车子,对方原本是委婉回绝的,但她一直说是要回家去拿一些私人物品,不愿让旁人代劳,又再三保证去了就会回来。佣人碍于她和傅嘉年的关系,只好一面让人去通知傅嘉年,一面去给她备车。 被安排过来给陈煜棠开车的是位极年轻的司机,并不晓得陈煜棠家住何处,陈煜棠便耐心为他指点,三绕两绕,司机看出不对来,奇怪道:“陈小姐,这里不是去码头的方向吗?这片仿佛没有什么高级住宅,您是不是指错路了?” 陈煜棠脸上带着和善的笑,语调里透露出一丝不好意思:“其实我来这边是看一位老朋友的,之前没有照实说,是怕他们不同意。” 司机有些不知所措,陈煜棠从旁撺掇:“反正已经来到这里,你不说、我不说,还有谁会知道?况且他们就算知道了,也只会怪我胡来,我再帮你说两句话,无论如何也怪不到你头上的。” 司机只好依了她,不多时,将车停在路旁,不肯再往前去:“陈小姐,码头上很乱,您的朋友到底住在哪里?” “你管的可真多,不愿意送我就算了。”陈煜棠唯恐他反悔,带她回去,急忙佯做生气,拉开车门走下车去。 她遭受重伤昏迷,身体本就虚弱至极,又不曾好好休息,挨到这里已经不易,一下车就觉得浑身轻飘飘的,走路也是虚乏,身子斜了斜,急忙去抓车门,可惜没有抓住,眼看着就要摔倒。 这时候,一辆车子紧跟着开过来,还没有停稳,车上就下来一个人,一把稳稳地揽住了陈煜棠的腰身。 “你怎么不听话,一个人跑出来?” 陈煜棠被耳边怒气勃勃的话语惊到,晃了晃神,看见傅嘉年脸色冰冷,急忙笑道:“你不是去见督军么,怎么会在这里?” 她神色有异,他自然知道自己的谎言被她识破,在她发间轻轻吻了一下:“父亲派我出来办点事,办完了就看见督军府的车子在我眼前开过去。现在我疑心有人欲行不轨,就跟上来看看,果然叫我抓了个现行。” 她又好气又好笑,眼见着张东宁和那个年轻的小司机都在场,有些害臊,只得轻轻推了他一把,站稳了身子,嘟囔说:“什么叫抓了个现行?我又不是要做什么坏事,卧病太长时间,难免气闷,偶然出来一趟而已。” 他一笑,显然不信,在她耳畔轻声催促:“你来做什么,快点交代,我不怪你。” 陈煜棠无奈,只好老实答道:“我觉得那个声音很像诚叔的。” 这个名字傅嘉年从未听说过,跟着重复:“诚叔?” “以前为我的工厂看门的人,后来我听唐明轩提起过,他是唐明轩刻意安排过去的。唐明轩和李统治、魏师长都有联系,这个诚叔说不定也和他们有关。我记得诚叔的家是住在码头这边的,所以想过来看看。” 她一口气说完,再去看傅嘉年的脸色,发现已经十分阴沉。她不觉有些忐忑,看着他,喃喃说:“你说过不会怪我的,可不能不算数。” 傅嘉年仍然板着脸:“你明知道凶险,还独自跑过来看,我能不怪你么?” 她讪讪看着他,眼里水光流转,映出灯火通明的码头,颇有几分楚楚动人的神态。他禁不住笑了出来,一俯身吻在她脸颊上,携住她的手。 “嗨,这种事去问一下唐明轩……”傅嘉年自觉失言,低头瞥见她奇怪的眼神,连忙换作惋惜的语气,“要是还能去问唐明轩就好了。真是可惜。” 她张了张口,似是有所疑问,他急忙道:“你在这里等我,我去看看那个什么诚叔。” “你都不记得他,怎么认得他?还是带我一起去。” “别胡闹。” 两人正在争执时,张东宁看见码头那边有两个黑影过来,急忙压低了声音:“码头上向来乱糟糟的,现在有人过来了,不晓得是不是来盘查咱们的。我们将车停远一些。” 几人刚刚挪动了一下,还没进到车里,就听见那两个人中的其中一个大声喊道:“你们是什么人?” 另外一个人年纪较大,则要沉稳许多,往腰间摸去:“管他呢,不是自己人,直接开枪!” 陈煜棠呼吸一滞:“就是这个声音,那个人就是诚叔。” 傅嘉年闻言,当机立断,抢先一步开枪,打在诚叔的手腕上。他旁边那个年轻的见状,也忘记了反击,立马往回跑去。 诚叔也跟着跑,才跑了没几步,便被张东宁追上,扣在地上。他挣扎了几下,自己手腕受伤,吃不上劲,年纪又大,很快就被张东宁五花大绑起来,送去了车上。 乍一听见枪响,码头上乱哄哄的一片,傅嘉年来不及去问诚叔的身份,让张东宁带着诚叔坐到前车上,让张东宁好好看押他,自己则开车载了陈煜棠殿后。 张东宁只觉得不妥,傅嘉年却一再催促他不要浪费时间,他只好照办。 后头很快来了几辆车追上来,傅嘉年躲避他们的同时,还要为张东宁作掩护,一路上很是颠簸,陈煜棠坐在傅嘉年身旁,非但没有觉得危险,反而扬起了嘴角。 傅嘉年很快注意到,禁不住也跟着笑了:“我这么辛苦,你倒是自在。明明我是为了救你才来的,可真不公平。” 陈煜棠哧地出声:“你有什么好辛苦的?上回还见着你和井小姐出去逛街,今回平白骗我,谁知道是不是夜会佳人呢?” “煜棠,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晓得?我陪她逛街,是因为要求她帮忙。这丫头向来都是蛮不讲理,我要是不答应她的条件,她肯定要撂挑子。”他忙着开车,顾不上去看陈煜棠的神色,有些焦灼,继续好声好气地解释,“你要是不乐意,我下回不做这样的事了还不成?跟她出去也没什么好事,还被贺炳华那个老匹夫抓了去,这样的买卖真是赔大了。” 她闻言,再没了捉弄他的心思,原本想要抬手去摸他的脸,这时候一颗流弹打在车后盖上,发出“咚”的一声响,又紧跟着被弹开。她虽然不同于一般女子那样胆怯怕事,却也不曾经历过几回凶险的场面,当即低低叫了一声。 傅嘉年开车的同时还要抽空反击,本已应接不暇,却愣是将手搁在她手背上:“怕什么,不管遇到什么,我总归是同你在一处的。” 月色之下,他的轮廓深邃,声音低沉舒缓。在这样的时候,他说出这样的话,便是世间最好的承诺。她心下一暖,无声点头,将他的手推开,示意他专心应付。 两辆车开离码头,一驶上主干道,后头追赶的车子明显有所顾忌,速度慢下,渐渐落在后头。傅嘉年就近将车开去了新洋阜监狱,张东宁方一将那人押下车,傅嘉年认出了他的身份,便讶异道:“贺炳华?” 陈煜棠晓得贺冰瑞的父亲就叫贺炳华,也惊讶不已。傅嘉年回过头问她:“这是诚叔么?” 陈煜棠点头,傅嘉年略一思索,顺了顺她的长发:“折腾了这么晚,我送你回去歇着。这里有张东宁盯着,出不了岔子。” 陈煜棠眼见着贺炳华要被押走,示意傅嘉年在原地等自己,追了两步,赶上了他们:“诚叔,等一等。” 张东宁见状,示意两边的狱警放开贺炳华,三人都往后退了一大步。 陈煜棠面容却是平静:“我自认待你不薄,你若真的是贺小姐的父亲,和我家也算是世交,为什么要这样陷害我们?” 第88章 聚散不由人4 贺炳华看着她,干笑一声:“你给我的那点工钱,还不够我赌桌上玩一天的!要不是姓唐的小子肯开大价钱,你以为我会给你辛苦看门吗?” 陈煜棠张了张口,却不晓得该说什么,眼见着贺炳华背过身去,她轻轻问:“诚叔,你有没有想过贺小姐。我看得出来,她是真心喜欢香道的,可她为了给你还债,却要背弃自己的……” 贺炳华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冷漠打断了她的话:“你还是闭嘴吧。玩弄那些东西,不图名利,又图什么?” 陈煜棠想不到他竟然对贺冰瑞没有半点愧疚之情,气愤之下攥紧了双手。傅嘉年走过来,示意张东宁将人押走,才揽住她肩头,笑道:“三百六十行,哪一行都会有异类出现,工匠当然也不例外。他喜欢钱就让他喜欢去,和他生气做什么?” 陈煜棠抬头,固执地看着他:“可贺家是四艺堂的一员。他们不是普通的工匠。” 她的认真却只换来哧的一声笑:“当年那封告密信,内容不管是真是假,都是出自贺家。他们都不敢正面和唐家一较高下,只知道用这样的手段。胜之不武,还不能说明问题么?” 说话间,那个年轻的司机已经将车开了过来,陈煜棠和傅嘉年上了车,她似乎受了触动,抑或是觉得累了,坐在他身旁,一言不发。他也像是有什么心事,手指有一搭没一搭的敲在膝盖上。 到了督军府,已经是深夜。炉子里的炭还温着,房间里暖洋洋的。她倦极,一进门便侧卧在床上,一动也不想动。他好脾气地将帕子用温水打湿,给她擦脸用,回来却见着她已经睡熟了。他便将她的手脸简单擦了擦,又替她除下鞋袜,最后在她脸颊上轻轻吻了吻。他早上没有刮胡子,下巴上生了青青的胡茬,扎在她脸上,她不安地嘤咛了一声,睫毛动了动,眼皮子太沉,到底没能睁开。 他无声的笑了笑,关了灯退出去,叫佣人给他取了一床被子,就睡在沙发上头。 第二天一早,张东宁便挂了电话过来,说是贺炳华已经将一切交代完全。傅嘉年心头一喜,简短问:“我哥的事情交代了么?嫁祸唐源彬、又诬赖到陈家头上的事情交代了么?” 张东宁都答交代了,正要细说,傅嘉年急忙制止了,叮嘱他回来督军府,当面说给他听。 张东宁知道他是想将喜事一并分享给陈煜棠,当即含笑答应。 陈煜棠睡得昏昏沉沉的,只觉得外头光亮刺目,知道时间已经不早,才不情愿睁开眼,便见着傅嘉年正坐在床边,聚精会神看着自己。 她吓了一跳,才笑着去推他:“在这里守着我做什么?平白吓人一跳。这窗帘也是你拉开的吧?” 他笑吟吟道:“当然是有好事情。我已经出去一趟回来,只等着告诉你了。左等右等也不见你醒,我又担心你有起床气,不敢胡乱喊你,只好叫老天爷帮忙。” 陈煜棠哧地笑出声来,就听傅嘉年迫不及待说道:“贺炳华将当年的事情说了,贺炳华这个人学艺不精,他知道唐家在选料和木雕上都自成一家,如果他们凭借选料的绝学来竞争四艺堂的名额,反而更加符合当时政府的期望,贺家连一点希望都没有。他索性写了一封告密信去陷害唐家,为的就是加入四艺堂,把唐家挤下去,谋取政府提供的一大笔奖励金。他担心有人会来查明真相,留了后手——唐家被取消加入四艺堂的资格,表面上最大的受益者就是你陈家,其次才是贺家,因此贺炳华为了转移旁人的视线,故意将从唐家偷来的笔记送给了你爷爷。后来我哥遇刺一案,也是魏延泽策划、贺炳华参与的,当时唐源彬被贺炳华用计骗来,不幸给这群禽兽背了锅。整桩事情都和你家没有任何关系。” “那真是太好了,”陈煜棠松了口气,脸上的笑意忽而慢慢消散,垂下眸子,“可惜没能将这件事告诉唐明轩。恐怕他走的时候,都还在记挂着当年的事情。” 傅嘉年别扭笑了笑,故意大咧咧道:“他有什么好记挂的?在唐明轩心中,不管此事和陈家有无关联,他都已经选择放下。况且现在真相大白,算下来,是他对不住你,而不是你对不住他。” 他这番话她并没有听进去,眉头仍然轻轻蹙着:“贺炳华有没有提到,唐老先生的那套工具,究竟为什么会到我爷爷手上?” 傅嘉年显然不太愿意总提到唐家,匆匆回应:“管那么多做什么,这样的细枝末节,就算是贺炳华,也不见得记着。况且唐明轩不是也没找你要回工具么,你就好好收着罢了。” “我想去给唐明轩上一炷香,将这些事情告诉他。” 她抬手,拉住他的一角袖口,面色宁静,眼里泛起浅淡的涟漪,似有无限的星光在眼波中流连。他自然无法将自己早上已经去见过唐明轩的事情说出口,只得含糊应了一句,要她好好休养,身体康复了些再去想唐明轩的事情。 她向来是个有主见的,固执惯了,哪里肯听他的劝,见着软磨无法叫他妥协,当即耍起性子,眼里含了一包眼泪,楚楚可怜的样子,却偏生要转过头去不让他看见,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肯再看他一眼。 傅嘉年无奈,只好答应明天就带她去祭拜唐明轩,她这才叹了口气,缓和下神色来。 傅嘉年原本放下了十多年的心病,正是高兴的时候,却因为这件事颇为伤神,后悔当初不应该一时心软,答应唐明轩的请求。他趁着陈煜棠去吃早饭,给许绘打了一通电话,许绘刚巧知道附近有一家年轻人因病过世,才刚刚定了石料,还没有请匠人刻字,就立在坟头。两人匆匆一合计,便用这个假坟头蒙混过去。 果然,陈煜棠到了地方,只顾着伤心,并没有发觉到异常。 两个月后,正是元宵节。 陈煜棠及时为许绘雕了一只凤穿牡丹的花灯架子,许绘也做好了花灯,今夜这件作品就会在荥州的花灯展子上展出。 荥州和冀州势成水火,时不时有所冲突,气氛紧张,傅嘉年忙于战事,已经好些日子没有露面,但他还是在中午的时候打来电话,说是要和陈煜棠一同去看花灯展。 陈煜棠便先行去了展子,走了没多会,就在中央最显眼的位置看到了自己和许绘合作的那盏花灯。时间还早,花灯还没有点亮,她想到自己在凤眼上镶嵌的那颗珍珠,禁不住微笑。 这块料子是她和许绘选出来的,他们不像唐明轩或者贺冰瑞那样独具慧眼,精挑细选之下,木料还是有些瑕疵,恰好在凤眼的地方,有一个小小的木瘤子。若是在旁的位置,留在上头稍加掩盖,倒也没有什么影响,只是凤眼这样关键的地方,除了剔除以外,再没有别的选择。 陈煜棠和许绘商量了一下,只得将木瘤子挖去,这样凤眼就留下了一道深坑。权衡利弊,陈煜棠忽然想到了当时唐明轩的一个提示,她那时候也是遇到了相似的情况,唐明轩让她在瑕疵的地方镶嵌一颗珠子加以掩盖。 他当时大概是故意这么说,想把她引入歧途,可她还是选择在自己第一次公开展示的作品上,加入他的创意。 不单单是怀念他,更是对他的感谢。如果不是他扮演了第五艺的角色,她今生大概也不过是个小工厂的老板,木雕于她,也仅仅是搬不上台面的爱好罢了,绝不可能突飞猛进到这个地步。 陈煜棠叹了口气,朝着凤穿牡丹花灯步步走近,这时候,有一个年轻人在她面前匆匆走过,那副身形很是熟悉。她停下脚步,下意识卷起舌尖,刚刚吐出一个“唐”字,忽而想起什么,悻悻翘了翘嘴角。 身后有人拍了拍她的肩膀,她回头,看见傅嘉年正盯着她,一双眼睛无比黑亮。 “刚刚仿佛见到了一位长得很像唐明轩的先生。” 傅嘉年有些意外,追寻着她的目光:“是吗,看到脸没有?” 她笑着无声摇头,看了眼那盏凤穿牡丹花灯,刚要开口为他介绍,却发现凤眼上的珍珠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颗小小的镂空圆球,只有指头大小,两端有细细的东西,大概是借了铁丝之类的东西,固定到了凤眼空余的凹槽中,可以灵活转动。 她的头脑嗡地一声,只留下一片空白,忽视围栏的存在,直直朝着凤眼伸出手去,就在快要摸到的时候,傅嘉年忽然握住了她的手腕,声音里带着笑意:“那里是没有雕好么?等到撤展了再看吧,旁人可都在那边瞧着呢,要是把咱们当成是破坏花灯的宵小,可是八张嘴也说不清。” 陈煜棠方觉失态,往刚刚那个擦肩而过的年轻人离开的方向看了眼,只瞧见了熙熙攘攘的路人。她低头笑道:“是啊,那里当时没有设计好,将瑕疵雕成镂空的小球就是了,偏生要剜出来,现在只能要人用铁丝固定一个小球进去,一点也不完美。” 他站在一旁,觉察到她的异样,只是笑了笑,揽住她的肩头,并没有多说什么。 第89章 聚散不由人5 花灯展上的人渐渐多了起来。六点一过,有两拨管理的人次第把灯展上的花灯点亮,慢慢汇聚到正中。等到正中的凤穿牡丹花灯点燃后,整个展会的氛围一下子变得热烈起来。 陈煜棠和傅嘉年并肩走过一盏盏姿态各异的花灯,他虽然不曾说话,只是舒展了眉眼,带着她穿过热闹的人海,但她却觉得,两人的心思从未像今晚这样相通过,即便一言不发,她也知道他的目光会在哪处流连,也知道他对某盏灯是褒是贬。这样的默契,二十年来,怕是第一次这样露骨而叫人爽快。 两个人转了一圈,还是回到最初的那盏凤穿牡丹下。此时聚了许多人正在观看,傅嘉年漫不经心地低下头,瞥了陈煜棠一眼:“你这半年来手艺见长。” 陈煜棠回了他一眼,牙尖嘴利地还口:“我可不似有些人,年岁渐长,手艺却只有退步的份儿。” 他闻言,轻轻一笑也不否认,转而问道:“不是答应给我做道具,怎么迟迟不见动静。陈小姐莫不是要食言了?” 春寒料峭,伴着夜风时不时袭来。原本他站在她身旁,一路上刻意为她挡风,并没有什么冷风透过来,可走到这里,他却不知在思索些什么,脚步慢了一拍。她登时被吹得微微缩了缩脖子,鼻尖被冻得红了一点,她自己却无所察觉,望着他,不怀好意地呵了呵手:“答应是答应了,可没有说什么时候。论着远近亲疏排,给你雕东西,可要轮到猴年马月了。” 自从唐明轩死讯传来后,她的心情大约是第一次这样愉悦。 他将她的一双手一并捉住,攥在掌心里,温声说道:“左右往后在一起的时日长着呢,就是猴年马月我也等得。” 她张了张口,刹那之间有些不知所措,怔了怔,脸上的神色很快沉静下来,笑了笑,并不搭话。 他也是笑,却不似平时那样踌躇满志的模样,反倒眉眼里透着一丝傻气:“煜棠,不论青丝白发,我都想同你在一起。” 她望了他一眼,笑意浅淡:“此事以后再谈。你要先和我说,唐明轩他到底在哪里?” 傅嘉年大惊之下,往后退了一步,踩到了身后人的脚,险些摔倒。他好生同人家道了歉,才咧嘴,飞快说道:“怎么忽然这么说。你若是惦记起他,咱们抽空一起去墓园看看他就是了。对了,还有姜师傅,不晓得她老人家过得怎么样了,咱们也得去拜访一下。” 陈煜棠斜睨了他一眼,又看了看被灯光映得通透的凤眼,硬是压下心中的犹疑,强撑着道:“我见着了一盏花灯,其中几笔只有唐明轩能雕出来,这定然是出自他之手。况且我注意到了下头的简介铭牌,上头完成的日期不过是上个月,唐明轩如果真的过世,这件作品如何解释?你要是还不说真话,我可就再也不理你了。” “嗳,好端端的生什么气?”傅嘉年没了脾气,又左右为难,怕失信一方,又怕触怒另外一方,只好模棱两可扯了个谎,“我确实没有见着唐明轩最后一面,医生说人不好了,他兄弟就把他带走了。华陇医院是荥州最好的医院,我想那里头医生说的话,应该八九不离十了,就没有深究。他的墓地云云,也是道听途说的。” 陈煜棠万万没有想到,傅嘉年竟然真的松了口,她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一颗心在胸膛里怦怦直跳。 她这么一副热切的样子,惹得傅嘉年甚是不快,他两边嘴角翘起,慢腾腾地问:“真想不到你这么着紧那小子。我依稀还记得他那两个兄弟的样貌,要不要我去找人画了画像出来,帮你四处找找?” 她心系唐明轩的生死,情急之下,愣是没能听出他的弦外之音,竟然点了点头:“辛苦你了。” 傅嘉年气得脸色铁青,猛然转身就走,还没看清身后的路,就和跟在他身后的人迎面撞了个满怀。傅嘉年还好,不过是踉跄了一下,被他撞着的那个人却是直愣愣地摔倒在地上,半天没能爬起来。 这人正是许绘,原本是远远的看见了傅嘉年和陈煜棠,快步赶上前,来打招呼的,却没想到自己来得太不巧,正撞上傅嘉年和陈煜棠闹别扭,遭此“横祸”,坐在地上直唉哟。 傅嘉年愣了愣,伸手过去扶许绘,许绘不知道伤到哪里了,借着他的力,也没能爬起来,在地上挣扎了一下,直摇头:“还是得有个车拉我才好。” “恐怕是伤了筋骨,你在这里好好呆着,可别乱动。先让煜棠来照顾你。”傅嘉年蹲着身,叮嘱完许绘,抬头看了陈煜棠一眼,又赌气似的别过头,不愿意和陈煜棠说话。他站起身来,才走了几步远,陈煜棠就在身后叫他了。 原来碰巧主办经过这里,他认得许绘,发现许绘受伤,已经率先派人去找车子了。 不多时,去叫车子的人回来,许绘历来是花灯展的重要人物,颇受主办方的尊敬,而傅嘉年和陈煜棠认出的人反倒没有几个。一群人乌压压围上来,要将许绘往车上抬,陈煜棠和傅嘉年只得往外头让,请这几位先过去。 要跟车去医院的人也有许多,自然就没了空位,傅嘉年心情原本就不好,见着许绘有这样多的人照料,便要先回去,等明天再去探望许绘。 陈煜棠见他如此,便逆着人流,默然往展会外面走。傅嘉年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子,她回过头,一脸莫名地看着他。 “不是说好了和我回去么,怎么自己一个人走了?” 她一抬眸子,甩开他的手,语调冷静:“那是你做的决定,我可没有答应。我现在要去医院看看许绘,你要是有空,可以送我一程,没空我自己去就是。况且……刚刚是谁先要独自离开的?” “你别生气好不好,”他故意摆出一脸的委屈,偷偷再次将她的手攥紧掌心里去,“煜棠,我在和你说重要的事情,你却偏偏要在这个时候却关心别人。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这夜里风寒,你等车要是着凉了,那我还不难过死?你就当是心疼一下我,坐我的车去吧。” 陈煜棠禁不住哧地一声笑了,压了压翘起的嘴角,往他身旁靠了靠,他拉着她的这个动作才没有显得太过僵硬。 两人一路去了华陇医院,问了好些人,才确定许绘已经被送回家去了。 傅嘉年一边往秋蘅画坊去,一边啧啧叹息:“许绘就是个文弱书生,摔倒了一下而已,就站不起来了。我还道他摔断了腿,吓得要命。” 陈煜棠瞥了他一眼:“我从始至终也没有见着你哪里吓到了。许绘那么瘦,哪里经得起你这么鲁莽的一撞?” 他当即有些不满,抬手捏了一把她的脸:“我也不胖啊,被你这么一说,反而像是我欺负他了。况且他那么一把瘦骨头,硌得我胸口现在都疼呢。” 她抿着嘴笑,平视着前方。这条是荥州城最为繁华的一道路,路边一盏盏接连不断的煤气灯将路面照成一片雪白,下霜一般,偶尔投下的一抹抹树影,又像是泼墨一般的写意画,起起伏伏,似水柔和中偶露峥嵘。 他抓着她的手放在自己胸口,虔诚说道:“煜棠,这颗心都许给你了,你就算是不惦念我,也不要惦念别人好不好?” 他大衣下只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衫,一股子暖意透过来,她在外头观展,手上冰凉,虽然觉得温热无比,很是受用,却不忍心冻坏了他,要往回缩手。他很是固执,手上没有使什么力气,却是紧紧箍着,不肯放开分毫。有力的心跳声便咕咚、咕咚,接连不断地顺着她的手传过来,她只觉得浑身血脉的跳动都要顺应上他的节奏,连思绪都被打乱,不晓得说些什么,只有笑着嗔怪:“没见过你这么刁钻的。” 他笑了笑,将车停在小巷口,笃定道:“你算是和这样刁钻的人绑在一处了。不知道陈小姐后悔么?” 陈煜棠下车,和他并肩走在漆黑的小巷子里,翘了翘嘴角:“你说呢,当然后悔了。” 他在她说话的当口,忽然松开了手。她刚刚从明亮的地方转来漆黑的小巷子里,眼前只是黑漆漆的一片,什么的都看不见。不知什么地方,传来猫头鹰咕咕的叫声,她害怕起来,试探着叫了他一声,他不知道正躲在哪里,故意不答,她只好摸索着走了两步,又迟迟摸不到墙壁,只好站在原地,等视线恢复。 在她停顿的时候,他忽然俯下身,吻住了她的唇瓣。她吃了一惊,下意识却推他,却没有什么成效,惊呼声也只化成了一声含糊不清的“唔”。 他缓缓收紧手臂,圈住她的腰身,语调粘粘腻腻,一圈一圈缠住她的心房,只剩下无边的甜蜜:“煜棠,后悔也晚了。咱们的缘分,从我第一天去你家找你就注定了。” 她轻轻笑了一声:“无赖。”说话间,她不晓得想到了什么,气息微微停滞,尔后吐露出来时,似有叹息。 他敏锐捕捉到,安抚似的抚了抚她的长发:“从今往后,不管有什么难处,我都会和你一起走过来。” 她抬头看他,他的眸子在黑暗里有星光闪烁,她张口正要说话,他玩笑似的吻了吻她的脸颊,狡黠道:“咱们两家祖上都是四艺堂的手艺人,又是世交,又是门当户对的,再合适不过了。” 她原本想说“齐大非偶”,却被他抢先一步,一半觉得暖心,一半又气自己的心思轻而易举地被他窥探。 这时,他在她耳边低声说:“我再不会叫你孤身一人。” 她浑身一僵,立在当场,他轻轻拍了拍她的后背,她眼眶一热,将头埋在他颈窝。冰凉的脸颊有他的血脉之力温热,竟然也开始慢慢回暖。 第90章 聚散不由人6 两人穿过巷子,来到秋蘅画坊门前,正好一行人从秋蘅画坊里头出来,大概是来探望许绘的,和他们打了照面。送客的是位年轻的姑娘,门前光线昏黄,陈煜棠看不太清她的相貌,只是凭借着她的声音,大致揣测她的年纪是在二十多岁的。 她不禁有些奇怪,许绘这样刻板的人,怎么会将一位年轻姑娘留在身边呢?她不禁好奇地多看了那姑娘几眼。 却不想,那姑娘也在偷偷打量她,见着她这么几眼,匆匆低下头,不想叫她认出似的。 傅嘉年倒不似她们这般,大大咧咧上前,从容问道:“贺小姐,许绘他怎么样了,没有伤到筋骨吧?” “贺冰瑞?”陈煜棠大惊之下,顾不上许多,直接叫出了她的名字。 “是我,陈小姐。”事到如此,贺冰瑞也只好选择坦然面对。 贺炳华上个月才被宣判,他是杀害傅嘉平的真凶,嫁祸给唐源彬,又为了一己私利构陷唐家,罪孽深重,此生都要在新洋阜监狱度过。贺冰瑞也跟着她父亲做了不少坏事,其间行径为人不齿。 陈煜棠抿了抿嘴,并没有搭话。 气氛一时有些冷滞。贺冰瑞只好看向傅嘉年,一边为两人带路,一边回答傅嘉年之前的问题。 傅嘉年走到卧室,看见许绘唉声叹气地躺坐在床上,禁不住笑起来:“许大画家,我只是撞伤了你的腰腿,左右你的脑子和手都没事,又不耽误你作画,你愁什么?” 陈煜棠禁不住笑出声:“你撞伤了人,还这么说话,怕是只有横行乡里的恶霸才这样。” 许绘不愿荒废礼节,先一一和两个人打了招呼,最后还是按捺不住脾气,气呼呼道:“陈小姐说得是。我这下可好,走不了路,全都得靠着冰瑞照顾我。我下次再见着你,可真得躲着走了。” “这荥州大好风光无数,你就不能多四处走走?你要是肯多动一动,也不至于这么弱不禁风的。” 许绘发了几句牢骚,看见陈煜棠正盯着他床头柜上一个小小的黄杨木雕灯笼出神,禁不住想要显摆,没注意到傅嘉年咳了两声,坚持说:“陈小姐,你看这雕的还不赖吧?” 陈煜棠微笑:“走线清晰,笔法深邃,当然是不错的。雕这灯笼的人,难不成我认得?” “这是冰……贺小姐雕的。经历了那些事情,她说不会再研习香道,决定学一些旁的手艺。” 陈煜棠闻言,看了傅嘉年一眼,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陈煜棠登时明白,许绘和贺冰瑞的关系大概已经非同一般,说不定彼此之间已经坦白心迹。 贺家虽然做了许多伤天害理的事情,但贺冰瑞从始至终做的也只是些微末的小恶,又为父还债,吃尽了苦头,如今贺炳华坐牢,贺家也算是得到了应有的报应。如果贺冰瑞能和许绘过上平平淡淡的生活,倒也叫人欣慰。 她翘了翘嘴角,静默良久,才同许绘搭话:“贺小姐跟谁学的手艺?” “是和姜师傅。说起来好些日子没有去看姜师傅了。”傅嘉年抢先一步回答。 牵扯到和唐明轩有关的人事,陈煜棠总是有些低落。她轻轻应了一声,一念转过,眼里露出光芒来:“如果唐明轩没事,他应该也会去探望姜师傅的。我们去问问姜师傅,事情就清楚了。” 许绘知道内情,一时间哑口无言。傅嘉年伸手,将她散落在脸庞的发丝别到耳后:“你愿意去哪里咱们就去哪里,姜师傅还由李妈照顾着,仍然住在你家里,明儿个咱们就去看她们。” 恰好贺冰瑞给端了茶水过来,陈煜棠顾不上理会傅嘉年,接了茶水,同贺冰瑞道了谢,贺冰瑞巧笑:“陈小姐,遇到嘉年这样待你好的人,是该好好考虑一下了。” 陈煜棠抿嘴不言,眼观鼻,像是被冒犯了,不太开心的样子。贺冰瑞自觉管了不该管的事情,正要同她道歉,傅嘉年却眉飞色舞道:“快别说了,她这人总是容易害羞的。她方才已经答应我了。” 他话说一半,陈煜棠便抬手去拧他的胳膊,他吃痛后躲开,惹得贺冰瑞和许绘相视而笑。 翌日,傅嘉年带陈煜棠去探望姜师傅,却不巧从李妈那里得知,姜师傅一早已经被唐明轩的朋友接走了。因为傅嘉年还在睡梦中,所以只告知了张东宁。 陈煜棠追问李妈姜师傅现在的住址,李妈却遗憾地摇了摇头。她万分失望,有些担心姜师傅的安危,傅嘉年反过来劝说她,张东宁既然首肯,对方自然是张东宁知道的人物,用不着这样担心,等到回去了,问一问张东宁就是。 陈煜棠只得点了点头,搁下自己为姜师傅买的东西,走到客厅的落地窗前,往外看去。 不知是谁买了一株腊梅花,放在正对着落地窗的小院里。冬天已过,花期临近末了,仅存的几朵鹅黄的花上有一些发黄,缀了点点残雪,还有几朵刚刚生出来的小花苞,裹在层层的花萼中,尚未露头,可以肯定,它们今岁是没有机会绽放了。 陈煜棠微微叹息了一声,自己来得太不是时候,就听得李妈在身后,断断续续的小声说道:“少爷,多谢你原谅我,还允许我留在陈小姐身旁……” 傅嘉年只是简短“嗯”了一声,陈煜棠有些摸不清头脑,不晓得是不是傅嘉年少爷脾气犯了,挑出了李妈的毛病,又觉得他不是那种仗势欺人的人,但他的事情,她还不想事无巨细地过问,便只当没有听见,等到两人谈完了话,等了会儿,才回过头去,说是想要回来这边住。 傅嘉年只当没有听见,她有些着急,又重复了一次,他才慢腾腾说道:“你在那边住了这么久,突然回来,旁人还说是我对你不住呢。” 她有几分好笑:“我在你那里养病而已,现在病已经好了,住久了才会叫人说闲话。” 他搬弄出来好多歪理,都无法叫她妥协,她索性跑去了厨房,给自己泡了一杯红茶。 李妈跟了过去,讪讪道:“小姐,要不是您今回过来,我恐怕要忘记这件事了。” 陈煜棠朝着她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她有些犹豫,低声说道:“很早之前,您不在的时候,姜师傅去了工作室看了看,发现了您的那套工具。后来,我听姜师傅说,那套工具是她先生的。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清醒,什么时候糊涂,如果说错了,您就当个笑话,不要……” 陈煜棠见着她神色惶惶,笑了笑,制止了她的话语:“有什么好忐忑的,照实说就好了。李妈,你还不了解我么,就算是有什么冒犯的话,我也总不会迁怒在你身上。” 李妈轻轻舒了口气:“我知道您爱惜那套工具,就仔细问了问她。她说那工具是她先生送给旁人的,她先生自己不能再雕刻东西,就将工具赠给自己看重的一位同行。我倒是觉得有些奇怪,什么原因会不能雕刻东西呢,问她她又开始糊涂,前言不搭后语的……” 李妈絮絮叨叨的话语在她耳朵里化成嗡声一片,再也听不清楚。陈煜棠眼前渐渐模糊,禁不住攥紧了细瘦的拳头。 她万分庆幸自己的爷爷是这样一个正派的人,爷爷留给她的那套工具也不是偷来抢来的,更没有陷害过旁人,而是来自一种英雄相惜的馈赠。她手里的雕刀,延续的也不单单是一家的手艺,而是经过岁月洗礼下的百家精华。真相终于大白! 她轻轻叹了口气,随之无声滑落两行清泪。 “我是不是说错了什么?”李妈急忙拿了手帕子递给她,越发不安,正要安慰,她摆了摆手:“是该谢谢你才对,告诉我这样重要的事情。” 傅嘉年听见动静,也寻了过来,她急不可待地将李妈说的事情转述给傅嘉年,他听了,咧嘴一笑:“本该如此的。这样你的一块心病终于落下了?” 她像个小孩子一样拉着他,眼里煜煜闪光,止不住的笑。 两人离开之后,李妈脸上露出愧疚的神色,朝着楼上轻声说:“唐先生,他们都走了。” 楼梯上传来轻轻的脚步声,唐明轩咳嗽了两声,露出温文尔雅的笑容,点点头:“多谢你,李妈。” “不用谢,姜老太太和我很投脾气,帮你这点事情没什么所谓的,”李妈有些犹豫,打量了唐明轩两眼,“不过我万万没想到,陈小姐听了这件事情,反应这样大。她像是非常开心,这事对她而言很重要吧?唐先生,你为什么要让我说这么一个谎?” 唐明轩微微一笑:“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我也是不久前,才碰巧从我祖母口中知道,请你帮忙,只是想借你的口,好让她相信罢了。” 李妈脸上露出不可置信的神色,唐明轩走到落地窗前,看着那辆渐渐远去的轿车,眸色深沉:“陈小姐这么善良,让她知道一些能叫她心安的真相,难道不是应该的么?” 第91章 聚散不由人7 阳光从窗帘的缝隙透过来,洒了一条金线在床单上。 陈煜棠醒转过来,天冷总是不想起床的,她缩在被子里,就听见外头佣人敲响房门:“陈小姐,睡醒了么?” 她略一辗转,清醒了一些,不晓得她有什么事情要告诉自己,便问了一句,回答的却不是佣人,而是傅嘉年:“刚刚许绘打来电话,说是展子上的花灯今天晚上就要撤下,他行动不便,想请你替他去拿作品。” 陈煜棠想起许绘行动不便的样子,有几分好笑,欣然答应。 到了约定的时间,傅嘉年因为忙于冀州的事情,没有亲自陪她过去,就只请人接送她。陈煜棠到了地方,那件凤穿牡丹花灯已经被妥善收了起来,放在一个巨大的木匣子里头,包得妥妥当当。 木匣子很沉,司机一人很难搬走,陈煜棠上前打算帮忙,交接作品的工作人员见了连忙阻止,见着角落里站了一个黑色衣服的男子,便喊了声:“先生,你可不可以帮这位小姐将作品抬走?” 那人无动于衷,仍然背对着他们站在原地,没有任何表示。 他只好再次喊:“那位穿黑色衣服的先生?” 今回,那人非但没有过来,反倒匆匆离开了。 陈煜棠鬼使神差地让人打开木匣子的盖子,在填充物里拨弄了一会儿,终于找到凤眼的位置,一点点清理干净,发现之前的镂空圆球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她之前放在里头的珍珠。 她倒吸了一口气,飞奔过去找刚刚那个行动怪异的黑衣男子。 展会上四处都是收拾的人,并没有几个闲散的,入目却是凌乱,她一路寻找下来,颇为费神,却没能找到那个人的踪影。就在她灰心丧气的时候,她忽然在一幅巨大的标语后头,找到了那个黑衣男子的身影。 他正在低着头,不晓得在摆弄什么东西,她慢慢走上前去,心一阵狂跳,生怕他突然发现自己,拔步逃走,又怕他并不是她要找的人。黑衣男子看得太过出神,并没有察觉到她的存在。 她扳住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的布制标语,一眼就看见那黑衣男子手里拿着的东西——一颗木雕小球,不过指尖大小,正是那只莫名出现、又莫名消失的凤眼。 她鬼使神差般地大声喊:“唐明轩!”声音很大,有点歇斯底里的疯狂,将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黑衣男子浑身一颤,过了半晌,终于转过头来,望着陈煜棠,露出一个浅淡而不失温文的笑容。 陈煜棠神色一僵,站在原地,喉间一哽,话语也带了点模糊,轻声问:“你明明没有事,为什么要骗我?” 唐明轩脸上仍然挂着微笑,在一盏盏陆续熄灭下去的花灯中,显得虚幻迷离。他胸口起伏,仿佛是叹了口气:“对不起。” 她在这声歉意里一瞬间明白过来,缓缓摇头:“唐明轩,我以前是很怨你,但你那时候并没有悔意,现在我已经释怀,你更不必再自责。” 他嗓音有些哑,再次重复:“对不起。” 她抬头望向已然漆黑的夜空,两人谁都没有朝谁走上半步,都是站在原地,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像是两个陌生人,又像是阔别多时的旧友,生怕一步之下细微的动作,会将这场大梦击碎。 她喃喃道:“我记得我小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去我爷爷那里玩。他屋里摆了许多木料子,那种沉积在血脉里的木香味儿,是什么香水都无法比拟的。我从爷爷那里学了点皮毛,他就四处将我捧上天去……如果换我是你,有人陷害我爷爷,栽赃我家的技艺,我大概会做出比你更出格的事情来报复。你的手艺一定也是传自你爷爷吧,我想到这里,就一点也怨恨不起来了。” 夜风吹过,夹杂着凛冽的冷意,她觉出冷意来,下意识搓着手,稍微偏了一点头,打量的看着他。她仍然老老实实地站在那里,似是担心惊扰到他,不敢迈出半步。下一瞬,他三两步上前,一把将她揽入怀中。 她被吓了一跳,张了张口,本来是想推开他,手臂刚刚抬起,却觉得一滴温热的东西坠入她脖颈。虽被寒风迅速夺去了温度,却并不寒冷。 她登时明白,这样一场拥抱,无关情欲,只是友人之间的惺惺相惜罢了。 她嘴角弯起弧度,刚刚抬起的手转变方向,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 他在她耳边叹了口气,松开手臂,再看向她时,已经恢复了平静,神色如常,是温和而淡淡的。她在他的目光里,哧地笑了一声:“傻气不傻气,这些都过去了。” “其实我爷爷教我木雕的时候,是极为严苛的。有一点差错,轻则被责骂,重则挨打。以至于我当时很不喜欢木雕,后来我以为,他是自己遭到陷害放弃了木雕,想让我代替他找回唐家的体面。现在才明白……”他的声音顿了顿,恢复平静,继续说,“才明白,他只是想让我继承他的衣钵,只是出于对这门手艺一种无法言说的感情。所以他才愿意把自己珍藏的一套工具送给素不相识的对手。” 她大致能体会到这样的情愫,默然抿了抿嘴。他却注意到她身后,自觉往后退了一步:“大约是来找你的。” 陈煜棠回头,看见傅嘉年正直愣愣地朝着她阔步走来。她原本是笑着的,刻意冷下面孔,她自己却没有察觉到,自己的嘴角仍然是扬起的。 “嗬,原本是谈笑风生的,见了我偏偏没有好脸色,”傅嘉年走到近前,故意装作才发现唐明轩的样子,啧啧叹息,抢先一步道出了真相,“兄弟,你这事做得可不地道,我向来仗义,设身处地的帮你藏着掖着,你却转脸就把我出卖了。这下可好,我倒里外不是人了。” “少说好听的了,你还不是存着私心?”她仰着头看傅嘉年,推了他一把,一脸生气,眼里却映出了无限星辰。 他竟然厚着脸皮反问道:“我存着什么私心,煜棠,你说来听听?” 唐明轩在场,她自然是不好意思说出来的,只好拿眼睛瞪傅嘉年。傅嘉年假装没有看见,立马跑去唐明轩身旁同他搭讪。 唐明轩淡淡一笑:“现在时候不早,前方战事又吃紧,你身份地位都不一般,还是快些回去了。” 陈煜棠听了这话,担心起傅嘉年,左顾右盼,看见周围转来转去的有几个熟面孔,大约是布下的岗哨,这才稍微安了点心,但也是劝他快些回去。 傅嘉年笑了笑,看了眼唐明轩,问道:“有件事本来早就想和你商量的,后来出了这档子事,还以为要付诸东流。好在今天见着你了,如果你和煜棠之间的心结解开,我现在就同你说了?” 唐明轩面容沉静,垂着眸子,似乎是在沉思,不过几分钟的时间,他抬起眼睛,看了眼陈煜棠:“我和煜棠之间没有什么心结好解开的,择日不如撞日,有什么事情,你现在说了就是。” 傅嘉年没想到他会在这么配合,兴奋之下,一击掌心,朝着他扬了一下头:“你对重组四艺堂的事情怎么看?” 唐明轩只是礼貌性微笑了一下,并没有说话。 “贺冰瑞已经做出了不再研习香道的决定,加之贺家之前的行为,已经失去了继续在四艺堂立足的资格。贺家的绝学,有一部分是来自唐家,我想请唐家加入四艺堂。这是我的意思,也是煜棠和许绘的意思。” 在傅嘉年和陈煜棠殷切的目光里,唐明轩缓缓摇了摇头。 “为什么?”陈煜棠不可置信地看着他,“加入四艺堂,也是唐源彬老先生的心愿,你如果还没有考虑好,可以晚点给我们答复。” 他苦笑一声:“贺冰瑞失去了加入新的四艺堂的资格,我又何尝不是呢?好端端的手艺,在我的手上变得肮脏不堪,连我,大约也是厌弃自己的。” 傅嘉年还想再劝,唐明轩却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傅嘉年有些生气:“这小子,我就知道他没有那么轻易答应,不管做什么事,只要有他的份,他都得狠狠矫情一把。” 陈煜棠被他的说辞逗笑,笑过了,又有些失望。 傅嘉年看出她不自在,当即拍板:“他想不想加入可由不得他。咱们到时候把他的名字挂上就是了,他自己爱来不来。” 陈煜棠见他如此,明白他的意思,不想让他太过挂心,便点了点头。 两人一道往督军府去,傅嘉年微微叹了口气,没来由的提上一句:“贺冰瑞新拜的师父,就是唐明轩。” 陈煜棠点头:“我已经想到了。他愿意这么做,大概也是愿意原谅贺家了。” 他轻笑一声,肩膀随着微微一颤:“我倒是没有想到唐明轩能这样大度,至少……在贺炳华为了钱而杀死我哥的事情上,我永远无法原谅贺家。” 她轻轻握住他的手,他反手用力握住她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十年过去,终于盼到了水落石出的这一天。” “很辛苦吧?”她偏过头去看他,他下意识的躲避,她也不强求,虚虚望着前方,“凶案发生当时,你也在场,又是年轻,肯定做过无数噩梦,一遍遍重复自己的亲人被夺走。” 傅嘉年指尖微微一颤,猛地转过头,盯着陈煜棠的侧颜。 她嘴角微微扬起,轻声问:“那天你和我说,不管遇到什么难处,你都会和我一起面对,不让我独自一人。不知道你还记得吗?” “我当然记得。” “嘉年,其实那时候,我也想告诉你,不管遇到什么难处,我也会和你一起面对的,我们都不再是孑然一身。” 后记 春风迟迟吹到荥州,乍暖还寒。 荥州和冀州的战事原本胶着了半年之久,后来长临堡失守,冀军得以长驱直入,荥州因而连丢了三个省。 就在荥州氛围一片冷凝的时候,荥军忽然攻回长临堡,截断了冀军先头部队的退路。经此一役,冀军非但损失了一支精锐部队,还白白为荥军提供了许多辎重,士气因而一蹶不振,张少帅那边很快就派了代表,来同荥军讲和。 陈煜棠穿了一身荷绿色的连衣裙,头发也整齐绾好,从楼梯上缓缓走下来。她刚刚下到最后一阶台阶,还没来得及走出门去,一辆车就急急开来,停稳在她面前,张东宁走下车,为陈煜棠拉开车门。 傅嘉年正坐在车里,看着陈煜棠,咧嘴笑道:“许绘已经过去了,咱们也得抓点紧。不然他又得嘟囔咱们不守规矩,耽误了吉时。” “自从打了胜仗,你成日都这么开心,也不晓得矜持点,不知张少帅看见了怎么想,”陈煜棠坐在他身边,心情也是很好,“你难不成真的强行给唐明轩挂了个名?” “不然还能怎样,”他屈起手指,在她脸颊上刮了一下,被她抬手拍落,他带了点委屈的腔调,“这么短的时间里,你叫我从哪找一号合适的人来应付?难不成咱们不叫‘四艺堂’了,改叫‘三艺堂’?” 陈煜棠哭笑不得,只好催促张东宁快些开车。 到了地方,许绘难得将身上的长衫换下,改穿了一身西装。他走上前来,絮絮叨叨责备两个人动作太慢。 傅嘉年连哄带骗了几句,他才肯作罢,抬头看了眼太阳,催促说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快点开始,先各给各家祖师爷敬香,再揭匾。” 陈煜棠走进小堂,看见里头放了四把太师椅,不禁有些感慨。当初四艺堂因为种种原因被迫解散,时隔多年,再次成立,他们为各家手艺传承所付出的努力,也终有回报。 即便傅嘉年一再让许绘删繁就简,仪式仍然十分繁杂,到了中午,才进行到最后一步揭匾。在许绘的坚持下,陈煜棠自己站在一边,他和傅嘉年站在另外一边,正要揭下红绸布时,忽然有一个女声喊道:“等一下。” 许绘眼睛一亮,咳了咳,急忙打开傅嘉年的手:“先别揭开,看看怎么回事。” 陈煜棠往人群里看去,只见贺冰瑞身旁,站着一身正装的唐明轩。 傅嘉年极为高兴,迎上前去,一拍唐明轩的肩膀:“看来你是同意加入四艺堂了!” 唐明轩温文尔雅地笑了笑:“别误会,我只是想,以后能有和陈小姐合作雕刻作品的机会。”他说着看向陈煜棠,“作为朋友,我理应为你选料。” “欢迎你。”陈煜棠露出笑容,朝着他伸出手来,两人握手的时候,一个圆球似的东西滚落在陈煜棠掌心,她拿起来一看,发现这个小圆球,正是花灯节上,那盏凤穿牡丹花灯的凤眼。 当时距离太远,没能仔细看清,她此时才发现,这颗小球比她想象中还要精致,上头是梅兰竹菊四样花纹,有的地方细得像头发丝一般,偏生被打磨得极其光滑,散发着微微发黄的光泽,如同象牙一样。 唐明轩自顾自走到她身旁的牌匾前站好,四人一道接下了上头的红布,漆黑的匾额上,“四艺堂”三个金色大字熠熠发光。 “我还请了摄影师,我们来个合照。” “请画师不好吗?”许绘不太乐意,被傅嘉年推搡到了位置。 几人站好后,陈煜棠看见了站在一边,微笑着看他们的贺冰瑞,上前拉起她的手:“贺小姐也一起来吧。” 贺冰瑞惶惶无措,看了眼唐明轩后,又见着傅嘉年脸上怪异的笑容,急忙推拒:“我就不来了。” 唐明轩道:“你跟我学习木雕,一起合个影也没什么的。” 许绘也热切劝她,她依然不愿。 末了,还是傅嘉年发了话:“既然大家都让你一起,就一起吧。” 许绘当即把她拉到自己身旁,见着众人都盯着他看,不好意思地笑了,拉着贺冰瑞的手却没有松开。 随着摄像师按下快门,一张新四艺堂的合影诞生,和当年一样,也都是年轻的面孔,承载的,却是更为重要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