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重写了家族历史》 第1章 快死了 2022年4月5日。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号病房。 “爸,你年纪这么大了,还编什么柳条筐,咱家不缺你这点钱。这编柳条筐能赚几个钱。”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拄着拐杖,看模样也有古稀之年,训斥半躺在床上的一个百岁老人。 “是啊,太爷爷,奶奶说的对,你别伤着身子骨。” 在病床旁,低着头玩着手机的吴昊抬起头,看了一眼老人,附和道。 “手艺,这是手艺……” 老人编着柳筐的手有些局促不安的放置到了洁白的床单上,他絮叨道:“当年啊,那还是八十多年前,豫省闹了饥荒,我背井离乡,来到了西京市,靠着灞河边上的柳树,给人编柳筐才活了下来。还有六七十年代的几次大旱,庄稼地里颗粒无收,多少人捧着要饭碗,坐着火车出去讨饭,多亏了我这一门手艺……” 后面的他没说,那时候他孩子多,生了五个。 活到成年的只有三个。 徐蓉不满的杵了杵拐杖,“爸,说那些老黄历干啥,现在咱们是缺你穿,还是缺你吃了。” 似乎觉得话说的太过分,徐蓉语气一软,“爸,我也是为了你好。如今国家富强,早就不缺粮食吃了,你现在的主要任务就是将你的身子骨养好。” “等你养好了身子骨,你编柳筐,女儿不拦你。” “是啊,太爷爷,身体最重要。”吴昊又附和了一声,接着紧忙横着大屏的蓝魔智能手机,玩起了王者农药,低声道:“艹他妈的,这个瑶会不会玩,不跟射手,跟打野。” 窸窸窣窣的杂音,随着日暮临近而终结。 徐从闭上了眼睛,盖着厚厚的被子,这被子是纯棉的,以前的他哪想过有这好日子,吃也吃不完的白面馒头,猪肉比菜价有时都便宜。只是可惜了,他牙齿都掉光了,只能吃些流食。不能再吃红烧肉了。 他闭上了双眼,浑浊的眼睛仍旧能感受到泻入屋内的清冷月光。 冰凉的犹如家里院子的那口井水。 甘冽、清爽。 少年的他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一夜,他想起了很多很多。 从成为财东家的长工,吃不饱穿不暖,被地主克扣工钱。有时候饿极了,捧着一把观音土就往嘴里塞。 医生说他胃部衰竭的厉害,他估计,就是那时候落下的病根。 人……饿怕了啊! 留着长辫子的大人,不怒自威,他从来也没瞧见过大人们的尊荣,遇见的时候,就得跪下磕头。一群衙役捧着的官衔牌,耀武扬威的走了过去……。 进了洋学堂的少爷,斯斯文文的,戴着圆框眼镜,梳着大背头,用发胶擦拭的光滑油亮,嘴里偶尔蹦出一两句英文。 可惜被土匪一枪崩了! 多可惜的一个好人啊。 少爷曾给他尝过西洋产的巧克力,又苦又甜。有时候少爷还会教他写字,照少爷的说法,人人都是平等的。佃户是旧社会的东西。 要饭时候,人五人六的地主们,过的比猪狗都不如。曾经财东家的小姐,也被迫沦为了娼妓。 进入新时代后,虽然初有坎坷,但分了土地的他,日子一天比一天好了起来。他也曾获得过生产队的劳动标兵。 新世纪后,四世同堂的家族日益兴旺,孩子们也都上起了学,和曾经的少爷一样,说起了洋文……。 “我这辈子,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徐从睁开眼,望着满是老年斑的胳膊,继续趁着月色编起了柳筐。 老花眼,他看一切都很模糊,但他却能感受到。 他家不缺这个钱,但他想编,以前编的手都烂了,他厌恶编柳筐,可这时候的他却想编柳筐。 高楼大厦,水泥气息的房屋……。 车水马龙的行人。 他唯一能找到旧时代烙印的,也只有手中的柳筐了。 …… 清末,宣统二年,十一月。 昨夜子时,豫省南阳府新野县徐家堡子下起了雪。下的是鹅毛大雪,放眼望去,到处都是白晶晶的雪花,覆盖住了从田里钻出来的嫩绿麦苗,也遮掩住了光秃秃的山垣、山沟。 入目的雪白,倒映着日星的余晖,有些刺目。 徐从晕乎乎的睁开眼睛,强忍着不适,他望着眼前熟悉而又陌生的一切,愣住了神。这是他家的地,浅露在雪面的界碑是他爷爷那时埋下的,他每次路过地面时,都会下意识瞧瞧界碑,生怕有人占了他家的田。 “重生了?” 对于重生这个词汇,徐从并不陌生。他那喜欢低着头玩手机的外重孙,最是喜欢看关于重生的网络小说。还有少爷,少爷也给他讲过一些关于穿越、重生的故事,譬如黄粱一梦、棋终烂柯等等。 他入了新时代后,也有机会读书,亦看过一些杂书。 徐从准备挪步,可动作之时,他却发觉,这具身体的感觉有些不一样,像是一只兽的身体。 狗,狐、熊、猪? 他的猜测很多。 他伸出了自己的前爪,灰白色,像一只狗爪。 徐家堡子的村田旁有一条小溪,幸得是昨夜下的雪,天气还未太过严寒,河面还未曾结冰。 “是一只狐狸。” 在旧世纪生活的人,不可能对狐狸不熟悉。 河水清澈如镜。 灰白色的身体,纤瘦,毛长且厚。背后拖曳着一条毛绒绒的尾巴。尖嘴,犬齿似是初生,只比寻常牙齿突出半寸。 “一只幼年的灰白狐狸,牙口大概在一岁半左右。” 徐从笃定。 知道了自己现在是一只狐狸。徐从迫切的想要了解到,自己现在所处的究竟是一个什么时代。他在十几年前,在徐蓉的陪伴下,从秦省返回了老家豫省,这一片的良田已被覆盖,成了工厂。 界碑也消失的无影无踪。 小河枯竭。 所以,此刻绝不是什么现代。 灰白的毛发,给了他天然的伪装。不用担心被徐家堡的村民狩猎。这时候的乡野可没有自然动物保护的法律。 动作矫健的野狐给予了徐从已经许久未曾感受到的充沛活力。人之将为朽木,才知道年轻时候的健壮,是一件多么令人羡艳的事情。 他停止了迈开四脚,狐嘴微微喘息。 沉浸在了这一小会的心脏跳动时,所带来的生命气息。 第2章 狐仙 少倾,日暮来临。 徐从走到了徐家堡子附近,下雪天后,乡人都会慵懒的躺在家中,烧着柴火取暖,而不会出来闲逛。但为了安全,他还是等到了夜晚才选择入村。 卑微已久,他有着猎人般的警惕之心。 高约半丈的土堡,下面有一个狗洞。 徐从记得狗洞的位置,他钻了进去。小腿朝着村西的方面走动。村里都是土屋,唯有村西角的财东家才是两进三进的青瓦宅院。 入了宅院长工睡的马厩。 趴在门槛上,借着月光,透过缝隙,他望见了一老一少两个男子睡在土炕中,盖着黑黄色棉被。棉被很薄,里面充了木棉。两人和衣而睡,穿着麻衣。 老的叫徐三儿,少的叫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是十四岁那年,少爷给他改了名,改名叫了徐从。 “爹,有狐狸。” 少年精力旺盛,睡得浅,打眼一望,便看到了门槛处露出的灰白狐狸脑袋,他神色兴奋,在被子下悄悄推了一下徐三儿。 一张狐狸皮子,能卖上不少钱。 徐三儿鼾声一停,亦瞧见了这只灰白狐狸,他对徐二愣子示意,两人悄悄摸黑下了土炕,打开马厩木门的一刹那,二人飞扑而出,一人持钢叉,另一人则堵住了过道。 徐从深知徐三儿钢叉的威力,百叉百中。 他也不避,不跑,落脚在院内雪地上,写了两个字,“仙狐”。 山中野兽成灵,迷信的农户、猎人是不敢擅自杀戮这些有灵性的“大仙”。更别说“黄白胡柳灰”这五大仙。 到了新世界,牛鬼蛇神被打倒。 没人信这些东西。 然而此时,上至朝廷、下至庶民,无一不对此深信不疑。 徐三儿一怔,立刻扔下钢叉,和徐二愣子一起跪在了地上,磕头道:“草民得罪了胡老爷,还请胡老爷恕罪,草民日后定不敢再犯……” 徐从避开了徐三儿正面的这一跪。 他摇了摇头,打算趁这个空档离开。然而下一刻,他却彻底愣住了。只见在他的眼前,两道纯白之气从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身上显露而出,汇入到了他的体内。 这两道气息甫一入内,他就觉四肢百骸暖烘烘的,像是得到了什么灵丹妙药。他的气力比先前也增进了一些,身体有了微妙的变化。 更健壮了。 …… 天际的一缕曦光撒在徐从身上。 他睁开了眼,昨夜发生的一切,恍若一场大梦。他自讽的笑了笑,人又怎么会有第二世。 “老爷子昨夜的心电图还有些……” 护士止住了话,看向陪在病床边的徐蓉,欲言又止。 昨天夜晚,她按照固定时间前来查房,发觉徐行心率过低,气若游丝。也是,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了。一个夜晚无声无息的死去,很正常。她都打算给徐从的家人通知消息,准备喜丧。 却不料,今日徐从的心率恢复正常。虽不如年轻人,却也和普通花甲之年的老人心率差不多。 一个咄咄怪事。 护士领徐蓉在外面谈话。 话音很低。 “老爷子可能是回光返照了,昨天……” 她道。 人只有回光返照的时候,身体才会重新健康起来。有的老人瘫在病床上多年,临死的时候,知道自己快要死了。仍能从床上下来,穿上自己准备的丧服,大红袄子,平躺在床上,就这样静悄悄的死去。 一些事,医学上难解释。 但确有其事。 …… 阵阵交谈话语穿过走廊过道的夹板墙,传到了徐从的耳中。他八十岁,也就是四十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 如今,听的清晰。 “徐奶奶,徐太爷这几日回光返照,可能要走了。” “趁这些日子,徐奶奶,你叫上徐太爷的家人,多陪陪他,老人走的话,也安心,见到一家子,也能快快乐乐的。” 淡蓝色护士装的刘丽说道。 她话音无喜无悲。 医院内,送来送往的过客多了。最初做护士的时候,她尚且还会感怀。可经久多年,再悲离的事情,也多了漠然,视作工作。 “建文,你爷要走了,你这几天请个假,陪陪你爷爷。” “老姑!我这几天抽不开空,你也知道我忙,这不,晴儿不是快大学毕业了嘛,她又不肯工作,秋招、春招不去应聘会,非要说现在不好找工作,要考研考公。我这个当爹的,还得供着她,工地上的塔吊司机抽不开空,要么……视频?” “嘟嘟嘟……” 徐蓉气急,挂断了电话。 徐从总共二子一女,大儿子徐立国,二儿子徐胜军都在二十多年前去了。只剩下了徐蓉一个。 “建武,你爷爷……” “老姑有事晚上说,我正忙着呢。是医院的钱吗?待会我打过去。我爷爷拜托姑你照顾了。等一下,杠了,幺鸡杠。” “对了,姑,你刚才说什么来着?” “能不能先借我一些钱……” 徐蓉也挂断了电话。 徐建武是徐家最不成器的一个,整天嗜赌如命。一个街溜子,麻将馆随处钻。临近四十岁的人了,还是个老光棍。五年前她托人说了个亲,成了,但后来媳妇受不了苦,跟野汉子跑到南粤省打工去了。 徐蓉滑动老年机。 “徐晴,……”老年机电话簿的人工语音响起。 徐蓉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按下去。 晴儿学校在东三省,哈工大,学的是机械专业。老一辈的人都认为机械专业是个好专业,日后对社会也有大用。所以高考的时候逼着徐晴报了一堆工科志愿,没报徐晴喜欢的文科。 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 徐晴这小姑娘,和徐家、徐老爷子都拗着气。 剩下的几个徐家孙辈,徐蓉也没了打电话的勇气。新世纪啊,大家都忙,不像是以前了。徐从什么时候走,还是个未知数,总不能一大家子都陪在徐从的病床旁。 另外……,刘丽这番话,也不是头一次说了。 并非不孝顺,只是大家都忙! 忙的抽不开身。 “视频,到时候视频就行了。” 徐蓉安慰自己。 如今,烧纸钱都有网上代烧。 这不算什么。 …… 第3章 洋糖 …… “孝子贤孙,跪——” 一声高昂的喊声从徐家堡子的祠堂响起。 祠堂是五年前翻新的,都是崭新的瓦房。于前面还有三道牌坊。一道是贞节牌坊,年份不可考。两道是功名牌坊,分别为举人、秀才牌坊。皆为石柱所砌。前者是康熙年间的,上面落满青苔,后者是道光年间的秀才,尚是半新。 穿过祠堂的照壁,就可见到正厅门口跪着的孝子贤孙。 各个披麻戴孝,约有二十多人。 后面围观的人,也是乌泱泱一大片。 哭声凄厉,令人悸泪。 主持殡礼的知宾管事相貌清瘦,留着山羊胡,他时不时念叨几句祭文,垂在脑后被瓜皮帽掩着的枯白发辫亦随之摇曳,别有生趣。 祭文念完,知宾管事将文明棍放在供桌旁,弯了弯腰,掸落他一身长袖绸缎衫沾上的香灰。 “起灵咧!” 他高喊一声。 哭嚎的孝子贤孙收敛哭声。 青壮抬棺! 老弱扶灵柩! “孝子堂前起灵棺,护法悬坛列两边。先请黑虎赵元帅,提鞭斩关保平安。” “门神护卫分左右,二十八宿护宝箱,此处不是停灵地,亡人西方走一趟。” 知宾管事一边念着起灵咒,一边撒着黄纸钱。 徐二愣子的胸前,一只狐狸脑袋探了出来,注视着这一切。 这是徐家堡子的徐老太爷起灵的那一日。 受限于徐娃子和徐二愣子的见识,他被请为保家仙后,和二人交流,从言语中也无法得知此时的时间点。也不敢过多交流,怕漏了馅。 可见到徐老太爷起灵后,他明白了此时的年日。 清末,宣统二年。 “那是少爷。”徐从睁大了眼睛,看着扶柩的半大小子。这半大小子皮肤光溜白净,眼睛黑白分明,狡黠的像只狐狸,头戴一顶小小的棉帽,穿着棉花袄子,罩着绸衣,脖项处带着一个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 是的,徐老太爷死的时候,少爷在洋学堂请了假。 “书文,埋棺的时候,你小孩子家的,就不要去了,免得沾上了邪气。” 走出祠堂的时候,抬棺的老爷对扶柩的少爷说道。 徐书文和抬棺扶柩的人群错开,他脚步一顿,走到乌泱人群中,拉着徐二愣子跑到了祠堂拐角,“二楞哥,这是巧克力,洋糖,很甜的,在洋人开的点心铺里,才有的卖。” 他手一摊开,掌心处,是一块黑乎乎的块状物。 攥的时间紧了,边角稍稍有些融化。 徐二愣子喉头蠕动,退了一步。 这洋糖他想吃,但不敢吃,不敢要。固然少爷赠予,他接受是一件常事。但作为佃户,他得懂规矩。少爷不知事,是少爷的事。他不能不知事。不然挨罚的,就是徐三儿了。 “挺甜的。”少爷将洋糖掰开,他半块,徐二愣子半块,塞到了徐二愣子的嘴里,“你不说,我不说,我爹不会知道的。” 少年的友谊,往往纯真不带私利。 徐二愣子露齿傻笑,他牙齿黑乎乎的,沾满了洋糖。他小心翼翼的拥舌尖舔拭粘在齿尖一小块小块的洋糖。不敢吃的快了。 洋糖的价格他不知道,但绝对不会便宜。 至少……能让他吃好几顿的饱餐。 麸子混着面粉的馒头,吃着剌嗓子,也吃不饱。 “少爷,我给你看个东西。” 徐二愣子吞咽了一下口水,战战兢兢的拉开了浅黄色的麻衣。怀里的是仙狐,是保家仙,不能乱惹。但他念恩,以往上山抓鱼摸虾,都是他带着少爷一起去的,这次少爷给他吃了洋糖,于情于理他也应该让少爷看看这只狐仙。 应该……,应该问题不大。 他不确定。 “你看,这里是不是有只狐狸?” “这是我家的狐仙。” 徐二愣子见少爷眼里饱含疑惑,而不是惊喜的时候,微怔数息,声音拔高了一下,强调道。 “愣子哥,哪有什么狐仙,你在说梦话。” 少爷皱了皱眉,“况且子不语怪力乱神,狐仙之事,不过世俗愚昧,学堂格致斋的先生们教导我们物理、化学,世界之理,这个世界不可能有鬼怪。” 格致,格物致知,意为穷究事物的道理而求得知识。 近代亦是称基础科学为格致学。 少爷变得陌生了。 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厚障壁隔着他们。 徐二愣子看着怀里探出的狐狸脑袋,无措而又彷徨,他拔高的声音变成了脑海中可耻的回放,一遍又一遍。 …… 病床上。 徐从闭着眼眸,几滴余泪从泪腺中泌出。 他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陪在病床边的外重孙,“昊儿,太爷爷问你,为什么有的人看得见鬼怪,有的人看不见。” 他老了,思维转动的很慢。 纵使到了新时代学过知识、文化,但仅限于会写字,看过几本杂书。连手机他都不会操纵。自然也不如新世纪的少年,眼前的重孙吴昊。 “太爷爷,这玩意,信则灵,不信则不灵。” 饱览网文的吴昊说起这些事来,头头是道,“有的人,天生富贵命,气运强盛,鬼怪不能近身,所以看不到鬼物。而有的人,天生命贱,气运为灰白之气,得了病气,人体的三把火暗淡,所以鬼怪能近身……” 听到这里。 徐从明白了。 少爷是富贵命,又学过洋文,喝过洋墨水。所以看不见他这只狐仙。而徐二愣子和徐三儿命贱,鬼神能近,所以能看到他,请了他做保家仙。另外,还有可能是因为他被徐三儿和徐二愣子请为了保家仙,故此只有二人能看到他,少爷却看不见到他。 “昊儿,太爷爷想吃巧克力,你有吗?” 徐从想起齿尖的香甜,问道。 吴昊随手从夹克口袋中掏出了一小块德芙巧克力,塑料袋封装,丝滑牛奶味,他笑道:“太爷爷,你怎么想吃这个了。” 上了年纪的人,在他印象中,干馍馍吃的多,喝粥喝的多。再不济也是油茶、燕麦片。鲜少见到老人吃巧克力。 柔滑香甜的味道入口,徐从感觉又像是回到了以前,少年时候,他呼了一口气,“昊儿啊,别看不起太爷爷,太爷爷在一百一十年前,也吃过巧克力。” “啥?”吴昊正将巧克力塑料袋扔入垃圾桶的手一停,他满是惊愕的看着徐从,“太爷爷,一百多年前,哪会有巧克力。” “那是少爷给我的巧克力……” 徐从讲起了故事。 第4章 故事很长 故事很长很长,悠长而又无趣。 吴昊听完老爷子巧克力的故事,就打了个哈欠,躺在了隔壁的病床上,继续休息。这几天,他放假,清明假。 太爷爷快不在了,奶奶让他多陪陪老人。 奶奶徐蓉的身体也不如以往那般硬朗了,陪伴更多的人,将是他。 …… “我没有讲故事的天分。” 徐宅马厩内,灰白狐狸在沙盘中,用着木棍写写画画。 徐二愣子认识一些简单的字。 是少爷教的。 所以徐从只能用图画配合一些字,来表达自己的意思,他指了指圪蹴在地上的徐二愣子,示意道:“只能说,继续做一个佃户,遇到灾年,你爹会饿死,而你也会没命的,所以读书,你只有读书。” 读书能改变命运。 一个人读书能让一个人出人头地。 一个国家的人读书能让一个国繁荣富强。 道理,简单且易懂。 他不想让另一个“徐从”再这么悲苦的过前半辈子了。 徐二愣子明白了意思,他走到后宅,低着脑袋,只敢看自己脚尖,不敢多看。他循着脑海记忆,来到了少爷的寝房,敲门,拘谨道:“少爷,我……我想借书。” 清末,书不便宜。 一本书籍价值不菲,动辄几钱银子。 印刷排版不错的书籍,就要数两银子。 “没人教你,你怎么认字读书?”打开门,徐书文捧着两本旧书,走了出来。天冷,他说话呵出来的气息化作白色雾气,绕过鼻翼,蒙在了圆框眼镜上。灯内点着煤油灯,应是正在看书。 “有仙狐。” 徐二愣子觉得这事不应该骗好心的少爷。 “你看,你又得了癔症。” “哪里有什么仙狐。” “我在家的时候,每天抽出半个时辰教你写字,时间不能多了。”少爷语气温和,这时候的他像是兄长,而曾经带他抓鱼摸虾的二楞哥,反倒束手束脚,成了后学末进。高大的身子刻意佝偻着,伏低做小。 两本书,一本《千字文》,一本《三字经》。 徐二愣子了然。 时间不能多了的意思是,多了的话,老爷会责罚。 …… “太爷爷,你要学这两本书?” 吴昊吃了一惊,《千字文》他也只记得头几句,什么“天地玄黄,宇宙洪荒”,这是网文小说常用的分级手段。 而《三字经》,记忆……更模糊了。 似乎没怎么学过,只在语文课本的附录中见过几页。 “怎么?你们学校现在的启蒙不用这两本书了吗?还有,先生不教这两本书了?” 躺在病床上的徐从疑惑。 他少年时,识字不多,却也知道,不管是私塾,还是洋学堂。启蒙用的书籍莫过于“三千百”,或者再加上一本《弟子规》。后来的学习,是在生产队中学习,与蒙童学习不一样……。 吴昊摇头。 “现在我们叫老师,不叫先生。启蒙用的书不是《三字经》、《千字文》,而是用的注音绘本。” 他解释道。 不过老人家想听,想学,吴昊还是不厌其烦的用手机打开度娘,从中找到《千字文》原文,一句一句的念道:“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日月盈昃,辰宿列张。” “寒来暑往,秋收冬藏……” …… “布射僚丸,嵇琴阮萧。” “恬笔伦纸,钧巧任吊。” 少爷像是个小先生,他踱着步,在马厩中指导着徐二愣子。马厩中支撑了一个小方桌,徐二愣子在沙盘中写写画画。 笔墨纸砚,少爷有一副旧的。 要给他,但他没要。 “二楞哥,你的天赋不错。这半本千字文,你这么快就学会了。虽然写字还略有生疏,笔劲不够,但假以时日,进度必定喜人。” 徐书文合上书册,笑道。 徐二愣子摸了摸脑袋,憨厚一笑。 这可不仅是他的努力,更有仙狐的助力。最近这些日子,他懂得了一些文字,才明白了仙狐的意思,少爷看不到仙狐,是因为少爷是富贵命。他是贱命,所以能看到仙狐。 “最近我学会了一首诗,是阿妹啃国女诗人的一首诗。” “这个女诗人名叫艾米莉·狄金森,这首诗是她在西历1872年,也就是同治十一年,写了这首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照着念了一遍,“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h……had……sun。” 他念的磕磕绊绊,中文还好,稀奇古怪的洋文,是一点都不会了。 终于,在少爷的教导下,他通畅了的念出了这一行诗词。 接着,徐书文又一拍书册,大声朗诵道:“我本可以忍受黑暗。i 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徐二愣子步履蹒跚的学着每一句话。 …… “太爷爷,伱还会英文?” 吴昊不明觉厉。 尽管英文早就有了,但他可不认为一个旧时代的老人会英文。并且流利的从口中说了出来。这几句英文,发音还很正。 正到……他误以为又听到了“衬衫的价格是九磅十五便士。” 他英语成绩不好,高一上学期期末模拟考的时候只考了八十四分。一百五十分是满分。 “太爷爷,等一下。” 吴昊脑袋里灵光一闪。 “我打开有道同步翻译软件,看太爷爷你念的英文诗到底发音正不正,有没有念错。” 他还是不信,一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仍旧会英文,甚至比他还说的流利,哪怕只有几句话。 临近死亡,徐从更愿意和后辈亲近。 狐,他是仙狐,但他却不知道这样的美梦能持续多久。老而腐朽的身体,散发着老人味,预示着他将寿终正寝了。 徐从含笑。 能在知无不尽的重孙面前,嘚瑟一次。 他也知足了。 像一个老小孩,很容易满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徐从字正腔圆的发音道。 在吴昊的手机上,一行简单的汉字同步翻译了出来,“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i uld have borne the shade。” 又一句英文浮现在了手机中,汉字亦落在下框中,“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第5章 对不起,我背对太阳(求追读,推荐票) 吴昊心境发生了微小的变化。 悠久的故事,天然变成了一道深堑,阻隔了祖孙二人的交流。没有人会对一个老人的过往感兴趣。一个小人物的过往渺小的有若日光射入屋内夹杂的细小微尘,纷纷扬扬的洒下,可人们记住的只有光芒。 然而此时的一行英文诗,却无意间,拉近了他们二人的距离。 英文似乎……更现代了一些。 他从来没想过,一个从清末活到现代的老人,和他有了共同语言。 “but light a newer wilderness。” “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 “y wilderness has ade……” “成为更新……的荒凉。” 吴昊从度娘上找到了英文诗的出处,他低诵后面的几行英文,言语充满没由来的兴奋。 亦兴许是一辈更比一辈强的执念。 他渴望在长辈面前证明自己。 …… 马厩内。 徐二愣子念着英文诗,仅有的四句英文诗,不难学。在少爷的教导下,他掌握的很快,一刻钟不到的功夫,就背诵的滚瓜烂熟。 “二楞哥,你该有个名字。” “少爷,我有名字,叫二愣子。” “二愣子是贱名,是小名,你现在是读书人了,读了书,就该有个正经的名字。”洋学堂出身的徐书文推了推圆框眼镜,他灵黠的眼睛忽然正经了许多,他踱着步,背着双手,小大人似的思考。 他麂皮做的皮靴踩在雪地里,混在了马厩长工的脚印中。 没什么两样。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徐书文寻字摘书,从《论语》中想到了这句话,他笑道:“孔子说,如果他推行的仁道无法推行了,乘着木桴(竹排)漂游在海外的,恐怕也只有仲由了。” “二楞哥,你知道从字吗?” 少爷躬下身子,和长工一样,手执木棍,在沙盘上写了一个“从”字。 他手握住长工的手,一笔一划教着,“这是从字,你看这是人字,你是人,我也是人,你和我没什么不一样。” 人与人是平等的。 窝在徐二愣子怀里的徐从想起了少爷说的这句话。以前,他读的书少,不明白少爷为何给他起了这个名字。后来到了新时代,对少爷的印象越发模糊,等到他临死之际,对少爷的印象才逐渐清晰了起来。 徐从抓着徐二愣子的胸膛,催促他同意。 他心知,这个从字,就是少爷给他起的“名”,这一世,他想改变的只有人生,但名字,他却不肯变了。 “可老爷……” 徐二愣子握紧了拳头,握紧了又松开。 老爷说过,人和人,从生下来,就有贵贱之别。 徐,他和少爷都姓徐。 他出生的时候,是娘自个接生的,前面夭折了两个哥哥。娘咬着木棍,拿着剪刀,自己剪断了脐带。次日,娘就下地干活去了。而后,就没有而后了。娘产后大出血,死在了地里。次年,这片土地庄稼长得很殷实。 少爷呢。少爷的娘在生少爷的时候,请的新野县最好的产婆,又临时请了西洋大夫在产房外等候。 少爷出生后,吃的锦衣玉食。徐家又出了二十两银钱,在老君殿里请了一个命牌,供奉在老君爷的神像下,日日由道爷念经焚香,祈祷徐家独苗不要夭折。 他吃的是米糊糊,从爹的口粮中省下来的。 一宗同姓,两户之别。 他的胸腔剧烈的起伏,憋的脸红脖子粗,红透了,却还是吐不出“同意”的那个字眼。 上一次,这个从字是少爷起的。 没给他讲这个从字的含义。 直到仙狐的爪子挠着他,徐二愣子这才将憋着的一口气吐尽了,吐的干干净净,有保家仙在,他忽然升起一股莫名的自信来,这自信来的没有缘由。或许来自徐三儿,徐三儿的爷爷……。 “徐从!” 徐书文一拍小方桌,定下了姓名。 微低着头,一直刻意低着头的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望见了马厩外边洒在屋檐上的阳光,看着少爷温和的笑意,他半黑的脸庞亦升起了笑容。 从,这个字好啊。 一个人和一个人并列。 是个好字。 然后徐二愣子不争气的再次弯下了腰,他嘴唇动了动,眉眼略微低了一下,摆出恭敬的姿态,“谢少爷赐名,徐从,今后就是少爷您的随从。少爷让我去哪,我就去哪,我就是少爷您的跟班。” 徐书文怔住了,他正等着二楞哥摆出欣喜的模样,而他接着故作不在意的样子,随意摆摆手,说句“一个小名字罢了,我什么没见过,学堂里好玩的事情多了,今后我带二楞哥你一起去。” 可他却没想到。 他想的是一个人与人平行、平等的“从”字。 二楞哥却想的是“随从”。 刺目的阳光耀的他睁不开眼,徐书文和徐从他们二人站的方位不同。一个正对太阳,一个背对太阳。 他揉了揉眼睛,圆框眼镜未沾纤尘,“徐从,我不要你做我的随从!” 他的面色勉强勾起笑容。 取名徐从,似乎是一件滑稽可笑的事情。他想着孔夫子,想着子路(字仲由),而徐从却想的是马厩,想的是跟班。 是啊,他虽叫着二楞哥,但事实上,徐二愣子一直都是他的跟班。 从小……,跟到大。 只不过现在挑明罢了。 狐仙伸出爪子,肉垫刺出锋利的倒钩,划拉开了徐二愣子的麻衣。 他生活在新世纪,他不允许徐二愣子这么卑微。但他说不出话,少爷是富贵命,又看不到他这个鬼神。他的一切,都是徒劳功。 不争气的徐二愣子! 徐从叹息一声。 “少爷,半个时辰到了。” 记着时间的徐二愣子安抚着怀中的仙狐,他指了指日头,“少爷,你该回后宅去了,对了,昨日大虫抓了一只白兔,你要吗?” 大虫,是徐二愣子、徐书文的玩伴。 猎户家的儿子。 大虫,是老虎。 起这个名字,也是为了得到冥冥之中神灵的庇佑。 “一钱银子……” 徐书文下意识的开口,可忽然他看到了一旁等待的徐二愣子,自嘲的笑了笑,“不要了,我已经不是玩兔子的年龄了。我请了半个月的守孝假,再过不久,就得重新上学,毕力的《化学阐原》我还没有看完。” 第6章 炝柿子(求追读,求推荐票) 少爷走了。 徐二愣子又觉得厚障壁多了一些。 明明他想和少爷做朋友的……。 狐仙从他怀里跳了出来,它龇牙咧嘴,绕着他转了几圈,细细端详着这个佃户家的儿子。 粗黑的脸庞,手里的茧子细密。 一双眸子黑亮,像极了游淌在溪水中的鱼儿。可他目光又躲闪的厉害。稍有风吹草动,就立刻隐在草丛中,潜伏在石头下。 久经风霜的人,在外总会下意识寻找大石倚靠。 …… “太爷爷,这简单。”吴昊吃着薯条,咬了一口汉堡,嘴角沾着沙拉酱,他拉开了病房的窗帘,让光照了进来,“龙不与蛇居,网文常说的一句话。莫欺少年穷嘛。还有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有志者,事竟成,三千越甲可吞吴……” 看网文的书虫,知识阅览量大,却多数不成体系。 “再说,你们那时候,结婚的时候,还不是讲究个门当户对。交朋友,也是这样。先不论财富多少,至少可为同路的良师益友。” 他再道。 “昊儿懂得真多。”徐从看着重孙,果然在知无不尽的重孙这里,他总能找到合适的答案,他畅快的笑了笑,“太爷爷老了,见识没你多,你说的不错,这话……” 他想起了少爷的话,“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 吴昊:“……” 他瞬间感觉,拿在手上的汉堡和薯条不香了。 这句话,听着怎么有些不明觉厉。 “等等,太爷爷你再说一遍!” 吴昊又拿出了万能的手机,打开了讯飞智能语音打字。 徐从重复了一遍。 只不过语音打字系统没识别出后面半句话,但前面的半句话却已经放置在了搜索栏中。吴昊删减后半句话。很快,搜索栏下面,出现了这句话完整的字句。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子路闻之喜,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 “太爷爷,你怎么还会论语?” 吴昊忍不住问道。 他感到了深深的挫败感。 这句古言直接概括了他说的“为同路良师益友”这句话……。 论语他也学过,但也仅限于孰能贯耳的几句话。比如温故而知新,三人行这些话。论语后面的话,尤其徐从说的这句话,实在太过陌生了一些。 会英文、会论语……。 还吃过巧克力。 “太爷爷,你逃荒之前,是不是也曾是富家子弟,上过私塾,不然的话,你怎么知道的这么多。” 吴昊好奇问道。 旧社会,佃户想要学习知识,根本不可能。 这点,未曾见识到旧社会的他,却很确信。就如同确信苹果砸在牛顿头上,所以才产生了万有引力,一样确信。 “不,我只是一个佃户、长工的儿子。” “我从三岁的时候,就跟在爹的身后,割猪草、喂羊、给马添料,下地干活了。我记忆最深刻的是,挑着一筐筐柿子去县城里叫卖。” “柿子?” “有那种火晶柿子,小的,软了之后,可甜了。还有那种大柿子,比小柿子大了一个个头,需要炝……,卖柿子给城里人,是我们爷俩除了种地、打猎之外,另外一项谋生的技能。” …… 新野县,徐家堡子。 徐宅,马厩侧房。 徐三娃推开几缸大瓮的竹盖子。 瓮内,先是一层稻草,稻草下面,是一层柿子和梅梨。 柿子一般九月、十月左右成熟。 陶瓮中,是徐三娃和徐二愣子在今年提前在柿子树上摘的青柿子。青柿子摘下来之后,又苦又涩。一点也不好吃,先用凉白开泡着,天气转冷,一个冬季都不会坏。其后,再用稻草、梅梨将柿子一炝。 梅梨山里采的,没人要,这玩意难吃。 炝好的柿子又甜又脆。 在冬季,这样的柿子供不应求。 “你能学会字,可见你是个读书的种。”徐三娃黝黑的面孔中带着闪着喜色,喜色过后则是愁苦之色。 他抽出挂在腰间的烟袋锅子。 噗地一声吹出烟灰。 然后他朝趿着的破布鞋鞋底上重重磕了一下,动作娴熟。 他慢悠悠的捻着烟袋里的旱烟烟丝,装进了黄铜烟锅里,装了几次,满满当当。正欲吹着火纸的时候,却又犹豫了一下,将烟锅里的旱烟丝重新倒入烟袋,只留了浅浅一层底。 浓厚而带有汗臭的烟味熏着徐从鼻翼。 “读书,得读书……” 他重复了几句话,嘬了一口又一口的烟嘴。 烟气从他的鼻孔吹走。 “明天,县城!” “咱们去卖柿子,凑足你的束修。这事胡老爷也同意了。” 他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佝偻的身子这一刻伟岸了不少。像一只英姿勃发的雄虎注视着趴在洞里的慵懒幼崽。 “爹,那明年的口粮呢?” 徐二愣子不肯去。 他对学堂很陌生,也很憧憬学堂的生活。可窘迫的家境,让他小小年龄就知道,不能奢求太多。多了,家就垮了。 他不想家垮。 “有你老子呢!” “你老子还活着,死不了!” 徐三娃暴烈的出奇,他语气很大声,却举止镇定从容,烟袋锅子被他拍在了土炕上,草席折起片角,溅起黄灰。 清末,赋税严重。 卖柿子得到的余钱,需得交纳捐税。 各种苛捐杂税……。 百姓家里榨不出油水来。 灰白狐狸蹲在土炕一角,默默注视着这一切。 新世纪,九年义务教育,学知识,断不会如此苛难。可如今的晚清时候,一个佃户儿子想要交纳束修,就得逼尽长辈的最后一滴血。 徐二愣子不再执拗了。 因为他知道,自己再执拗,也执拗不过他的老子。他的老子是个雷厉风行的人,决定的事情,他反驳不了。就如他五岁那年,哭着闹着,不肯去放羊,想和玩伴去玩摔泥巴一样。 马鞭抽着。一鞭一鞭抽着他。 他能读书,会读书,有出人头地的希望。有了这份盼望,他老子就算是死了,死在了九泉之下,死在了无间地狱,死在了当麦客的路上。 他也知道,老子……无悔! “嗯。” 冬日的冷风啸烈,缩在被子里的徐二愣子露出了头,黑粗的长辫子垂在炕洞旁,擦着锅灰,他开了口,语气轻微而又坚定。 第7章 弘文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家堡子,距离县城有一段距离。 大约近二十里的路。 鸡鸣的五更天,天擦擦黑,父子俩人便一前一后挑着竹扁担,走出了堡子。竹扁担前后,都用麻绳绑着一个柳条筐。筐内码着一个个橙皮柿子,个头饱满圆亮,用夏衣盖着。 寒舍鄙陋,家徒四壁,不是空言。 到绸布庄扯一尺长的粗布,就得二三十文钱。 家里没有多余的布料。 这年间,想做一身衣裳,得三四百文钱打底。 徐家堡子外的路,很熟,熟悉到他们不用掌灯。摸着黑,从乡间小路蜿蜒而下,再走到官路。顺着官路走了大概一个时辰左右。 新野县城在平原上。 远远的便能望见古朴的城墙,以及城中建造的魁星楼。城门口站着一个兵丁,胸口处补缀了一个“勇”字,戴着垂着红丝绦的白斗笠帽子。他懒洋洋的抱着汉阳造长枪躲在墙角,眯着眼,打着哈欠。 徐三儿从腰带的褡裢掏出两文钱,正欲投入收缴城门税的箩筐中。 竖在地上的长枪倾斜,兵勇慢条斯理的开口:“变了,不收铜钱,收的是铜子。” “可这箩筐里面的……” 徐二愣子上前半步,欲要辩解。 他看箩筐里面的钱,分明是方孔铜钱。 他从小野到大,眼力好,大虫的爹说他是个打猎的好手。先前进城门的几个人,他看的可清楚了,投的钱也是方孔铜钱,而不是铜元。 清末仿照西洋,变更币制。 宣统二年的《币制则例》规定,新式铜元面额分为一文、二文、五文、十文、二十文共五等。最通行的是当十铜元。 只不过乡村更多用的是方孔铜钱,铜元主要流通于城市。 铜元又叫铜子。 徐三儿比徐二愣子更快一步,拦住了徐二愣子的身子,他露出刻意讨好的谦卑笑意,弓着身子,“兵爷,一个铜元换几个铜钱?” 见此,徐二愣子心里后悔极了。 狠狠喝问自己,为什么刚刚要迈出步……。 为什么要有这个下意识的举动。 穷人就合该卑微啊。 兵勇也不说话,掏出右手,举了个三。 “有劳兵爷了。这是六枚铜钱。”徐三儿脸皮抽了一下,闪着肉痛之色,从褡裢里又摸索出了数枚乾隆通宝,手背朝上,拇指押着手心,搁在了兵勇伸出的手掌上。 徐二愣子不知事,他可瞧的明白。 兵勇专门拦的人,就是他们这种入城叫卖的货郎。 这种人,无权无势。 又急于卖货,最是好勒索。 “进城。” 兵勇掂量了一下轻重,不用眼睛瞧,他都知道多了一枚铜钱。等父子俩挑着货担进城的时候,他又叫住了二人,“城东昨个,有人卖过柿子了,要卖,去城西,销路好些。” “谢过兵爷。”徐三儿又摸了几个柿子,送给了兵勇。 …… “我当年卖柿子的时候,和爹分开卖。”见吴昊对柿子感兴趣,徐从也回忆起了过往,“我年岁轻,一个人卖柿子好卖些,先生太太们都会同情我的,柿子也不贵,一文钱两个。我就蹲在弘文学堂的门口……” “那少爷呢?少爷也是在弘文学堂吗?” 吴昊首次提及了“少爷”。 回忆过往的时候,老爷子总会说起少爷。 他对少爷好奇了起来。 “是啊,他远远看到了我,我也远远的看到了他。他穿着长衫,带着西洋礼帽。我记得很清楚,他衫子是藏青色的,帽子是纯白的,比羊毛还要白的多。” “人潮中,他和同窗交谈着,错开了我……” “我记得,他的眼睛看向我时,很复杂很复杂。” …… 弘文学堂是在县城孔庙旁开设的。学堂起初是县学,只教授有功名的生员(秀才)。后来,科举取消了。弘文学堂也开始招收起了普通人。 孔庙街的建筑,与县城大部分地方差异很大。很好辨认。路口处,就有一行行白色的木制白色牌坊,悬在头顶。上书“进士”二字。牌坊嵌着鲤鱼化龙、仙鹤呈祥的吉祥图案。是进士牌坊无疑。 走进路口,两行二层的楼阁建筑,古香古色。 他来的挺早,大概在卯时四刻,所以有陆陆续续穿着长衫,手提竹编提篮书包,亦或是背着布制单肩手包的学堂学生,赶着上学。 弘文学堂白墙黛瓦,石板铺地。 刷着桐油的大门敞开。 门口对街处已有不少摊贩摆摊。有卖壮馍、卖鸡蛋烙饼、卖羊肉烩面、卖胡辣汤的。各式各样,不一而是,极为繁荣。 徐二愣子对卖柿子经验不少。 他蹲在路边,撇开放置在橙皮柿子上的夏衣,就大声的吆喝了起来,“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吆喝声混杂在喧闹的街市中。 并不突出。 时不时有心善的学生、先生、太太停下脚步,看到这半大的小伙,起了些许的怜悯之心,再加之价钱合适,买了两个柿子尝尝鲜。 新鲜的菜蔬在冬季,亦是极为稀奇的物事。 人潮随着时间推移,逐渐纷攘。 提着单肩书包的徐书文和同窗谈笑风声,他路过了学堂的门口,“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熟悉而又陌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徐二愣子抬起了脑袋,他双手提起,而又不安的放在了腰间,在背衣上抹了一下双手,偷偷揩干净,然后捧起一把柿子,递了过去,“少爷,自家的柿子,你拿去吃,不要钱。” 换做是乡野,他断不会如此拘谨。 可在少爷的同伴面前,他莫名的想躲在人群中,不被认出来,光鲜亮丽的人群中,应该不会在乎他这一个小小的货郎。 “徐从,在外面,你就不必叫我少爷了。” 徐书文掏出一个铜元,当十文的铜元,放在了徐二愣子柳筐里的夏衣上面,然后对同窗笑道:“今天我就请你们吃柿子,元初兄,下次,就轮到你请了,我要吃好的,羊肉烩面。” “你看,你要是不收钱,元初兄他又怎么好意思下次请我。你可以请我吃,却不能请他们。” 他回头,补了一句。 一行人挑了七八个橙皮柿子,走了。 徐从握着当十文的铜元,怔怔无声。 第8章 羊肉烩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枚当十文的铜元。 价值比劣铜制成的方孔铜钱略微值钱一些。 十文钱,就是二十个橙皮柿子。 “书文……” 徐二愣子咧嘴笑了。 他怀里的灰白狐狸探出了脑袋,它拿起一个柿子,用犬牙小心破开了皮,接着一口口的小口吃了起来。 柿子,炝过之后,又甜又脆。 确实比之前的青柿子,好吃多了。 …… “后来呢?” 吴昊放下了手机,智能手机在衣兜装着,沉甸甸的。他挪着椅子,凑到了老人家的病床上,撑着下巴,认真倾听。 徐从笑呵呵的摸了一下重孙的脑袋,正欲说起。 重孙能听他的故事,他很高兴。 他也高兴,这一次,少爷没有转身离去,而是买了他的柿子。给了他当十文的铜元。 “等一下,太爷爷,晴姐打电话过来了。” 吴昊的衣兜亮起,屏光溢出,电话铃声也开始响起,“故事的小黄花,从出生那年就飘着,童年的荡秋千,随记忆一直晃到现在。re do si , si si si si si 。” 他匆步走到门外。 接通电话。 “晴姐,怎么了?怎么这会给我打电话了。” “太爷爷怎么样了。” “太爷爷……” 吴昊顿声,他不知道这该怎么说,沉默许久,他开了口,“刘护士说了,太爷爷应该是回光返照。太爷爷想起了很多很多事,他找我要了巧克力,会朗诵出以往从未朗诵的英文诗,这首诗是1872年一个外国女诗人写的,还有……” 他在网上冲浪。 看到过,临死之际,一些压在心底的记忆,就会重新涌上心头。甚至有些人大脑损伤,不会说国语,可幼时在私塾学的英文,竟然说的极为流利。交流无碍。而在此之前,却忘了许多。 电话另一头,久久无声。 “我后天就到医院。” 哈工大,校区内,迈步的徐晴顿住了脚,她内里穿着一件蓬松的圆领针织羊毛衫,外面是粉红色的运动衣,她眼里闪过诧异,接着嘱咐道:“小昊,这段时间,太爷爷想要什么,尽量满足,让老人生前无憾。还有,要是缺钱了,就和我说。我手上还有一些奖学金。” “是的,晴姐。” 吴昊点头。 “太爷爷,你继续讲故事,昊儿喜欢听。”吴昊回到315病房,他坐在椅子上,轻声说道。似乎,一句句故事,让他焦躁的心,安静了下来。 “你手机里的是什么歌?” “很好听。” 徐从记着吴昊的手机铃声,这旋律他听着很舒服。 “周董的晴天。” 吴昊很喜欢周董的歌,不然也不会特意将其设置为自己的手机铃声,他听到太爷爷喜欢这首歌,也安利了起来,“这是一个说过‘华流才是顶流’的男人,他的每一首歌,都在内地海外畅销……” “听说,周董的歌,张少帅也听过。” “故事的小黄花……” “从出生那年就飘着……” 他来兴哼唱。 “华流才是顶流?”徐从念叨着这几句话,他叹息一声,“在我们那个年代,洋人,洋人的知识,才是你说的顶流。时代变了,真的变了。科举从八股变成策问,再到废除,学堂里的先生,洋先生比国文先生的薪酬高了许多许多。” 他浑浊的眼睛透露出回忆的神色。 重生的仙狐带“他”走进了学堂。 …… 冬季,缺少菜蔬。 得益于兵勇的提醒,徐三儿在城西区贩卖柿子很快。两筐柿子总共卖出了一百多文钱。他来到孔庙街来找徐二愣子。 徐二愣子蹲守的两筐橙皮柿子,亦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剩下的,中午下课就能卖出。 父子俩,一合手中的钱,足足有二百多文钱。 “家里还有两缸柿子,再卖几次,就能凑够你的束修了。”卖完柿子,徐三儿计较起了家中的柿子数量,大概还能再卖个七百文钱。 算上今日的,总算大约在一两银子。 不多,却也不少了。 至少能凑够两三个月的束修,或者说学费。 静幽的弘文学堂,传来一阵阵钟响。摊贩们,听到这个声音,就知道是讲堂下课了,午休时间到了。一个个打起精神,吊着嗓子,迎接待会的生意。 仅余的半筐橙皮柿子,一刻钟倾售一空。 “一碗羊肉烩面。” 卖完柿子后,挑着两副扁担的徐三娃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卖羊肉烩面的摊铺处,随意找了个座位坐下。 徐二愣子嘴唇动了动,却什么话也没说出。 羊肉烩面白净的汤底,指宽的面条,特殊的胡麻香味冲击着味蕾。徐二愣子喉头滚动,咽了一下口水,接过汤碗,大口吃了起来。 狼吞虎咽,一碗面条很快下肚。 “吃干净!” 见徐二愣子碗里还残余着一些白净面条,徐三娃脸色一板,大声的呵斥道。他的大声,惹起了周围食客的注意。食客多是学生,皱着眉头,似乎在反感他的粗俗。 徐二愣子打了个饱嗝,摇了摇头,不肯再吃。 “别浪费!你爹赚钱有多难,你心里知道!” 徐三儿怒视徐二愣子,他眼睛瞪的很大,很愤怒的样子,搁在桌下抠脚的手也高高的抬起,作势要打。 胡老爷走了出来,怒视徐三儿。 徐三儿软了,他不敢对胡老爷发脾气,因愤怒挺直的背梁塌了半寸,长长吐了一口浊气,他那作势要打的手转而向下,轻抚徐二愣子光洁的额头。在无人看到的地方,温柔而又带着泪光。 店家续了一碗汤。 续的这一碗汤,是的。 徐三儿咕噜咕噜的将一碗羊肉汤喝了干净,他长着厚厚黄舌苔的肥腻舌头伸到了瓷碗里,将面条、面屑、羊肉渣、料渣卷在口中,和马儿在马槽里吃料一模一样。舔舐的干净,光洁的就如十五的月亮。 喝完之后,他舒服惬意的眯了眯眼睛。 熟悉的烟袋锅子点燃,嘬着一口又一口的旱烟。烟气顺着他的络腮胡上扬,飘逸到了两耳后,直至消失。 两人一前一后,从城门出来。 扁担斜长。 日落的黄昏,拖着老长的斜影,直入城门洞中,照在了护城河清澈的河水中,栅栏的关闸亦烙上了一些。 第9章 先生(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份羊肉烩面七文钱。 接下来的数天,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来到新野县城的时候。卖完四筐柿子,徐三儿都会带徐二愣子吃一碗羊肉烩面。徐二愣子也保持了往日的作风,留下了一碗底的面条。 凑足了束修。 “穿上这件衣服,随我去县城,爹给你交束修,你去上学。”马厩侧屋内,徐三儿双手架着一件叠起来的长衫,用铜熨斗熨好了的衣裳。很平,很整洁,如外界的雪地一样。 “你先穿上。你比少爷高多了。” “肩膀也宽一些。” “我给你改改。” 将长衫搁在炕上,徐三儿取出了一个枣木盒子,里面放置了补衣服用的铁针、棉线、剪刀等一些物事。 娘死了,爹既要做爹,也要做娘。 “嗯。”徐二愣子脸色稍稍有些涨红,可他的衣物多是捡拾少爷的残余品,心中连拒绝的勇气也难道出。扯布做新衣裳,他没这般奢望过。 还的,以后会还的。他默默念叨。 他换上了藏青色的长衫。 有些憋仄。 徐三儿伸出手掌,大拇指和无名指在徐二愣子的身上丈量、比划,约莫觉得差不多了,他让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他自己坐在炕边,一条腿蜷缩着,一条腿挨在地上。 棉线一端抿在唇齿上,他又用铁针挠了一下后脑勺。 铁针浸过头油,一针针顺滑的修改起了长衫的尺寸。 …… “那件长衫很合适。”借助狐仙的力量,徐从觉得自己的身体健康了许多,他让吴昊扶着他下了床,坐在病房窗口处,望着楼底下的车水马龙,他开口道:“我入学的第一天,第一节课是国文课,我犹记得,国文老师打扮的很新潮,大家都羡慕着他。” “新潮?”听到这个名词,吴昊讶然。 “是的,很新潮,他也是长衫,系着围脖,一段垂在了胸口处。”徐从比划了一下,接着道:“他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剪掉了辫子。后来听同窗们说,他是在留学东洋的时候,剪掉了辫子。” “剪去了辫子,官府不怪罪吗?” 吴昊看过历史网文,知道在清朝,剃掉辫子是一条死罪。 “剪去了辫子,是杀头重罪。”徐从叹了口气,“可先生不一样,他是从东洋回国的留学生,留学生们都剪去了辫子,朝廷知道,却也无可奈何。我们不一样,我们得留着辫子。” 说话间,315病房房门嘎吱推开。 老态龙钟的徐蓉走了进来,她提着一篮水果,“别听你太爷爷乱讲,他就是一个普通的佃户儿子,只晓得一手编柳筐的手艺,哪里去过学堂。” 橘子皮绽裂,掏出橘瓣,徐蓉递到了老人的嘴边,“你太爷爷的事情,我这个做女儿的还不了解。” “我相信太爷爷。” 吴昊摇头。 他笃信太爷爷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这是太爷爷念出来的四句英文诗,奶奶你看!”吴昊掏出手机,翻出他放在备忘录中的这四句诗。这首诗很好,他或许偶尔碰到了,匆匆览阅一遍,就弃之脑后,可有了太爷爷的朗诵,这四句英文诗就变得不一样了。 赋予了特殊的记忆。 徐蓉愣了一下。 这英文诗,她并不认得。她从小虽上过学,可也只是上到了小学堂。那几年的教育水平,并没有如今好。英文教育虽有提及,却很落后。更何况这么多年过去,她即使曾经略懂一些英文,可如今哪会识得眼前的这一首诗。 小昊不会骗她。 这是徐蓉知道的。 望着眼前的老父亲,徐蓉生出了陌生之感。 她扪心自问,自己了解眼前的老人吗。 日升而出,日落而归。托着一身疲惫的躯体回家,沾床就睡。仅剩的一点记忆,也是他作为严正父亲训斥她的片段。 她从未问过老人的一生,他的前半辈子。 或许,人一生的前半辈子,也只有躺在病床上,躺在藤椅上,看着饶膝稚童的孙儿,才会提上几句,絮絮叨叨的回忆。 酸甜的橘瓣入口,徐从多了一个听众。 他的女儿。 …… 弘文学堂,曾经的县学。里面开设了小学堂、中学堂。小学堂分为寻常小学堂、高等小学堂,前者三年,后者四年。中学堂是五年。 徐二愣子认识字,跳了班,没入县城的蒙养院,直接去了弘文学堂的小学堂。小学堂不像中学堂分各种讲斋。只有一地。 穿着长衫的徐二愣子刻意学着少爷的走姿,不徐不疾。只不过他到底是粗野惯了,迈动的步伐有些hd学步。 虽未有人嘲笑,但他脸颊火辣辣的痛。 灰白狐狸这次没有钻入徐二愣子的怀里,太鼓囊。它走进记忆深处从未走进的校园,望着……儿时驻足在对街做货郎时,对此地的猜想。 照壁一过,弘文学堂的半亩方塘显露,清澈见底,池内的几条红鲤肥大,来回游曳。 穿过抄手游廊,便可望见挂着“弘文堂”的正堂匾额。 正堂左右各为屋两楹,皆南向若翼。 一幢幢飞檐斗拱。 小学堂的讲堂在西面厦屋。 徐二愣子入了讲堂,坐在最后一排。他昨天和徐三娃已入了正堂耳房,交纳了束修。 讲堂内稍有喧嚷,但多是静谧。 一个个学生默默温书。 堂内的学生,有大有小,小的有六七岁,大的比他小一二岁的样子。徐二愣子估摸着,他应该是年龄最大的人了。 少倾,先生走了进来。 东洋小平头的先生抬眸看了一下后排,似乎很讶然一个半大少年怎么会走在这里,以这般年龄,应就读高小,或者中一了。只不过他仔细看了一眼,瞧见少年粗粝的皮肤,忽的明白了什么。 “今日课兽。” 先生拿起书册,念道:“兽有两种,其居于山野间者,曰野兽;其为人所豢养者,曰家畜。家畜性驯,可任劳力,供食品。野兽凶暴,能为人害。然猎者捕之,食其肉,或取其皮、毛、骨、角,以为器服之用。 课兽的意思是,今日讲兽。 徐从翻开国文课本,搜寻着这其中的每一个字。一些字他认识,一些字陌生的厉害,方块字密密麻麻堆在一起,看的人眩晕。 第10章 我是猫(求追读,求推荐票) “在第十三课。” 先生走了过来,拿起国文课本,翻了过去。 先生身上,有一股好闻的气息。像是花粉味,又比花粉味淡了许多。他皮肤白皙,手指析长,放下课本,指在了其中一页上。 上面写着几个大字,“第十三课,课兽。” “这是目录,你今后得学会用。”先生的话很温和,他又翻了几页,到了国文课本前侧,上面写着“第十四课狮”、“第十五课诚实童子”、“第十六课路遇先生。” …… “后来,我才清楚,先生身上的香不是书卷香,而是香皂的香味,先生是留洋的学生,他的一举一动,都和我们不同……” 徐从讲述着先生。 他作为狐仙,注视观察着先生的一举一动。 “等一等,太爷爷,什么叫诚实童子,什么叫路遇先生?” 徐从的语速很缓,可熟悉的字眼落到了徐蓉、吴昊的耳中时,又变成了他们听不懂的名次、概念。 “路遇先生,是第十六课。”徐从笑了笑,背诵道:“余儿行路中,遇先生,鞠躬行礼,正立路旁。先生有命,儿敬听之。先生有问,又敬答之。俟先生去,然后行,人皆称为知礼。” 吴昊抬头,不禁将此和现在的学生、老师对比。 如今的学生碰见了老师,似乎懂礼貌的,也只打声招呼,不知礼的,也只当做没看见。似乎,不如以前了。 “诚实童子,是第十五课。”徐从又背诵道:“卖柑者担筐入市,数柑坠于地。一童子在后见之,急拾柑以还卖柑者。卖柑者曰:‘童子诚实,可嘉也。’取二柑报之,童子不受。” 成了狐仙之后,他在那一边的记忆,出奇的好。 徐二愣子记住的东西,他也能记得。 徐蓉信了。 人会编纂故事,可很难编纂出从未经历过且如此细致的故事。她虽然文化水平低,可老爷子讲述的一句句话,听起来极为真切。仿佛就发生在眼前,抬头就可以触摸到。 有如一幅幅画卷,在她眼前展开。 “先生待我很好。”徐从顿了一声,又回忆起了先生的音容,“先生不仅是小学堂的国文教师,也是时务斋地理学科的地理先生。在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中,他的书房内,我看到了一大块的地图,很大,很精致,黄铜制成的地球仪……” …… 《国语》曰:“民不废时务,官不易朝常。” 时务斋,课以经史、读报和科学知识。分斋,和后世大学的学院差不多。来源于宋胡瑷的分斋教学法。 国语课后。 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走到徐二愣子的课桌旁,他敲了敲桌子,示意徐二愣子随他一道出去。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 徐二愣子低着头尾随。 狐仙站在他的肩膀上,它如同一个小小立着的人儿。两颗狐狸眼四处转动,打量着一切新奇而又有趣的未知事物。 东廊的讲学先生寓所很快便到了。 书房有一股墨香味。 “这是地球仪。”先生将围脖挂在了衣架上,坐在太师椅上,他坐下后,似觉不合适,又拉了一条凳子让徐二愣子坐下,等徐二愣子坐下之后,他又望见徐二愣子对地球仪感兴趣。于是介绍道。 也是,童趣的年龄,望见一切都会感到童趣。 他一转地球仪,指着一角道:“这是豫省,南阳府、新野县,你和我现在脚踏的地方。” “你先学字,有什么不会的地方,圈起来。”他递给徐二愣子一根铅笔,“这不算污了书,圈完后,铅笔的墨迹是可以擦去的。” 徐二愣子学到何等程度,他不清楚,这样是最便捷、省力的做法。 “谢谢先生。” 徐二愣子是粗人,却不是笨人,他噗地一声站了起来。学着徐三儿给兵勇道谢的模样,感谢道。 礼不下庶人,他忘了他该揖礼。 此刻,他还未学习“诚实童子”这一课,或者课礼这一课。 先生不再管他。 徐从重生的灰白狐狸跟随徐二愣子走进了书房,它端详着先生的面孔。先生此刻正在看书,他看的是一本日文书。 满篇的日文,比国文课本更难懂。 只不过在页脚处,它总算看到了几个熟悉的字眼,“夏目漱石”。它走动,从桌上一跃而下,带起的旋风转动了地球仪,掀飞了由镇石压着的几张素笺。从格子扇刺入的日光恍惚片刻,留下片片阴影。 它迅疾敏捷,来到了先生坐的椅角,从下往上遥望,书面写着一行日文,《我辈は猫だ》。 …… “太爷爷的先生看的应该是夏目漱石的着作《我是猫》。”吴昊从手机上查找了夏目漱石的姓名,这个名字他似曾听过,却又感到陌生,他看了名字后,在介绍栏上看到了夏目漱石的代表作《我是猫》。 老爷子写的一行日文字,他不会打,但用机翻再翻译“我是猫”这三个汉字,就可得到“我辈は猫だ”这一行字。 验证了他的无误。 “宣统二年,是1910年,《我是猫》发表在杜鹃杂志,时间是1906年。讲述的是一位穷教师家的猫为主人公,以拟人化的猫的视角来观察人类的心理……” 吴昊滑动手机,念着介绍词。 徐从点了点头。 他觉得,这只猫和他有些相似。却又不同。他是活生生的人,变成了一只保家仙。狐仙的他,比以往作为人时,观察的角度更敏锐。 徐二愣子看不到的事情,它却能看到。 “太爷爷等一下,晴姐来了。我下楼去接一下晴姐。”吴昊正念着《我是猫》的介绍词,突然手机上栏出现了由徐晴发来的微信消息,于是起身说道。 “晴儿?” “她也来了。” 徐蓉疑惑的抬头,“她不是到了毕业季吗?糊涂!她已经大四了,不管是考研、考公、找工作,都是人生大事!老爷子这里,由我照顾就行了,她来做什么!” 徐晴的到来,她很欣慰。可她也担心徐晴和她爸徐建文之间闹矛盾。同时,亦是担忧徐晴今后的前途。万不能因此而留下什么遗憾。 第11章 赏识(求追读,推荐票) 徐建文也不是不孝。 只是在这个人生的关键节点上,徐晴应该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 而不应该被前人所影响。 这也是为何,徐蓉一开始没给徐晴打电话的原因。 …… 县城,弘文学堂。 东隅讲师寓所。 徐二愣子趴在小方桌上,将国文课本里的每一个方块字,从页头到页尾,一页页的翻索,遇到他不会的字,就按照先生说的话,先用铅笔圈住。 外界时而喧嚣,时而静谧。 随钟声而变。 时间久了,脖酸的徐二愣子不禁抬头活动筋骨。却无意间发现了狐仙来到了先生的身边,它蹲坐在办公桌上,前爪拨动着地球仪,像是在玩闹。 办公桌典雅,应是花梨木做的。 色彩鲜艳,纹理清晰美观。 是上等的木料。 他想喝止狐仙,却又怕惊动了先生。他怕先生如少爷一样,说他犯了癔症。此外,狐仙他也不敢得罪。狐仙对他和他家有恩,亦是与先生一样的人物,教他习书写字。 但他又生怕狐仙动坏了地球仪、坐坏了办公桌。 纵然无人看到……。 “圈完了?” 躺在太师椅上的先生察觉到了徐二愣子抬头的动作,他估摸着时间也差不多了,于是顺手放下了日文书,问道。 椅子靠近窗棂,叉竿撑着窗子。 时不时有微风吹拂入内,躺在椅子上看书,舒服极了。这是刘昌达在京都矿业大学留学时,就养成的习惯。那时他入了插花部,宿舍的窗旁也会放着几束鲜花,白瓷的长颈瓶装着。 只不过东洋没有椅子,他跪坐在矮方桌旁边,一身黑色的诘襟制服。 深裾和服的少女,恬静而舒和……。 剑兰的花香似乎再一次萦绕了鼻翼。 回忆又落回了寓所内。 他挺起身子,走进徐二愣子的身旁,接过国文课本,翻着页面,一个个被铅笔圈着的小字,他记入在心,“你的基础也不差嘛,课后好好补习,过上半个月,就能将字认全了。” 他不愿意打击少年。 这种程度,也仅比蒙养院出来的蒙童稍好一些。 先生跪坐在小方桌旁。 他比徐二愣子个头高了许多,如此,方才齐平了一些。他将长衫的袖筒往上拢了一些,防止炭迹污了衣裳,开始指点道:“这个字念……” 读了片许钟头,先生止住了嘴,喉咙干的冒烟。 “你认识几个字了?” 他问。 停顿,又补充了一句,“认识了几个新字。” 他觉得自己教书的方法粗糙了许多。也是,这或许就是学监让他来教小学堂国文的原因,磨炼一下他的脾性。 教书匠,得有个好脾性。 “懂了一大半。” 徐二愣子迟疑一会,迎上先生探视的目光,回道。 “一大半?” 刘昌达神色微讶,他看着粗粝皮肤的少年,觉得这看似淳朴的皮囊下,也潜藏着一个庸狡的灵魂。 他是弘文学堂不多的,喝过洋墨水的先生。连学监、学董都有意无意间交好于他。纵不能说巴结,却也比一般的先生,待遇好上不少。 何况一个少年,乡下来的少年。 乡下的少年,起了这等的坏心思,也属寻常。 “这是一个什么字?”刘昌达压制住了内心的不悦,他愿意给这少年一次机会,所以决定考校一次。 灰白狐狸凑了过来。 望着国文课本中被圈中的那一个方块字。 …… “先生考核我的,是国文课本第二十四课中的课七曜日……中的曜字。”徐从记得很清晰,他缓了口气。成为仙狐后,他喜欢在那里多走动一些,回到新时代后,他又失去了生命的活力。 “七曜日,曰日曜、曰月曜……曰土曜,谓之一周。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曜字,这个字很难写,很难记。” 徐从在窗台上比划了一下“曜”字的写法。 “曜?”吴昊一脸兴奋,“太爷爷,我会这个曜字的写法,太爷爷,你不知道,我的本命英雄就是曜,曜的连招,我无敌!咱们秦省,我曜战力的排名,在第三名。” “这个字,现在恐怕小学生都会。” 他自信满满。 “小昊,安静,听你太爷爷讲。”徐蓉瞪了吴昊一眼,从她进来,这个孩子初时还表现出一副懂事的模样,可此刻又不懂事了。 “太爷爷,好像……东洋那边就是以七曜日计日的。” 一身运动服的徐晴拉着椅子坐在了旁边,开口道。 她在哈工大的机械专业。机械专业向来男多女少,可能一整个班只有一两个女生。所以她再疏于打扮,以她精致的面容,亦有不少的追求者。 日剧,或多或少,以大学生的阅历,看过一些。 七曜日的计日,国内已经罕见了。只有东洋那边,还保留着这样的计日习惯。 “是啊,变喽!” 徐从摇头叹息,“这都是多少年的老黄历了。翻了新章,也不奇怪。先生就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学生,他给我讲过东洋的一些故事,提到过东洋和国内的一些共通之处,没想到,时代变了,共通之处,变成了异处。” 他对照仙狐脑海的记忆。 文质彬彬的先生……到了这个时代,也会无措。 他暗忖道。 “爸,你说话怎么变得文绉绉的了。” 徐蓉半是惊讶,半是责怪。 听众里面,就以她的文化水平最低。老爷子说的太深奥,她就难以听懂了。 “姑奶奶,太爷爷是入过学堂的。那时候小学堂出身的人,都能称呼为知识分子。”徐晴没好气的提醒道。大学生的见识总多些。接着她再问道:“那太爷爷,先生后来呢,还讲了什么……” 她对先生的东洋故事,很感兴趣。 …… “你……” 刘昌达看了一眼国文课本,又看了一眼低着头拘谨的乡野小子,他抑制内心的激动,“你的考校过了,但不可懈怠,学堂内的同窗,比你起步早不知多少,明日下课后再来这里,我亲自给你补习。” 纵然这少年的记忆没到过目不忘的地步。 可一个好记性,对学习的助益,不言而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先前先生说让他课后补习,可此刻是课后亲自补习。他再傻,也知道这其中的差别之处。先生对他更重视了……。 似乎,仿佛……,遇到了仙狐之后,他就开了窍。 他跪在地上,辫子曳在地面上。 砰砰的磕着响头。 第12章 大人们啊(求追读,求推荐票) “县尊出行,闲人避让!” 大嗓门的衙役喊道。 火辣的日头下,孔庙街前,一众行人惊慌失措,像一群被赶着的鸡鸭,四处乱窜,躲避到临街店铺的屋檐下,或跑到另一条街道暂行。躲避不及的百姓则腿一缩,跪在了地上。 动作之快,溅起微尘。 徐二愣子亦是一样,他将半新不旧的单肩书包夹在肋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 像极了菜市场待宰的囚徒! 如遇凌迟。 打着“避让”、“安静”官衔牌的衙役们走了过来,一排排的黑锻靴在他眼前掠过。几名抬着轿子的民夫的布鞋亦混杂其中。 紧随其后的,是一队踏平整齐的军靴。 孔庙前,一行人止了步。 “噫吁嚱,孔夫子啊。”县尊踏着轿夫的肩膀,下了轿子,他看了一眼孔庙棂星门旁的下马石,晃了一下脑袋,略微感慨一声道。 下马石上刻着“文武官员至此下马。” 他瞧着左右跪伏在地的贱民,掀起了官服下摆,踏云履一抬,就提到了孔庙门前台阶上。忽的,他皱了眉头,招了招手,叫来了跟随在旁的师爷打扮的中年男子,“那是个学生,不用跪,让他离开。” 官吏穿黑锻靴,官员穿踏云履。 县尊瞅到了一袭长衫的徐二愣子。 长衫,是士人。 以前科举未曾废除的时候,只有生员以上功名者,见官不拜。但现在没了科举。前些年朝廷提了折子,在1902年的《钦定学堂章程》中规定高等小学、中学、师范、高等学堂、大学堂毕业生,分别给予附生、贡生、举人、进士等称号。虽此项规定颁布,未曾执行过。 但长衫的学生,亦成了士人之一。 跪,百姓得跪。 士绅……,不用跪! “陈大人,何必如此谨慎,一个学生而已,跪了也就跪了,他还能置喙不成。” 师爷凑近,低声交谈。 “呵!南方的学生闹得凶残。” 陈大人扫了师爷一眼,眸光清冷,话仅于此。 要是今后南阳府新野县闹起了事,学生首当其冲,他首当其冲。 眼下,得罪谁,都不能得罪学生。 徐二愣子保持着跪姿,不敢抬头。徐三儿,或者说祖祖辈辈,都告诉过他,见到官,得跪,必须得恭敬,不然会挨板子,甚至有杀头大罪。 那个谁谁谁,就是因为见官不跪,被卸了腿,成了残废。 黑锻靴凑到了他的跟前。 徐二愣子有些失色。 他回想起自己的每一个动作,都很规顺。刻意磨炼的跪姿,能让他表现的有若羊羔一样温顺,颤栗的身躯,更会让大人们志得意满。 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经验。 错在哪了? 徐二愣子慌张。 他毕竟是乡野之人,一时错漏,在所难免。 他着急的望了一眼狐仙,发现狐仙也躲到了他的怀里。 狐仙也怕官。 是的,鬼神都怕官,何况人呢。 就连乡下的长辈也说,不怕河伯,就怕抄家的县令、灭门的令尹哩。 一个魁梧衙役走到了他的旁边,捏着他的肩膀,生疼,拽起了他,“你这学生,那帮子贱民跪也就跪了,你凑什么热闹,回学堂去。” 他语气虽然粗暴,却有种异质的和顺。 徐二愣子无措了许多,他恍惚间望了一眼身上的长衫,忽觉和附近跪下的百姓有些殊异。是的,他穿了长衫,而那些人是短打衣服。 他眼里的慌张化作了镇定。 “谢谢官爷。” 徐二愣子作揖道谢,离开了孔庙街。 到了孔庙街头,进士牌坊下,仙鹤呈祥、金鲤化龙的嵌板旁,他扭头望去,望见了登入文庙白石台阶的县尊。县尊穿着鸂鶒补子的文官服,未曾佩戴官帽,枯白的发辫垂在脑后……。 他的视角又转而向下,是跪在地面的百姓。 …… “太爷爷,我这才知道,为什么孔乙己一定要穿着长衫。破旧的,洗得发白的长衫。”徐晴回想起记忆深处学过的课文,她这时候才感触深刻,“有了那长衫,他就不用像太爷爷你一样给县尊下跪了。” 酒馆的人人笑孔乙己,是因为他们跪习惯了。 不知道,挺直身子的人,看到的是一个怎么样的世界。一个跪地,一个抬头看,抬头看过之后,就再难跪下去了。 她很庆幸她来了。 一是为了孝道。二则是,听到这么“有趣”的故事。 “是啊,抬头看过之后,就觉得一切都不一样了。”徐从浑浊的眼睛再次从高楼望向地面,“之后,我学了知识,才知道,县尊胸口的鸂鶒补子是一种水鸟,代表吉祥,寓意是为官要造福一方。” “是不是很讽刺。” 徐从笑了笑,这是他第一次在回忆中批判某种物事,他也是经历过新时代的人,第一眼不敢看,第二眼就敢睁大眼睛去看了,“我出了弘文学堂的第一件事,就是打算趁着夜色回到家,告诉爹我被先生看重的这个好消息。” “我记得回到家后,爹带我求见了老爷,借了五钱银子。” …… 南阳府,新野县。 徐二愣子在出了县城后,就将长衫折叠好,放进了书包里。长衫很珍贵,他唯一的一件。下摆沾了尘土,他痛惜极了。 从县城到徐家堡子的路,他很熟。 被留在学堂东隅讲师寓所那里,时间稍微长了一些。耽搁了不少时间。等他走到半途的时候,已经是蒙蒙夜色。 这一夜,月辉黯淡一些。 他不像徐三儿那般胆大,敢摸黑回家。幸好有仙狐在。狐仙在前引着路,它身上散着清辉,他尾随。 一人一狐回到了家。 “先生看重你……” 徐三儿的脸色既是高兴,又是愁苦。 徐二愣子有些后悔将这个好消息告诉爹了。 他从爹的脸上,又看到了与上次让他入学决定的那一夜……,一模一样的神色。愁苦中带着凄凉、欣喜,他不知道这神色是如何做出来的,一张黝黑的脸、满是褶子,本不应该做出如此多的表情。 “见老爷……” 徐三儿打开门,走了出去,他背又佝偻了一些。 是夜色压弯了肩膀。 第13章 老爷(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和爹摸黑去的,走的时候,要弯着腰,看着地面,防止进后宅的时候,被门槛绊倒。” “去之前,爹回折了一次,他把梨铧套绳整理顺了,靠在墙角,又给马厩的枣红马添了马料。整饬了一下衣裳,才又和我去了后宅。” “入了后宅。老爷的房间很亮很亮,太爷的孝期没过,所以老爷和太太是分开床睡的,他睡在书房。借钱的时候,老爷很畅快,爹那时,还没提到先生。后来我才知道,爹借钱,是给先生买谢师礼……。” 一只灰白狐狸尾随着父子二人。 走了进去。 徐从将他看到的一切,描述了出来。 “爸,你回家的时候,路上那么危险,你都没有掌灯,摸着黑去的。怎么去后宅还要这么小心……” 从新时代出生的徐蓉,有些不理解。 “奶奶,那时候,下人是不能随便进主家后宅的。太爷爷是佃户,对后宅不熟悉。” 吴昊看网文很多,了解一星半点,知道以前的规矩大于天。 “是的,我从出生后,到有了记忆。就被爹告知,入了后宅,不能乱看,乱走动,必须低着头走路……” “六岁的时候,我随少爷入了后宅,没遵规矩,被打了一顿。” “后来,也就晓得了规矩。”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笑着解释。 …… 暮色深沉,白日里的喧嚣不见,只有寂静。二人一狐走动的时候,还能听到后宅的狗吠声。 书房内用的不是蜡烛,而是新奇的煤油灯。 浅黄的灯光透过门窗,投射到院内的青石地板上。徐三儿敲了一下门,让徐二愣子先进,他随后合上了门。 徐二愣子好奇的打量着书房的陈设。 他第一次进老爷的书房。 几排书架,搁置的书册落了薄灰,有着霉朽的味道。他随着入内的步伐移动,注意到了最亮的煤油灯。这灯具美轮美奂,雕有镂空的仕女图案。底下有一行细小的拉丁文。 有点像是他看过的英文。 却又不太像。 “老爷,二愣子是个好娃,他学东西很快。”徐三儿像是在城西卖柿子一样,推销着自己的儿子,可他又是个没文化的,翻箱倒柜就是那几句话。末了,过了几息,他似介绍的差不多了,说明了来意。 老爷稍有些富态,他左腮留着一颗黑痣。 黑痣上的一根长毛焉巴的垂在嘴角。 和先生一样,他也躺在太师椅上,一张薄毯盖着腿,“三哥,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没事,是不会往我这里走的,银子,你开了口,咱没有不借的道理。” “借多少。”他的目光下移,富态的身子随着目光前移,和徐三儿平视。接着,顺手放下了手中的艳俗禁书。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 不是一个好赌的癞子。 为了儿子读书,借钱。这钱,他不管如何,也得借。不借的话,徐家堡子村民的唾沫星子能淹死他。 再怎么,都是族人。 “五钱银子。” 徐三儿嘴角动了一下,双手局促的放在身前,弓着身子。他的辫子随着弯腰,翘起了小半个,绑在腰带的烟袋锅子的铜嘴儿,被煤油灯的刺目灯光烨的生辉,黑色的细孔能看出残留着烟油渍。 老爷从袖口取出一个钱袋,掏出了一角银子。 “多的,算我资助二愣子,不,现在是徐从了。对了,徐从,你今后多和书文亲近些,随他一道回来。” 银子被徐三儿放在褡裢里,他嗯了一声,替儿子答应了下来。 威严的老爷,在徐二愣子面前,忽然和蔼可亲了起来。不再是迫使他去割猪草、放羊,收麦的那个扒皮财东。 曾经的无数次,干活的时候,徐二愣子都在暗自咒骂老爷,恨不得他上厕所屙屎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可此刻,他暗暗自责了起来。也是,少爷那么好,少爷的爹又怎么会是个坏人。 灰白狐狸愤怒了,它拽着徐二愣子,指了指爹。 爹没站着,也没跪着。 徐二愣子没在意。 不过在狐仙的强烈要求下,徐二愣子第一次审视他的爹,与他日夜相伴,同睡在一张土炕上的爹。他的爹,发辫夹着枯黄杂草,是刚才摆弄犁铧,给马填料时不小心沾上的……。 爹穿着一件极薄的棉衣,身体有些瑟缩。 应该是在取暖。 除此之外,和往常没有什么类同。 肤色黝黑,皱纹密布。 这就是他的爹。 没有变化。 徐二愣子挠了挠头,不明白狐仙的意思。 书房暖烘烘的,火盆里烧着果木炭,淡淡的果香充盈暗室。借了银钱的父子二人,走到屋外,冷风扑面,打了个寒颤。 次日。 长衫的徐二愣子提着竹篮,来道谢先生。 竹篮编织细密,看起来很精致。里面备着芹菜、莲子、桂圆、枣子、红豆,以及几份干瘦腊肉。 这是拜师六礼。 学堂的学生和旧私塾的老师不同。学堂有国文课先生、算术先生、图画先生等等,不一而是。所以只需交纳学堂的学费就可,无需另外赠送束修。先生开了小灶,于情于理,徐二愣子都要感谢。 口头上的感谢,轻飘飘的。 也唯有再送一份束修礼,才可。 “你倒是个用心的。”东隅先生寓所内,刘昌达收了竹篮,看到里面的陈设,笑道:“芹菜寓意是勤奋好学,业精于勤;莲子的寓意为苦心教育;枣子的寓意为早早高中;红豆的寓意是红运高照;桂圆的寓意为功德圆满,至于束修本义,即为十脡脯也。脡,即为腊肉。” 他好为人师的解释。 竹篮的束修六礼,县城就有的卖。不必费心挑选,直接就有成品。徐三儿买的就是这种。 几件小礼物,刘昌达平日里,不会太过在意。他在东洋留学的时候,每月使馆都会给五日円的津贴。换算下来,大约是五六块银元。此外,他也是富户出身。不然不可能有出国留学的机会。 但这是徐二愣子送的束修礼……。 刘昌达收了下来,将竹篮放在了他的花梨木办公桌上,“时间不早了,你应该拿了国文课本,时间还早,时务斋的课还没到,我先给你讲讲。” 礼轻情意重。 他得尽一份教书匠的职责。 第14章 改了命(求追读,求推荐票) 狐仙在看书。 徐二愣子也在看书。 有了百多岁的见识、经历,再加之徐二愣子年少的好记性。一人一狐听先生讲授,理解、记忆很快。 一本国文课本,讲授了大约数日。 生字,徐二愣子记得差不多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315病房。 淡蓝护士装的刘丽合上了病历本,她刚刚给徐从检查完身体。这一次,她没有避开徐从,而是直接在病房内说起了病情,“老爷子最近几日康复了不少,应该是你们这些做儿女、孙子的,陪了他,他感觉到高兴,享受了天伦之乐。” “心理上高兴,对身体也有一定的影响。” 她找到了一个合适的原因,解释这一切。 有些患癌的病人,知道自己即将死了。对一切释怀。然后去游历祖国的大好河山。过了几年后,癌症自然痊愈。 心理能影响人体健康。 科学有过实例,理论验证。 徐蓉面露笑容,“晴儿,小昊,太爷爷康健,都是你们的功劳。” 两个晚辈由衷高兴。 纵然他们陪在老爷子身边,是为了送老爷子最后一程。不至于今后留下什么遗憾。可若老爷子健康,他们只会更欢欣。 刘丽离开。 每隔三天,她都会定时检查徐从这老爷子的身体健康情况。 “太爷爷,我决定了,请几天假陪你。” 吴昊做出决断。 他现在是高一下半学期,学习任务不重。 请几天假,算不得什么大事。 如今,清明假已过。 “我也是。” “大四后半学期,已经没有课程安排,只需写完毕业论文就行。我在这写,和去学校写一样。医院也安静。” 徐晴没有应聘工作,准备读研这条路,更轻松。 至于机械专业的工作,她一个女孩子,还是有点抗拒的。 两人的决定,和刘丽说的话有关。若是随着他们离去,老爷子一个人孤孤单单,身体再不行了,他们也会自责。 “糊涂!这是学习的机会,你不珍惜。” 徐从下床,愤怒的杵了杵拐杖,训斥道。 他不懂大学生在大学的生活,无法参与徐晴的事情,再者徐晴也二十岁了,是成人,可以有自己的主意,他不会去干涉。 另外,徐晴在高中毕业选专业的时候,因为受到家庭的压力,没能报到她喜欢的文科专业,反而报了一大堆工科志愿。徐晴和徐家长辈间矛盾不浅。若非他即将逝世,怀着怨气的徐晴也不会匆忙赶过来见他。 传统观念中,工科要比文科专业好很多。 故此,他训斥的,只有重孙吴昊。 高中,他还了解一些。 吴昊表情委屈,无助的看向奶奶徐蓉。 “你太爷爷说的不错,你正是上学的年龄。”徐蓉将吴昊的手放到她的手掌上,语重心长道:“你太爷爷在学堂过的什么日子,你过的是什么日子。你有个好命,得惜福啊!” “陪你太爷爷的事情,也不急。” “你放学后,来一趟就是了。” 吴昊弱弱点头,不敢反驳。 事实上,他在学校成绩不出彩,只是中等偏下。此次打算请假,一是为了陪伴老爷子,二则是想轻松一些,逃几天课。 训斥完吴昊后,徐从问了吴昊一个问题。 护士刘丽说他是因为心理原因才康健的。然而徐从却知道,并非如此,或许康健与此有关,但他却觉得,这应该和自己重生为那个时代的狐仙有着极大的关系,关系匪浅。 他随口找了个拙劣理由去问重孙。 重孙在他眼前,无所不知。 什么事情,都能在孙子这里得到合适的答案。 “太爷爷,你怎么说起这些玄乎的故事了。”吴昊想起网文的设定,顿时自信满满,“改命!这是改命!祭拜保家仙的人命好了,保家仙也能得到一定的好处。平民拜神,和达官贵人拜神,对神只的影响不同。” 命? 改了命? 徐从怔了一下,他想起登在文庙台阶上站的县尊大人,跪伏在地面的平民百姓。以及老爷对他的态度转变……。 他恍惚了许久。 命,他的命,或者说徐二愣子的命,真的变了。 随着穿着长衫,入了学堂读书的那一刻,就变了。 “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 徐从喃喃自语。 这句话,在他未曾进过弘文学堂的时候。就听到老一辈人时时提及,挂在嘴边。只要读书,就能改命。读了书,就是高高在上的人了。 “太爷爷,一命二运三风水,四积阴德五读书。” 吴昊对这句话记忆尤深,网文中这句话屡见不鲜,“对于普通人来说,改命最容易的法子,就是读书。朝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 话音落此,他小脸一苦,成了苦瓜脸。 明明刚才他还打算逃课、请假。 自己给自己挖了一个坑,然后跳了下去。 “小昊,伱也说了,读书能改命。请假之事,就不要再说了。”徐晴精致的脸上挂上了笑意,掐着吴昊的耳朵,半是威胁道。 有了老爷子在。 他们虽然隔代远了一些,但总算是一家人。 姐弟关系,平日里不错。 “松开,松开,晴姐,疼!” 吴昊求饶。 以他的力气,断不会害怕一个女生,但他又不可能对徐晴出手。 徐晴松开了手,“小昊,你去上学,太爷爷这边,我有时间照顾。再者……,我也打算记录一下太爷爷的故事。” “记录?” 吴昊讶然。 “是的,太爷爷讲的故事很好。” 徐晴顺口解释。 “可你一个机械专业的……” 吴昊正欲说着,看到徐晴杀意腾腾的眼睛,立马意识到自己哪壶不开提哪壶。若说文笔,他这个表姐,在高中时就获得过全市作文竞赛第二名。 …… 日光泻入格子扇。 徐二愣子坐在直背椅子上,手抄写着先生布置给他的课外作业。他将国文课本摊在花梨木的办公桌上,铅笔描摹字迹。 一手好的硬笔书法,很重要。 先生这般说过。 办公桌的另一边,先生仍在看书。 仿佛先生的日常,除了教书,就是看书,别无他事。 灰白狐狸了无生趣的在地面走动,黄铜制成的地球仪,它有些玩腻了。一直待在这书房中,亦有些闷气。它听到屋外的吵嚷,动起了心思,小心的迈着步伐,前肢趴在门槛上,向外望去。 第15章 日曜日(求追读,求推荐票) 门外是一条走廊过道,有些僻静,它盯了好久,偶尔才能看到一两个先生肋下夹着书册,匆匆忙忙赶赴各斋的讲堂。 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园。尺宽的蜿蜒小道由鹅卵石铺就,通向中心的一座小亭。花季未到,仅剩一丛丛绿叶,昨夜有些微冷,阔叶向阴的背面残留着薄冰。 耳边传来声音,它尖耳动了一下,转头望去。 太师椅晃动。先生从椅上起身,和刚才在过廊的先生们差不多。他拿着地球仪,又顺手取走了放置在书架上折叠的铜版纸。 地图是用铜版纸印刷的。 应是时务斋的地理课到了。 一人一狐抬头猜测。 徐二愣子也收起临摹的国文课本,他作揖行礼:“先生,时间不早了,我要回家了。不便久留。” 他很知趣。 “怎么不多留……,也好,循序渐进最好。” 刘昌达看了一眼面前的少年,他的身材比少年高大一些,直起身子,少年只到他的肩膀处。 两人靠的很近,他嗅到了一些汗臭味。从村里赶到县城读书,一两个时辰的路程,被捂着的冬日,大汗淋漓常有的事情。粗粝少年显然也知道这件事,一只脚向后尽量缩着。 干净长衫的内里,是泛黄的薄衣。 庄稼人,很难白净。 本来他是打算将徐二愣子留在寓所内继续念书,不过看到徐二愣子略微躲避的眼神,他话语一转,自然过渡,不打算强求。 “诗书勤乃有,不勤腹空虚。” “希望你记住这句话。” 撂下这句话后,二人一狐出了门,刘昌达给房门上了锁,对徐二愣子点头示意了一下,紧接着,他加快脚步离开了讲师寓所,朝着西面的讲堂而去。 钟声悠悠传来。 徐二愣子挪了步,在狐仙的带领下,在小亭内继续临摹硬笔字。 瓜田不纳履,李下不整冠。 穷人,小心规矩惯了。 时间缓缓流逝,薄冰滴水入了壤土。 残霞漫天。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二愣子离开了小亭,来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站在门侧,盯着过往的长衫学生,寻找熟悉的影子。 今日是七曜日的土曜日,星期六。 国文课本中第二十四课的七曜日有言:“每遇日曜之日,学校皆放假。” 日曜日,是星期日。 …… “太爷爷,你们就只放一天假啊。”徐晴怔了一下,她起初听到徐从讲“课七曜日”的时候,没注意听,此刻谈及放假,她才恍悟,“月曜日是星期一,以此类推,日曜日就是星期日,你们只在星期日放假……” 七曜日计日,她不太熟练。 只能照着记忆,一步步推导。来辨别每一曜日所对应的星期。 “放一天!” 徐晴忍俊不禁,极为开心。 她以为现代知识多了,学的也多了。却不料徐从那个年代的学生,仅是小学生,七天就只放假一天。太累了。 相比于此,如今的学生,反倒轻松一些。 “老爷上次说了,让我和少爷亲近一些,随他一道回来。” 徐从摇了摇头,没太在意放假多少这件事。那个时候,能读书都是天幸,哪会在意假期多少。他继续讲起了另一个时空发生的故事,“那一天,正好是土曜日,也就是星期六,所以我就在门口等着少爷。少爷很惊诧,他在学堂读书,并不知道我在前几日也交纳了束修,入了学堂。” “那长衫呢?长衫不是少爷送的吗?” 徐晴来的稍迟一些,前面的故事她没听到,她虽央求徐从重新讲了一遍,但比起最近的故事,再叙述一遍的时候,明显简略了许多。 她以为自己听漏了一些。 “不,长衫是少爷以前送的。他扔掉,不,应该说不穿的旧衣裳,都会送给我们这些长工。徐家里,就属我和少爷亲近……” “新世纪了,布料不值钱。我们那个年代,财东家的钱都是从嘴缝里省出来的,一尺布三四十文钱,哪有白给这一说。” 徐从回忆过往,叹了口气。 长衫是少爷给的,本该改成短衣,让他穿。但这长衫挺新,就被他爹留了下来。待他上学的时候,派上了用场。 “这我知道,那时候的地主老财都很抠门。”徐晴放下了手中的速写笔,摊在笔直的长腿上,她活动了一下筋骨,听故事有些久了,生累。她想了想说道,“例如《儒林外史》的严监生,临死之前,都闭不上眼睛,就为的是灯盏里的两茎灯草,恐费了油。” “从严监生的故事上,就可见一斑。” 她认真点头。 自不会认为老爷子在说什么虚言空话。 “你们这代人,比我们那时,强多了。也是,社会一直在进步。我们不懂的东西,你们未必不懂,我们懂得,你们也能知道。” 这一代人,比他聪明太多太多了。 徐从本以为他还需要讲述几遍,徐晴才会明白。却不曾想,他只是略微一提,徐晴就理解了大半。 “太爷爷,您继续讲,我听着呢。” 徐晴催促。 …… 喧嚣的叫卖声充盈耳畔。 徐二愣子从对街移到了学堂门口,他一袭长衫,站立若松,等看到了熟悉的身影出来,上前打着招呼,“少爷……” 他见到了少爷同几个同窗一道出来。 可话却堵在了喉头。 没法说出来。 叫少爷? 他觉得自己的长衫,穿的有点可笑。少爷见到这样的自己叫他“少爷”,应该也不会高兴。他虽不懂什么道理。可狐仙告诉了他,他已经改了命,今后是达官贵人的富贵命。 故此,理应叫书文。 从……,他们是平等的,一起走,并排走。 然而他又回想到了昨晚的一夜。老爷让他随少爷一道回来。 忽的,他明白了许多。 那五钱银子莫名的,有点沉甸甸的了。 灰白狐狸卧在他的脚边,压着他长衫前摆,尖嘴开合,打着哈欠,呵出的白气升空,直至消失。它狐狸眼眯着,在日光下晒着,靠着余晖取暖。徐二愣子望见了这样的狐仙,心中升起几分愧意。昨夜的狐仙明明提醒了他。 徐二愣子落在了徐书文的尾巴后面。 ps:上推荐了,追读很重要,请读者老爷们一定不要养书啊。 第16章 规矩(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书文以前隔两周回来一次。 不过,太爷的孝期没过。他可以为了学业暂时放下守孝,可近期到了日曜日弘文学堂放假的时候,还是得回家一趟。 徐三儿牵着马,枣红的马儿,约莫有两岁多了。 一人一马在城门口处候着。 路上危险,晚上兴许有野狼乱逛,他得接应少爷,万不能出了什么差池。 “少爷,长命锁。” 徐三儿怀里揣着白净的绢布,包裹着东西,待少爷临近的时候,他打开了绢布,取出了鎏金的长命锁,递给了少爷。 少爷是独苗,太爷下葬不久,恐沾了什么脏东西,所以老爷吩咐过了,少爷回家的时候,得戴上长命锁。长命锁被老君庙的道爷做了法事,开了光,能镇压邪祟。 徐书文将两三寸大小的鎏金长命锁挂在了脖项上,接着脚一踩马镫,借力纵身一跨,就熟练的骑在了马背上。 这匹枣红马是他看着长大的,很温顺。 他本该一直戴着长命锁,但怕在学堂丢人,所以到了城外才戴上。学堂是学习新知识的地方,崇尚迷信,则是愚昧。正如大家都羡慕留洋回来的先生,他们剪去了辫子,看起来很时兴。 辫子,和这长命锁有些类同……。 徐三儿牵着马,少爷骑着马,徐二愣子跟在马屁股后面。 走了一会。 灰白狐狸见徐二愣子吃力,它从徐二愣子的怀里钻了出来。它向前一跃,跳到了马鞍上,两只前爪抓紧了垂在马鞍旁侧的得胜钩,没掉下来,稳稳的挂在了马背上。 重生为狐狸有一段时间,它熟悉了这幅身躯的矫捷。 “二楞哥,你今后在学堂里,别叫我少爷了。” 马背上的少爷发了话。 “那叫什么?” 马屁股后面跟着的徐二愣子喘着粗气,追问道。 他内心稍稍欣喜。少爷没说让他叫什么,但他用脚指头想,都知道,应该是叫“书文”。这事老爷应该干预不了。他穿了长衫,老爷那么和蔼。一件小事,老爷不会在乎的。 “书文。” 少爷嗯了一声,扭头,居高临下的看向身后追来的徐二愣子。 “少爷,这样就没了尊卑哩。”牵着马的徐三儿摇头,他黝黑的脸庞倔强的像一头驴,粗闷的吭声道:“该叫啥,就叫啥,几代人了,都没变的规矩。他读了书,也得管你叫少爷。” 灰白狐狸坐在枣红马上,无人能看到它。 “爹!” 徐二愣子拉了长声,语气有些不悦。 “你个混账玩意,读了几天的书,真当自己有本事了?敢在老子头上发威了。老子让你叫什么,你就叫什么。” 徐三儿狠狠唾了一口唾沫,脚钉在了土路上,用力擦拭,像是刷皮靴子一样,给鱼儿刮鳞一般如是。一口浅黄的浑色口水被他用脚涂抹均匀了,和这土路分不开二色。 他老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暴烈出奇。 徐书文闷闷不乐。 徐二愣子耷拉着脑袋。 他们二人都觉得,少年得之不易的纯真友谊,被不理解的大人,破坏的一干二净。二人之间的厚障壁,又逐渐厚重了起来,将二人隔了很远。 走动的急了,徐二愣子闻到了自己身上泌出来的的酸臭味,脸上酡红,默默落了几步,怕熏了人。 三人一马一狐回到了徐家堡子,来到了村西的徐宅。 土曜日的尾巴巴,老爷知道儿子要回来了,太太也知道儿子要回来了。都守时的站在门口,遥远着路口。 “少爷,下马嘞!” 徐三儿搀扶少爷下马。 老爷凑近,太太倚在门口。 “娘。”少爷走了几步,躲在了太太的怀里,十四五岁的少年,仍是孩子,游子入了母巢,“娘,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格致斋化学科的成绩位列中一的第三,先生在堂课里,当众夸奖了我。” “好儿子,你娘做好了饭菜,就等着你回来了。” 老爷很高兴。 他家的财势在新野县并不厉害,可儿子争气。能入弘文学堂读中学的,大部分都是富家子弟。儿子胜过他们,压了多数人一头,他喜不自胜。 “徐从也在这里,他亦入了学堂。” 老爷提起了这件事。 “二楞哥啊,我知道。” 徐书文顺口回道。 “老爷,这件事我在路上,给少爷说了。” 徐二愣子不假思索道。 话音入耳,老爷的脸上又多上了一份喜意,指挥着家里的长工,“徐从,你给马儿拌料,三哥,你给铡草料。” “路这么远,损了马力。” 他又补充了一句。 他没能看见,马背上站着一只灰白狐狸。 灰白狐狸还是有点恐高的,它敢一跃登了马鞍,却恐惧从马鞍上跃下。枣红马的肩高约有四五尺。跌了,恐怕屁股都会摔成两瓣。 幸好,徐二愣子牵马过来了,它顺势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再一缩身,就从领口处,惯熟的钻进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后宅灯火通明,前宅马厩借着余光,徐三儿用铡刀铡草,而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一身短打衣服拌料。 草料细长,需要用铡刀铡成断碎后,才可以给畜生吃。 养马是个精细活,马儿隔上一段得吃豆子、鸡蛋等辅料。养马养差了,养成了劣等马,会吃了主家的挂落。轻易马虎不得。 好在,徐二愣子拌料有一段时间了,不会出什么差错。 …… “爹是养马的好手,让马儿往东,马儿就不会往西。”徐从笑了笑,“我也和爹学了一手养马的手艺,爹说,今后有了这门手艺,就不会受饿了。” 可这手艺,他后来没做成谋生的手段。 只编了柳筐。 “太爷爷,高祖为什么不让你叫少爷名字呢?”徐晴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她从老爷子的话语中,能听出来,徐三儿对改换门庭,对让徐从读书的信念,可之后徐三儿的操作,却让她有些迷糊了。 “爹啊,是养马的好手。” 徐从又重复了这一句话,他吃着徐蓉带来的橘子。医院内,橘子是最好的水果,不会坏的很快,色彩也很好看。让人看一眼就很舒服。他吃了一口橘瓣,酸甜入口,“他知道马儿该怎么跑,才不会绊倒。” 他作为灰白狐狸,又回忆起了爹进书房借五钱银子的那刻。 身为徐二愣子,他看不清楚。 旁观者的角度,拥有百多年的人生经验,他却看的清清楚楚。受了银子,受了恩,得……懂规矩! 第17章 一座座新坟(求追读,求推荐票) 五钱银子,看起来不多。 少的可怜。 似乎多卖几筐柿子就能赚到。 可击垮穷人家的,往往就是那几百块钱,甚至几十块钱。开了尊口,借了五钱的徐三儿,注定不会只借这五钱银子……。 …… 徐家太爷安葬在徐家堡子塬坡下向阳的旱地。 箍的墓室是用青砖砌的。 坟包高高鼓起,前面的白石墓碑刻着徐家祖孙数代的姓名。远远望去,徐老太爷的坟茔像极了一只托着石碑的霸下。 去年冬季挂的三丈长白绸蟒纸软趴趴烂在了冻壤化开的湿地中,半黄不白。早种的嫩绿麦苗从泥土中钻出,覆盖了坟头土疙瘩下压着的黄纸。田野换了一种色彩,生机勃发。 徐三儿赶着黄牛,哼着豫剧的小曲,混杂哞哞的牛叫声,还有拖着空梨在地面上哐哐的撞击声。 土路小道的泥土,随着践踏板结,早就硬的如夯土了。 “待会小心点,别踩死了麦苗。” 到了地垄处,徐三儿将犁铧插进湿地,用力一踩犁把,将锐利的三角犁头踩死入地。然后对身后尾随的徐二愣子叮嘱道,“立春过后,麦苗就不能踩了,会踩死的。” 儿大了,入了学堂。 学的也不是庄稼知识,但徐三儿还是竭力将祖辈的经验传授给后辈。他种了一辈子的庄稼,舍不得自己的手艺失传。他灌溉施苗的庄稼地,总能比别的家多打出一成的粮食。 多学一些知识,总是好的。 他这应该是知识。徐三儿有些摸不定。 冬季的麦苗随便踩,踩不死。 立春过后,随意践踏,麦苗会被踩死。 这点道理,徐二愣子还是知道,他卸下背在肩上的一小袋豌豆,给老牛喂了一把,然后将老牛舔在他手心的粘滑唾液用路边的野草揩干净,“爹,我知道。待会豌豆种的时候,稠还是稀。” “胡老爷,你吃不吃。”徐二愣子喂完了老牛,又问了一下跟来的狐仙。 他觉得狐仙应该不会吃这么粗糙的粮食。 狐仙没有理他。 “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淮南子》。 这是它孙儿吴昊告诉它的。 狐仙不用吃饭,只需要食气就行了。它作为保家仙,只需要改变徐二愣子这悲惨一生的命运,就可食气运,让它另一边的身躯重新康健。 徐二愣子讪讪一笑,收回了手。 也是,狐仙是何等的身份,岂能和老牛一样,吃同样的粮食。 “走两掌,撒一次。” 麦地里,远远传来徐三儿的声音。 “我明个沤肥浇地,肥力应该够,能种稠些……。” 老牛很温顺,徐三儿赶了几十年的牛,从小赶到大。他赶起牛来,如臂使指,牛蹄该踩在麦苗间隙的空地上,就不会多踩一分。 牛尾轻甩,赶走讨厌的蝇虫。 “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勤朝政安天下五谷丰登,实可恨摩利萨犯我边境……” 豫剧《三哭殿》响在空旷的地头。 犁沟出现在了麦地里。 徐二愣子撒着豌豆苗,精准的送到小小的圳内。 灰白狐狸也在塬间奔跑,它讨厌寒冷的冬季。每过一个冬季,村里的老人都要少上许多,田地里,肉眼可见的多了几座新坟。只不过这几座新坟就有些凄惨了,远没有徐老太爷的坟好。他们的坟,飘着的蟒纸,是用白纸和麦秸扎的,早就腐朽的只剩黄泥巴了。 …… “我们那个年代,麦子产量低,旱坡地一亩才有四五斗麦子,河浇地能好一些,有七八斗麦子。”比起学堂的记忆,庄稼汉的记忆,徐从最是熟悉,他说起来很顺滑,“麦苗稀,所以秋尾巴,或者在早春,就在麦田里犁地,再种一茬豆子。” “混在一起种!” 一斗麦子,是多少。 四五斗麦子,七八斗麦子,是多少。 徐晴不知数。 斗这个量词,似乎很早很早就消失在了日常生活中。和七曜日一样。她只在故纸堆中,才能看到。 “一斗是125斤。”和吴昊一样,现代人的徐晴会玩手机,会上网,她指头一划,就找到了答案,她惊道:“太爷爷,一亩田才产粮不到一百斤?” 她虽不晓农事,可却也知道,现代麦田产粮远不止一百斤。 她知道,那时候的粮产低,却没想到仅这么一点。 一亩地,那该多大啊。 “是啊,你们生在了好的年头。”徐从叹息,“如今一亩田,产粮七八百斤,我爹要是知道了,不知道该怎么想,他最得意的,就是他能种出好田,旱坡地的田他沤肥之后,能比别家多上不少粮食。” 他爹的这一门手艺,也无用了。 只不过,这次……,他觉得这是一件好事。 徐晴眼睛略酸,她想到了老太爷和长辈们吃饭的镜头,都是一个个将碗底舔舐干净,绝不会留下一粒米。起初,她以为是脏。可这时,她又不该如何去评价这种事。 “昊儿快放学了,你扶我起来,我已经好久没去看看外边了。” 徐从让徐晴搀扶他起来。 他眼睛清澈了许多,似少年时候,眼底不再是一碗黄汤水,而是清澈的,可以看到一泓浅月的眼睛。它奔波在山野间,看遍了徐家堡子塬坡上的兰菊绿荫,也想看一看高楼大厦间。 这景象,他看过。却只是匆匆一览。 因为看的不真切,模糊糊一片。 老了,看不见,也记不下,所以睁眼间,只有过往。 “小昊?”徐晴急道:“太爷爷,你的身体要紧,小昊他会过来看你的,不用你去看他。太爷爷你可不能任性……” 她着急的想给徐蓉打电话。 辈小言轻,也唯有作为女儿的徐蓉劝说徐从才好使。 “我这把老骨头,我还知道一些。”徐从温和的笑了笑,徐晴的担心,他听了很温暖,这是只有家人才会说的关切话语。 “不出去看看,可能……,今后都再也看不到了。” 他道。 他不知道仙狐能让他再苟活多长时间。 趁着眼还能看见,耳能听见,手脚仍能动弹的时候,去看看,去看看这山河间,发生了什么变化。 “姑奶奶,你快来,太爷爷太执拗了,非要去见小昊。” 徐晴拿起手机,说道。 第18章 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蓉所在的紫苑小区距离医院不远,大约公交车站牌两站的路程。徐晴的电话打过去后,老太太像一只雄鸡,雄赳赳、气昂昂的赶到了住院部三楼。 她手提着竹篮,里面装着几件时蔬。 西葫芦、两个西红柿,一小把用橡皮绳捆着的青菜。 应是刚从菜市场赶来。 甫一走到三楼楼梯口,徐蓉愣了一下。在徐晴的搀扶下,年老的徐从穿着大号的病号服,他下了病床,一步步的迈动着瘦削若筷的两条大腿,在走廊过道来回走动着。 老人的康健,让徐蓉酝酿的怒气如气球一样干瘪下来,她拄着拐杖,紧步上去,也搀扶住了老爷子,“爸,看什么小昊,小昊是晚辈,他过来该看你,皮孩子,一天到晚不让人省心。” 她用刻薄话骂着吴昊。 花白的头发下,掩着的老花眼偷偷斜睨着自己的亲爸。 指桑骂槐,无师自通。 “在医院里待着总也不是个事。”徐蓉是徐从一把屎一把尿养大的,撅起屁股要拉什么屎,他一清二楚,不过他也没犟,“我去外面看看,透透气,昊儿的学校,只是顺便去一趟,反正不远。” 徐蓉这才嗯了一声,拉出病房内的备用轮椅,让徐从坐了上去。然后又在蜷着的腿上盖上了一层小毛毯。老爷子的两条腿是老寒腿,纵然在阳媚的暮春,略凉的暖风一吹,亦哆嗦的厉害。 吴昊的学校距离医院不远也不近。 大概十来里的路。 要坐车。 坐在轮椅上的徐从,却感觉路程很远。西京多柳,行道的柳絮纷乱飞舞,挡住刺目阳光,片片阴影烙在眼皮,让人打起了瞌睡。 人老了,瞌睡就容易多。 春困秋乏夏打盹。 颠簸的路上,他察觉到冒着刺鼻尾气的公交车刹了车。气缸嗤的一声响动,后车门打开。黄色辅助踏板落下,他被推了进去。 …… 跑累了,打盹的狐仙被徐二愣子塞在了怀里。他撒完了豌豆,在太爷坟头田垄处歇息的时候,瞧见了蜷缩在道旁树荫下的胡老爷。乡间坟地,多葬在塬坡上,从顶坡到平地,被一层层的田垄隔开。 田垄里葬着先人。 猫狗皆是如此,喜欢懒洋洋的瘫在一处,晒太阳。 胡老爷也无须惧怕猎人,它是保家仙,只有他和他老子能看到。 灰白狐狸在徐二愣子的怀里拱了出来,它望着日暮的斜阳,一道道纵横的犁沟,以及正在给老牛卸绑梨铧套绳的徐三儿。便已明白,今日的劳作已经结束,到了回家的时候。 从现代到此刻。 灰白狐狸计算过时差,却总得不到一个准确的数字。这边过的比较快一些,四五天过去,那边才过去一天。不,也不一定。它最开始重生的时候,这边过去一天,那边也是一天。 似乎,随着时间的推移。 童年的这边,时间流速越来越快了。 不过,这对于它是一件好事。另一边,是腐朽的身躯。而在这里,它动作敏锐、迅捷。跑急了,心脏的砰砰跳动声证明着身躯的活力。 在这里待的时间长一些,更好。 多了,都是它的赚头。 这一日,也是日曜日。立春过后的日曜日。去年的宣统二年十二月十五日放了寒假,在正月二十一开了学。 “每年春季,以正月二十前后开学,小暑节放学,给暑假;休息至立秋后六日开学,十二月十五以前放学,给年假。”——《鲁省大学堂章程》。 日曜日过后,明日便要入学堂学习。徐二愣子得蒙先生的照顾,在这一个短短的冬季,将国文课本上的汉字认了个全。但徐二愣子却不敢松懈大意,穷人家的孩子没有后路。他得苦读。 油灯灯光若豆。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徐徐燃烧。点燃后的白汽熏着眼睛,如同一层薄薄的白翳罩在了眼前。 徐二愣子放下课本,照着胡老爷的指示,做着眼保健操。 眼保健操不是二十一世纪的专属。当然,如今也没有。在新时代后,徐从见徐蓉做过,那个时候,但凡学生,都会这么一套眼保健操。 灯芯草捻成的灯芯,没有棉芯亮,容易熏瞎眼睛。 但好在省油。 午间的劳动,泌出的热汗干涸,留下了盐渍和一层污垢,痒的徐二愣子直挠脑后脖子。他索性走出了马厩,抛下了石井轱辘缠着的麻绳。 木桶沉底,闷声一响。 等待了几息功夫,放下的麻绳一沉,直的梆硬。徐二愣子摇起轱辘井的摇把,水桶碰在青藓的井壁上,晃晃悠悠的被他提出了井栏。 啪叽! 脱得精光的徐二愣子举起水桶,落下的井水洒在了他的躯体。溜滑的井水顺着脚跟四溢到了院子四处。 清凉!甘冽! 皂角搓使身子,一层层泥垢揩了下来。 “胡老爷,你知道肥皂是什么吗?”徐二愣子很羡慕先生能用肥皂,肥皂比他手中的皂角好用多了,洗漱完后能带有清香。 他很喜欢那股清香。 约莫是书香。 “先生用的就是肥皂。” 他补了一句。 以前,没遇见过先生之前。他羡慕的是老爷,能不用下地干活,有着万贯家产,在村里面说一不二,村人当着面都要叫一声“老爷”。 徐家堡子的七成地都是老爷的……。 可遇到了先生之后,他觉得老爷粗鄙了许多。先生看的书,他看不懂,很深奥,先生也很儒雅。而老爷呢,只会看一些绘本的艳俗小说。他觉得,事事都要标榜先生。他想要成为先生那样的人。 灰白狐狸避开院内溅出的水流,它叫了一声,是狐鸣。 但徐二愣子和狐仙相处久了,他懂得狐仙的意思,“胡老爷,你是说,你用过肥皂,也见过肥皂。” 呦呦的狐鸣声再次传来,灰白狐狸肯定了这句话。 它见过肥皂,也用过。 在新世界,肥皂很便宜,家家户户都能用的起。 灰白狐狸走到了石井旁,它靠在井栏,前肢抬起,压在水桶边沿,望着仅剩一层薄水的桶底,它舔了舔幼嫩的舌尖。 第19章 简易科(求追读,求推荐票) 医院的水,即使煮开了,总带着一股消毒水的气息。 它老了,味觉迟钝了许多,却也不喜欢这股气息。然而童年记忆中,家乡的井水不同。它仍旧记着井水的甘冽清甜,入了喉咙,一道细凉的水柱灌进肠胃,让整个人从头到脚都会舒爽起来,仿佛一天的疲惫都随着一口水,消失殆尽。 徐三儿的鼾声如雷。 刺耳的雷鸣响起,一道紫电在云层闪烁。 点点雨水从天际撒了下来。 啪嗒!啪嗒! 灰白狐狸匆忙向屋内跑去,但迟了一步,仅是数息之间,它便成了一只落汤鸡。浑身精光的徐二愣子也不好受。与它一道躲在屋檐下。 它耸身一抖,水点七零八落撒的四处都是。 淅淅沥沥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如一串串细小珠帘,将鄙陋的屋舍装饰的豪奢了一些。冲刷掉了瓦砾的落灰,青瓦焕然一新。 “这雨下得好,明天俺爹就不用去浇水了。”徐二愣子目露欣喜,春雨贵如油,从河滩挑水到旱坡浇地,无疑是一件苦活,有了这一场雨,种在麦田的豌豆就要少浇一茬子水。 一人一狐看着雨水,进了屋。 屋子漏水,啪嗒啪嗒的雨水,时不时从瓦片的缝隙滴落屋内,打在锅碗瓢盆用来盛雨的器皿上。 伴着绵绵春雨声,都入了梦乡。 早晨尚带暮色的时候,徐二愣子起床,刚打开门,湿润的冷冽气息铺面而来。屋外,牛毛细雨垂落地面。 他戴上挂在墙上的斗笠、蓑衣。 路上虽稍有些许泥泞,可他往往早点出发,终于没误了时辰,赶在早堂钟声响起之前,入了弘文学堂西面厦屋所在的小学堂。 他脱下了蓑衣,放下斗笠,落在了后座。 “教授科目凡八:一,修身,二读经讲经,三,中国文字,四,算术,五,历史,六,地理,七,格致,八,体操。”——《奏定初等小学章程》。 清末的学制,多仿于东洋。在初等(寻常)小学堂设置历史、地理、格致科,实则是仿照东洋学制的结果。 初等小学堂,学生分为两种。一种是学习“简易科”,一种是三科全学。 所谓简易科,则是将修身科、讲经科合为一科,再从历史、地理、格致三科中挑选其一学习。简易科是专门为贫寒学童不能谋上等生业者所设。 三科全学,是指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都要学习。至于除这以外的国文课等学科,自然也要涉猎。如此的学生,方可升入高等小学、中学。 徐二愣子所学的科目,本为“简易科”。这一种束修最便宜。后来经先生赏识,增为了“三科”,成了三科学童。 翻开课本,徐二愣子小声念叨,开始温书。 不时,铃声响起。 先生踱步走了进来。先生是国文课先生,兼任小学堂的历史先生、地理先生。而格致科目,则由中学堂格致斋的先生另行讲授。 格致科只需两周学习一次就可。 “翻到第三十四页,今天讲授……”先生放下油纸伞,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开始讲授课文。 油纸伞倚在门口,淌下雨水,很快便多了一摊小水洼。 徐二愣子上学堂也不是初手了。 他翻到第三十四页,摇头晃脑的跟着先生读书。起初,留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不喜欢这种机械式的背诵方式,然而后来他随了大流。蒙养院的蒙童亦是这般背诵三千百,而其他先生也是如此教授。 先生……反倒成了个另类。 学习枯燥而乏味,远没有在田野间抓獾、抓野兔子,设笼捕鸟有趣的多。但徐二愣子入了座,屁股像是粘在上面一样,再也起不来了。 雨水仍旧下着。 午间的时候,徐二愣子吃了一个窝窝头,用冷白开化开。 胡老爷说过了,冷白开能治病。 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徐二愣子将这个习惯一直坚持了下来。 直到今日。 “徐从,你怎么喝生水,喝生水会闹肚子的。”下了课后,先生看到这一幕,皱着眉宇,“常识课中有讲,生水中有病菌,你今后要是想喝水,来我的房间,我这里有开水。” 乡野之人,愚昧落后。 刘昌达知道这点。 他很赏识徐二愣子,虽则徐二愣子读书的能耐没有他童年时厉害,读书也迟了些,朱子(朱熹)说过,“人生八岁,则自王公以下,庶人之子弟,皆入小学……”,徐二愣子读书迟了不少,晚了六七年。但徐二愣子在一众学童中,属于天资不错之选,读书亦算努力,对先生恭敬有礼、不逾矩……。 他没有不赏识的道理。 “先生……” “我喝的就是开水,只不过是放凉的开水。” 徐二愣子先揖礼道谢,随后解释道。 刘昌达皱着的眉头渐渐舒展,“你有这意识尚属不错,只不过……” 他忽而意识到,因徐二愣子入学迟,他免了徐二愣子其他科目的学习。先前只教授了国文,其余科目最近才补上。常识课的这篇,徐二愣子应没读过。他提出自己的疑问。 “是狐仙……” 徐二愣子有防备之心,可面对先生,他觉得找不出欺瞒的理由。简易科的束修便宜,先生未收他分文,给他换置成了“三科”,此外先生对他时有照顾。他不能欺骗先生。 诚实童子有言曰:“……” “哪有什么狐仙,子不语怪力乱神。”刘昌达神色隐隐不悦,但想及这到底只是一个学生,刚入学的乡野学生,又语气柔和了一些,“乡野的淫祀你不要乱拜,你是学生,学的是新知识,这些都是迷信!愚昧!” 他再三强调。 徐二愣子有些迷茫了。 狐仙是迷信? 这句话从他最敬爱的师长口中吐露而出,他难以接受。狐仙帮了他不知多少次,他能入学,也是多亏了狐仙发现他的天赋,教习他读书写字。 这样的狐仙,不可能是坏人。 此外,先生和少爷说的话,怎么如出一辙。 子……不语怪力乱神? “是的,先生。” 徐二愣子再一揖礼。 他没反驳先生,但狐仙他仍旧视作亲朋。只不过这件事,他今后不打算再向别人提出了。狐仙的秘密,只有他和他爹徐三儿知道。 第20章 晴天、雨天(求追读,求推荐票) 小学堂内下课后,吵吵嚷嚷。 一群八九岁、十来岁的孩子,正是好动的年龄。 先生训斥完徐二愣子后,走出了讲堂门口,他撑起油纸伞,一手提着长衫的前摆,略躬着腰,在瓢泼大雨中,肋下夹着公文包,朝着东面的讲师寓所匆步离去。 落在后座的徐二愣子稍显孤僻。 他年龄大,又是新来的学生,与小学堂的学生并不同龄。并非是排斥。而是没有共同话语。 喜欢乱跑的胡老爷又回到了讲堂,它在门外抖落身上的雨珠,小心避开教室内走动的学生,纵身一跃,到了徐二愣子的课桌上。课桌是老式的长条桌,略有坑洼。它绕开了书册,蹲在一旁,梳整自己灰白的毛发。 徐二愣子伸出手,帮助胡老爷理开结绺的毛发,“我怎么可能犯了癔症,胡老爷就在眼前,我能感受到狐仙,只是他们看不到罢了。” 他坚定了自己的意志。 “胡老爷,先生说,子不语怪力乱神,说你是乡间的淫祀,让我不要拜你。”徐二愣子摸着狐仙蓬松的尾巴,挺暖和的,他低声絮叨,“我知道先生错了,正如先生授课一样……” 他忽的找到了先生也会错的理由。 从禁止摇头晃脑念书,到被迫随大流。学堂里的学童聊天的时候,他曾听到过。可见,先生亦是个会犯错的人。 而胡老爷让他喝的凉白开,却在先生那里得到了验证……。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随着相处,徐二愣子对胡老爷的话越发感知清楚。甚至胡老爷什么时候开口说话,他都不会感到奇怪。他点了点头,“胡老爷,我知道,先生是个好人,只是也有先生不懂的东西哩。” 他挠头一笑。 狐仙在劝他,不要生先生的气。先生是个好先生。 灰白狐狸很确信。起初,只有贫贱命的徐二愣子、徐三儿能看到它,随后它接受了二人的供奉,成了保家仙后,旁人就看不到它了。 它不敢从桌上一跃而下,先跳到长条凳,又从凳子上跳了下去。它走动,步伐敏捷,掠过学堂一个个学童。 挨着,蹭着,撞着……。 “怎么回事?刚才有什么东西过去了?”一个、两个,好几个学生在叫嚷着,他们感受到了“异物”,应该是个兽,在他们身边经过。 “没看到有狗。” 有人附和。 弘文学堂内,偶尔有哪家先生、太太养的小狗、小猫溜进学堂。他们认为刚才走动的,应该是条狗。猫没有那么大的体积。 “原来不是我犯了癔症……” 见到如此多人生疑,徐二愣子的心底一下子豁然开朗了。 “是他们犯了癔症!” 他笑了。 吃完午饭,又趴在桌上打盹了一小会。等睁开眼后,就到了临近午课的时候。下午是一节修身课,和一节算术课。 钟声敲响,弘文学堂放学。 雨一直未停。 徐二愣子披上蓑衣,戴着斗笠,像一个异类一样。在打着油纸伞的学生中穿梭而过,他步伐迈的很快,麻绳鞋踏在青石板积蓄的小水洼上,溅起小水花,跑的急了,又突然一个急停,给遭殃的路人道歉。 学堂对街,叫卖的摊贩依旧。 糖糕、烩面、镇平烧鸡等等,各类的香味混着雨水的青草泥腥味冲入鼻中,复杂极了。 徐二愣子再一个急停。 刷着桐油的学堂大门外,少爷撑着油纸伞立在门口,“今天下雨了,二楞哥,你别着急回去,跟我一道在县城住下。” “不了,少爷。” 徐二愣子很爽利了答了一句。 “我跑快些,能赶在天黑前回家。我穿着蓑衣呢,下雨没事……” 他又补了一句。 少爷撑着伞,点头,扭身离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眼昏黑的天色。他没时间再去细想了,雨天土路湿滑,一旦太晚,就难回家了。 灰白狐狸打了个哈欠,春雨催睡,它继续蜷缩在徐二愣子的怀里,蓑衣遮蔽了雨水,跑的急了,胸膛热量扑涌,暖和的像被窝。 踏踏的步伐声越来越微弱。 路很颠簸。 …… 四月的槐花香萦绕鼻翼,徐从坐在轮椅上,被徐蓉、徐晴推着。下了公交车后,他抬起了眼帘,遮挡的柳絮飞舞开来。 铁栅门内,日光自教学楼自鸣钟顶上斜射而下,将走道和左近的绿荫染成了金灿灿的颜色。 铃声叮铃响起,“下课时间到了,老师你们辛苦了,同学们,请有序上下楼梯,注意安全……” 徐从眯着眼睛,刺目的阳光,有些扎眼。 他估摸着时间,心念从灰白狐狸上来到了现代的学校门前。穿梭两个时空时间长了,他能大致感知一些时间比换。 静谧的校园,一下子变得吵闹了起来。 蓝白运动衣校服的学生,从一幢幢教学楼而下,汇聚的人群拥挤。栅栏门内,是一个个焦躁,等待回家的少男、少女。如他一样。 桐油木门……。 长衫少年……。 记忆斑驳,在这一刻汹涌而出。 “太爷爷,你看,那是小昊!”徐晴眼睛搜寻着校园内的学生,一个个皆是统一的校服,只有脸庞不同,很难找。但她眼睛很尖,找了几分钟后,就看到了落在人后的吴昊。他低着头,从兜里摸出手机,边玩手机边走。 “这个死孩子,早知道,就该收了他的手机!” 徐蓉杵了杵拐杖,薄怒道。 “姑奶奶,循序渐进。”徐晴劝了一声,“小昊父母又不在家,你收了他的手机,他交流也不方便,收手机后,换个老年机。” “下课了,走的这么慢。” 徐蓉骂道。 徐从坐在轮椅上。盖在腿上的薄毯落在脚上,他往上拉了一些,摇了摇头,喃喃自语:“走的慢,总比走的快要好一些。” 徐蓉和徐晴都没听到老爷子的嘀咕声。 不然,少不了辩驳。 铁栅门被遥控打开,熙攘的人群散流,落在人后,正在打游戏的吴昊,被忽然揪着耳朵,他抬头看了一眼,道了声“晴姐”,接着仍念念不离手机,“别啊,别啊,我正嘎嘎乱杀,别挡住,别挡住……” 第21章 路上滑(求追读,求推荐票) “你还在玩手机。这次抓你了个正行。”徐蓉怒气冲冲,“以前,你在校外玩游戏也就罢了,刚下课就玩手机,回去我就给你爸妈打电话,收了你的智能手机,给你换成老年机。” 都忙,吴昊爸妈也忙。 蓝魔手机上,屏幕一暗,吴昊面色如灰,“完了,完了,这一次肯定会被队友骂,挂机之后,巅峰赛就不能打了。” 王者农药巅峰赛,要一百信誉分。 “整天打游戏,打游戏,你什么时候成绩能好。”徐蓉训斥,她长长叹气一声,“你太爷爷,上学都是你高祖父凑钱去的,你这样……” 她怒其不争。 “小昊,高中的时候,打游戏停一下。”徐晴顿了顿声,循循善诱,欺骗道;“等到了高考过后,你到了大学,到时候想打多长时间,就打多长时间。大学生打游戏,没人管。可你要是考不上大学,出了社会太早,忙于生活,连打游戏的时间都不会有……。” “有些知识,伱在高中、大学不学,到了社会上,你还得再学。但出去后,可就不轻松了。” 徐晴虽未工作,却在大学期间实习过一阵子。 知道社会上打工人的不容易。 本科学历都很难找到好工作了,所以她得再考上研,成了研究生后,才能找到一份更好、更轻松的工作。 “嗯,奶奶,晴姐。” 吴昊随口应付,将手机放入屁股兜,脸上闪过一丝肉疼之色。 一不小心,就挂机了。 这得他再打多少把,才能恢复信誉分。 “爸,你说说,你那时在学校的生活,让小昊长长记性,知道什么该学,什么不该学。”徐蓉虽是吴昊的奶奶,但和亲娘差不多,吴昊是她一手带大的,儿媳和儿子为了工作,奔波在大城市,鲜少有机会教育儿子。 隔辈亲,隔在了老爷子身上。 徐从怔了一下,满是回忆的眼神中,多了一份笑意。这还是他记忆中,这几十年来,女儿头一次央求他讲出过往。以前或许有过,但……一次,还是两次后,就再也没有过了。 严父到了晚年,总多柔情。 “县城的弘文学堂距离村里有段路程,我那时没钱,爹也没钱。我没在县城留宿,每天早晨,提前一个时辰早起,放学后,也是匆匆回家……”灰白狐狸经历的一切,他娓娓道来。 …… 回家的路上,大雨瓢泼。 徐二愣子感觉麻绳鞋勒的他脚拇指生疼,脚陷在泥浆中,拔起的时候,麻绳崩的一声断裂,滑腻的湿土迅速涌入了脚底板。 一只鞋断了,他另一只鞋也不敢再穿了。一只手提起鞋,光着脚丫子在滑腻的土路上奔跑。终于,赶在了日暮前回家。 徐宅门口,爹坐在石墩上,一口一口嘬着旱烟。 他长裤挽在腿弯,裸露的粗粝肌肤,一大片一大片的干涸黄色浆土泛在了上面。 父子两人无声言语。 徐三儿是个忠厚的长工,和徐二愣子交流最多的时候,是在田间下地干活,教授他如何挖圳、堆肥、使畜。其余的话,不多。是个闷葫芦。 进了屋。 温水已经备好,爹揩去了他脚下的泥浆,冻青的白皙脚掌由蜷曲转而舒展,粗糙的大手揉搓着一个个部位。 爹也是娘。 “这才是读书人的脚。” 爹如此说道。 雨水绵绵不绝,晚习看完了书的徐二愣子上了土炕,蒙头就睡。他睡的浅,一声惊雷炸响,他迷糊的睁开眼。 昏黄的油灯下,徐三儿又打开了枣木盒子,取出了针线,在缝着他的麻绳鞋,“等过几日,我去山里,和山民换些麻,重新给你做双麻鞋。” 交纳束修的后遗症显示了出来。 家里一贫如洗。 本应换了双麻鞋的他,也没有新的麻鞋可穿。 山下哪怕再是贫瘠的旱坡地,都比山里的山地要好得多。山里不种棉花只种麻。山民种完麻后,割掉麻杆沤泡后揭下麻丝挑到山外来卖。这是山民和山外人的交易。千古以来,皆是如此。 “嗯。”晕乎乎的徐二愣子回了一声,转头再睡。 早晨,徐三儿叫醒了徐二愣子。 “土路湿滑,爹背你。” 他仅简单的说了这么一句话。 一弯新月缀在空中,天色黯淡。雨天后的土路,浸满了汁水,洒下的月光落在上面,宛若河滩般的碎石一样,星星点点,烨然生辉。 徐二愣子将长衫叠在单肩书包内,他下炕后,双手勒着徐三儿的阔肩,跳到了徐三儿的背上。脊梁骨很硬,硌的他胸膛生疼。走动间,挎在腰间的镰刀亦撞着他的脚,一下一下,像是敲钟。 他没鞋穿了,针线缝着的麻鞋,经不起泥沼陷落的吸力。 爹得背他。 从小到大,爹背他的次数,亦不少。 徐三儿的脚陷在了土路的泥浆内,一根拐杖戳在了前面。他像一个蹒跚老人,一步一停,艰难的在路中走动。 乡间的土路就是如此。 到了官道,就能好一些,平整,铺有砂石,不会滑脚。 灰白狐狸从炕上翻滚而下,感知到父子二人的离去,它走动,很快,赶上了父子二人,它在前引路。四只爪子落在泥路上,留下两行小小的爪印,颇有几分美感。 “爹,你看,胡老爷帮了我多少。” 徐二愣子在徐三儿的背上,突然想到昨日的场景,开口道。 他爹老成,比稚嫩的先生、少爷更老成。 爹的话,不会假。 “胡老爷,它不图咱们吃、咱们喝,也不要咱们的钱。”徐三儿拄着拐杖,猛地向上耸了一下肩,借着惯性将徐二愣子带起,然后翻到背后的左手拖住了徐二愣子的屁股,“你说,胡老爷能不是个好仙吗?” 呦呦狐鸣,二人跟的更紧了一些。 “爹说的不错。” 徐二愣子舒缓了一口气。 “爹,有钱了,你死了,我给你也弄上三丈长的白绸蟒纸。”到了塬坡,经过了太爷的霸下坟,徐二愣子忽然想到了什么,兴奋的开口道。 他记得,他爹对这三丈长白绸蟒纸的羡慕。 死后,有这排场,庄稼人一辈子,也死得值了。 父子俩也无需介怀什么,徐三儿还很年轻,他先呸的吐了一口浓痰。浓痰正中自家田头靶心。他肺部舒畅,通了气,冷冽空气入口,笑了一声,“爹等着这么一天。” 白绸蟒纸,意味着改换门庭。 他下九泉……,也会安心。 第22章 羞耻(求追读,求推荐票) “好了,我就送你到这里。”到了官道上,徐三儿喘了口粗气,放下了背上的徐二愣子,然后将腰间挎着的镰刀放在路边的歇脚石上,一屁股坐在了镰刀上面,一边捶腰,一边说道。 镰刀刀刃处裹着粗布,防止伤人。 下雨天后,石头渗着寒气,坐久了,容易着凉。得有个屁股垫的东西。 他没说后半句话。 徐二愣子听明白了,他老子送他只送半程。后半程的官道平整,不用废多大的功夫,就能走到县城去,接下的路,就不用他老子劳神了。 就像徐三儿每逢土曜日的时候,就会去县城门口接应少爷一样。他每天回家,也不见徐三儿抽开空去接他。 砂砾铺就的官道,并不泥泞、湿滑。 眼瞅着天边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徐二愣子也不多说,匆然离开。 晚色中,瘦削身影没入黑暗,消失不见。等过了半响,天色明亮,曦光刺破云层之际,徐三儿从歇脚石上起身,遥遥望见了一个小人越走越远,直至化作一个墨点,融入到了东方朝日升起的烨然光华之中。 “元初兄。” 一声话音落下,正在学堂内赶步上学的徐二愣子下意识转头。照壁后面的半亩方塘旁侧,少爷和几个中学堂的同窗低声谈话。 元初兄是刘旦的字。刘旦是少爷的好友。一个圆脸,略显肥胖的少年。上次卖柿子的时候,少爷与其同伴,话语提及过此人。后来徐二愣子在学堂内对其亦稍有了解。刘旦是县城轩盛米铺东家的三儿子。略有势力。 “书肆新进了一批新书,等今日午课结束后,咱们一同去逛逛。” “同去,同去……” “对了,昨天你落了单,是不是偷偷跑去了尝了腥。” 刘旦胳膊肘撞了一下少爷的胸膛。 少年慕艾,到了他们这个年龄,正是对禁果萌动的时候。他们都是富户的子弟,手里余钱不少。虽未有人真的去了娼馆,但私底下以此取笑是常有之事。 “哪有的事。我是看昨日下雨,徐从一个人还要跑回家……” 徐书文摇了摇头,解释道。 “徐从?你家长工的儿子?” 几人显然对徐从亦有了解,不仅局限于卖柿子那一次。 一行人言语并未有任何冒犯之处,说的也是实话。可这一番话落入徐二愣子的耳中,却如针扎般刺痛,他加紧了步伐,远离了这一群人。 他不知道为何如此。 以往他被叫做长工,明明习惯了的……。 “仓禀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西面厦屋,小学堂。早上的第二节课,是历史课。历史课先生由先生兼任,他讲述《史记·管晏列传》时,提及了这一句名言。 徐二愣子穿着长衫,思忖这一句话,渐觉恍然。 他此刻也算是读书人,有着穷酸的傲气。虽然只有薄薄的一件长衫,由藏青色浆洗的发白,内里仍旧是长工的内里,一件麻衣短打,不是少爷般的绸衣、棉衣。可到底有了一身皮。 有了一身皮后,他尽管肚子里泛着苦胆汁,饿的有些犯晕,远没达到“衣食足”的境地,可自觉也是个人了……。 下课后,他踟蹰。 内心有着疑惑,应当去请教先生。可他内心却萌生了羞耻观。觉得以这件事去请教先生是一件可耻的事情。先生虽知他的家境,断不会”嘲笑“于他。然而即使只鳞片爪的提及,他也觉有些难堪。 先生不行,还有狐仙。 狐仙教他习文练字,是最早的先生。 他坐在后排,手撑着脑袋,看着蹲在地面的狐仙,提出了自己的疑惑。他可耻的究竟是自己的身份,还是什么别的。他不明白,要是可耻长工的身份,那么他该怎么面对爹。 爹是个老实忠厚的长工。 当他以此为耻的时候,爹又该如何自处。是啊,爹没学过知识,也没长衫,他的脸黝黑黝黑的,像是有常年未曾洗过的皴。爹应该不会介意他可耻自己的事情……。 “你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他在和谁说话,一直自言自语……” 同窗的欢声笑语,落入他的耳中,刺耳了许多。 “是他们犯了癔症。” 有了先前的结论,他视若罔闻。 “长工不可耻,生而为人,人人平等。你的名,是一个从字……”灰白狐狸有着百年的人生经历,他知道徐二愣子在困惑什么,以过来人的经历,开解道。 …… 放学后的吵嚷声渐息。 过道的柳树荫下,徐从坐在轮椅上,叹道:“读书多的人,总会生出千奇百怪的心思。多疑了许多。少爷是个好人,可我听少爷的同窗在提及我是个长工儿子的时候,却感到羞耻。” “太爷爷,不是你多疑。”徐晴很理解,“在乡野的时候,太爷爷你没学过知识,村里的小孩大家都是平等的,即使少爷是少爷,可他到底还跟在你身后,叫你二楞哥……” “来到学堂后,人与人又怎么能不比较。” 她对此感触也很深。 大学女生宿舍之中,攀比之风亦是盛行。可她们再攀比,也大多都是普通小老百姓。吃喝顶多精致一些罢了。然而老爷子那时,却不一样,是有的吃,和没的吃……,这两者之间的区别。 “还是你们年轻人懂得多。” 徐从怔然,点头。他了解道理,他从旧社会迈入新时代,又从新时代走进新世纪。道理他都明白,可局限于见识、学问,他说的话,远没有徐晴说的直白,且通俗易懂。 “比学习!” “在学校之中,唯一比的就是学习。” 吴昊可怜巴巴的凑了上来,他想讨好眼前的长辈,重夺手机的使用权,“我们老师说了,在学校中,可以比较的只有学习。你看,我们校服都是统一式样……” “校服不能比,不是还有鞋子吗?”徐蓉哼了一声,迅速朝吴昊的双脚瞥了一眼,“前些日子,你还吵闹着要买双名鞋,大几千块钱呢,这事伱就忘了?” “道理你都懂,但就是一点都没用在正路上。” 她不满道。 “我那时穿的只有麻鞋。” 徐从忽然明白了一些,“尽管都穿着长衫,可他们是软缎布鞋、麂皮做成的皮鞋,不一样啊。我穿了长衫,还是与他们格格不入……。” 长衫内里的麻衣可掩,但露出的麻绳鞋却怎么也遮掩不住。 第23章 鞋的古今(求追读,求推荐票) “麻绳鞋?” 吴昊话语充满了疑惑,“麻绳鞋,麻绳怎么能做鞋,麻绳鞋穿着不磨脚吗?这样的鞋子怎么能穿出去。” 他看书虽不少,可对乡野间的生活并不了解。麻绳鞋,到了新时代后,都已经很少了。更何况步入新世纪后诞生的少年。大多网文的作者,也颇年轻,对此介绍寥寥,他看到的自然不多。 说话间,他掏出手机,打字飞速,随意在度娘上一搜,找到了麻绳鞋的介绍,“太爷爷,这麻绳鞋可不比普通鞋子便宜,一双五六十块呢。老燕京布鞋才二十多块钱一双。” “什么?布鞋比麻绳鞋还要便宜?” 这一结论,冲击了徐从的认知,他浑浊的眼定定出神,盯着吴昊的手机。想要扒着光屏,看个清楚。 然而他的眼太老了,眼白浑浊、眼肌松弛,看东西有一层白翳。他只能看到手机光屏上宛若蝇虫般细小的字迹,一块块,像是书卷上浸满了水的墨字,模糊得很。 这是个一个什么样的时代? 猪油价贱,往年过年都吃不上的肥肉被时人憎厌。最是厌烦的野菜反倒被人推崇。顺带着,连他穿着的麻绳鞋,亦比布鞋贵上了许多。 徐从目光从手机光屏上挪开,他瞅见了熟悉的柳树,松了口气。四月柳树抽条发芽,新生的嫩绿柳枝最适合编造柳筐,有着韧性。 柳树没太多奇异的变化。 “这种手工编织的麻绳鞋,在女生中挺受欢迎的。” 徐晴飞快瞥了一眼吴昊的手机屏幕,笑了一声,“我去年夏季的时候,也买了一双草编新款的英伦风麻绳凉鞋,穿起来挺舒服的。” “太爷爷,要是喜欢穿,我给你在网上下单,也买一个。” 她滑动屏幕,笑道。 她觉得徐从或许会对麻绳鞋感兴趣。 这是童年的记忆。 “不用了,这麻绳鞋我穿的腻了。”徐从难以理解新世纪的事物,譬如如今的少男少女们竟然以穿麻绳鞋为风尚,“那玩意磨脚,起茧子,你少穿一些。” 作为长辈,他劝导了一句。 “太爷爷,现在的草编技术,好的麻绳鞋并不磨脚。” 徐晴回复。 …… 徐三儿熬夜补好的麻绳鞋,看起来分外丑陋。两节的断裂处只是用铁针串连棉线结合到了一起。白色的针脚在黄麻绳上错漏开来。 雅观、精美一点也谈不上。 爹的针线活不怎么出彩。也是,他手骨颇大,健壮结实。父子二人以扳手腕较量气力的时候,他总是被爹轻易制服。他的手指一根根的像极了老竹,棱结分明,苍劲有力。这样的手,适合干农活,不适合干针线活。 还是少了一个娘。 要是有娘,娘踩着纺车,织着布,他或许就能和同龄人一样,偶尔能得到一件新的衣裳穿了。娘的针脚,绝对会在麻绳鞋上缀出一朵花来。 “胡老爷,你是在说鞋?” 徐二愣子坐在课桌上,他闻言,大脚掌迅疾的弓了起来,伸直的足胫回缩到了凳子下。 他顿时察觉,学堂似乎多了几声讥笑。 “你看徐从,明明是一个长工的儿子,还刻意穿长衫,他没钱买鞋,穿的还是麻绳鞋。” “不仅是麻绳鞋,你看那鞋子,多久没换了。” “得了先生的几句赏识又能如何,他年龄那么大,还好意思到小学堂就读。先生也真是的,特意在课后辅佐他。他一个贱命,至于吗。” “简易科的学童,就该学简易科。” 讥讽声入耳。 徐二愣子脸色越来越涨红,像是闷熟的大虾一样。他的脚蜷着,他的腿蜷着,他的整个人都蜷着,躲避着,躲在了后座,一个角落里。 胡老爷告诉了他可耻自己长工身份的原因。 在鞋上。 他看到了脚上的麻绳鞋,知道了自己可耻的原因。 他是弘文学堂里的笑话,所有的人都在讨论这个殊异的同类。是啊,他早就意识到了这点,所以下课后,刻意躲避,跑的急切。他应该坐在学堂对街的摊贩处,那时候的他敢大声的吆喝,去卖橙皮柿子。 可到了学堂,他不敢大声言语了。 “不!不是!”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 最开始他这般怀疑过,不敢确信,但思及重孙吴昊学校中的老师的诫训。他以为,先生和老师是一样的。老师如此说了,在学校中唯一比的只有学习。这是整个现代学校的惯势,那么应当如此。 这话应该是对的。 学习好了,才会让先生高看一眼……。 徐二愣子舒了一口气,他涨红的脸色渐缓,“不错,胡老爷你说的不错,在学堂中,唯一比拼的唯有学习。” 他生出了几分的自信来。 挤入耳中的讥笑声停息了。他抬头,初等学堂的学童们仍旧。没人往后面瞧上一眼。或许,以前会有。但都不会将一个乐子反复去说。那样,也闲的无聊。 “我得胡老爷你的庇佑,学东西比别人快上许多,一定能赶超同窗,再次得到先生的赏识。” 在小学堂内,他的年龄到底是有些大了,他打算多学一些,跳级到高等小学堂去。跳级这种事例,并不罕见。 灰白狐狸跳上了凳子上,它再呦呦的叫上了数声。 他觉得,这件事,告诉徐二愣子……很必要。 “胡老爷,到了百年后,我的麻绳鞋真的比少爷们的布鞋还要贵?” 徐二愣子无措的挠头。 长工穿的鞋子,应该比老爷、太太、先生们穿的要便宜。 从古至今,一向如此。 他觉得,这件事是一个天方夜谭。然而,他看到狐仙笃定的点头。对此,也再毫无质疑了。狐仙是仙,它说的话,又怎会有假。 爹说过,狐仙不图他啥,犯不着在这件事上哄骗他。 “我也穿着少爷们穿的鞋子呢!” 徐二愣子罕见的开了一个玩笑。 他心中的压抑,随着狐仙的这一句话,荡然无存。在此刻,他是长工,穿着长工穿的麻绳鞋。可百年后,他是少爷,穿着少爷们该穿的布鞋。 麻绳鞋贵,那肯定是少爷们穿的鞋子。 第24章 跳级(求追读,求推荐票) 有了狐仙的诫训。 徐二愣子比以往读书更用起功来了。 过了数日,他在早上下了堂课后,踌躇着步伐,终于还是鼓起勇气去东隅先生寓所去找先生去了。先生在去年的冬季补完了他的劣处,就宣告他不用再额外补习了。 与往常无异,东隅走廊僻静无人。 “先生,我想……”敲完门后,望着先生探出的东洋小平头脑袋,徐二愣子在嗓子里准备好的话语顺着津液咽入肚中,迟迟无声。 刘昌达看着这个个头比他矮一头的学童,点了点头,没说什么,让开了身位,先请徐二愣子走了进去,“想说什么,尽管说,你是我的学生,怎么说都不为过,师者,传道受业解惑。” 回国后磨砺了一段日子,他做教书匠愈发适从。 他倒了一杯菊花茶。 滚烫的茶汤涌入青瓷的茶盏,溢出清雅的淡香。 徐二愣子坐在办公桌另一侧的直背椅上,他啜了一小口滚烫的茶水,似乎胃部受到了这一刺激,话语反刍了出来,“先生,我准备跳级学习,我年龄比初等学堂的学童要大上四五岁,另外……” 他顿了顿声,觉得说出这番话有些伤感情,像是胁迫了先生一样,“另外家里也不会容许我一直读到成年,家里要生计。” 读简易科的学童,毕业后直接就可工作了。简易科是速成班。分为三年简易科,四年简易科。“三科”又名完全科,学年是五年。 刘昌达将徐二愣子的“简易科”更变为了“完全科”,虽是好事一桩。可先不提束修学费之事,后续养一个脱产的劳动力,以及多了两年的学习时间,对于一个佃户家庭来说,可承受的压力,无疑增了不少……。 徐二愣子觉得徐三儿扛不住。 “你说的有道理。” 静默了一会,先生出了声,是理解的话。 徐二愣子如释重负。 “你也不必介怀。”刘昌达温和的笑了笑,他呷了一口茶水,吃了点柿霜糖,眸光稍显回忆之色,“我远洋留学的时候,亦是勤工俭学。知道这般的难处。在京都矿业大学的时候,先生也一样理解过我。” 他家纵然是富户,可远赴东洋留学的费用着实不菲。汇款稍有欠缺,家里光景不行的时候,他也免不了到校外做一份工作度日。京都是大城市,花销比其余地方多了不少。 徐二愣子是乡野来到县城,他是县城来到国外……。 差距也没有想象的那般大。 “修身课、体操课,你也不必去了。全力攻读其余科目。”刘昌达摊开一张素笺,握着钢笔写写画画,“高小(高等小学堂)的难点就在于三科,历史、地理、算术这三门科目上,经学科如今考校的有些少了,和国文课重了不少,到时候突击学上几篇就可,日后闲余时,可自己弥补短漏处。” 修身、体操课,是必要科目。 也是不必要之科目。 “至于格致科……”刘昌达“唔”了一声,沉吟少倾,讲道:“我格致科的科目也不算弱了,尽管未曾教授你们格致学,可到底也不差。” 他教授时务斋和初等小学堂,时间并不充裕。然而他也不愿意见到一个挚学的学童,因为家庭原因放弃学业。 善意总是传承下来的。 不仅见于京都矿业大学的先生,在蒙学私塾、中学堂之时,先生们或多或少都给予了他一定的帮助。 当然,也或许是徐二愣子提的那一篮子束修六礼有关。 “谢先生体谅。”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行礼。 他没想到,事情步入的如此顺利。 “无碍。” 刘昌达摇了摇头,他看了眼少年寒酸的打扮,又转身瞥了一眼屋外的天色,想到了少年吞咽冰冷干粮的画面,“快到午时了,你随我一同到教斋用餐。” 少年张了张口,就要推辞。 “不要钱,教斋的先生用餐无须用钱。”刘昌达从太师椅上起身,他挪步绕过办公桌,来到了少年的侧身。少年留着发辫,前面剃光。他揉了揉少年的脑袋瓜,“这次我请你,下次就轮到你请我了。” 无须用钱,请客,是先生占了便宜。 徐二愣子点头。 两人出了讲师寓所,循着走廊,去了弘文学堂的西圃。学堂的西圃角落一屋,是教师用膳的教斋。此时也恰好到了饭点,沿途用餐一道去的学生、先生也不罕见。 学堂的饭堂也向学生开放,只不过用餐稍贵,一般学生吃不起,也只有富户子弟才能到饭堂解解馋。最好的吃处,就是学堂对街的摊贩处,价格便宜且实惠。 到了教斋,先生替两人打好了饭。 饭菜很朴素、简单,一碟炒土豆丝、一碟红烧肉。饭则是两碗清粥,以及几个大白馒头。 “吃。” 先生说道。 话音落下,他动起了筷。 徐二愣子也不推辞,他先拿起馒头,然后夹了一小口菜,假装吃饭的同时,注意着先生的举止。 先生吃饭很儒雅,举止端庄,一板一眼。他先是用竹筷夹着一小口菜,送到嘴边时,馒头咬一小块。吃了一会,再用勺子舀着粥喝……。 “别客气。” 刘昌达见徐二愣子看他,言道。 徐二愣子想装作先生的样子,却觉这是种矫饰,于是也不客气了起来,夹菜吃馒头压着清粥。 只不过,桌上的红烧肉,他只是适时夹了两筷子。 多的,就不肯了。 白瓷碗中的米粒残留,徐二愣子见教斋有发放的开水,要了一小碗,竹筷晃荡着碗内的米粒,然后仰脖张口,咕噜咕噜全部灌了进去。仅余的几粒米,他再用筷子头沾了,送到口中。 他还是学不会徐三儿的吃法。 太粗俗。 先生瞠目结舌,一时忘言。 他虽读过李绅的《悯农》,吃饭也算干净,可还做不到徐二愣子这等地步。 “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他念了一声,颔首道:“徐从,你做的不错,和书中的,也算言行一致了。” 紧接着,他用馒头蘸了红烧肉的肉汁,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下去。 第25章 一个馒头(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烧肉……。 刘昌达看到徐二愣子没有多吃,他也就没强迫。在外的游子,心理比别人敏感脆弱许多。他深知这一点。 适当,就是最合适。 “剩下的一个馒头,你带走,为师吃不下了。”刘昌达打了一个饱嗝,对正襟危坐的徐二愣子提示道:“教斋的晚饭也是热乎的,我不吃冷的。” 他指了指饭堂的其他先生。 先生们很好辨别。面颊消瘦,大多穿一色的黑色对襟长衫,带着一顶六合帽。年龄比学生,无论是初小、高小、中学堂的学生,都要大上数轮。多在四五十岁左右。鲜少有像刘昌达这般,年岁轻的。 待徐二愣子望去的时候,先生们用着随身的食盒正装着饭食。 “这些都是带给家眷的。” 刘昌达解释了一句。 末了,他再添了一句,“我在县城没有家眷,我家在洛城。” 南阳府新野县是个小地方,不管是特约五校计划,亦或者官费留学的大学堂派、省派、练兵处派、进士馆留学派、贵胄游学等,都难落在新野县上。一个省的留学名额也大多在数人、数十人左右。数百人的省份,都是罕见。 (特约五校计划,是1907年驻日公使杨枢和东洋文部省相谈,拟定东洋五校每年接受清国留学生165人,这项计划十五年结束。学生均需要通过试验竞争而入,经费各省分担。) 刘昌达是自费出国留学,非是官派。不然的话,仅凭留学生的学历,在1904年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中,刘昌达入官府任官亦是等闲之事。 (自费留学生,若成绩优异,亦可得使馆津贴补助。) “谢过先生。” 既然是白食,就没有不拿的道理。 徐二愣子在徐家堡子红白喜事吃席的时候,也不会拘束,能多拿就多拿。拿少了,才是打肿脸充胖子。 …… “后来,我才知道,弘文学堂的教斋饭菜是,可也只给先生一人,多打的份额,就要掏钱了。” 在回医院的路上,徐从讲述道。 先生去教斋堂口打饭的时候,它亦跟着去了,见到了先生掏了几枚铜子。只不过这是先生的善意,它也就没有提醒徐二愣子。毕竟他已经很久没有吃过红烧肉和大白馒头了。 上一次吃,还是太爷的白事宴。吃的最好的,也就爹带他入县城卖柿子时,买的那几碗羊肉烩面。 “其他先生之所以用食盒带走饭菜,也是因为他们打的是一人份的食物。”徐从长长的舒了一口气,“那个年代,先生们也不阔绰。” 说完后,他话头一转,“昊儿,在学堂里,你也要多听先生们的话,先生们虽有一些不好的人,可大多数人,都是好的。” 他没忘记徐蓉的嘱咐,好好规训一下吴昊。 要是他那个年代,以吴昊高中毕业的学历,足以过上滋润的生活。然而在新世纪,高中学历并不值钱。甚至就如重孙女徐晴所说的一样,本科学历也不值钱了,一个砖头扔在西京街头上,砸到的人,估计就有一个大学生。 “太爷爷。”吴昊撇了撇嘴,“我们学校食堂,老师在二楼吃饭,学生在一楼吃饭,连挨都没挨在一起。再者,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 听老师话是应该的。 可他觉得,也不应该盲目去听。 “太爷爷,叛逆期的少年就是这样。”徐晴瞪了吴昊一眼,这时候和老爷子犟嘴,万一气到老爷子怎么办,“小昊现在十六岁了,也到了叛逆期,他顶撞人估计顶撞习惯了,您别和他一般见识。” 说完后,她也适当的劝说了一下老爷子,“如今的教师和你们那个年代的先生不一样,旧时代的先生是知识分子,可现在的老师,确实只是一个职业。我们得正视这份工作,不应抬高,也不应降低……。” 大学女生,不管哪个专业,都习惯考一份教师证。往往一个宿舍,六个人中四个人都有教师证。教师证徐晴也有。 “比如现在工作的上班族,白领,多少人都是大学毕业,不乏硕士、博士。” 徐晴顿了一声,“老师们的学历,不见得比家长们更高。至少,在我们这个时代,是如此。旧时代的先生,学历比家长要高。” 被顶了嘴,徐从也不恼,他点头,“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年轻人了,不过学历高了是件好事,至少不会和我那犟嘴的爹一样。” “祖父?” 后面推着轮椅的徐蓉止了步,讶然一声。 “是的,我爹。”徐从开始回忆,“爹啊,见我从书包里拿出了一个白馒头,他没说话,直接将我绑在了马厩的柱子上,认为我这馒头,是偷同窗,或者别人家的。” “我辩解,他不听……” “我想,他要是和你们新世纪的这些父母一样,有一份好的学历。不用太高,只是小学堂学历,中学堂学历。或许,他那时,就不会打我了。能够和先生一样,理解别人……” …… 新野县,徐家堡子。 马厩内。 徐二愣子被扒掉了长衫,上身光净,被绑在了柱子上。马鞭甩到空中,带着一股破空的劲风,猎猎作响。 “说!你偷了谁家的馒头!给我说,老子不吃你偷来的吃食!” 徐三儿满脸怒容,作势要打。 可他扬起马鞭,又缓手放下,没忍心打在徐二愣子身上。 “是先生给我的馒头!” “先生说,教斋的饭对先生是的,这是白食,他不肯吃冷饭,就将这一个馒头舍给了我……” 徐二愣子梗着脖子,硬声道。 “哪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一个馒头,先生能给你?”徐三儿不信,他怒目,眼底尽是血丝,“即使给你了,这馒头,你能要?” 他知道徐二愣子或许说的是真的。 可他……怕,怕万一这不是真的。 以他粗鄙的身份,也难以向先生取证。再者,仅是这一个馒头,就劳烦了先生,先生万一怪罪,又该如何。 “红白喜事的馒头,你也不多拿了。” 徐二愣子揭破徐三儿的伪装。 第26章 爹的凉粉(求追读,求推荐票) 红白喜事的吃食,阔气的主家向来不惮宾客多拿。不过数量一向也极为有限。很多穷家往往经年靠这个改善伙食,多几滴油水下肚。 “那不一样。” 徐三儿脸庞涨红如六月熟杏。 他在村里是个可靠的实诚人,附近村落的乡人人尽皆知。往年,大伙替东家熬活时,尽地主之谊的东家都会管一顿午饭,而不少人都会刻意逗留在东家,觍着脸再吃二茬子饭。 他不,他赶在东家炊烟飘起,灶台风箱拉起之前,就掮着家伙式儿自顾自的回家去了。于是,徐三儿得到了乡人的褒赞。有熬活的机会,都会请他,出一把子力气。 徐二愣子这番话,是将他的老脸揭下,狠狠踩了一脚。让外人知道了,他这个忠厚长工看起来并不忠厚,又该如何去想。 “有什么不一样。” 徐二愣子豁开了。 往常,他老子将他绑在马厩柱子上的时候,他不会犟嘴,央求放了。可他入了学堂聆听先生教诲后,就再难如此了。况且他说的都是实话,这馒头确实是先生给他的,而他老子将他的好心当作了驴肝肺。这事临到谁的头上,谁都一肚子委屈。 徐三儿气的嘴唇颤抖,脸色发青。 他的马鞭扬起,终究还是焉巴的垂了下去,曳在地上。马厩内枣红马不安的躁动,撩着蹄子,嘶嘶马鸣。马夫手中的马鞭是对一种信号,于它来说。马鞭扬起后,用力一甩,它就得扬蹄加快马速。马鞭打在马臀上,它得歇步……。 石井边清凉,徐三儿绕过井栏,坐在了井口上。水桶临在旁侧,他舀着一瓢凉水,馒头撕成小块,慢慢嚼咽,感受白面的滋味。津液混合麦香,滑落喉头,再饮一口凉水,灌了进去。 一小块一小块撕成小块,一小口一小口凉水入肚。 吃完了,他拿馒头的单掌掬起,撕碎馒头时掉落的细屑,汇聚一处,一口吞咽了下去。 徐三儿默声的走到马厩柱子旁,给徐二愣子松了绑。一句话未说,父子俩冷着脸。他趿鞋出了门,步子越过门槛时,狠狠一拉马厩这边院落的侧门,将其闭合。 似乎是发泄自己的不满。 木门嘎吱响动。 “胡老爷,爹怎么能这样,这馒头是我特意从学堂带回来给他的……。”徐二愣子见灰白狐狸懒洋洋的晒着太阳,他走了过来,蹲下来诉说道。 胡老爷有时候喜欢在学堂闲逛。 在教斋的时候,胡老爷和他分开了一会,他注意力在先生身上,没注意去看胡老爷。或许就是那时胡老爷和他落了单,所以胡老爷才没有帮他辩解。不然以胡老爷狐仙的身份,徐三儿再脾气暴烈,也会如之前一样,软下来。 他老子不敢得罪狐仙。 灰白狐狸摇头。 “胡老爷,你既然看到了,为什么不帮我辩解。” 徐二愣子傻了眼,他和狐仙相处久了,迅速明白了狐仙摇头的意思。 狐仙将一切都看入了眼。 “是我失了言,胡老爷你别往心里去。” 话出口后,徐二愣子觉得失言了些。纵然他觉得狐仙和他是朋友,可狐仙到底是保家仙,是他需要供奉的存在。狐仙愿意帮他是情分,不愿意帮他是本分。他得仰仗着狐仙。 此外,以子忤逆老子,应该是不孝。狐仙看到他如此,岂会帮他。他自责了许多,爹说过,胡老爷是个好仙,不图吃、不图穿……。 灰白狐狸没有再搭理徐二愣子,它起身,躲到了墙角,继续晒太阳。今日的阳光并不毒辣,暖烘烘的,舒服极了。 徐二愣子入学堂的那一刻,他的成长就注定与它不同。它是个贱命,前半辈子一直做着下贱的活计,磨光了棱角。可徐二愣子不同,他遇见了好心的少爷、先生……,棱角还未磨平。 被爹打,总好过被别人打。 爹打,伤的只是情分。而别人打,丢的东西可就多了。 天擦擦黑时,徐三儿还没回来,晚风习习。徐二愣子饿了肚,他合上了书,借着月色走到灶台,拿起盖在锅碗瓢盆上的竹编筲箕。 粗瓷碗内,是墨绿色的凉粉,一坨,没有切开,吃了小半边。 “是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 徐二愣子吃了一小口,便觉冰凉发涩。他环顾了木案一周,没有合适的佐料,年前的一小罐辣椒粉早就干涸了,醋、盐倒是有些,可也不多了。 “爹也真是的,吃凉粉也不调汁……” 他瘪了瘪嘴。 …… “软枣树和柿子树很像,也叫野柿子树。”徐从对记忆中的这一农家饭很熟悉,“软枣树的叶子摘下来后,叶子搓成糊,沥干了渣滓,加一点石膏水,等一会,就成了凉粉,这凉粉并不好吃,吃多了,闹肚子。” “爹送我入学堂后,又舍了钱去和山民换了麻。家里没余钱了,他摘了软枣树的叶子做饭,一顿顿就吃那些个……” 以前,他不懂如何做软枣树叶凉粉。可逃荒之后,他懂得做了。那时候,逮住什么吃什么,吃的榆树皮,吃的观音土,什么都吃过,软枣树的叶子也吃过。软枣树叶子做的凉粉虽不好吃,却也比干吃叶子强得多。 “太爷爷,凉粉那么好吃,吃几天凉粉也不算什么。” “还有,奶茶店卖的烧仙草不也是凉粉,很多人都买着吃呢,一个大杯的烧仙草也要十几块、二十多块钱。” 吴昊不理解老爷子的话。 吃几天凉粉,这就算吃了苦吗? 苦是这么容易吃的吗。 徐晴插了一嘴,纠正道:“烧仙草和凉粉是两种东西,虽然很像。” 女孩鲜少不喜欢喝奶茶。 她对此恰有了解,曾经生过兴致,自己尝试制作奶茶。在网上也买过烧仙草的干粉包。 “傻孩子。”徐从含笑,没太在意,他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人年龄一大,总是喜欢摸孩子的脑袋瓜,和先生摸他一样,“你这是肚子里有油水,凉粉只是个零嘴。可我们那时啊,连调料都是稀罕物事,肚子里没一滴油,吃凉粉是……不被饿死,苦苦捱着……” 第27章 监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没调料的凉粉涩的很。 更别说是用软枣树叶做成的凉粉。 “太爷爷,你接着讲。小昊,有不懂的地方,等太爷爷讲完后再说,你年龄也不小了,得懂些长幼尊卑。”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你不也是一样。” 吴昊敢怒不敢言,内心嘀咕。 “看到了那半碗的软枣树叶凉粉,我才明白,爹过的是什么日子。不过啊,我那时年岁轻,和昊儿一样,或许是晴儿你说的话,叛逆期的时间到了……” 徐从不是徐二愣子,他是老人。徐二愣子是少年,与吴昊一样。顶撞人顶撞习惯了。尽管知道爹是好意,可他就不懂得,放下面子去和爹道个歉。 不,爹这件事确实有错。 爹没在叛逆期,可也没给徐二愣子道歉。 这一道藏在两人间的深堑,它也不知道何时才会消除。它是狐仙,固然能让徐二愣子或者徐三儿两人中的一个、两个低头,可他觉得,矛盾并不会随之而解开。 “之后,我和爹还是冷着脸,谁都没搭理谁。随着先生的教习,我沉浸在了学习之中,渐渐忘了这一件事。然而不可避免的事,我和他陌路了许多。” “我说话文绉绉的,他做事粗野,可交流的话自然就少了许多。” “直到……” 徐从从轮椅上探身,看了一眼边角的徐蓉,脸上多上了几分笑容。 家里人的隔阂,冷漠之时甚至比陌生人还要厉害,然而……有时候这份隔阂恍惚间就消失的荡然无存。就如同一个婴儿,蹒跚学步的时候,跌倒会哭,可站起来之后,走动了一会,又会挂上无邪的笑容。 …… 时间匆忙而过。 开始的头一周,徐二愣子和徐三儿见面不搭话。两人似存着什么深仇大恨。可赶晚回来的时候,灶上的饭不曾少过。夜读的油灯不曾短缺。和山民换的麻丝,搓出的麻绳鞋亦穿到了徐二愣子的脚上。 六月份,去年冬季收了苞谷后,及时种下的早麦熟了。金色的麦浪被夏风一吹,荡漾若湖波。铺面而来的热浪,也携裹着麦子香味。 徐二愣子在小学堂找先生请了三天假。 先生很诧异,这几月以来,他给徐二愣子隔上几日补习一次,算是真正的师生了,“你历史学、格致学还差一些,七月就到升级考了,你这时候请假,不是时候。” 他劝说徐二愣子留下补习。 除了奔丧外,他找不到实在可以请假的缘由。他虽免了徐二愣子的体操课,可他看徐二愣子的身体很强健。也是,乡野的野小子,身体素质肯定比在蜜罐罐里养出来的少爷们强得多。 徐二愣子收拾书册的手一停,躬了一礼,他嘴唇抿了一下,还是说出了口,“东家让我爹和我吃住在家,我也得干活。” 收麦子,他得动腾,随徐三儿一道去割麦子。这是打小就开始了,他记不清几岁,七岁、八岁,还是九岁,庄稼汉没个准确的数字,得过且过。只知道是他能独自出去放羊的时候,同年便开始了割麦。 东家不会养闲人。尽管吃的不多,每月也仅拨给七升的粮食。有时是杂食,豆薯居多。 虽只有饿不死人的程度,可这也是徐家堡子不少乡人羡慕不来的生活。能做长工,还养一个半大小子,确实是东家的恩德。 碰到光景不好的年头,官府催税,有东家兜着底,不至于卖儿卖女,吃里正的板子……。 安稳胜过了一切。 力气,个把力气不算什么。 卖力气的苦力,多了去。 “你过了升级考,从初小毕业后。唔……”先生揣摩下巴,他下颌胡茬像刚割的一茬麦子,修整的并不齐整。徐二愣子不知为何想到了这点。他最开始见先生的时候,先生不是不修边幅的人。 “县里有抄书的活计,我给你找上一份。”先生笑了一声,有小学堂的毕业证,也算是个文化人,徐二愣子的字迹着实称不上多么美观,却也不差了。他在县城有些许微末关系,允了一个差事不是难事。 “你算术科的科目也不错。” “可以当一个账房活计。” 他又补了一句。 “谢先生提携。” 徐二愣子不是乡野小子了,半年以来,他得先生栽培,成长了许多。说起话来,也文雅了一些。 道完谢之后,他也想起了狐仙的点拨。他缺钱,很缺钱,央求过狐仙,而狐仙却让他好好学习,别乱想赚钱的活计。有了知识,赚钱非是一件难事。可要是没有知识,狐仙再是鬼神,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等他有了初小的毕业证,抄书、账房他都可做得。 先生准了事假,没有强迫让徐二愣子继续学习。 拜别先生,徐二愣子回了家。 他和爹还有冷色,爹虽不满,可到底只是几日的时间,料想也耽搁不了太多时间。也就只不满的吭了一声,别过头睡觉。 次日,早晨。 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换上了短衣,随徐三儿一同出了徐家堡子。他们先割的是旱坡的地,也就是太爷坟茔的那一片田。 纵然学了大半年的学问,可徐二愣子的手没生,割起麦子顺滑的很,和握笔一样顺滑。 徐家堡子的地,七八成都是老爷的田。 时值夏忙,老爷又临时请了几个短工,一同赶着麦收。总共七个短工,由徐三儿这个长工指挥,割近六顷半的田。(一顷等于一百亩。) 到了土曜日,少爷回来“监割”。 监割的田是佃户的田。佃户通过永佃制将田底出售给了地主。一块田分为田面、田底。田面是佃户的,享受永久租佃这块田的权力。田底则是地主家的。 割麦先割东家的田,等东家的田割完了,才到佃户家的田。而这时,就需要由东家监割。打的粮食,约定好,东家和佃户一人一半。 徐三儿既是佃户,也是长工。 旱坡地旁,少爷蹲坐在榆钱树阴凉处的歇脚石上,他捧着一本插画小说就读,旁侧放着一些薄薄的竹纸。等翻到可彩的人物像时,他用竹纸铺在彩绘插画上,再用炭笔描绘。 “少爷,你看着点,我割麦哩。” 徐三儿领着徐二愣子走到树荫处,他揩了一把热汗,喘着粗气,对坐在石头旁闲适的少爷,如此说道。 第28章 淋尖踢斛(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我看会书,你尽管割麦,爹差遣我,也是图个闲手,你不用管我。” 少爷将插画小说搁在并着的两腿上,抬头望了一眼徐三儿后,就又目不转睛的看着腿上的书册了。 跟在徐三儿后的徐二愣子偷偷瞄了一眼。 少爷手中的插画小人应该是红楼的简本,几缕墨色的线条勾勒出一个纤腰款款的古色少女,梳着百合分髾髻,素手轻抬,指尖勾着一个小花篮。背后靠着几座嶙峋高石,是假山。旁边落了款,写明了插画的内容,黛玉葬花。 “应该是石印本。” 徐二愣子上过学堂,略知一二。 石印技术是洋人传入的,听说是德意志人发明的,在县城中售卖石印本的书肆很少。石印本是油墨印书,比水墨印书的刻本古籍昂贵约莫半价。不过石印本胜在印刷之时笔画清晰,精美典雅。尤其是插画小说,石印本更受欢迎。 红楼是名着,他虽未看过,但几个人物的名字还是懂的。这些知识在国文课中有篇幅提到过。 没等徐二愣子想的更深,徐三儿打破了他的遐思,“少爷,规矩是规矩,老爷派少爷你来监割,要是少打了粮食,老爷发问,又该怎么办?” “我当了这么多年的佃户、长工,都让东家满意,可不能坏了名头。” 这些话说的有些计较,容易伤了情面。东家是心善的东家,少爷是心善的少爷。然而关于粮食的事情,却不容马虎。 …… “太爷爷,我觉得高祖父这句话,说的不妥。”徐晴摇了摇头,她是女生,心思敏感了许多,“你先前说少爷和你是朋友,少爷估摸着是因为你,才不好去监割,高祖父这么一说,就让他难堪了。” “再说,监割又有什么好监割的,还能偷了几把谷子不成。” 她不解道。 “你这话就说错了。”徐从斟酌用词,他和徐二愣子一道上了小学堂,以前又有新时代在扫盲班学的文化,知识水平提升了不少,想着用合适的语言解释,“有些佃户也刁滑,割麦子的时候,故意踹上两脚麦捆,一亩地能打五斗的麦子,踹掉的麦粒合计起了,多的能到两三升。少了也有一升左右。一斗等于十升。” “掉落的麦粒,等割麦完后,再偷偷捡回家,就算自己的赚头。” “麦田里打出的麦子也有稀稠啊,一亩少上两升,在场里碾的时候,一点也看不出来,所以得由人监割。爹怕到时候说不清……” 吴昊却懂这个,也不全懂,“这就和小吏的淋尖踢斛一样。” 他看的书,有好多提到了这个词。 “差不多。”徐从伸手去摸吴昊的脑袋,他喜欢上了这种感觉,吴昊的脑袋和先生的有些像,“淋尖踢斛是衙门胥吏下乡收粮的做派……。我爹啊,之所以如此,是因为东家可以容忍少了几升粮食,他不行。” 吴昊、徐晴像是猜测出了一些,可又无法用言语来形容。 “贫农受压迫后的谨慎。” 徐蓉见二人不语,补了一句。 她虽则只上过小学堂,可有时候接触的知识因时代而差异。火热的年代中,她对此耳濡目染。 “姑奶奶,你这句话说的太熨帖了。” 徐晴神色诧异。 她是大学生,纵然在言语中并未表露过高人一等,可事实上,她在行为处事时,对她的学历留有自傲。然而此刻,仅有小学毕业的姑奶,却比她说出了更合适的话。她的“高傲”,不经意间少了许多。 …… 徐二愣子并不了解徐蓉的话。 他没听过这等话。 日光毒辣,斑驳的日光从榆钱树广阔的枝叶中撒下。知了的蝉鸣声略显刺耳,地埂的野草叶子也有些焉了,泌出草香。 灰白狐狸吐出粉嫩的长舌,也散着热。 少爷“嗯”了一声,脸上略显一丝不耐烦,他皱着眉宇,“叔,你去割麦,我看着呢,盯着他们呢。” 他们代指短工。 “二楞哥……” 他叫了一声,想分享手中的插画红楼简本,但随即又止了口,颇觉有些不合适。徐从请了假,回家割麦,得不了闲。 徐书文摇头叹息,继续看书。 按理说,他和徐二愣子都读了书,关系应该更亲近一些。可不知怎的,这关系反而没有以前要好,反倒生分了不知多少。 不过他也知道徐三儿的忠厚,有徐三儿这个长工看管着短工,出不了大的纰漏。该犟的事,他自觉让一些就是。 短工偷奸耍滑的多,不然也几乎都会寻摸着一个主家当了长工。长工的报酬比短工要好得多。 父子二人下了麦田,挥舞着镰刀,挥洒着汗水,开始割麦。 乡人都是老手,不管是长工、短工。一片旱坡地,三十来亩的地,从中午开割,用了一个时辰半,就收割完毕。 麦捆背到了场里,等待碾打。 徐书文土曜日回家监割,到了日曜日离去。实际上,已经距离徐二愣子割麦过了四五天了。 隔了月曜日,也就是星期一。到了星期二,火曜日的时候。徐二愣子背着一小袋磨好的白面来到了学堂。 下了早课,徐二愣子提起粮袋,跟着先生的步伐走进了讲师寓所。 “你……” 门内,刘昌达站着,望着少年手中的布袋,他的眼睛略带柔和,“坐下,先别着急,我给你补补课,防止你遗漏了。” 少年还是比他低了一个个头,半大小子仿佛没扯条,在这大半年的时间内。日光照入屋内,站在门口的他映出的斜长背影遮掩住了少年的顶稍许多。 他看到了少年,想起了同龄的自己。那时的他坐上了从长崎通往九州岛的列车,坐的是下等车厢,手里捧读着一本黄公度(黄遵宪字公度)写的《东洋国志》,耳畔是登车艺伎们吹奏的三味线、小鼓,时不时有西装革履的商贩上了车……。 黄公度写的《东洋国志》,是留日学生赴日留学的参考书。 沪市的商务印书馆就有出售。 刘昌达也不知道他缘何想起了那一刻。 明明是不同的场景。 “是,先生。”徐二愣子顺从的放下了粮袋,他拉过了墙角的直背靠椅,坐了下去,他的眼里带着无措,和一丝对未来的憧憬。 第29章 一袋白面(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已不是先前刚入学的蒙童了,刘昌达不用一笔一划的教他如何识字,他从历届初小毕业考的试卷中摘抄了几道题,多是算学科、格致科的题目,让徐二愣子解答。 这两项是徐二愣子的薄弱点。 寓所内又有些静谧了,仅剩下笔尖划过素笺的哗哗细碎响声。 灰白狐狸打量着屋内,布设和以前大差不差,地球仪、印刷着世界地图的铜版纸、几册页角泛黄的古籍,一盒搁置在洗漱架上的美查肥皂,一管珂路搿牙膏……,以及一瓶紫罗兰生发油。 (珂路搿即高露洁。) “生发油?” 灰白狐狸好奇了起来。 先生留的是东洋小平头,并不需要生发油。生发油就是俗称的头油(梳头油)。这年代的女子梳发髻,并不是每天梳洗,而是隔上一段时间才梳洗一次。为了防止生出难闻的气味,女人们往往梳洗之初就会梳上头油。男子梳辫子的时候,亦是一样。 它走动,轻步缓行,走到先生旁侧。它抬起狐狸脑袋,向上望去,先生仍旧读着夏目漱石的《我是猫》,他的嘴唇轻动,似乎念着日文发音。灰白狐狸扫了一眼后,就没再看,办公桌里侧有一个小的橱柜,约莫二尺高,红木的。它跳上橱柜,又一跃上了桌。 除了书架,这里几乎是讲师寓所内的最高点。 哦,办公桌搁置的公文包底下,似乎压着一张信封。它又瞅了一眼先生,这时看的明白些,先生的胡子刮得很干净。 屋内,多了一股从未有过的麦香味。起初微弱,逐渐扩散。新磨的白面,都会有这种气息。刘昌达也如少爷一般监割过,他放下书册,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答完了?你的进步很快。” 算学科和格致科的题目,不会答就是不会答。荒废学业的学生会在草纸上乱涂乱写,可徐二愣子不是这样的人,他惜纸。没有足够的自信,他不会落笔在其上。相处的悠长时间,刘昌达很确信。 “先生,我答完了。”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他拉开直背椅子,躬身将手上的草纸递了过去。随即垂手侍立一旁,未再坐下,等待先生批改。 这时他的眼角瞥见了办公桌上的灰白狐狸。 他使着眼色,让它离开。 “怎么了?” 刘昌达边看手上的稿纸边点头,他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异色,顺口询问了一句,未太在意。 狐仙是癔症。徐二愣子不敢乱回答,他停顿一会,回道:“先生,我是想知道您一直看的是什么书。” 书册,他好奇过,却也没问过狐仙。 此刻,这是个可供回复的蹩脚理由。 他能看出来,书册上的字半是汉文,半是别的文字。应该是洋文。他没接触过日文。洋国中有没有狐仙还是未知之数,狐仙是乡野的狐仙,是乡野的“淫祀”,它应该不知什么是外文。 “是一本日文书。”刘昌达闻言一笑,他道:“这是东洋很有名的一个大作家写的书,名叫《我是猫》……,我经常见他在朝日新闻报和杜鹃杂志上发表文章,这本书也是我在京都读书的时候买的。” “京都?”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很新鲜。 京是京城的京,都是都城的都。京都一听,就是东洋的都城。他在初小学的地理课,尚且局限在国内的地理知识。于外国的地理知识,是在高小、中学堂的时候,才会了解到。 “对啊,京都……” 刘昌达从办公桌上取了茶盏,呷了一口凉茶,“京都和洛城有些像,它分为左右两京,左京仿照洛城,右京仿照长安。京都在关西,它的地理……” 他咳了一声,打住了话茬。 在时务斋讲地理科讲习惯了,总是不由自主的这般去说。 凉茶入肚,他再讲道:“我在京都的时候,进入了插花社,京都的插花社请的是只园的艺伎,只园有艺伎学校。插花社请来的艺伎叫小优怜子,她是住在只园甲部,只园分为只园东和只园甲部两片……” 谈起京都,不得不说起艺伎文化,这是绕不开的。只园花街是京都最繁华的盛景地。 “艺伎?” 这个词,对徐二愣子来说,更是新鲜。 他不由自主想到了少爷和几个同窗的谈论,似乎有种热气躁动着他的灵魂。虽提及的只有那么一两句,可当他彻夜难眠的时候,不免都会往那方向去想。少爷也订婚了。前一个月订的。到了他们这个年龄,得有个婆姨。 路过村里王寡妇家墙边的时候,内里的晃荡水声。都如一只只冒出了腥味的鱼儿一样,勾引着他这只好动的猫。 “游廊、置屋的女郎……” 谈兴大起,刘昌达正欲说着,却看到了垂首侍立的学生,他的脸庞板了正了起来,不苟言笑,再次轻咳了一声,“艺伎之事,等你长大之后,就可了解,此刻急不得。到了中学堂之后,需择外文习之,你……” 他讲了几句话后,哑了火,喝茶润口。 天色尚媚,但也到了先生休息的时间,徐二愣子知道该到他离去的时候了,他拿起放在脚边的粮袋,捧起,躬身送了过去,“先生,这是新磨好的白面,我爹让我给你送过来。” 他看着白面,也有些眼馋。 往常,他家可吃不得白面。庄稼人磨面的时候麦麸和面粉混在一起,这样能多得不少粮食。倒不是不会磨白面,而是白面费粮。 …… “先生收下了白面,他没有推辞。”徐从想起它站在花梨木办公桌上,看到先生欣慰的笑容,他也不禁笑了一声,“先生家里不缺这一袋面粉,他寓所里的一管珂路搿牙膏估计就比这一袋面粉贵的多……” “珂路搿?”几人听到这陌生的品牌名,傻了眼。 “是高露洁。”还是吴昊在手机上乱打了一通,试出了这个品牌名的名字,“原来高露洁牙膏以前叫这个名字啊,真矬!” “不过,太爷爷,明明是在讲高祖父和你之间的矛盾,你怎么绕来绕去,绕到了先生身上。” 他催促了一声。 “老了,人老了,说话就是絮絮叨叨的……” 徐从再一次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望着天花板上洁白的电子节能灯,他长声叹道。 第30章 一担半(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看到的故事很多,可他没有讲故事的天赋,也没有人润稿,说起来难免赘余了许多。此外,他在现代讲起来只是一段话,可在那边,却足足经历了一天又一天,一夜又一夜。 “奶奶讲话也是这样,你别催你太爷爷。” 徐蓉坐在病床旁的白色椅子上,责怪了吴昊一句,“人老了,没你们年轻人头脑转的灵活,说话抓不到重点,你得体谅你太爷爷。” 她也被后辈抱怨过絮叨。然而她也对此事无可奈何。似乎,人上了年龄,总喜欢唠叨。不唠叨几句,浑身就不爽利一样。 “姑奶奶,这不是你和太爷爷的错。”徐晴将速写笔放在了笔记本上,咯噔一声合上笔帽。她到底是大学生,想到了一句很适合的话,“太爷爷和你絮叨的过往,是足可在你们那个年代称得上谋生的经验,而我们则当成了故事。” “故事啊,絮叨是不行的。” 她浅浅一笑。 很和媚的笑容,充满了朝气。 “晴儿,你放下了?” 徐从将目光移到了徐晴身上,他渐有释怀,“是啊,家里也只有你能想出这句话。你高考报志愿的时候,太爷爷没有帮你,看着伱爸逼你报了工科,你明明文科很好的,你小学的时候,先生都夸你的作文好哩。” 高考结束,成绩出来之后,填报志愿。家里的长辈都想让徐晴报一个工科专业。工科好谋生,至少在他们的认知中是如此。 “太爷爷,我早就放下了。” 徐晴虽仍有不忿,却不会在老太爷面前提及,她握着老爷子的手,笑道:“爸是为了我好,这我知道。以前不懂的事情,几年下来,想想也就通了。机械专业也未必不好,至少机械班的女生少,一个班的男生都在追我。” 她调笑了一句。 没想通又能怎么办。 家里,总要有人先让一步。 “我和你以前一样,总喜欢犟,犟的就如老黄牛一样。” 说完这句话后,徐从终于谈及了他和自己爹的故事,“给先生送完粮食之后,隔了几日,又到了土曜日,老爷招我入了后宅,他书房的煤油灯没了油,托我明日去县城买一担半美孚油。” “我那时临近毕业考,不愿去,可我终究也是个长工……” …… 书房内的老爷忽然面目可憎了起来,徐二愣子拘束的站在老爷身前,隔着一张红木橱桌,他咬着下唇,犹豫了半天,不知是同意还是拒绝。 暗室内的煤油灯光芒骤黯。 仕女图案的玻璃罩儿可以看到浅浅的一层灯油。 “徐从啊,你爹明天还得割河滩的麦,闲不出身。”老爷嘴里砸了一口手中的白铜水烟壶,他另一只手摸寻到桌上。白腻肥硕的手触及到一只粉彩马蹄碗,碗边是一溜金色。 他顺滑的取出一只水煮蛋,磕破了壳,剥了小半边,放到口中一咬,又吸了一口白铜烟嘴,细长的眼眯着,“这事拖不得,我听隔壁村的后生说了,县里的美孚油一担能降两钱多银子,比波罗煤油一个价了,相差不多。” 徐二愣子想要脱口拒绝的话停在了嘴边。 老爷要买一担半的美孚油,一担便宜两钱,那么一半担就是便宜三钱。他要是拒绝了,差的三钱银子该怎么办。 他补不了。他在徐家吃喝着,得干活。正如他请了事假回家割麦。 一担是一百斤。 “是,老爷。” 徐二愣子身子躬了躬,习惯做出一副顺从的样子。 而就在他低头的这一刻,他看到了狐仙。这是他第二次来到了老爷的书房。忽的,他觉得他站的方位和第一次徐三儿站的方位有些相似……。 第一次,狐仙扯着他的衣裳,提醒过他。 提着油桶,走出了房间,徐二愣子出了院落月门的时候,他不禁回头小望了一眼,老爷的屋子不复往日的明亮,能照彻到门外的青石地板。相反,缺了美孚油的书房,只有一盏幽火在暗室中吊着,不肯歇了最后一口气。 回到马厩侧房,他将油桶搁在灶台旁,合衣上了炕,盖上了薄薄的毯。 “老爷让你去后宅做啥?” 父子俩冷脸有了一段时间,估摸着好几个月。徐三儿的话硬的像几日没吃的干馍,硌的人牙疼,嗓子疼。 长工不能随意去后宅,这是规矩。去后宅,必有事。 “买油。” 徐二愣子翻着身,背着徐三儿,在土炕的另一边。父子两人背对着睡,一人占了一边,空留了炕心。冬季最暖和的炕心。也是,夏季坑心也就不重要了,和土炕其他边角一样的温度。 “美孚油。” 他的话精简。 油和油不一样。油灯用的是菜籽油,而煤油灯用的是美孚油。听说这油是洋油,从花旗国进口过来的。 徐三儿没出气了,他默默的睡觉, 幸得昨夜徐三儿没打呼噜,徐二愣子睡了一个好觉。夏季昼长夜短,鸡鸣的五更天,天色就有些白亮了,他推着独轮车,携着油桶,从徐宅出了门,去往县城。 县城的布局,徐二愣子挺熟。县城有一道河渠,旁侧的叫河庙街,街角供奉着一座城隍庙,明代那时就有了。绕到街道上,卖油的铺子,挂着一面长长的幡布,上面写了“油坊”二字。 早晨间,做买卖的是内掌柜,瘦瘦弱弱的,粗布蓝衣,腰间系着白布黑刺绣花围裙,白嫩脖颈上密布着细小的汗珠,几缕鬓发濡湿,粘在了上面。应是暑热。她看到徐二愣子在瞅她,啐了一口,脸色不大好看了,“买油?买什么油?是苏油?美孚油?波斯油?” 街上,有少年推着的独轮车,车上有油桶。桶缝遗漏出淡褐色煤油的迹象。 煤油分了三等。一等油是波斯煤油,二等油是美孚行之鹰牌舱煤油,简称美孚油,花旗国的,还有苏门答腊油,简称苏油;三等油是波罗岛煤油。 昨夜老爷早就嘱咐过了,徐二愣子买了一担半的美孚油。 一担美孚油是二两八钱。 …… “一担半美孚油是一百五十斤,徐家堡子在塬坡上,那时的村落都尽量建在高处,我回家很吃力,爹似乎早就等在那里……” “像……”灰白狐狸观察的很细微,刻入了脑海,而不是随以往记忆消逝,“像那日雨天在门口等我一样,我和他谁也没说话,合力将这一担半的美孚油推上了坡,推回了徐家。” “等他擦着汗,重新挎着镰刀回河滩地割麦的时候,我又叫了他一声爹。” 第31章 癔症不算作弊(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此,爸你就和爷爷和好了?”徐蓉打开保温杯,手伸到杯口,试探了一下温度,扑在手心的热气有些温湿,她将保温杯递到了徐从嘴边,“爸,你先喝口水,润润嗓子,别一通气的着急讲了,让你伤了神。” 她理解徐从讲以前往事的心情。 她也到了晚年,这几日亦想着,待到哪天身体不行的时候,就将后辈叫到榻边,将往事一桩一桩的讲出来。包括她这些年攒的积蓄,还有出嫁时的嫁妆等等。没多少钱,算是给后辈最后的馈赠了。 人过留名,雁过留声。 一点最后的挂念。 徐从喝了口热水,将嗓子润湿,然后缓了一口气,继续说道:“妮儿啊,你不知道,我随了我爹的性子,死犟。” …… 爹叫出口后。 徐三儿走出院落的步子明显僵了一下。 不过他没有回头,只是“嗯”的一声应了下。走出门的时候,取下了挂在腰间由麦秸编制的草帽,戴在了头上,遮住了热灼的日光。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徐三儿的背影,就敛回了目光。上坡的时候,他累得要死,他倾倒了水桶被晒得滚烫的热水,到了井轱辘处,放下麻绳,另打了一桶凉水。凉水携着嘴边干涸的盐渍,溜进了嘴里,瞬间解了疲乏。 升级考临近了,他没有闲心去管其他的事情。喝完了一肚子的凉水,他又回到了屋内,开始了苦读。 过了三日,到了七月初的时候。 弘文学堂附属小学堂的升级考便到了。 徐二愣子随读完了初小的学生一并参加升级考。初等小学堂的学制是五年,能参加升级考的皆是完全科,没有简易科的学生。他的岁数在里面虽则算是偏大了,倒也并不出众。 考试的场所和上课地在同一处。 与早课同一时间点,考试开始。 监考的考官是个古板的老夫子,约莫五六十岁,颌下留着山羊胡,脑后托着枯白的发辫。他鼻梁上戴着老花镜,踏着方步,走路一颠一耸。一有风吹草动,他立刻就像警觉的猫儿一样,盯死了过去。 室内,徐二愣子有些不安。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考试,纵然先生弄过试验测。可这一次要是考不过,他觉得,他会沦为徐家堡子的笑柄,饱受讥讽,成为除了爹之外,其他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和发小大虫闹掰了。起因是他入了学堂,也难上山下河瞎闹腾了,大虫叫他出去抓虾摸鱼,他要读书,不愿去。一次还好,两次、三次之后,大虫就没再来找过他了。 和少爷也弄得生分了……。 回不去了。 晨钟尚未敲响,灰白狐狸察觉到了徐二愣子的不安,它呦呦叫了几声,让徐二愣子放心,有它照看,他考试不会失败。 “是了,狐仙教过我读书,先生授课的时候,它也在一旁。以狐仙的聪慧,狐仙一定会试卷上的题目,我不用担心。” 有了狐仙的保证,徐二愣子放下了心。 “可……” 刚镇定了片刻钟头,徐二愣子又回忆起了先生的教导,诚实童子有云如何如何,他内心徘徊不安。让狐仙帮忙应考,算是作弊。 他无法保持端坐了,不安的扭动着身子。 古板的老夫子敏锐的猫儿眼盯了过来,他负着双手,踏踏的走了过来,一步一步很有韵律,像是刻意训练过。 “你起来!” 他道。 徐二愣子下意识从长条凳上窜了起来,低头看着脚尖,像是犯了错事的孩子一样,准备接受老夫子的训斥。 老夫子没有说话,让他伸出双手,然后用一柄长戒尺在他身上戳来戳去。最后又摸捏了他的发辫。 “没携带夹抄,你抖个什么劲。” 老夫子骂咧了一声。 他是光绪十一年的八股秀才。后赴过几次乡试,皆未中举。直到科举制被废除后,断了念想,于是得了弘文学堂的聘请,入了学堂当了先生。科举之前,考棚的“搜子”如何做,他一清二楚,也知应考生会在哪个地方藏带夹抄。 学堂内传来几声低笑。 徐二愣子的事迹在初小学堂有着不小的名声。 “原来又犯了癔症……” 老夫子了然点头,他释然的笑了一声,让徐二愣子坐下,安慰道:“你这还没中县首、府首、院首,倒犯了癔症,也是一件奇事。” 他这是科举制的说法,想夺了秀才功名,先得过了县试、府试、院试。过了县试、府试、院试的头名,则称呼为某首。 也唯有小三元的荣耀,才会让读书人癫狂。除此之外,哪怕入了团案,亦不足以稀奇。(科举发榜的榜单称呼为团案。) 小三元之后,就是中举。 范进中举就是例子,中举时犯了癔症。 要是在乡试中了举,老夫子觉得自己可能也会犯一次癔症。 等老夫子巡察其余地方之后,徐二愣子放下了心中的担忧,他安适的坐了下来,喃喃自语,“我是犯了癔症,癔症的话……就不算作弊了。” 狐仙是癔症。 这是先生、少爷、同窗告诉他的。 假不了! 他们一个个,言之凿凿的说他犯了癔症。 灰白狐狸赞同的叫了几声。它是徐二愣子,徐二愣子也是它。它学到的知识,也算是徐二愣子学到的东西。这自然算不上作弊。 “对!” 徐二愣子点头,拍掌道:“癔症的事,怎么能算作弊呢!” 邻桌的几个学生瞧见了此幕,似乎也在讥笑道:“瞧!徐从又犯了癔症。” 悠悠钟声传来。 升级考终于开始了。 首次的考试科目,是国文科。 国文课是先生的授课,徐二愣子学的不弱,他下笔很谨慎,一道道题目览阅之后,才写下了合适的答案。硬笔书法虽不出众,却也不会拉分。 第二次的考试科目,则是算术科。 这一次考试,徐二愣子慢了许多,仅剩的几道尾题不会,但他有狐仙,在狐仙的指导下,这几道题目也顺滑的答了下去。 老夫子注意着徐二愣子,他收卷时,看了一眼算术科试卷,之前的国文科试卷短时间内也难以看出来太大的差别,笑道:“答的这么好,怎么可能犯了癔症,下次考试先做几个深呼吸,静静心。” 他传授了一些他以前入科举考场的经验。 第32章 初恋(求追读,求推荐票) 贫家学子,一个初等小学堂的升级考,已经可以类比于科举中选的鲤跃龙门了。徐二愣子算术科试卷答的条理分明,一眼就能看出功底,老夫子他也愿意去多思索一些考场之外别的事情。 “谢过先生。”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 老夫子颔首,捋了一下山羊须,踱步离开。 早课的两场考试结束,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睡了一会觉,养足了精神,等待午课后的考试。下午的考试,与上午类同,也是两门。分别是历史科和地理科。 等到下考铃声响起之际。 徐二愣子走出考场,他走路像是无根一样,在飘着。 历史、地理、格致这三科,是初小最难的科目。他过了两道,剩下的一道格致科,虽没了万分的把握,可有了狐仙的庇佑,想来也非是难事。 “过了升级考,就有资格抄书赚钱了。” 最让徐二愣子开心的就是这一点。 他受够了窘迫的日子。 等有了钱,他就能搬出马厩,搬出徐宅了。等有了钱,他就不用受老爷的驱使,想读书就读书,想割麦就割麦。等有了钱,他也买美孚油,美孚油买的多了,油坊会赠送煤油灯,他也想有一盏煤油灯。等有了钱……。 …… “没过升级考之前,我读书,苦读书,不敢有一丝的停歇。过了升级考后,我惦记的是先生的许诺,他会给我找一个抄书的活计……” 徐从笑了笑,他看了一眼已经忘怀手机、专心听他讲故事的吴昊,叹道:“昊儿,太爷爷年纪大了,也管不住你,我觉得,你和我最初是一样的。只不过你出生在了新世纪,只要肯卖力气,就不用担心温饱。” “我们那时,落了人一步,就是忍饥挨饿的下场。你有退路,所以你没将心用在学习上面。可……,你想想,七八年,十来年之后,你的同学考上了合适的大学,得了一份应心的工作,娶了一个可称适宜的姑娘。” “而你呢?” 多余的话,徐从没有多说。吴昊正如徐蓉所说的一样,道理他都懂。新世纪的孩子,一个个精的像猴,远胜他那时、这时。他能做的,就是如徐晴说的那句话:以絮叨的方式,将他们可称得上谋生的经验,告知后辈。 他相信吴昊能改变。 “太爷爷说的话,你记住了没?”徐晴去撕吴昊的耳朵,她一副过来人的样子,“考上大学后,有你玩的时间,就如太爷爷说的那样,大学校园里,有很多好看的女孩子,大学可不禁止校园恋爱。” 吴昊“哦”了一声,紧接着抬头警惕的看了徐晴一眼,急忙退了几步,“晴姐,你看我q聊了?那是班里的几个死党起哄,让我发的。” 他不记得什么时候加过徐晴。 家里人,都不知道他的q聊号。 “没,只是以前用小号加过你,挺有意思的,绝情の公子。” 徐晴捂嘴扑哧一笑,乐弯了腰。 这么中二的昵称,也只有吴昊这种半大小孩才能想出来。 “瞧伱这样,还没怎么说,自己就先露出了狐狸尾巴。读书不行,自个也沉不住气,遇大事先静心,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 她开口嘲讽。 以同辈长者的身份,偷偷加弟弟妹妹的q聊号,然后看他们的囧事,无疑是一件乐事。 “呵,你母胎lo已经二十一年了。” 吴昊回嘴。 徐晴的脸色一下子变得很难看。 “别吵!” 徐蓉杵了杵拐杖,打断了这两个孙辈的斗嘴。尽管看到他们斗嘴,她也感到欢愉,可要是一直吵下去,叽叽喳喳的声音亦觉闹耳。 “除了我妈之外,爸,你那时……有心宜的姑娘吗?” 她注意到了徐从的话语,于是换了话题。 到了她这个岁数,对父辈的爱情已经看的很开了。她的子女也是一样,曾劝说她再找一个老伴,安度晚年。人生到了后半辈子,什么都看的很淡了,锅碗瓢盆、柴米油盐的亲情,更胜年轻人甜如蜜的爱恋。 老伴,也只是多了一个余生携手共走的人。为的是,霉朽在床榻上的时候,能有另一个人知会子女一声……。 只不过她有亲情,不愿再找罢了。 “有,谁没有一个心宜的姑娘呢。只不过那时的他也仅得了一份抄书的活计,只敢远远的去看那姑娘一眼。我记得啊,她扎着双螺髻,是嫩白的鹅蛋脸,柔柔弱弱的,额下垂着一缕黑色油亮的发丝,衣襟处系着淡红色的丝绦……” 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你这个年龄是舞象之年,少爷都娶妻了,你谈恋爱,是正常的,你和少爷成婚的年龄差不多啊。” 吴昊上高一,十六岁的年龄、 男子十五岁到二十岁这个阶段称之为舞象之年。 吴昊的脸蛋唰的一下就红了起来,扭捏的像一个大姑娘,“太爷爷,你……你别这么说,太丢人了。” “舞象……不是你想的那个舞象。”徐晴无奈扶额,“你不好好学习,还责怪太爷爷乱讲,舞象之年指的是你的岁数到了十六岁。” 吴昊怔了一下,气急,“那晴姐你以为我想的舞象是什么舞象,我记得你,你最喜欢看小新了,你……” 他还没说完,就被徐晴的冷眸吓了一跳,急忙闭上了嘴。 “太爷爷,你讲你的初恋。” 徐晴这般形容那个姑娘。 “初恋?这么讲她也合适。”徐从又看向了病房天花板上洁白的电子节能灯,“她是周家的姑娘,行三,也是县尊的远亲,暂时客居在县衙后宅。忘记说了,先生给我找的抄书活计,就是在县衙的工房找的。我是在工房抄书的时候,远远望见了她一眼,她很白净,我头一次看到这么白净的姑娘。” 他陷入了回忆,人到了弥留之际,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说出口的,“那应该是第三次去县衙工房的时候,遇见了她。” “工房?”吴昊没有打断徐从,他迅速查了一下手机,找到了答案。 县衙仿照朝廷六部,也设置六房,分为吏、户、礼、兵、刑、工六房。工房主管蚕桑、织造、公署修筑、水利兴修、银两销铸等事。 第33章 县衙的小姐(求追读,求推荐票) “他那时的感受,我想……很复杂很复杂。一个人,在不合宜的时间喜欢上了一个心宜的姑娘。” 徐从阐述道。 他纵然饱受世事沧桑,可灰白狐狸的它,却也无法代入到徐二愣子那时的心境。纵然妙笔生花、口灿舌花,却也难以形容。 “合宜?是门第吗?” 吴昊口中又说出了这一个词。 这个词不罕见,网文中经常喜欢用这个词。习惯到他……听到相符的事例时,脑海就蹦出了这两个字。 他对老爷子自称“他”并不感到稀奇,那个“他”尚是一个懵懂少年……。 …… 升级考之后,徐二愣子如愿以偿的取得了初等小学的结业证书。一张厚厚的白色方形纸张上,盖着几个红色印戳,左上角贴着一枚价格为二角银毫的印花税票。(清末没有印花税,这是县令另加的。) 一枚壹元银元,价值十角。在银元之下,还有一角银毫、二角银毫。一角银毫可当十个铜子。一角银毫等同于当十文的铜元。普通的铜元都是价值一枚方孔铜钱。 清末币制混乱,新钱旧钱并用。 初小毕业之后,距离高小开学还有一段日子。昨夜下过一场夏雨,风骤雨急,早晨县城青石板铺就的主道上尚遗留湿痕,沾了一些过道树的落叶。 县衙位于县城南门一侧,也在主道的末端。 他到了县衙,熟悉的绕到了衙署工房的耳房。刚刚落座没多久,耳房就走进了一个皂袍的胥吏,捧着木案,上面放着厚厚的一沓公文。 这胥吏姓郑,一个方脸汉子。 “徐从,你过来了,这是县里下放各乡催促织造的令文。你抄写一百张,这里有一些点心,你吃完后,再抄写也行。” 他指了指耳房的一个圆桌,上面摆放着一个果盘,里面是一些核桃酥。 他对徐二愣子很客气。从弘文学堂毕业的初小学生,虽则学历不足以称道,可却得了留洋先生的介绍信,这就便与常人有所不同了。 等郑胥吏走后,徐二愣子吃了一块核桃酥,然后开始誊写公文。抄书这活计也只是赚一份辛苦钱,二十份一个铜子,一百份只得五个铜子。 这一天下来,顶多赚上十来个铜子。 只够吃上两碗羊肉烩面。 看起来似乎还不如卖柿子的活计,可柿子也是他和徐三儿摘了一个半月,才贮存起来的。那么多柿子,好几缸,也只卖得了一两多银子。 但帐不能这么算,这只是清闲的时候,抄书赚的钱。每逢春秋之季,劝农课税的时候,忙一天甚至能赚上一钱多银子。此外,抄书对他的学业亦有不少的好处。 催促织造的公文很简练,只有短短三十余字。 徐二愣子抄写的速度不慢,大约忙碌了一个时辰后,就将一百份公文誊录完毕。他舒展了一下筋骨,又吃了第二口核桃酥,核桃酥里掺杂着枣泥,配上县衙里的茶水,润口舒服。 抄写完毕,他前往工房,换了五枚铜子。 一人一狐准备离开县衙。 可就在这时,耳畔传来一声年轻女人的轻笑。这笑声很寻常,却仿佛像是牛头马面用铁钩勾住了他的魂魄,催促他向后转头看一眼真切。 他想到了油坊内掌柜的秀美脖颈,白嫩的肌肤上淌着细密的汗珠,馋的人想凑过去闻闻。她的唇,她的脸蛋,都是他从未接触过的物事。还有村里的王寡妇,墙内传来的水花声……。 一切都令人好奇至极,让人忍不住前去探视。 女人的香气萦绕到了鼻翼,是兰花的清香。他望见了侧容,和内掌柜一样,白皙的鹅脸蛋,还有比油坊内掌柜更纤细的腰肢,双螺髻的发髻,修长高挑的身姿,带着曲线美的弧度,极美极美。 一阵淡柔的香风扑来,又远离。 不用他去转头了。 他望见她出了县衙,走进了轿子,由人抬着的小轿。也是,这般靓丽的小姐,生来就是坐轿子的。他注意到了她的脚,只有巴掌大,应是缠了足。这样的脚走不了路,就应该坐轿子。 呦呦的狐鸣响起,惊醒了他。 他看了一眼在他脚边的狐仙,两三块核桃酥已跌落在地,摔成了几瓣。其中一块,被他踩在了脚底下。这是他偷拿的点心,打算让爹也尝尝鲜。爹没吃过精细白面做成的点心,至少在他印象中,应是没有。 县衙的点心,可以在耳房吃,但不能带走。 否则县衙再有钱,也遭不住。 被他踩在地面上的点心被他捡拾起来,胡乱塞在了嘴里,然后再将剩下的塞到了袖中,偷带了回去。 回到徐家堡子时,尚且天明。 徐三儿割完猪草回来,往常都是徐二愣子干这个活计,让他能清闲些,但徐二愣子读书了,他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核桃酥?你偷……” 后面的话他没说出后,默默撇头,将徐二愣子塞给他的核桃酥吃了个囫囵干净。他吃完后,喝了口清冽的井水,“我不差这一口零嘴,你今后别带了。” 又是冷漠至极的话。 “嗯,我只是觉得你没尝过,给你带一次。” 得了抄书的活计,徐二愣子觉得,想要等到他很有钱的那一天,应该很难很难,也很漫长。抄书赚取的钱不少,可也仅能让这个家庭宽裕一点。 父子二人各干各的活,谁也再没搭理谁。 读完书后,徐二愣子走出了房门。 月色下,徐三儿蹲在院落中,编着柳筐,他老竹般的粗劲大手将一个个韧劲十足的柳条压弯,然后熟练的编织。和女人在织房里踏着纺车一样。他的大手就如纺车上的飞梭。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什么,可还是止了口。 “爹,我和你一起编柳筐。” 他走了过去。 “你读书人的手,皮嫩,受不了这个苦。” 徐三儿制止了他。 “爹,我没听过娘的故事,娘似乎很早很早就走了,我每次去那片麦地的时候,都会看上一眼,娘她该长什么样子?” 徐二愣子拾掇着柳条,分出粗细,轻声问道。 他的记忆中,没有娘。 “你娘?” 徐三儿抬起了头,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这一次装的很满,约是一旬的烟叶子。他嘬着一口又一口烟嘴,“你娘是个苦命人,死的早哩。” 他言语淡漠,像是在说一个陌生人。 蜷缩一旁的灰白狐狸抬起了脑袋。 第34章 红糖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娘的故事很简单,没什么出色的情节。在徐三儿的讲述中,她和乡里的农妇相似,刁滑、耍赖、爱撒泼,做起任何事情来,都喜欢斤斤计较。偷跑到邻家地头拔一把小葱,摘几个洋柿子……。 “娘是这样啊。” 徐二愣子失望了。 他以为的娘,应该和先生一样温顺,有着县衙小姐那出挑的身姿,即使骂人了,说话也应像油坊内掌柜那样,细声轻语。 娘在他眼里变得丑陋了。他将记忆贴合到随处可见的乡间农妇身上,找不到一点女人应该有的美态,黑粗皮肤,发油结绺的发辫。唔……,娘竟是这个样子,他有点后悔得知这个消息。 灰白狐狸也失望了。他记忆中的娘,摇着婴儿床,掠鬓生笑,她的长长发辫黑亮,带着栀子花的清香,她的手柔软,如烟如云。顺带着空气都是温柔的。 它跑出了院落,沿着土路,来到了塬坡的一块隆起的坟包前。这坟包没立石碑、木牌,只是简单隆起的一个小土包。杂草被收拾的干净,周遭的晚麦得了先人的骨骸滋养,金黄灿烂,长得茂盛。 呦呦狐鸣在原野中响起。 紧接着,塬上的夏风起了,掀起金黄的麦浪,携裹着香甜的麦香涌入它的口鼻,塞得到处都是,倒伏的麦芒搔挠着它的白色狐毛。 它耷拉着脑袋,止住了悲凉的狐鸣,朝着家里走去。它头一次从爹的口中知道了娘的音容,可这无疑击碎了它的幻梦。 是啊,它实际上早就明白的,娘就是一个普通的农妇。 院内,徐三儿一边编着柳筐,一边讲着亡妻的过往,“你不是你娘的头胎,是第三个儿子,前面的两个娃子都没挺过满月,得了四六风,翻起白眼,眼仁上吊,死了,埋在了……” 他指了指塬坡上一处渐隆的地脉,“那是娃娃沟,死了的娃子都扔在了那里,一铲子黄土埋了。” 娃娃沟,这是徐从不知道的。 一个柳筐从徐三儿手中成型,他扔到了一旁,又机械麻木的编制起了另一个柳筐,飞梭似的大手先压弯柳条,然后再箍实柳筐底子,“你娘生你是第三胎,也就没在意,剪断脐带后就下地干农活,她们啊,都是这样做的,只有你娘遭了灾,死了。” “死之前啊,她央求我,想喝一碗红糖水,她听别人说,喝了红糖水,能治病,治好她的死病。结果,我借了一碗红糖水,端回家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 浓呛的烟气从他口鼻冒了出来,遮了小半张脸。 他记得,红殷殷的血迹,弄湿了整个土炕。 “你娘是个苦命人哩。” 他又重复了最开始的这一句话。 那碗红糖水,要是他早点端回家,估计她就不会死了。 灰白狐狸走入了院落,它啜了一口清凉的井水。娘的死,它以前并不知道,还有这一碗红糖水的缘故。不过想来,这一碗红糖水即使端到了娘的面前,也救不回娘的命。 “胡老爷,你干什么去了?” 徐三儿看到颇有些狼狈的狐仙,吓了一大跳。他急忙放下柳筐,走到灰白狐狸面前,捋顺它的皮发,将扎在它身上的几缕麦穗取了下来。 灰白狐狸摇头。 它只想做一个狐仙,再多的,它不会说。 说了,估计也不会有人信。 “这是晚麦,得割了。” 徐三儿从狐仙身上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心的几个麦穗,目光老辣道。 麦穗上,一些麦粒发了芽。 “这麦芽也是个零嘴。”徐三儿扯下麦穗上的麦粒,将发芽的麦粒挑拣出来,递给了徐二愣子,笑了笑,“它是甜的。” 生麦芽是甜的,是乡野间的一道美味。 徐二愣子接过麦芽,朝嘴里一塞,淡淡的甜味充斥着口腔。吃了麦芽后,他也绝了谈兴,回到屋内,吹灯安息。 次日,他再起早,赶往县衙工房,继续抄书的活计。 一日复着一日,过了半个月后。他才从郑胥吏的口中得知了那个小姐是谁。她是周三姑娘,县尊的远亲。 孔庙棂星门台阶前的陈县尊高高在上。徐二愣子一下子就绝了可笑的心思,那般人儿,不是他能高攀上的。 只不过,时不时的,他走出县衙耳房,就容易触景生情,仿佛看到了顾盼生姿的周三姑娘。周三姑娘就住在县衙的后宅,一墙之隔。 又过了十来日,徐三儿入山采了不少野果,装满了一个竹篮,让他去拜谢弘文学堂的先生。 …… “这就是我的初恋,少年的我,看了她短短的一面,就将她记在了心底里,她啊,那时,或许不知道有我这个人。” 徐从的声音回荡在病房内。 娘的事,在徐从的阐述中,消失了。 娘太苦了。 知道的人,为她流下几滴可悲的泪水,也带来不了什么。可悲的人,就应该埋藏在记忆中。就如同娃娃沟一样,是大人们之间的秘密,不应对孩子们提及。 “缠足?周三姑娘也缠了足吗?” 徐晴以为老爷子记忆中的初恋,应该是美妙的,毫无瑕疵的,不料,这般完美的人儿,却是一个缠足的姑娘。 “那时的小姐,除了开明士绅家中的外,都缠了足。不管是有钱的,还是贫的,贱的,都缠了足。只有一些人,没缠足。” 徐从肯定的回道。 “幸好我生在新世纪。” 沉默了一会的徐晴,拍了拍胸口,庆幸道。 她无法想象,缠了足之后,这该怎么生活。走路走不快,出行要坐轿子。不,她家没坐轿子的钱,应该是脚底板生痛的走。 吴昊久久未出声。 “绝情の公子,你在想什么?你的女朋友?” 徐晴见怔怔出神的吴昊,拧了一下他胳膊上的软肉,调笑道。 吴昊没有回话,只是摇了摇头。 他也有喜欢的女生。 尽管是同班死党起的哄,可若不喜欢,又怎会顺水推舟的发了q聊动态。然而爱情,大多都会以物质为基础。他懂这个道理。现在的学生,没几个不懂道理的……。 第35章 师娘(求推荐票,求追读) “有什么心事尽管说,让我们高兴一下。” 徐晴催促道。 姐弟之间相处很融洽,她这话也只是半开玩笑。真要有什么心事,她也会帮着忙一起解决。 “没什么。” 吴昊继续摇头。 改变不是靠嘴说,而是靠行动。他得承认,奶奶徐蓉的方法很有效果,通过太爷爷的故事,他的心弦被拨动了。当然,这样的事情时有发生,某个时间点,自己也会告诉自己应该要努力了,但往往只是头热一两天。 然而这一次,他希望能坚持久一些。 “太爷爷,接下来呢?” 吴昊将屁股下的小马扎向前挪了数步,紧邻在病床边,他喉头滚动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想问的问题,“有人给太爷爷你开解吗?” “譬如……,心理医生?” 新世纪的学校里面,都配备有心理医生(心理老师),帮助开解学生的心理问题。倒也非是一定有心理问题才开解。而是学校每个学期都会固定一定的时间,心理医生给学生进行心理疏导。 其中,青少年的恋爱问题,就是心理疏导的一方面。 “没有。”徐从呷了一口保温杯里的温水,回忆道:“我们那个年代,缺医少药,不少人都落下了穷病,哪会有心理医生开导。只不过送野果给先生的时候,知道了先生的事情,也就渐渐释然了……” …… 升级考七月初结束,徐二愣子在县衙做抄书活计做了一个多月。快临近立秋的时候,即公历八月中旬左右,先生从洛城省亲回来。 立秋过后六日,学堂收假。 在进入讲师寓所的刹那,徐二愣子有些无措了起来。先生鼻梁上的圆框眼镜蒙着一层薄薄的白雾,模样有些悲态。先生见他入了门,才收敛了一些神色,强装出无碍的神色,面孔挤出了一丝欢欣。 “你来了,在县衙工房还好吗?” 等徐二愣子将装着野果的竹篮放在屋内橱柜的时候,刘昌达将鼻梁上的圆框眼镜取下,呵了一口气,用绢布擦拭镜面,然后询问道。 他猜测应该没什么太大的问题。徐二愣子是个诚实的学童,而他在县衙有一些微末的关系。出不了大碍。 “很适从,郑叔很照顾我,在耳房也有零食点心、茶水供应。工房的令文,也让我学到了许多新的东西。例如到了仲夏之时,就该加固堤坝,隔一段时间,收缴乡里的蚕丝……” 徐二愣子和先生对坐,拘束的回答问题。 郑叔指的是委派他任务的郑胥吏。 他明白先生的辛苦用意,让他入工房绝不仅意在谋生,而是学到别的一些知识。就如先生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 先生说他去往东洋留学的时候,在长崎的旧渡上看见过一面勒石的碑文,上写着“生无涯”三个汉字,是遣唐使空海和尚留的。于是乎,这句庄子的话,便成了他的座右铭,用以醒身。 刘昌达点了点头,说了几句勉励的话语。 徐二愣子起身作揖道谢,准备找个理由离开。可下一刻,屋门嘎吱的一声打开,走进了一个姝丽的女人。她盘着高高的发髻,应是鬅头样式,上面插着几根珠翠,嘴唇艳红,脸上涂着薄薄的粉,体态丰腴,一袭的蓝色对襟长上衣,撒脚裤,足底穿着尖头小弓鞋。 她的走动,和周三姑娘很是相似,颠着小脚走路。 “先生,这位是?” 这盘顺条靓的女人也是和徐二愣子一般的称呼,称呼“先生”为先生。 “我的内人,你的师娘。” 刘昌达先给徐二愣子介绍,随后又给女人道:“这是我的学生,过了暑假,就该入高小了。” “师娘。” 徐二愣子行礼。 女人款款受了礼,她语气很柔和,“原来是先生的学生啊,昌达,你应该早就告诉我的,我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礼物。” 她说话间,就步入到了寓所内处,打开一个搁置在地面上的行李箱。徐二愣子这才注意到,屋内比上次多了一个行李箱。她在行李箱内取出一个大号的油纸包,拿出了几颗糖果,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手上。 灰白狐狸走近女人,它嗅了一下女人发香,不是紫罗兰的花香。 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不是这个女人的。 “我回洛城省亲的时候,和你师娘成了亲。今后你师娘就随我住在这里了,你要有事,也可先告诉你师娘……” 刘昌达摸着桌上的柿霜糖,吃了一小口后,说道。 徐二愣子道了声“是”,起步离开。 走到抄手游廊的时候,他步伐加快了一些。他很疑惑,明明师娘和周三姑娘都是那么白净、香气撩人,为什么偏偏先生不喜欢师娘。要是他能娶到周三姑娘,他做梦都会笑醒。 “胡老爷,你是说,先生喜欢别的人?” 狐仙看出他的心思,对他叫了一声。 “是的,你和我一道入了先生的屋内,我注意力在先生身上,不敢乱瞧,可你不一样,先生说你是“癔症”,看不到伱。” 在狐仙的告知下,徐二愣子渐觉恍然。 仅以那一瓶紫罗兰的生发油就可见出先生的端倪了。他回想和先生相处的时日,提起京都的时候,先生嘴角都会挂着回忆的浅笑。 “插花社……艺伎,小优怜子。” 徐二愣子顿步,想起了先生曾提及的一个名字。 小优怜子据先生口述,是京都矿业大学插花社聘请的艺伎,专门教授他们这些插花部的学生一些插花技艺。这小优怜子约莫就是先生喜欢的人儿。不然的话,先生缘何对她知道的这么清楚,知道她是住在京都花街的只园甲部。 “那么师娘……,师娘应该是先生父母订的婚事。和少爷一样。” 徐二愣子想道。 他此刻也不知道该不该羡慕少爷、先生,能订下亲事,能娶如同周三姑娘那么漂亮的小姐。这或者是一件悲事。先生并不喜欢师娘。少爷估计,也不会喜欢订亲的妻室。 第36章 镂花银镯(求追读,求推荐票) “自由恋爱。” 灰白狐狸和徐二愣子躲到了一角花园内的小亭中,它的前爪蘸了方塘的清水,在地面上写了这四个字。它不是什么老古板。固然它生在旧时代,可也见过新时代的一切。这四个字,并不陌生。 它和它的另一半,估摸着半是封建的包办婚姻,半是自由恋爱。那年,乱军横行,兵过如篦,她家遭了灾,乞讨来了这里。它在乡里是有名的勤劳、敦厚的小伙,又识一部分字,得媒人介绍,看对了眼,它用凑足的五斗粮食当了聘礼,娶了妻。 逃难的灾民,会有拉纤(说媒拉纤)的挑拣。年龄合适的女人,聘妻,纳妾。有点手艺的,去大户人家当帮佣。不济的壮年,兴许能做个佃农。年轻女人最是抢手,她能选中它,应该是喜欢的……。 “自由?” 徐二愣子砸味着这个陌生又熟悉的词汇。自由这两个字,他路过中学堂时,时不时的都能听到看报的学生去大声谈论这个词。这个两个字拓印在了《万国公报》、《时务报》、《京报》等各式各样的报纸上。 他们说洋人的国度,最讲究这个。 自由是弘文学堂学生们追求的一种时兴,和先生的东洋小平头一样。学生们都羡慕先生的东洋小平头,因为那代表自由。而他们还留着长长的发辫。 然而将自由和恋爱这两个词联系到一起,他却几近没有听过。 “成婚也有自由的吗?” 徐二愣子抬起了头,又低下了头。 他觉得,纵然有“自由”这两个字,县衙的周三姑娘也不会看上他。他不是《西厢记》戏里面的张生。周三姑娘亦不是崔莺莺。 灰白狐狸点了点头,肯定了这个问题。 当改了命,徐二愣子走上了另一条道路。那么它的另一半又该如何。一边是清晰的过往,另一边则是迷茫的未来。这两根线会再次交叉吗?它不敢肯定。但它希望徐二愣子能自由,自由的喜欢一个伴侣。 它想起了少爷教他的英文诗,那首西历1872年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写的诗。 一个人当看到了自由的曙光,他就会厌恶规则的拘束。 师娘白净、姝丽,和徐二愣子见过的周三姑娘一样,让人惊艳着迷。然而先生却是一副悲态。它约束了徐二愣子,和先生的爹娘,又有什么区别。 呵!还是一场包办婚姻。 望着徐二愣子失落的神色,灰白狐狸走近,它叫了几声。意思是,不要在意这些,当下读书最重要。 读书才能改命,没遭难的她,或许能看上今后的徐二愣子。 “是啊,胡老爷,你说得对。” 徐二愣子长长舒了一口气,郁闷渐消,“只有读书,读书才能改命,才能改变一切,我要是有先生的知识,这都不是碍难。” 先生想要追求自由恋爱,他没想那么多。他要是有先生一样的学识、地位,那么包办婚姻娶个如师娘一样的人,也不差。 …… “先生的婚姻不大幸福,尽管师娘是个温雅的人,她很和善,我每次去寓所拜访先生的时候,师娘都会送我一些零嘴,有时是糖果,有时是一些点心。师娘也总是喜欢轻叱先生,让他刮干净胡渣。” 徐从转头,看了一眼病房的窗台。 自从师娘来了之后,他每次去讲师寓所的时候,屋内的格子扇再未打开,连带着那柄叉竿都消失的无踪无影。闻着都有一股霉朽的味道。先生也无了昔日的悠闲适从。尽管先生和师娘二人相敬如宾,但他以百年的人生经历去看,二人却仅是维持了表面的尊荣。 如……一潭死水。 “先生对那时的我,影响很大……” 徐从顿了一声。固然先生未曾在这件事上开导过徐二愣子。但它也是徐二愣子的先生。一些难以矫饰的事迹,也只好伪托在先生身上了。 “看到先生婚姻的不幸。我望而止步了,转而又一头扎在了学习中。因为我知道,先生那样的人,都难以在婚姻中从容,更何况我呢。” 他自嘲的笑了笑。 “那妈呢?” “爸,你是怎么认识妈的。” 静默了一会,徐蓉问起了这件事。 父辈的婚姻,一般都鲜少对子女提及。一方面是因羞耻心,另一方面也是为了维护长辈的威仪。此外,子女对这种事也不太会感兴趣。若非徐从讲述自己年少时的过往,牵引到了此处,徐蓉也不会贸然问及。 “她?” 徐从愣了一下,他捡拾了一些床边的柳条。学着爹的模样,编制着柳筐。他老了,柳筐编织的很不规整。 编了一个柳筐后,他才道:“你妈是我上完中学堂后,前往洛城拜访先生时遇到的,你娘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看上了我这个穷小子。” 他说着谎言,是童话。 这一次,它作为灰白狐狸没看到过。也是,等他从高等小学堂、中学堂毕业后,那该多少年了。未来发生的事情,它又怎么能预判到。 “我记得啊,她出嫁的时候,嫁妆是十八抬。她发髻插着一根凤头金簪,好看极了,腕上戴了一个镂花银镯,说要当今后女儿的陪嫁……” “可惜啊,你出生后五月,你娘就去世了。” 他简短的叙述了“她”的一生,宛如一个匆匆过客。 徐蓉抹开自己的衣袖,露出了一截手腕。她岁数也不小了,没有了当年的紧致皮肤,泛黄、松弛。而手腕上,赫然带着一个镂花银镯。 “爸,妈戴的镯子,是这个吗?” 徐蓉问道。 镂花银镯时间久了,发黑。然而在日光下,仍然泛着银色的金属光泽,烨然生辉,闪耀夺目。 “是,就是这镯子。” 徐从的眼珠被这镂花镯子占满了。可他偏偏记不起来,这镂花镯子在哪里,是什么时候放的,存在的时间、空间,在过往记忆中浑然找不见。 “是我老糊涂了。人老了,就容易忘事。” 他摇了摇头。 他在另一边有矫健的身躯,然而在这一边仍是风烛残年的老人。那边的它,思维转动和年少时一样。而这边的他,却老若朽木。记忆像是溶洞内的钟乳石,一滴一滴的从枯竭的脑海中流淌而下。 ps:求一下月票。 第37章 吵嚷(求追读,求推荐票) “这就是太奶奶留下来的镯子吗?真好看。” 徐晴眼睛一亮,上前打量。 徐蓉手腕上戴的镂花银镯款式并不新颖,金银店的镯子比之时兴不知多少。但兴许是增添了一些别的东西,它被人护养着,让人望之悦目。 “晴儿啊,将来等你出嫁时,姑奶奶就将这个银镯子送给你。” 徐蓉调笑一声。待徐晴看完后,她将手放下,袖口自然垂在腕边,盖住了镯子。老人再次拄着拐杖,稳住了身体。 “真的?” 徐晴回座,不确信的问道。 她和徐蓉虽说都姓徐,但怎么说徐蓉都是嫁出去的姑娘。徐蓉手腕上的镂花银镯,未来的继承人,应当是吴家后人。 “这只是一个老物件,又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给你也就给你了。小昊?谅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 “再说,这是你太奶奶的陪嫁,姑奶奶只是代为保管。” 徐蓉一边剥着橘子,一边道。 “小昊,你有意见吗?” 徐晴带着威胁的目光向后探去。吴昊坐在她的左后侧。然而此刻坐在马扎上的吴昊却呆愣住了,对她所说的话,视若罔闻。她小推了一下,“发什么呆呢,你奶的银镯子给姐姐我,你同意不?” 吴昊点头同意,没有赘言。 “晴姐,你最近有时间吗?” 他忽然转了话题。 “嗯?” 刚从吴昊身上挪回目光的徐晴,又迅疾的将头偏转了过去。她去东北那边久了,性格也有些咋咋呼呼的,连带着她脑后的马尾辫亦随之大幅度的摆动,看起来极不舒雅。 当然,关中地界的女子素来……也不温婉。 她神色诧异,“你想干什么?” “我想让你帮我补习一下功课。”吴昊也知道徐晴事忙,他半苦着脸:“就当是将那个银镯子让给你的报酬。那个镯子我也挺喜欢的。” “我不会占用伱太多的时间。” 他补了一句。 纵使再要好的姐弟,帮的多了,也会厌烦。 “偶尔抽开空,指点一下。高中的功课题目,网上已经有很多教学视频了,不会的题目也有猿辅导、作业帮。” “只不过有时候,一些问题的诀窍,还是需要有学习好的人指点。” 他解释道。 “可以。” 徐晴答应了下来。 帮人补课是件费心的事情,要是没有吴昊后面的那几句话。她或许会犹豫。大家都忙,她临近毕业,更忙。然而只是一些额外的指点,她没有什么不同意的理由。 “晴儿,别听小昊胡说。现在银子才五六块钱一克。这个银镯子,估摸着也就四两重,一两千块钱的玩意。” “镯子是我的嫁妆,他们吴家人还管不了。补课的事情,姑奶奶也不能让你白做。一码事归一码事。” 徐蓉见徐晴打算推脱,语气坚定道。 “银子……,这么便宜了吗?” 二人“争吵”间,徐从插了嘴,询问了一声。他饱览人间沧桑,纵使没学过多少知识。可也知道徐晴、徐蓉二人的打算。 白做的事情,徐晴可以偷个闲,不用费上什么功夫。而作为吴昊奶奶的徐蓉,却也知道,白食吃多了讨人嫌。至于补课费的几百块钱,徐从知道这个重孙女,应当是不缺的……。 人情反倒难避开。 这件事,他存了私心,帮了徐晴一把。算是对徐晴历来的愧疚。 “是啊,爸,现在的银子价贱的很。” 徐蓉分了神,答了一句。 徐从取了徐蓉手中剥开的半拉橘子,吃了一个橘瓣,然后又目光柔和的看向吴昊,“昊儿,你说的猿什么,作业帮,是什么东西?怎么有了它们,它们是先生吗?” 这新奇的古怪名词,他头一次听说。 不会的题目,有了它们,吴昊就能自己完成了?! 颇……有些天方夜谭。 “猿辅导?作业帮?”吴昊重述了一句,他组织语言,“太爷爷,这么说,这是两个app,手机里的应用,不会的题目可以用这两个应用去搜。在上面直接就能找到题目的原题和答案,我以前写作业,懒得写的时候,用的就是……” 他正说着,忽然眼角的余光察觉到徐晴在暗笑,瞬间就止住了话头。 好险,差一点就泄密了。 “太爷爷,这么说。”徐晴摆了摆手,让吴昊住嘴,她用简单的语言,阐述道:“智能手机里的这两个应用,就像是词典,有不会的字,就可以在词典里找到注音,从而学会。如今科技发达,信息载体不断变化,有了互联网,我们从查询字的词典更进了一步,到了可以查询一道题目的地步。” “和词典一样。” “换句话说,它们就是先生!因为更智能了许多。” 徐晴肯定道。 “我就说这皮孩子,写作业的速度那么快,但成绩一直不见进步,原来是这个原因。” 徐蓉脸色一变,怒气冲冲道。 她纵然比徐从年轻许多,可她也没接触过智能手机。哪晓得现在的学生这么猴精。在督促孩子做功课的时候,看到密密麻麻的解题步骤,哪里会多想,只以为是孩子自己独立完成。万没想到,里面竟藏着如此奥秘。 “奶奶,我只是偶尔才翻看一下。” “你别误会了。” 吴昊狡辩。 “词典?先生?” 徐从听着徐晴的解释,陷入了沉思。它作为保家仙,陪伴在徐二愣子身边。像极了新世纪学生们手机里的猿辅导、作业帮,指导着他们。偶尔,也帮其作弊。 “原来新世界的每个人……” “他们都有一个狐仙、保家仙。” 他想及此。 难怪如今的少年,这般厉害。 “太爷爷,那之后呢,你上了高小后,和少爷……的关系有没有改善。” 病房内的喧嚷寂静了一会,徐晴将笔记本摊开在并着的双腿上,她打开了速写笔的笔帽,又询问起了接下来的事情。 老爷子从初小毕业,跨级考升到了高小。这成就虽不至于瞩目,但向前走了一大步,理应和少爷的厚障壁消融一些。 她对少爷抱有好感。 “有啊……” 第38章 夜色(求追读,求推荐票) “我升级考取得弘文学堂初小的毕业证后,老爷听闻我得了去县衙工房抄书的活计,也就不再指使我了,偶尔,还让我进后宅一起用饭……” “而我也就是在那时,和少爷的关系改善了许多。” 徐从抬头朝病房的天花板望去。 …… 天擦擦黑,仅剩一丝日落余晖。 装满美孚油的煤油灯“噗”的一声被火纸点燃,照亮了整个马厩侧屋。土炕、锅灶、柴垛、做饭的木案、竹编筲箕等等家伙式儿,都敛走了一部分光芒。它们争抢着光辉,将其塞进每一个缝隙。 呼! 拖着倦躯的徐二愣子躺在了土炕边沿,长长的喘了口粗气。他的双腿落在坑下,懒得脱鞋上炕了。 他的脸正好对着屋顶的梁柱,耳畔传来砰砰的心跳声,一点杂音也无。两侧的太阳穴有些刺痛,是累的。 也可能是中了暑。 他好整以暇的借着光芒,审视顶梁的一切。 梁木的下沿沾满了经年的灶火烟灰,像极了炭木。在梁柱和屋瓦的夹角处,他看到了密布的蛛网,脏兮兮的,满是落尘,几只指头大小的蜘蛛吐丝游曳……。 “难怪没有苍蝇扰耳。” 徐二愣子自言自语的说了这一句话。 他今天先是在工房去做抄书活计。抄了两百五十张令文,得了十五个铜子。随后又一路小跑回到了徐家堡子。暑热,他累得要死。紧接着又被老爷叫到了后宅,勉励了他几句,赠给了他一个煤油灯。 这煤油灯他识得,是上次去县城河庙街采买一担半美孚油的时候,油坊内掌柜给予的附赠品。这倒不是油坊内掌柜的心善。而是美孚洋行的一项规定,买油送灯具。 今个,时隔一个多月,蒙尘的煤油灯,终于在一间屋内发光发热了。 这煤油灯外型如一个细腰大肚的葫芦,并不精良,存着些许的玻璃毛边。至少没有老爷书房内的那盏仕女灯好看。 马厩厕屋为了取暖,窗口开的很小。往日的光芒泻入,仅能照得小半边屋子透亮,余下的地方不黑也不亮。 借着烧着美孚油的煤油灯,徐二愣子他第一次对马厩侧屋内部看了个真切。十五年来的头一次。所以他才这般好奇。 只不过终究是熟悉的物景。 他困乏,不知不觉的就迷瞪的睡了过去。 晕乎间,他似乎感觉一张嘴吃力的叼着他,应该是胡老爷。胡老爷将他拖曳上了土炕,盖上了毯子,主要是肚子,防止受了寒气。 再然后,温热的绿豆水,还有滑腻腻的鸡蛋,灌进了他的肠胃。 好一会儿,他才醒了过来。 “你中暑了。”徐三儿捧着一盏油灯,黯淡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只觉和夜色融在了一起,看不清晰,“我刚刚熬了绿豆汤,打了一个荷包蛋,你吃下了,吃下了,就没事了。” 绿豆水是消暑的食物。 绿豆水煮荷包蛋,是庄稼人对中暑的食疗法。 “爹,你怎么不打煤油灯,煤油灯烧的是美孚油,灯亮,能照亮一个屋。你打的油灯,太暗了。” 徐二愣子喊了一声。 这个年头,谁家要是得了一个煤油灯灯具,是足以夸耀的资本。走街串巷,在村头村角,亦是一件不错的谈资。提及之时,总会收获他人眼中饱含艳羡,以及一些妒忌的色彩。 “那个灯我使不惯。” 徐三儿走动,浓厚的旱烟气息混着汗臭,让徐二愣子忍不住屏息,他揉了揉额头,板结的汗渍让他皮肤稍感不适,“多使使就习惯了,用油灯,容易熏瞎眼睛哩。” 说起眼睛,他抬头看向徐三儿。油灯光芒黯淡,只能看到徐三儿的大体轮廓,可他的眼睛却像村里祠堂祖宗牌位下的两盏长明灯一样,徐徐的燃烧,不亮也不暗。 “爹,你的眼睛倒是和老爷的没什么不同。” 徐三儿被夜色隐去了一切,仅剩下的一双眼睛,在油灯的辉映下,倒显得出彩了不少。以前,没人会注意长工的一双眼睛。 “你在说什么胡话。” 徐三儿皱眉,走近了徐二愣子,他伸出手去摸徐二愣子的额头。腋臭熏得徐二愣子气息屏的急切。他又回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温度大体不差,“没发烧,静养一段日子就好了,抄书的活计先停一下。” “停不了。爹,你不懂,工房想要去抄书的人多了去,我要是请了假,今后再去,工房的胥吏可不见得会再指派我。” “我总不好再麻烦先生。” 徐二愣子摇了摇头。 他说完后,强撑着身子的不适,挪到炕头,打开了放置在炕头与灶台间隔高台空地上的煤油灯。烨然的光华又充斥着整个屋内。 有了光,屋内不再是黑乎乎的一片,他突感身体舒适了一些。 “爹,你怎么不问我这煤油灯哪来的。” 他好奇的紧。 上次,他回家拿了一个大白馒头,徐三儿将他绑在了马厩柱子上。第二次,他偷带了几块核桃酥,徐三儿欲言又止。这一次,徐三儿连问也不问了。 一边的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这才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他是整个徐家堡子为数不多的初小学生,纵使比不得一些旧辈的秀才书生,可也算是一个读书人了。弘文学堂寻常小学堂的毕业证书,让徐三儿对他改了观。 “你攒的钱也不少了,总来回跑不是个事。” 徐三儿没有理他,说起另一件事。 骤然亮起的房间,让他心中突生起一股无从落地的感觉。这灯光,和老爷书房的灯光一模一样。他走到灶台,这里的灯光黯淡了一些。他又舀了一碗绿豆水,递给了徐二愣子。 “初小还好,到了高小,你来回跑,总会影响学习。爹没啥能耐,帮不了你多少了……” 徐三儿摸寻着腰间的旱烟袋。 他又止了一下手,“爹到外面去抽旱烟,对了,你明天和少爷一道去学堂,少爷吩咐过了,煤油灯也是少爷告诉我的。” 他趿着破布鞋,出了门,挤入了夜色。 第39章 枣红马(求追读,求推荐票) “胡老爷,爹今天怎么怪怪的。” 徐二愣子一手端着粗瓷碗,嘴巴朝碗沿抿去。间隙的功夫说了这一句话。然而等他嘴巴靠近粗瓷碗的时候,却忽然瞅见碗内的一层油亮的黑垢。 碗里的绿豆汤突觉不怎么解暑了。 他放下了碗,关了煤油灯,这才眼不见心不烦的喝下了这一碗绿豆汤。喝的匆急,囫囵不知滋味,只作是疗药。 灰白狐狸也摇了摇头,表明自己也不知道爹的心事。 爹的整个脸隐在夜色,它看不到,也猜不到。况且它也只是一只道行微弱的野狐,好听点的叫狐仙,难听点的,就如先生所说,不过是乡间淫祀。徐三儿不主动提及,它哪能窥探到徐三儿的想法。 它让徐二愣子上炕歇息,明天是月曜日(星期一),还得和少爷一同去弘文学堂上学。如今徐二愣子中了暑,正是应当歇息的时候。不应再劳神伤身了。 等徐二愣子上了炕,盖毯睡觉之后,它才蹑手蹑脚的走出了屋舍,来到了外界。 今晚的月色稍淡,几颗零星闪着微弱的光芒。 马厩内里,一盏油灯打着。 徐三儿入了马厩,正在给枣红马拌料。 马无夜草不肥。这会是三更天,往常的这个时候,徐三儿也得从炕上起来,再喂一次马。 与以前一样,貌似……没有什么不同。 枣红马是徐三儿一手喂大的,它亲昵的蹭着在马厩里面拌料的徐三儿,鼻孔喷着气息,来回走动,撒着小欢,马舌舔舐着徐三儿的掌心,像是在挠痒痒。 拌完料后,枣红马的整个马头伸进石槽,大吃特吃了起来。 徐三儿合上马厩门,从中走了出来。他一边走动,一边取出烟叶将其塞到黄铜的烟袋锅子。只不过走了两步,他看到沐在院落月光下的灰白狐狸,惊了一下,“胡老爷,你怎么待在了这里。” “对了,也是!我听说这山林的仙修炼,都要吸收月华,胡老爷你是在修行。” 自顾自的解释了一句,徐三儿释然。 山里成精的妖,被乡下人称呼为“仙”。称呼妖,是一种冒犯。要是被“仙”知道了,会吃挂落。 “修行?” 灰白狐狸抬头望了一眼月亮。徐三儿知道山中的“仙”修行可以靠月华,它自然也知道。从古至今,这样的故事并不罕见。重孙吴昊亦曾提及过。不过在它尝试吸收月华,却发觉一点改变也没有的时候,也就放下了这般歧念。 它点了点头,伪饰了自己的行为。 一个保家仙,怎么可能会时时刻刻体察信者的一举一动。 蓬松的狐尾甩动,它走进了马厩侧屋。等跨过门槛后,它再回头望了一眼,发觉院角一处火星闪闪,原来徐三儿没有跟进来,而是坐在那里,开始吞云吐雾。 次日,天蒙蒙亮。 徐二愣子强撑着自己的不适,饮了一口绿豆汤后,就开始在院子里等候少爷。马厩是在前院,要是少爷出来了,只需喊他一声就行。 “少爷骑着马呢,你再睡一会,我算着时间呢。” 徐三儿道。 土曜日放假,少爷骑马回家。月曜日上学,少爷骑马去学堂。徐二愣子生物钟习惯了早起,赶早跑着去上学。 过去的一年,上学的时候,他和少爷同路不同时。 今天是金曜日,星期五,还未到放假,少爷回了一趟家。 昨天少爷吩咐过了,由爹传话,让他与之一道去上学。 所以……他得等着。 “少爷怎么还没出来……” 徐二愣子小声抱怨了一句。 土曜日放假回徐家堡子,他们是一起放学,等待时间不长,顶多一刻钟。可上学不一样,他习惯早起,怕误了时辰。而少爷骑着马,时间肯定是充裕的……。 他要是康健,跑几步也无大碍。 如今的他浑身酸痛,中暑后的后症显露了出来。一两日之后才能好的完全。 然而等话出了口,他又后悔了。 少爷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借他书,教他习字念书。下雨天看他伶仃,邀他一同去县城的住所借宿。然而此刻的他,仅是因为不耐一些时辰等候,就对少爷口出怨言。 太不知恩了。 煤油灯也是老爷赠予的。 “要是我没拿这煤油灯就好了。” 徐二愣子内心后悔。 能照彻一个屋子光明的煤油灯是他所希冀的。昨夜拿了这煤油灯,他还在欢喜雀跃。可今早,他却猛然觉得,这煤油灯似乎和老爷借给爹的那五钱银子没什么两样。 可他能不接受吗? 徐二愣子先是点头,随即摇头。 种种杂绪涌上脑海,他的头又觉得胀痛了一些。 幸好,少爷的唤声在前院及时响起来了。 总算误的时辰不多,他暗道。 “叔,学堂的后院有拴马桩,等晚课回家的时候,二楞哥将马骑回来就行,你就不用跟着去了。” 门口,少爷开口道。 徐三儿迟疑了一下,然后答应了下来。 旧时的驿站、酒馆、学堂等地方,都有拴马桩。弘文学堂曾是新野县的县学,里面备设齐全,连喂马、养马的马夫都有。 这点他还是清楚的。 “少爷,你骑马的时候,注意点,别让马跑快了,伤了马是小事,主要怕跌着你……” 徐三儿嘱咐道。 枣红马牙口还小,还没到使开劲敞开跑的时机。跑的多了,就容易伤了马力,今后养回来就难了。 七零八散的扯了一通后,渐觉心燥的徐二愣子终于落了个耳根清净。待少爷骑马开走的时候,徐二愣子开始小跑。 他顾不得和少爷说话,时间、体痛等等都是原因。 少爷骑马紧步慢追。 到了官道的时候,少爷叫住了他,“二楞哥,你骑马,我看你身体不适,抱歉,昨夜没想这么多。” 跑了一身热汗,他中暑的后症稍有退散。 “什么?我骑马?” 徐二愣子顿步,冷风一吹,他仔细打量少爷的神色,应不是作伪。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匹马,他可从没骑过。至少,没在人前骑过。 他骑马,让少爷在地上走。 不可能! 五钱银子、煤油灯……,徐二愣子冷着面,“少爷,我不敢骑马,怕伤了马。” “我没骑过马。” 他补了一句。 第40章 细君(求追读,求推荐票) 纵然他知道少爷不会算计他什么。 可他怕了这“恩”啊。 受了恩,他就活得不自在了。 …… 西京市交大附属第一医院。 住院部。 315病房。 “少爷是好心的。”徐晴给少爷定了性,听老爷子讲的故事,她算少爷的拥趸了,“在那个年代,少爷肯将马让给太爷爷你骑,那么他就不会有什么坏心肠,坏心肠的人,只有少爷的爹——老爷!” 入了学堂,学新知识的少爷,怎么想也不是坏人。 这点她听老爷子的叙述,可以肯定。 “老爷?他坏吗?” 徐从叹了一口气,“他肯让我爹和我在宅子里当长工,每月给粮,上初等小学堂的钱不够了,也是老爷借的,煤油灯亦是老爷送的……” “这样的人,他算坏人吗?” 后半句他没说出来,内心自忖。 他知道老爷是坏,可到底有一定的恩。比徐三儿肯踏实能干的长工不在少数,吝啬的财东他亦不是没有听闻过。 怎的,借给他钱的财东,这就算坏了心肠? 当然……,他好歹也到了新时代,知道这“恩”与其说是恩,不如说是一层又一层的规矩。徐二愣子能模糊体会到的东西,他自然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恩大于天,规矩也大于天。 “老爷当年啊,是十里八乡的良善人家。” 徐从说出了心底的话。 尽管他不愿意承认,可老爷确实得了乡里的称颂。任谁提起徐家堡子的徐家老爷,都会竖起大拇指,道一声“好”字。在他八九岁的时候,徐家得了县尊的奖赏,赐予了一面“积善之家”的匾额。 “积善之家,必有余庆,积恶之家,必有余殃。”——《易传·文言传·坤文言》。 “坏的,只是当时的规矩。” “我和爹,太知恩了。” 徐从又道。 他不愿去苛责另一个人的过往。 比起其他财东,老爷算是做的不错了。同样,也是因为少爷的原因,他不愿意太去追究老爷的“过错”。 “规矩?是礼教吗?” 吴昊问了一声。 他对那个时代的认知,也大多是从语文课本中。 “封建”、“礼教”这是那个时代最多提及的字眼。 礼教吃人,吃的是人的“天性”。这规矩,也应该就是礼教的化身。 “是的,规矩就是礼教。”徐从笑了笑,接过了话茬。只不过他不愿意再提及这一方面,转而又续起了故事,他眸光中露出回忆之色,说道:“那年,我中了暑,少爷将他的马让给我,我不肯要。受不住这恩。不过……,少爷也没再骑马,而是和我一道走去学堂……” “因此,这是我破天荒的,头一次误了早课。” “我遭到了先生的训斥,在外罚站。” 他没说他和少爷的关系改善。 但能一道走,那么可想而知,关系也定然发生了微末的变化。 …… 弘文学堂,西面厦屋。 高等小学堂。 又是一节国文课。 误了时辰的徐二愣子刚跑到讲堂门口,就被讲台上正讲课的先生痛骂了一顿,然后让他在走廊处罚站,不准进入讲堂。 温和的先生变了。 徐二愣子心里受着委屈。他得了病,天还没亮就起床,若不是因等少爷,他就可早点来到讲堂,不至于误了早课。 他怪罪先生为什么不明察秋毫……。 忽的,灰白狐狸拉扯了一下他的裤脚。 指了指滑落在他肘弯的单肩书包。 晨曦的日光温煦,徐二愣子明悟了狐仙的意思,压制住内心的委屈,他取出国文课本,听着先生在讲“第二十三课孝亲”,他急忙照着目录,翻到这一页,默默背诵了起来。 “朱儿事孝亲,每得食物,必以奉母。一日,至姑家,姑给以果铒,儿不食。姑问故,儿曰:‘将携归奉母也’。” 讲堂内的朗朗读书声,清脆入耳。 在走廊外,和在讲堂内上课,完全是不一样的体受。时间过得极为难捱,好在有狐仙的为伴,徐二愣子堪忍了下来。 钟声响起。 高等小学堂的学生鱼贯而出。先生也走到了徐二愣子的身侧,他望着捧书就读的学生,微微颔首,斜睨了一眼,“跟我来,你好长时间没到我的寓所来了。” 是的,他好长时间没去先生的讲师寓所了。 多了一个师娘,总感觉有些不便。 漫长的走廊上,硬质木板嘎吱轻响。徐二愣子尾随在先生的身后,慌促的躲避自己的身影,恐被人看见了。 迟到,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尤其是他升级考成功,在学堂出了一点小风头。 少倾,寓所门口。 刘昌达止了步,他故意做出一副严师的神色,“刚才我看你打开了国文课本,我讲的是哪一段,你可知道?” 他试探问道。 有了胡老爷的提醒,徐二愣子从容了许多,不慌不忙的背出了“孝亲”的内容。 “尚可。” 刘昌达点头,推开了屋门,让徐二愣子随他一起入内。 寓所内部,除了前面的书房外,内里还有一个隔间,是日常的住所。以前,是先生一人居住,徐二愣子被邀请进去过。后来,师娘来了,他尚不敢临近隔间的门,唯恐唐突,更遑论再进去过了。 “说罢,是什么原因。” 刘昌达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太师椅上,审视着这个学生。一个家贫的学子,是不大可能迟到的。 “昨夜,回家的路上,太晒,中了暑。” “今早……,起迟了。” 徐二愣子半真半假的答道。 他的困惑、他的委屈,他的可怜之处,要是只有先生一人在这,他或许就道出来了。师娘,纵使给他散过糖果、点心,可终究陌生了一些。再者,先生有了家室,他的苦顿,就不能麻烦先生了。 “迟了?也是,你中了暑。” 刘昌达释然,觉得这个孩子不容易,他喊了一声,“细君,家里还有梨子、莲藕和米吗?给徐从炖上一盅。” 莲藕梨子粥可以消暑清热,除烦解渴。 细君? 师娘原来叫细君啊。 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的名字。 …… …… ps:打赏人太多了,作家说写不下了,漏了谁,大家别在意…… 第41章 粥(求追读,求推荐票) 寓所隔间里先是传来窸窸窣窣的杂响,紧接着师娘应了一句。隔间木门嘎吱一声打开,师娘走了出来,手里拿着淘米的瓷盆。 “是徐从来了啊,别见外。” “你生着病呢,着急行什么礼,这次就免了。” 师娘扭着腰肢,出了屋门。 徐二愣子在直背椅子上刚起身的身子僵了一下,复而坐下。他正对着讲师寓所门口。见此,迅疾的将眼神从师娘的身上挪开,看向另一侧。 “将入户,视必下,入户奉扃,视瞻毋回,户开亦开,户阖亦阖。有后入者,阖而勿遂。”——《礼记·曲礼》。 这些礼节,在经学科中提及过。 只不过这一动,他的目光就平移到了靠近门窗的先生身上。过去,他是不敢多看先生的,而这次借此暇机,他发现先生仿佛久疏打理了好长一段日子,他的头发茂盛,余势都要结辫了。胡茬亦是刺目。 耳畔传来水花声。 是师娘在淘米。走廊每隔五十步都设有一口水缸。学堂多为木构建筑,水缸用来防火。吉祥缸为其雅称。水缸的水三日由斋夫一换。平日里亦可用来它用。 “你先做功课,下一节课就不必去上了。” 刘昌达抬起左手,抹开衣袖,看了一眼腕表,他起身,夹起公文包道:“周先生那里我会给他说的,早些养病,病好了比一切都好。” “喝完粥后再去上课。” 他叮嘱了一句,就匆匆的迈步离开。 徐二愣子话语堵在喉头,此刻也不知说什么为好。 他觉得此刻他的病情还没到不堪到讲堂就读的程度。周先生他也识得,是上次升级考的古板老夫子。他是学堂里有名的经学先生,曾多次被学台提为一等廪生。算是秀才中的顶级秀才。 (六等黜陟法将秀才每年按照岁试分为六等,一等的有廪饩银和廪米。学台为提督学政,俗称为学台,是清代专管地方文化教育的官员。) “先生兴许是见我因病起迟了,所以认为我中暑的病症很严重。” 他自怨自艾。 先生走后,他滞留在此,待会难免要与师娘单独打交道。他并不擅长此项,到时必定尴尬。其次,老夫子在学堂颇为守旧,西洋传来的班级授课制他并不喜用,仍是采取从前乡塾的老一套。责罚亦是一样。 老夫子喜欢用戒尺打手心。 打的生疼! 踏踏的脚步声在走廊的硬质木板上渐渐消弭。 在他犹豫的这一刹那,先生走远了。 静默了些许时间,估摸着约三分之一刻钟。师娘带着淘米的瓷盆走了进来,她见徐二愣子的煎熬,笑道:“见我也不必客气,你是先生的徒弟,也不必守些陋规陋习,先生也教我了一些西学的道理。”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就是。” 她画外音则是,不必守旧。 徐二愣子错愕了一下。 缠着小脚的师娘……竟然比他这个学西学的学生更开明一些。他还以为师娘是个循规蹈矩的人呢。 他顾不得多想,慌不迭地的回了一声“是”。 但回了这句话后,他反倒体觉自己更加无所适从了起来。椅子下面,像是搁置这一个炙热的炭盆,烧的他左腾右移。 师娘也没和他继续搭话了,走进了内屋,开始做饭。 无措的徐二愣子见屋内无人,不安的来回打量屋内的布设。橱柜、洗漱架、丛书等等,他看了个遍。直到看到狐仙端坐在花梨木办公桌上时,他才从容的吐了口浊气。 狐仙,是他最大的慰藉和依靠。 灰白狐狸也无趣的紧,这弘文学堂内部它都逛了个遍。最初重生的时候,它还会撒脚去跑,看遍山野,感受生命的活力。 但多了,也就倦了。 它此刻看着先生放置在办公桌上的一卷报纸。 是光绪三十一年的旧报,《津门日日新闻》。 版面的上房写着一则故事,叫《老残游记》。前面的序言,还有严几道对其的批注,言曰:“中国近一百年内无此小说”。 人都喜欢消遣,它也不例外。 趁此暇机,多看看书报,也是一件乐事。 “徐从,这是煲好的莲藕梨子粥,你趁热喝了。”少倾,师娘端着一白瓷炖盅,走出了隔间,放在了办公桌上。 “谢谢师娘。” 徐从起身,致谢道。 师娘也如徐二愣子一样,见了陌人颇为不适,她笑了笑,随口找了一个理由,躲避走了,“快到晚秋了,我给先生缝制的大衫还差一个袖子,先去里屋做针线活去了,你……” 后面的话,她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师娘,我喝了粥就走。” 徐二愣子赶紧补了这一句话。 先生是他二人关系的媒介,先生一去,先不提说什么,就是久待,二人都觉彷徨无措的很。 毕竟师娘也不大,仅比他大上三四岁的模样。 …… 住院部,病房内。 “这种感觉我懂得。” 吴昊率先开了口,“我每次被老师叫到办公室的时候,老师下一堂课有事一离开,别的老师过来问我是哪班的学生,那种尴尬……,让人无地自容。” “不过这个叫细君的师娘倒也是个好人。” 他见气氛不对,转移话题。 “细君?” 徐从怔了一下,也觉好笑,解释道:“细君不是师娘的名字。那时候的读书人,称呼内室,也就是老婆,喜欢称呼为细君,这样更雅致一些。” 事实上,他也不大清楚这一件事。只不过晚课后,徐二愣子在和少爷的谈话时,少爷纠正了徐二愣子的错误观念,告诉了他这个知识。 至于吴昊的逗乐,他饱览人心,却也明白。有时候,人还是暗地里糊涂一些为好。这样的话,家庭里,才少不了吵吵嚷嚷的欢快氛围……。 如今的孩子,有啥不懂的啊。 几人都扑哧的笑了一声。 连一向肃容的徐蓉也没能避开,她纵然不知道“细君”的意思,可这不耽误她教训吴昊,“小昊,你看晴儿就知道细君的意思,奶奶也知道,奶奶的学历水平不及你,可却比你知道的要多,这就是你一天老打游戏的后果。” 第42章 小脚女人(求追读,求推荐票) “是啊,小昊,姑奶奶说的没错。” 徐晴满是笑容的脸一板,亦随之附和。 吴昊瘪了瘪嘴。 “你们可别小看了昊儿,在你们没来的时候,我不了解的事情,去问昊儿,昊儿知道的一清二楚……” 一昧的打击不是个事。吴昊的父母因工作忙,不在身边。照顾吴昊的任务就落在了徐蓉这个奶奶身上。吴昊淘气,所以徐蓉只能扮作白脸。 少了红脸,只能徐从来唱。 闻言,吴昊的丧气顿时一扫而空,露出得色。 纵然在徐蓉和徐晴未来之前,他的回答一大半都是手机搜的,可这件事老爷子并不清楚。老爷子哪晓得手机的作用。 只不过众人没有关注于他,很快又开展起了另外一个话题。 “太爷爷,周先生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不,我的意思是说,他一个秀才,有什么和常人不一样的地方。也不是……” 徐晴对“老夫子”很好奇。 清末的秀才,这个身份,一听,就让人很好奇,生起了兴趣。秀才的功名,使周先生别格于老爷子所讲述的其他人物。 “周先生?他是一个古板的老夫子,走起路来与常人殊异,他的发辫每天都会梳洗一次,很爱干净,讲起话来,极爱之乎者也。” 徐从开始回想灰白狐狸所观察的一切。 虽然徐二愣子和老夫子的接触比较少,可他不一样。它是狐仙,它比身为人时,观察的更多,更具体。弘文学堂的讲师,它或多或少都关注过一些。 此外在徐二愣子升了高等小学堂后,老夫子成为了徐二愣子的经学先生。它不可能不对授课的先生进行了解。 不然……今后的它如何对徐二愣子进行指导。 “老夫子?” 吴昊眼睛亮了一下,欲要开口说话。 “别说话,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徐晴瞪了吴昊一眼。 两个小辈的吵嚷,让徐从心里高兴,他终于想好了如何叙述,“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里放了霜糖,我从未吃过那般甜的东西。我舍不得吃快了,将粥水在舌尖咂摸。” “吃粥吃慢了,一不小心就误了时辰。我赶到讲堂的时候,已经临近了经学科下课的时间,周先生见我到来,也不罚我站,等下课后,他塞给了我一本讲义……” …… 呼呼的喘息声在寂静的讲堂中格外吵耳。老夫子习惯乡塾的旧式教法,就是一个个学生因材施教,予以不同进度的教习。进度快点的学生则充当小先生,帮助教导进度慢的学生。 当然,此刻还无陶行知提出的“小先生制”。 但大教小的,在乡塾中早已是司空见惯的事情。 故此,经学科的讲堂绝无整齐划一的朗诵声,多是默读。 有了早进的学生,老夫子不用如其他先生那般,在整节课时中一直教导知识,只需隔一段时间提点考核学生就可。此等作为,落得了让其他先生羡艳的清闲。 他巡视整个讲堂,外面止步探头的徐二愣子自然也逃脱不了他那敏锐的猫儿眼。他故作不知,待到半刻钟过后,下课钟响之时,才走到徐二愣子的面前。 “怎么回事?” 老夫子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皱着眉头,“刘先生说你中了暑,所以让你晚点到课,可你耽搁的时间也太久了一些。” “业精于勤荒于嬉,行成于思毁于随!” “你要牢记这句话。” 他语气稍冷,诫训道。 徐二愣子乖乖的伸出掌心,等待老夫子的戒尺。 老夫子乐了一下,山羊胡向上微翘,“你倒是个有趣的。今日就不打你板子了。这是讲义,你自己找该讲那部分,过了一旬后,我要考察。” 他将一册书塞到了徐二愣子的怀中。 沉甸甸的,让徐二愣子险些没有拿稳,跌落在地。他扶好书册后,却发觉老夫子已经负着手,踱步离开了。 早课只有两大节,下了早课,便到了午休。 “这是薄荷糖,你吃了。能提神的。” 讲堂内,徐二愣子刚翻开了一会讲义,准备择抄之时,就余光瞥到了少爷藏青色的长衫,他走了进来,手心抓着一把糖,搁置在了他的长桌上。 三粒?不,是四粒方形的薄荷糖,由油纸包着。 徐从对少爷的怨气消失的一干二净,他起身道谢,“我喝了师娘煮的莲藕梨子粥了,好受了许多,应没什么大碍了。” 话外之意,是不想接受馈赠。 他太念恩了。 “我不喜欢吃薄荷糖。” 少爷皱了一下眉,“我上次让给你洋糖,伱吃了的,这次的薄荷糖,我让给你,你怎么……?” 他脸色难看了许多,随口道了声“算了”,就准备将四粒薄荷糖重新拿走,然后转身离去。徐二愣子对他的“不善”,他也约莫能感受到。一次、两次也就罢了,次次如此,他的脾性也上起了劲。 灰白狐狸也沉默了。 少爷是好少爷,可……难啊。 太多的善意,于徐二愣子而言,反倒是一座座大山压向了他。他不要,就是不知趣。次数一多,讨人嫌。可要了,又不能不谢恩。 然而突兀的,徐二愣子却鬼使神差的开了窍,他夺走了一粒薄荷糖,顺口道:“我只吃一颗糖,多了,会长蛀牙。” 吃糖吃多了,长蛀牙,是个不错的理由。 这是爹常骗他幼时的一句话。他见了冰糖葫芦就馋,见了糖糕就馋,见了糖人就馋……。那时,徐三儿最喜欢说这句话。 他那时还心存埋怨,明明他吃糖就不多。 可今日,他觉得,这句爹说的话,很适宜。可以用来矫饰。 灰白狐狸诧异的看着徐二愣子。这可不像以前的徐二愣子,今早的一切,徐二愣子的怨言它都听在耳边。 “变了。真的变了。” 它的目光触及讲义。 讲义的知识,就是促进徐二愣子改变的一个缘由。 不仅局限于老夫子的讲义,先生的教诲,它的指引,徐三儿的言传身教。一切的一切,让循规蹈矩的徐二愣子也如那个小脚女人一样,变得开明了。 第43章 租赁屋舍(求追读,求推荐票) “叔今天早上说了,拜托我帮你在县城找个地方住着。” 徐书文脸上闪过错愕,他轻咳一声,掠过这件事不谈。转而说起了徐二愣子租房的事情,“现在距离午课的时间还早,我带你去看看房子,适宜的话,你今天就住下,也不用回家奔波了。” 租房? 徐二愣子脑子糊涂,爹今早和少爷说过这话吗?他记不太清了。赶早起来的时候,中暑的余症未消,大脑一片浆糊,心异常的烦躁,也在埋怨少爷为什么不早点起来。可能就是那时,他听漏了一些事情。 “我钱没带够,钱放在了家里。” 他下意识的推拒。 这句话他也没说假。抄书所得的钱财,他都偷偷放在了灶台下面的一个小陶瓶里面。钱哪能随身携带,万一丢了,该怎么办。 此外,他不喜接受人的好意。 吃了少爷的一颗薄荷糖,是不想和少爷彻底闹掰了。其次,他升入了高小,觉得如今的自己,有能耐受少爷的一颗薄荷糖了。 再多的……,不行。 “我手上尚有些余钱。” 徐书文言道。 话说出口后,他顿觉有些后悔。徐二愣子的“癔症”,他大概摸准了一些。他挑了挑眉梢,笑了一声,“租赁屋舍不着急用钱,你先将地方挑定了,隔些日子,再交给主人家钱也行。租赁不是一时的生意,主家不会介意的。” 话说到这个份上。 徐二愣子也觉可行,于是顺从的答应了下来。 二人一狐出了讲堂,路上遇见了几个徐书文的故友,徐书文打了几个招呼后,这才离开了弘文学堂。 走在路上,徐书文分析道:“你在县衙抄书,又要去学堂上课,所以挑选的租房应尽可能距这两地近些。” 他说着话,就带着徐二愣子走到了河庙街。 河庙街起名源于临近县城的河渠,此街的尽头有一座城隍庙。这里大概位于县城的中心位置,不少行当都在此地落了脚,开了店铺。 县衙位于县城的南门一侧,学堂在靠近西门的孔庙街。 故此,挑选租房处,免不了在此处挑选。 “我有个同窗,姓刘名旦字元初,他家做的是粮食生意,轩盛米铺就是他家的,院落里应有不少的空房,我去问一声,若无,也可借机打听别家的……” 二人落脚止步,抬头入眼处,便见了一个竖起来的匾额,上面写着“轩盛米铺”。米铺开着三扇门,人来人往,生意不错。 徐书文带着徐二愣子走进了这家米铺。米铺是前店后院。徐书文和刘旦是熟悉的同窗,伙计没拦住他们二人。于是穿过隔断门,二人就来到了后面的院落。 “是书文你的长……同乡啊。” 米铺刘掌柜打量了二人,知明来意后,沉吟一声,“要是书文你来住,叔父不会开价,你尽管来住就行。但他和旦儿并非旧友,就该讲生意的规矩,不过看在书文你的面子上,我开价不会高,租房押一付三,一个月半块银元,合计是一块五。” “我院子里的人多,管你食宿,你要是乐意,一个月你多交三角钱。每个五天吃一顿荤的,不多收。” 话音落下,徐二愣子心底盘算。 他得抄书的活,每天大概就赚十来个铜子。均和算下来,一月大体不差的能赚上五角钱。要是辛苦累些,多揽些活,能赚到七角钱。 赚的钱勉强能够房租……。 徐二愣子在徐书文左后侧,他拉扯了一下少爷的衣袖。意思很明显,对这买卖并不认同。 他宁愿每日多跑几步路,也好过将钱花在冤枉处。 穷人的时间,不值钱。 “谢过叔父。” 徐书文先生道谢一声,随后道:“叔父所言,侄儿心里明白。是个合适的价格。不过租赁费……唔,可有合适的赁房推荐。” 他话没说明白。也无需说明白。刘掌柜是个精明的商人,他会懂得他说的言外之意。 “别的地,就没我这优渥了。”刘掌柜和顺的笑了笑,也不恼,“花衣铺的钱掌柜前些日子辞了账房,伱这同乡初小毕了业,算术科略懂,勉强可适用做个账房,去了那地,商量一下,兴许能免了吃住,还能得一些工钱。” 花衣铺出售棉纱、搪布、黑绉绸等布匹,也在河庙街。 辞别了刘掌柜,二人一狐就来到了此地。 谈的很融洽,钱掌柜愿意免了徐二愣子的吃住。只不过除了算账之外,闲余的时间,也要替他送货。不过不白送,一月给三角的工钱。 不仅不花销,还另有赚头。 徐二愣子咬了咬牙,没顾及徐书文的提示,就答应了下来。 他知道,与钱掌柜谈妥的条件内,应该存着些许的陷阱。但庄稼人最不怕吃苦,难捱,挺一阵子就行。 大不了过些时日,再另找一间屋租赁。 反倒是少爷的帮忖,让他在这段租赁屋舍的旅途中备受折磨。 他想早点结束。 重回弘文学堂,下午的两堂课也匆匆而过。 “今日我就回家了,你在花衣铺那里入睡,租赁屋舍的消息,我会告诉你爹的,早点回去休息,别累住了。” 少爷撇下几句话,卸下了拴马桩上的缰绳,牵着枣红马,头也不回的就出了学堂,转眼间便消失不见。 晚秋即将到了,夜晚也黑的快。 花衣铺给徐二愣子安排的住宿在轿厅旁侧的小屋里。轿厅是古代宅院里专门放置软轿的地方。花衣铺也备了轿厅。 轿厅小屋里有被褥,旧的,存着一些霉味。 徐二愣子刚进屋点了油灯,就听见后宅太太剧烈的咳嗽声,“不长心的东西,现在油多贵啊,你快给我熄了灯,上床睡觉,瞎看什么玩意。” 后宅的灯火熄了。 他的灯也熄了。 在马厩待久了,他晓得太太指桑骂槐的功底。要是硬着脸皮装作听不懂,今后可计较的地方多了去。犯不着因为这点事费神。 “爹这会干什么呢?” 离家的第一天,徐二愣子睡不着,他想起了徐三儿。 爹的呼噜声,从小伴到大,一时没了,不习惯。 第44章 难喝的井水(求追读,求推荐票) 灰白狐狸也是头一次来这陌生的地方,它不太适应。徐二愣子想着心事,渐渐迷瞪闭了眼,用薄被蒙头睡觉。 它叫了几声,见徐二愣子没有醒来,于是一个纵跃,从硬木床上跳到了地面上。紧接着,用前爪打开了门,露出一条小缝隙,它钻了出去。 动作一气呵成,一点也不拖泥带水。 “初小毕业的学生,你招他到铺子里有什么用,估计连打算盘都还没有练会。还要管吃住,给三角的工钱。明个,你和他说了,三角工钱免了,要不然,就搬出去。” “不给钱让白住,管饭,哪有这好事。” “好我的堂客哩,你小点声,惊醒了徐从可就不好了。我是看他可怜,上学困难,所以才发了善心,寻了个好差事予他,就当是做了善事。咱们生的头三胎儿子都没有挺过三岁的,做做善事,积一些德行……” 一片漆黑的夜幕中,后宅的主卧里传出钱太太掐着嗓子的责骂,以及钱掌柜高着嗓门的赔笑声。紧接着,主卧寂静了一会,传来男女刻意压低的剧烈喘息……。 堂客,指的是妻子。 灰白狐狸自知发生了什么,正欲离开。 只不过,下一刻它却偷偷听到了钱掌柜另一番说辞,声音压的很低,“这小子我打眼一看,就是个实诚人,他不是要去学堂上课吗,回来后也要晚习、做功课,找几个理由,说他耽误了事,就能扣了他的工钱。” “这样……相当于赚了一个白的劳力。” 灰白狐狸迅疾转头,眼底闪过一丝怒火。 然而它很快便变得平静了起来。百多年的经历,让它阅尽世间沧桑。花衣铺钱掌柜的险恶心思,徐二愣子尚能预感到一些,更何况它呢。 它又走动了一会。 在整个河庙街的行当店铺中转悠。 它在酒庄内看到了李掌柜偷摸的藏着私房钱,待内掌柜临近的时候,神色慌张的掩饰;杂货铺的胖大女人吃了一碗用猪油炸的糖糕,没分给旁人;油坊内掌柜嫌恶的看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转头涂抹了铅粉,抿着口脂;街尾处的一户人家半掩着门,几个衣冠楚楚的男人分时入了内……。 河口处的城隍庙破烂的轩窗向外投射着浅黄色的灯火光芒,隐能听到庙祝低声念着经文。 待迈步到了这里后,灰白狐狸不敢跃雷池了。 它只是一个保家仙,道行应是低微,可敌不过城隍爷。 秋夜度过,曦光渗进了轿厅小屋。 又一日的黎明到来,徐二愣子的生物钟作响,起的很早。按理说他不应该这么早起,毕竟在县城就睡,不用再走读了。但他一思及老夫子布置的任务,就觉心里火急火燎。这本讲义,他要赶在这一旬日内,尽可能的看完。 他与往日一般的习惯,到院子内的井轱辘打了一桶清水,准备洗漱。 “这井水不如村里的清冽,难喝的紧。” “胡老爷,你尝尝。” 徐二愣子刚洗完脸,顺口用葫芦做的水瓢抿了一口井水。但他刚喝了一口,就呸呸的唾了出来,嫌井水污了他的嘴。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解释了几句。 县城人多,人一多,这井水就不好喝了。至少没有家中的井水甘甜。 它再规训了一句。今后别喝井水这生水了,要喝就喝凉白开,防止染了疫病。学堂里的常识科也提及过,开水能杀菌。 人多?徐二愣子有些困惑不解。 县城里的人,不管贫的贱的,都比村里的乡人光鲜亮丽许多。正如山民种麻,乡人种棉,县城百姓的宽裕不是乡人能比较的,随便做点小生意,也好过地里刨食。 如此好的地方,怎的,井水却不如了呢。 他心里忽的生出了一个想法:县城有的东西,并不一定比村里的好。 “挺好!是个勤劳的,今后店铺的井水,就由你负责打了。” 后宅屋门嘎吱一声打开,钱太太走了出来,端着一个铜盆。昨日她挽着的高髻散了,胡乱的披在了肩上,有的发缕打了个卷,散乱极了。衣襟半扣未扣,遗漏些许春光。 一看就是还未曾梳洗的样子。 她倦目瞅了一眼徐二愣子,随意顺口说道。 紧接着。 她走到店铺门口,门口处有一小水渠,用来排水。 啪嗒! 铜盆的浅黄色水流准确的落入其中。 腥臊的气息涌入鼻尖。 是尿盆。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他匆忙应了几句话,就慌不迭地的拿了单肩书包就往门外跑去。等估摸着钱太太这个时间应回到了院子里后,他才歇了步。 “小小年纪不学好,偷看个什么。” 忽然,耳边传来油坊内掌柜的轻啐声。徐二愣子朝四周打量了一眼,这才恍然,此刻的他落脚在了油坊的旁侧,像极了窥探油坊内掌柜的登徒子。 长得白嫩的内掌柜,手里也端着一个铜盆。 铜盆倾泄,内里的液体也激溅在了水渠的青石板上。哗哗的水流汇聚一处,变作瀑浪,一股脑的从城隍庙边角的渠道口涌出,汇入县城的河渠。清澈的河流和污水,分不出二色,一样的白。 徐二愣子慌促的告歉一声,这才抬了脚,一刻也没停歇,跑到了弘文学堂的门口。他望着刷着桐油的学堂大门,终于松了口气。 绕过照壁,到了抄手游廊后。 他的心瞬间静了下来,没想明白的事也大体猜测到了。县城可不像乡野,能随意屙屎如厕。 夜香……是会收钱的。 “难怪这井水这般难喝。” 徐二愣子苦着一张脸,后悔没听胡老爷的告诫了。 他打定主意,今后除了家里的井水外,别的生水,他绝不会再入口了。 少倾,他到了讲堂。 讲堂内空无一人,只有他来的最早。 他翻开老夫子给的讲义,从头到脚匆匆览阅了一番。这讲义是经学科课程的讲义,大致是一些四书合订到了一起,又删减了一些。石印刻本的边角处,还有一些老夫子写的注解,字迹清晰隽秀。 一些晦涩的经文,在这注解之下,恍若当头棒喝一样,瞬间便能将其本意了悟出个七七八八。 第45章 风吹鸡蛋壳(求追读,求推荐票) 一日无话。 学堂内无事发生,和往常一样。除了在教习历史科的时候,先生过问了他一句身体健康外,别无他事。 到了晚间,等斋夫催促他离开的时候,他才从容不迫的收拾书册,出了弘文学堂,往河庙街的花衣铺走去。 胡老爷告诉他了,钱掌柜和钱太太没安好心,让他不必着急回去,以免差遣什么活计,误了他的时间。故此,他才在午课过后,仍旧停留在学堂内,不曾离开。 学堂内有煤油灯,可以蹭光。 一人一狐走到了河庙街后。耳畔传来河渠的潺潺水流声。白日的喧嚷声早已不再,留下的只有静谧。 “爹?” 徐二愣子惊愕的叫了一声。 灰白狐狸惊愕的叫了一声。 他们撞见了蹲坐在街角的徐三儿。 …… “爹啊,背着一个粮袋,我记得,粮袋里面是三升半的杂粮面。他坐在巷子口,一口一口的嘬着旱烟,他和我一道去了花衣铺,昨个啊,少爷回到家后,将我在花衣铺做帮工的事情,给爹说了。” “我先进了门,钱太太对我是一顿训,骂我好吃懒做,白浪费了口食,临晚了才回铺子。钱掌柜在拦着钱太太……。” “爹随后进去了,他挡在了我的身前,和钱掌柜开始讲着价钱……” “我那时啊,听着爹的谈话,总觉得他说话粗陋。他乡音很重,讲话讲不清晰,磕磕绊绊的。我总想着自己上前去插上一嘴。我记得,他穿着半新的,近似搪布的粗布短褂,这应该是他年少时置办的家当。” “可我刚刚入城啊,他一个乡下人……” 徐从看着使着速写笔,在笔记本上写写画画的重孙女,沉沉的叹了口气。 徐二愣子成熟,也不成熟。 起码在爹的面前,他成熟的性子,容易变成不成熟。 吴昊临晚回家去了,他还有作业要写。徐蓉亦随之一道回去,她也要兼顾做饭,督促吴昊的学习。于是病房内只剩下了徐晴一个陪护人。 徐晴见老爷子伤怀,笑了一声,“太爷爷,你学过《背影》吗?朱自清那时已经上了燕京大学,以他的学问,他在‘父亲’面前尚不成熟。又何况是少年的太爷爷你呢。” 《背影》一文,是曾经背诵过的。她对此记忆深刻,纵然过去了多年,但一些话语还是约莫记得大概, 她道:‘我那时真是聪明过分,总觉得他说话不大漂亮,非要自己插嘴不可。’ 她打开手机,迅速下滑,找到了《背影》原文中熟悉的一段,将其读了出来。 “朱先生?” 徐从释然的笑了笑,“也是,是我对他太苛刻了。他才十五岁,成熟不到哪里去。爹也是,我那时啊,穿着长衫,初小毕了业,钱掌柜可不敢太苛难我,可爹一去,他乡下人的打扮,会遭到轻贱。” 纵然徐二愣子未曾言语,表露出自己的心境。可他就是它,他们二人未到心灵相通的地步,但徐二愣子所想的事情,他也能估摸出来。 他和爹去县城卖柿子,不感觉耻辱。可他穿上了一袭长衫后,晓得荣辱之后,若没徐三儿在,哪怕穿着麻绳鞋,他已经可以坦然和别人谈笑风生。 然而徐三儿一来……。 “后来啊,我知道老夫子的事情,也渐渐释然了。老夫子……,他在学堂算是守旧派,不看报,不看杂志,只读经学,想着科举。老夫子在学堂的先生们中,是遭人暗中贬低的。” 徐从回想之后的经历。 “我记得我将讲义还给他的时候,他正遭到中学堂的学生谩骂。那时已经是风雨飘零的时候了,快到民国了。先生、学生,我们啊,是新式学堂,讲究新潮,而老夫子乡塾的那一套,行不通了。” “他坐在摇椅上,翻开了一下经义,自言自语了一句,‘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喽。’那时,我瞬间警醒了自己,似乎我在乎外界的目光太多了。” 他缓缓说道。 他不知道那时的徐二愣子心境发生了什么改变。但就是在听到老夫子说的那句话后,他变得适从了许多,不再向他抱怨爹的“失礼”,转而时不时的开始思念起了徐三儿。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周先生真是个雅趣的人。” 徐晴下意识搜索了这一句话的意思,这句话出自《增广贤文》。意为人如果不把财富看的那么重,对财富患得患失,心境自然会豁达。 财富并不一定指金钱,指的是人所在意的名利。 …… 夜幕下,吝啬的钱太太只点了一盏煤油灯。 铺子里的灯罩,用久了,内里蒙上了一层黑灰,照射出来的光芒有些昏暗。幸得今夜的月色不错,不至于看不清人影。 “钱掌柜,我不是个伶俐人,说不了啥道理,娃子在你这里,你照顾好,也当多了一个劳力,至于三角钱的工钱也不必开了。只是给他的活计轻松些,让他能腾下时间看书……” 徐三儿进屋,没坐,开口便说出了这一通话。 落在爹后面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他得到了胡老爷的提示,知道钱掌柜不会给他开三角钱的工钱。所以他才磨蹭着时间,晚点回到了花衣铺。他和胡老爷合计好了,一个月后,再另找一家租赁的屋舍,在花衣铺只当是过渡。 但徐三儿这么一说,显得他今后就要在这里长住了。 不长住,像是自己理亏了一样。 短短几句话,便将自己的处境置于了险地。 徐二愣子皱眉,望了一眼挨着他脚边的狐仙,若不是因为孝道,他现在就要出声反驳爹的话了。 短短的交谈没多久。 钱掌柜同意了徐三儿的话。 而徐三儿也就此离开了花衣铺,到客栈去找大通铺将就一晚。晚上,城门已经闭合了,禁止出入。 “爹也是,自己一声不吭,也不和胡老爷你,还有我商量,自己就入了屋和钱掌柜去说,谈我的事……” “他……,他有我读的书多吗?” 等出了花衣铺后面的客厅,重新到轿厅小屋入睡的时候,徐二愣子忍不住向灰白狐狸抱怨道。明明徐三儿也是个尊重知识的性子,有知识的人开口,徐三儿从不反驳,但到他这里,反倒不适用了。 第46章 白圭尚可磨(求追读,求推荐票) “爹,什么时候这么蠢了。” 徐二愣子辗转难眠,悄悄问了狐仙一句。 “上次入县城的时候,他那么聪明,在守城的兵勇面前伏低做小,还多塞了一文钱,让柿子多了销路。可今天的爹,却给我出了一个难题。” “胡老爷,是爹变了,还是我变了?” 他心中窝了一口怨气,不吐不快。 灰白狐狸歪了一下脑袋,它想了一下,前爪伸出,指了指徐二愣子。意思是,是你变了,爹没变。 事实上,他的想法和徐二愣子一样,是爹“变”了。 幼年、少年的它,觉得爹是顶梁柱。别的乡民家里在挨饿的时候,爹总会变着法子找吃的,地里没收成,就捕鱼,上山打猎,采集的野果到县城贩卖,赚取钱财。乡里的人,都在说爹是个能行人。 可爹偏偏刚才在花衣铺做了一件“错事”。 守城兵勇……。 钱掌柜……。 爹变了,也没变。 “我变了?” 徐二愣子痴愣了一下,他转了个身,平躺在硬木床上,看着黑漆漆的屋顶。忽觉脑后的辫子颇为硌脑袋,让他平躺有些难受。 要是先生的东洋小平头,该多好啊。 应该不会硌脑袋,也新潮。 他此刻心中再次萌生了这个想法。 …… “人心思变!” “这是一个人心思变的世界,一切都在改变。大家去看,东洋在变,西洋在变,南洋也在变……” 过了几日,当徐二愣子下了早课第一节课后,便听到中学堂讲堂处,几个高年级的学生在大声的宣读报纸。 报纸是《神州日报》,由秦省人刘学裕主办。 “人心思变……” 徐二愣子念叨了一句,也就没有理睬。他觉得自己的人心还没有到改变的时候。这只是中学堂学生的日常活动,和他们高小、初小学生并不相干。至少高小还没到统一订购报纸的时机。 距离第二节课上课,还有两刻钟的时间。 他快步走,打算赶在上课之前,将讲义还给老夫子。午休虽可,但在午休时间耽搁先生,是一件不太文明的事情。 老夫子的讲师寓所,也在东隅。 和先生的寓所,隔了几间屋舍,他以前就见到过老夫子从中出来。 “师娘好。” 徐二愣子走在东隅走廊的时候,又碰到了外出淘米的师娘,他打了声招呼。似乎自从师娘来到学堂之后,先生的吃食都在寓所完成,也没有再去教斋了。 “徐从,你又来找先生了?” 师娘讶然了一声,“先生他在中学堂时务斋教地理课呢,还没回来。你要是找先生,可去中学堂去找。” 中学堂?那里太吵嚷。 徐二愣子也无找先生的意思,他道:“师娘,我是来找周先生的,上次中暑后,周先生给了我一本讲义,让我自己学研,现在快临近一旬了,我给周先生还讲义。” 谈及周先生,这个小脚女人颦起了细长的眉宇,“这个老秀才,整天卖弄一些腐臭的经学。如今科举废了,经学科研习那么深,并无太多益处。顶多在国文上多些长进。他的屋子就在那……” 她伸出手指了一下。 经学科和国文科相似,但并不类同。经学科讲四书五经,而国文科则是学习国学,涉猎颇广,有儒经,却也不多。 这还是徐二愣子第一次听到温婉的师娘骂人。 他猜测,应该是老夫子先得罪的师娘。学堂内的同窗偶尔在谈及对先生发型的羡艳时,老夫子就不合群凑上前去,讥讽几句,诸如‘不留辫,等杀头吗?’,‘辫子割了,难道就西方化了吗?’这等话语。 极为讨人嫌!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她受着缠足的苦嘞,又受着先生更近距离的影响。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 “是,师娘。” 徐二愣子颇感尴尬,应了一声,转身在一间讲师寓所门前顿了足,他刻意转身,背对着师娘。然后敲响了寓所的木门。 老夫子的寓所,和先生相似,却又有些迥异。 相似的是规格,统一建造。 迥异的是格子扇靠外的窗台,养着几盆花,是剑兰花。白的、粉的、紫的,姹紫嫣红,开的极为艳盛。相反,先生的窗台,就空无一物。 笃笃的敲门声响过两息之后,老夫子打开了门。 “小三元过来了?” 老夫子打趣道。 徐二愣子蒙了一下。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它对上次升级考的事情,还历历在目。老夫子作为监考官,曾经调笑了几句徐二愣子犯癔症的事情。说徐二愣子还未中县首、府首、院首,就先犯了癔症。三首即三元。 听闻灰白狐狸的解释,徐二愣子记忆涌上脑海,他也不知该做何等表情,挠了挠脑袋,“周先生,我是来还讲义的,上次,你将讲义塞到了我怀里,让我一旬日后来找您,现在是第九天。” 一旬,是十天。 一个月,分为上、中、下三旬。 第十天,那就是日曜日了。到了该放假的时候。找老夫子还讲义浪费的时间倒是其次,主要是他还需回家一趟。家里有他藏在灶台下的私房钱,还有对爹不吐不快的牢骚话,以及那盏煤油灯等等。 花衣铺的掌柜、太太都太吝啬,他回到铺子,都是摸着黑。 “唔……” 老夫子像是忘记了这事,他接过讲义,先推了一下鼻梁上的老花镜,好长时间才吭了声,“《毛诗·大雅》抑篇云:‘白圭之玷,尚可磨也。斯言之玷,不可为也。’” “此意何解?” 他左手拿着讲义,负在身后。 讲义中,有这段话。只不过上次讲堂中开讲的经学中,并无这段话。他将讲义借给徐二愣子,若真是只为一堂缺课,大可不必如此做。找一早进学生指点一二即可,犯不着费如此大的神。 “白圭,为美玉也。此言为,白圭若有了污点,可以磋磨它,让污点消失。而言行要是有了污点,说错话后,今后就不可为之了。” 徐二愣子得益于保家仙的庇佑,记忆不错,又研习了九日,遇到这句话,略一思索,就答了上来。 第47章 古今学堂(求追读,求推荐票) 老夫子说出这句话,是意在让徐二愣子诚实。 当然,也有一部分考校的意味。 能答上来,那么便是在这一旬日内认真研习了讲义。若未答上来,则是“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连他责骂的话,都听不出来。 “尚可。” 老夫子微微颔首,眸光露出一丝赞赏之色。 接着,他又从讲义中摘出了几段话,去问徐二愣子。这些经义并不难,还未到生僻处,只要读过,就能大体不差的说出来。 徐二愣子一一回答。 不过随着老夫子的提问渐难,他也就支支吾吾的回不上话了。 正待二人说着话时,僻静的东隅走廊忽然传来一阵阵喧嚣,领头的长衫学生大声叫嚷着,“周文宣不配当讲师,打倒周文宣,周文宣是守旧派,他不看报,不订购新报,还禁制学生在经学科宣读报纸……” 一条条的罪过,从中学堂的学生们的口中被数落了出来。 还没等徐二愣子反应过来,迟钝呆板的老夫子像变了个人似的,他扯着徐二愣子的衣袖,朝屋内一拉,就迅疾的将屋门闭合。 风紧扯呼,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江湖好手。 灰白狐狸差点被挡在了门外,幸好它体型小,在徐二愣子被扯入屋的那一刻,就从门缝中钻了进去。 砰砰砰! 剧烈的敲门声。 屋外的谩骂声,还有剑兰盆栽陶盆倒地的破碎声。 声声入耳。 似乎一扇木门,隔绝了一切。老夫子稳稳坐在摇椅上,他打了个哈欠,手一伸,将临近圆几上的紫砂茶壶拿起,小啄了一口。 山羊胡摆晃,他慢悠悠道:“这些个学生啊,不好好读书,整天整这些有的、没的。闹得欢腾了,遭殃的还是他们,丘八可不讲什么礼节。” “周先生,剑兰……” 徐二愣子有些无语。师娘那么温婉的人,都会骂几句老夫子。更何况新式学堂的学生呢。老夫子在学堂内,格格不入。似乎还当这里是曾经的县学,教授生员的县学。 学生们对先生很尊敬。 但不包括老夫子。 不过他感悟到了老夫子对他的好意,亦不好置喙什么。在门口时,他见窗台的剑兰盆栽,照顾的很精细,便知老夫子对这几个盆栽应该很上心。所以忍不住提醒了一两句。 “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 “几盆剑兰罢了,又不值钱。” 老夫子闭着眼,老花镜被他摘下,他摇着摇椅,悠然自得,自顾自的念诗,“泮宫有丹桂,千载留芬芳。长沐圣人泽,玉阶秋露凉……。” “天子曰辟雍,诸侯曰泮宫。”——《礼记·王制》。 这句话在经学课上学过。 徐二愣子知道,老夫子口中所言的泮宫,实则指的就是县学。只不过老夫子念的这首诗,他就闻所未闻了,也不明其意。 …… “我还记得太爷爷你背诵的《路遇先生》一篇。”徐晴有点疑惑,那个年代的学生不应该都是很尊敬先生嘛,周先生只是守旧,又没伤天害理。她打抱不平道:“这些中学堂的学生怎么能这么指摘周先生……” 说完后,她又觉得不太适宜,毕竟周先生也不是毫无过错,至少嘴臭,不得人喜欢是真的。 “千不该,万不该,也不能跑到讲师寓所去打闹。” 这是她觉得很过分的一点。 新世纪学校内的老师,有的确实不招人喜欢。但学生们,罕少去跑到教师公寓闹事,顶多在背后谩骂几句。除此之外,极端的个例很少。 “晴儿啊,不一样。” 身处在弘文学堂,灰白狐狸知道,学堂内外是两个世界,“新式学堂们的学生订报、看报、读报,他们是最时兴的一群人,他们晓得更外面的世界,是一种什么样的色彩。” 徐从看了一眼窗外,繁星点点,灯火辉煌,“他们是最早割辫的一群人。而那时,学堂之外的地方,都没有割辫。” 原来的他,是什么时候割掉辫子的? 大概是清亡之后的十几年,二十几年,记不清了,太早太早了。 话音落下,忽的,徐晴想起了之前她给老爷子说的一句话。教师现在只是一个职业,因为学校外面的普罗大众学历并不低下。 如今的学校,和以前的学堂,似乎是两个样。 “太爷爷,我或许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徐晴在网上看过很多名言,她用手机搜索了一下,开口道:“某位大学校长曾经说过一句话:现在高等教育的教学手段和教学内容,已经落后于社会发展的步伐。这种态势并非我们独有的现象,而是整个世界都存在着社会走在了大学的前面。” 以前,是新式学堂引领时代风潮。 但此刻的学校,哪怕是大学,亦落后于社会的发展了。 周先生是无大错,在新世界的今日,他不会有大错。可在引领时代潮流的新式学堂中,守旧的先生存在,这是不应该,也是最迫切要解决的事情……。 徐从怔了一下。 他对这件事大体有了渐悟,但却看不真切。然而徐晴的一通话,却直接点明了发生此等变化的缘由。 现在的年轻人,比先生还要新潮。 毕竟他们都没了辫子。 他暗暗感慨道。 “晴儿,时间不早了,你先休息,我也眯一会。” 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徐从也有点乏累。 他精力不比年轻时的旺盛了。 若非到了弥留之际,他也不会一口气讲完这么多话。强撑着一口气,一直不肯停歇,生怕没讲完,他就悄无声息的走了。 故事……只讲一半,他不甘心。 “好的,太爷爷。” 徐晴也有些累了,她走出了病房,看了眼老爷子,关上了里灯。病房刹那间变得昏暗了不少,不过此时走廊的外灯余亮也泻入到了病房里面,不至于昏暗到伸手不见五指。 叮铃!叮铃! 她手机忽然屏光一闪,是微信视频电话。 “晴儿,你怎么跑回来了,也不跟爸打声招呼。你太爷爷是要看,可你的学业也重要,你跑回来后,学业怎么办?” 手机屏幕内,徐建文训着徐晴。 第48章 误了事(求追读,求推荐票) “爸,大四之后,很自由的,又不像在大一大二,还有金工实习之类的事情,课程基本没了,只要完成毕设、毕业论文就行。我在宿舍,和在家一样。” “大四,最关键的一年。你要是找不到好工作,今后怎么办?还有你的婚事,你也老大不小了……” “又要学习好,又要谈恋爱,哪有那么多的时间精力。” 徐晴的语气有点不耐烦了。 她很反感父母操控她的人生。未上大学之前,对社会并不了解,她还未有太多的感觉,虽有反抗,但多数听从父辈的意见随波逐流。 因为父母控制她的经济财权。 她没有反抗的余地。 然而上了大学后,就不一样了。例如此次,徐建文并不了解大学生大四的生活,至少不了解她的大四,然而却在以质问的话语去苛责她。 助学金、奖学金,家庭教师的薪资,她生活费够。 “爸,我还有事,先挂了。” 沉寂了一会,徐晴挂断了微信视频电话。她快步来到走廊尽头,感受着走廊窗户吹来的习习晚风,胸腔压抑的郁气才渐渐平息下来。 工作,婚姻,读研……。 一桩桩大事压在了她的身上,她对未来稍有些迷茫了。人生的关键十字路口处,她在准备抉择,然而过道的汽车却在鸣喇叭,催促她快点离开。短短二十秒的红灯,她似乎来不及思考了,窒息至极。 是的,她有极好的选择,有清晰的人生规划。但家庭却在影响她。徐建文在向她诉说着自己的辛苦,高学历女性在婚恋市场的吃亏等等。她去读研,似乎像是避了世,贪图了一时的清净,却让家人为她劳神劳力。 一种莫名的道德谴责。 “明明只是三年的时间……” 徐晴倚在走廊夹板墙,她看着皎洁的月光,想着心事。 她知道,她硬气点,路会走下去,家人会支持。可为什么,偏偏家人不能果断的直接支持她,非要给她压力,让她消磨掉因长时间未见……而起的对家人的思恋之情,让两方凭空多了摩擦,多了不喜。 时间会让一切摩擦都消弭,然而一旦凑近了,又会再次起了龃龉。 “塔吊司机很辛苦的,爸这会应该在吃泡面,我看见了塔吊车厢内刚泡好的泡面,连一根香肠都没有。” 徐晴摸着手机,暗黑的屏幕没有徐建文的音容,已经暂时熄了屏。她想了想,又将手机放回了粉红外套右侧的兜里。 她小心走着步,又来到了315病房。 推开病房门,老爷子已经入睡,打着轻轻的呼噜声。觉应该睡的很浅,老年人都这样。 “高祖父让太爷爷在钱掌柜的花衣铺那里为了难……” “明天再问太爷爷。” 徐晴合门,双手揣在了衣兜里,她扶着楼梯护栏,一步步朝着住院部一楼走去,直至离开了住院部。 …… 还老夫子讲义的时间是土曜日。在老夫子的讲师寓所内暂避了“硝烟”后,徐二愣子出了东隅,来到附属小学堂的讲堂,却不料临时得到通知,小学堂的学生后半天休假,不用再上午课。 连同日曜日,合计在一起,就是放两天假。 “应是中学堂的学长们闹事,学堂给咱们放了假。” 同窗们给出了合理的猜测。 徐二愣子却没管这么多,他已经时隔一周未曾回家了。上周的土曜日、日曜日放假,他都没回家,还生着徐三儿擅自做主的气。此外也是因紧着功课,没有闲暇时间回去一趟。 这次,怎么也得回家了。 他收拾了书包,出了弘文学堂,没等少爷。 少爷骑着枣红马,虽和他同路,但没他拖累,回家更快。再者,上周早上和少爷同行的时候,少爷也说了,让他今后不必再等了。 他刚走到城门口,却发现熟悉的场地,没见到徐三儿牵马的踪影。 这会尚是午时,广阔的野外,铺满了金灿灿的日光,遮掩住了凋零的草木,偶尔有几处夜荫,亦是被枯黄落叶所掠占。整个广阔天地,皆是一副秋风萧瑟的模样。 “是了!爹不知道学堂提前放假的消息,所以他没牵马过来等少爷。我来的有些早了。” 徐二愣子暗忖。 他的印象中,爹总是在黄昏、残霞漫天的时候来到城门口等待少爷,鲜少会有提前来的时候。 爹掐准了时间。 倒不是爹不肯提前来,而是爹不得清闲。爹没了他,就得做两个人的活。农闲的时候割草、放羊,跑山里去采野果,农忙的时候割麦碾麦、卸苞谷打苞谷粒,没见到他闲余。 徐二愣子回返了一次城里,买了两个糖糕。这是给爹的礼物。今天他得到了老夫子的夸奖,算是一件喜事。纵使老夫子在学生们那里不招待见。可他到底是秀才相公,一等廪生,十里八乡的体面人物。 出了城门。 这次没有枣红马在前引路,他总算可以偷个闲,走的慢些。 回到家时,天色还很明亮。 “你今天怎么回来的这么早?”马厩里面,徐三儿正将枣红马牵出来,打算赶往县城,却猛地看到了回家的徐二愣子,他隐露怒容。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一声。 父子间有了矛盾,它希望尽早化解。 上一次的大白馒头,它没有给徐二愣子作证,是因为想让徐二愣子经受一些磨砺。被爹打,总好过被别人打。 但这一次不同,徐二愣子读了书,晓得一点道理了。徐二愣子想和徐三儿去敞开心扉的谈一谈,让徐三儿今后不要像在花衣铺那次一样,干预他了。 有的事,他能做主了。 徐三儿面色缓和,他对胡老爷还是很相信的,“提前回家,应该是学堂提前放了假?” 他知道,有时候学堂会提前放假。徐二愣子未曾入学的时候,他就兼顾接送少爷上学的差遣了。 “是的,学堂提前放了假。”徐二愣子点了点头,他咬了咬牙,说了心事,“爹,上次在花衣铺,钱掌柜在,我没好意思给你开口,我和胡老爷早就打定了主意,在那只是个过渡,你过去,误了……误了事。” 第49章 父辈、子辈(求追读,求推荐票) “误了事”,这三个字从他口中说出来,实在不应该。可他得这么说,这一次的“三角工钱”还只是小事,要是万一今后是大事呢。 爹万一要是再误了事呢。 “嗯,知道了。” 令人有些意外,徐三儿动辄打骂的性格竟然没有显露出来。他说话时,面色很平静,如湖面一样平。等话音落下的空档,他接过徐二愣子递来的两个糖糕,将一个胡乱塞在嘴里,然后驱策着枣红马儿,离开了徐宅。 等徐三儿离开后,约莫半刻钟,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一起跑了出来。一人一狐站在高高的塬坡上,望着远方蜿蜒土路上仅剩一个小小背影的徐三儿,他挥斥着马鞭,赶着马骡,消失在了黄昏的夕光中。 “我应该让爹失望了。” 亮堂的煤油灯投射出浅黄色的光芒,落在了院外的青石板上。马厩厕屋土炕上的煤油灯很新,和十日前一样新。徐二愣子坐在炕边,他捧着一卷书册,突然停止了诵读,看向蜷缩在一旁的灰白狐狸,问了这一句话。 “就像是中学堂的学长们,他们忤逆了先生的教诲。” “不尊师!不敬师!” 他举了一个例子。 他以为他未变,实际上他已经变了,变得和中学堂们的学长一样了。他躲避着中学堂的吵嚷,不料……他竟成了他们中的一员了。 学长们的敌手是不相干的老夫子,他则是生养于他的爹。老夫子的适从,爹的平静,他从未想过,一个体面人物和下贱长工有着如此相似的地方。不同的地方在于,爹一言未发,说不出老夫子吟的诗词。 灰白狐狸打着盹。 …… 窗帘拉开,明媚的日光倾泻而入。 刚洗漱完后的徐从便被徐晴拉扯的坐在了轮椅上。 “太爷爷,我想问你一件事。” 爷孙晒着太阳,暖烘烘的。徐晴抿了抿唇,说起了心事,“你在花衣铺当帮工,高祖父过去碍了事,你们之后……是怎么相处的。” 她很困惑这件事。 从太爷爷的口中,她能听出来,太爷爷对高祖父是很怀念的。然而入了新式学堂的太爷爷,不可避免的如她一样,都和父辈起了龃龉。 时代在变,日新月异,父辈和子辈走的路不同。 “晴儿啊,你上次不是说过吗,我们啊,之所以絮叨,是因为想要将自己可以谋生的经验说给你们去听……” 太阳驱赶了徐从昨夜的湿寒,他懒散的躺在了轮椅上,“你说的话,自己忘了?也是,人都会找到适合的理论去宽慰别人,但却无法以此宽慰自己。” “不,太爷爷,我知道这话。” 徐晴坐在马扎上,她摇了摇脑袋,“我的意思是,明知道我是对的,他是错的,我应是……理解他的,但告诉他,难免就会伤了彼此之间的情分。” 想要找到一个能自发理解子辈的父辈,太难太难。 不仅是父辈难以如此去做,更是时代的鸿沟,迫使他们即使有心也无力。 “这个啊?” 徐从沉思了一下,睁开了眯着的眼,任由日光刺入,“在周先生那里交付了讲义之后,我回到了家里,因为怕爹今后还误事,所以我买了两个糖糕,打算哄哄爹,爹吃了糖糕……” “糖糕?” 徐晴渐有所悟,“先低头去讨好,然后再说事?” 她一边说着,一边就皱起了好看的眉头。 低声下气,岂不是意味着自己做错了事?恐怕她爸徐建文更会对她指手画脚。一想起她爸“盛气凌人”的模样,她就更加难受了。 退一步海阔天空。不,是越想越气。 徐从笑了笑,似是没听到徐晴所说的话,继续说道:“爹是个马夫,惯会养马,他知道马儿该怎么跑,才不会被绊倒。可他终究只是个马夫,只会养马。我啊,也不是那匹枣红马儿。” “太爷爷,我没明白你的意思。” 徐晴罕见的撒了娇,摇着老爷子的臂膀,催促他快点说。 病房在住院部三楼,打开窗门后,可以看到楼底的一片行道树广阔的树冠,虬曲纤细的树干上,一堆小麻雀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养的马脱了缰,就不要强扯,它跑倦了,只要养熟了,自个就会回来。” 徐从顿了顿声,“这是马夫知道的道理。所以我爹,他没吵,也没骂我。他知道我脱了缰,和他归根结底是不一样了。他是伤心了,他带着少爷回来后,蹲在院角,偷偷抹了一把泪,又去娘的坟前埋怨了半天……” “但当我在县城立了足,过的很好的时候,他又不吭不响的和我和好如初了。” 他止住了话,叹了口气。 人生在世,哪有不和父母伤情分的。原来的他,即使没走上徐二愣子的轨迹,却也惹爹生气了不知多少次。 “只是要对的,就当他们是耳旁风?” 徐晴凝练话意。 徐从哑然失声,却也觉徐晴说的没太多错。 只要徐二愣子走的路是正确的,纵使伤了一时情分,却也……总好过今后父子二人皆不如人意。 …… “钱掌柜是个吝啬的,煤油灯的美孚油得省着用,万一没了,总不好再向老爷讨要,花钱去买,又太贵了些。” 徐二愣子得了狐仙的开导,又开始重新看书。 只不过看了一会后,他开始不舍煤油灯浪费的美孚油了。他打定主意,在家里,能用油灯,就尽量用油灯。 反正他以前用的也是油灯,不至于因此看不清楚书册的字迹。 煤油灯熄灭,马厩侧房昏暗了许多。 徐三儿瑟缩着身子走了进来。晚秋到了,白天还好,一到晚上,秋夜冷的发寒,待久了,单衫容易冷。 “上次给你带的杂粮面还够吗?” 他手伸进炕里的被窝,暖了一下手后,问道。 按理说,三升半的杂粮面,应该够一旬所吃了。但徐二愣子半大小子,半大小子饿死老子,吃的多。另外,徐二愣子回家,今后还要待在县城,得再备一些粮。 “还够,花衣铺管饭。” 徐二愣子回了一句。 父子二人伤了情分,有了隔阂。但在夜色下,一个个都看不真切别人的面色,故此冷硬的话语也好吐露而出了。 第50章 一簇柳絮(求追读,求推荐票) 夜里下了一场雨。 秋雨绵绵,雨势并不大。 伴随着潺潺的雨声,徐二愣子一直睡到了隅中。太阳晒屁股的时候,他闻到一股干炒黄豆的熟香味,这才醒来。 (临近中午,叫做隅中。) 在县城的时候,他也不得闲。 固然有逃过钱掌柜委派任务的巧妙方法,但一旬日,总不好一直刻意躲避过去。早课过后的午休,晚课过后的闲暇时间,他不仅要省出时间抄写县衙工房的令文,还需在花衣铺中做帮工。 回到家后,他头一次睡的这么香。睡了一觉,所有的疲乏似乎在他一阵阵的打呼声中,逐渐的烟消云散了。 “爹,我昨天得到周先生的夸奖了。” 徐二愣子洗漱、晨读之后,他走到灶台边,对正忙活做饭的徐三儿不经意间的说了这么一声。 昨天之所以掏钱买糖糕,庆祝此事也是原因之一。 “周先生是谁?不是刘先生吗?” 徐三儿闷了好久,才回了一句。 他对县城很了解,哪条街店铺经营的何种行当,城内高门大户是何家的产业等等,他大致都了解。但唯独弘文学堂……,他和以前的灰白狐狸一样,从记忆起始,那里就是一片陌生的禁域。 学堂的座山影壁,隔绝了外人对此一切的探视目光。 弘文学堂附属小学堂的先生,他只知道徐二愣子曾经提及的刘昌达。别的先生,就从未在徐二愣子的口中出现过。 “周先生是秀才,曾经被学台亲自嘉奖过,是一等廪生,他在科举时,曾夺过一次府首,南阳府的府首,在学堂中……” 徐二愣子谈及老夫子所取得的成就,是为了让爹对他放心,少点对他的担忧。然而说着说着,他嘴巴就哑了,难以发出声了。 老夫子在学堂中并不受待见。 是被攻讦的人物! 他内心也觉得老夫子是个腐朽的人物,尽管平日的言语未曾显露出来。 当然,腐朽并不意味着老夫子是坏人。 以一个他并不怎么认同的人,来借此让爹认同他。似乎有点可笑了。 “周先生是个利害人物!” “娃儿,周先生夸奖了你,你一定要跟周先生好好学。” 徐三儿脸上罕见的挂上了笑意。 东洋留学的刘先生,于徐三儿有些遥远了。他知道从西洋、东洋回来的留学生,都是稀罕人物,但感受并不怎么真切,因为太少见。他连南阳府都没出过去,哪晓得留洋的学生。 然而老夫子不一样……。 科举制,这是祖祖辈辈流传下来的东西。秀才、一等廪生、南阳府府首这几个头衔所代表的含义,他都了解的清清楚楚。 “嗯,爹。” “我会和周先生好好学的。” 徐二愣子沉默稍许,应了一声。 谈了这么会话,父子二人也没有可交流的其他余项了。马厩侧屋又陷入了许久的静谧中。很快,徐三儿做完了饭。饭是野菜疙瘩汤。 吃过了响午饭。 徐二愣子起身请了辞,“爹,我早点回县城了,你知道的,在工房抄令文,花衣铺的帮工,功课……,我事很多。” 他事很多,不得闲。土曜日、日曜日,这是忙碌一周后学生们的假期,而于他来说,这反倒是最忙碌的工期了。 徐三儿坐在门槛上正抽着旱烟,他默然了一会,走到灶台处,从陶盆里抓了两大把早上炒熟的黄豆,准备塞到了徐二愣子的衣兜里,“它不差这口吃的,” 它指的是枣红马。 骡马喜欢吃炒熟或者煮熟的黄豆。煮好的盐黄豆,可以帮助骡马长膘加劲。想要养好马,仅吃草料是不行的,时不时得喂黄豆和鸡子。 “这……” 徐二愣子拒绝,“这不合适。” 他对这两把黄豆实在有些敬而远之。 小时候,饿的肚子里没油水,他馋啊,馋的就是给马吃的黄豆。那时马厩里还不是枣红马,而是一匹老黑马。他曾偷摸抓了一把黄豆,塞到了嘴里,然后就被爹用马鞭抽了。从马厩抽到了院外,让徐家堡子的人看了笑话。 长大后,他其实也明白了。小孩偷吃东家的黄豆,不是什么大事,养马少了一把黄豆,实际上看不出来什么的……。 “我也不差这一口吃的。” 徐二愣子冷硬的拒绝道。 他知道这句话,会戳伤爹的心,又是一次伤了情分。可这黄豆,他从幼时以来,一直恨徐三儿恨到了现在。 这两把黄豆,亦是他的疮疤。 灰白狐狸咬了咬犬齿,它憋着心事,没发话。 一个长工的儿子从不懂规矩到懂规矩,他得受多少打……。 这点,它懂。 它没资格在这一点上去劝徐二愣子。 因为它也难以释怀。 这是心结。 它可以规劝徐三儿去吃残余的羊肉烩面,却难以劝服让徐二愣子去吃这两把炒黄豆。再者,也是如徐二愣子所说,他不差这一口吃的。 徐三儿的嘴巴张了张,什么也没说出来。 “爹,我走了。” 外面的天很蓝,徐二愣子撂下这句话,就转身离开了。他离开了徐家堡子,走在塬坡的土路上。这时,雨后的秋风很大,吹干了他的眼睛。 他又再一次经过了太爷的霸下坟。 白绸蟒纸早就化作养分,消失在了壤土中,一排排嫩绿的包谷杆竖立在道路两旁,厚实的苞叶紧实裹住了初生的苞谷,仅余浅黄色的玉米穗。像极了红缨枪的那一抹红缨,随风飘扬。 …… “我回到县城之后,确实没有得闲,花衣铺的钱掌柜让我拿做好的新衣去送到县衙后宅,这是后宅的夫人们订做好的新衣……” 徐从正说着,随手抓了一簇飞舞到病房窗台口处的柳絮。 四月初的柳絮还让人感到新鲜,可四月中旬的柳絮就让人厌烦极了。不仅是呼吸,也有贴近皮肤时的瘙痒。 “所以……,太爷爷,你再一次看到了周三姑娘?” 徐晴捕捉到了“县衙后宅”这四个字眼,于是问道。 老掉牙的故事,容易让人伤怀,但青春时期萌动的青涩故事却会让人不经意间舒缓许多。纵然知道仅是初恋。 第51章 县衙的恩赐(求追读,求推荐票) “你说的没错,我送新衣到县衙后宅的时候,又一次看到了周三姑娘,她见我跑累了,跑的满头大汗,让服侍她的女佣给我倒了一杯菊花茶。” “她应该喜欢喝菊花茶哩。” 徐从臆测道。 县衙后宅生人勿进,是防守最严密的地方。所以它对周三姑娘并不熟悉。此外,它并不喜欢周三姑娘,喜欢周三姑娘的是徐二愣子,不是它。 他不应该喜欢周三姑娘。 它尽管不想将一场包办婚姻强加在徐二愣子身上,但也不会刻意帮助徐二愣子去追周三姑娘。 情场上的失意,会让徐二愣子心痛。 但这却是它的一点私心。 “能给太爷爷你倒一杯茶,她应该是个心善的姑娘。毕竟是官家的小姐。也不知道她今后嫁给了谁,幸不幸福……” 徐晴亦到了临近婚嫁的年纪,压在她心头上的一桩桩心事,其中就有他爸徐建文的催婚。读研之后,假使一切顺利,没被导师卡毕业,年龄也在二十五六岁了。要是再工作几年,奔三……。 女硕、女博,在婚恋市场上并不吃香。 相反,她现今的哈大本科学历,在婚恋市场上潜力不小。 “心善……” 徐从先是摇头,随即点头。 能体贴的让女佣倒一杯菊花茶,怎么说,周三姑娘都是个心地善良的官家小姐。 …… 烫热的菊花茶被徐二愣子仰脖一饮而尽,紧接着,他浑身上下便随着这一口热茶入胃,爽利的出了汗水。再被飒飒秋风这么一吹,凉爽通透极了。 “多谢小姐、吴妈。” 他道了声谢,嘴里咂着味,意犹未尽。 菊花茶里面应该放了糖,喝起来不仅不苦,反倒润着嗓子,约莫过了一两息,舌根就会泛起阵阵回甘。 “再给他倒上一杯菊花茶。” 坐在会客厅门前椅上的官家小姐发了话。她右手捻着白绸帕子,细长的丹凤眼在打量着搁置在膝上的新衣,手一停,斜睨了一眼屋檐外的花衣铺伙计,嘴角噙着一抹淡淡笑意。 县衙前面是公堂,后面则是家宅。后宅亦有三进。前面的会客厅专门用来接待外客。 揩汗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连忙缩回了放在额前的手肘,他刻意低了一下头,将手中的釉彩杯盏朝前递了过去。 他此刻是粗布短褂的伙计打扮,未曾穿着一身长衫。 读书的学生,多是富贵人家,不会去做这下贱的活计。他要是穿了长衫,到了县衙,指不定就会有人去问他的来路。反倒不方面干活。凭空多了一些他人的怜悯,亦是他不甘愿的。 和卖柿子那时不同了。 那时的他,巴不得让先生、太太们对他起了恻隐之心。好让他卖完柿子回家。因为在货摊的一条街道上,他纵然因年龄小而较为突出,可也与别的摊贩分不出什么太大的区别。 叫吴妈的女佣走进会客厅,手里拿着一个茶壶走了出来,她朝杯盏里添了一杯新茶,笑了一声道:“今天的新衣倒是送的挺快,没等多久。你也是个实诚的,要是别的花衣铺伙计进了县衙,左瞅瞅,右看看,让人突然增了一些厌心,颇不舒服。” “今后县衙的新衣,你回去告诉钱掌柜,就由你专门送了。” 她开了恩德,给了这个看起来面善的花衣铺伙计。 受了教育的学生,自然比粗陋的伙计更为养眼。 这确实是一个恩德。 得了这句话,今后徐二愣子就算有了依仗,可以自信的去找钱掌柜多开一些工钱,或者提高些许的待遇。 宰相门前七品官,县衙里的佣人亦如是。 “吴妈……” 徐二愣子此刻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为好。他并不打算在花衣铺久待,吴妈的开口让他陷入了两难之境。回去不告诉钱掌柜此事,万一钱掌柜再差遣了别的伙计送衣料怎么办?这就是触了县衙贵人的眉头。 可要是开口了,钱掌柜必然会提高他的薪资,但决计高不到哪里去。同时也要跑到县衙里送新衣……。 心宜的姑娘……,如此“辱耻”的事,他万难接受。 “抱歉,吴妈,我还有别的事要做。” 徐二愣子艰涩的回了一句。 “别的事?” 吴妈闻言皱眉,讶然了一声。不过她和徐二愣子也不是什么亲识。抬举徐二愣子一次,他不肯接受,那么她也不会再多挽留。 “茶凉了,你快喝。” 她转了个话题。 “不够的话,我给你再添点。” 她又道。 徐二愣子出了热汗,疲乏渐退。也没有牛嚼牡丹式的粗饮茶水,而是想着先生、老夫子喝茶的样子,细细咂品了起来。 不过,没人看他。 “姑娘,这新衣可得体?不得体的话,铺里的伙计还在这,让他带回去,让裁缝再改一下。” 吴妈和周三姑娘说着话。 “还算可行。” 周三姑娘提量了一下新衣,她眉角露出了些许失望,“只不过可惜了,我在粤省的时候,曾见过几种时兴的款样,托了裁缝去做,但做出来的样式,终究还是差了一些。县里的裁缝,差的远。” “县里的,怎么能和洋行的那些西洋裁缝去比。” 吴妈顺着话往下说。 她记挂着事情,“这新衣还用修吗?” “不用了。” 周三姑娘又打量了一眼新衣,摇头道:“纵使去改,他们也改不出什么新的花样。凑合着穿。” “姑娘说新衣可行,你可以离开了。” 吴妈得了准话,转头对徐二愣子道。 徐二愣子滞留在会客厅前院,为的就是此事。要是新衣的主顾不满意了衣服的尺寸、制式、布料等,就可让伙计重新带回货物,回到铺子里,再找裁缝师傅前去修改。 如今,周三姑娘说可行,徐二愣子就无须滞留,可以离开了。 “茶盏。” 徐二愣子正欲将茶盏送回。 “不用了,县衙不缺这个茶盏,你带回去。就当是赏给你的。” 吴妈笑了笑,很体贴道。 一个顶好的釉彩杯盏,要是去贩卖,虽不如一整套的杯具,却也能换得几个铜子。几个铜子,于花衣铺的伙计来说,算是一笔意外之财了。 第52章 藏青色长衫(求追读,求推荐票) “谢过小姐、吴妈。” 徐二愣子再一次艰涩的开口。 他将这釉彩的杯盏捏紧,藏在了手心里。 吴妈笑着应了一声。 她老了,看待面善的小辈,总会多出一点怜心。 周三姑娘没有答话,抬了抬秀美的脖颈,随意扫了徐二愣子一眼,就又将目光放到了新衣上面了。 灰白狐狸转头,它一摆蓬松的尾巴,随着徐二愣子的步伐,出了县衙,走在了青石板铺就的街巷上。 徐二愣子是一路跑到河庙街的。 在县衙耽搁了不少功夫。 一人一狐望着河渠静幽的水面,残霞将其染得金黄,与这秋色很是相近。 “胡老爷,你知道吗?” 徐二愣子开口,他说着话,开始磕磕绊绊,但越往后说,越是顺畅,“村子里……,要是碰到有落了灾、逃了难的行乞,老爷就会派人前去施舍,算是积了德行。少爷的命牌还在老君殿内供奉着呢……” “但往往有的乞丐连讨食碗都没有。” “不过他们却会唱莲花落。” “这时的老爷,就会让爹拿一个用了许久的粗瓷碗,给他们盛了饭。” 灰白狐狸点头。 它知道这件事。这个年代,纵使碰到了好的年景,庄稼丰收,但照样也有吃不上饭的乡人,他们会逃难,躲避赋税。恰巧,他从幼年到少年的时候,就碰到过这种事四五次。更别说,到了灾年。 “将粗瓷碗给了他们……” “老爷就没想着要回。这粗瓷碗对他们也是个恩。” 话音落下,迟迟无声。 然而过了一小会,只听扑通一声,就见一个顶好的茶盏砸在了水中,渐起了好大的一朵水花。随着茶盏沉入河底,金黄的河面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茶盏、夜尿……。 灰白狐狸两只前爪扣在河堤边,望着深幽的河渠。它不禁暗暗在想,这河底里到底藏了什么珍宝。 徐二愣子收拾了心情,朝花衣铺走去。 “徐从,你怎么穿了这么一身衣裳。那件长衫呢?” 路经油坊,内掌柜说了这么一句。 “干活呢,没穿。” 徐二愣子简短的回道。 在花衣铺住了几日,他和油坊内掌柜倒是成了点头之交。他与常人迥异的行径,虽不算是个怪人,却也会让旁人对他的记忆更深刻一些。 一个早起上学堂,一个早起倒夜尿。整条街上,人不少,但清晨的行人就这么两三个,他们哪能不认识。 …… “我喝第二杯茶水的时候,装作读书人,可她没看出来。” “反而是油坊内掌柜知道我是个学生……” 徐从感慨道。 它知道,是周三姑娘并不认识徐二愣子,所以周三姑娘没刻意去看徐二愣子拙劣的表演。而油坊内掌柜早就知道徐二愣子是个学生,所以哪怕徐二愣子没有穿长衫,她也知道这是个学生。 当然,它也庆幸于此。 学生是个好身份,有了这个身份,一切都可能是未知的。尤其是那个年代的学生,怎么也不会差了。固然比起官家小姐,还有所不足。但花衣铺的伙计却不同,九成九,他一辈子都不会有太大的改变。 “周三姑娘。” 徐晴又一次说了这个名字,“可惜了。她和太爷爷你终究是有缘无分。也是,要是她和太爷爷你成了,那么今后也就没有了爷爷、姑奶奶,还有我、小昊,你现在的后辈……” 她并不认为周三姑娘有错。 怪只能怪老爷子在“不适宜的时间,遇见了心宜的姑娘。” “太爷爷,你怎么又一次提到了油坊内掌柜。” “她?和你之后有交集吗?” “或者说,只是一个路人。” 徐晴忍不住问道。 老爷子所讲的故事中,油坊内掌柜这已是第二次提及了。第一次是帮老爷买一担半的美孚油。 油坊内掌柜,听起来,也应是个陌路人。不然不至于老爷子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只冠以油坊内掌柜的称呼。 “她和我今后没了交集,是一个陌路人。” 徐从摊开掌心,任由风儿吹走他手上的柳絮。柳絮先是随风摆了一个小旋,紧接着就融入了明亮的空中,再也寻找不到了。 油坊内掌柜……,是徐二愣子另一个偷偷喜欢的人。 作为保家仙的他,将一切都看在了眼里。 只不过他不好提及。 喜欢一个有夫之妇,是一件可耻的事情。 或者说,油坊内掌柜并不是徐二愣子喜欢的人,只是油坊内掌柜长得漂亮、勾人,有着女人一切应有的美态,所以让徐二愣子这个青春期的少年,幻想起了她。 不过美感终究会破坏。在油坊内掌柜端着铜盆倾倒夜尿的时候,徐二愣子就对这个女人的“好感”立刻荡然无存了。 将油坊内掌柜略过之后,徐从啜了口滚烫的茶汤,润了润嗓子,再次讲道:“油坊内掌柜的话提醒了我,我还穿着少爷藏青色的长衫。这件长衫我勤俭着穿,虽没破,但洗得有点褪了色,也将破了。恰好这时我还在花衣铺做帮工,就拜托裁缝给我也制了一件新衣……” 徐二愣子在花衣铺做工,虽钱掌柜和钱太太吝啬,但他制新衣也是有好处的,基本只收一个成本价。打定主意离开花衣铺的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省钱的机会。 “这是我这一辈子,第一次有了新衣……” 徐从说着话,言语充满着感慨。 没经历过那般苦难的日子,绝不会知道,拥有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这是多么令人执着的一件事情。 幼年、少年的他做梦都想要有一件新衣。到了中年后,他有钱能买新衣,但那时的新衣很贵,他为了生计,仍然穿着旧衣……。 现在的新衣,质量差的一件可能只要二十块钱。 他可以轻易买到。 但……轻易能实现的梦想,它就不是梦想了。 “一件新衣?” 徐晴抿了抿唇。她家境算不上富贵,只是普通家庭,但换季的新衣,还是历来能满足的。不过她也大体知道这种感受。 譬如她幼年喜欢的芭比娃娃……。 以她现在手里的钱,买一个芭比娃娃,不难。一个精致的正版芭比娃娃也就小几百,限量版上千块。但幼时的那种期盼,长大后就再也难以觅回了。 …… …… ps:关于徐二愣子和周三姑娘的事,其实前文早有暗示了。在32章初恋的那一章,还有其余的一些地方,提及初恋,少不了对油坊内掌柜遐想,徐二愣子对女人的萌动,最开始就是油坊内掌柜的身上。但在第44章节难喝的井水这一章中,提及过早晨河庙街的倒夜尿,这件事是直接将徐二愣子心中一个完美的油坊内掌柜印象给打破。打破了对油坊内掌柜的遐想,实际上也应在了周三姑娘身上。 写在作家的话上,怕你们忽视,就写在了正文后面。我也不知道自己写的怎么样,希望大家多提提意见。 第53章 老刀牌香烟(求追读,求推荐票) 她……可能这一辈子都不会再买芭比娃娃了。 “喂?爸,你这会打电话有什么事?”徐晴刚准备和老爷子继续聊天的时候,衣兜里的手机屏亮,开始震动,她接通了电话。 “你突然回来,不到我这里来一趟。” 徐建文的声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 “不来了。我时间紧。” 徐晴下意识回道。 她爸在工地里当塔吊司机,工地里的那些叔叔伯伯她又不认识。过去一趟,就要问东问西。她性格虽说不上孤僻,可也不太想和那些不认识的人多说话。其次,劳神去一趟工地看一次徐建文,亦不是什么紧迫事。 毕竟她爸还很年轻,有的是时间看,不急于这一时。 电话另一头沉默了几息,“好,我下周请一次假,过来看看老爷子,我下周应该有时间。” “没时间的话,视频也行。” 徐晴补了一句。 “嗯……,有时间的话,视频也行。” 话音落下,另一头是笃笃的忙音。 再一看,电话已挂断了。 “爸今天是怎么回事?” 徐晴纳闷了一下。 以往,都是她觉得无话可说了,说一句“有事,回聊”,就算终止了话题。可今天怎么回事,徐建文反倒率先挂断了电话。 “他啊,是太忙了。” 徐从宽慰了一声。 他想起徐蓉在病房外走廊给徐建文、徐建武打电话的一幕。徐蓉以为他耳聋了,他也确实在四十年前耳朵就不好使了。因此徐蓉在病房外的走廊打电话的时候,没有刻意避开他。 也是,走廊位置已经很保险了,无须刻意躲避。 徐蓉是老人,用的老年机,开的免提。 话筒声音很大……。 “不!爸平时并不忙,他虽在工地干活……” 徐晴刚打算辩解,可话说了一半,就哑然无声了。 她不是什么不知事的学生。正是因为徐建文的“不孝”,才让她不得不着急坐飞机赶回了西京,陪在老人身边。 一户家庭里,总要有一个人前来。 爸的没时间,是针对老爷子的。 对她……一直有时间。 “晴儿啊,你不用说,我明白。”徐从很理解徐建文,就如现在的他理解以前的徐二愣子一样,“新衣的料子我没用绸的、棉麻的,用的是粗布。赶制长衫只花了我二百七十五个铜子,我自从得了抄书活计后,攒下了大概一元七角钱,有了钱,我就……懒得回家。” 忙,徐二愣子太忙了。忙到他没有时间回去看看徐三儿。反正爹就在那里,跑不掉,一时半会也死不掉。着急回家去看爹干嘛。 “有了钱,就少了交流。” 徐晴默然。 她上大学后,有了钱,给家里打的电话也是一次比一次少。大一的时候,迫于生计,至少一个月要打电话索要一次生活费。但后来的后来,她就不需要家里的周济了。 …… “徐从,你换了新衣了?” “你花这个钱干啥,师娘也给你缝了一件。” 换了新衣的第二天,徐二愣子下了早课后,就前往东隅讲师寓所去寻先生去了。一是为了呈递功课。他和先生算是真正的师生,先生对他要求比较严格一些。二则是“炫耀”新衣,让先生对他的生活不必过多担忧。 但打开门,见了师娘,师娘责怪了一声,“外面制衣多贵啊,师娘的女红在洛城是出了名的。你过来,看一下,师娘给你缝制的衣裳合身不合身。” 她让徐从进来。 刘昌达坐在靠门的太师椅上,他正吞云吐雾,中指和食指间夹着一根细长的香烟。他见徐从进来,准备招呼着话,却不料喉管塞了一些烟气,炝住了肺,猛不丁的剧烈的咳嗽了几下,“是徐从啊……,咳咳……” 他朝嘴里匆忙灌了一杯茶,才缓和了下来。 灰白狐狸向花梨木办公桌上望了一眼,烟纸盒上印刷着一个左手叉腰、右手持刀的水手。是英吉利惠尔斯公司生产的洋烟,上写着“pirate cigarette”的英文标。 它认识这款烟,是老刀牌的香烟,很有知名度。 大约在光绪年间就在沪市贩卖了。 “徐从,你看一下,合身不。师娘见你一直穿着藏青色的长衫,所以选料子的时候,给你选了藏青色的布匹。你看怎么样……” 小脚女人从里间去了一件双层的藏青色长褂。 “先生吩咐的,我赶的匆忙。” 她道。 “谢谢师娘,挺合身的。”徐从接过藏青色长褂,朝身上等量了一下,觉得和自己的蓝色长衫尺寸相近,就折衣将其挂在了自己的左侧手肘上,然后深深朝前一揖,拜谢道。 “我还以为伱喜欢的是藏青色,不曾想也喜欢蓝色。等冬季的时候,我缝制棉袄,给你缝一身蓝色的……” 小脚女人随口搭话道。 一件秋衣、冬衣,于她和刘昌达而言,算不上什么大钱。刘昌达执教弘文学堂时务斋,一个月薪资就有十二元钱。且不论二人的家世,都不是什么差钱的人。 普通讲师是八元钱。刘昌达是留过洋的,薪资多一些。 “我……” 徐二愣子打算开口拒绝。 “你是我学生,当做自家的,今后你记挂着我这个先生就行。提钱,忒扫了兴致。今后记着孝敬我就行了。我等着你的请客哩。” 先生又抽了一口烟,吐出烟气,言道。 白色的烟雾在他鼻梁的圆框眼镜片滞留了一小会,渐渐逸散。他抽完烟后,又吃了一块柿霜糖,呷了一口茶。 丢落在地的烟蒂被屋外的秋风一吹,复而璀璨,几点火星乱冒。 须臾,泯灭。 “先生怎么学会抽烟了?” 徐二愣子纳了闷。 只不过他也不好揣摩先生的想法。抽烟,怎的,留过洋的先生就不能抽烟了吗。爹抽烟,老爷抽烟,大人们鲜少有不抽烟的。他暗忖道。 “是,先生,徐从记着呢。” 徐二愣子回道。 他知道,先生指的请客,是指的去教斋的那一次。 好意他不喜欢多受,譬如老爷、少爷的,但先生的好意,却不会让他感到太多的压抑,就如那一盅莲藕梨子粥一样,能消了暑。 第54章 学于东洋(求追读,求推荐票) 如先生之前所说一样。 善意是传承的。 今后他也会将这一份善意传承下去。 “先生,这是前几日的功课,您检查一下。” 徐二愣子取出肋下夹着的题册,双手捧着,躬身递给了刘昌达。然后侍立左右,等待刘昌达的点评。 灰白狐狸趁此闲暇的机会,它打量了一眼屋内的陈设。和先前的差不多,少了一瓶紫罗兰生发油,多了一盒老刀牌香烟。 “去不去?” “进一趟里屋?” 它犹豫了。 它和徐二愣子都能看出来。先生并不怎么喜欢师娘,以前的先生让人感觉如沐春风,而如今的先生,靠近后,是浓浓的烟味。先生垂丧了许多。它想探一个究竟,帮一帮先生。 然而受制于礼仪,它进去里屋,有些不道德。 “只是看一眼,应该不会有什么大问题。”它小心的迈着步,靠近了里屋的门口。里屋的门只是半掩。它松了一口气,狐眼凑到敞开的门缝,然后看到了师娘坐下床榻边并拢的双腿,一件似围脖的衣物垂在了她的膝下。 应该是正在做女红。 入内……。 徐二愣子顿时惊住了,他身子猛地向前倾斜了一下,很大的幅度。却又硬生生的止住,扳了回去。像极了一个即将倒地,而又复原的不倒翁。 “胡老爷怎么跑到里屋去了?” 他心急如焚。 胡老爷是狐仙,师娘看不到,不必担心被发现。然而他素来对先生、师娘恭敬,唯恐有所冒犯。此外师娘刚送给他一件缝制好的新衣,尽管他不太喜欢这新衣,但这总归是师娘的一片心意……。 “对了,胡老爷是狐狸,即使冒犯了,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想及此,他松了一口气。 富贵人家的太太、小姐们往往会养一些宠物。狐狸对师娘的冒犯,也着实称不上冒犯。毕竟它不是人,是兽。 “怎么了?” 刘昌达关切道,“可是最近饿着了?我这里有糖。” 他看着题册,未曾注意观察徐二愣子。只是眼角的余光捕捉到了徐二愣子不正常的举动。他误以为是徐二愣子犯了饥饱痨,差点晕厥。 饥饱痨,吃点糖就能缓解。 他将柿霜糖递给了徐二愣子。 “谢先生。” 徐二愣子道谢了一声。 他将柿霜糖吃下,心底却痒的出奇。 生怕狐仙的异常举动让师娘察觉到了。 一是不好在先生这里交代。二则是癔症……,他想独占这癔症了。 徐二愣子不认为他在碰见狐仙之前,能有多么聪颖。能被村里起小名,称作徐二愣子,那么他的脑袋瓜大抵是不怎么灵光的。 有了狐仙,他才能得到先生的赏识,升级考成功,在一些事情上,有狐仙帮他出谋划策,让他足以适度从容。 要是没有狐仙,他会死。 讲师寓所又变得静悄悄了,只有刘昌达翻题册书页的声音。 秋风扫动落叶的簌簌风声亦传了进来。 灰白狐狸前爪探进了里屋,它抬头,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红木拔步床。拔步床的制式像是床上额外增加了一间小木屋。四脚立柱,镶有木制的围栏,在两边安有格子扇窗户,是活页的。 两张红纸剪裁的“囍”字贴在了窗户中间。 在床的旁边,则是一个旧式的梳妆台,立着一面光可鉴人的铜镜。在台上,放着几根珠钗,很素。台下,是一个圆凳。 它的狐狸眼睛四处扫着,在角落处发现了行李箱。 第一次见师娘的时候,她带的。 此外,里屋的陈设再也没有可吸引它目光的东西了。 灰白狐狸失望的退了回去。 “你的题册完成的可以,现在可以接触一些外文学习了。” 刘昌达合上了题册,点了点头,笑道。 高等小学堂的科目和小学堂类似,只是多了图画科。但到了中学堂后,学的东西就多了不少,例如外文、法制、理财等科。 其中的外文是最难的一科。 提前学有好处。 “外文?” 徐二愣子犯起了难。 饶口的外文,一向让他避之不及。这和学国文不同,国文的字他纵然不认识,可会说国文,多练几次,也就大体了然了。然而外文,则是从新开始学习另一门的语言。其中之艰难,让人望而却步。 “我英文说的不怎么流利,但日文,你要是选择学此,我倒是可以教你。” 刘昌达又点起了一根香烟,嘬了一口,慢悠悠道。 他记得,曾经对徐二愣子说过这句话。今日,只是再一次的重复。 “学习日文,今后留洋的机会大。” 他又补了一句。 学于东洋、西洋,是这个年代常见的潮流。 …… “我们那个年代,中学堂不仅教习英文,也有别的语种。你不知道,列国之中,东洋的留学生最多,所以中学堂选择学习日文的学生不少……” 徐从顿声道。 “我们现在只教习英语。” 英文,这两个字有些晦涩。徐晴选择更熟知的词来称呼,“不学英语,好多论文文献都看不懂,许多论文都是全英的,当然,我说这个,太爷爷你可能不会懂……” “呵!”徐蓉中午送饭过来了,她杵了杵拐杖,不满道:“你们学英文的多,我在小学的时候,不少人都学俄文。你会说英语,我也会一两句俄文呢。” 她说着话,说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俄文。 时代不同,学习的语种也不尽相同。 徐晴哑了声,哄道:“姑奶奶,是晴儿错了。是我自大了,我以为我的学历在咱们整个家族中是最高的……,不过今时不同往日,不同年代的学生也不好比较。就如姑奶奶你,这一两句俄文,估计九成九的人都不会。” “小昊不在,你就又喜欢多嘴了。” “让你太爷爷讲,你插什么话。” 徐蓉训斥了一声,拉着座椅坐了下来。 吴昊和徐晴关系好,与她这个徐晴的姑奶奶是分不开的。两人偶尔斗斗嘴,只是一个小乐趣。她将徐晴当亲闺女一样疼。吴昊的隔辈亲……亲在了徐从身上,而徐晴的隔辈亲,则是在她身上。 徐晴的爷爷……,早就埋了黄土。 …… ps:多点章评,书太冷清了。 第55章 功利(求追读,求推荐票) “姑奶奶,我说错话了。” 徐晴瘪了瘪嘴,她绕到徐蓉身后,揉着徐蓉的肩膀,讨好道:“这不是小昊不在,少了个捧哏的吗,我暂时接替了他的工作,要怪就怪小昊。对了,姑奶奶,你收了小昊的手机吗?” “你还真当你太爷爷在这说相声,你在这捧哏?” 徐蓉没好气的瞪了徐晴一眼。 不过她话里虽然在责怪,但心里却认同了一些。 老爷子一直讲故事,若没个人附和或者询问,难免会让人感觉孤寂许多。讲着讲着……看没人,也就会丧了气。 有人插嘴,反倒证明有人在认真倾听。 “还没,他不是说用手机学习,什么猿,什么作业辅导之类的……” 徐蓉舒坦的眯了眯眼,想起徐晴的问话,随口回了一句。 “再隔一段时间,也快到期中考了,他成绩要是好,手机的事放一会。应是改过自新了。要是没好,再行处置。” 徐晴斟酌了一下用词,回道。 两个老人点头,认同了这个建议。 要真的只是表面姐弟,徐晴只管说好话就行,旁人也挑不出她的错,无须顾忌别的事。毕竟再怎么着,徐晴也不是吴昊的亲姐。说这话,说深了,就容易伤了彼此两家的和气。 “爸,小昊的事先放一边。” “你继续说学习外文的事……” 徐蓉重提了话题。 吴昊的事,一时半会着急也没有用。而老爷子……,徐蓉也不知道老爷子能撑多久,能多听老爷子的故事就多听一点。 “听了先生的建议,我打算学习日文。先生对我的帮助很多,如果学了英文,今后可以预料,我来先生寓所的次数应该会变少。我也不能确定教授英文的先生会不会像先生这么好说话……” “此外,我想去一趟京都的岚山……” 徐从叹了一口气。 “岚山?” 这于徐蓉、徐晴而言,是一个陌生的地名。 …… “学习哪种外文,你想好了没有?” 讲师寓所内,刘昌达将抽完的烟蒂扔在地上,和上次不同,这次他用皮鞋将其踩死。与此同时,他嘴巴吐出许多的白色烟雾来,遮了他的小半张脸。 似乎,他很享受这种烟雾缭绕的感觉。 “也不用着急。选错了,一辈子都会后悔。” 见徐二愣子还没有回话,刘昌达也不催促,替他开导了起来。英吉利和花旗国等西洋各国的洋货倾销,学了英文,毕业后能在洋行谋一个上好的差事,回报不菲。 日货就不怎么流通了,偏小众。但东洋在列国之中,是最容易留学的。学费也便宜。学了日文,攒上一笔前往长崎的船票,就能赴日留学了。 涉及人生大事,徐二愣子纵然想开口答应先生的好意,但他觉得这件事,至少要和狐仙商量一下。 胡老爷能给他不错的建议。 “先生,等我午休的时候,给您答复,待会就要上课了。” 徐二愣子不敢提及自己“癔症”的事。但他是早课第一节下课后来的,被先生检查完题册之后,估摸着上课时间也差不多到了。 于是,以这个理由为借口,搪塞道。 东洋……。 留学……。 他如今才高小。 还在为一日三餐奔波。 入学堂之前,他想学知识赚钱。等有了钱,他要做许多的事情。但唯独没有想到留学这一方面。留学的事,对他这一个长工的儿子,太遥远了。 先生点头,让他快点去上课。 徐二愣子鞠躬,出了门。 一人一狐走在东隅的走廊上,周围静悄悄的。 “胡老爷,你说我该学日文,还是英文?” 他问道。 少爷学的是英文。教了他西洋女诗人的一首诗。上次和少爷同行的时候,少爷曾谈及过外文的事,认为他学习英文好一些。 学了英文,日后有一项不错的谋生手段。 他做抄书活计,仅是闲暇时间赚取的钱财,就胜过了徐三儿。 更遑论在中学堂学了英文后……。 此外,还有爹的缘故。 就如上次先生将他所报的“简易科”置换为了“完全科”一样。固然是好心,但学期的时间变长,于他这样的家庭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先生,爹……。 他选择很困难。 所以他想和狐仙商量一下,听狐仙的看法。 灰白狐狸一个纵跃,上了徐二愣子的肩膀,钻进了他的怀里,它呦呦叫了几声。示意学日文。 它是狐仙,别人看不到它。想要发财,只需到高门大户的宅子里走一趟就是。当然,这只是退一万步来说。它也忌怕做了坏事,会伤了气运。 保家仙,按照吴昊的说话,是食气的……。 此外,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的性格,就是胆小怕事的主,哪怕它真的搬运金银了,落在他们的手上,他们也不敢花。 所以它让徐二愣子读书。 读书之后,有了先生、同窗,徐二愣子就不是并无跟脚的浮萍了。有了知识,开拓了胆气,能赚钱,也能守住财。 故此,徐二愣子关于一些钱财的担忧,并不是问题。 “日文……” 徐二愣子不解,他一边走,一边看向怀里的胡老爷。 灰白狐狸叫了几声。 它以他百年的阅历,帮徐二愣子讲清了缘由。 “是了!学习日文,有先生提前教导。要是学习英文,得到入了中学堂之后才行,教授英文的先生可不一定像先生这般好说话……” “哪怕学习日文不行,到了中学堂,还能再学英文。” 尽管徐二愣子对先生很恭敬,但涉及人生大事,他和狐仙商量的时候,仍是抱着功利性的目的去商量。 从县衙后宅回来后,他每做一件事,都会计较利弊和得失了起来。 成长了许多。 终于,考虑好一切,徐二愣子决定学日文。 “对了,胡老爷,你去里屋做什么?” “这可是冒犯了师娘和先生。” 徐二愣子想起了这件事。 狐仙说了几句。 后知后觉的徐二愣子恍惚了一下,“你说先生抽烟是有原因的?是了,和京都的小优怜子有关,应该是了。” 他和灰白狐狸一致认为,先生喜欢的是曾提及的那个艺伎。 第56章 师娘的病(求追读,求推荐票) 早课的第二节课过的飞快。 到了午休时间,徐二愣子在东隅走廊踟蹰了一小会,见几个先生朝讲师寓所这边走,其中就有老夫子,他下定了决心,敲门入了先生的屋内。 “你做好了决定?” 寓所比上次来的时候呛了许多,像是入了烧了湿柴火的土灶台,辣的徐二愣子下意识的眯住眼睛。 听到先生的询问,他慌促的张口答复,道了一声“是”,然而就在这短短半息的功夫,一大口烟气涌进了他的口喉,致使他说话的声音都是喑哑的。 “你闭着门窗,又抽烟,打开窗子。” 里屋木门嘎吱响动,小脚女人揭开门帘,探出小半个上身,责问了一句,“你看,连徐从也熏着了。你这当先生的,抽烟也不能在学生面前抽啊,影响多不好。” 这是徐二愣子头一次听到师娘和先生闹了分歧。 “打开门的话,外面风大。” 先生回了一句。 师娘说的是窗,先生说的是门。徐二愣子还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低头看了一眼胡老爷,胡老爷向他点头,示意他没有听错。 他看了一眼靠近门扉的格子扇,上面已经蒙了一层薄灰。 小脚女人到底是传统的女人,她提醒了先生一句,见先生没有理睬,也就再次缩回身子,退回了里屋。 灰白狐狸见此,从徐二愣子的怀里先跳到了花梨木的办公桌上,再跳到了略低一头的红木橱柜上,这才落脚挨了地板。 它抖动着蓬松的尾巴,蹑手蹑脚的走近了里屋。 里屋门缝未曾关合,能容纳它进入。 有了和胡老爷的谈话,徐二愣子明白了狐仙的心思,也就未曾惊骇这一幕了,他专心在听先生的告诫。先生是他的指路明灯。 “唔……” “你选择了日文,这是件好事,证明你有上进之心。学习英文尽管也能留学,可前往英吉利留学的人数实在太少。你要是在大学堂,譬如山西大学堂,有堂西斋选备,亦或者京师大学堂的译学馆……” 灰白狐狸进入里屋之时,听到了先生对徐二愣子的一句句指点。 它摇了摇头,继续走动。 里屋的小脚女子没见了踪影,她躲进了拔步床,床上围栏的格子扇亦被她关闭了,严丝合缝。应是为了躲避呛人的烟味。哪怕是香烟。 和他一样。 灰白狐狸暗忖。 徐二愣子也是这样,他不喜欢爹抽旱烟时浓厚的烟味。徐三儿一抽烟,他就皱眉头,躲出去。以致于后来徐三儿抽烟,大抵都在屋外抽烟,坐在马厩旁的青石,或者井栏处抽烟。 “东洋留学,我还能熟悉一些。先去高校读两年的大学预科,再考入大学就读。东洋那边的高中,是两年制的,称呼为大学预科。高中也叫做高等学堂。让我想想……,应是西历一八九四年变的……” 先生温和的缓缓说道。 在贸然涉入一件未知的事情之前,若有引路的前辈,都会指点他们一些东西,破开迷雾,打消他们的顾虑。 先生做的事情,就是如此。 灰白狐狸入了里屋,不断张望着。它靠近拔步床的时候,似乎隐隐听到了小脚女人压制极低的啜泣声。 “细君,到午休了,徐从来了,多做一道菜。” 外屋又传来了先生的喊声。 拔步床的围栏门打开了,格子扇也打开了。小脚女人的眼睛红红的,她回了一声,温婉极了,“做什么菜。” 紧接着,她走到了梳妆台,坐在了圆凳上,看着自己哭花了的妆容,有条不紊的补着妆。须臾的时间,她又变成了嘴角含着淡淡笑意的师娘了。 她端着淘米的陶盆走了出去。 不慎踩了灰白狐狸的尾,差点跌倒,幸好及时扶住了门框,她自怨道:“怎么又犯了病。” 病?什么病? 它可不觉得小脚女人和徐二愣子一样,都犯了不为人知的癔症。 灰白狐狸转身,看向师娘的余影。她是一个姝丽的女人,婀娜窈窕,它的目光从她秀美白皙的脖颈看到了脚足。 她缠了足。 这是从小到大落下的病根。 确实,她犯了病。要是脚骨正常的女人,在越过它蓬松的尾巴时,顶多感知到踩踏到了异物,并不会绊倒,但三寸金莲的小脚,感知不到,她得低着头走路,生怕崴了脚。 小脚女人出了门,打开了屋门,吹进来的秋风,将漂浮于空的烟雾击的粉碎,倒刮而入的大风,席卷走了令人厌倦的烟草气息。整个室内,又通气畅快了许多。 啪的一声,临近门扉的先生关上了门。 他右手夹着细长的香烟,刻意压着上唇的唇舌,白色的烟气好似瀑流一样,簌簌而出,“日文的学习,你明日再来,我这里有黄公度的《东洋国志》,你可以先看看,了解一下这个国度。” 说着话,他取出放在袖子里的一个铜钥匙,弯下腰,将临在脚边的红木橱柜打开。这红木橱柜上了一把铁锁,新上的。 锁落。先生开始翻找书籍。 《东洋国志》是刘昌达赶赴东洋留学时所看的书籍,所以时间久了,这本书应该是放在最底层的,需要细细查找。 打开的橱柜内,有着一叠叠的书籍。放置最上面的,是徐二愣子见过的日文书《我辈は猫だ》,余下的,还有一些杂物。 “那应该就是胡老爷所看见的那瓶紫罗兰生发油了。” 杂物内,徐二愣子见到了一个大肚的玻璃瓶,于是暗自猜测道。 灰白狐狸走了过来。 它看见先生弯腰,又听到了异响,于是踱步了过来。它耳畔所能感知到的声音,有小脚女人在门外走廊如意缸内淘米的水花声,还有外面瑟瑟的秋风声,除此之外,就是翻动书页的沙沙声。 红木橱柜被先生弯腰的整个身子占据了。 先生也堵住了花梨木里侧的通道。 灰白狐狸咬牙,暗叫自己是狐仙,纵然没有尝试过更大的纵跃,怕伤了身体,但它还是大着胆子,料想仅是三四尺的距离,也摔不死。于是四爪飞速掠地,猛地向前一跃,就上了花梨木办公桌。 桌上的地球仪被它带起的旋风吹得偏转了起来。赤道线、经纬线旋转,各大部州的土陆浑然成了亮铜色,分不出彼此。 第57章 爱宕(求追读,求推荐票) 它前爪的狐趾被硬木硌的有些生疼,过了好一会才缓解。 先生还在书橱中翻找书籍。 “是那封信?” 上次徐二愣子送新碾的白面给先生的时候,它就在办公桌上看到公文包下面压着一张信封。红木橱柜书册间夹杂着一个信封,和上次那个信封一样,露出了小半个。右上角处都留有一张靛蓝的“万寿加大字长距”邮票。 “暂作洋银三角……” 它仔细去看了信封邮票上的字迹。 只不过落款藏在夹着的书册之中,这就难以看到了。 上次它虽看到了这信封,却也没太在意。这个时代的交流,大抵是靠书信的,每天从先生这里邮递走,邮递回来的书信,不可胜数。实在没有观察太多的必要。但未寄出的信封,这就足以引起它的狐疑了。 “找到了,黄公度的《东洋国志》。” 刘昌达直起腰身,脸上露出喜色,拿出了一本厚厚的书籍,朝徐二愣子递了过来,“这本书中,介绍了关于东洋的历史、礼俗、物产、地理等等,你有了闲暇的时间,就多看看这本书,可以广智。哪怕今后不去东洋留学,看了这本书,对你也有益处。” 没等徐二愣子回答。临在花梨木办公桌里侧边角的灰白狐狸看到了这一个暇机,它迅疾的跳跃到了书橱顶部,然后又跳到了地面上,它前爪小心翼翼的抽出这封信,看清楚了落款后,又将信封送还了回去。 …… “京都岚山野宫神社……就是那封信的落款。” 徐从接受来自灰白狐狸的记忆,“先生的那封信果然是邮递给京都的,京都是他留学的地方,他和我讲过一些京都的地名,却从来也没有提过岚山这个地方。我想,他应该是故意不提及的。” “岚山?野宫神社?” 徐晴挑了挑眉,她用手机搜查,“岚山位于京都的右京区……。野宫神社供奉着天照大神、爱宕神、松尾神,爱宕祠堂前面的台阶被称之为出世石阶,这个故事的由来与德川幕府时期的第三位将军德川家光有关,不过野宫神社的爱宕祠堂,最着名的是求姻缘,这家神社在京都很有名气……” 说完后,她将手机又揣进衣兜里,右手撑着精致的下巴,略带伤感道:“看来先生的这封信是很难再递出去了。信里的人,应该就是他在东瀛所爱的人了。” “也不知道先生什么时候能醒悟过来,珍惜当下。” “师娘是一个好女人。” 她叹息了一声。 当局者迷,她明白这一点。师娘的美与善,老爷子能感受得到,但先生因为心里头有一个东洋女子,就难以观察到这一点了。 “兴许,先生第一次遇见的人……是师娘,他们两个人应该很恩爱。” 徐晴暗想道。 女孩子,总对爱情敏感一些。她也不例外。不过这话她没有道出口,因为她害怕说了太多的爱情,又会收到长辈们的催婚。 “师娘确实是我少年时期见到过的最温婉的女人。她和先生的关系,我难以介入,只能默默注视着他们,为他们所祈祷……” 徐从以徐二愣子的身份开口。 作为学生,先生、师娘之间的事情,徐二愣子是万难插手的。除了身份之外,他即使插手了,难道要贬责先生吗?这不太可能。 不过它是徐二愣子的癔症。徐二愣子想让先生和师娘“复归于好”,他难以插手介入,但它是癔症,那么亦算是徐二愣子变相的默默祈祷了。 忽的,电话铃声响动。 “徐建文来电,……” 老年机的人口语音响起。 在座之中,也唯独有徐蓉配备了老年机。徐从不会用,他以前耳朵差不多聋了,眼睛也是浑浊一片,光幕上的字迹即使调制的再大,也难以看清。所以没有必要为他配备老年机。 另外也是学不会。老了,思维转动的很慢。年轻人一个眨眼就能学会的事情,他得花好几天,学会后,就可能又忘了。 “你爸?” 徐蓉看了眼徐晴,有些惊讶,她走出病房,在走廊接通了电话,“建文,你找姑有什么事?” 徐建文不像徐建武一样好赌如命,基本上不会找她借钱。 一般打电话,也大多是有事。 “老姑,晴儿不是来看他太爷爷了吗。我最近调休,刚和工地主管打了声招呼,请了几天假,来医院看一下爷爷……” “对了,爷爷的病房在哪里?我忘了。” 住院部楼底,烈日之下,徐建文抬头看向楼层,问道。 事实上,上次老爷子病危,他是来了的。 但隔了好长一段时间没来,他也就忘了老爷子在哪一间病房。只能不好意思的向徐蓉打电话询问。 “呵!你总算有心过来了。这次事情不忙了?” “老姑,你看你说的什么话,我再忙,也不能忘记爷爷啊。记得有一次,我小时候在村里晚上发烧感冒,爷爷骑着自行车,带我去看了好几家村医院,十几里路呢……” “我下楼一趟,接你一下。” 徐蓉挂断了电话。 说罢,她坐着电梯,匆匆下了楼。 “太爷爷,我爸来了。” 徐晴看了一眼老爷子的神色,老爷子的脸上没有激动,也没有失落,湖面一样的平静,她以为是老爷子耳朵听不见廊外的电话音。于是凑到徐从的耳朵旁,嗓子抬高,喊了一声。 紧接着,她推着徐从坐着的轮椅,来到窗边。 “您看,那就是我爸。” 她指着楼底下的一个穿着白体恤的中年人,欣喜道。 尽管徐蓉没有指责徐建文的“不孝”,但她的内心,自己却在谴责自己。现今徐建文前来探视,她心中的压抑得到了一定的舒缓。 “别喊这么大声,太爷爷没聋,还能听得见。” 徐从摇了摇头,扫了一眼楼底,他的心里也有了一丝的欣慰。尽管徐建文的到来,与徐晴有很大的缘故。 但作为曾经的后辈,如今的长辈,他应当理解徐建文。 第58章 大虫的爹(求追读,求推荐票) “爷爷,建文来看你了。” 徐建文和徐蓉一前一后走进了病房。他提着一个小果篮,里面装着草莓,还有别的两兜水果,应季的樱桃,以及一把香蕉。 “建文啊,你过来就好……” 徐从咧嘴露出了笑容,话语质朴、平淡。 假使是责怪徐建文,他在高小学到的国文科、经学科知识,应能说出许多巧妙的修饰词儿,不露声色的讥讽、嘲笑徐建文的不孝。 但他更愿意选择平淡、质朴的话,去宽慰徐建文。 回来了……就好。 爹这么说过。 …… 宣统三年九月下旬,临近初冬的时候,徐二愣子总算腾开了时间,打算回家一趟。他已经一个多月未曾回家了。 上一次他回了家,拒绝了爹给他的熟黄豆。 因为此事,他心底也感觉过意不去,所以一直拖延着时间,不肯回家一趟。纵然从县城往家赶,只需个半时辰。可他就是执拗的犟着气。 要是爹肯愿意道歉……。 为他儿时因为一把黄豆被打的事情道歉。他和爹之间的心结,应该会彻底消除。但他也只能想想,知道这件事是不大可能的。 父辈为子辈而道歉,他这一辈子都没见过。 “胡老爷,你说你看见了‘未来的事’,所以必须回家一趟,可这‘未来的事’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回家一趟?” 走到塬坡,到了娃娃沟附近,快回到徐家堡子了,徐二愣子忍不住开口询问起了狐仙。这次回家,是狐仙的催促。 灰白狐狸坐在徐二愣子的肩上,它摇头,不肯多说。 快到民国了。 快到一个动乱的时代了。 爹就是在民国元年的时候,被乱兵打断了右腿,成了一个瘸子。要不是爹成了瘸子,也不至于在逃荒的时候落了后腿,和他走散,死在了路上,成了无人问津的一堆白骨。 它想阻止这一切,爹的腿不能折。 “是大虫。” 见狐仙不答,徐二愣子也没再追问,他走过一个高坡,到了村口处,忽然瞅见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笑了一声,“看来是大虫和他爹进了一趟山,捕了不少猎物。” 灰白狐狸闻言,也向前望去。 堡子口处,立着一中一少两个人,都是猎户打扮,穿着防寒的破烂皮裘,头上戴着一顶小毡帽。 只不过年少的穿着要干净一些。 两人的肩上都掮着一些猎物,基本都是一些兔子、野鹜、獐子的小型猎物。大的猎物,以二人的土铳,对付不了。 徐二愣子上前,准备打招呼,可话在喉头了,又不知道该说什么。他顿时想起了少爷上学堂后见他的无适。 他在学堂文雅惯了,若说些粗话,一时之间,还真的不习惯。 “大虫,叔。” 他过了半响,言道。 “是二愣子?”大虫没应话,似是还生着徐二愣子的气。大虫的爹倒是爽朗的接上了话,“你去了学堂,到底是有些不一样了,穿着的这身长衫,和徐少爷一模一样。” 大虫这一户,是外来户。一两百年前搬迁到徐家堡子的。不姓徐,姓吴,宗祠也没在新野。不然的话,若非迫于生计,乡人顶多到山里采些野草、野果,偶尔也打猎,但万不会将其当做谋生的活计。 山里野物多,打猎是会死人的。 “少爷是藏青色的长衫,我这个……不是。” 徐二愣子脸色烧红了一下,但稍纵即逝,他辩道:“我这是新裁剪的长褂,是蓝色的,不是藏青色的。叔父,你再看看……” 他说着话,音量渐小。 后半句只在心里道出,未曾宣之于众。 “和徐少爷的……确实不一样。”吴猎户诧异了一下,然后顺着徐二愣子的话往下说了下去。说完之后,他转而问道:“二愣子,你怎么回来了?今天是放了假吗?” 乡野的人,不懂什么七曜日。只知农忙、农闲。 “是,是放了假。” 徐二愣子心乱如麻,随口应付了几句。 二人也没了什么交流的余地,谈了这一两句话后,就互相道别,各自朝着不同的路径进发,错开了身。 徐宅在村西边角,是一块顶好的风水宝地。听阴阳先生讲,徐家堡子的塬坡有若玄武龟甲,足抵溪流,四面缓坡,而徐宅就位于玄武龟首,气脉在此汇聚。在此处建宅,足可以旺财运,兴人脉。于是七十多年前,徐家太爷在此开地建宅。 越靠近风水宝地,越是村中举足轻重的家户。吴猎户是外来户,故此在村东处,距离徐宅颇远。 不时,徐二愣子就来到了村西徐宅。 老爷站在门口,太太倚在门框处,皆是翘首以盼。 “是你?” “你回来了?” 太太向前走了几步,正在迎接亲子,可见是徐二愣子走了过来,神色有些恹恹的,重回了旧地,她皱着眉头,说了这两句话。 “老爷,太太。” 徐二愣子低头,躬身行礼道。 他大概明白为什么太太认错了他。男耕女织的时代,老爷家尽管是财东家,但太太亦要操持纺织,故此上了年龄后普遍眼神不好,容易近视。但太太们鲜少佩戴眼镜。此外,他长衫的款式确实与少爷相近。 误认……,情有可原。 今日也到了少爷该回家探亲的时候了。少爷和他不一样,少爷每到日曜日,基本上都会回家一趟。少爷不用为生计操持。 “徐从,你怎么没和书文一起回来?可是和书文闹起了什么矛盾?” 老爷和蔼的笑了笑,发问道。 他手捻着左腮黑痣上的一根长毛,眼睛微眯,透露出一丝精明。 “徐从……不敢。” 徐二愣子下意识心里一突,他仍低着头,“我在县衙工房还有一些活计未干,所以匆匆赶回家见爹一面,绕了小路,没碰见少爷……” 他不太愿意和少爷同行。 马只有一匹。 “也是,你许久未回来了,绕了小路。” 老爷点头,摆了摆手,让徐二愣子退下,“你先回屋铡草料,伱爹和书文估计一会就回来了。记着,脱了长衫做,我看你这一身,也花费不少钱。估计也只有这一身。碰坏了,可就没了。” 第59章 铡刀(求追读,求推荐票) 回到了马厩侧屋,徐二愣子脱下了长衫,来到了马厩石槽旁。他坐在了徐三儿常坐的青石,开始拉起铁铡刀,将一堆堆干枯的长草料送至刀口。 草料如待斩的囚徒。 徐三儿喜欢听戏。新野有唱豫剧的戏剧团,每逢庙会的时候,就来村里唱大戏。得益于此,他也染上了听戏的兴趣,乡野之间,也唯独这点新鲜物事了。 童年的他,干活之时,嫌累了,就将这铡刀幻想成《铡美案》中开封府尹包拯的狗头铡。一铡落下,平添些许孩童的威风。 “开铡~” 徐二愣子见四周无人,喊了一声。 铁铡刀迅疾落下。 被铡断的草料,有若一蓬蓬的乱发四溢开来。 “开铡!” 他又喊了一声。 宅外隐约能听见枣红马的嘶鸣声了。 “开铡!” 他找回了童趣。 随便扯了一根木棍就能当做凌厉斩刀的童趣。将木棍用力朝土路边沿的草丛一甩,方圆二里地的植物就全然没了脑袋。 宅外有了老爷和爹、少爷、太太的交谈声了。 “开铡……” 他拉起铡刀刀柄,铡断又一堆草料。 只不过这一次他的声音要小得多,仅有他一人能听到。低不可闻的程度。生怕别人听到,讥笑于他。 童趣……。 徐二愣子抬头,天色已是残霞漫天,若红殷殷的血。这血渗透到了临近的山峦中,挨在了一起。红的、黑的,白的交杂在一起。 白的是一片片的白云。 他正想着,天色顿时暮了,堆积在他脚边的断碎草料沉甸甸的,看不清晰,和晚色混在了一起。 少爷和爹走了进来。 “爹,少爷。”徐二愣子起身叫道。顺便的,他一脚蹬开了脚边的乱发。而就在此同时,他放开了铡刀的刀柄。右手提着的铡刀没了草料的碍阻,“铛”的一声砸在了包着铁皮的木槽中,在黑漆漆的夜中尤为响彻。 一个长工的儿子走上前,迎了过去。 “你怎么在铡草料?” “你是读书人,别因这个累了你的手,你的手是要写字的……” 徐三儿端起父亲的架子,训斥道。 “闲了,锻炼一下手腕……” 纵使眼前没了老爷、太太的影子。夜色看不清,但后宅的煤油灯亮着,并且泻了一些过来。老爷和太太是极俭吝的,断不会出现灯亮着,人走了的情景。徐二愣子可以断定,老爷、太太在后宅里。 然而他不会不知趣的抱怨东家。 尤其是在少爷面前。 嗯,他们始终隔着一层厚障壁。 这时的徐二愣子倏地了然了。 “少爷,你过来有什么事?” 徐二愣子不愿在铡草料这件事说太多,他转了话题。 少爷一向是不会到马厩这里来的。 马厩脏臭,有屎尿味。 从幼时开始,太太就禁绝少爷来此。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许久未曾看到你了。”徐书文脸色复杂,但言语却平淡极了,一年的时间,足以让他“看破”了。 “我觉得中学堂太吵嚷,不好去见少爷你。” 徐二愣子说出了理由。 应是老爷敲打了爹……。 老爷让他铡草料是意在敲打。若不能想清楚这话,他也无须前往弘文学堂读书了。圣人的经史子集他在学堂都日夜揣摩,更何况老爷这通俗易懂的话。 爹和少爷一同进来,少爷率先提及他们的“陌生”……。 这似乎与老爷敲打的话如出一辙。 “太吵嚷?” 徐书文讶然了一声,他没想到徐二愣子竟给了他这么一个回复。学堂应是静谧的。中学堂的学生应比附属小学堂的学生更守规矩。 “怎么可能吵嚷?” 说了一句,他忽的明白了一些,“那是我们在念报。到了中学堂,就需订购报纸了。但报纸太繁杂,有《万国公报》、《申报》、《时务报》、《京报》等等,一刊报纸动辄三四个铜子。我们要是每人都订购,一月就得三四元钱,止不住这花销,所以一般都是统一订购,到了后,由人念报……” 七个铜子,可以买一碗带肉的羊肉烩面。要是省着吃,三四个铜子,就能够一家三口吃上几天。财东家的钱,亦不是白来的。 “念报?原来是这样。” 徐二愣子见“谎言”被揭穿,暮色之下,他也无惧于愧色,反正他也看不清楚少爷的神色,他道:“下次等别人不念报的时候,我再去找少爷你……” 他做出了承诺。 似觉得这话没有说服力,他又补了一句,“我没有交订购报纸的费用,偷听盗了字……未免失了礼仪。” 歇脚的茶肆,就有说书先生。到茶肆里就坐听书,最不济也得点一壶热茶。不然就得被茶肆的伙计轰走,不允许在这“盗书”。 “盗字”这个说法好极了。 徐二愣子为自己的应变得当偷偷高兴了一下。 “盗字?”徐书文点了点头,认可了徐二愣子的说辞,“没交纳订购报纸的钱,确实不好听报。不过学生的事,又岂能和外面的事一概论处。你要是想听报,只管进来就是,学生的偷听又怎么能说是盗字呢?” 得了合衬的理由,少爷也没了逗留马厩的必要了。 少爷匆匆离去。 徐二愣子猜测,应该是少爷急着向老爷、太太汇报。 不时,马厩院落点了一盏油灯。 老爷赠予的煤油灯被徐二愣子拿到花衣铺去了。如今家里仅存的一盏灯,只有这昏暗的煤油灯。 有了灯光,徐二愣子端正了仪容,穿起了长衫。 不能再做见不得人的微末伎俩了。 爹是喜欢他穿长衫的。 “是老爷让你铡草的?” 徐三儿看了眼铡刀旁堆积的断碎草料,叹了一声,“爹没本事,让你受着个累了。不过少爷是个好心肠的,你得念着少爷的恩情。” 他又坐在了放置铡刀的青石旁,开始铡草。 “伱回屋子里看。” 徐三儿看徐二愣子在看着他,颇感不适应,撵道。但话出口后,他又顿时想到家里没了二盏油灯。 草料还是要铡,这是老爷的吩咐。 “算了,你看着我铡草。” 他失落道。 第60章 妥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坐在井栏旁,看着徐三儿在铡草。灰白狐狸亦蹲在了徐二愣子的脚边,它幼嫩的舌尖舔了一下水桶,喝了小半口甘冽的井水。 狐是不大担忧喝生水造成的疫病。 况且它是狐仙。 马厩院落内,仅余下了徐三儿铡草的咔嚓声。等待了一会,夜晚的月亮终于缀在了空中,开始洒落着银白的月光。 “胡老爷,你说,爹会不会偷偷背着我,也将铡草的刀当作了狗头铡。” 一人一狐躲进了漆黑的里屋,光照不进来的地域。他们悄悄说着秘密话,是针对徐三儿的隐秘事。 灰白狐狸怔了一下,它摇了摇脑袋。 它不仅见过徐三儿铡草的时候唱戏,更见过徐三儿偷偷跑到娘的坟头在哭诉。但这话它不能说。 说了,徐二愣子怎么办。 二人今后的相处会更融洽吗?不见得。徐二愣子已经看到了改命的契机了,因为对爹的柔情,他难道要再滞留在这马厩中吗? 徐二愣子的孝顺,不是爹认为的孝顺。 爹的期盼只有一个,改了后辈子孙的命,不用再像他一样,在马厩内和屎尿味混在一起,死了草席一卷,葬在地里,成了沤烂的破泥巴。 成了长辈后,灰白狐狸明白长辈的心愿。 孝顺是相悖的。 “爹!”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 灰白狐狸开口叫了一声。 “什么事?”徐三儿坐在青石上,随口回了一句。他又隐入了夜色之中,五官黑漆漆的一片。油灯的光辉只能供给地面上的草料和铡刀,多的,就够不上这个长工了。 他不断重复铡草料的过程。 像一个机器。 “爹,狐仙有训示要告诉你!” 徐二愣子指了指左肩上蹲坐的灰白狐狸。 “啥?” 麻木的机器有了反应,他盘在头上的辫子因为惊愕掉在了地上,被下意识的放抬铡刀动作铡掉了一小截。 扑通!徐三儿从青石起身,铛的一声,跪在了地上。 他看到,在月色的清辉下,狐仙头顶着皎洁的明月,它的眼幽深极了,如黑曜石一样;它的白色狐毛散着莹莹的清辉,和茅根嫩杆相似的白;它的狐嘴微阖,似乎藏着许多莫测的话儿……。 仙,保家仙! 徐二愣子急着闪避了过去。 父不跪子。 这点道理他还是明白的。 等躲避过后,徐二愣子才有了暇机去看徐三儿。徐三儿跪在地上,很虔诚的跪姿。他发辫的一端被铡断了,头发很乱,散在了脑后。 灰白狐狸引颈呦呦叫了几声。 徐二愣子翻译,“胡老爷的意思是说,你最近大半年会有血光之灾,在这一年内,尽量待在徐宅,不要外出,即使外出,也不能出堡子五里外,碰到匪类,切记不可争执……” 在这一年的相处时间内,徐二愣子渐渐明了灰白狐狸的话意。 当然,狐仙的原话未必如此,他只不过以自己的语言代为翻译。翻译到底准不准,他也不明白。 徐二愣子偏头,看向灰白狐狸,他见狐仙点头,然后道:“爹,胡老爷的意思就是这些,你切记要遵循胡老爷的训示。” 狐仙、长衫的儿子,他们立在一起。徐三儿心里闪过一丝欣慰,他跪地砰砰磕了几个响头道:“狐仙的训示,草民明白,草民会按照狐仙的指示去做。” 狐仙不会害他。 哪家的仙,会闲下心,去害一个马夫。要是真是害人的仙,它也该去害老爷、少爷这样的富贵人家,哪会顾得上他。 “爹,你起来,你辫子都乱了。” 训示结束,徐二愣子走到徐三儿的临侧,扶住了徐三儿,“胡老爷说的话,绝对有一定的道理。我得胡老爷的指点,受益匪浅。这件事可是关切到爹你的命,万不敢轻易马虎了。” 徐三儿“嗯”了几声,他从铡刀旁纷乱的草料中,找到了扎发的绳子,自顾自的坐在青石那里,扎起了辫子。 “快入冬了,你……有冬衣了吗?” 许是徐二愣子扶了徐三儿这一下,二人暂时打开了心结。徐三儿开始关心起了徐二愣子,嘘寒问暖了起来。 马上就入冬了。 以往的冬衣,徐三儿料想徐二愣子应是不会再穿了的。他注意到了徐二愣子蓝色的长褂。这是新衣。定是徐二愣子买的新衣。 骂“不孝子”赚钱后不知省钱的话,在他的喉舌间转了一圈,又落回了肚里,终没说了出来。 一是他不想破坏父子本就僵硬的关系,二则是,新的长衫,让他重新审视了徐二愣子。到底是读书人了,他理应尊敬的对象。 隔阂莫名多了一些,但他们足够亲切。 “新衣,有。”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想及爹也是娘,他道:“我去拜见先生的时候,师娘说了,她会替我缝制今冬的冬衣,我推脱不过先生……” “受了先生和师娘的好意。今后我会报答先生的。” 知恩要报答。这是爹教导他的,他回答的很顺畅。 “对了,爹,还有一件事……” 望着缩在马厩的徐三儿,徐二愣子生出了几分愧疚之心,但他的话还是说了出来,“我在高小的学习进度很好,先生赞许了我。到了中学堂,该学外文了,学习英文,意味着我将来有一个谋生的好前程,但先生希望我学日文,学了日文就能留学,和先生一样……” “和先生一样”,这半句话他咬实了。 他知道,素来未曾和先生谋面的爹,一直仰慕着先生。爹做梦都想让他成为和先生一样的人。有了这个理由,他就可“心安理得”的让爹多受几年苦日子了。 爹没出声。 徐二愣子慌促不安的盯着爹的脸色在瞧。他看不真切,害怕极了,他害怕爹突然说出不答应的话。让他在先生的面前跌了份。他想啊,他想去京都的岚山,去野宫神社帮先生一把。 月华骤然照在徐三儿的脸上,让他白皙了一刹那。 徐二愣子顿时松了一口气。 爹在笑,他黝黑的脸,挤满了褶皱,但在这一瞬间,松弛了下来。徐二愣子很清楚,这就是爹的笑颜。爹撮完旱烟,半躺在青石上,舒服的迷瞪着眼,就是这般神色。 妥了! 徐二愣子不安且欣喜。 …… …… ps:徐二愣子在蜕变,在成熟。我觉得他这时候自私才是真的。这才应该是真实的人。希望大家能满意这段剧情。 第61章 长衫少年(求追读,求推荐票) 入冬,往往只是一瞬的时间。 天气骤然转寒。 第二天早起,徐二愣子推开门,冷风钻了进来,冻得他的脖颈止不住的往衣领里面去缩。他向前走动了几步,脚底忽的传来了嘎嘎的脆响声。 是踩在了昨夜晚秋凋零的落叶上。 它们冻得梆硬。 他不禁抬头望了一眼立在庭院的老槐树。它的虬枝亦长出了一层刺白的毛。是霜降了。这杂院的边角小屋是他的赁房,临河庙街约有一两里路,较为偏僻,但胜在一个月只需两角半钱。 探亲回来后,他就挪了窝。 杂院早晨未曾有人起来,是天冷的缘故。这般冷的天,也唯有操持晨间生计者,或者学生才会早起,否则一个个的人,都喜欢窝在暖和的被子里面,仅余一个脑袋冷在外面。 “胡老爷,上课了。” 徐二愣子冷的跺脚,喊了一声窝在炕边的胡老爷,见其尚在酣睡,就小心的将其放在了他的怀里。然后他背起单肩书包,朝学堂去赶。 换了赁房,他又得早起了。 “来碗羊肉烩面。” 到了孔庙街弘文学堂的对街,徐二愣子走到烩面摊铺,随手扯了一个板凳坐了下去,然后瑟缩着身子,朝店家喊了一声。 冷极了,他的嘴巴吐出一口口白汽。 他没大钱,却也有隔三差五开荤的能力了。饥饱痨他亦在怕,怕什么时候在学堂正听着课的时候,突然眼睛一闭,昏厥倒地不醒了。 “卖柿子哩!一文钱两个柿子,又甜又脆的柿子哩。” “卖糖糕,刚炸出来,又香又甜的糖糕,皮酥的掉渣……” “卖烤地瓜了,热腾腾的烤地瓜……” 杂乱的吆喝声在徐二愣子耳畔响起,他精准的听辨出了叫卖柿子的稚音,他转了头,朝四周探寻,终于看到了一个蹲在地上的少年。这个少年穿着破烂的皮裘,嘴唇泛着青,颤抖的在叫卖。 这是他曾敌视的一个少年。 前往县城贩卖柿子的商贩,拢共也就四五家一直在卖。山野的柿子树在哪里,何时泛红,缸内又怎么炝柿子,都是一个个门道。再者,炝柿子后贩卖赚取的钱财并不多,只是赚个辛苦钱。 同行如敌国。 这个少年和他一样,会利用稚龄和贫苦的外貌来“欺诈”先生、太太们。从而骗得他们的些许怜悯,然后借此将自己的商货畅销而出。 他眼神刁钻,剖析着卖橙皮柿子的少年。 “客官,羊肉烩面来喽!” 一碗羊肉烩面被店家匆急的放在了长条桌上,白净的汤底晃荡了几下,险些溅出了瓷碗。指宽的面条散着热气,喷香扑鼻。 徐二愣子收回了目光,用竹筷挑起面条,和在座的食客们一样,斯文的吃了起来。他已融入了其中。 喝完余下的小半碗羊肉汤,他舒服的打了一个饱嗝。 他摸出七个铜子,放在了长条桌上,朝店家喊了一声后,就背着书包踱步到了街中。街中人流横溢。一顿饭的功夫,已经迫近早课的铃声了。 “你好,我买十文钱的柿子。” 长衫少年回折了过来,他眼帘微垂,透露着些许同情。他知道,他剖析过,清楚这是少年所期许的神色。和他以前一样。他是不愿意一个先生以对等的姿态出现在他面前,然后再以一副“乞食”的目光,随意赠给他几个铜子了事。 此外,一个敌手,和他抢饭碗的敌手。他那时恨不得遛至无人的街道,暴打这个敌手一顿。现今仁慈了,已是卖柿子少年修来的福分。 “十文钱的柿子?少爷,您能吃完这些吗?” 卖柿子的少年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话,诧异了一下,他看了一眼这个长衫少年,觉得记忆中浑然不识。不过他素来实诚,知道一个人是大抵吃不完这么多橙皮柿子的,所以他好心的提醒了一句。 “不用,我就拿两个,剩下的,就先放存在你这里,以后有机会了,再来你这里吃。” 徐二愣子温和的笑了笑。 他身边没有一个“元初兄”,孤身一人。不好再用少爷用过的招数来搪塞卖柿子的少年。但他清楚,这卖柿子少年的“庸狡”。卖柿子少年渴望被施舍,施舍给他九文钱。 这番话,就是施舍的套话。 他明白这一切。 卖柿子少年目露一丝窃喜,他用夏衣蹭干净了两个上好的饱满橙皮柿子,朝前恭敬的递了过去,像是猴子献桃。 一枚略带温热的铜子放置在了卖柿子少年的手心,是一枚当十文的铜子。徐二愣子亦如一个胜利者一样,抱着两个橙皮柿子,转身昂扬的挤入了纷攘的人群中,他越过座山照壁,穿过抄手游廊,直至坐在了讲堂的课桌下的长椅上。 炝好的橙皮柿子又甜又脆。 赶在上课之前,徐二愣子将两个橙皮柿子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留下来的柿蒂被他扔出了窗外,落到了草丛中。 讲堂里备有炭盆,不怎么冷。 过了早课到了午休。徐二愣子如往常一样,赶赴东隅讲师寓所,前去请教先生关于日文的习法。 “这是你师娘给你缝制的冬衣,你换上。” “昨夜突然霜降,你师娘赶了个早,提前缝好了你的冬衣。” 寓所内,刘昌达让徐二愣子就座,他指了一下花梨木办公桌上的冬衣,然后温声道。 “两件?” 徐二愣子讶然。 他以为师娘只给他逢一件,未曾想缝了两件。两件都是厚实的棉花袄子,似乎是看出了他不喜欢藏青色,两件皆是蓝色。 上手一摸,手指的残温就滞留在了棉花袄子上。 “快过冬了,徐从,你待会和我,还有你师娘……,去一趟照相馆。” 刘昌达看着学生样的徐二愣子,眼里忽然想起了不少的回忆。那年,他就是和徐二愣子一般大的年龄,也差不多就在这个时节,从沪市赶赴到了东瀛,然后在京都的高校入了学。 东洋的开学时间,是在四月份、十月份。 他知道,徐二愣子手里应该没有什么余钱,到照相馆照不起相。少年最珍贵的回忆,若是今后没有可供回忆的凭依,绝对是一件伤心事。 第62章 照相馆(求追读,求推荐票) 作为先生,他考虑的要多一些。 “是的,先生。”徐二愣子怔了一下,然后点头回复道。他已经接受了先生不知多少的好意。再接受一次照相,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此外,照相之事,显然也不能推拒。 “照相?先生你怎么没和我事先商量。”师娘从里屋探出了半边身子,她脸上略带倦容,应是熬夜伤了身。 “你们两个等我一下,我打扮一下。” 她缩回了身子,入了里屋。 刘昌达也不急,他和妻子的相处,总是和和睦睦的。他受过新式的教育,又出洋留了学。他从幼时就憎恶家里爹和娘的吵闹,所以他一向都是温温和和,从来不和妻子去吵,让她三分。 他翻开书册,开始教导徐二愣子日文。 灰白狐狸等的有些倦了。女人的梳妆打扮时间总是漫长,小脚女人也不例外。不过它没溜进里屋去看,它可以料想到,小脚女人应该是坐在了梳妆台旁,正在用铜镜化妆,来掩饰她现在的“狼狈”。 大约两刻钟左右,小脚女人化妆走了出来。 它又见到了最初见小脚女人时的打扮。她梳着鬅头,发髻插了三根很素的簪子,涂抹的粉恰到好处,嘴唇红艳艳的。然后穿着靛蓝的衣。只不过这衣有些稍薄了,是秋衣。 “外面冷,你受寒了怎么办。” 刘昌达皱眉,罕见的关切了一句。 “要照相……” 小脚女人尴尬的笑了笑,似乎在责怪刘昌达一点也不善解人意,“穿了冬衣后,难免体态就会臃肿了许多,你们男人家照相照脸就完事了,我们女人家,也得注意一下形象,总不能照丑了。” 合理的解释。刘昌达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他无奈摇头道:“衣橱里有我当年旅日时所穿的一件褐色风衣,你披上,也好取暖。” 他妻子是极其守规矩的一个女人,从不乱翻他的一切。衣橱的旧衣,她向来是不肯擅动的,需得先请示了他之后,才会放上樟脑,或者清洗打理。 二人规规矩矩,和和睦睦,做了一对恩爱夫妻。 …… 西京市交大第一附属医院。 住院部。 315病房。 “太爷爷,师娘挺有意思的,想不到以前的女人和现在的女人一样,为了美宁愿受着冷。我在学校的时候,宿舍的姐妹们,到了冬季,也是不肯穿多了。” 徐晴听到这里,忍俊不禁的一笑道。 这是她头一次发觉“师娘”的不守规矩。师娘恍然间和她宿舍的小姐妹一模一样了。她们有的人爱美,上身还好,有羽绒服,但下半身却只穿一件厚丝袜,别的衣物再也不肯穿了。 要知道,那可是东北的冬季。 会冷死人的。 徐建文吃着自己探病拿来的香蕉,百无聊赖的吃着一根又一根。他不觉这些故事有什么好听的,无非是老人重病后的一些呓语罢了。但想及徐晴还在这里,只能耐着性子听老人去说。 他想做一个徐晴心目中的好榜样。 “你错了。”徐从摇了摇头,纠错道:“起初我和你想的一样,但直到后来,我好长一段时间都没见到师娘在穿冬衣,她穿的很薄,止不住的瑟缩取暖。后来,我才明白了,师娘赶了我和先生的冬衣,却唯独没来得及缝制她的……” “她只有一个人,给我准备了两件冬衣,也给先生准备了两件冬衣。准备的时间很短,来不及给她缝制新的冬衣了。她那句话,只是为了让先生安心,不至于脸上过不去。” 师娘回里屋取褐色风衣的时候,灰白狐狸进屋探视了一下。它纵然只是闯入里屋的外来客,但看到的,可比先生看到的更多。里屋空间不大,它转寻了半响,也没找到师娘的女式棉袄。 只不过这话不能告知徐晴等人,徐从只得伪饰了几句话,将其变得合理了一些。但他话里的内容却是真的,一点也假不了。 徐建文剥香蕉的手滞了一下。 他微微挪了一下屁股底下的马扎,朝老爷子靠近了一些,想要听得更清楚一些。 …… “细君,冷吗?” 出了弘文学堂,屋内的余温消逝后,小脚女人瑟缩了几下身子,有点耐不住冻了。她裹紧了风衣,状若无事。但刘昌达还是注意到了这一幕,于是询问了一句。 “先生……,没事的。” 小脚女人说了这一句话后,将缩在风衣的鹌鹑脑袋挺直了,强硬的迎着风寒。她多了一份没由来的倔强性子。 刘昌达又皱了一下眉,他深深看了一眼小脚女子,也没再理睬。只不过出了学堂门后,走到临街处,他立刻就找了两辆东洋车。让车夫拉他们去照相馆。东洋车上有棚,可以挡住寒风。 东洋车起源于东洋,也就是后世常见的黄包车。后世之所以称为黄包车,是因民国二年时,公共租界工部局颁布命令,为了区分私人的东洋车和专门拉人的东洋车,于是一律规定拉人的东洋车为黄色。 “先生,照相馆就在临街不远处,叫黄包车……” 管账的小脚女人小声埋怨道。 “你要是不嫌冷,可以自己下去,我和徐从一起坐东洋车。” 刘昌达也难以维持温和的性子了,立马训斥了妻子一句。 小脚女人偏了脑袋,不再搭理刘昌达。 坐在后一辆东洋车的徐二愣子听到了先生和师娘的谈话声,他庆幸先生叫了两辆东洋车,不然他就要忍受这尴尬的一幕了。 先生和师娘的事情,他难以介入其中。 少倾,人力车夫起身,晃动了绑在车厢上的风铃。他们迈着步子,拉的很稳,跑的很匀称。很快便穿梭了密集的人流,来到了临街。 这条街比孔庙街疏冷了许多。照相馆是在街角处,它的门口放置着一张立体照片,透过玻璃门,能看到一个老式照相机,被黑布蒙着,很笨重的样子。除了照相机之外,还有三套太师椅横摆在中间位置……。 “先生,太太,到了。” 人力车夫压低车把手,扯开了棚子,喊道。 第63章 西洋镜(求追读,求推荐票) 照相馆内。 先生和师娘坐在了并列的两套太师椅上,一左一右。徐二愣子采用了高低式蹲姿蹲在了两人中间,靠着椅腿。 三人皆是不苟言笑,神色略微有些拘谨。 “小少爷,你笑的开心一点。” “对,对,不要太拘束,嘴角弯一些。还有太太,你左手别光放在腿心处,和先生挽着胳膊,靠近一点,保持好这个姿势。” 打扮时髦,穿着笔直粗呢西服的照相师指挥完毕后,随后走到老式照相机后面,他弓着腰,又喊道:“来!别动,一、二、三,cheese!” 补光灯打出亮白的光。 没人看到的地方,一只灰白狐狸也从徐二愣子的怀里探了出来。只不过它到底是仙,身上一丝光影也没有落下。 照相师按下快门。 “先生,相照好了,大约五天后,就可以过来取照片了。”照相师挺直了身子,走到照相机的旁侧,笑了一声道。 “再照几张。” 刘昌达看了眼自家的太太,他看出了,小脚女人今日打扮的很精致,和她新婚时见到的一样漂亮。爹和娘是老一辈人,认为照相可能会吸走一个人的魂灵,所以对照相之事有些余悸和抵触。 他这是和细君头一次照相。 此外,初小的结业证书无须用到照片。可高等小学堂的结业证书就需用上照片了。是在照片上盖上弘文学堂的印戳,避免伪造。一个高小的学历于此时亦算是稀罕。故此,还得为徐二愣子照几张单身照。 刘昌达和照相师提了几句接下来要照的相。 “照相多了,会有优惠。” 照相师道。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一阵阵整齐的脚步声。馆内的人们朝外看了一眼。是一群戴着白斗笠帽子,胸口补缀“兵”字的绿营兵,他们脑后拖着粗长的辫子,肩上扛着汉阳造,在一队骑兵的带领下,朝着西门外跑去。 街道上的行人如鸡鸭一般,被赶至道旁。有些货铺被铁骑践踏,商货七零八落的散了一地,没人敢凑上去捡拾。领着稚童的长辈堵住了孩子们的嘴巴,他们抱着孩子,转身躬着腰。很静,万马齐喑般的静谧。 终于,这一群兵匪走了。疏冷的大街顿时比往日喧闹了不止一倍。商货被行人偷偷捡拾,着急的货郎在大喊大叫,和贼偷不断在拉扯;没了长辈大手的遮蔽,憋闷的孩童哇哇大哭,受极了委屈;因躲避巡防营而摔倒们的伤残,亦在痛骂,骂这群有娘生没爹教的丘八……。 灰白狐狸看了一眼,收回了目光。 它见识的惨景太多了。 这一幕,并不算什么。 笔挺粗呢西装的照相师致歉一声,然后闭上了玻璃门。 吵嚷的声音瞬间被禁绝了,外面纷乱的人群寂静如一幅幅的画卷,恍惚间竟多了一丝生趣,像极了西洋镜。偶尔的几句高音透过厚密玻璃门传了进来,掺杂荤话的粗陋乡音将其点缀的别有姿彩。 刘昌达摇头,他打破了静谧,开了声,“照相,估摸着是南方的事情,学堂在吵,没想到,到了外面,也在吵。” 他是在时务斋任教。 时务斋的斋训为:“以识今日时务为第一义。” 所以他能猜测出一些东西。 小脚女人没有插话,她擦着薄薄的粉,也看不出有什么异常的神色来,只能看出迥异于农妇的白净。 “小少爷,你坐在中间。” 照相师撤走了一套太师椅,只留下了一个,让徐二愣子坐了上去。他说着话,又回到了老式照相机后的黑布,调整着光线角度。 “对!笑着,别耷拉着脑袋。” 他赞了一句。 进照相馆的人,需他二次提醒姿容的人不少。但徐二愣子经他提醒了一次,第二次的时候,就很好上镜。照相馆最是欢迎这样的顾客。也是,他看出了这个小少爷是学生。新式学堂的学生就应是这般好学。 很快,徐二愣子便已照了一副半身像。 接下来是先生和师娘二人一起照相。徐二愣子知趣的没有掺和了进去,他不是小少爷,只是先生的学生。他也不明白,为什么照相师要叫他小少爷,明明师娘还那么年轻、姝丽。先生也不大,他留洋回国不久。 照完夫妻照之后,先生又单独照了一副相。 “我和徐从差不多,上次在东洋京都照的相片都用的差不多了,得重新再照一些。留了胡子后,更像一个先生了。” 他笑了笑。 “先生是从东洋留学回来的学生?”照相师惊讶了一声,他本就挂着笑容的脸上更多了几分谦卑,“难怪先生剪了发辫,也唯有先生您这样的人能剪去发辫。” 新军也剪辫。但照相师下意识的忽视了。他不觉得新军和绿营兵有什么二样,都是一群兵匪。剪辫和没剪辫差别不大。除此之外,整个县城内,剪辫的人少之又少,几近没有。 “是的,前年才回了国,被弘文学堂聘了,成了一个教书匠。” 刘昌达自谦道。 说了几句话后,照相师察觉到了刘昌达脸上的不耐后,就止了话头,绕到了照相机后,准备照相。被问多了,顾客就会变成这般不耐的样子,他也习惯了,没放在心上。 “细君,你照个人相片吗?”眼见徐二愣子和他都照了一副个人相片,刘昌达也问起了一向沉闷寡言的妻子。出来后,总要不偏不倚。 打扮的这么精致、漂亮,不照个人相片可惜了。他心底这般想。 “不用了,我在家里,也照了好多相片。等闲了,再邮递过来就是了。”小脚女子张了一下艳红的唇,顿了一声,回道。 她将放在太师椅上的褐色风衣扯到了身上,遮住了她窈窕婀娜的身姿,试图让其变得臃肿一些,以便御寒。 照相馆没有生火盆,估摸着应是害怕影响了照相时的光线。 “也好。” 刘昌达点了点头,没有再问。 小脚女人家境和他差不多,不会像徐二愣子一样,没有余钱照相。她说的话是真的,应该假不了。 第64章 剪辫令(求追读,求推荐票) 仍是大约五日后来去取照片,和先前没有什么变化。刘昌达摸出自己的钱包,付了款项,大概是五元七角钱。 听到这个价格,徐二愣子吃惊了。 他从七月份到县衙工房做活,到现在有了四五个月,可赚取的钱财亦不过两元多一点。这一次的花销,足以抵过他数月的工钱。 …… “太爷爷,照一张相那么贵吗?五元七角钱?” 这个数额,令徐晴咂舌不已。她听老爷子讲了这么久的故事,哪能不清楚一元钱的购买力。 老爷子一个月才能赚五角钱。 若是以古今的薪资对比,照几张相片就要小几千块钱。这般巨额的支出,难怪老爷子舍不得照相,只得先生带过去才能照几张相。 “时代不同了。”徐建文终于有了插话的余地,他训导徐晴道:“我以前也没钱照相,八几年的一张照片二十块钱。你不记得了,以前有走街串巷的照相人,他们牵着骆驼,或者马,零几年,坐在骆驼上面照相一张三十元,在旁边照相,一张十五块钱……” 零几年大部分人的工资也才一两千块钱。 照一张相也算是较为奢侈的家庭支出。 “爸……” 徐晴叫了一声,心情略显复杂“你这么一说,我在家里的相簿里确实没翻到你小时候的照片。” 本是一件寻常至极的小事,没人会留意太多。可直到老爷子提及此事,再一对比,却会恍然发觉,时代到底是不同了。 家里相簿存有的幼龄照片,并不多,基本都是他们小一辈人的。 “当时牵骆驼的照相人来了,你哭着缠着我,说要照相,一张照片大几十块钱,我哪里舍得这个。”徐建文提及此事,心里莫名生出一团无名火,他小时候对徐晴这么好,长大后怎么变了,“我算是混得不错的了,咬了牙,掏出了私房钱,让你坐在骆驼上,给你照了张相,别的孩子,呵,他们哭,顶个屁用。” 一张照片三十块钱。不贵,却也不便宜。 很少有家长会愿意为了孩子的一时哭缠……,而花三十块钱去照一张相。 至少徐晴的妈就不愿意,不得以,徐建文只能掏了私房钱,满足了徐晴那时的央求。而更多别的家长,选择了无视……。 “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和孩子说这些干什么。显得你能耐。”徐蓉瞪了一眼徐建文,不悦道:“老大的人了,老和孩子计较算什么事。” 徐建文焉了气,坐在马扎上继续一言不发。 “太爷爷,那照片呢?有没有存下来?”徐晴收拾好了心情,反正她对徐建文的愧疚和不满也不是一时两刻了,这点事还不至于让她软了“铁心肠”,她转而提及到了老爷子的照片,“我想看一眼师娘和先生……” 先生和师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只能在老爷子的叙述中有个模糊的印象,若是有照片更好了。 此外,她也想看看老爷子少年时的模样。 “时间长了,可能早就毁了。” 徐从搪塞着重孙女。它是一只狐,它不知道过去的时空和现在的时空有没有交叠重合,也有可能那是另外一个时空。如吴昊提及过的网文,那可能是一个平行世界。 “毁了?”徐晴懵了,“这么有纪念意义的东西,它怎么就毁了?” 说到这里,她低头看向病床上的老爷子。老爷子脸色很平静,像是在诉说一件稀松平常的事。 徐晴心底突兀的多了几分懊悔。她尚且觉得这照片有纪念意义,更何况老爷子呢。丢失了珍贵的纪念物,恐怕老爷子才是最伤心的。她重提这件事,无疑是又一次揭开了老爷子的疮疤。 在动乱的旧时代,生命尚不能保全,更遑论一件普通的物。 不过她继续咂摸老爷子的话。 “可能”毁了,那么就意味着,这件纪念物可能在,也可能不在。 或许……,能够找回。 时间不多了。徐从心道。 他的耳畔响起了心脏闷雷般的跳动声,和七八天前他重生为狐的那一瞬间差不多。叫刘丽的护士说过,他回光返照了。 “晴儿啊,你别自责。可能那张照片什么时候会再次出现,也说不定。就像有时在家里丢了的东西,怎么找都找不到。可偶然的一天,它就出现了……” 徐从看出了徐晴的懊悔,他用百年阅历宽慰着这个后辈。只不过他没说,它将多余的一张照片,用红木匣子封了,埋在了弘文学堂。有机会了,或许可以去看看。应是没有的。毕竟……只是一个幻梦。 时间不多了。他陈述着它所看到的的一切,所了解的一切,“五日后,先生让我去照相馆取回了照片,我求了先生,让他给我一张他和师娘的照,先生笑着答应了。这此后的一两个月内,并无事发生,直到宣统皇帝退了位……” 燕京的事,按理来说和僻壤的一个小县城无关。但牵一发而动全身,宣统皇帝退位之后,县城也就变了。 “我记得,那是宣统四年,也就是民国初年,金陵那边,有报纸传了过来,上面刊登着《剪辫令》,中学堂的学生们最早闹腾,他们纷纷剪去了辫子,守旧的周先生,亦被他们盯上了,他们叩门,砸门……” “一些学生,他们认为先生是学堂的新潮者,毕竟他是最早剪辫的人。于是有的人捧了先生,做了先生的拥趸。” “周先生和先生一同为教师,虽平日里不怎么说话,但有着几分情谊。于是打算出面袒护周先生,然而因此,先生的名声就毁誉参半了起来,直至……” …… “今者清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余,有不尊者,以违法论……” 新野县,弘文学堂,中学堂讲堂前的石阶上,一个长衫学生愤慨激昂的诵读着报纸上的《剪辫令》。 院落内,学生们激烈附和。 …… ps:下周五就上架了。求大家读者老爷们最近千万不要养书。首订对于作者来说很重要,关乎到今后的推荐。这本书可能不太附和市场,所以追读并不怎么高……。唉。 第65章 世道乱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附属小学堂内。 渐渐传来东北方向的吵闹声,是中学堂的学生们在叫喊。老夫子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老花镜,他走到讲堂临门边,日光染了他的半边身子。他手里捧着的书卷骤亮了一下,字迹清晰可见,“梁惠王曰:‘寡人愿安承教’。” “孟子对曰:‘杀人以挺与刃,有以异乎。’” 他声音抑扬顿挫。 说话间,他忽而用左手将书卷捏紧,两只手负在了身后,敏锐的猫儿眼回首望了一眼室内的学生,室内恬静,他问道:“下一句,何也?” “曰:无以异也。” 讲堂内的学生齐声回道。 “以刃与政,有以异乎?” 他再问。 “曰:无以异也。” 学生再答。 老夫子笑了一声,他摊开书册,找到褶皱的那一页,不过他四书五经早就孰能贯耳,无须看,就闭目,一边摇头晃脑,一边悠然念道:“曰: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殍,此率兽食人也。兽相食,且人恶之;为民父母,行政,不免于率兽而食人,恶在其为民父母也!仲尼曰:‘始作俑者,其无后乎!’为其象人而用之也。如之何……” 他经义念到一半,没念完。吵嚷声就迫近了,逐渐遮掩住了他的话音。他睁眸一看,还未来得及反应。脑后的枯白发辫便被一个壮硕学生从末端抓住了。 壮硕学生曳紧实了。老夫子发出一声惨烈的悲呼。经学书被中学堂的学生们踩在了脚底,纸页四散。他的老花镜亦被磕的破碎。 前堂的几张书桌被人拼并在了一起,约莫三四张。老夫子如一只待宰的猪猡,它被拖到砧板上按实了,屠夫扯直了它的猪尾巴,几个帮手箍住了它的四蹄。一把锋利的剪刀渗着寒光,朝它迫近……。 “周文宣,这次总算逮住你了。” “你就是学堂里最该第一个剪辫的人。现在你的宣统皇帝已经退位了,你这个八股秀才没用了……” 为首的学生痛斥着老夫子的罪责。 一声声冷笑,一声声谩骂。 附属小学堂们的学生则被吓住了,他们躲在了讲堂的墙角。徐二愣子也不例外,他纵然已经见过“他们”的一次凶残,可没了老夫子急时关上的门。亲眼再去感受,又是别样的体受。“他们”剪去了辫子,披头散发,有若妖魔一样,可怖极了。 吵嚷声暂消。 踏踏——。 走廊外传来皮鞋蹬在地上,紧步快走的声音。 “刘先生好……” “刘先生好。” 中学堂的学生们纷纷施礼,他们又变得温和了,他们听到这皮鞋声,便知道是刘昌达来了。刘昌达和先生们不同,他习惯穿皮鞋,不穿软缎布鞋。他走路的声音,亦是与别人不同。 “这像什么样子,快放开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紧锁。徐二愣子头一次见到神色这么严肃的先生。他怒喝一声道:“你们是学生,胡闹也就罢了,绑住周先生干什么?剪辫令说了,限二十日内剪辫,这还没到二十日呢。” “你们绑缚周先生,有悖民国崇尚之自由!” “胡闹!胡闹!完全是胡闹!” “周先生不剪辫子,自有民国法律去惩治他,你们越俎代庖,是想做什么?你们有权利执法吗?” 中学堂的学生们讪笑了几声,松了老夫子的绑。 “是,刘先生教诲的是。” 一群人道了声歉后,有若鸟兽般散开了。 “多谢刘先生。”老夫子的发辫散开了,他头顶的黑色六合帽也不知道丢到哪里去了,他慌乱的捡起了地上的只残余了一个镜片的老花镜,将其戴在了鼻梁上,然后匆忙的将长褂整饬好了后,对刘昌达道了声谢。 “同是学堂的先生,理应互帮互助。”刘昌达神色复杂的看了老夫子一眼,“周先生,听我声劝,及时剪掉发辫,以免学生再找上门,我这次来得及了,下次可就不一定了。学生剪了,实在太过有辱斯文……” “尊严已扫地喽。”老夫子自嘲一笑,他对刘昌达做了几个揖,“我先回寓所了,今日之恩,老朽记下了,改日摆宴再谢刘先生。” 说罢,他捡起地面上的经学书,将支零破碎的纸页也一张张细捡了,夹在了书册里,然后在走廊低着头,快步朝讲师寓所走去。 “你们继续念书,等下课钟响。”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环顾了讲堂一圈,他将目光在徐二愣子脸上停留了几息后,就令高小学生重新入座,继续读书。 “学堂应该是读书的地方。” 他补了一句。 两位先生都走了出去。 本没人监视的讲堂应该如往日一般寂静,但今日乱了。经历了刚才的一幕幕,没有几个人能静下心读书了。他们在讨论老夫子的狼狈,还有先生的英姿,以及学长们的正义、残暴。 “剪辫吗?” 徐二愣子将自己脑后的辫子抓起,扯到了面前,他盯着这一根黑粗的辫子,这根辫子从幼时便跟随他直至今日。临到剪辫的时候,竟有些不舍了起来。一根辫子,毕竟是经年之物,骤然舍弃,难免有些难以抉择。 辫子是他的,又不是他的。正如老夫子一样。 他该剪辫了! 他是新式学堂的学生,先生的弟子,不应留下这象征旧时代的辫子。也是,他从踏入弘文学堂的第一刻起,就和学堂的大部分学生一样,羡艳着先生的新潮,因为先生没有留辫。怎的,临到头了,他却犹豫了。 是……。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讲堂的学生,不少人脸上残有余悸。 他们被吓住了。 “胡老爷,我应该剪辫吗?” 徐二愣子发了癔症。 灰白狐狸甩了一下蓬松的尾,它走到了徐二愣子的身边。它用爪挠了一下徐二愣子的手,安抚着这个少年。 “我应该去问问先生?”徐二愣子听懂了狐仙的话,他点头,“是的,我应该去问问先生,还有师娘。也是,先生那有剪刀,我手上没有剪刀,不管剪辫,还是不剪辫子,都得去先生那里一趟。” 第66章 不会的(求追读,求推荐票) 这一节课,还余小半时间。 讲堂里的高小学生猜测狼狈而走的老夫子不会再回来,但他们估算错了。临近下课的半刻钟前,老夫子赶至了讲堂内。 他打扮还是和先前仍旧。六合帽、长褂、老花镜……,没什么两样。他的山羊胡梳理的整齐,辫子重新绑了。 是那个古板的老夫子。 “继续上课!” 老夫子用戒尺敲打了一下讲桌,“诸位以为我被人打了,就该躲到寓所去哀嚎,痛哭悲伤一场?鄙人偏不。” 他做了一下简短的开场白。 “刚才讲到哪里了?”老夫子继续闭眸摇头晃脑,寻思了一会,念道:“以刃与政,有以异乎?对了,是《孟子》的仁政篇。” 他负着双手,踏着方步,走路一颠一耸。 讲堂内的学生仍慑于老夫子作为先生的余威,所以保持了沉寂,跟随老夫子一起又学起了这一篇《孟子》。 半刻钟的时间不长。讲到一半,悠悠的钟声响起。 老夫子正欲张开的口闭合了,嘴巴里的话塞在了喉中,没再说出了。紧接着,讲堂外又传来了一阵错乱的步伐声,以及吵嚷的交谈声。他故作镇定取出了搁置在讲桌上的竹筒,咕噜的喝了一口水,将满肚子的经纶重新咽了回去。这才不徐不疾的走到了外面的走廊。 讲堂内的高小学生盯着老夫子,他绕了一个廊腰后,就消失不见了。应是跑的极快,以致于他们难以捕捉到片影。 老夫子的余威丧尽了。 大家离开讲堂之时,结群,都在议论他的狼狈之处。 午休到了。 望着不多的人影,徐二愣子将书册装回了书包,他也准备离开了。但等他走到前堂时,咯噔一声后,他就顿住了步,他的脚踩上了细碎的玻璃。 是老夫子在讲堂的遗物。 老花镜跌落在地的一个破碎镜片。 徐二愣子本想抬脚离开,可突然,他想起了老夫子寓所窗台上的一盆盆剑兰花。剑兰花被摔破的时候,他替老夫子为之感到心疼。 他从怀里取出一张粗布手帕。上了学堂的学生,基本都会有这么一条帕子。他半蹲在地,将这一块块大小并不均匀的玻璃碎片捡拾起了,拢合到了粗布手帕里面,包紧了,藏在了袖里。 老夫子毕竟对他有着恩,他是念恩的一个人。 少倾,一人一狐来到了东隅讲师寓所。 老夫子的寓所门口,被十几名中学生堵住了,他们延续着上一次对老夫子的叫骂。只不过这一次,徐二愣子没有在门内。 “你看,这是刘先生看重的一个高小学生,他还留着辫呢?” 披头散发的高年级学长盯紧了徐二愣子。 “我来先生这里剪辫!” 徐二愣子仓惶的退了一小步,但他发觉他越退,这群人的眼睛越凶戾。兴许是他的错觉。但他不想被人当做猪猡,老夫子这样十里八乡的体面人物都逃脱不了这个困境,更何况是他呢。他索性向前快步走了几步,投了诚,“我是来剪辫的,让师娘为我剪辫的。” 终于,他一步步逼近,又一步步离开。悬在顶上的危险终于消散尽了,他来到了先生的门前。却恍然发现,门口处站着师娘,是师娘瞧见了动静,她手上拿了剪刀,是师娘让他们暂时打消了念头。 屋门紧闭,格子窗紧闭。 室内烟云缭绕,宛若琼楼仙阁。 先生也在屋内,他中指和食指夹着一根老刀牌香烟,他目带忧色,嘴巴吐出一口白浓的烟气,“你应该尽早回家避一避的,怎么来到了这里。我这次也救不了周先生了,只愿他们闹完后,能早点消停一下。” “我不想让先生难做,我是来剪辫的。” 徐二愣子回道。 他知道,他和先生过分亲切的关系,可能会对先生造成影响。他不剪辫,就会和刚才一样,有人在质疑先生的“新潮”。 《剪辫令》后,人人都剪了辫,人人都和先生一样新潮了。 而先生娶了一个小脚女人。 他的新潮过时了。 “剪了辫子也好。你是学堂的学生,不应该留辫的,如今时代变了,也不是清国了,到了民国……” “剪了辫,你就自由了,是民国自由的公民了。” 刘昌达掐灭烟头,勉强的笑了一声。他说完话后,又看向小脚女人,“细君,替徐从剪去辫子。你的女红好,替他剪一个好头发。” 师娘持剪刀等待已久。 徐二愣子坐在了直背靠椅上。 喀嚓一声,一条粗黑的辫子便从徐二愣子的脑后剪掉。 剪掉这条辫子后,徐二愣子只觉脑后突然轻松了一刹那。 然后,仍然如旧。 没有别的感觉了。 “多谢师娘。” 徐从起身道谢,然后从小脚女人手上接过旧辫。 脱离了脑后的旧辫,落到他的手上,竟有些坠沉。也是,毕竟是十几年的辫子了,哪能不沉重。他这般想道。 “徐从,我放你几天假,你先回去一趟,等时局安稳后,你再来上课。算了,你已剪了辫,在学堂应没什么事。” 刘昌达呷了一口茶后,自相矛盾的说了一句话。 “你想请假的话,就请。” 他又道。 眼前的时局,扑朔迷离,他尽管是时务斋的先生,可他也看不真切了。老夫子被当做猪猡绑缚在课桌上的时候,从那时起,他就觉得这时局似乎不像他想的那般好。亦可能是兔死狐悲,物伤其类。 中学堂的学生认为他和老夫子不同。 但他认为,他们两个都是教书匠,甚至于老夫子教的更好一些。 “先生,我想问……” 徐二愣子咬了咬唇,问出了心事,“我爹……会不会也和老夫子一样?他对这辫子可看得紧呢,要是有人剪他的辫子,他绝对不同意。” 他担心起了徐三儿。 爹估计不会像周先生有那般好的运气。其次,马厩侧屋的木板门可不见得坚固,应挡不住“他们”去砸门。 “不会的,应该不会的,你爹这样的人,他们不会去管的。” 先生笑了笑,“他们不会去管你爹的辫子。” 第67章 落了锁(求追读,求推荐票) 不用先生特意批准徐二愣子的事假。午休的间隙,弘文学堂的校方就在告示栏上张贴了公告,放学生一旬假。公告的内容大体如下:因学堂的两楹讲堂年久失修,有坠瓦之危,故已聘请工匠重新修缮,特此放假一旬日,望学生回家安于功课云云。 放假的消息从正堂传来后,堵在老夫子门口的十余名披头散发的学生也不知道因什么缘由渐渐散了,听其吵闹声,应是有人前来劝了。 东隅的走廊,又趋于平静。 紧接着,一个年老的斋夫敲了讲师寓所的门,将校方放假一事告知了先生,让其早做准备。譬如在午课第一节通知前来上课的学生们。 等老斋夫离开后,刘昌达长长舒了一口气,他又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了几口,“看来也不用我放你假了,待会吃完饭后,你早点回家,先去乡下避一避,闹不到乡下的,等安稳后,我会遣人通知你。” 剪辫,投了诚。徐二愣子却知他融不进“他们”,他还念着老夫子的恩,袖口处藏着一个裹着破碎玻璃镜片的粗布帕子。所以如今校方、先生的决定,于他此刻的处境合适极了。 讲师寓所的灶台在临近的一间厦屋,不远,十几步路的样子。寓所的先生们大抵都是独居汉,只有三四个先生带了妻室,一同寓居。不过经常独自生活做饭的,也只有师娘一个。厦屋的灶台成了先生、师娘的独有品,不至于沦落成冷灶。 这一点,徐二愣子并不知晓,是狐仙告诉他的秘事。 大概过了一刻钟,小脚女人做好了饭。 一碟蘑菇炒青菜,一碟红烧肉,还配有莲子粥、韭菜花卷。 只不过小脚女人盛了饭后,就自己躲避到了里屋,外屋只有先生和徐二愣子两人一同用膳。这倒不是先生的封建,先生曾劝过几次妻室,让其出来一起吃饭,只不过小脚女人一直执拗,仍是守着陋习陈规……。 食不言、寝不语。 外屋的两人在默默用饭。等吃到六成饱之后,徐二愣子道谢了先生、师娘的款待。纵然他在先生这蹭饭习惯了,但礼不可废,该道谢就得道谢。哪怕先生说了,让他不必太过拘束。 “我书橱里还有几本书,你带回家,可以闲时翻看。”见徐二愣子准备离开之际,刘昌达先是用撕开的花卷白瓤蘸了一下红烧肉酱汁,吃了下去,然后啜了口清粥,这才开口道。 经过半个学期,徐二愣子的成绩已经在高小中拔尖了。校方让学生回家,说是一旬日,但还不知什么时候开课。一旬日也不短了,趁此机会让徐二愣子多看几本书丰富一下学识也是好的。 刘昌达起身走到办公桌里侧,用铜钥匙打开了红木橱柜,从中挑拣了几本日译书,递了过去,“等你看完了这两本书,我再给你找找日文原版,今后对照着读,能加快学习日文的速度。” “是,先生。” 徐二愣子接过书,打量了一眼。上面一本是二叶亭四迷的《浮云》,下面一本是樋口一叶的《晓月夜》,皆是金港堂出版。 ‘金港堂?应该是东洋那面的出版商。’他内忖了一句。 和先生也没什么闲余话可说了。徐二愣子鞠了一躬,走出了寓所,并带上了门。等门闭之后,他听到了一个朽木不堪负压的咯咯噪音。他猜测,应是先生落了座。那套太师椅有了不小的年头,在先生来之前它就已经存在。他在走廊上迈步,眼睛余光掠过了寓所的格子窗,看不真切里面的动静。窗内窗外都蒙了一层薄薄的灰,里面又有烟雾笼罩。 走过几间寓所,他来到了老夫子的寓所了。 门口是几盆被砸的稀巴烂的陶盆,倾覆的壤土之下,能看到开的灿烂的剑兰花,白的、粉的、紫色。 “还活着。”徐二愣子懂农事,有徐三儿这样的爹,他不可能不懂农事。他看到剑兰花的根部还没有断,仍残着板结的余土。 只不过待他准备提醒老夫子的时候,却发现寓所已经落了锁。 一把崭新的铁锁。 …… “那几盆剑兰花我没有捡拾,一是没有合适的承载物,二则是周先生他走了,这几盆剑兰花没人照看,它们也会枯死。” 徐从叹息了一声。老夫子是老朽,他也是老朽。一些新式学堂学生们不能明白的东西,他却能大体猜到老夫子的想法。 正如他喜欢编制柳筐一样……。 “怎么不将剑兰花送给先生,先生应是爱花之人。”放学回来后的吴昊插了一嘴,他不知前因,提出了自己看起来合理的建议。 “不,且不论这兰花是周先生的私人物品,先生保管不合适。”徐晴纠正了吴昊的想法,她斟酌用词,解释道:“周先生已被学堂的学生厌恶,顺带着连他的那几盆剑兰也是一样。先生若养了,就是引火烧身。” 一个女生宿舍,有四个人,但私底下除了总群外,可能有八个群。徐晴虽不善于勾心斗角,但喜欢看宫斗戏的她,一眼就猜出了大概。 剑兰花是好花,可因与周先生产生了联系,它就变成了人人躲避不及的东西了。 徐从点头,认同了徐晴的说法,“我当时应是存了这样的顾虑,所以没有捡拾周先生栽植的剑兰花。后来,我便后悔了。弘文学堂重新开学后,我在学堂内就再也没见过周先生了,先生说他和校方解了聘,回乡下私塾教书去了。他不肯剪去他的辫子。” “这只是周先生离开学堂前对先生说的话。没有人知道周先生到哪里去了,他和他的老妻离开了南阳府,连他的儿子也不知道……” 众人闻言,沉默了一会。 周先生或许在别的学生眼里不怎么好,可他在老爷子心目中,着实是一个良师。他将自己的讲义借给了老爷子,又对老爷子孜孜不倦的教诲。多好的一个人,落得了这样一个下场。 第68章 保长(求追读,求推荐票) 老爷子没说周先生为何离去的缘由。 但他们也能猜到,当一个先生尊严扫地后,他就很难再教学生了。更何况周先生教授的是经学科,经学教的是什么?不外乎礼义廉耻。 周先生的解聘,在众人的意料之外,也在众人意料之内。 同时,也因周先生的离去,老爷子因没及时救回那几盆剑兰花,产生了懊悔。不然的话,若周先生仍在,那几盆剑兰花就不值一提了。 老夫子的事告一段落后,徐从接着谈及它所见的一切,“先生让我回乡下暂避风头,可我因剪了辫,在乡下非但没能安静读书,反倒被押解到了保长那里,关在一间小小的土屋里……” “保长?” 众人疑惑出声。 这个名称他们可从没听说过,很陌生的感觉。 还是喜欢看网文的吴昊率先出了声,“太爷爷说的保长应该是清朝时实施的地方统治制度,叫什么……里甲制,不,应该是保甲制……” 他说着话,见到众人看他的目光略带诧异,神色便有些不好意思了。若是他能清楚道明白这其中的关系,应无忌于旁人的目光。可他只是个半吊子,只能涨红了脸,连忙用手机搜索了一下,这才继续说了下去,“对,就是保甲制,保甲制有牌长、甲长、保长……” “保长……,大概就类似于村长。” 徐建文猜测道。 “不,保长不是村长。现今的村长,和原来的里长才有点像。”徐从摇了摇头,他没有转生为狐的时候,就清楚的知道了里甲制和保甲制的区别,“里长是一里一百一十户中交税最多的人,一里是一百一十户。保长则不同,他负责村子里的治安巡警……” (清朝实施保甲制和里甲制。规定不管是州、县、城、乡,每十户为一牌,十牌为一甲,十甲为一保。各有牌长、甲长、保长。这三长负责基层的秩序。而里甲制则是规定一百一十户为一里,其中纳税最多之人为里长。) …… 学堂放假之后,徐二愣子辞别了先生,回到杂院带了一些生活用品后,就及时的离开了动乱的县城。 他走在路上的时候,起初还没在意,但见到官道行人唯恐避他不及的样子,也就意识到了什么。 剪去了辫子,这可是杀头重罪。 灰白狐狸亦发现了这一点,它让徐二愣子赶紧遮住脑袋。 另一个时空,它在这个时候,还是老爷马厩内的长工,哪里晓得什么时局大变,县城里的学生都剪去了辫子。等它在宣统四年夏,在一次入县城时,这才恍然发觉已经到了民国年,更换了朝代。 遮住脑袋后,徐二愣子加紧步伐,回了家。他合上了马厩院落的门闩,靠在了木板门上,狠狠喘了一口粗气。 “你剪了辫子?”正在马厩喂马的徐三儿见到徐二愣子回家,脸上刚闪过一丝欣喜,紧接着就脸色大变,他急忙放下了手中的草料,“快!快进屋,千万不要让人发现你剪了辫。对了,你的辫子呢?” 他在质问徐二愣子的粗辫。 “还在呢,在书包里。” 徐二愣子不明所以,回了一句。 “我找浆糊给你沾上,要是让人看到了,这可是杀头重罪。好我的爷啊,你剪什么辫子。刘先生能剪辫子,那是因为他是留洋的先生。你算什么,你怎么敢剪了辫?” “咱家就你一个独苗苗,你要是死了,爹……怎么办。” 说着话,徐三儿就无力的瘫在了马厩侧屋的门槛边。过了一会功夫,他才有了挺直的力气,他一边擤了鼻涕,一边抬起左脚,将其抹在了破布鞋的鞋帮子上,“我去外面探探风声,你别出屋。” 他不知道换了天地,只以为是徐二愣子赶了“新潮”,剪了辫。 “爹,现在是民国……” 徐二愣子刚想将他剪了辫后,先生对他说的那一番话告诉徐三儿。但他张了张嘴,还是没开口。爹还是长工,没怎么变。 若是剪了辫,爹才真的难捱。 如他此刻一样。 徐三儿没听明白徐二愣子的胡言乱语,他做贼般的离开了。 一刻钟后。 徐三儿回来了,他神色失落,“完了,完了,少爷也剪了辫,少爷回来了,他走路回来了,他也剪了辫,他剪了辫,少爷怎么也剪了辫。少爷怎么能剪了辫……” 他瘫坐在青石上,无力的嘬着烟袋锅子的铜嘴儿。 “什么,少爷也剪了辫?”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不过他很快便恍然的摇了摇头,少爷是中学堂的学生,中学堂的学生闹腾的那么厉害,少爷定然也是剪了辫,不剪去辫的少爷,怎么能融入他们中呢。 正如他一样,他对剪辫惧恐,可想及先生,又下定了决心。 不多时,他便听到了后宅的喧嚷声。是老爷、太太在训斥少爷,他们训斥少爷为什么不告诉他们,要偷偷剪了辫。 暮色已深,后宅的吵闹渐渐停息。 村子里静谧极了,很快便听到了犬吠声。 徐二愣子合衣躺在土炕上,他点燃了煤油灯,他要在乡下住上一段日子,不能不带煤油灯,看惯了亮的东西,再去看暗的,不太适应。灯光充盈着整个暗室,他转动了身,想及先生借给他的两本书。 “樋口一叶,很好听的名字。她应该是女的。” “女人也能写书?” 他趴在炕上,打开《晓月夜》,看着细腻的文字,心中好奇。 然而就在他看书入神的时候,马厩侧屋门被打砸开了。富态的老爷陪在另一个瘦削的老爷身边,这个瘦削老爷徐二愣子也认识,叫郑荣兴,是隔壁村子的一个牌面人物,亦是两村的保长。 徐家堡子只有七十来户,结不成一保。 “郑兄,我儿怎么会剪辫?” 老爷面带笑容,“剪辫的是他,是徐从!你不知道,他的先生是留洋回国的人,他先生就没留辫,受及他先生的影响,他剪去了辫子。” 郑荣兴释然点头,他走动一步,让开了身位。这时,徐二愣子才惊觉发现,马厩院落中站着许多打着火把的青壮,有的持着钢刀,有的持着铁叉,甚至有人还背着土铳。 他看见了被押着,堵住嘴巴的徐三儿。 也看到了躲避在人群中的大虫。 第69章 又犯了癔症(求追读,求推荐票) 大虫的爹,他称呼为叔伯的吴猎户也在。 村里很多熟悉的人都在。 徐二愣子来不及出声询问,他就被人从土炕上暴力的拉了下来。紧接着,他被人推搡的跪在了地上。双膝刚落地,一个有力的大脚掌就踩在了他的胸背部,将他的脊椎往下压,两条胳膊也趁机被反绑住了。 他的头着了地,湿乎乎的,应该见了血。 “果然剪了辫!” 是郑保长的声音。那只大脚掌是郑保长的,徐二愣子能隐约感知到。他在后脑勺的余发,亦被郑保长往后用力的狠狠揪了一下。 “郑兄说的这是什么话?我还能骗了你不成?” “剪辫的就是他。” 耳畔传来老爷的声音。 脸着地,吃了一嘴的尘土。徐二愣子吐干净后,就要准备开始反驳老爷的话。他回来时头裹着布,没人能看到他没了辫子。再者他是刻意躲了人入村的,不至于让乡人都看见了。他爹说了,少爷回来了,少爷也剪辫回来了。 是少爷泄了密! “是藏青色的长衫,他不是……” 郑保长好似主持了公道。 徐二愣子顿时心底如同喝了一碗蜜糖水。他张了张嘴,就要开始辩说。他是穿着蓝色长衫的。可话到了喉头时,他硬生生止住了。 少爷剪辫的事……不能说!一定不能说! 说了,他剪辫的罪责难道就消除了吗?不,不会。相反老爷会记住他的这一次“背叛”,他今后的处境会更加艰难。 还有他爹,他爹也如囚徒一样,落于人手。 郑保长和老爷都是乡绅。徐宅和郑宅挨的极近,两家有着情谊,过节时两家都会走动,互送节礼。 “他换了衫。” 老爷回了一句。 “原来他换了衫,是个狡诈的人。” 郑保长状似了然的“哦”了一声,随即就给徐二愣子定了“罪”。 眼角的余光幻灭了一两下,是有人在动煤油灯了。徐二愣子又听到屋内翻箱倒柜的凌乱杂音,他还没顾得及去想这些人在找什么。他的余发又被人扯直了,促使他挺起了脑袋。 “是一件新的,藏青色的长衫。” 一个乡壮摊开衣衫,招摇示众。有了藏青色的长衫,就定下了徐二愣子的罪责。乡人们看到的就是一个穿着藏青色长衫、剪了辫的少年。毫无疑问,徐二愣子就是这少年。 “是的,我遥遥的看见了,就是这件藏青色的袍子。” “应该就是徐从,他穿的就是这袍子。” “没错,是他。” “……” 打着火把的乡人们七嘴八舌的议论道。 他们都肯定了这件事情。 “真的假不了,假的真不了。徐从,你剪了辫子,这是大罪。人证物证俱在,出不了错。徐从,你认不认罪?” 郑保长指着乡人手上挂着的长衫,又指了一下徐二愣子,大声喊道。他的脸被火把橘红的光映着,吐着唾沫星子,愤慨激昂道。 是我泄了秘? 额上的血水顺着眼角流了下来,徐二愣子朝四周望去,一片血色的雾,火把的光芒异常刺目,他恍惚出神,认了自己的罪。 乡壮手里的长衫,是师娘缝制的。 他一直没穿。 挺像的。他和少爷挺像的。太太认错了他,大虫的爹也认为他和少爷一模一样。所以,是他出了错,躲避乡人走的时候,可能出了差错,让人看见了他,看见他穿了藏青色的长衫。 乡人们没错。毕竟他们都是叔伯。 癔症,他犯了癔症。 “我真的有癔症!” 先生、少爷、同窗的判语再次凌乱的出现在了他的耳中,一遍遍回放。能证明他没犯癔症的老夫子也走了,寓所门口落了一把锁。 徐二愣子的脸色越来越涨红,他像是一个被闷熟的大虾。他的脚蜷着,他的腿蜷着,他的整个人都蜷着,弓着腰在走路。 他想躲避这一切。 麻木的走着,凌乱的走着,他见到了一间低矮逼仄的屋子,一件不透光的土屋子,那里没有火把的光。 于是,他钻了进去。 血……,在他进去的那一刻,再也瞧不见了。额头的创伤开始火辣辣的痛,他开始镇定了。这一间囚牢,将乡人的嘈杂隔绝了。 “不!不是我的错!” 徐二愣子终于大喊了一声,对乡人宣告不是他的错。 然而这间囚室隔绝了他,也隔绝了外面的人。来的路上,他试图强迫自己认错,可他没法咽下这口气,逼着自己从心底中承认自己的错。 “你瞧,这个徐从,刚才认了错,这会就不承认自己的错了。也难怪,也只有这样的人,整日胡言乱语,才会剪了辫。” 一个淡漠的声音透着土墙传了进来。 “郑兄说的没错,留了这么多年的辫子岂是乱剪的。”老爷附和的笑了一声,“不过现在时局未定,皇帝退位了,该不该剪辫还是个未知数……。县城太混乱了,即使抓住了徐从,也没法移交给县衙,再等等看。” “再等等……” 郑保长点头,“你家的小子也是乱来,谁知道什么时候这皇帝又扶了龙庭,在学堂里瞎凑什么热闹。” 两个人边说边走路,土屋外渐渐静了。 听到两人的谈话,徐二愣子松了一口气。他庆幸自己没乱说话,要是一旦乱说了话,他恐怕此刻嗓子都哑了。 等过了一会。 一只灰白狐狸钻了进来,它身上散着莹莹的光。它的狐嘴叼着一个小包袱,等凑近了徐二愣子,它放下了小包袱。 包袱里面是两本书。 徐二愣子未看完的书。 “胡老爷,这屋子里又没有光,即使有书,我也看不了。” 徐二愣子瘫坐在地上,他借着狐仙身上的淡光能看清楚包袱里的事物。可他纵使此刻心静下来了,但囚牢中是看不了书的。 灰白狐狸摇了摇头,它一个纵跃,两只前爪狠狠的扣进了五尺高的墙垣上,然后再往上一跳,来到了一个类似壁龛的台上。它的狐爪刨了几下,终于挖通了这个壁龛。原来这是一个窗。只不过被人在外面堵住了。 第70章 末摘花(求追读,求推荐票) 壁龛挖透后,月光泻了进来。 “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徐二愣子用布揩干净了额上的血迹,他捧着书凑在月光下,翻开《晓月夜》,在一页上看到了一行小楷的文字。他识得,这是先生的字。他默默念了出来。 (未摘花是《源氏物语》常陆亲王的女儿,貌陋且缺少情趣,鼻尖有明显的红点,后来成为光源氏的侧室之一。末摘花是日文中指一种用作红色染料的红色花朵。日文花和鼻发音相同,光源氏一语双关,调侃末摘花的鼻子,赋诗:‘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若是像光源氏在与末摘花其共度良宵的翌日借着窗外积雪,看到她那丑陋的容颜,才是可悲之事……”——樋口一叶《晓月夜》。) “光源氏?末摘花?” 他搜检记忆,黄公度的《东洋国志》其中就有对东洋历史的记述,前面一个名字,他似曾相识,好像记过。只不过时间长了,就有点忘了。后面的名字就浑然不记得了。 读了书,他烦躁的心情就静了下来。 “胡老爷,我爹怎么样了?” 徐二愣子突然想起了爹。他也只不过落得了一个关闭在囚室的下场,徐三儿应不至于太惨。应该是无事。老爷会照顾爹的。徐二愣子纵然愤恨于老爷的“无义”,却也知道他认了错,老爷就会额外的回报他和爹。 老爷,是个厚道人。做事不会做绝。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一声,示意徐三儿没事,徐三儿好着呢。 在马厩侧屋被砸开门的那一刹那,它就意料到了不对,先是及时的救走了先生借给徐二愣子的两本书,然后又将徐二愣子的私房钱悄悄转移走。等徐二愣子被关押在土屋后,它又追着爹,在看到乡人放了爹后,它才回转了身,跑到徐二愣子这里报信。 “少爷呢?” 徐二愣子叹了口气,问起了另一个人,“少爷他知道这件事吗?” 他憎恶于少爷的自私来了。他遭了这么大的罪,少爷连来都没来。只不过他转念一想,少爷也剪了发辫,应是不方便出来。 只是……前院闹得动静那么大,少爷怎么可能不知道? 少爷是大方的。可以让给他洋糖、借他启蒙书、教授他认字……,但少爷又是发自内心的自私,在涉及他性命攸关的时候,少爷自私了。少爷自私的认定了这就是他的“错”。少爷终究没有出来。 是的,他应该早就可以想到的。少爷让的,是他多余的物品,他不缺那一口吃的、穿的,然而真正需要让的时候,他怯懦了……。 灰白狐狸怔了一下,它点头,又摇头,示意它也不清楚。时光悠悠,它对少爷有一种特殊的情感。它执拗的认为少爷是好人,是啊,也确实是好人,从没对它发过脾气,施有恩德。 少爷后来被土匪一枪毙了。少爷没成为老爷,所以它只记住了少爷的好。但于徐二愣子而言,少爷背叛了他。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它钻出了囚室。 关押徐二愣子的土屋是在邻村,也就是郑保长所在的薛庙村。薛庙村位于徐家堡子所在塬坡的西北角。这间囚室在薛庙村的祠堂旁,是一间废弃的仓库。 囚室外面有两个乡壮守夜。 灰白狐狸不忌怕他们,它是保家仙,除了徐三儿和徐二愣子之外,没有旁的人能看见它。它撒开步子,朝着塬坡跑去。 从土路蜿蜒而上,它路过了太爷的坟、娘的坟,一座座先人的坟。闹腾过后,徐家堡子还是和以往一样寂静,没有因少了一个徐二愣子而变得不一样。它从堡子的狗洞钻入,然后绕到了塬坡的龟首处,即徐宅,它走了进去。 后宅……。 它守规矩,和徐二愣子一样守规矩。后宅,如果没老爷传唤,它是不肯入内的,并非是怕了老爷、太太,只是不想被人认为是个贼偷。它光明磊落行事了一辈子,不想临老辱了门面。 但今日不同。 徐家后宅很暗,只有书房仅存了一盏油灯,照亮了屋舍。 “爹,徐从呢?他被抓走了?”徐书文推开了门,他坐在了老爷的对面,中间隔着一张书桌,刷着黑漆的长桌。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语气略带哽咽,“爹,你骗我,你说过,能妥善处理好这一切的。” 一阵狂风刮过,屋门大开,灰白狐狸入内。 老爷从太师椅上起身关了门,他走到桌边,放下了手里的白铜水烟袋,“书文,咱家就你一个独苗。你可不能出了什么差池。我徐家四代单传,你太爷爷生前听了阴阳先生的话,信了邪,在这里建了新宅,说是津脉汇聚之地,旺人脉……” 他嘴里说着不相干的话。 灰白狐狸摇着蓬松的尾巴,它咧了咧狐嘴,像是发笑。 “徐从怎么办?” 徐书文又问道,他神色露出不安,在后宅的他听到了前院的动静,他怕的要死,“他和我关系很好,能救的话,爹你救救他。现在是民国年,改朝换代了,剪辫子未必是杀头大罪,有剪辫令的。” 仕女灯被老爷点燃了。 屋子里噗的一声亮了许多。 “郑保长那里,我会尽力为他争取的。应该不会有什么大事。”老爷叹了一口气,“你不如徐从,徐从剪了辫子,他懂得遮掩,你不懂。幸亏你有我这个爹,而徐从的爹只是个长工、马夫。” 以前,他未说过这些话。但如今,为了让徐书文长记性,他将话说明白了,说透彻了。 “为了你,爹在村里丢脸丢尽了!” “你的那些叔伯们?能不知道是你小子剪了辫?要不是我有几分薄面,是祠堂的族长,伱早就和徐从一样关进仓库了。” 老爷又用火纸点燃了水烟袋,嘬着细长的烟管,“三哥那边,谅他也不敢张扬,这件事我压下来了,事后要是没事,给三哥和徐从一点银子安抚了事,要是有事……” 说到这,他顿了顿,没再往下说。 …… …… ps:前面一章,嗯,是徐二愣子的思想又一次转变,看到有人说降了智,我个人觉得上一章写的还行,至少我觉得没降智,徐二愣子和老爷不是对等的人,他只是读了一年书的长工儿子罢了。 第71章 欠条(求追读,求推荐票) 要是出了事的话。他也不敢肯定徐三儿会不会还是这么忠顺,毕竟一旦徐二愣子死了,徐三儿就相当于绝了后。 那么……,徐三儿就不能要了。 徐书文似是听明白了。他沉默了一小会,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话。一对父子就这么默默的看着仕女灯,等灯芯燃了小半个,灰烬跌落美孚油内,他从椅子上起了身,“我回去看书了,这几天给二楞哥吃好一点的饭。” 吃好点的饭,已经是尽了他的最大努力。 “这我知道,他替你顶了罪,再怎么,也得吃好点。” 等徐书文推开门时,身后传来他爹简短的话。 灰白狐狸趁这个空档,从书房里逃了出来,它小步跟着在走廊踱步的徐书文。等走了一小会,它却发觉徐书文突然止了步,它没刹住脚,不小心撞到了徐书文的脚脖子。徐书文诧异的往后一看,以为是有人、有兽撞到了他,他往后一看,却发现空无一物,顿时吓得向后倒退了几步。 “有鬼?”徐书文先咽了咽口水,然后迅疾的摇头,“不,格致斋的先生说过,这个世界没有鬼神,子不语怪力乱神,应是我心里有鬼,所以才误以为有鬼,只要我心底没鬼,就没鬼了。鬼是迷信。” “我又不是徐从,发什么癔症。” 他自言自语道。 新式学堂的学生们可不会认为这世间有鬼神。 只不过提到心里头有鬼,他怔了一下,抬头看了一下通往前院的院门。这院门因到了夜间,已经紧闭。他之所以在此止步,也是因对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深感内疚。但院门已经紧闭,他出去总是不大好的。 此外,他剪了辫,出去后,万一让人撞见……。 …… 住院部,315病房。 “我被关了九天。少爷没来看我。过了第九天,县城那边总算稳定了下来,陈县长发了公文,勒令乡人响应南陵《剪辫令》,一同剪了辫。见到县衙的公文发了下来,郑保长将我放了……” 徐从想起徐二愣子被放出的一幕,心中如释重负。 要是徐二愣子仍然还是一个马厩长工的话,应当遭不了这么大的难。它差点害死了他。不过它也心知,想要改变一切,不受点苦难是不行的。徐二愣子这一路走的不能说顺,但比起它以前差远了。 有惊无险,算是好事。 “太爷爷你在囚牢里一定吃了不少苦。” 吴昊想起老爷子遭遇的苦难,心里顿时有点压抑了。 “是啊,爸,一定吃了不少的苦头。” 徐蓉也道。 众人都认为老爷子吃了不少的苦。关在那一间小小的土屋,整整九天九夜,想起来,都让人感觉不寒而栗。 “也没受多大的苦,我出来后,还胖了两三斤。我是替少爷顶了罪,所以徐宅的厨娘每天给我送来大鱼大肉。” 如娘、如娃娃沟一样,徐二愣子受到的精神折磨,徐从不愿意告诉后人,他选择将其隐藏在心底。它知道,老爷之所以送来上好的饭菜,不仅是意在安抚徐二愣子和徐三儿,也是为了重捡在乡人面前丢下的脸。 徐晴松了一口气,“太爷爷,后来呢?” 在她看来,老爷子受的恩,恐怕在这一件事上抵消殆尽了。其外,不管是老爷出于愧疚,还是别的原因,他让老爷子受了冤枉,想想都知,他今后都不可能再让高祖父和老爷子在徐宅里继续担任长工了。 一次不“忠”,终身不用。 “晴儿,你想的没错。”尽管徐晴没说,但徐从也猜出了徐晴的想法,它往下陈述,“我出狱之后,老爷把我还有爹引到了宗祠,我记得,宗祠里站着一个个的叔伯,老爷从袖中取出了欠条,是爹欠下的欠条。 “上面留着爹签字画押的手印。大概一指厚,厚厚的一沓。我不知道爹竟然欠了这么多钱,他不贪吃,不好赌。我扫了一眼,很多,有娘生前几胎要吃补食欠下的银子,还有爹葬先人、葬娘的敛葬费用,新的几张,是我上学堂时欠下的款子。” “我庆幸我替少爷顶了这一场罪。只关了九天,好吃好喝的伺候着。老爷将欠条全部扔到了火盆里,然后又在叔伯的见证下,划拉了一亩六分的河浇地,送给了爹。接着,老爷又送了我五两银子,用作读书……” 听到老爷子的叙述,众人默然。 “从徐宅搬出去后,爹还要留在徐家堡子,但我不肯了,我和爹又一次闹了分歧,只不过这次爹同意了我的说辞,卖了地,打算同我一道搬往了县城。爹知道,我读书了,见识比他高了。” 说到这里,徐从扫了一眼徐建文,暗示道。 他没忘记徐晴和徐建文的矛盾。他此刻虽已是老人,可它在另一边,陪伴徐二愣子一同成长,它清楚的知道,当入了学堂学了新知识的少年,面对父辈的阻碍时,多么无力且痛楚。 上一次,徐晴高考结束后,选专业的事情,他没帮上忙。但今天,他想帮助徐晴一次。徐晴也不是未成年的孩子了,她这个年龄比师娘还要大几岁,搁到旧社会已经结婚孕子了。她该有自己的主见。 “爷爷,我……” 徐建文闻言,愣了一下。他咬了咬牙,也不知道此刻该说什么为好,于是下意识从衬衣口袋掏出烟盒,准备点根烟冷静一下。但他忽然意识到这里是医院,于是将烟放了回去,“我会注意的。” 病房内寂静了一下。 …… 徐家堡子,祠堂。 一沓的欠条在火盆里燃烧,素白的纸在火焰的席卷之下,终于和墨迹混成了一色。点点火星飞出了火盆,落在了祠堂青石板的地砖上,复而泯灭。 徐三儿望着火盆出了神。 徐二愣子也吃惊的看着这一幕。老爷领他前往祠堂,他不知何意,但直到这一沓欠条灰飞烟灭的当头,他才大抵猜测出了老爷的一些心思。老爷仍想维持住县尊赐予的“积善之家”匾额。 地契、银子……。 两样沉甸甸的东西交付到了徐三儿的手上。 “大家做一个见证!九天前,是志用不对,让徐从顶了书文的错,所以今日是志用给三哥还有二愣子,不,徐从赔个错!” 富态的老爷捧起一个白瓷碗,里面装满了酒液,他喝了一大口,“三哥,我给你认个错,咱们还是同族的乡亲。” 他将酒碗递给了徐三儿,示意让徐三儿也喝一口。 徐志用?老爷叫徐志用?灰白狐狸摇着脑袋,苦思冥想了一会,这才总算在遥远的记忆中找到了老爷的名字。它很少听到别人称呼老爷的名字,都是在叫老爷为老爷。所以老爷叫徐志用,它忘得一干二净了。直到今日,它才回想了起来。 第72章 喂习惯了(求追读,求推荐票) “三哥,喝了这碗酒,咱们都是同族的乡亲,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啊。族长也是仁义,这一沓欠条,一亩六分的河浇地,该值多少银子。” “三儿啊,族长是族长,可不能失了威信,你和二愣子受一点委屈没什么的,你看,这不是没事吗?都是兄弟,有什么说不开的……” “书文和二愣子都剪了辫子,一人遭罪总好过两个人遭罪。当长工的,帮老爷顶罪这不是应该的吗?” “喝了!咱们都是兄弟!” “喝!” 祠堂内,几个黄土埋半截的老人拄着拐杖在劝说,同辈的十几个中年汉子起着哄。他们一个个都在说着掏心窝的贴心话。 徐三儿正在低着脑袋看地契、银子,他不识字,不过这份地契沉甸甸的重量他却明白。一亩六分的河浇地,是临近河沿的,旱涝保收。 这是足以传承下去的家当。哪怕家里遭了灾,大部分人宁愿拾着要饭碗,拄着木棍,跑去要饭也不会卖这地。即使卖,也只卖个几分边角地。 有了这份基业,他就得了祖孙三辈也得不到的泼天富贵。 他猛然抬起了头。 有了这份地契,他在祠堂里不再是族长家的长工、佃户了。他可以挺直胸膛,融入这十几个有势力的同辈中了。这是老爷给他开的恩。娃受了什么大罪?没,如同族兄弟说的那样,他在里面好吃好喝待着。 “三哥,喝了这碗酒。” 耳边传来老爷的催促声,徐三儿向前走了几步,他接过了酒,仰着面,脑后的辫子随着这一动作骤然间悬坠扯直了。像是身后有人半蹲着,揪着他的辫子,将他拉直了,将他的脑袋也掰折了过去。清澈的酒液顺着他的嘴角滴落到了青石板地砖,两条明亮的银线条溅落,滴滴答答。 “爹!” 徐二愣子看见这一幕,傻了眼。他此刻心里头憋屈的难受。但他爹非但没有替他说话,反倒融入了他们,与他们一同“迫害”起了他。 爹身后可没有郑保长。 郑保长……在家里迫使他发不了言,逼他认了罪。 “娃嘛,心里头受了一点憋屈,不算什么。” 又有尊老在讲道理了。 徐二愣子胸中压抑的快要窒息过去了。他忍了,忍了别人给他定的罪,忍了在土屋囚牢过的九天九夜罪犯生活。可他难以想象,爱护他的爹,忽然成了老爷的帮凶。 对了!爹姓徐,他姓徐……。 他快昏厥了。 不是饥饱痨的犯病。 只不过就在这时,他忽而镇定了下来。灰白狐狸蹭着他的手,它跳到了他的肩膀,摸着他的脖颈,安抚着他的情绪。 祠堂里点着长明灯,日光仅能照进小半屋子。徐二愣子环顾了一眼四周,同族的叔伯如今没打着火把,但能看清了……。 “我读了书,爹没读书,我和他置气什么。” 徐二愣子自嘲一笑。 他想起了他在弘文学堂对街遇到的同行敌手,若他还仍然是那个卖柿子的少年,应该不会为此悲伤。他可能会和卖柿子少年一样,得到先生、太太些许的怜悯和施舍后,没有难堪,反倒多了几分自我的窃喜。 爹是年龄长了,但他没变。爹永远都难以体会到……他因那一把黄豆后留下的心结。 “徐从,是老爷亏待了你。” “你爹都原谅了老爷,你也多体会一下我的爱子心切……” “世上……哪有老子不爱自己的儿子呢。要怪,你就怪我,别怪书文,是我将他锁在了家,没让他出去。你们……还是好朋友,一个学堂的好朋友。别闹气,别让别族的人,看见了咱们的笑话。” 徐志用走到徐二愣子身前,微躬作揖,道歉道。 他言语诚恳,句句有理。 “二愣子,你就原谅族长。你只是被关了九天,没有什么大事,该道的歉也道了,你爹也原谅了老爷,你和书文还是朋友嘛。” “你不至于连伱爹的话都不听?这孩子,进了学堂,多了脾气。也是,遇见读书人,得照顾一点脸面。” 尊老、同族叔伯说着劝词。 徐二愣子想及了月光下看的书,他心中突的多了静气。他接过族长递来的酒碗,又回头看了一眼从祠堂走进、目光躲闪的徐书文,“族长、书文对我的恩,徐从记得,这一次顶罪,恩……不欠了。” 他话音落下,徐书文止步,徐志用愕然了一下。 “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胡话。” 尊老气的发抖,用拐杖指着徐二愣子。 说完了话,徐二愣子保持了缄默。他说不过祠堂这么多嘴巴,正如他不肯在郑保长面前辩说一样,他怕哑了嗓子。 “也好!”徐志用倒是没有生气,他长长叹了一口气,“是我这个当族长的不是,让三哥和徐从受委屈了。你们现在有了地,有了银子,也不用在我这里再找营生了。徐从读书有前途,今后是个好娃子,我等着你光大咱们徐氏家族……” 接下来,又有族老、长辈在说着稀里糊涂的话。 徐二愣子一句话也没听。等他腿脚站的累了,想打瞌睡的时候,这一场宗祠的会议终于结束了。他跟着徐三儿后面,走出了祠堂。 他落在徐三儿身后三四步。 日落的余晖照在两人身上,将他们的斜长背影连在了一起。这道影子翻过照壁,直接遮在了祠堂的青瓦上。塬坡上的微风也吹拂了起来,在屋内蓄的积汗被这风儿一吹,飒爽满身。 等二人走到祠堂外的两道功名牌坊时,徐书文追了出来。 他摘了自己白色的西洋礼帽,露出了后脑勺的余发,有点丑陋,他将礼帽扣在胸前,深深一躬,“叔,徐从,我给你们赔个不是。” 应是爹搀扶了少爷,回到马厩侧屋的徐二愣子有点记不清晰了,他一直刻意低着头,没抬头去看。 屋内一片狼藉。 可目测的,丢了不少东西。 “爹,别操持马厩了,你不是徐家的长工了。” 徐二愣子收拾着行装,对在马厩喂料的徐三儿喊了一声。 “这匹马喂习惯了,等喂完后就走,耽搁不了多少功夫。咱家又在村里,不远,着急啥。” 徐三儿回了一句。 第73章 不,那是大虫(求追读,求推荐票) 徐二愣子说的家,灰白狐狸记得。那是位于村东头一间小小的破屋,已经年久未有人居住了。大概应是娘在世的时候,爹和娘住在那里,等娘走了,爹就带着他搬到了徐家的马厩。 枣红马吃的很欢实,它马舌卷着草料,时不时传来一声愉快的马鸣。 等临近日落时,徐二愣子整理好了家当,也没什么值钱玩意,无非就是几个筲箕、擀面杖、未吃完的两三升杂粮面,以及一些杂物。至于灶台的铁锅,那是徐宅的旧有物,不属于他们父子。 一人一狐走出了马厩侧屋。 暮色下,一盏油灯点着。昏暗的灯光下,徐三儿整好了放置在马厩的梨铧套绳,将一件件农具摆的很整齐,抖落了上面的泥巴,它们的刃口闪着森白的寒光。还有铡刀旁堆积成一座小山的细碎草料……。 “要走了……” 徐三儿从青石上起身,嘴里呢喃了一声,他将手上的烟袋锅子别在了腰上,随手分了徐二愣子手里提的一些家当。 灰白狐狸从门槛跳了出来后。它盯了眼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然后想了想,跑到井栏处,两只前爪趴在井口,朝下看了一眼黑深不见底的井底。它接着走到了水桶旁,喝了一口井水。 少年的它最喜欢将辫子盘在脑袋上,打一桶井水,从头浇到尾巴骨。 这口水井,是它这个百年老人对故乡的眷恋。 但该走了……,这个家不是徐二愣子的家。 等它抖落狐嘴沾上的水珠时,发现父子二人已经到了院门处。它回头望了一眼马厩侧屋,门紧闭,没有落锁。它加紧步伐,追上了父子二人,然后上了徐二愣子的肩膀,跟他一道离开。 二人一狐离开了徐宅。 走出徐宅门口三四十步的时候,徐二愣子顿了一下步,他扭头,看了一眼身后的那所青瓦宅邸,门半掩,空荡荡的没有一个人。没有人送。那个位于塬坡龟首的三进宅子,等他看的当头,过了一两息,突然合上了门,在门后落了门闩。 “娃,你在看什么?” 徐三儿没说这句话,但他的神态在说这一句话。 “走。” “没事……” 徐二愣子勉强笑了笑,他从褡裢掏出了一个油纸裹着的薄荷糖。剥开油纸,将方糖吃了下去。然后再提着包袱,朝村东头走去。 独属于薄荷的清香,将他晚上的困乏一扫而尽。 老爷在祠堂叫的亲切,可他明白,爹也明白,老爷是做给宗祠的族亲们看的。经历了此事,终究生分了,闹掰了。 不久后,就落步到了村头的破屋。 这屋子缺了半边的屋瓦,里面尽是余灰,还有孩童玩闹时塌了的土炕。庭外的野草疯涨,一丛丛的。至于门扉和窗户,也不知道被哪个缺德的,拿到了家里,劈柴烧了。 灰白狐狸走近屋后,四爪已经濡湿了。 “凑合住上一晚,明天我在拾掇拾掇,炕的话,请人来修,至于门和窗户,我亲自去山里砍柴,重新装订,锅的话,你赶明去县城买上一口,不要买贵了,买个便宜的,钱要省点花……” “至于你的话,就住在县城那边。县城安宁了。” 徐三儿找到了一块平整的空地,将地面的土疙瘩轻扫干净了,让徐二愣子过来入座,然后他絮絮叨叨了说了一通。 他言语稍有抱怨,认为徐二愣子不应该这么急切离开。应该等收拾好屋子后,再搬迁过来。 还能占占老爷的便宜。 “爹,我们离开徐家堡子,到县城。”徐二愣子庆幸屋子破了,不然他劝说起来就难了。他在祠堂,不,在囚牢的时候,就想着万一有哪一天出去了,他要搬迁到县城里去住,远离徐家堡子。 这里的人,喜欢将他和徐书文比较。这里的人,并不亲厚,他们大部分人都曾迫害了他。他……不想住在这里了。 屋子破了好,土炕塌了好,门窗丢失了好。 他想要的就是一件漏了风、掀了屋顶的破屋子……。 “搬进县城?” 徐三儿吃惊了,“那得费多少钱?五两银子遭不住,娃啊,这是老爷给你上学的银子,可不能轻易糟践了。爹没事,爹住惯了破屋子。你如今上学堂了,想的应该更多。你回头就使了一两银子给你先生送礼,要是有你先生在,你不至于……” 他觉得徐二愣子唯一可以傍上的大人物,是刘先生。要是刘先生知道了这件事,徐二愣子不至于遭灾。他想过去县城求刘先生,但他不认识刘先生,又有人看着他,禁了足。 “爹,我憋屈。” 黑暗中,徐二愣子看不清徐三儿的脸,他说出了心底话。 他憋屈啊。明明是徐书文的错,让他顶了罪。这也就罢了,但这些族亲又是这样一副嘴脸。今日在宗祠中,他岂能不明白,所有的人都在逼着他和徐三儿同意原谅老爷、少爷。 他怕终有一天话说不出来了。 徐三儿又如以往沉默寡言了。他用火纸点燃了黄铜烟锅,然后转了个身,没有回答徐二愣子的话。 “胡老爷。”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灰白狐狸。 以前,他并不催促灰白狐狸去做任何事。可今日,他看着灰白狐狸,他头一次露出了祈求之色。他读了书,他无法像徐三儿一样,蜗居在这一个小小的徐家堡子,成为“他们”的一员。 灰白狐狸软了心肠。它饱览人间沧桑,看清楚了族亲、老爷的伪善,它也不想徐二愣子再受罪,它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 “爹,胡老爷发话!” 徐二愣子使出了卑劣手段。 徐三儿很拗,和老黄牛一样犟,但他知道,爹怕老爷。胡老爷是比宗族更尊贵的狐仙,是保家仙。徐三儿尊顺其入了骨子。 灰白狐狸引颈呦呦鸣叫。 徐三儿终于点了头,似是压倒他心底的最后一根稻草,“走,去县城,我在县城编柳筐、编竹篾,应该有个活头,不至于饿死。” 地契卖的很快。上好的河浇地抢手极了。是在祠堂时,一个尊老买了这一块一亩六分的河浇地,出了十八两银子。 第二日,父子二人掮着家当顺着塬坡土路往下走。 “娃儿,你看,少爷来看你了。” 徐三儿下坡时,频频回头,终于在塬坡土路的一处顶端看到了徐书文,他脸上露了笑,“少爷是个好少爷,他是临到头怕了事,所以害了你。” 他知道昨夜徐二愣子为何顿步。 “不,那不是少爷。” 徐二愣子扭头看了一眼,鼓劲将包袱背的更牢实了一点,他摇头道:“爹,伱眼睛不好使,那不是少爷,那是大虫。” 爹久处昏暗,伤了眼睛,也是个近视眼。 “大虫?” “对!” “怎么会是他?这明明是一个藏青色的长衫。” “大虫拿了。拿了我的新衫。” 第74章 差遣没事(求追读,求推荐票) 县城安宁了。 二人一狐猜测,应该是县衙的公文发下来后,县城就安宁了,顺带着整个新野县也不再闹腾了。譬如在城门口收城门税的兵勇剪去了辫子,虽还戴着一顶白斗笠帽子,但比起以前精神了许多。 过往的商贩络绎不绝。 入了城,剪辫的开明士绅入眼可见的多了起来。没剪辫的人也有,只不过这些人的穿着打扮就不大富贵了。 徐二愣子被关押在薛庙村的仓库九天,在徐家堡子滞留了两日。合计起来已经过了十一天,但二人一狐路经孔庙街的时候,却发现弘文学堂的两扇刷着桐油的大门紧闭,铺兽处悬着一个告示栏,大致言曰:五日后开学。 “怎么还没有开学?” 徐三儿驻足,朝学堂大门看了几眼,又凑近,听了听门里面的动静。他有些想不明白,“县城不是安宁了吗?” “可能是……等剪辫令过去二十日之后。”徐二愣子揣测,“剪辫令二十日一过,局势就清朗了,到底留辫还是不留辫。学堂校方之所以最早公布放假十日,而不是二十日,怕的就是学生闹事。” 经历老爷的“背叛”后,徐二愣子成熟了许多。 他大致明白了校方的打算。十日一过,再五日,五日一过,再放假几日。总之,等一切清朗之后,再行开学的打算。 “爹,走,先去我在杂院的赁房。” 他道。 之所以绕路到了孔庙街。一是看学堂是否开学,二则是,在孔庙街的对街摊铺,请徐三儿吃一碗羊肉烩面。不过来到孔庙街后,他才恍然发觉,学堂放假之后,摊铺的店家们也都收了摊,没一个叫卖的吃食。整个孔庙街,冷冷清清的。 一刻钟后,杂院。 “徐从,这是你家亲戚?来投奔你来了?” 一个长相泼辣、八字眉的胖女人正在杂院的一角坐在马扎上浆洗衣裳,她穿着艳俗的花布衫,两只袖挽在了手肘边,使劲用捣衣杵捶打着衣服,周遭放着一小盒的皂角。她余光瞥到了徐二愣子和徐三儿,随意的开口问了一句。 杂院内,多是操持下贱营生的贫苦百姓。 胖女人三十来许的样子,叫大牙婶。这个诨号的由来是因她有两颗大门牙,比旁侧的牙都大了不少,再加之是杂院有名的大嘴巴,所以久而久之就叫她大牙婶了,她的本名倒是无人能记得了。 她嫁给了一个叫来福儿的裱糊匠,而她自己则是在一家姓赵的老爷家当女佣,不过她太胖了,精细的工作做不来,只能做些倒夜香、刷马桶的粗活。 “亲戚?”徐三儿怔了一下,打量了一下自己。黑黄色的马褂,倒不是经年不洗,只是穿了十来年,洗不干净了。破布鞋、打着补丁的裤子……,浑身上下没一件看得入眼的地方。这打扮在乡下很普通。 毕竟他只是一个马夫。 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像极了少爷。 “是的,我是他的亲戚,一个堂叔。”徐三儿知道徐二愣子的好面子,所以他喉头滚动一下,决定自己受点委屈。 娃……憋屈啊。他可不能再添乱了。 他受惯了,也不介意。 “是我的爹!” 徐二愣子皱了一下眉,回了一句。紧接着,他又向前走了小半步,打开了杂院的赁房,又强调一句,“大牙婶,这是我的爹。我爹打算来县城讨生活,想做一个篾匠,他手艺不错,来福叔……” “你的爹?”胖女人扭头后,有点瞠目结舌。她没想到,一个看似乡下穷鬼的老汉,竟然是这学生的亲爹。只不过她也是见惯了风雨,很快就回过了神,“篾匠?我会招呼我家男人留意的。” 几句简短的话。 徐二愣子道谢了一声,引徐三儿入了屋。他在杂院也生活不久,但因他是弘文学堂的学生,会写字、算术,又在工房有抄书活计,所以在杂院的地位数一数二,大牙婶、小宝子、超叔这几个在杂院的住户都隐隐巴结着他。 “爹,你要是累了,先睡,我去找一下主家。” 他道。 看似是一件屋子,但住一个人,还是住两个人,是有区别的。要是临时住几天,也无需和房东打招呼。但徐三儿是常住,就得和房东说一下,另给一定的价钱。花钱买一间屋子,徐三儿和他都舍不得。 当然额外的增费,想来也不会太多,应该不会超过一角钱。徐二愣子帮大牙婶、超叔等几人算账的时候,留意过这件事。 杂院的主家未曾住在这里。 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绕了一个小道,走到一个宅邸,入内商量了片刻后,补交了徐三儿的赁费后,又朝回折返。 主家很畅快,只需每月再增半角钱,就可让徐三儿入住。 走了一小会后,徐二愣子忽然猛地跺足,“遭了!如今是民国的天下了,县衙里面……,不知道我这个抄书活计还能不能继续。” 先生是在县衙有一定的微末关系。然而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他还明白,要是陈大人丢了官,县衙也得经历动荡。若他一直在县城还好说,可在动荡的关键点,他被关了九天九夜,隔了十一天才回到了县城。 如今翻天地覆,他的临时差遣,要丢了! “该死的,好端端的,闹腾个什么劲啊。” 徐二愣子也不往杂院走了,连忙加紧步伐朝县衙赶去。他要尽快赶到县衙的工房,早点问清楚郑胥吏,他这个临时差遣还算数不算数。 他明白,变革是好事。 可这变革,让他遭了灾……。 稳步就班之下,他断不会遭遇如此大的变故。要是真成了民国的自由公民还好说,可他遍数自身,却连一点好处也没捞到。 他先是走,然后是跑。 过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终于赶至到了县衙工房。 工房他很熟悉,一会的功夫就找到了正在忙碌的郑胥吏,“郑叔,变了天,我还能不能留在县衙继续抄书?” 他怕啊。老爷给的五两银子,还有卖地得到的十八两银子,尽管为数不少了,可这是死钱,不敢大用。而且,在县衙抄书,他才能在杂院大众面前保持一点尊荣。 郑胥吏正在查看公文,见到徐二愣子问了这一句话,笑了一声道:“徐从,你多虑了,发公文的陈县长就是咱们的陈大人,县令和县长只是变了一个称呼。你的差遣,没事。” 第75章 去一趟新野(求追读,求推荐票) 陈县长是陈大人? 闻言,徐二愣子如释重负。有了陈大人在,县衙的班底就不会变,他的临时差遣就如郑胥吏所说的那样,不会有事。 “徐从,这是县里下发各乡催促养殖春蚕的令文,对了,还有催银两消铸的,最近事忙,幸好你回来了,多劳累一点,各抄五十张……” 郑胥吏从书桌上取出几张公文,递了过去。 他和徐二愣子也算是有了老交情。这个乡下来的学生做事认真、勤恳,基本没有缺勤过。如今给活干,是为了安其心。 灰白狐狸来到了郑胥吏的书桌,它窥探着县衙的令文。 他走上了另一条路,和它不同了。 掌握一些不为人知的信息,能帮助徐二愣子更适从的活下去。只不过它看了几眼,却也没找到更多的秘密。 也是,郑胥吏只是一个小吏,他知道的有限。 它一跃跳下了桌,朝外走去, “这……,是,我会尽快抄完的。” 徐二愣子下意识接过公文,连忙点头。他是打算先回杂院给徐三儿报个信,但郑胥吏派遣了活,他没有推脱的余地。 不是不能推脱,而是他不敢推脱了。要是未变之前,仗着县衙工房“老人”的身份,他在郑胥吏面前有几分薄面,尚能推脱一二。可变了后,纵然县衙没变,但他这心七上八下的,翻腾了个,变了个样,没个着落去了,急需一个避风港。 抄书活计,决不能出了差错! …… 病房。 “爷爷,我烟瘾犯了,出去抽个烟。”徐建文突然从马扎上起身,打断了众人的谈话。他见老爷子几人目光转了过来,于是将手揣进衬衫口袋,熟稔的掏出一盒烟,朝门外走了几步,转身随口回了一句。 家庭独有的默契。 等徐建文走后,门重新关合上后,聊天继续。 “我在县衙抄着郑胥吏给我派遣的活计。耳房还有的茶水和核桃酥,抄完之后,我朝回走的时候,又看了一眼县衙后宅。我知道,他是在看周三姑娘。” “当然,他没有看到周三姑娘。” “过了一段日子,大概是天后。我听人说,周三姑娘走了,她离开了新野县,她只是陈大人……陈县长的远亲。” 徐从陈述道。它从县衙工房离开后,趁着徐二愣子抄书的间隙,溜进了县衙的后宅,从女佣口中无意中得知了周三姑娘离开的事情。但它的存在,是不能告知旁人的,所以它矫饰了一番。 几人静静的倾听。 病房中很安静。 “和爹搬进杂院后,因我的一声‘爹’,爹和我的话多了起来,他跟着来福叔混日子,做了篾匠,有时也做做木匠。来福叔是大牙婶她男人……” 徐从抬起眼眸,扫了一眼病房门玻璃。透过玻璃,能看到走廊上空飘着的一束烟云。他知道,这是徐建文在门外。 他的开导,徐建文听到了耳中,但也间接让徐建文没了颜面。 所以,徐建文走了出去。 “你好,先生,医院里面不允许抽烟。”门窗外飘着的一束烟云骤然断裂,紧接着,便是女护士在门外客气的劝诫。 “对不起,忘记了这件事。” 门外,徐建文慌促道歉。 “爸,你怎么回事。你过来后,对我发脾气也就算了,你给姑奶奶还有老爷子甩什么脸色,你甩脸色给谁看的?给我看的?” “现在又跑到医院里来抽烟……” 徐晴夺门而出,关上门后,压低嗓音,发着脾气骂道。 她最初听到徐建文来了医院,还很高兴。可直到徐建文来医院后一直摆着二五八万的脸色,她心底越来越不是个滋味。在医院抽烟,而后又遭到护士的劝告,她的忍耐终于突破了阈值。 徐建文是在让她难堪。 她很少发脾气,很少骂人,和人相处一直和和顺顺,可满脑子的压力,父辈不理解也就算了,还给她不断添堵。 “小昊你陪在太爷爷身边,奶奶过去劝劝。” 见到这不省心的一家子,徐蓉叹了一口气,拄着拐杖站了起来,打开门,又合上门,开始劝架。 “太爷爷,你继续说,我听着呢。” “奶奶和晴姐有事出去了。” 吴昊靠近徐从耳侧,喊了一句。 他知道老爷子耳聋。 “我知道,你太爷爷还没耳聋……” 徐从笑了笑,摸了一下吴昊的脑袋,继续讲起了故事,“过了大概七八天,总算过了剪辫令公布的二十天期限。学堂重新开了学,我也再一次见到了先生、师娘。我知道,先生、师娘一直在寓所,从学堂后门能进,只不过我没想打扰他们。” “过了几天,先生给我介绍了他门下的另一个学生。不,应该说和我以前一样的学生,他也是初小,三年简易科,叫于青。他天资不错。” 他缓缓说道。 “另一个学生……” 吴昊先是惊讶,随后释然。 先生那般好的人,不可能仅对老爷子一人好。 门外。 徐建文没有言语,他低下头,看了眼掌心掐灭的烟蒂,黄色的皮肤多了一层黑色的烟灰。 他知道徐晴骂他是对的,他从探病直到现在,确实摆了脸色。 廊外的风儿喧嚣。 他看了一眼无声呜咽的徐晴,转了身,走到了楼梯口,将烟蒂扔到了垃圾桶,“我去一趟新野。也算是给我放放假。” 撂下这句话后,徐建文就走下了楼梯,他来到了二层的卫生间,在盥洗室打开了水龙头,冲刷着手心的烟灰。 冰冷的水流掠过肌肤,火辣辣的痛。 是烫伤了。 “爸,他去新野做什么?” 良久,徐晴停止了痛哭,心静了下来,问向徐蓉。 老年机显示短信。徐蓉扫了一眼,说道:“你爹知道你事情忙,他代你去新野看一看先生,离的不远,或许能打听到。也算散心了。晴儿,不仅伱的压力大,你爸的压力也不小,他……还要养家。” “他?” “会这么好心?” 徐晴心里萌生了这个想法。要是为了她的前程,徐建文绝对愿意奔波。可关于老爷子的回忆,虽于她而言,挺重要的,但落在徐建文的耳中,估计就不怎么放在眼里了。 第76章 于青(求追读,求推荐票) 就如之前一样。徐建文当塔吊司机很忙,没空探病。可等到她来之后,徐建文没几天也就来了。 “你爸挺好的。” 等徐晴走近病房后,徐从劝了一句,“就和人五指的长短一样,人对人的感情也不一样。我老了,陪你爸的时间也短,他也确实是忙……” 作为过来人,他明白,徐建文对徐晴倾注的感情自然和他这个长辈不一样。这是可以预料到的。没人能逃过这一点。 徐晴强求她老子……,只不过是缘木求鱼。 “太爷爷,你听到了?” 徐晴心里一突,强颜欢笑,连忙问道。 她不愿让老爷子在弥留之际看到自己孙子的不孝。 “晴儿,你在说什么?” “大点声,太爷爷的耳朵不好使……” …… 仅仅过了二十几天的时间,学堂东隅走廊比以往僻静了不少。不光老夫子的门口挂上了新锁,别的寓所门口,亦是落了锁。 大概五六把锁。 “胡老爷,还不了了。” 徐二愣子从袖口掏出一个裹紧的粗布帕,里面放着老夫子丢失的一只镜片。他想将其还给老夫子,但再来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他又张望了一眼老夫子寓所的窗台,剑兰花盆栽也不在了。 灰白狐狸跳到窗台,睁着狐狸眼去看里面的景物,摇椅、茶壶、几卷书册,都静静的搁置在那里,一件件陈设还保存着原先模样,只是少了主人。 “等老夫子回来的时候,再说。” 徐二愣子自顾自的说了一句。 他接着走到了先生的寓所门口。实际上开学已经过了几日了,只不过他额上的疮痂还未完全脱落,怕先生看见了,单独询问于他。当然,上课的时候,先生也看见了,但人多,总是不便开口的。 小脚女人打开了门,将他迎了进去。 徐二愣子挨个问了好后,就坐在了他熟悉的直背靠椅上。没等先生问,他就将自己最近这些日子所做的功课交了过去,并道明了自己的所得。 “学堂放假后,县城太乱,我和你师娘都没出去,都躲在家里。乡下应该也是安静处,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刘昌达随意检查了一下功课,笑道。 徐二愣子心里一酸,就要告之先生他最近受的委屈。但他咬了咬牙,又将肚里的话咽了回去。他终究不是“小少爷”。 遭遇的种种,最后也不是没事嘛。 “周先生呢?” 他问起了周先生,另一个对他好的先生。 先生是新派的代表,老夫子是守旧派的代表。先生和老夫子虽不至于成了仇雠,但向来他是避免在先生面前提及老夫子的。此外,老夫子对师娘这个小脚女人也多有贬低。先生和老夫子只是见面打招呼的交情。 “他啊?和学堂解了聘,应是前往乡塾教书了。” 刘昌达回想了一下老夫子,摇了摇头道:“他还是不肯剪了辫子。去了乡塾也好,他是前清的秀才,不至于没了活路。” 前清的秀才,再不济也能做个西席先生。 废的只是辫子,不是经学科。 徐二愣子听后点头。他如今前路尚是扑朔,还没到足以担忧老夫子过得好坏的地步。 他从书包中取出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和樋口一叶的《晓月夜》,准备请教先生这两本日译书中的知识。 有一些地方,他读的很艰难。 然而就在这时,寓所门口传来敲门声,很细微的敲门声。 “是于青来了,徐从你帮他开一下门。” 刘昌达笑了一下,“他和你一样,是很有天分的学生,你和他交交朋友,你太孤僻了。” 太孤僻了。这也是他为何注意到徐二愣子的原因。 一个乡下来的学生,和同窗们格格不入。 正欲打开门的徐二愣子听到这句话后,脚步微顿了一下,然后匀步走到了门口处,打开了门。 先生是好人,是个好先生,他已经可以出师了。 善意是传承的。 门外,是一个十三四岁大的少年,比他矮了半个脑袋。徐二愣子估摸着,他仅比这个少年大一两岁。少年抱着书册,瑟缩的站着,他一袭浆洗发白的淡青衫子,内里则是麻衣,足底蹬着一双麻绳鞋。 “于青,学长是?” 于青率先打了招呼。 这个少年比他活泛多了。至少徐二愣子自认为,他若是于青此刻,定然不敢打招呼。是的,他是得益于胡老爷的托庇,有了胡老爷的帮助,才一步步走到了今日。他和于青差了一些。 “徐从。” 徐二愣子笑了一下,让开了身位,将这个少年迎了进去。 二人入屋。 “于青,今后你可以多请教徐从,徐从在你这个年龄已经完成了升级考,到了高小,伱也得努力了。” 刘昌达点燃了一根香烟,抽了小半个,然后指导道。 他时间没以前那般充裕。以前,他刚毕业回国,没有教授学生的经验,性子也不大好,所以才不得以任教附属小学堂。但随着学堂的一些老先生请辞,中学堂的空缺太多了,他得身兼数职,闲不出身了。 “徐从,你的意见呢?我知道你要操于生计,要是忙的话,也不用硬着脸皮强撑,在我这里,也无需介怀什么。” 刘昌达温和道。 “早课的间隙、午课后的前半个时辰应该有时间……” 徐二愣子和先生相处久了,知道先生的性子,先生绝不会迫使他同意不该同意的事情。不过他享受了先生的善意,也应该给于青分润一些。于是,他想了想自己的一日,找到了一点闲暇时间。 “谢谢徐学长。”于青深深一揖,道了声谢。 “对了,徐从,你刚才拿出日译书,是想请教什么吗?”刘昌达终于将一根老刀牌香烟抽完了,他享受的眯了眯眼睛,微微张开嘴巴,嘴角吐出余下的白烟。待烟气散尽之后,他将徐二愣子放置在花梨木办公桌的两本日译书拿了过来,随意翻开几页,问道。 “哦,有的。” 徐二愣子仓促的走到先生近旁,翻开《晓月夜》,“这句先生留下来的批注……我不太明白。” “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末摘花?” 刘昌达轻吟一声。 第77章 大雨(求追读,求首订) 这是《源氏物语》中存的诗。 看到这行小楷的文字,刘昌达也不禁陷入了沉思。他借给徐二愣子的书册,都是他曾读过的旧书。书里面写过的话儿多了去,只不过时间久了,他将之渐渐淡忘了,若不是学生提及,这点思忆都不会再浮现到他的脑海里。 “末摘花在日文中是指一种用作红色染料的红色花朵……” 他开始徐徐解释。 徐二愣子渐有所悟。旁侧站着的于青也偷偷伸着耳朵倾听。紧接着,他又翻开日译书中其他留下的碍难之处。 等讲了约莫一刻半钟的时候,刘昌达叫停了他,“徐从,你等一会,于青还在旁边候着呢,你的问题有点多,也是,二十多天没见了。于青,你过来,你有什么问题找我?” 话音落下。 正沉浸其中的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他合上了书。然后离开了独属于他的直背椅子。紧接着,于青顺替了他的位置。 “先生,我对这一点还有些不会,格致科的……” 于青出声询问。 屋外刺入淡薄的光彩,隐然间天色好像黯淡了下来。徐二愣子站在直背靠椅的后面,他多了一些无措。以前寓所内仅有他和先生二人,并不拥挤,后来加了一个师娘,可师娘总是住在里屋的,但多了一个于青后,屋子便变得不怎么敞亮了,让他觉得有点逼仄、拥挤。 灰白狐狸蹑手蹑脚走到了里屋。里屋门关闭了,它又掉了个,重回到了徐二愣子脚边。它本打算趁机玩弄一下花梨木办公桌上的地球仪,这是它在寓所内仅有的生趣,但于青坐在那里,他不是徐二愣子,贸然过去,会让先生和于青发现的,少了一个帮忙掩护的人。 “先生,我……我还有事,先离开了。” 吵闹、静谧,让一人一狐有些不适。于是,站立了一小会的徐二愣子终于鼓足了勇气,向先生提出了辞别。 刘昌达点了点头,没多余的答话。师生关系已经不错,无须赘言了。此时到了午课放学的时间,有事不会假。他抽空吃了一小口柿霜糖,然后挽起袖筒,一字一句的接着给于青做解答。 门打开了,又小心的合上了。 一人一狐溜了出去。 门外是一条走廊过道。走廊外面,是一角花园。花园里的小亭和以前一般如是,没有太大的改变。仲春的季节,有一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儿,淡紫的、浅粉的、大红的都稀稀疏疏的点缀在了一丛丛绿叶上。 “快下雨了?” 顺着鹅卵石铺就的小道,朝着花园中心小亭走的徐二愣子感受到了迎面吹来的薄风,软趴趴的,并没有什么威力。 春风就是如此。 他还没到徐三儿凭一双眼睛就能识别天色的程度。 所以是否该下雨,他并不确定。 左右只是一些牛毛般的细雨,不至于淋湿染了风寒。一人一狐也就没理睬下雨的心思,到小亭就坐,继续看书。 雨终究还是来了,雨水噼啪地摔打在了庭外。是厉风骤雨。亭檐外挂上了珠帘,疾风一吹,舞动若银蛇。 天色暗黄发黑,一人一狐冲入了雨幕。他们顺着另一边的鹅卵石小道,走到了东隅的走廊,远离先生的寓所。脚底下嘎吱的木板声响动,他们来不及暇思,又急步的走完了抄手游廊,迈入到了学堂外面。 雨幕下,行人纷乱。 杂院距离弘文学堂稍远,但也仅是一两刻钟的脚程。 跑动的话,不过盏茶时间。 “下雨天跑,你这是糟践自己身子。”刚回到家,正坐在门口编篾席的徐三儿训了徐二愣子一句,他匆忙拿起毛巾递了过去,“赶紧换身衣裳,再洗一下头,别染了风寒。” 他说着话,就走到了杂院的灶台,准备烧一锅开水。 灶台和铁锅都是主家的,共用。 灰白狐狸走到檐下,抖落了一身的雨水。它成了仙之后,不惧风寒、不食五谷,所以这雨水只需朝外一抖,浑身就利透净了,又会恢复晒在太阳下的蓬松毛发,不用等其自然晾干。 “怎么不找先生借一把雨伞。”徐三儿提着开水壶,朝木盆里倒着水,他瞥了一眼正沥干头发的徐二愣子,“是和先生闹了矛盾?” 后半句话是他随口说的,无心之言。 “不,不是和先生闹了矛盾。”徐二愣子将毛巾挂在衣架上,他摇了一下头,“我在学堂外正走的时候,突然下了大雨,懒得跑回去麻烦一次先生了。” 他也不知当时是什么样的心理。在花园小亭看书,是打算让先生再一次注意到他,可临到头下雨了,他又更逆了想法。 “这是我刚熬好的姜汤。” 大牙婶走了过来,她端着一个粗瓷碗,碗里是淡黄色的姜汤。她一只手端着,大拇指伸进去了小半个,指尖微湿。 她走路很艰难,胖的人大抵都如此。待走到徐二愣子面前时,微微喘着粗气。 想起大牙婶做女佣的职任,又望了眼粗瓷碗,徐二愣子心里也不知是什么滋味,总归是好意。要是师娘嫩细如葱白的指端,他料想自己决计不会计较介意什么。但落到了大牙婶这粗陋的胖女人身上,他反倒介怀了起来。“矫情个什么劲。”他暗骂了自己一句。 他道了声谢,当着大牙婶的面,将这一碗姜汤喝了下去。 姜汤驱寒,他整个身子爽利了。 大牙婶和来福叔在杂院是老住客,有私灶,并不和其他租客混用。 “三哥,我听人打听了,赵家要五面篾席,你赶紧编,价钱压低一点,等过两日,我给赵家奶奶说道去,保管能落了这件买卖。”大牙婶收了碗,便和徐三儿商讨着篾匠的生意。 等过了一小会,天色彻底暗了下来。大牙婶回了家。徐二愣子点起了新买的煤油灯,这光照亮了小半个杂院。杂院的人,不看书,可不舍得买煤油灯,用的仍是油灯,烧着菜油。 灯下,他在看书。 门外,徐三儿如在马厩青石旁一样,继续机械般的编织着篾席。 “爹,我只有你了。” 他翻开书,低声道了一句。 这句话谁也没听到,只有蹲坐在地面的灰白狐狸入了耳。 第78章 先生死了 屋外的夜雨未绝。 灰白狐狸跳到了椅上,它用狐尾蹭着徐二愣子的下巴,安慰着这个少年。今日的事情它都入了眼,知道这是少年的又一次成长。它懂得少年敏感的心,正如它在这个年龄时,碰见的徐家少奶奶。 虚岁十六,徐书文娶了妻,姓田。也就是宣统四年,民国初年的事。大概是六月份,太早了,它记不太清了。娶了妻后的徐书文对它就冷漠多了,它那时还不自知,但过了一段时间,就守了本分。 徐二愣子将先生当成了爹……。 “胡老爷,我还有你。”徐二愣子知道他心底的话被狐仙听了进去,连忙安抚着灰白狐狸。他一直和灰白狐狸相处,早就将其视作了他的一部分,不分彼此。所以一时之间忘了还有一个胡老爷陪在他身边。 他的脆弱、他的懦弱,狐仙都知道。 他们一起在花园小亭看书。 灰白狐狸点头,从椅子上跃了下来,朝着门外走去,它躺在檐下,听着潺潺雨声,看着徐三儿忙碌。一边看,一边打起了盹。 迷瞪着眼的时候,徐二愣子亦披着衫出了屋。 “爹,别编了,现在太晚了,该睡了。” “赵家要五张篾席,现在……还差……差三张,我得赶紧编好。还有李家小姐的竹编筐,手里头的活计还多,你先睡。” “灯亮,我睡不着。” “我点油灯。” 一对父子静默了一小会。也不知道徐二愣子说了什么劝词。屋内的煤油灯熄了,它亦被抱到了床榻上。紧接着,便是徐三儿响雷般的鼾声。 …… “老爷子的情况有了好转,应该是你们家属陪在他身边,他说了话后,心情好多了,身体有所康健,不过……这个年龄的老人,很难说。” 病房走廊外,主治大夫扫了一眼体检单,斟酌了一会言辞,开口道。 “很难说?”徐蓉下意识回话,但话语脱口后,她又摇了摇头,面露释然。她也是将近古稀之年的老人了。什么时候死,她并不知道,可能是过两年,也有可能是下一个月,几天后……。 身子骨不行,可能往往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上午好端端的,下午就不行了。不过她已经有了迎接死亡的心理准备,对于生死早就看开了。老爷子能活这个岁数,已是天幸,强求不得。一百二十多岁死,是喜丧。 只要……不留遗憾走就好。 主治大夫离开,徐蓉和徐晴推开病房门走了进去,继续坐在老爷子身边。至于吴昊,他除了晚上和假期有时间来,其他时间,则在学校上课。 “先生有了第二个学生后,对我的关注也不怎么多了。过了十几日,我收到了郑胥吏送给我的三角钱,一个单角银毫,一个双角银毫。” “三角钱不是什么小钱,能扯几尺布,吃几顿好的,抵我在杂院的一个月租费。无功不受禄,我不肯要。” “但郑胥吏说我得要,县衙六房的人都有这个赏钱。后来,等我走出县衙后,仔细打听才知,没剪辫的人算是违了纪,被罚了款。” 徐建文不在,徐从也不再刻意去讲他和爹的故事了。普通至极的父子,有什么讲头,左右都是那么几句话。两人都是沉默寡言的人,凑到一起,老半天不会超过十句话。给徐晴、徐建文讲的,是他左拼右凑的事迹。 “违纪罚款和发赏钱有什么关系?” 徐晴皱眉,不懂这之间的关系。 明明看起来是毫不相干的两件事。因没有剪辫被违纪罚款的事情她能想来,可这应与县衙发赏钱关系不大。 “起初我也是这么想的。想不明白,去问了一下郑胥吏。” 徐从叹了一口气,“郑胥吏告诉我,县衙只发了催促各乡剪辫的令文,但并没有强制百姓剪辫,发行的令文也取了个巧,卖了一个关子,仍是以原先前清县衙的名义发布。” “以前清县衙的名义发布《剪辫令》……,没有几个人敢剪辫。” “在此期间,县衙六房的人都严守着秘密。而我也姑且算是县衙的人,亦得到了三角赏钱。三角赏钱相较于此,并不多。” 徐晴睁大了嘴巴,对此感到不可思议。 什么叫旧时代的“巧立名目、强取豪夺”,直到现在她才明白。旧时代的百姓识字不多,文盲率极高。而用前清的令文要求百姓去剪辫,谁看了这道令文,都觉得是一件荒唐事。 就好比拿着尚方宝剑去斩皇帝一样,压根不可能的事情。 即使有人“误看”剪了辫,但多数人还是不敢轻举妄动的。而未曾剪辫的人,也就让县衙有了对其违纪罚款的由头。 “太爷爷,等一下。” “我接一个电话。” 徐晴忽感衣兜的手机震动,她出言打断了徐从的讲话。然后放下了横置在膝上的笔记本和速写本,前往走廊接电话。 门一关,手机屏幕按键向左滑动,接听电话。 “爸?你打电话有什么事?” 徐晴沉默了一会,开口询问。自从上次和徐建文闹了矛盾后,这还是父女俩的第一次交流。以前交流尚且不多,更何况现在。 “没什么事的话,我就挂了。” 她补了一句。 有许多事她想和徐建文讲,例如道歉的事情。然而徐建文给她摆脸色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她爸的脾气不怎么好。幼时、少时,讲了一两次后,她也变得缄默了起来。讲不讲都不会有什么大的改变,与其这样,还不如不揭开自己的疮疤让别人看了清楚,多几声无意味的讥笑。隐着,有一天总会好。 “有事……” 电话另一端,烟嗓的徐建文终于开了口,他的声音低沉嘶哑。似乎听到自己的声音不对,他轻咳一声,理顺喉咙,“先生,是叫刘昌达的。他……他死了。” “爸,先生都多远的人了。”徐晴话多了几分不耐烦,“先生比太爷爷的年龄还大,他怎么可能活到现在,肯定是早就走了。他活到了多少岁,学堂有他的事迹存下吗……” 多了一个陌生且熟悉人物的消息,徐晴像打开了话匣子,追问个不停。 “他……” “是老死的。” 新野县,一所中学门口,徐建文踩在硬化的水泥地上,点头向门卫老大爷示意了一下,让其不要出声。紧接着,他咧开了嘴角,言语多了一些欢声。 “老死的?刘先生的结局不错。”徐晴内心松了一口气,她怕刘先生也像周先生一样。周先生离开了学堂,之后了无踪影,她觉得兴许是死了,自杀死了。 “有照片吗?” 她追问。 “我再问问,找一下,时间太久了,弘文学堂已经不在了,旧址变成了一所初中,许多古建筑早就不见了,至少我没看到几个。叫孔庙街,但孔庙也不在了……” 徐建文回了这一句话后,挂断了电话。 “师傅?你是刘先生的后人?” 门卫老大爷坐在校卫室里的摇椅上,他左手摆动大蒲扇。在窗台处放着一个老式的收音机,一声声咿呀的戏曲声传了出来,悠然自得。 师傅,是对徐建文这个年龄的中年男人一类总称。 “不,不是。”徐建文走了过来,“我爷爷是刘先生的学生,临老了,想起了刘先生,但他年纪大了,脑子糊涂,所以我这个孙子代他过来跑一趟。对了,大爷,你怎么认识刘先生的?” 他看门卫老大爷也不过六七十岁的年纪。 这个岁数很大,但和刘昌达所处的年代,还差了几十年。 “我听于老师讲的,讲他先生就姓刘,应该就是刘昌达,时间太早了。除了我,估计学校没几人记得以前这里是叫弘文学堂……,我想想,于老师说他老师是自杀了的,可能是三七年,还是四几年?” 门卫老大爷呷了一口热茶,他哼了一句小曲,慢悠悠道:“我啊,被于老师教过一段时间,他是教语文的。于老师走的时候,我还当过孝子呢,他没儿子,死的早嘞!” 他话语很平淡,像是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小学,初中……,弘文学堂变了几遭。停课,办厂,做了饲料厂。中间的历史中断了,校史最早也只有六七十年代开始……。 “师傅,校史馆还存有一些老照片,你可以去看看。” “这都是学校搜集以前的。” 耳畔又传来门外老大爷的提点,徐建文点了点头,随口道了声谢。他扭头看了一眼现代化的学校,拔地而起的高楼,密立的水泥建筑,透过栅栏门能看到在停车场放置的一辆辆汽车……。 “我下午再看,先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 从下高铁,再到搭载大巴,徐建文一路上没怎么吃过好的。正好,学校对面有一家家小饭店,卖烩面的、砂锅、米线、小笼包子、沙县小吃等等,他打算先祭一祭五脏庙。 …… 县衙,衙署工房。 院落里的一处耳房。 郑胥吏坐在茶几旁,他捏了一块核桃酥,掰碎扔进嘴里,然后举起杯盏,喝了一口茶水,“在县衙当差,这些都是司空见惯的常事,你今后多学着点。我记得,唔……,你是不是初小毕了业,发了结业证书?” 三角赏钱平白拿了,徐二愣子心里头不踏实,一两天都辗转难眠,去寻思这件事。杂院里的爹、来福叔、超叔三人,爹、来福叔还没被罚了钱,兴许是出去的少,没被县衙的巡捕看到,但做人力车夫的超叔却被罚了。 回到杂院,他每一次都感觉如芒在背,像是被人在用眼睛恶狠狠的剐着,什么时候超叔拿了一把剔骨尖刀夺了他的命,他都不会感到意外。 于是,他来郑胥吏这里问个清楚。 这钱……太过烫手! 第79章 吃肉了 纵然他没抄写过县衙下发的《剪辫令》公文,可得了赏钱后,却也觉得自己成了一个助纣为虐的帮凶。 有违先生的教导。 “郑叔说的没错,我现在上高小,初小已经结业。” 徐二愣子不明白郑胥吏何意,如实的回答了。 结业证书和这三角钱应没有什么关联。他内心揣测。 噗的一声嗤笑,郑胥吏将杯盏的茶水喝干净了,“你结业证书上是不是贴着一张印花税票?我记得,是两角钱的?” (见第三十三章,县衙的小姐。) “前清有下发到各地收取印花税的令文,但和《钦定学堂章程》一样,还处在朝堂尚议的阶段,并未实行,你的两角印花税票,是县令,哦,不,县长另加的。” 后面的半句话,郑胥吏刻意压低了嗓音,低不可闻。 虽说屋外无人,却也怕隔墙有耳,私议长官的不是,今后少说也会被穿小鞋。他得谨言慎行。如今的徐二愣子,和他相处有了一段日子,收了赏钱,算是自己人。 “县长另加的?”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惊愕住了。这两角钱他可得来不易。那时他刚刚初小毕业,还无额外的经济来源。不得以,徐三儿再次央求了老爷,借了两角钱,帮他交纳了这两角钱的印花税票。老爷在祠堂烧的欠条中,最新的一张就有这项款子。 毫无征兆的,他竟受了县令的盘剥了。 若不是此刻的郑胥吏提醒,这件事,他估计这一辈子都不会明白。 “三角钱,两角钱,我多赚了一角钱。” 县长太过高高在上,徐二愣子也没有什么报复的心思。相反,他如今得了县衙的利,内心一算,他多赚了钱,郁伤的心思骤然间便消失不见了。 原来,这变了世道,不是对他没好处。 “这话你别往外出说。都是前清的事了,前几日,燕京的令文到了,开始准备征收印花税……,这事,你不提,我不说,大家都不知道,就这样揭过。” 郑胥吏又叮嘱了徐二愣子一句。 本来,印花税就是前清仿照西洋函待发行的一种税种。只不过因为各项原因,迟迟未能开始征收。如今,只不过是旧事重提,翻开新章,新国新气象。 “放心,郑叔,我肯定不会乱说,说了,对我能有什么好处?”徐二愣子坚定的点了点头,他也算是县长的旧人了。亏本的生意好不容易才见到了利益,他怎么可能打破这一切。其次,他可没能耐和县长作对。 先生……,先生不也是没说话吗? 他漠视了这一切。 “孺子可教也。” 郑胥吏朝杯盏里再添了新茶,热气腾腾的,他拍了拍少年的肩膀,“今个早点回去,买点好的,犒劳一下自己。指望几个辛苦来的铜子,可养不了家室。这钱你不赚,别的人也会赚。” 这一句话一出,徐二愣子又一次豁然开朗了。 别的人,想挤进来,可他们没这个门路。 县衙不是谁都能进来的。 此外,他要是不收这个钱,就会丢了临时的差遣。这份差遣对他有多么重要,不言而喻。退一万步来说,假使他不同流合污,离开了县衙,他能做什么,做另一个老夫子吗?被当做猪猡一样宰杀。 少倾,他拿了郑胥吏送的一刀纸,和几个墨锭走出了县衙。离开的时候,他脑子还有些晕乎乎的,被巨大的喜悦冲击了脑海。 街上,留辫子的人还真的不少! 徐二愣子心底突的想要畅快大笑。 他睁着眼睛,搜罗着行人,他目光掠过开明士绅,他们都剪了辫,不会交罚款。他的视线落在了一个个未开化、启蒙的人身上,他们都留着辫子,只不过一个个瘦骨嶙峋、蔫儿唧的模样。这样的人,剔完了精肉、肥油,几个人、什么时候才能凑足他另外的三角钱?他顿时失望不满。 一群穷鬼。 “直娘贼!他们怎么是开化的人!” 徐二愣子瞪着一个个光鲜亮丽、从街而走的先生,忍不住唾了一口唾沫,砸在了地上,不满道。 要是盘剥一个开明士绅,他得到的赏钱可不止会有三角,一个双角银毫,一个单角银毫。兴许能多一个银元。可偏偏他们开化了,剪了辫子,不会受到陈县长的蒙骗。他们能分清前清令文和今朝令文的区别。他们会看报,读杂志……。 一种无处下手的感觉。 呼! 压抑在胸腔的怒火迸发,变成了一口长息。徐二愣子摸出藏在褡裢的一角银毫,他走到了肉铺,“割一角钱的肉,要痩的,多割一点。” 得了赏钱,他打算按照郑胥吏所说的,犒劳一下自己。嗯,还有爹。家里已经许久没沾荤腥了。他还行,时不时能到先生的寓所蹭饭,能解几天的馋。但徐三儿不同,他是舍不得花钱割肉的。 肥肉太贵,比痩肉能贵半价。 一角钱能割一斤多的肉。这是刚动荡后涨起来的价格,要搁在太平年间,猪肉的价格会更便宜一些。 “好嘞!” 膀大腰粗的屠夫应了一声,他将半边肥猪的身子摔在了案板上,剔骨尖刀精准的按照肥猪的身体构造切割,扇骨的肉多留,前腿多留,里脊肉多掺了点别的部位,整身的肥肉剔下来,是不肯多浪费一丝的。终于,到了徐二愣子所需的瘦肉,他划拉了一刀。 手掌大的肉块扔到了称台上,正好够了一角钱的量。 接着,他熟练的将肉包在油纸上,用麻绳系着,然后递给了徐二愣子。整个过程,一气呵成,没有多余的动作。 一人一狐提着肉回家。 “呵!徐从你买了肉?”正在浣衣的大牙婶眼睛亮了,她稍微有点兔裂的唇张开,露出的大牙粘连着口水。她在馋肉。 “哥哥,你买了肉?” 一个小丫头片子跑了过来,脖子伸的老长,拼命的闻着肉香。 “小宝子,嗯,我买了肉。”肉就在这里,很明显的事情,徐二愣子顺着她们,说着废话。他看着眼前的小宝子,心底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她不应该馋肉,真的。 这是县衙剐下来她爹的肉,她在馋着她爹的肉。 小宝子和他大体一样,幼年丧母,是人力车夫二超子的女儿。现今四岁。超叔对待小宝子,也是放养,给了一个活路。 “大牙婶,肉做成臊子,分给大家,算我请客……” “我一直受大家的照顾。” 眼瞅着肉被人瞧见,徐二愣子也没有独享的心思了。他并不是一个大方的人。至少在肉这一方面,他不会大方。 虽说是受了照顾,可他也帮助杂院的众人算账、写字。 小的姜汤,不值分厘。 但肉……,这年头,谁能吃上几顿肉,都是偷摸的吃了。 将包裹肉的油纸递给了大牙婶,徐二愣子感觉有点心烦意乱,他打开自家的门,走了进去,将尾随其后的小宝子隔绝在外。小丫头片子,烦人,长得也不怎么好看,他不大会照顾孩子。 看了一会书,徐三儿回来了。他压低着声音,“娃,你割肉爹不拦你,你在长身子的当头,得吃肉,可你把肉让他们瞧见了算怎么一回事?他们吃肉,也躲着人呢……” 他舍不得这一斤肉。编多少张篾席,才能赚回这一斤肉。 徐三儿这么一说。徐二愣子脑袋里瞬间就适时的出现了一个画面。大牙婶、来福儿偷偷躲在自己的私灶,吃着大口大口的肉,格子扇的窓纸被来福儿这个裱糊匠弄的厚密,他们的唇沾满了脂膏。难怪大牙婶那么胖。感情是一直偷偷躲着吃肉,不曾分给别人。 吓!和县衙的郑胥吏他们一样! “我……得了县衙的赏钱,三角钱。”徐二愣子犹豫了一下子,还是说出来了,“这是县衙盘剥的……” 爹是个可靠的人,能将一些事情透露给他听。此外,徐三儿一直不肯割辫,这件事就是个由头。总不能让他爹也被罚了钱。 “好事啊。”徐三儿总算看到儿子成材了,他满是欢欣道:“你这算是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大人们把你当成自己人看待了。你回头,割两斤肉给郑胥吏送到府上,爹是过来人,虽然没读过书,你听爹的没错。” “至于辫子……辫子……”徐三儿在屋内踱步,来寻找着剪刀,终于,他在橱柜上找到了一把剪刀,他笑了一声,“剪了辫子也好,平白累人的玩意。” 坠沉的辫子被他剪掉,随手扔到了地上。 他本该融入到十几名有势力的族中同辈中去,但儿子硬拉着他卖了河浇地,来到了县城。他心中尚存悔意,但听到这件好事,悔意便一扫而空了。 “我得割两斤肉送给郑叔?” 徐二愣子舍不得钱。一角钱是他算出来的盈余。这再舍出两角钱,岂不是搭了本,不是个合算的生意。 “你不成的话,问胡老爷!” “胡老爷见多识广,知道这事该怎么做。” 见到二愣子这个傻模样,徐三儿有点气不打一处来。 读书读傻了。 父子二人看向蜷缩在书桌上的狐仙。 “胡老爷,你回个话。” 徐三儿作揖。 灰白狐狸翻了身,在桌上来回走动。它也不知如何开口。即使没徐三儿的这句劝,但徐二愣子因得了赏钱的喜悦,它亦看在了眼里。 良久,它呦呦狐鸣。 “胡老爷,你觉得我爹说的话是对的?” 徐二愣子内心不决。 灰白狐狸摇头。 “错的?” 它再摇头。 “哥哥,肉臊子好了,面条也下好了,你出来吃肉肉。”门外,小宝子的稚嫩童音传了进来,她话音带着丝丝喜悦。 终于,能吃肉了。 有了小宝子的插足,二人一狐也不急着争辩,于是打开了屋门。瞬间,满院子的肉臊子香味冲了过来,让人口生津液。 …… ps:下午还有一更,三四千字,八点发。如果首订可以的话,出几篇先生、师娘等配角的番外……。 另外群的话,简介上有一键加群的链接,大家可以加一下。一个普通群,一个v群。 ------题外话------ 多谢老天爷爷、欧谷雨、千载不变、某树想要睡觉、百年书蛆、苏北小阿鲲、水银遗迹、独行的少年、山地农机、鲤佩、别说无所谓lzz、不懂还是扯、别让我看小说、关十五、小羊羔检修工、胖胖的石头、唯爱9527、小皛、我们曾经拥有过的、奈何良晨、冰冻龙蛋、阿尔泰就1、贫穷使我理智、晴天冷饮,神乐飞扬、李慧恒、清风逐璃月、宅东死宅、兰家思勿、庄淳杰的打赏。 第80章 顺从吧 “小宝子,叫你爹,还有来福叔也过来一起吃臊子面。”徐三儿半蹲下身子,双手穿过小宝子的咯吱窝,将她骤然举高,又忽的放低,来回几次, 惹得小宝子咯咯笑了几声后,他吩咐小宝子去做事。 肉香飘得满院子都是,大家都知道有肉臊子面吃。但没有主人家吩咐,总是不便出来蹭饭的。要么不施恩,要么施恩就施足了。徐三儿跟在徐志用身后半辈子了,晓得这个道理。 要是没这一步,今后见了面,平白就添了几分冷漠。 偷着吃肉,只要没露出来, 顶多在别人心目中算吝啬。可要是明着吃肉分给了别人,偏落了一个人,那就是结仇了。 临到黄昏了,基本所有人都忙完了活计。杂院的六个人,徐二愣子和徐三儿、来福儿、二超子、小宝子,都围在了灶台上,看着大牙婶给每个人分配着臊子面,面条约莫是差不多的,但到肉臊子的时候,属徐家父子分的最多,其次是来福儿,还有大牙婶的自留一碗,二超子、小宝子碗里的肉量只有他们的一半。 这个分配结果,并无人质疑。肉是徐二愣子割的, 面条是大牙婶一家出的,仅是二超子、小宝子这两人是吃白食的。给就算不错了。 几人蹲在一旁, 吃香不雅观, 哼哧哼哧就干完了一大半的面条。三个中年人让大牙婶各续了一碗煎烫面汤, 然后惬意的抿着面汤和肉汤、调料的混合物,侃起了大山,享受不多见的闲暇时光。 而就在这时,剪了辫的徐三儿被二超子发现了,他随口问了一句,“三哥,我前些日子还劝你剪辫子呢,不至于和我一样违纪被罚了款,你硬是没剪,怎么今天剪了辫子。” 来福儿也轻咦一声,“三哥,你和我一道回来的时候,还有辫子,怎么,一眨眼的功夫,就狠下了心肠。” 两人也没指望多问出什么,只是饭后的闲谈。 一些人突然想了“明白”,自个剪了辫,并不算是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有些人心底执拗没剪辫, 有些心底没那么执拗。 “娃在县衙得到了老爷们的赏识,我也不能拖后腿。”徐三儿老早就有了腹稿,他睁眼说瞎话,“老爷们让剪辫,我肯定得遵从,别影响了娃的前程。就是这个道理,没个办法哩。” “来福叔,你也把辫子剪了。” 徐二愣子在屋内吃完饭后,往灶台送碗的功夫,听到三人的闲谝,于是软了心肠,劝了来福儿一句。来福儿和他到底算是旧识,他可不愿割来福儿的肉。其次来福儿也没几两肉可割。 “辫子……”来福儿犹豫了一下,道出了心里话,“我也想剪辫子,可我听我女人说,两天前,一个剪了辫的仆役被赵老爷赶出了门,说是他剪了辫,一看就不是个安分的主。我是裱糊匠,得到大户人家干活……” 剪了辫的人,不安分。 那么与之相反,留了辫子的人,属老实巴交的性子。这样的人,用起来方便,不至于生出什么后患。 听到这里,徐二愣子一拍掌,他明白了。 纵然县衙没弄出幺蛾子,欺上瞒下,但也不见得百姓真的会听县衙下发的令文,去挨个剪了辫。就如老夫子所言,“剪了辫,就西洋化了吗?” 现在他想来,老夫子说的这句话真的是真知灼见。至少他没看出剪了辫的开明士绅和以前有什么区别。剪辫就是一门县衙的生意。起码在陈大人的统治的新野县是这样。 送礼!得给郑胥吏送礼! 他笃定了徐三儿的话,也想明白了灰白狐狸的说的意思。 “小宝子,多吃肉。” 徐二愣子半蹲下来,将碗里剩下的肉臊子扒拉到了小宝子的碗里。也不必计较什么干净与否,他都不介意大牙婶做饭了。更何况小宝子这有爹养,没娘疼的可怜娃娃,她能吃几口肉都算是造化福分了。 …… …… 住院部,315病房。 “我终究还是没能抵住诱惑,听了爹的话,割了两斤肉,然后又买了半角钱的点心,提着这两份礼来到了郑胥吏家里。”徐从想要徐二愣子的艰难抉择,叹了口气,“我得养家,不能丢了县衙的差遣。” 他吃了一口徐蓉剥的橘子,“爹说的没错,我送礼送对了。郑胥吏就等着我的礼呢。我记得,郑胥吏收了礼后,没怎么说话。但隔日,我就有了县衙正式的差遣,做了工房的书办……” 要是徐二愣子如他一样,只是徐宅的长工,应该不会遭遇这么多事。长工嘛,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但徐二愣子进了学后,就不一样了。 总归……是往好的方向在走。 “太爷爷,你没错,错的是旧时代的世道。”徐晴安慰着老爷子,迫于生计,和县衙的人一起“为虎作伥”,经历新时代的老爷子哪能不对此心生后悔。 她斟酌用词,说道:“世道如此,难以改变,只能暂时顺从。” 从……。 从……。 徐从点了点头。当时爹在问它,让它给个“回话”的时候,它的回答大致与徐晴相符。只不过做出这个回答后,它亦隐隐自责。如今徐晴能理解它,它也感觉有些欣慰了。 它只是多了百年的阅历,见识未必有徐晴这个大学生厉害。 “爸,你什么说我妈的事啊。” 徐蓉问了一句。 她自打有记忆起,就没了妈。 “不急,你妈的事,往后靠靠,等我讲完了在县衙的事后……再说。你妈,还早着哩。我娶她的时候,年龄比她大得多。” 徐从想起老妻,目光顿时柔和了许多。他是长工,没人愿意嫁给他,所以打光棍打了许久,而徐蓉的娘……是在逃荒遇到的他,年龄比他自然要小了许多。那个年代,女的到了及笄之年,就许配了婚事、嫁了人。 此外,它等着徐二愣子碰到她的那一刻。 或许真的可以碰到。 “少爷娶妻的时候,比我早的多,他虚岁十六就娶了妻。少奶奶是刘掌柜的远方亲戚。刘掌柜就是刘旦的爹,轩盛米铺的掌柜。” 第81章 老爷威风 “我穷,一直打着光棍,哪能那么早就娶妻,不过……” 徐从开口解释,他说到一半的时候,顿了顿声,“不过倒是有人给我介绍童养媳, 只不过我没答应。” 他说的话,半真半假。 前面的事情,是他的过往。而后面的事情,则是徐二愣子的经历。二超子被罚了款,家里用度缺额很大,而小宝子又是个女孩, 不是男孩,不能传宗接代,所以二超子就想将小宝子卖给他, 当做童养媳。 徐二愣子是新式学堂的学生,哪能桎梏于这封建的习气,当场就拒绝了。 “童养媳?” 徐晴惊诧了一声,很快就变得释然。老爷子说的打光棍,估计也只是调侃罢了。高门大户的小姐和老爷子门不当户不对,但成了县衙的书办,又是新式学堂学生的老爷子,亦是贫苦人家难以高攀的存在。 不拘泥于身份地位的话,老爷子很容易娶到妻。 …… 新野县城,杂院。 “哥哥,你怎么不吃肉啊?” 小宝子踮着脚尖,看着徐二愣子碗里的肉臊子越来越少,她碗里的肉越来越多,嘴里的馋意越来越浓。但她不敢吃了, 于是怯生生的问了一句。 “肉?我有点呕,犯恶心。” 徐二愣子怜惜的看了一眼个子矮矮的小宝子。 小小年纪这么懂事, 她得挨了多少打, 受了多少的冷眼。这个丫头片子倒是和他以前有点相像。因此他随意寻摘了一句少爷对他说的话,让小宝子吃的安心,不用生出旁的猜忌来。 呕!犯恶心!最恰当的理由。 不要的东西?小宝子眼睛一亮,她两手托着、胸口顶着比她脑袋还略大一号的粗瓷碗,跑到了杂院边角,拉了一个小凳子,匆忙的坐了下来,然后用竹筷扒着肉臊子,贪婪的往嘴里塞,生怕有人和她抢了食。 “三哥,我和你商量个事。”三个中年人在檐下抽着旱烟,二超子将烟袋锅子朝地面磕了两下后,盯着徐从在看、在端详,直至其进屋,他才慢悠悠开了口,“小宝子挺喜欢徐从这个哥哥,我没什么本事,小宝子她娘死的早, 就医的时候没钱看……” “你们父子俩每天剩一口吃的,就能养活她。”他抿着唇, 用力嘬了一口细长的烟嘴儿, 直到黄铜烟锅的细碎烟叶化作点点火星,“我养她到了四岁,够意思了,到六岁,她就能浣衣做饭了,你要乐意了,将她做童养媳,不乐意了,当做暖床洗脚的粗使婢子。你们是官宦人家,得有个服侍伺候的人。” 有了县衙的门路……。 这在二超子眼中,就足以称得上官宦人家了。读了书的徐二愣子,他一看,就知道这人日后定是个老爷。小宝子是闺女,是赔钱货。他固然不想卖女儿,但让小宝子跟了徐从父子这知根底的人家,到底是一件好事。 徐三儿有点心动了。 正如有了地,就要买上骡马蓄羊,有了宅子,就要买上仆役婢女伺候。如今的徐二愣子亦算有了出息,他们俩父子省一口饭,就能给小宝子当做口粮……,这是一件极为合算的生意。 “多少钱?”徐三儿头脑冷静,他注意着这个人力车夫的一举一动。见其默不作声,于是他坐在凳上的身子微微向前倾斜,平静的眸子半眯出了一条缝,透露着惯会计较的神色。然后再以无形的态势朝其覆压而下,试图逼迫二强子在开口的一瞬间,就自弱了几分气势。 “三块……,不,两块银元。” 二强子按照徐三儿预定的路子在走,他颤着嘴角,报了一个低价。 如小宝子这样的女孩儿,要是碰到光景好的时候,四五块银元是能卖出的。可要是碰到光景不好的时候,几升米粮就能买一个大活人,更遑论什么也干不了的丫头片子。 “一块半。” 徐三儿毫不留情的砍价。 周遭的人,例如来福儿,看到这一幕,也不阻挠、制止。卖儿鬻女,贫苦人家司空见惯的常事。再者说,二强子要是能将小宝子塞到了徐家父子手上,也算是好事一桩。他们生活在一个大院里,抬头不见低头见,小宝子只是到徐家灶台吃饭罢了。 “等一下,爹。” 被狐仙催促出屋的徐二愣子见到这一幕,急忙喝止了,“小宝子要是没吃的了,到我这里来,我也不嫌弃。但我不需要一个童养媳。” 他喜欢周三姑娘那样的小姐。小宝子虽不至于丑陋,可皮肤粗黄的丫头,长大了,也决计不会好看到哪里去。样貌只是中人之姿。 这只是其次。 最关键的在于,先生很讨厌包办婚姻。若是让先生知道他富贵的第一件事,就是买了一个童养媳,他不知先生会怎么看他……。 徐三儿嗫喏了一下嘴巴,没出声。 “爹,不能要童养媳。”徐二愣子将徐三儿拉到一旁,他知道该以何种话语劝说徐三儿,晓以利害后,他下了结论。 爹最是忌怕他在先生那里失去了“宠信”、“看重”。 “她确实配不上……”徐三儿扫了一眼院角如狗般吞咽肉臊子的小宝子,破衣破衫,胳膊腿瘦的跟筷子一样,他确信的点了点头,“那我……就拒绝你超叔的提议了。” 他还是有些舍不得当老爷的威风。 一辈子苦惯了,临到头,儿子出息了。他也不希冀于享什么清福,只不过想着一同和他出工的劳力都苦巴巴的,他家里还有个婢子,就会瞬间舒坦多了。但若因此影响到了徐二愣子的前程,他就后悔莫及了。遂只能选择断绝此念。 徐三儿转过身去和二超子说了几句话。 没什么意外的,只是三人闲谝时,一个随口的提议。 然而待临了夜,杂院的租户都听到了二强子痛骂闺女是个“赔钱货”的声音。只不过事不关己,只做无事发生。 …… …… ps:关于徐三儿的性格描写,前面有提示过。在二十五章的时候,徐二愣子就揭破过徐三儿的伪装,“红白喜事的馒头你也不是拿了。”。还有前面祠堂的一幕,也侧面写了徐三儿的野心。不知大家觉得突兀不……。 第82章 割两斤肉 次日,下了午课,徐二愣子就再次来到了肉铺,割了两斤上好的肉。这次割的肉,有肥有痩,肥的多点。又买了半角钱的点心。总共提着两个油纸包,到郑胥吏的家里登门拜谢。 打开门的是个岁数略大, 看起来四五十岁的老妈子。她见徐二愣子一身学生打扮,又道明了和郑胥吏的关系,就引其入了客厅,在一旁的侧座就座,并上了茶水。 过了约莫半刻钟的时间,一身常服的郑胥吏走了进来。在县衙的时候,吏员是要身穿皂袍的。 同时, 望见郑胥吏到来, 徐二愣子也起身相迎。 “你最近在学堂的功课怎么样?” 二人重新落座。令徐二愣子惊讶的是,郑胥吏没有问他为何送礼,也没有多看礼品几眼,反倒问起了他在学堂的事情。以前,郑胥吏可不会问他这些话。 “几科的成绩都不错,再上一年高小,按刘先生的话,我到明年就可以参加升级考了,考入中学堂。” 徐二愣子思忖了一下,回答道。 高等小学堂是三年,他已经入了一年学。只不过高小不像初小,学的知识比较多,另外,他因学堂外的事情分心, 没有上初小时那般专注了。再加上因今年的停课事件等等原因, 今年的升级考,按照先生的意思,他过的可能性不太高。 但他的天资也算拔群,能省下一年时间, 跳级入中学堂。 “刘先生是留过洋的,他有远见卓识。他说你得等上一年才能参加升入中学堂的升级考,应该没错。” 郑胥吏用茶盖撇去茶盏里的浮沫,浅斟了一口茶水,然后道。 很快,女佣便在侧厅摆好了饭菜。 有鱼有肉,有一盅酒。 三四道菜。 吃饭的过程中,徐二愣子有点心神不定。他想问前程的事,如徐三儿所说的那样,他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所以才有割肉送礼这一档子事。然而入了郑宅之后,郑胥吏仅问了一句他的学业,其余的话就没说了。 紧接着,便是吃饭。但大户人家有大户人家吃饭的规矩,食不言、寝不语,嘈杂的开了口,那就是显得他太急切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他还是懂得这个道理。乱说话, 容易被人拿捏……。 “天色也不早了, 你快回去。” 终于饭吃完了, 徐二愣子等待着郑胥吏的“凌迟”。但郑胥吏仍旧没有说话,他先用绢布细细的擦拭着嘴角的油渍,然后将桌上吃剩下的一根细长鱼刺当做牙签,挑拣着牙缝的肉丝,等两排冷森森的牙没了余肉,他顿觉满意后,这才开了口,说了一句赶人的话。 没有得到想要的结果,徐二愣子内心失望,但他在县衙待久了,脸色也没露出不悦来,起身作揖行礼,就欲离开。 然而等他走到门庭,即将出宅的时候,却被郑胥吏叫住了。他回头一望,郑胥吏负着手,站在厅前的石阶上,神色随和。 这个姿势像极了他第一次在孔庙街撞见的陈大人。 如爹喜欢学老爷,他喜欢模仿先生,做胥吏的郑叔亦是一样。郑胥吏打着官腔,扮着同进士陈县长的调子,“天黑矣,行路多难。” 他咿呀的说了一句,却觉不会了,略微停顿了几息,“刘妈,给徐从拿一个灯笼,让他晚上打着灯笼回去,别绊倒、摔伤了。” 一个八角宫灯被徐二愣子之前见过的女佣拿了出来。这个八角宫灯挺华丽,镶着纱绢,一看就不是便宜玩意。随着女佣点亮宫灯,印在灯罩上的八仙过海彩画亦显露出来,美轮美奂。其外灯托是个镂空的“福”字,灯一亮,就将“福”字烙在了地面上。 这个灯笼太贵了! 徐二愣子张嘴想要拒绝,但唯恐郑胥吏看破了他的底,认为他是接不住富贵的可怜玩意。于是大着胆子就接过了宫灯,道了一声谢,离开了郑宅。 灯很亮,照彻了夜路。 一人一狐并行。 “胡老爷,你说郑叔给我这个灯,意思何在?”徐二愣子提着枣木灯柄,忧心忡忡,他认为郑胥吏“话”里藏着话,只是他看不真切,“他家肯定有别的便宜纸灯,给我这个灯,万一损毁了,我可赔不了。” 他家有现银二十多两,赔一个灯笼肯定是够的。但一个这么好的宫廷纱罩灯,又有彩画,几十个铜子?三四角钱?恐怕都不止。 为了一个灯笼,赔这么一笔钱,他心疼。 灰白狐狸也不明其意,不过它大概有了一些猜测。于是叫了几声。意思是纸灯就是送人,这样的好灯,定然不会送,而是借。积年老吏的算计,它纵使阅历多一些,也难揣测。 借的灯?徐二愣子似乎有点明白了,“一个纸灯,落不下人情。但借了好灯,就落了人情了,事后我还得还他的灯。” 这个瞎寻思的理由,一人一狐都认为算是合理。再者,也仅仅是一盏灯罢了,再妄加揣测也是没有必要的事情。 少倾,一人一狐就回了杂院。 临到杂院的时候,徐二愣子提前熄了灯。这八角宫灯委实太过好看,一旦引来小宝子的目光,难免就要损了灯,多了污渍。小孩子就喜欢这种漂亮的花灯。他固然可以呵斥小宝子远离这盏灯。 但……没必要的事情。 小宝子还在院子里玩耍,不到睡觉的时间,她是不肯跑回家去的。小孩子总是精力比较充足。入了院的徐二愣子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叫了几声哥哥,就专心的蹲在地上借着别家的余光在玩着属于她的乐趣。 “你哪来的……”徐三儿也在屋外编着篾席。他听到了小宝子的叫声,知道徐二愣子回来了,于是一直用眼角余光注视着徐二愣子,待聚敛在其身上的光线足了,他看到了灯,下意识的询问了一句。但很快他就止住了嘴。今夜的事,他大致猜测到了一些缘由。八角宫灯是郑胥吏家的。 跑到郑胥吏家走关系这件事,可不能宣之于众。 贿赂、送礼,是私底下见不得人的事。 竹篾他也不编了。徐三儿拉着徐二愣子入了门,将门紧闭,急问道:“郑胥吏怎么说?他同意了吗?他答应升你的差遣了吗?” 一句句话,有若连珠炮一样,从徐三儿的嘴里蹦了出来。 这还是他那个沉默寡言的爹?! 徐二愣子有些晕乎了,他理顺心思,半响才缓缓摇了摇头,“我送礼后,先是在客厅等,然后郑胥吏问了我的学业,随后就是用膳。爹,你知道的,大户人家吃饭不能说话,所以我就没敢开口,等吃完了饭,郑叔就让我走了,然后让女佣给,不,借了我一盏灯……” 两斤带肥肉的好肉,不便宜,花了他约莫三角钱。还有半角钱的点心,他也舍不得吃呢。到头来,一句承诺也没得到。他面对徐三儿,心里有一些愧意和燥火。燥火压抑住了,没发作。 蝇营狗苟……,在他看来,和他在学堂所学的知识是相悖的,是可耻的事情。到郑胥吏家里送礼,也跌了份、丢了一定的颜面。 他屈从于现实,但现实却给了他一巴掌,打得他昏天黑地。 “灯?好灯?八角宫灯?” 不识字的徐三儿开始在屋内踱步,咬文嚼字了起来。 他觉得这里面定然另有玄机。 “爹,不行的话,保持原样也没事。郑叔应没对我生恶……”徐二愣子纵使知道郑胥吏不是清廉的主,要不然就不会贪图县长的赏钱了。他估摸着应是自己的礼送的时机不对,或者说错了话,亦或者礼不够厚。 可他已经忍痛割了两斤肉,送给了郑胥吏。 这肉有肥的,有瘦的。 顶好的肉。 话音落下,徐三儿仍旧在喃喃自语。 “爹!” 徐二愣子叫了一声爹。 灰白狐狸叫了一声爹。 在屋内踱步的徐三儿完全就没听进去话,他没搭理一人一狐,像是陷入了魔障,不断摇头晃脑踱着步,和古板、食古不化的儒生一样,对一个字、一个词、一句话,品咂寻味,似乎要从中赵出与常人不同的滋味来。 屋外的半张篾席也没人编了。 到了深夜,二人一狐上榻睡觉。只不过这一晚,有点不同,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都没有听到徐三儿响天彻地的呼噜声,他仍旧不断的在咂摸着郑胥吏的话,辗转反侧,始终没有入睡。 “爹,别念叨了。” “我是学生,高小的学生,你是什么?斗大的字,你连一筐都认不全。我没寻思出来郑胥吏的话,指望你自己,你能看出多少门道?” 过了一个多时辰,徐二愣子终于再难忍受徐三儿的异样,他训了一句。 徐三儿点了旱烟,他嘬了一口,“你不懂,这两斤肉可不能白送了,我这辈子都没吃过这么好的肉,我得将这事想明白了。” 爹如老牛般执拗,极犟。一人一狐知道徐三儿这个性子,劝不了,也没法再劝,就一两句普通的话,有什么值得过多在意的地方。 终于,快到黎明了,赵家的狗吠了一声。徐三儿一拍徐二愣子的大腿,“娃,我想到了,肉找回来了。” …… ps:另一章十二点之前发。 第83章 他错了吗? 肉找回来了? 徐二愣子打了一个激灵。 他不信未开化、启蒙的徐三儿能想到郑胥吏的深意,“爹,你想明白了?想明白什么了?” 在床榻酣睡的灰白狐狸亦被吵醒了,它扫了一眼成了“官迷”的徐三儿,身子渐渐的凑到了跟前,想听徐三儿究竟会说出什么大道理。它试图叫醒过徐三儿,但徐三儿对这件事执拗到了根子底,他不撞破南墙,是绝对不会回头的。 不同于去年的爹,今年的徐三儿在县城扎了根,他真的变了。 父子俩都变了。 “那灯笼看着喜庆,印着八仙过海的画,意思是你这个泥腿子渡劫成仙了!郑胥吏在暗地里告诉你,事儿他答应了,会给你运作。” 徐三儿做出癫狂的笑,却又自个压制住了,他用手捂着自己的嘴巴,胸腔颤抖,剧烈的咳嗽,咳嗽中带着笑,笑的流出了泪。 八角宫灯纱绢上的写的一行字他不认识,但八仙过海的画,他哪能不认识。提着花篮的是何仙姑,背着长剑的是吕洞宾,拄着拐杖的是铁拐李,还有曹国舅、张国老、韩湘子、蓝采和、汉钟离。 这每一个仙,他都认识。口口相传的人物。 八仙过海的画……。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也是,明明他没看到郑胥吏吩咐刘妈,但刘妈就拿出了这一盏灯笼。女佣的月银可不见得有这一盏灯贵重。那么可想而知,这盏八角宫灯应早就是郑胥吏和刘妈的默契。 话不落于人口,但意思却到了。 八仙过海,就是渡劫成仙! “仙!我这一劫渡过去了。” 郁闷已久的徐二愣子也忍不住大笑一声,他点燃了煤油灯,瞧着这八角宫灯的图景越看越觉高兴,他忽的想到了“灯”这个字。原来郑胥吏早就暗示过了他,只是他没明白过来,一叶障目了。 (“灯”是灯的繁体。) 一个火,一个登。 当时送他灯的郑胥吏又立在台阶之上……。 可笑他还在贬低徐三儿不识字,却没想到,他也陷入囹圄中了。认识字,却没有认清楚字的本义。是了,他才上了两年学,字是认识了,但也多是囫囵吞枣。先生说的没错,他被外事扰了心,学业精进不足,得到明年才有升入中学堂的可能。 “爹,我也想明白了,郑叔送我灯的原因。”徐二愣子纵然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但还是决定告诉徐三儿,“灯这个字……,还有郑叔送我灯时……” 他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这些话,灰白狐狸也听入了耳中,它和徐二愣子一样,都没想到郑胥吏送的灯笼竟然有着如此奥妙玄机。终究还是它理会的浅薄了。 只不过它觉得这件事,应不只有那么简单。 它固然没有郑胥吏的老辣,但它饱览人心,能大体估测出一个人皮囊下隐藏的真正灵魂。 “真的?是真的?” 徐三儿不确定的问了几句。 他尽管认为自己领会的意思应该是真的,可他到底只是一个不识字的长工,怎么可能猜出老爷的真意,所以他一直不敢肯定。 赵家的狗又吠了几声。黎明了,鸡叫声亦有了。 赵家紧邻杂院。大牙婶是赵家的女佣,她之所以租赁杂院的屋子,也是为了更好的伺候赵家的主子。不然她一个胖女人,怎么可能走老远的路,去赵家上工。她走几步路就喘。 “是!真的!” 等狗吠、鸡鸣声过去,徐二愣子点头,确定道。 “灯,也是等!” “这两个字音一样。” 有了确切的答案,徐三儿溯源直上,越发揣摩到了真意。 画儿、字、音,都是这个意思。 父子俩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既然这灯是前程,徐二愣子也不着急送至郑宅了。今日是金曜日,也是前往学堂上课的日子,他早早的就赶到了弘文学堂。 “两个肉饼。” 他花了三个铜子,犒劳了一下自己。 到了讲堂,他就座之后,摊开一张素笺,也在不断的写着“灯”这个字,写了千百遍。哪怕到了上课后,即使不写了,也一副有点心不在焉的模样。当然,之所以如此,亦有昨晚没睡好的缘故。 浑浑噩噩的……。 “徐从,你怎么回事?王先生和我讲了,你一整节课都在打瞌睡。”耳畔传来熟悉的温和嗓音,课间休息的徐二愣子一下子精神了,他抬头看向先生,神色略带紧张,挪动着屁股,坐立难安。 王先生是国文科的先生,取代了先生的任职。 先生是留学归国,不可能一直任教附属小学堂。当初小、高小的先生,是大材小用。 “我……” 徐二愣子舌头打结,半响说不出话来。他是违了先生的教诲,给郑胥吏送了礼,钻营着门路。以前,他想让先生关注于他,可如今他只想让先生忽视他。先生门下,不会有他这么不成器的学生。 “你下早课来找我一趟。你……有一段日子没来了。” 刘昌达摇了摇头,叹息一声、他伸手,摸了摸徐二愣子新生的发茬。剪辫后,如今的学生,基本和他的发型很是接近了。 这是足以令他感到高兴的一点。 他没养过孩子,却也知道。一旦屋子里多了别人,关系就会倏地冷漠许多。上次的细君如是,这次的于青亦是。这也怪不得徐二愣子,若是他,估计也是渐少了来往。 寓所内,只有一个学生坐的椅子。总不能两人来了,一个站着,一个坐着,多不合适。多的椅子,外室也摆不下了,显得太拥挤。 早课匆忙而过。 徐二愣子抱着书册,神色隐隐有点不安。他在东隅走廊走着,见四周无人,看向随着他走的灰白狐狸,“胡老爷,怎么办,先生要是问起我的事,我是不是该撒一个谎。刚送了礼,折了本钱、没了颜面……” 这前程是他去找郑胥吏要的,可若反悔,今后就算是和郑胥吏结了仇。毕竟他身上已经落下了郑胥吏的恩情,未来要还的。 和给老爷、少爷还债一样。 几角钱的礼能买什么前程?哪里都不会有这好事。要是真的舍了几角钱能买到一个好差事,县衙外的人早就争破了头。别说几角,就是几个银元,都不是什么大钱……。 他不能退,退了就要破财毁家。 灰白狐狸犹豫了一下,准备点头。骗,事到如今,只能骗一骗先生了。它对先生纵然敬佩,可却没徐二愣子那般深厚的感情。 “算了。我还是说实话。”就在一人一狐都犹豫不决的时候,徐二愣子走到了老夫子的寓所门口,他叹了口气,下定了决心,“我不是小少爷,我得有自己的路走,先生应该会同意……” 他不确定。如果爹在身边,爹肯定会让他骗一骗先生。 然而他觉得先生会漠视这一切,正如他顺从包办婚姻,娶了师娘一样。先生骨子里是个软弱的人,他早就看了出来。还有印花税,别的先生或许不知道这事,但在时务斋任教的先生又岂会不了解。 先生漠视了县衙对学生们的盘剥! 止步,敲门。 早有准备的刘昌达打开了门,让徐二愣子就坐,然后他一边翻看新报,一边抽着烟,待徐二愣子坐好了,他问道:“可是家庭出了什么碍难,你不要急,我手头上还有点闲钱,你可先借用去了,缓解急用。” 和少爷以前一般好。只不过他谋求的是少爷的地位。如徐三儿谋求老爷的地位一样。手头上的闲余救济改变不了他的困境。 徐二愣子认知清楚了。 “先生,我……”他坦言,说了实话。 刘昌达静默了一会。他端详着这个少年的样貌,唔……,和他最初看到的那个贫寒少年发生了很大的改变,长衫、布鞋,皮肤有点白皙了,不像以前那么粗粝。也是,在县衙喝惯了茶水、吃惯了点心,又怎么可能不改变。 寂静,死一般的氛围。 “先生,你知道吗?”少年本该低着的脑袋抬起来了,正对着刘昌达,他说的话,字字带血,“我剪了辫,回到了徐家堡子之后,当天,就被他们抓走,扔到了囚牢里面,关了整整九天九夜。本来我是不用受这么大罪的,是少爷,少爷未加任何掩饰的……就回了村,少爷也剪了辫,老爷不肯让少爷被抓,所以让我替了少爷的罪,我每天听着外面的人在讨论什么时候我该死,会被斩了头,斩下的头颅挂在菜市场里去……” “我额上的疮痂,是被郑保长从我的背部一脚踩了过去,让我跪下,头磕在了地上,磕出了血。我没说,一直没说,我忍着这件事。” 刘昌达手里的老刀牌香烟缓缓燃灭。 “郑叔给了我这么一个机会,我得爬,爹也要我往上爬。我怕跌了,又被他们按死了。” 少年摇头,略带自讽道。 “我……”刘昌达喉咙堵塞,难以开口了。 他有优渥的家室,所以高高俯视着少年的一切,觉得少年是错的。可细思之下,他回到洛城,岂不又是另一个“少爷”。 错了?眼前的少年真的错了吗? ------题外话------ 多谢龙怕虎踞卧麒麟的盟主打赏。他是我运营官,就不加更了。 多谢兰家思勿、庄淳杰、追溯的黎明、陌非辰、眨眼4年、机场滞留者、书友、废土战士、杜撰妄言十二、枕边故事、老天爷爷、亦心非恋、十州揽胜、大阿学、青菜白玉茶碗、死灵之书、伪起名、歌尽无眠、七楼的酒、路过的无名之人、琪喵仙、鸸鹋的打赏。 第84章 走路脚痛 想要出人头地,混成人样难道是错的吗? 刘昌达一时没了答案。 到县衙抄书的活计是他帮忙给徐二愣子找的,也因其勤恳,所以才得到了郑胥吏的赏识,这一步,徐二愣子没有错。而后他的学生想要往上面更升一步,于是给郑胥吏送了礼。 这一步……, 似乎也没错。 “你们师生吵什么呀,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里屋的门打开了,小脚女人打破了二人的沉寂,她端着一盘新摘洗的枇杷,细步走了过来,“先吃吃枇杷,想清楚了,再说话。” 他们是一对典范夫妻。 刘昌达很尊敬小脚女人的意见,他将燃尽的烟蒂扔进了烟灰盒,身子微微向前倾斜了一下,手一捏几个黄色枇杷,咬着皮,吐着核,斯文的吃了起来。 “你也吃。”小脚女人劝了一声。 徐从这才动嘴。 等师生二人吃了一小半果盘的枇杷后,小脚女人再次开了口,如老夫子嘲弄她一般,她说出了不符她身份的话,“先生,你没吃过苦,不知道吃了苦的人是怎么个活法,他走一步,脚也痛得很, 还得征询你的意见。你在责怪他,却不知道他是怎么个脚痛法……” (“师娘比他这个新式学堂的学生更为西化……难保会不经意间说出不符合她身份的话,从而遭到守旧老夫子的嘲弄……。”——第四十六章。) 没吃过苦?刘昌达皱了眉头。他的细君也是养尊处优的人,门第是和他相合的, 不然也不至于两人成了婚。若说他没吃过苦,小脚女人更没有吃过苦,有何资格来责怪他。 只不过他听到了后面的一番话后,瞬间就明白了小脚女人的指摘。他噤口不言了,放下了枇杷,点起了烟。 这是小脚女人对他第一次发脾气?她性格是很温婉的,不喜欢多说话,受了委屈就也不吭声,默默忍受了的,夫为妇纲嘛。 站在地上的灰白狐狸闻言,下意识低头看了一眼小脚女人足底蹬着的尖头小弓鞋。这隐喻它是听明白了的,小脚女人说话的技巧并不显得多么高明。 并列的脚只有三四寸大小,如一弯新月,看起来是不错,可它记得上次小脚女人误踩了它的尾差点跌了一跤的那一刻。她走路,是带着痛的。也难怪这么容易失足。 “你看的日译书呢,前些日子,我找到了日文原版。” 先生吞云吐雾了一阵子, 像极了一个渡劫的仙,他的脸隐在了白色的烟雾之中,张开了嘴巴,说着无关的话,“多看点书,日后兴许能用得到,就像这次一样,琢磨出了本义,你就不用瞎寻思了。” 没说原谅,也没说理解。 但徐二愣子却知道,先生默认了这件事。先生的骨子里终究还是软弱的,他看的没错。他起身道了谢,从刘昌达的手上接过了两本日文原版书,然后放置到了书包,等今后对照着看。 只不过在他理好书包,抬头的那一刻,却发现师娘离开了他的视线,朝着里屋的方向,颠着小脚走了回去。 “胡老爷,去看看!” 他明白师娘脚上的痛! 先生没有给回话。 徐二愣子没说话,但言语示意了一切。他央求着灰白狐狸去跟在师娘的余尾后面,看看师娘怎么样了。他一个学生,受限于礼仪,连多看师娘两眼都是个错。他……是想当小少爷的。 师娘给他缝了两件冬衣……。 娘都没有过。 灰白狐狸甩动了一下尾巴,从蹲着再到起身,它迈着迅捷的步伐,快步追到了小脚女人身后。只不过待它走到里屋门口的时候,门紧闭了,将它关在了门外。它凑近了门,听到了门里面小脚女人压制极低的啜泣声。 “你还有事要忙。” 耳畔忽的又传来了先生的赶人话。哭声没什么好听的,灰白狐狸又走到了徐二愣子身边,看着他局促的起身,揖礼道别。 “你抓一把琵琶,塞在衣兜。”似觉自己说的话有点伤人,不仅有先前说的,也有刚才说的,因此刘昌达语气软了一下,指着果盘的黄色琵琶,说道:“这是学堂种的枇杷树,一大堆,不怎么值钱的玩意,你带几个,回去尝尝鲜。” 琵琶是晚春到初夏的应季水果。徐二愣子对弘文学堂的那一片琵琶树林有点印象,去年他也采摘过这琵琶,只不过今年事多,他有许久没去采摘过野果了。 再次简短的朝先生道了一声谢,徐二愣子就遵从了吩咐,抓了一把枇杷塞到了衣兜里,然后一人一狐走出了压抑闷炝的讲师寓所。 寓所内,烟味太浓了。 “胡老爷,我没想到,没想到帮我的人竟然是师娘。”徐二愣子踩着抄手游廊的硬木板,他脸上先是露出一丝庆幸,而后表情又复杂了起来,“只不过师娘说了这一通话后,也算是和先生闹了脾气、吵了架。” 文化人的吵架方式不像乡下人那么粗俗,骂爹骂娘。如小脚女人一样,她帮徐二愣子解了围,又借这一件事,暗骂了一通刘昌达的不感性。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 “你是说……师娘在哭?”徐二愣子怔然无声,待走了一会路,他叹了口气,“我们是想帮的,但帮不了,实在帮不了。” 去年秋冬季,他和狐仙就打算帮助小脚女人。但帮了几次,也只是得到了先生不痛不痒的回应。后来……时局紧张了,他就一直没得闲。再者帮累了,也没法帮了。他和爹尚且自顾不暇呢,只能放任自流了。 心结,很难化解。 两人都明白这个道理。 “徐学长好。” 正待二人走着,迎面便碰到了于青。 于青率先打了招呼。 “于学弟……。” 徐二愣子报以回礼。 前些日子,先生让他帮忙辅导于青的功课,他也答允了。只不过于青在最开始的两三天去了几趟后,之后就渐渐少了。 倒也非是有什么龃龉,而是同辈间,总难抹开面子。 这点,两人心知肚明。 “徐学长刚从先生寓所那里出来?”于青看了一眼廊外,随意问着闲话,见到徐二愣子兜里外溢的枇杷,笑道:“学长是喜欢吃枇杷吗,我采摘了一些,待会送到学长的桌上……” “也好。”反正是学堂现有的,徐二愣子就点了头。待两人即将错开的时候,他叫住了于青,提醒道:“今日尽量别去寓所了,先生有点不高兴,” “不高兴?” 于青止步,有些纳闷。 只不过他见徐二愣子也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就没有多问,重新和徐二愣子一样回折,只不过他故意落开了十几步,避开了与徐二愣子的再见面。 第85章 岁月的照片 和徐二愣子并列走的灰白狐狸感触到了尾随的于青。 然而它不打算对此多管,亦没有什么好管的地方。 入了学堂的贫民子弟,总是这么敏感多疑。报附属小学堂简易科的穷苦学生并不少,灰白狐狸见惯了他们的处事方式。 贸然贴近,容易适得其反。 …… …… “小师弟给我摘了许多的枇杷,在我午休回来后,就在课桌上看到了他放的枇杷,黄橙橙的枇杷一堆一堆的。我放学回到杂院后,吃不了这么多的枇杷,也给了小宝子一大兜……” “她可怜啊,连我小时候都不如,都没吃过枇杷。” 徐从回忆站在院落中的那个粗黄丫头,笑了几声,“她有个好命啊,幸好碰到了我,要不然她可能就死了。” 他不知道原时空的小宝子结局如何。可他却明白,若没有徐二愣子的帮忙,杂院里的小宝子逃不掉被人卖掉,或者它死的结局。 “小宝子,她可能死了?” 徐晴惊疑了一声。 尽管她知道旧时代的不容易,可正如老爷子说的,从嘴里剩下一口饭就能让这个四岁女孩有了活路。再不济,也能吃百家饭,那么……她怎么可能死了呢? 不,死了,才是正常的结局。在那个年代,小宝子没娘,爹也是穷苦的人力车夫,她的死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每一天都在发生,不足为奇。 “饭,她是足的。那般小的肚子也装不下多少饭。” “哪怕饿上一两天也没事……” 徐从叹了一声。 一声声阐述落入耳中,徐晴用速写笔开始记录。忽然就在这时,她左衣兜的手机传来震动音。不是电话。她随意扫了一眼手机通知栏。 “爸:校史馆的照片,你看一看。” 徐晴精神猛地一振,她连忙打开手机屏锁,进到了聊天软件。很快,她便看到了徐建军发来的照片。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它静静的躺在了一个玻璃照相框中。 黑白照片上是三个人,一对夫妻,一个小少爷。 旧时代的打扮。 “这是太爷爷?”她看了一眼“小少爷”,一袭长衫,以高低式的蹲姿顿在了两人中间,他的脑后留着发辫。女人有点年轻,但难以看出来具体的年龄,岁月太老了,她的脸只有大体的轮廓。 倏地一声,又传来一条消息。 “爸:语音。” 她按了一下语音转文字。 “爸:这是我在校史馆翻到的照片,有点像你太爷爷描述的。其他关于弘文学堂的照片我再发给你,你注意查收,对了,这照片……你自己决定,让不让你太爷爷看。老年人经不起太大的情绪波动。” 徐晴点在手机上的手,隔空停顿了一下。 她本想激动的告诉老爷子这张照片的事,但徐建文的话却让她犹豫了。万一老爷子看到这张照片后情绪起伏太大,导致病情加重,那么她就成了一个“害死”老爷子的凶手了。或许别人不会怪她,但她自己亦会内疚。 至少……得和家族的人商量一下。 她一个人,难以决定。 “小宝子的爹将她卖了,卖给了赵家……” 老爷子仍旧在缓缓阐述一切。 另一边。 新野县,初中门口。 徐建文拍完照片从校史馆离开,再次来到了校卫室,“老大爷,于老师的事……你能不能给我说说。” 他从衬衫口袋取出一盒烟,取了一根递了过来。 老大爷顺手接了香烟,就将其叼在了嘴里。一旁的徐建文立马凑了过去,掏出火机帮其点了。 二人一同抽着烟。 待烟抽到了一半,老大爷开口了,“于老师……,我那时家贫,不对,那个年代没几家有富裕的,于老师家里总有糖,我们一帮子就借口帮于老师挑水、打扫庭院,趁机讨要他的糖。在于老师家里的时候,于老师就会趁机给我们讲讲故事,先前你问的刘先生,就是于老师讲的一个故事。” “接下来的呢?” 徐建文又递过去了一根烟。 烟云渺渺。老大爷舒服的眯了眯了眼睛,“接下来,他就病死了,得了什么病,我忘了。只记得于老师没儿子,我们学生披麻戴孝,当了孝子。” 话终了。 …… 杂院,晚上。 “爹,爹,我好难受……” “难受个什么劲,你个赔钱的玩意。老子一天在外面跑多少里路,你知道吗?累得像条狗。还赚不了几个铜子。天杀的狗腿子,讹了我的银。难受就憋着,别给我吭气,添烦!” 徐二愣子正在屋内用功学习,看着二叶亭四迷的《浮云》原本,全日文的。他看的很晦涩,一句一句都很难懂。哪怕对照日译本也是如此。他日文学习尚短,仅大半年的时间。 然而就在这时,他听到院内小宝子的细微哭泣。 又是超叔在喝骂小宝子。 徐二愣子对此习以为常了。住在杂院里就是如此,讨不得清闲。不是这家夫妻打骂,就是那家训斥子女。 此等事并不独属他所住的杂院。 杂院内,也唯独二超子和小宝子这一家最是烦人。 来福儿是个逆来顺受的人,大牙婶在赵家当女佣,虽不见得比来福儿赚钱多,却也能仰仗着几分赵家的余势。大牙婶训斥来福儿,来福儿绝不敢还口。若有打骂,也就一句两句的事。 等有钱了,一定要买一栋宅子,避开这吵嚷。他暗暗想道。 一刻钟过去了。小宝子还在哭。 “爹,我难受……” “你难受什么?”训骂累了的二超子终于有了闲心询问小宝子的事,“你难受就说,一直哭,哭有什么用。跟你娘一样。” 音落,寂静了一会。紧接着,便是院外传来一声急促的破门声,然后便是一张方形的阔脸横在了徐二愣子面前。 阔脸的主人是二超子。他拦腰抱着小宝子,小宝子面色发白,额上泌出细密的汗珠,她整个身体打着颤,嘴里说着胡话,一直是“爹,我难受,我难受。” “我没钱了……” “徐爷,我给你跪下了。” “小宝子毕竟叫你一声哥哥……” 二超子说完话后,就噗地一声,跪在了地上。他两膝向前挪了挪,“病诊的钱太贵,我出不起,徐爷,你可怜一下她。她只有四岁……” 他明白,现在应尽快带小宝子前去就医。但大夫们都见惯了生死,哪会愿意为他网开一面,不收钱看病。眼下,他唯一能求的人,就是徐二愣子了。 至于徐三儿,他知道,徐三儿不行。 拿话的主,是眼前这个少年。 徐二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幕弄懵了,他过了半响才回过了神,从直背椅子上起身,扶起二超子,“超叔,说的什么话,小宝子病了,我岂能见死不救。只不过这钱……” 他有点舍不得钱。看一场病,花的银子不会少。可预想而知的事情,这钱估摸着借出去后,就打了水漂。 “算了,小宝子叫我一声哥哥。” “我不能见死不救。” 他还是心软了下来。 先生的教导他时时记在心里。哪怕没有先生,他见到垂死的人,也得帮上一把。更何况还是叫他哥哥的小宝子。钱,他缺。但还有二十多两,不怎么缺。花费一点钱,救一条命,合算。 此外他如今成了书办。有了衙门正式的差遣,今后的月俸尽管不高,没几个钱。但正如郑胥吏所言,指望几个辛苦得来的铜子,可养不了家室……。 在门外的徐三儿张了张嘴,没说话,保持沉默。 三人一狐朝诊所去赶,二超子拉了东洋车,将小宝子放到车里,让徐二愣子抱着小宝子,而他拉着车。很快他们便赶到了一所中医馆门前。 “吃了过期的东西。食物中毒。得熬一些催吐的药。” 驻馆大夫诊脉后,给出了答复。 “你吃了什么?” 二超子急问。 这小祖宗吃的东西,可彻底让他家败了。他得拉多少客人,才能补足这亏欠。一次问诊的诊金,加上药钱,可不是什么小数目。 “肉!肉!我要吃肉,吃好多、好多的肉臊子……” 小宝子得病糊涂了,说着胡话。 大家都看到她嘴角留着一丝晶莹透亮的涎液,是嘴馋了。 但在一旁的徐二愣子却愣住了。 是他……害了小宝子? 要不是他给小宝子扒了许多的肉臊子,小宝子估计也不会食物中毒。他这时才看到了小宝子的肚子,这般小的肚子,能吃多少?他给的肉臊子太多了,让小宝子放的隔了夜,隔了好几天。以致其中了毒,毁了二超子一家。 第86章 躲在暗处的人 仅是扒给了小宝子一些肉臊子,还断不会让他心里难安。 关键是买这一斤肉的钱,是他从县衙那里得到的赏钱。减孽所施的恩惠……,变成了一剂穿肠的毒药,这才是让他愧疚的原因。 灰白狐狸用爪子扯了扯徐二愣子的衣角,带其走到了医馆的边角。它幼幼的说了一些安慰的话,让徐二愣子不必太过自责、这不是他的错。 小宝子长相平凡,四岁的孩子……徐二愣子是不怎么喜欢的。除了亲属,大多数人也不太喜欢这群嘈杂乱耳的孩童,叽叽喳喳的惹人心烦。 每次回杂院的时候,小宝子总喜欢缠着徐二愣子这个“少爷”,企图得到一些食物上的赏赐,譬如薄荷糖、核桃酥一类的点心。受限于仪度,徐二愣子总是客气的和其说些敷衍的词句,待走到赁房时,他往往快人一步,迅疾的闭上门,将小宝子挡在门外……。 “胡老爷,我明白的。”靠在医馆刷着蛤灰的墙壁,徐二愣子叹了口气。他看了一眼屋外的夜幕,月色暗澹,仅有几颗微星缀着。这般压抑的天色,让他的胸腔都有点窒息了起来。他闻到了医馆后院熬药的中草味,让人闻之欲呕,还有几缕澹澹的旱烟味朝他这边蔓延了过来。 医馆的大夫用细长的银针刺着小宝子身上的穴位。 “爹,我好难受。” 小宝子还在说胡话。 抽口烟。徐二愣子收敛心神,脑海里不知为何诞生出这个想法。 烟,可以解压。应是这个原因。他猜测道。 “爹,让我抽口烟。” 他下意识的,就踱步来到了医馆外面,然后对蹲坐在门口的两个老农式的人喊了一声。而在这出门的瞬间,街巷的冷风倏地扑面而来,凉飕飕的,让他晚间的困乏尽去。 徐二愣子忍不住多吸了几口这冷气。他今晚有点累。然后勐然间他就遭了报,肺部渗入了冷气,他被迫弓下腰身,剧烈咳嗽了起来。 闻声,徐三儿和二超子都回头望了过来,脸上带着错愕。 这个少年发着什么疯? “爹,让我抽口烟,我没抽过,尝尝味……” 他一手抓着门框,一手捂着嘴巴,囫囵不清的说着话。 他是厌恶抽烟的,讨厌烟草味的。 不管是徐三儿抽的旱烟,还是先生抽的老刀牌香烟。 “抽烟?你个学生,抽什么烟?”徐三儿先是训了一句,然而训完之后,他还是将他的烟袋锅子朝徐二愣子所在的方向递去。只不过在递的时候,他似乎意识到了什么,起身,将烟袋锅子细长的铜嘴儿朝他的衣衫的干净地用力抹了两下,这才放心的递了过去。 “舒服。”徐二愣子叭叭的抽着烟,他感受着一股股烟气从烟袋锅子的铜嘴儿贯通到喉头,再到肺部。随着这一遍遍的流程,他整个身体都为之通畅了一些,顺带着窒息感亦随之减弱。 而与此同时,他瞅着据他鼻翼约莫半尺长的黄铜烟锅里的烟叶,在他一次次嘬吸之下,燃起火星,而又复归暗澹。 有趣极了。 但抽了几口,他就后悔了。旱烟劲大,他被炝的难受。于是又忍不住弓着腰,往地上呕了几下。差点将隔夜饭吐出来。 “抽旱烟的,都是顶没出息的人。” 徐三儿接过烟袋锅子,咧嘴笑了一下,“你不是说过吗,刘先生喜欢抽老刀牌香烟,今后你也做个士绅,也去抽他娘的洋烟,别学你老子,抽这土烟,遭人笑话。” 他喜欢徐二愣子给他讲学堂的事。说者无心,听者有意。他记下了刘昌达的喜好,喜欢抽英吉利国产的洋烟。而他抽的是旱烟,也就是地里长的土烟,这差距大了去。趁此暇机,他规训着徐二愣子。 “不抽烟,这辈子也不会抽烟!” 徐二愣子摇着脑袋,强调道。 他还是受不惯烟味。 徐三儿和二超子笑了几声。他们以为徐二愣子是生了抽烟的兴趣,所以要了烟袋锅子抽了两口。但初学者,往往都会被烟炝住。徐二愣子这般作态,实属常见。就如去了娼馆,脱了袴子还没走几步,就匆急的提上了袴子,紧忙的系起了腰带,绑得贼严实。 害,一个毛还没长齐的半大少年嘛。他不懂其中的妙处。 估摸着时间已经差不多了,门外的三人又走了进去。 门内,病床上,小宝子被大夫灌进褐色的汤药汁。她亦被炝了一口,然后小小的身子蜷缩如躬虾,她的嘴巴朝下呕着。但没呕出来。见此,大夫又将小宝子放置到了他的膝上,用膝盖顶着胃部,然后再用力拍打着小宝子的背。拍打了数下。终于,一口口秽物,被小宝子吐了出来。 嚼烂的黄色枇杷果肉、一些软烂的杂粮饼子,还有一点点零星的肉……。 “回去后,再熬上几次药,就好了。” 医馆大夫又另开了药方。 先前是催吐药,此后是养病的药。 伙计开始抓药,约三四包的药,叠在一起,比小宝子的半个身子都要大。 “总共一元七角零六个铜子,铜子抹了,给一元七角就行。”医馆大夫盯了一眼二超子,又将目光转移到了长衫少年身上。 若非有这个学生跟来,他得先见了钱,才会开药。医者慈心是有,可也架不住穷人病太多,他即使再有钱也补不了这个空子。久而久之,就冷漠多了。看人下菜碟。 三人咋舌,心痛钱财,却也不能当赖子。 徐二愣子从衫里掏出两个银元,递了过去。来之前,他就备好了银钱,装在了内衬兜里,以防备钱财不够用。 一元七角钱,包括诊金、药费,不算太贵。治病,治的家破人亡的例子并不罕见。小宝子的病花费这点钱,算好的了。 “谢谢徐爷。” 走出中医馆,二超子又跪地道谢了一次。 “超叔,咱们都是在一个杂院生活的人,不必这么客气。”徐二愣子怀里抱着瞌睡的小宝子。折腾了一宿,她也累了。他宽慰道:“至于钱的事,也不着急,等超叔你有了钱后再说。” 钱是注定打了水漂。这点,他在来时就明白了的。 穷人家想攒出近两枚银元的钱,近乎不可能。当初,二超子卖小宝子给他做童养媳时,都不敢出这个价。 二超子低着头应诺了一声。 紧接着,三人一狐朝着杂院里去赶。等赶回杂院后,大牙婶和来顺儿也应声而出,二人询问了几句话后,又各自回了屋。 杂院又恢复了静谧。 “小心二超子!”回到屋后,灰白狐狸立马就给徐三儿、徐二愣子提了个醒。它看到了,看到了二超子在瞧见徐二愣子露了财后的眼热,还有小宝子吐出秽物时,二超子骤冷的脸……。 “胡老爷,不至于。我毕竟对小宝子有救命之恩。”徐二愣子惊愕住了,他没想到回到家后,狐仙会对他这么说。只不过他想到自己“愧疚”的原因,以及在县衙得赏金时,担忧的一幕,浑身立刻发冷。 小宝子的呓语……,可能二超子听入了耳。 他“害”了二超子一家。本来按照二超子的养法,小宝子即便受饿,却也不会遭至得病,但因为有他的插手,才使小宝子得了病,然后匆忙就医花了这么大的代价。若他是二超子,估计也会心生恨意。 他披着一层皮,县衙的皮。 所以二超子才会假意对他俯首道谢。 徐二愣子手脚冷了,他摇了一下打眯的徐三儿,“爹,爹,不好了,出大事了。胡老爷发了话。” 狐仙的话,也只有长伴胡老爷的他才能听懂大概。哪怕是他爹,纵然能看到狐仙,但也听不懂狐鸣所代表的含义。 “胡老爷发了话?”徐三儿清醒了,他询问道:“胡老爷说了什么话,有什么指使?该怎么做?” 保家仙从来不会乱发话。正是因有了狐仙,他才免遭了杀身之劫,而且也促使他们父子到了县城扎了根,得了这不小的富贵……。(杀身之劫,指的是六十章,狐仙告诉徐三儿,今后一年有血光之灾。) 故此,徐二愣子说“胡老爷”发了话,绝不是什么乱开口。 必然有着深意。 “胡老爷说……”待父子俩凑近,徐二愣子压低了声音,“胡老爷说,让我小心二超子,二超子可能对咱们不利。爹,咱们露了财,还有小宝子的病,和我也分不开关系,纵然不是我有心的,却也算无心之失,二超子估计记恨了……” 一个人力车夫,他在人前还会尊敬的称呼一声“超叔”。但到了人后,他们俩人关系又不亲厚,叫二超子这个诨号没有什么大不了的。 “露了财?”徐三儿精神一振,“你说的没错,是得小心他。” 然而该如何小心二超子,父子俩商量了一会,也没有想出什么确切的好法子。不过他们却也将剩下的银子重新藏匿了地方。 一个二超子肯定想不到的藏银地。 “等我在县衙当书办久了,就在县城买一套宅子,不用太大……,宅子比住在杂院舒服多了,也不用小心翼翼。” 见徐三儿有点垂气,忧心忡忡,徐二愣子只得旧事重提。儿子当上衙门的书办,这是足以令徐三儿自傲的地方。他说这些话,也是为了打消徐三儿卷恋徐家堡子的想法。庄稼人离不开地,尤其是上好的河浇地。 其外,二人住在杂院,确实有点不适宜了。他们虽不至于每日都能吃上肉,但隔三差五割点肉也不是什么难事了。可在杂院里,他们得躲着人吃肉,吃完肉后,出了门,还得擦了嘴角的油脂……。 委实太麻烦了。 “我前几天碰见少爷了。”沉闷了一会,徐三儿开了口,“少爷快要成婚了,我在村里去年八月就知道了,给他往轩盛米铺送过聘书。他问我,你要不要回村当个宾客,参与他的喜事……” 古人订婚有三书六礼,三书分别是聘书、礼书、迎亲书,六礼分别是纳彩、问名、纳吉、纳征、请期、亲迎。一次订婚的时间,可能长达一两年。聘书是最早的婚礼流程,所以去年八月份,徐三儿替徐家送过聘书并非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再加上去年的动乱,婚礼推迟亦在常理。 这件事灰白狐狸并不清楚。原时空的他,还是浑浑噩噩的乡间少年,爹办事,那可能知会他一声。再者说,这等事说了也没什么太大的必要。 “不去……” 徐二愣子直接摇头。 他在薛家庙的土屋囚牢里,恨极了徐书文的背叛。 但他话说出口后,又过了一会,扬起了眉,哼了一声,“去!怎么能不去。祠堂里徐志用说过了,喝下了酒后,都还是同族的兄弟。” “爹,富贵不还乡,如锦衣夜行!” 徐二愣子咬了一下牙。 县衙的书办,只是微不足道的小吏,谈不上有大的牌面。但入了县衙,再下了乡,就是了不得的人物了。更何况,他的背后,还有郑胥吏。这个身份,在十里八乡都极为体面。其外,他还只是一个学生……。 徐三儿大概明白了徐二愣子的意思,他脸上又忧又喜。 能富贵还乡当然是个足以称道的事情,但若与老爷、少爷对上,又是他所不敢的了。老爷的身份是徐家堡子的族长。 “爹,你放心,我懂分寸。”徐二愣子笑了笑,“我现在只是个书办,回村,只是不想让他们低看了咱们俩,说咱的坏话,等今后我成了郑胥吏那样的人……” 后面的话,他没说了。马厩侧屋、祠堂里的一个个族亲,他都记在了脑子里,还有大虫……,他一直没有忘记。 “爹等着那一天。” 徐三儿勉强笑了笑。 他此刻竟有点后悔让徐二愣子给郑胥吏送礼了。送了礼的徐二愣子,变得成熟了,成熟到他这个爹也难以看透了。 “你要是有什么心事,多和胡老爷说说……” “别累着你。” 他叮嘱道。 ------题外话------ 今天删删减减,写的慢了,只写了四千字了。但删的字就有两千多……足足写了四五个小时,这一张又是徐二愣子的一个变化点。 另外,推本书,三色杯奶茶大老的新书《聊天群:同时穿越亿万世界》 第87章 一墙之隔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就过去了大半个月。 到了五月中旬的一日,徐二愣子照常从衙门放衙回到杂院。他走到赁屋内,拉出一个藤编的躺椅,放至檐阶,然后随即躺了上去。 (衙门属吏早晚参谒主司听后差遣谓之衙参。退衙谓之“放衙”。) 暮春初夏的这个时节,午间晒热,到了黄昏就凉爽了许多。他原先在徐宅的时候,就喜欢趁着这会待在院落石井旁纳凉。只不过他以前是长工,可不敢有老爷做派。如今在杂院内,没人能管得了他,包括他老子。 “卖了多少钱?” “约莫有两块五,赵老爷说了,她骨相不错,只是养的糟践了点,好吃好喝养上几年,当个暖床的婢子还是不错的。” “到了老爷家,能吃香的、喝辣的,跟在她爹身边,苦命一个。” 杂院和赵家一墙之隔。这个时候除了衙门之外,大多数苦力还没放工回来,所以杂院静悄悄的,只有徐二愣子一个人。大牙婶是赵家的粗使女佣,前宅她是去不了的,多在后院待着。此刻,赵老爷家的后院就传来了大牙婶大嗓门的说话声,与之交流附和的是一个叫秋禾的年轻女佣。 在杂院住久了,徐二愣子尽管没去过赵老爷家,但得益于大牙婶的多嘴,赵家里的昂贵陈设、佣人、主子的喜好,他倒是清楚了七七八八。 “赵老爷家又添了一个婢子。”徐二愣子打了个哈欠,暗想道。不过他也没有管闲事的余心,挪了一个较为舒服的姿势,继续在藤椅上半眯着眼休息。 “可惜了,她爹本想将她卖给徐从……” “徐从?” 一声轻讶,徐二愣子猝然起身,吃惊的望着四周。杂院里面,少了烦人的小宝子。也难怪他今日歇息没人打搅。是小宝子被卖了。被她爹二超子卖给了赵家,成了赵家新添的婢子。 他的眼朝院内扫去,空荡荡的。院角的老槐树只剩主干。仲春盛开的槐花折下来后可以做蒸饭,是应季的菜蔬。因此新抽的虬枝早已被人用拐钩折断,显得这颗老树有点凄冷。 隔墙的交谈声仍在继续。只不过声音压低了许多。 徐二愣子凑了过去,靠在墙边。 灰白狐狸借着徐二愣子的肩膀,猛地向前一个纵跃,它的爪子狠狠扣在了院墙的砖缝上,然后再往上用力一跳,就稳稳的站在了墙头。一人一狐相伴已经接近两年,早就心有默契。 一双狐狸眼朝下探视。 赵家的院。院内,大牙婶和秋禾一同坐在一片青砖铺就的空地上。两人屁股底下都有一个小板凳。大牙婶在用猪毛刷狠狠的刷洗着马桶,污水流入院角种植的一片片菜蔬上。而秋禾这个年轻女佣,则是用捣衣杵浣衣着衣裳。 秋禾的穿着就比大牙婶高了一个档次。几近七成新的缀着小花儿的靛蓝绉绸袄裤,细脚穿的也是纳着千层底的软缎布鞋。一张小小的鹅蛋脸,额前留着浅疏的留海,若忽略软塌的鼻,模样足称得上白净俏丽。 “读书人都虚伪。”秋禾撇了撇嘴,她抬起手腕揩拭了一下面颊的汗珠,“新式学堂的先生们乱教的都是什么东西,说是唾弃包办婚姻、姨太太之类的,讲究遵从什么约法,实行一夫一妻制……” 听到这里,徐二愣子暗道一声《临时约法》。 朝廷颁布的临时约法中有一条法律,是让公民实行一夫一妻制。这条法律在弘文学堂学生们口中偶有提及,他亦有所听闻。如今秋禾提到这什么约法,他过了一下脑子,就立刻对应上了。 “少爷他贪图了你的好,迟早会给你名分。”大牙婶这时已经洗完马桶,她重新洗了一下手后,凑到秋禾身侧,挠了几下秋禾的胳肢窝,将其逗的不断乱叫。等过了一会,她才凑到秋禾耳旁,轻悄悄的说道:“赶明我找一下绘本,送给你,你用上面的法子,将少爷伺候的开心了,少爷耳根子软,一定会给你名分,到时候婶子就指望你了。” 她们的话题从徐二愣子身上转移到了赵家少爷身上。秋禾是专门侍奉赵家少爷的贴身女佣。 灰白狐狸脑袋向后一偏,朝徐二愣子叫了几声。紧接着,它就一跃到了赵家院内的一颗古柏上。古柏距离院墙又十余步,它一个纵跃,就跳到了树干上,然后再身形轻盈的朝地面溜了下去。 四只狐爪避着菜地里的污水,等蹑手蹑脚的走到了青砖空地上后,它加快了速度,朝着赵家的前宅跑去。赵家是三进的宅子,临杂院的是一个侧后院。它穿过月门,走了两三道走廊,在一间卧室内听到了小宝子的声音。 “姐姐,还要站多久?” 小宝子发颤的声音从屋内传出。 灰白狐狸跳到窗台。这是一个拼花玻璃的窗,不用穿破窓纸,就能大致看到屋内的情景。外隔间,小丫头片子洗得干净,穿着一身的全新的粗布衫,她的发辫也是精细的扎过了。此刻呆呆的立在地面上,头上顶着一个白瓷的碟。 “等你什么时候晓得规矩了,就不用站了。”一个和秋禾相似的女佣用戒尺拍打着小宝子的手臂、腰身、大腿,时不时再戳一下,“再站半柱香的时间,就可以歇了。我知道你脚发麻、脚软了,但谁不是这样过来的。” 穷苦人家的闺女好驯养。 小宝子也不苦、不闹,听着女佣的话,一直咬着牙站着。 砰的一声,她没坚持住,膝盖软了一下,导致白瓷碟从头顶上坠落而下,砸在了地面上。白瓷碟摔成了八瓣,破碎的不成样子。 “一个碟子三个铜子,从你的月银中扣。” 女佣话音淡漠,又取出了一个白瓷碟子放在了小宝子的脑袋上。 “继续,还有半柱香。” 小宝子麻木的立着,脸上没了表情。 灰白狐狸见到这一幕,默默的转身离开了。它迅捷的跑出了赵家,许是赵家养在院中的狗发现了它这个近类,在离开的时候,朝它狂吠了几声。但好在这条狗被铁链拴着,它仅能在三尺地活动,冷森森的犬牙亦只是个威慑。灰白狐狸对此浑然不惧。 古柏,院墙,徐二愣子的肩上。 它在此落在了杂院。 “挺好!”徐二愣子先是将手伸进赁房橱柜里的一个竹篮中,摸索出了几个红枣,他朝嘴里扔了一个,就又重回了躺椅,纳起了凉。 小宝子他管不了。自己尚且自顾不暇,哪有闲心去管别人家的破事。如大牙婶所说,小宝子被卖到赵家,倒是享了福。二超子卖小宝子得了两块五,要是他赎小宝子,花费的代价可不止这么点。 即使他同意了,徐三儿也不会同意。小宝子……她在徐三儿的眼里只值一块半,多了,就是不合算的生意。 枣核吐在地上,约莫十几个的时候。 二超子拉着东洋车回来了。 “徐爷,这是我还你的钱。”将东洋车放到屋内后,二超子摸出了一叠大小不一的洋银朝徐二愣子递去,“一元七角钱,徐爷,你数数。” (银元这些新币是仿西洋的,也称之为洋银。) 一个龙洋,两个双角银毫,三个单角银毫。徐二愣子掂量了一下掌心的钱,随口询问了一句,“你哪来的钱?” 他知道,二超子卖了四岁的女儿。 只不过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二超子要卖掉小宝子。他先前对二超子说了,等有钱的时候,再还他也不迟。两块五的钱,还给他一块七……,只剩下了八角的钱。八角的钱,值得卖一个女儿吗? 欠钱心里难安?他可不认为二超子是这样的人。 “卖……卖了小宝子。” 二超子说话有点支支吾吾。但一元七角确实是个大钱,他不说明来历,是要吃罪的,徐二愣子就是衙门的吏。其外大牙婶是赵家的女佣,也是帮他介绍门路的牙人,他不说,过几日,杂院的人亦会知道,索性就道了出来。 听到了自己想听的话,徐二愣子反倒有点不适了。 他沉默了一会,嘴里吐出了一个“哦”字。对这一问一答画上了句号。 “一直欠钱也不是个事。” 二超子摸了摸青皮脑袋瓜,讪讪一笑。说出了一个不是理由的理由。 “她是个赔钱货。” “养一天,我就亏一天的本。要是她下次再得病了,我真的……真的扛不住。我会死,会被这个赔钱货……害死!” 他又补了一句,语气有点激动。像是在暴烈的发脾气,可他又不敢在徐二愣子米钱大声说话。 二人又陷入了寂静。 徐二愣子不点头,二超子是不敢离开的。 杂院黑漆漆的。徐二愣子看不到二超子的脸。他今天躺在藤椅上纳凉,故此一直没有点灯。‘小心二超子’,胡老爷警告的话语再次萦绕到了他的耳中,他急忙起身,摸寻到煤油灯。 噗地一声,煤油灯亮了。 光溢散到了二超子身上,将他的背影拉的老长。 徐二愣子盯了一下二超子的脸,这张脸带着些许悲凉、凄苦之色,是卖女之人应有的脸色,他顿时满意且放心的点了点头,又看了一眼手上的洋银,这才将其收入怀中,“超叔……你说的也不错,要是小宝子下次再病了,确实难捱,你卖的……” 他转头安慰起了这个人力车夫。 二超子说的没错,他自己养不起小宝子了。上次得病,还可以找他借钱。可下次要是小宝子又病了……,徐二愣子觉得,自己很难再出手相助了,为了一个毫不相关的人,让自己毁家纾难,不太可能。 “大牙婶也说了,小宝子进了赵家的门,是去享福。”二超子嘬了口旱烟,他叹了口气,“也算卖的近,她要是想我了,在院墙那里喊一声就是,我还能听见,也不算分开的太远。” 他话音一落,赵家的院子果然传来了小宝子的叫声。 “爹,爹,我在这里享福呢。” 是小宝子在叫唤。 “小宝子,告诉你爹,你在赵家快活不快活?”赵家的院又传来了大牙婶的声音,她在催促着小宝子。 小宝子应诺,叫了一声声。 徐二愣子不觉惊讶。他在院子的这边能听到大牙婶和秋禾的密语,那么大牙婶也能在赵家的院听到他和二超子的交谈声。 “爹,你在吗?” 小宝子叫了几声,见没人答话,疑惑问道。 二超子凑到了院墙边,笑了一声,“爹在,爹就在杂院呢,小宝子你放心,爹一直在,你喜欢的木马爹留着,还有你的拨浪鼓,爹给你藏好了,不让别人碰……,你好好待在赵家,别惹主人生气,吃饭也不要吃多了,不要吃隔夜饭,你要是生病了,赵家的人可不会像爹一样救你,你得惜自己的命!” “你得惜自己的命啊!小宝子!” 他又重复了这一句话。 话说完后,他蹲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声的抽噎。 徐二愣子走到了二超子附近,他看着这个无助的人力车夫,一时之间也说不出什么话来。是,二超子打骂小宝子,骂小宝子是个赔钱货,可他这个当爹的却也没放弃救小宝子的命,跪地求人,求人救了他女儿的命……。 “小宝子,你在那里乖乖的。” “你这边……,哥哥给你看着呢。你的拨浪鼓还在呢,哥哥给你买的大红枣,你吃几个,尝尝味道,看甜不甜。”徐二愣子摇了摇头,脸上挂上了轻松的笑意,从兜里掏出一把红枣来,朝赵家的院扔了过去。 “哥哥,你也在。” “哥哥……,这枣子好甜。” 俄顷,小宝子快活的笑了起来。 这笑声和在杂院里的她,没什么两样。 “徐从,再给几个枣子,婶子我还没吃上呢,你多扔几个枣子,秋禾也在这呢,你个当老爷的人,怎的这么小气。” 大牙婶朝杂院这边喊了几句。 “好,枣子有。” 仅是几个枣子,徐二愣子还不至于吝啬了。 他扔了几个枣子。 只不过待枣子落地,赵家的狗闻见了味,犬吠了起来。 …… …… ps:吃坏肚子了,上了十几趟厕所,更迟了,抱歉。 第88章 两不平等相遇 “徐爷,让你看笑话了,我是个没本事的人。”狗叫后,大牙婶和秋禾急匆匆的带着小宝子离开,二超子蹲在地上好长一会,才扶墙站了起来。他的身子先是摆晃了几下,等两根筷子式的脚斜戳在地,扎实了,立稳了,这才发觉到了在一旁等着的徐二愣子,于是开口说了一句自嘲的话 人力车夫基本都是一袭长袖小白褂,白的或黑的袴子,裤筒比较肥,脚腕处系着细带。下身远远望去,像是一双首方圆足的筷子。 这话徐二愣子难以回应,他停顿了一会,说道:“超叔,你还没吃饭,这是红枣,你先垫垫肚子。” 城里下苦力干活的人,不同于乡人。乡人农闲,每天吃几顿稀的,应付了事就能行。但苦力,得晚上吃干的,垫饱肚子,否则次日就没力气可卖。二超子亦是如此,他可舍不得在外面吃,一般都是回家自己做饭。 “大牙婶也刚要了我一把枣子。” 瞧二超子没接话,徐二愣子自顾自的念叨一通,然后就不由分说的将自己兜里的枣子全部拾掇干净,抓住二超子的右手,用力一掰,塞了过去。 完成这件事后,他也没了懊恼,渐得心安。 不一会,徐三儿赶在大牙婶之前回家了。他听到徐二愣子的低声叙述,“嗯”了一声,脸上也没多出一点别的神色,“卖了也好,你又不要她,本来一块五就能买了她,兴许更便宜点,可能一个银元。到了赵家也好……” ‘到了赵家也好’,父子俩的意见出奇一致。尽管他们二人都同情小宝子的遭遇,可也不觉得二超子的放养对小宝子能有多么的好。在赵家,小宝子的生命至少有了一定的保障。 深夜睡觉,没了二超子的打骂声和小宝子的哭声。杂院的众人都早早的入眠,睡了一个安稳觉。 又过了两日,邮政局的信差到杂院送了一封信。 信封署名为弘文学堂徐书文寄。 “徐从兄:” “前些日子偶遇令尊,说了我的婚事。弟迎亲就在六月九日,阴阳先生说这一日是良辰吉日,宜婚嫁……。” 匆匆掠过前面几段无意义的废话,徐二愣子就看向了信的下半篇。 “剪辫一事,弟深感抱歉。因我之故,连累兄数日身陷囹圄,不得安泰。父母舐犊之情,实难背弃,亦有弟惧于生死恐怖,不敢直面乡人,甚惭之。梁任公曾于《变迁异同论》中言曰:‘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此言是弟事后翻于维新《时务报》所见。遂特意择抄在全文在信笺之上,望兄斟酌……。” “书文。民国元年,五月二十一日。” 信笺到此戛然而止。徐二愣子怔了一下,将信封的开口打开,仔细一看,果然里面还有一张择抄的《变迁异同论》原文,以及一张大红的请柬。 他将信纸、择抄原文、请柬这三样摆在书桌上,发了一会呆。 细碎的日光透过窓纸,撒在屋内。 很明亮。 徐书文……道歉了? 在薛庙村的土屋囚牢中,他一直想着让少爷来给他道一次歉,可少爷没有。在离开祠堂后,少爷站在牌坊旁,脱帽行礼,给他道了一次歉。这次道歉,是第二次了。是在书信中对他的第二次道歉。 同时,信笺内还引入了一句话。 “两平等相遇,公法即权力……”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赁房内,徐二愣子捧着这张信纸,看着这句话,念一句话,踱一下步。他在咂摸这句话的本义。这句话的本义,他是隐约明了的。之所以踱步,是在想着要不要就此原谅了徐书文。 …… …… 住院部,315病房。 “《时务报》是清末维新派主办的报纸,这句话在当时很有名。”徐从半躺在病床上,眸光露出回忆之色,“少爷将这句话写在信里,没说,却也隐晦的告诉了我,这事不是由他决定的。也是,我和少爷啊,当时地位并不平等、即使他站了出来,估计抓走的人……也是我……” “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徐晴细思了这一句话。她对梁任公很熟悉,可并不知道这句名言。时代将很多真知灼见隐在了过往中。 她摇了摇头,叹了一口气,“太爷爷,你和少爷毕竟是年少的朋友,所以你就此原谅了少爷?是啊,面对死亡,谁能淡然从容。” 这是要是临到她的头上,她也难以释怀。但老爷子都这么说了,她总不能和吴昊一样,不知大小尊卑,忤逆长辈。再者说,老爷子和少爷的友谊究竟多么深厚,亦是她所不明白的。这事,原谅与否,就不分个对错。 “不,一封轻飘飘的信,我怎么可能原谅。”灰白狐狸注视着徐二愣子的一举一动,它知道徐二愣子有多么愤慨。狐仙的记忆被徐从接受,他的眼盯着窗外,看着云卷云舒,“人啊,总是有心结的,那时的我,注定和他走不到一块去,不过得益于此,我偶尔也会给他写几封信。” 徐二愣子的写信,不是叙旧情,而是一种好胜心。灰白狐狸看的明白。它心知,徐书文写的信,在徐二愣子看来,可不像是道歉,更像是一种无声的挑衅。 笔友?这还不是朋友吗? 徐晴默默吐槽老爷子的执拗,她不欲揭起老爷子的疮疤,又重回了主题,“六月九日是少爷的成婚大喜日子,太爷爷你去参加了吗?还有小宝子呢,她之后怎么样了……” “少爷他发了请柬,爹也答应了,我当然得去。”徐从这次嘴角露出了笑容,“我入了县衙,成了体面人物,那些个叔伯啊,一个挨着一个赶着过来给我道歉。我只是个书办,没什么权力,可我在县衙办事,认识六房的同僚,我打声招呼,他们就得讨不了好。” 他以前尽管没像徐二愣子遭那么大罪,但家境贫寒,遭到有势力叔伯的欺压是常事。再者说,它和徐二愣子感同身受,徐二愣子遭的罪,它也记恨在心。见到这群人低三下四的赔罪,它心底当然畅快。 “至于小宝子……”说到这里,徐从沉默了一下,“她在赵家过的不错,只不过大约四五天后,在我回乡之前,她爹二超子就跑了,跑的无影无踪,不知道下落了。” “他跑了?” 徐晴惊讶。 她说的“他”指的是二超子。 “是的,他跑了,那是一个晚上……” …… 夜,瓢泼大雨。 中午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临近晚间的时候,雨势变大,整个院落都是噼里啪啦的雨水砸地声。一些嘈杂的别音,也隐于其中。 紫电闪烁,骤然将雨幕下的杂院照得明亮。 赁房内的鼾声依旧。外面下雨,檐阶上潮气太大,编不了竹篾。所以父子二人都早早入睡。至于徐二愣子入睡,是惧了徐三儿的打鼾声。这般吵嚷的雨天,最是适合入眠。 睡在榻上的灰白狐狸忽然抬起了脑袋,它是狐,又是狐仙,对外界的感触比人类敏感很多,它听到了屋外的异响。 又是一道紫电闪烁。赁房糊窗纸上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在盯着屋内看。这个人影在窗外伫立了许久。 门闩被锐物顶开,应是一把铁的匕首。 紧接着,随着一声嘎吱发酸的推门声响起,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走到床榻边,在徐三儿身旁止了步。 他没有着急行动。 因为今晚没有月色,伸手不见五指。一个火折子在他手上亮起。凭借着这微弱的光芒,他将徐三儿的褂子划开,几个碎银子,还有一枚银元就从褂子的内里中显露了出来。 银子被他攥在掌心。 只不过在走的时候,他又将一些银又放置了回去。 拿银、放银、走人,一气呵成。 没有多余的动作。 在一旁蓄势以待的灰白狐狸见状松了一口气。只要不是夺命就好。它在看到这个男人蹑手蹑脚闯进来的时候,就欲提醒徐三儿和徐二愣子,但在下一刻,它又瞧见了闪着寒光的铁匕,于是就止住了动作,按耐不动。 丢银事小,丢了命事就大了。 “什么,银子被盗了。”灰白狐狸催促父子二人醒来后,徐三儿看到自己短褂上的刀痕,脸色大变,“哪个狗日的,偷到了我的头上。” “狐仙,是谁偷银?”徐二愣子目光注视着床榻上剩下的碎银,他的神色却很镇定,自言自语道:“偷了银子,又放下了一些银,这人和我们很熟悉。杂院的人也只有二超子了。上次你就说了,让我小心他。大牙婶和来福叔不可能,大牙婶跑不了……” 大牙婶一家,虽然穷,却也没到揭不开锅的程度。整个杂院里,最穷的就是二超子一家。上次,灰白狐狸就提醒过他,二超子记恨着他。若不是他给小宝子吃了东西,他不至于欠下那么多的债。 其次,二超子盗走的银却也不多,仅是一两半的碎银,还有一枚龙洋。狡兔三窟,他们父子俩将二十多两的银子一部分寄放在了钱庄,一部分藏在了别处。缝在徐三儿短褂的银子只是一部分,仅有三两。 灰白狐狸点头。 在窃贼入屋的时候,它就知道了身份,正是二超子。 “他怎么敢的啊?” 徐三儿不敢置信,“他一个苦力,穷哈哈,平日里一副老实样,不像是敢做贼偷的人。偷了一两半,报到官府,至少打折他的腿。” “是的,就是他。”徐二愣子摇了一下头,“我这一两天看他没跑活了,昨天他给小宝子买了冰糖葫芦,还有一个新的拨浪鼓,我问他,他哪来的钱。他没说,估计他当时就想跑了。” 一个冰糖葫芦,一个拨浪鼓,花不了多少钱。可钱也不是这样花的,这样花钱,迟早就将卖小宝子剩下的八角钱花的一干二净。 现在他想来,之所以二超子如此做,是铁了心的……想盗走他们父子俩的银了。 “报官!” “一两半银子就不能这样白丢了!” 徐三儿咬牙切齿。他对二超子生出了恨意,“当初,是他跪着地求你,让你救小宝子,花费了一块七角钱,就当打了水漂。这是恩,狗日的东西,不知道念恩,反倒做了贼偷,对恩人下手,世上有他这样的人吗?” 若是别的人做了贼偷,盗了银子,徐三儿断不会如此生气。而是二超子做的事情,是在有悖了常理。哪有对恩人下手的? “当初,我看小宝子可怜,没拦住你。” “现在看来……,我当时就该拦着你,让他闺女病死!” 徐三儿骂道。 “你是县衙的老爷,你去报官,他跑不了的,逮到他,打断他的狗腿。” 他又补了一句。 敢偷县衙老爷的钱,这是捅了天大的篓子。徐二愣子就是县衙的书办,若是徐二愣子报官,官府绝不会善罢甘休。而且这一两半钱,也不算是什么小数目了。 “爹,他……到底给咱们留了一半的银。” 徐二愣子却不想报官。 报了官后,固然抓到二超子的可能性很大,能报了今日之仇。可之后呢,小宝子怎么办?有一个窃贼的爹,她会在赵家遭到排挤,甚至于陨了命。又是因为他的缘故。 再者,二超子毕竟是个壮男,好事留一线,不管他留下银子究竟心里在想什么,可要是将人逼上了绝路……。 “你说的也对……”看着徐二愣子,徐三儿的怒火也渐渐停息。他也怕这些穷凶极恶的歹徒,一旦走投无路,对他下手倒是其次,可一旦要是对徐二愣子下手,那就追悔莫及了。 “一两半的银子,不拿回,闹心。” 徐三儿披着外衫,坐在了门槛上,看了眼雨幕,叹道。 “一两半钱而已。” “很快……,就会再赚回来的。二超子估计现在已经离开了新野县,这里,没他的容身之处了……” …… …… ps:二超子偷银这段突兀吗?有点拿不准。 第89章 留个清白 “只不过有一件事我想不明白。”徐二愣子下了床,抬脚迈出门槛,走到檐阶处。他看了一眼二超子所住的赁房,门屋紧锁,又看了眼和赵家相隔的院墙,那个蹲在墙角的人力车夫已经逃了,“我不明白,他为何要还给我药钱,一元七角钱,事后做了贼偷,偷的钱却比药钱还要少。” 一件很荒诞的事情。 假使二超子不还这药钱,直接跑,也是可行的。本来药钱父子俩就没想着要回。然而二超子来了这么一出,他逃走时,手上的钱反倒少了。 “呵!”坐在门槛的徐三儿朝檐外吐了一口浓痰,他冷笑一声,“无非是想着清清白白的走罢了,欠钱和偷钱是两码子的事。欠了钱,哪怕他跑了,有一天回来,还是得还钱,但偷了钱,只要没被逮住,谁能说他的不是。” “留下一半的钱,是不想咱俩对他闺女下手,给他闺女一个后路。他能跑,他闺女跑不了。你今后遇见他,也别兴起什么仁念,这人,看起来老实巴交,可背地里全是瞎瞎心眼。” 他受过苦,和二超子一样无助过。不同的是,他有族长、老爷徐志用兜着底,能打欠条,但二超子不同,一个独门独户的鳏夫,又没个族人帮忖。这等人光脚的不怕穿鞋的,生了恶心,防也防不住。 “要是他有个带把的儿子,他兴许就不会跑了。” 听到徐三儿的话,徐二愣子心里头无名状的冒出这句话。有了儿子,二超子就有了传宗接代的根,他就不可能做出这般冒险的事。 “对了,这话你别和大牙婶一家提。”徐三儿被外界的潮气吹得有点冷了,他返回屋内,让徐二愣子一道进来,关上了门,重回榻上盖上了薄被,“大牙婶是个嘴巴把不住门的,她说了事,小宝子就要在赵家挨罚。我估计他还没走远呢,可能躲在城里,偷偷盯着这件事。也是可怜他闺女了,逢着这么一个爹。” “躲在城里?盯着咱们?” 徐二愣子此刻哪怕躺在床上,但他竦的浑身发凉、如芒在背,感觉黑暗处像是有一个人影在盯着他看,趁他不备,用剔骨尖刀夺了他的命。他被叫做“徐爷”,上了新式学堂,最早剪了辫,亦算是开明士绅了。 县衙榨了二超子的血汗钱,他分了利。二超子叫他一句句“徐爷”时,看似尊敬,实则是在掂量他的轻重,能拆解出多少骨肉。这件事他想明白了。如他分了赏钱,走出县衙,看着街上的一个个行人时那般,都在不怀好意……。 黑色的夜很快就度了过去。 经历这一遭,徐二愣子一晚上都没有睡好觉。不过思及上次在讲堂打瞌睡、心不在焉的后果,他这一次在早课中强打起精神,煎熬的等到了下课铃响。 当然,精神欠佳的他,也只能做出努力听课的模样,至于学科先生讲课时说的话,他一句都没听进去。幸好,许是他的表现不错,这一次学科先生并没有通知先生他在课堂上开小差这件事,总算是蒙混过关了。 但下了第二节课的前半堂课,他委实精神不佳,于是只能找先生准备告半天病假。至于理由,他不打算说实话,随意找个理由搪塞就是。 先生还是一如既往的好骗,相信了徐二愣子的说辞。 “你许是昨天下雨着凉了,没注意保暖,所以才会身体不适。”寓所内,刘昌达打量了一会徐二愣子的脸色,确实有点虚弱苍白的模样,“也有可能是你最近累着了,勐地被冷风一吹,身体没捱住,染了点风寒。” “你也不小了,得劳逸适中。” 刘昌达叹了一口气,告戒道。 尽管徐二愣子得了县衙书办的差遣,却也没耽误在高小的学业。这样两头跑,县衙那边他不清楚,不过在学堂里,徐二愣子的成绩虽略有下滑,但仍保持不错。学业有成,他也就没了干预的闲心。 然则……如此劳累,指不定什么时候徐二愣子就病来如山倒了。 穷苦出身的学生,攥紧了一条门路,舍不得轻易放手。 这点他明白。 他能做的,亦只有几句不痛不痒的提醒。 “谢先生教诲。” “我……会注意的。” 徐二愣子点头起身,敷衍的回了两句话。 “细君,给徐从熬上一盅生姜糖粥。”见徐二愣子要走,刘昌达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然后又朝里屋喊了一句。 “我不是大夫。”刘昌达推了一下鼻梁上的圆框眼镜,他笑了一声,“病了,该喝什么粥,我还是明白的。喝完粥后,你再走。还有,唔……,再过一个月,于青就要参加升级考了,你这个做学长的也算教导有方,他学业取得成绩,有你的一份功劳。” 于青?要升级考了? 徐二愣子诧异了一下,但很快就澹定了。先生之所以愿意为于青补习,也是看中了于青天资不错。不然对于天资一般的学生,三年简易科明显更适合他们。于青只比他小了一两岁,参加小学堂的升级考亦在情理之中。 六月下旬到七月初是历年升级考的时间。 不过于青能不能考过,还是未知之数。他上次能顺利完成升级考,也是多亏了狐仙帮他作弊,不然一样悬得很。 “先生,于学弟……” “你不知道,他找过我几次后,就没找了。” 徐二愣子感觉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他连忙推辞道。固然是于青没接下来找他,可按理说,作为学长也应照顾一下学弟,所以这次先生论功夸奖,他实在不敢居功,冒领功劳。 “帮他一天也是帮。” 刘昌达语气拔高,强硬道。 “再说你两头跑,平日里就忙,能给他指导就不错了。是他没找你,算是他的错,你不必介怀。” 他又强调了一句。 里屋的小脚女人端着淘米盆走出了门。趁着这个空当,徐二愣子马上转移到了下一个话题,“老夫子,不,周先生呢?有周先生的下落了吗?” 说起一日教导的恩,徐二愣子就忍不住想起了老夫子。老夫子将讲义借给了他十日,对他亦是不错。是弘文学堂中对他好仅次于先生、师娘的一个人。哪怕老夫子走了,解聘了这么多日,他都没有忘记。 “周先生?”刘昌达眉宇皱起。他刚才因拔高话音而耸立的身体又再一次的软在了太师椅上。他挪动了一下身位,长长的呼出一口气后,点燃了香烟,“他的踪迹我们这些先生也不甚明了,包括他的儿子,他和他的老妻一同离开了新野,我上次想要拜访他,没找到他。” “怎么,你两次问起了周先生,和他有事?” 刘昌达眯了一下眼,心里倏地有点不舒服了起来。 他和徐二愣子的关系,可不仅是单纯的学堂师生关系。徐二愣子算是他真正的门生,只不过没有磕头敬茶这一步骤罢了。其外,老夫子和他的关系,可称不上是多么好。 “周先生走了?离开了新野?” 徐二愣子先是错愕,随即才想清楚了。 不仅是弘文学堂容不下老夫子了,整个新野,甚至南阳府,都很难再有老夫子的容身之处了。老夫子曾是南阳府科举的府首,同年不知凡几,学生对他如此折辱,这南阳府他显然难以再待下去了。 先生的逼视迫近。 徐二愣子心里紧张,他道明了缘由,“我捡了周先生的镜片,想着还给周先生,但一直没找到机会。” “哦”的一声,刘昌达的眼趋于平和,他的身子坐正,“周先生的脾气我不敢恭维,但他好为人师的品性还是值得称赞的,只是可惜了他的才华,跑到乡塾去教学了。你不要学他,一直认死理。” 可不是认死理嘛。他觉得,已经到了民国年了,辫子剪了就剪了。偏偏这个老夫子认死理,被学生揪住了,以致名声毁于一旦。 先生训导,徐二愣子点头称是。 少倾,小脚女人就熬好了生姜糖粥。徐二愣子等粥凉的差不多了,捧着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道谢后,出了寓所门。 “胡老爷,你看,这是把新锁。”一人一狐在老夫子寓所门口止了步,徐二愣子朝窗台瞧了一眼,空荡荡的,“二超子和老夫子都离开了新野,这里都没了他们的容身之处……” 一个是前清的廪生,一个是下苦力的人力车夫。徐二愣子想不明白,他们有什么共通之处,又是怎么沦落到了同等的下场。 一个对他有恩,一个与他有仇。 灰白狐狸又一次跳到了以前放置剑兰盆栽的窗台上,门里的景物和几个月前没有什么差别,它摇了摇头,又一个纵身,跳入了徐二愣子的怀里。 它幼幼叫了几声。示意是别多想,听先生的话。 先生说了,不要学老夫子,认死理。在它现在看来,徐二愣子就是有点认死理了,走进了死胡同。也难怪,若非如此,他也不可能得到一个二愣子的小名。出了名的犟脾气,和爹一样。 在街上买了几个烧饼,一人一狐就径直回到了杂院。 睡了大概一个半时辰左右。 徐二愣子就听见有人在嚷,是赵家院子那边。 “小宝子,你走慢点,你爹就在那边,跑不掉的。昨天刚下了雨,地上湿,你别摔倒了。摔倒后,衣裳扯了,可是要从你的月银中赔的。” 是秋禾的声音。 赵家院里,属秋禾和大牙婶关系最要好,顺带着小宝子过去后,亦和秋禾牵扯上了关系。小宝子将秋禾认作姐姐。 “爹,爹……” 是小宝子开始唤了。 这个时间点,二超子大概已经歇工回家了。 只不过,昨夜二超子已经跑了。小宝子的叫唤终究是做了无用功。她叫唤了大概十几声,稚音越来越弱。 “你爹兴许是回来晚了,听姐姐的话,回前宅。” “兰花儿还等着你呢。” 秋禾劝了一声。 兰花儿,是赵家的另一个女佣。在这段接触的时日内,一人一狐了解到了赵家的内事,小宝子被卖到赵家后,是兰花儿在管教着小宝子。 “胡老爷,我该怎么说,说他爹不在了吗?” “说了,岂不是就说明我发现他盗了银子,二超子万一对我下手怎么办。不说的话,看她一个小姑娘……” 赁房,床上,徐二愣子揉了揉惺忪的眼,略感无奈道。 二超子的窃银,只有狐仙看到了。他要是急匆匆的说二超子走了,那就是不打自招,说明他早就知道了二超子的丑事。 如果按照常理发展,应是他们见银被偷了,贼偷只偷了一半,因此不敢报官,害怕报复,而后过了几天,发觉二超子无影无踪,所以将窃银的嫌疑落在二超子的身上……。 “算了,暂时不管了。” 徐二愣子摇头。 他此刻也和徐三儿的想法一样了,小宝子怎么碰到了这么一个爹。求自己清白,让他闺女落得了这个下场。 到了临晚的时候,赵家的院里又传来了小宝子的唤声,一声声爹喊的让人心痛,但杂院里迟迟没人回应。 “二超子呢?他人呢?今天和昨个……小宝子喊了那么多声。”次日,大牙婶臃肿的身子挤进了徐家父子的赁房,挡住了一大片的光芒。她看着正在读书的徐二愣子,问了一句,“徐从,你最近两天见二超子了没有,按理说,他也没别的住处……” 县城客栈的大通铺睡觉也要钱,二超子不可能花钱睡觉。要是出远门,基本也会给邻居打个招呼,不会就这么失踪了。 “没有。” 徐二愣子摇头,“超叔我也几天没见了,兴许是有别的事。他没和大牙婶你说吗?一个大活人,不可能平白没了。” 他睁眼说瞎话。 大牙婶被搪塞的离开了,不一会,她就急匆匆的再次走到赁房门口,“跑了,他跑了,他卷银逃跑了,我刚才戳破了他家的湖窗纸,没见了东洋车,值钱的家当也没了,定是变卖了。” 卖子卖女后,卷银逃跑的事情并不罕见。一方面是羞愧,另一方面则是拉不下脸皮,得来的钱财不少,但生活在旧处难免会被人看低了眼。除非荒年,不然卖掉亲生儿女,是定会被人戳着嵴梁骨痛骂的。 然而这等事切实发生在身边,还是不多见的。 “什么?他跑了?” 到了晚间,回来的徐三儿、来福儿听闻这个消息,都惊掉了下巴。似乎两人都没料到,这几日那般疼爱小宝子的二超子,竟然卷了银,逃跑了。 “药钱,对了,药钱,二超子逃跑了,给你家还了药钱没有?” 来福儿急问了一句。 药钱可是一元七角钱。杂院里的人都知道二超子曾借了徐家父子这么大的一笔钱。 ------题外话------ 多谢一意孤行126的盟主打赏,加更的话,挪到下个月的月初。这一个月我双开,更新压力很大,到了下一个月,老书就快完结了,能好好专心更新这一本书了,抱歉。另外,大家的打赏我会抽时间感谢,id太多了……。 小扑街也没想到能收到盟主打赏,就我这渣更……。 第90章 赎了她吧 既然要跑,那么不还债才是常态。 大牙婶、来福儿凑了过来,站在狭窄的檐阶上,他们扎着堆,像一堵墙,将赁房窗台煤油灯放射的光芒堵塞的严严实实。他们说着好心的话,似乎全然在为徐家父子考虑。一个人吵着说“报官”,另一个人说去找“车行”,还有“父债女偿”等极为熨帖的话。 “大家静一下。”被逼到墙角的徐二愣子难以保持沉默了,一堆堆肉将他挤压的难受,其外还有一股令人窒息的恶臭味,约莫是大牙婶身上的味,她刚从赵家刷完马桶回来。憋闷至极,使他不得不开口,“还钱了!还了!超叔将药钱给我了,是在小宝子被卖的那一天,他有了钱,当天就还给我了。” 似乎这句话难以证明真实性,他趁二人发愣,匆忙从长衫内兜掏出银钱,一叠洋银,“你瞧,这是一块七的钱,一枚龙洋,两个双角银毫,三个单角银毫,都是崭新的钱,从赵家那拿来的钱。” “还钱了?”大牙婶的眉皱了一个“八”字,她的脸肉硬生生往下扯,将两只眼努力的露了出来。胖人的眼很小。在这番动作下,她本该和顺的脸扭曲了一下,然后用她细小的眼瞧着徐二愣子掌心里的钱,“是赵家的钱,这钱我识得,是钱货两讫时,二超子从赵老爷手上拿到的钱,我记得……” 正欲凑到跟前瞧个明白的来福儿听到自家婆姨这么说,将踮着的脚尖收了回去,扭头和徐三儿说起了话,“三哥,看起来……这二超子还有点良心,跑之前将欠你家的药钱还了个干净,只是可惜了他闺女。” 他们开始商讨起了小宝子的处境。 又在为二超子的闺女考虑了! 徐二愣子松了口气,他小心的挪开步,避免在走动中碰到这一对夫妻。于是绕了一个半圈后,他来到了赁房门口,顺口也拿走了窗台上放置的煤油灯。煤油灯盏只有这一个,他入屋读书要用。 只不过在提起煤油灯的灯把时,他攥紧的右拳下意识蓦地松了一下,手里的一粒粒洋银坠落在地,一声声嗡嗡脆响惊动了正在谈话的三人。 背对徐二愣子的大牙婶、来福儿闻声,勐然间回转了头,紧接着,这一对夫妻就立刻弯腰蹲地,捡拾起了这一粒粒在夜幕中闪烁着银辉的圆币。 赵家的狗吠了一声,似乎也听到了这动静。 “徐从,小心钱,今后别这么不小心。”大牙婶从来福儿手上拿了捡拾的银,汇聚在了她的手心后,一起塞给了徐二愣子。 “谢谢婶子。” 徐二愣子将银装进兜里,躬身道了声谢。 只不过就在他抬头的一刹那,他瞧见了这一对夫妻眼里的不舍,两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他的长衫内兜,和那日二超子的眸光很是相似。 他们也在掂量我的轻重! 不,他们以前也掂量过二超子的轻重,不然这一块七的洋银,她不会记得那么的清楚,像是刻在了脑袋里。 徐二愣子再次竦的浑身发凉。这个杂院,只有他格格不入,二超子因他的缘故被迫逃走了新野,如今的大牙婶夫妻亦是如此。他也得砌一堵墙,如赵家的宅子一样,挡掉这些觊觎的目光。 买一栋宅子,搬出去。他心底重提了这个想法。 “是,大牙婶,我会小心钱的,下次绝不会再丢了。” 他咬实了话,报以回应。 大牙婶虽觉徐二愣子的态度稍有问题,但她也没在意。毕竟是老爷般的人,有点脾性实属寻常。相比较赵老爷的不好说话,“徐从”还算温雅的多。她摇了一下脑袋,扭身再次和杂院的同辈商量起了二超子跑了的后事。 清白的走,徐三儿没说错。穷苦人家欠债,绝不仅只欠一笔账。同行的钱、杂院主家的钱等等旧债,二超子都还了。以致于杂院传出二超子卷银逃跑的事后,竟无人上门逼债。兴许是有,但一些债主看他绝了户,欠的几个子又不多,也就懒得讨要了。 知道二超子走了后,院墙处也没了小宝子每日的唤声。 “小宝子喜欢吃糖……” 几日后,徐二愣子从赁房橱柜里拉出一个小的竹筐,里面放着几样零嘴,红枣、薄荷糖、核桃酥、芝麻酥等等。一些点心不值几个钱,以前没怎么吃过,现在富贵了,也得犒劳犒劳自己。 一张油纸摊开,他将每样的点心都捏了一点放了进去,然后包裹好,用麻绳勒紧了。 “她毕竟叫我一声哥哥,这包点心就送给她。” “她如今也晓得赵家的规矩了,知道见到吃的,不会露在人眼前……” 他提着点心,坐在书桌上,打开格子扇,看着高高的青砖院墙,莫名的,心中就生出了一股忧悲。 如果他当时没有制止徐三儿,让其买了小宝子。估计此刻的二超子就不会跑了,小宝子也不会沦落成赵家的婢子。 “成了徐家的婢子,和成了赵家的婢子又有什么区别!” 他又打消了这个念头,自嘲一笑。 灰白狐狸在书桌上踱着步,它用蓬松的狐尾搔挠着徐二愣子的下巴,见其露出了浅浅笑意,恢复了少年应有的天性,这才放下了心。紧接着,它幼幼叫了两声,继而狐嘴一张,犬牙叼着包裹点心的麻绳系结,从叉竿撑窗扇的空隙中跳了出去,步伐矫健的几个纵跃,入了赵家的院。 古柏、走廊、几个廊腰……,它特意绕开了赵家的狗,人眼看不到它,可狗眼未必看不到。终于,到了一处婢子住的卧室。 “你待会去太太的屋煨一壶茶汤,太太午憩醒了要漱口,还有,去看看老爷、少爷的几间房,要不要添了灯油,老爷的鹦鹉你得按时喂了,不然它得骂人哩,你记住了没有……” 又是上次管教小宝子的女佣,她在派遣着活计。 “是,兰花姐。我晓得了。” 小宝子点了点头,吃力的提着一个漆木的痰盂往外走。她的脸上分不出喜悲,似乎已经对其习以为常了。 近十日的管教,她已经从杂院的一个野丫头变成了被赵家规训的婢女。转换身份很快,没有一点碍阻。 灰白狐狸躲避在廊柱下,看着小宝子提着痰盂出去,然后一步一步尾随。 煨茶、添灯油、喂鹦鹉……。 一桩桩事她顺滑的做完了。 赵家前宅,小宝子蹲坐在了一间院落的石阶上,她痴痴的望着杂院的方向,“爹,你说过,不会丢下我的。” 思路客 “小宝子……小宝子今后不会惹你生气了,我吃的不多……” 无人处,她丢弃了伪饰,抱膝痛哭。 卖她的时候,她爹说了,只是将她放在赵家寄养,等有钱了,就将她赎回去,到时候给她挑拣一个好的郎君,风风光光嫁了。她不知她爹后面说的是什么东西,但她信了她爹的话。 她去赵家……过好日子去了。 一包点心无声的放置在了她的身旁。灰白狐狸和她坐在了一处,它的狐尾轻轻的搔挠起了这个小丫头片子,抚摸着她的额头。 似风儿吹拂,小宝子的双丫髻晃了一下。 “是娘吗?” “娘你来看我了?” 她叫了一声,起身欲要抱住这无形的一个人。 但蓬松的狐尾立刻又收了回去,她扑了个空,她失望的复而坐下。可紧接着,她眼角的余光看到了身边的一包点心。 而四周无人……。 她怔然一会,拆开点心,取了一块糖,吃了下去。 灰白狐狸注视着这一幕幕。 起初,它以为小宝子会如徐书文一样,无意间碰到它后惊慌失措,但小宝子没有,她竟开开心心的吃起了点心里的糖,丝毫也不怕这是别人所下的毒物。也是,谁会毒这个小丫头片子。 送完点心后,它没有着急离开,仍旧跟着这个扎着双丫髻的小女佣。果然如徐二愣子所说的一样,她在赵家受了规矩,晓得一点人心冷暖了,她偷偷的将这包点心藏在了她的旧衣中。谁也无暇心去窥探那一堆脏臭的旧衣物。这个位置,安全极了。 少倾,灰白狐狸从赵家的院返回到了杂院。 “她把你当成娘了?” 听到灰白狐狸的叙述,徐二愣子忍俊不禁的笑了一下。 这可是狐仙,保家仙。 堂堂的仙! 想起灰白狐狸被小宝子当成娘时的无助,他想想都想笑。 “有了点心,有个盼头就好。” 说了一会话,徐二愣子喃喃自语了一句。 同样是没了娘,可他是个带把的,至少有个爹疼,然而小宝子什么也没了。他懂,懂这种无助。这把点心,就是他对其微不足道的一点关怀。人一旦没了盼头,会死的。 一人一狐也没了言语。 徐二愣子继续念书。 今天是日曜日,学堂刚放了假。到了后天,就是徐书文的成婚大喜日子。因此事,徐二愣子请了五天的事假。 一直看到了日落,残霞满天。徐二愣子倏地放下了书,他向外看了一眼,起身将叉竿取下。 格子扇砰的一声闭合。 “胡老爷,等我有钱了,就把她……赎了。” 一个少年道。 ------题外话------ 晚上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91章 徐书文大婚 晚上。 徐三儿出工回来,他用公灶烧了一锅的热水,然后在院角处,拉扯了一块不知从何处捡拾的破烂篷布围成了三角,开始擦洗着身子。 县里有大众澡堂,洗一次一个铜子。但这种事于下苦力的人来说,就是白白花费冤枉钱,还不如自己烧灶洗漱。 “后天就是少爷……书文的婚礼了。”徐三儿进了赁房,用粗毛巾一边沥干头发,一边说话,“咱们得送礼,总不能跑过去吃白食,你想好送什么礼了没有?少了,还不如不回去,遭人轻贱。” “你是读书人,要不去书肆买一套书送给他?” “也算文雅。” 他道。 以往送礼的这些事,都由他自个决定,徐二愣子是插不上话的。但今时不同往日,儿子成了县衙的老爷。外面的规矩纵然没大过家里的规矩,徐二愣子还得叫他一声爹,但他亦得大事和其商量着来了。 再者说,他又不认识字,挑拣的礼可能太粗俗,不合了身份。 什么样的人就得送什么样的礼。 这是规矩。 “送书?”徐二愣子闻言,将手上的毛笔搁置在了青瓷笔洗上,然后吹干桌上素笺的墨迹,沉吟一声道:“买书倒是个好法子,我记得,他去年这个时候还在看红楼的简本呢……” 他说着,语气多了一丝不屑。去年徐书文去麦田监割,坐在地头榆钱树下的歇脚石上,拿着红楼的插画简本,用竹纸临摹里面的彩绘。这件事,他还记忆犹新。多大的人了,还这么稚拙。 六月份,是庄稼成熟的季节。 六月初九的这一天,父子二人走到了塬坡上,打眼一望,到处都是金黄色的麦浪。徐三儿跟在徐二愣子身边,他老了,走的慢一些,不如年轻人走的快。他走了一会,就絮叨几句,说什么这是他去年在苞谷收了之后撒下的麦种,或者说那半亩的地本没有那么肥沃,是谁谁拉了一车的粪,沤肥后的产出。 徐二愣子敷衍的附和几句。他以后不用在地里刨食了,听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属实没什么趣味。 待两人一狐走到距离堡子一百来步左右的时候,就听到几声骤急的铳响。紧接着,便是噼里啪啦的鞭炮声。 一堆堆红色的碎纸撒在了地上。 “走慢了,吉时已经到了。” 徐三儿踮脚,引颈看了一眼,便见堡子大门敞开,乌泱泱的人头朝着村西边簇拥着,还有一个骑马簪花新郎官的背影。 “三哥,哎呀,你回来了。几十天不见,三哥你发达了?你这褂子是绉绸的,这料子真新……” “在县城把三哥你养胖了。” “怎的,瞧不起我们这些族人了,啥时候也请我们吃顿好的。你看老爷,没收礼钱,还让我们入席。” “这是二愣子?几天不见,样貌文气了。” “什么二愣子,人家现在叫徐从,是学堂的学生……” 待二人一狐挤进人潮后,好听的、难听的话全部从这群庄稼人口中说了出来,认识的人和不认识的人都在和他们这两个异类打着招呼。乡人的衣能这么新?不是老爷却养出了学生? 任何一件有碍于他们认知的事,都是让他们津津乐道的咄咄怪事。 “吓!徐三儿这是坐吃山空,卖了水浇地跑到县城去享福了,迟早有他的坏处吃,再怎么也不能卖了地,你看他现在威风,日后有的是罪受……” 几个躲在人群的乡民,窃窃私语,评价着父子二人的富贵。 这种富贵,他们尽管羡慕,可也认为是败坏祖宗荫德的不孝事。千般万般,都不如手里有地来的踏实。千百年的经验就是如此。 “这倒不是……”徐三儿抬高了脑袋,硬生生的将他的个头拔高了两三寸,从人群中脱颖而出,鹤立鸡群,但他转而又刻意压低了声音,用一种特殊的高调嗓子在说,“我没什么本事,倒是娃得到了县衙老爷的赏识,给他转了正,现在是一位老爷的书办。也没什么前途,毕竟他还要读书,这份差只是用以养家糊口……” 围观的乡人震惊了,自觉矮了徐三儿一头,刻意退避了几步。但很快他们就如同闻见腥味的猫一样,凑了上来。 一句句好话从他们嘴里不要命似的往外说。什么我早就见二愣子不同凡响,他出生那一天我就看他日后定能富贵,或者说七岁看老,打小看他就是个人物……。 甚至还有些人和徐三儿谈起了婚事,说自家闺女如何如何。 徐二愣子望着这一幕,默不作声。待乡人凑近,想要套个近乎时,他再以冷淡的目光报以回应,朝四周这么一盯,围上来的人就讪讪作笑,自觉退后一步,不敢污了他的衣裳。 他可不会认为这些人有多么好,额上已隐的疤还在作痛。 老爷是错,可从凶亦有罪! “爹,吉时已经到了,咱们入宅子做客。” “别误了时辰。” 估摸着时间差不多了,徐书文已经下马入宅。徐二愣子上前拉了一下徐三儿,然后说道。老爷徐志用尽管请乡人吃流水席,但却不会将他们请到宅子里去。宅子里的席面远比外面的好。 徐三儿点头,意犹不尽的咂了咂舌,和乡人中几个有牌面的做了个别。这才和徐二愣子一起朝村西头走去。 “神气什么,不过是侥幸得了好运……” “有钱了,就不认自家人了,这种人,丧良心。” 走远了,一群人就在背后开腔骂人了。 同族人,没出五服的,就是自家人。 徐二愣子对此早就有所准备,左耳听,右耳出。但徐三儿却顿了一下步,似是不敢相信同族的乡亲们竟然这么恶毒。是的,他此行是有炫耀的成分,但亦有瓦解以前仇怨的想法。可眼下这一幕,让他失望了。 “一点仇怨,不至于……” 他喃喃道。 不过他的自语没人听到。徐宅门口,锣鼓喧天,大红的灯笼高挂。一排排轿子停在了门口,还有七八桌的流水席沿路一字摆开。 徐从将请帖和礼金、礼品一同递给了账房。 账房是临时请的,亦是徐家堡子的族人。一个以前的老童生,在族里有点威望。他没看徐从,接过请帖,打开一看,又查探了一下礼金、礼品,念道:“徐从送礼金五钱、红楼石印本一套……” 话音刚落,老童生就抬头看了徐二愣子一眼,“徐从?你回来了?也好,冤家宜解不宜结,大家都是同族的乡亲,徐老爷也帮忖过你家不少。” 徐家堡子的户数不多,都是同族的,哪能不认识。 “叔,你说的不错。” “我和少爷毕竟是一起长大的,哪能生分,他的婚事……我还是得来看一看的。” 徐二愣子点头,回了一声。 第92章 他们逼着我 祠堂里的一碗酒,已经明面上宣告了两家仇怨的终结。这事徐家堡子的所有乡人早就知道了。送礼,亦意味着和解。 五钱礼金、一套红楼石印本……,这礼不轻了。 其他的乡绅老爷,约莫也是这个数。 “请徐三儿、徐从入上席就座。” 门子拉了长音,喊道。 徐书文给徐三儿、徐二愣子父子二人都送了请柬,但两人属于一户,所以只需一人登门送礼就行。而徐二愣子和徐书文属于同辈,这次是徐书文的大婚,所以送礼的礼金、礼品名单署名是“徐从”更好。 门外是流水席,门内是上席。 穿过前院,徐二愣子偏头,看了一眼马厩所在的方位,那里似乎又有了新人入住,一切如旧。他抬起的脚滞了片刻,接着撩起长衫下摆,迈入了通往后院的院门,入了喧闹的席位。 厅内,里面坐着的宾客皆与门外殊异,老的是长袖绸缎衫,少的是新款的长衫。故此,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的就座,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宾客们也是斯文极了,不像外面流水席酒肉上来后疯一般的抢,他们挽着袖筒,一快子一快子分割着桌上的菜肴,没有人多占。 似乎受到乡绅们的熏染,徐三儿也保持了如此的作态。 父子俩隐于宾客之中。 “书文,祝贺你大婚。”等新郎官打扮的徐书文挨个敬酒,来到自己所坐这一桌的时候,见其错愕,徐二愣子当先开口并举起酒盏道。 话毕,众人的狐疑、敌视、漠然等目光亦随之而来。 “前几日收到书文你邮递的书信……”徐二愣子笑了一下,“咱们一同长大,你成婚的大喜日子,我也不能不到。毕竟是发小,今后我要是成婚了,要是没你祝贺,总会感觉少点什么,所以我想着这件事,我就来了。” 恶意散退,客厅的几桌酒席又恢复了喧闹。 “那是自然。”徐书文闻言,松了一口气,他捧起酒盏,“日后二愣哥你的婚事,我一定会到,咱们都是自家的兄弟。” 二人碰杯,对饮。 “可惜了,我是苦出身。”徐二愣子放下酒盏,像是在说心事。也是,兄弟重修旧好,怎么能不说心事。他慢悠悠的说,“我今后娶妻估计会晚许多,读书为重,估摸是自由恋爱,不像你,家里早早就订了亲事,我得自己攒钱存聘金。听说田小姐也是大户人家,和书文你挺般配的……” 恋爱自由,自由恋爱。 起初这四个字是狐仙告诉他的。他那时迷茫于先生和师娘的婚姻,看不懂明明师娘那么好,可先生就是不喜欢。狐仙用此开解了他。而后随着在弘文学堂越待越久,他亦从他人口中听到了这四个字。 “是的,挺般配的,她是秀才的闺女。” 徐书文喝了一口酒,回道。 “书文你给我的信中说过,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徐二愣子夹了一口鱼,学着郑胥吏的模样,吃掉鱼肉,用细长的鱼刺挑着齿缝的余肉,“我看到信后,就想明白了,要是你站出来了,还是我的错,不管如何,终究还是我被关押的下场。也是,生死间,谁能置之度外,我还记得啊,你教给我的那首阿妹啃国女诗人的诗,hadihesun,iuldhaveborheshade。” “这句诗是真的不错。” 他将鱼刺放下,露出两排冷森森的牙。他的脑海里再次回想起了薛庙村的土屋,那是一间昏暗憋仄的囚牢,没有一丝光亮。少爷教了他这首诗,却又将他送进了这间暗室。 若非狐仙挖通了壁龛……。 他懂得无助的感受。 所以他送了一包点心给小宝子。 没有倾泻而入的月光,没有对外界的那一丝渴望……,人会死的。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我本可以忍受黑暗。”酒盏即将送至唇口,徐书文下意识的念出了这一句英文诗的翻译,他接着张了张嘴,想要继续说明白点,譬如这英文诗是艾米莉·狄金斯写的诗,这首诗的名字是什么。告知徐二愣子,这首诗是他最喜欢的一首诗。 可他闭上了嘴巴,将手上的酒盏落在了酒桌上。 “都过去了。”徐二愣子从怀中取出一颗薄荷糖,放在少爷的掌心,“不喝酒也好,酒喝多了,人容易迷湖,吃点薄荷糖,脑子清醒,不至于洞房花烛夜的时候醉酒睡了一宿,吃糖,醒醒神。” “好……”徐书文答了一声,手心攥紧薄荷糖。俄顷,他深深吸了一口气,问了一句话,“从兄,你在堡子里待多久,是明天走,还是婚礼后就走,我约了大虫,咱们几个,一起去到河里逮鱼摸虾怎么样?还有,前几日,吴叔捕了一只獐子,挺逗乐的……” 毕竟是十六岁的少年,纵然成了婚,亦少不了童真。 “大虫?”徐二愣子先“哦”了一声,没答应,也没拒绝,然后他便问道:“大虫怎么样了,我好久都没见到他了。他也老大不小了,一直打着光棍可不行,我是惦记着人家的小姐,不肯娶妻,他不一样,万一入山捕猎有个事,今后可就不好找堂客了。” 堂客,指的是妻子。 山里打猎的,可比在地里种田的庄稼汉危险的多。很容易出现破相、瘸腿、伤折的事情,是拿命在捕猎。 “这事我就不清楚了。” 徐书文摇头道。 他回来家里的时间也短,哪有闲心去关注大虫家的内事。他娶妻,而大虫没有娶妻,说了,亦是讨人嫌。 两人还欲再说话,然而就在这时,一个圆脸、略显肥胖的少年挤了过来。他见到此幕,眯了眯眼,打断了谈话,半个身插了过去,“时间不早了,还有几桌长辈的酒没敬呢,别谈久了,失了礼数,你们关系好,等婚礼过后,闲下来再谈,现在先别耽误事。” “刘兄,这……”徐书文还想再说,他还没得到徐二愣子一个恳切的答复。如果他没预料错误的话,徐二愣子今晚就会离开村子。这个村子已经没有他们父子二人的容身之处了,村东头的破屋早已年久失修。 但下一刻,刘旦的语气就有点粗暴了,“书文,今天是大喜日子,你先去敬酒,我和徐从谈,我也认得他哩,都是学堂的学生。” 他是新娘家的远亲。他之所以和徐书文在学堂要好,与徐书文和他远房表妹订了婚事不无关系。 徐书文见状只得点头离开。 人潮熙攘,宾客酒酣饭饱,开始吹起了牛皮。外面流水席的乡人杂音也涌入到了后院内,嘈杂乱耳。 “徐从,恕我直言,书文对你够好的了。你能上学,款子也是借的徐伯父家里的,包括你家以前的打的欠条,这都是恩。”等二人看徐书文的大背头远离后,刘旦推了推鼻梁上的眼睛,他先不满的哼了一声,然后冷声道:“上次我记得你赁房,书文是不是带你来我家了,给你压了低价,在轩盛米铺赁房也不便宜,看的都是书文的人情……” 他话里话外,没明说,但意思很明显,你就是一个白眼狼。 “你,识趣点,早早和书文断了来往。” 刘旦又加了一句话。 断掉来往? 灰白狐狸从徐二愣子的胸口处钻了出来,它看了一眼这个圆脸少年,又重新缩了回去。断掉来往也好,总好过两个人都不舒服。 它记挂着少爷的好,可徐二愣子早就偿还完了。 恩……在祠堂的那一刻,就不欠了。 “我送了礼金,送了礼品……”徐二愣子握紧了手中的快子,他抿了一下唇,言道:“叔伯们邀我进来吃席,坐上席,上次老爷也说了,他认错后,我们还是同族的乡亲。看来,这话未必是真话。” 他明白,老爷徐志用在祠堂中说的话,一是为了维护族长的颜面,二则是为了继续留着“积善之家”的匾额。 道歉?与他们父子间的关系并不大。 “真话也好,假话也罢。”刘旦斜睨了长衫少年一眼,“你!应当自己明白,你是徐伯父家里的长工,你去顶罪本就是本分,是徐伯父心善,给了你家银钱,让你多了泼天的富贵。钱你拿了……” “我言尽于此。” 说到这里,他起身径直离开,未曾有半点不舍。 不论是宅子里的上席,还是外面的流水席,父子二人都是格格不入,他们尽管可以融进宾客,但挑剔的主家还是一眼能辨认出他们曾经的泥腿子本色。他们自己将自己赶出了这栋宅院。 远离了喧嚣,二人一狐来到了塬坡土路,脚底踩着纷乱的红纸,目光顺着低处了望,一顷顷金色的麦田,还有绿色的原野映入眸中。 徐三儿木讷不出声。 “爹,我知道你的心思。”徐二愣子闻着旱烟味,他没避开,“你回村朝叔伯们炫耀,是想要重回村子……” 被窥见心事,徐三儿也没反驳,蹲在地上,叭叭的嘬着旱烟。 “我也是。” 徐二愣子折了路旁柳树的两根柳枝,他捋下皮来,手指灵活翻动,嫩白的柳枝很快就变成了一个栩栩如生的小蚂蚱。他捧着这柳编的蚂蚱,呆呆的看了几眼,“毕竟咱们都姓徐啊,谁不想着乡里。可是……,他们未必乐意见咱们回来……” “难道……”他自嘲的笑了起来,将柳编蚂蚱扔的老远,“难道就非要我再次跪下磕头认错,他们才能原谅你我。我错了吗?我做错了什么?我徐从到底做错了什么?我在祠堂里没吭声,受了老爷的好处,愿意和他们和解。这就是我的错了?你的错了!” “不!”徐二愣子深吸一口气,他眼角被秋风吹的干涩,“我没错。我被关进囚室,没给郑保长他们告密,少爷也剪了辫子。我入祠堂,受了老爷道的歉,少爷要成婚,大喜的日子,我回来了,我送了礼。” “我有错吗?” 他冷笑一声,“是他们错了!他们逼着我,让我钻进了囚室,他们逼着我,让我受了老爷道的歉,他们逼着我,回到徐家,入席做了宾客。到头来,这种种,反倒都是我的错了?” “我和少爷说话,说的都是旧事,这一桩桩,一件件,哪一个事不是真的,他们躲避,是因为他们心里头有鬼。” “我一个不愿意屈从他们的人,入了村,做着他们认为正当的事,然而……我竟然错了?” 少爷入村,乡人们绝不敢簇拥一起,弄脏新衣。 他做了,是错。 被乡人骂不认识自家人了,丧良心!可徐书文他是族长的儿子,他也是族中的一员,从无人这样骂过徐书文。 “娃,你别这样想,你……” 徐三儿嘴巴嗫喏了一下,看着眼前的儿子,只觉心疼。 是娃不尊敬叔伯吗?以前,叫的可亲热了。但那天,他也看到了,他被封住了嘴,徐二愣子被郑保长一脚踩得跪在了地上,谁也不肯帮他们说一句话,反倒抢了他们的家当……。 “爹,我知道你的意思,但这些话,不说出来,我会疯的……” “你放心,你儿子好好的呢。” 徐二愣子冷静了下来,他又折下柳枝,如刚才一样,编了一个柳编的蚂蚱,这个蚂蚱他没有扔,塞到了口袋里。 他看了一眼徐三儿,仍旧如以往沉默寡言,不复在杂院的精明算计了。 变了什么? 什么也没变。 只不过一处多了规矩,一处少了规矩。 “走,回家。” 徐二愣子将徐三儿搀扶其,二人一狐顺着塬坡缓缓走下。 等走了一会,到了徐家太爷的霸下坟,沉闷许久的徐三儿开了口,“娃,他们说你犯了癔症,你别往心上去,爹知道,你好端端的。” 今天随着刘旦的插足,有不少人开始攻讦起了徐二愣子。其中不乏说起徐二愣子以前在附属小学堂的丑事,癔症这个词,也被提及了一下。 狐仙确有其事。徐三儿知道徐二愣子没事,但刚才的一幕,让他忍不住关怀起了徐二愣子的心事。 “爹,我知道。” “周先生说了,他说……我没犯癔症。” 徐二愣子走了一步,说道。 …… …… 第93章 一捧故乡土 …… 西京,灞河公园。 上次放了清明假后,中学一连上了两周的课,未曾放假。今天是四月十七号,周日,吴昊终于在学校解脱。 下午,徐蓉、吴昊陪着老爷子在公园散步。 “太爷爷,柳编的蚂蚱?它是怎么编的,你教教我?” “我……忘完了。” 一群人停在河堤路旁小憩。午后的阳光并不毒辣,暖洋洋的,时不时吹来一丝河沿的凉风,舒适惬意。吴昊听到老爷子在讲柳编蚂蚱,不禁生起了一丝好奇心。他小时候似乎玩过这种游戏,老爷子教过,只不过随着年龄渐长,玩手机多于其他,以前的童趣已经隐在了记忆深处,再难寻回。 若非老爷子提及,恐怕他会在几年、几十年后,甚至成为耄耋老者后,回忆自己的一生时,才可能在不经意间想到年幼的一幕幕。 “昊儿,你帮我折几根柳条,要新抽条的,嫩的,老的柳条难捋下皮,我教你怎么编蚂蚱……” 坐在轮椅上的徐从摸了摸吴昊的脑袋,温和道。 尽管家里人不太赞成他年龄大还在医院里编柳筐,却也满足了他的心愿,给他折了许多柳条,带到了病房里。 人死之前,总会有点念想。 他逃荒,背井离乡之前,和徐二愣子的选择相同,亦是编了一个柳编蚂蚱,塞在了兜里。只不过这个玩意,丢在了尔后迁徙的路上。 逃荒前,很多乡人都会携带一捧家乡的土再走……。 柳编蚂蚱就是他的故乡土。 从他变成灰白狐狸帮着指导徐二愣子读书的那一刻,原时空的他已经改变了,走上了另一条道路。这两条渐行渐远的人生道路,看起来未来注定不会再有什么交集,孰料……却在徐二愣子第二次离开故乡时,出现了一个十字路口。 斑驳的阳光透过行道树冠顶的密叶,徐从挪了一下脑袋,顺着欹斜的光芒,再一次注视到了徐蓉戴在左腕上的镂花银镯,它闪着耀目的银辉。 他期待起了人生的再次相遇。 吴昊跑到柳树旁,折下了几根柳条,他没着急递给徐从,而是先自己捋干净了柳枝皮,然后将嫩白的杆递了过去。 公园旁,竖着许多的文化展示栏。几个小孩在父母的带领下,也念起了唐李白在霸陵桥边写的诗词,稚音绕耳。 “萧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霸陵伤别。” “豚豚念的不错,继续,接下来,还有下半阙呢。” “乐游原上清秋节……” 稚童再念。 一首诗词念完,徐从手上的柳编蚂蚱也已栩栩如生,他望着掌心的小蚂蚱,先是露出笑意,而后又长长的叹了口气。 人生交叠的十字路口已经显现,他看到了她的余影。然而与此同时,他却和另一个人分道扬镳。 “这个爷爷编的蚂蚱好好看啊。” 掌心停滞的蚂蚱久了些,被路过的一个小男孩看到,个子矮矮的他拉了拉附近一个年轻女人的裙子,指着徐从道。 年轻女人被缠的烦了,她回头一望,也看见了这个掌心的蚂蚱,于是上前,微微弯腰请示了一下,“老爷爷,这只蚂蚱……请问能不能卖给我,家里小孩要,实在不好意思,我出十块钱,不好意思……” 十块钱,买一个随手可做的草编蚂蚱绰绰有余。 “一个蚂蚱,不值钱,孩子喜欢,就送给他。” 徐从含笑。 小小的柳编蚂蚱落入男孩手掌,他如视珍宝,不断盯着这个蚂蚱的构造瞧个不停,似乎想要搞懂编制的原理。 “没礼貌,爷爷将这东西送给你,你该说什么?” 年轻女人训斥了一下幼子。 “谢谢爷爷。” 甜甜的童音随之响起,小男孩又躬了躬身。 母子道别后,离开了公园。 吴昊又递过去了几根捋好的柳枝,继续观摩老爷子的手艺。等看的有点累了的时候,他坐在一旁的公园长椅。 不知怎的,许是周围静谧了许多。到了临夜的晚,人们都不约而同的谈论起了茶余饭后的闲事。 远处烧烤摊的烤肉孜然香味亦随之弥漫而来。 “时间过的很快,我回到县城后,上了一周课,接下来便是升级考,先生曾点评过我的学业,说我还不足以完成升级考,所以我也就没有参加。事实上,除了这个原因之外,还有另一点……” 徐从长长舒了一口气。 有他这个狐仙帮忙,徐二愣子即使再不济,也能完成高小升中学堂的升级考。之所以没参加考试,他以为,应是徐二愣子不想再多碰见徐书文。中学堂是四年,晚上一年,徐书文就会升学至别处。 “太爷爷。”吴昊听后稍有诧异,安慰道:“我在初中的时候,和一些玩的好的同学一起考入了高中,有的人在快班,有的人在慢班,我是慢班的,也不想和他们这些学霸打招呼。这种事,没什么的。” 和老爷子待在一起,他也愿意将心事告诉老爷子。 “是的,没什么的……” 徐从点了点头,他知道徐二愣子的想法,和少爷徐书文纵然在婚礼上说和了,可到底还是有着心结。不论刘旦插不插话,徐二愣子今后都不会再与徐书文有曾经的那般友谊了。 他们都想再次做朋友,但……背道而驰才是现实的唯一选择。 刘旦不会让一个“白眼狼”留在徐书文身边,而徐二愣子穿上长衫后,他就不会再跪下去。他心底明白,二愣子是二愣子,他永远不是徐从。 有了吴昊这宽慰的说辞,徐从也似是释怀,“于青,我的小师弟,他还是差了一点,没过升级考,继续待在初等小学堂。而到了民国元年十一月份,先生被陈县令请为教育科的副科长……” “科长?” “先前不是六房吗?按照古代朝廷的三省六部制的六部设制的六房,有刑房、礼房、工房等等,怎么变成了科长了?” 吴昊有点不解。 “那是老黄历了。十一月份,朝廷发来令文,要求将县衙变为县知事公署,下面的各房也变为各科,郑胥吏升至民政科的科长,我这个书办也成为了民政科的科员了。至于先生,他在七月份的时候就当选为议事会的议员,县衙从六房增至八科,多了两科,弘文学堂是原先的县学……” 徐从思忆道。 “议事会?” 吴昊听到了这么多的名词,有点不解。 于是他立刻翻开手机用度娘搜索,很快便有了答案。 议事会,是源于清末立宪时代的制度,各县自治,县设县议事会,有议员、议长……。至于各县的县组织形式,各省参差不齐,条令紊乱,有的县沿用旧制,有的县沿用新制。 新野县,估计用的就是新制。 ------题外话------ 晚上还有一更。十二点之前发。 第94章 送礼的门道 “县学就是原来的官学,改制废除科举后,县学就成了弘文学堂……。先生在学堂内很有威望,又有留学东洋的资历,这也是他被请为教育科副科长的原因……” 说到这里,徐从顿了顿声,“只不过先生最初是不打算做官的……” 一个当地顶尖的学堂, 定然和县府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更何况弘文学堂本就是前清的官学,里面的教谕可是能和县令谈上话的。 教谕就是学官名,八品官。 这点,入学久了些的学堂学生都明白。 “儒学,府教授一人,训导四人。州学正一人,训导三人。县教谕一人, 训导二人。教授、学正、教谕,掌教诲所属生员,训导佐之。”——《明史·职官志·四》。 “先生不肯做官?” 徐蓉、吴昊二人听后惊讶。 官,还有不肯做官的。这倒是一个稀奇事。但他们转念一想,也就明白了。县衙可不是个好去处,老爷子对自己得了“三角”赏钱的事一直在懊悔。这是一个藏污纳垢之所,先生不肯去做官亦在常理之中了。 “是的,他不肯做官,他心里头有着一些顾虑,因为县衙的名声不怎么好,入了县衙,对他的名声会有一定的损毁……” 徐从看出了二人所想,点了点头,“我记得大概是冬至的时候,我去先生的寓所走了一趟, 前去劝他。” …… …… 民国元年,十一月。 冬至。 县城, 孔庙街。 天早就冷了起来。北风呼啸, 徐二愣子系着围脖,提着两大包节礼,往弘文学堂所在的方向去走。 他裸露在外的手通红一片,直往袖筒里钻。 前几日一直飘着细碎的雪花,所以街上目光所及处,一片白雪茫茫。临近晚间,街上的路灯也亮了起来。远远的便能望见一个穿着破皮裘的老人推着独轮车,朝路灯罩子里添着煤油。 这是县衙工房的帮工,姓何,叫何老旦。听年长的吏说,他曾经是唱戏的,操持着梨园活计,年轻时亦是刘家班的一个人物,在南阳府府城的天生茶园都登台表演过,有捧角的捧角人给他最大砸过十两金。可惜不知后来怎么的,就沦落到了工房做帮工的地步。 不,现在不叫工房了,叫民政科。 徐二愣子强迫自己更逆了脑海里的叫法。如今改朝换代了, 再讲老的一套,熟人听到没多大事,要是有心人拿来做文章, 就有事了。作为县公署的科员,他得尽量规避言语出错。 酸牙的踏雪声响起,他朝弘文学堂走去,距离何老旦近了一些。 又到了一盏路灯,何老旦放下推着的独轮车,朝其凑近。他先是跺了跺脚,应是取暖,接着努力的踮起脚尖,向上略微一跳,双腿就迅疾的夹紧了包铁的灯柱,然后这才用黑粗的手撇去了灯罩铁链、铁锁交结处的积雪。 徐二愣子止了步,他好奇的盯着何老旦。如此的姿态,又这般年老,他是真信了老吏的说辞,“十两金”入过梨园行,估摸着可能还是个武生。 一瓶小的陶瓶,大肚葫芦样式,约莫有半个手掌大小。何老旦从黑布大褂中取出这陶瓶,拔开瓶塞,一股股白色的煤油顺着细长的口就倒入了灯座里。添煤油、点火纸,又一盏路灯亮了。 等灯亮了,灯罩上的锁再次重新挂上。 这是为了防止有人偷油。 何老旦一只脚向下微微一探,待踏实了,另一只脚也落了下来。他胸腔起伏了数下,然后躬身拍了拍衣裳。附着的雪花瞬间纷纷扬扬的洒下,如飞蛾般的错影一般没入地面。 掸落雪花的同时,他也注意到了身后有人。 “徐爷,您也在这?” 何老旦躬了一下身,打了声招呼。 “冬至了,我来给刘先生送点节礼。”徐二愣子简短的回复了一句,然后他便关切的说了句客套话:“你干完活后,早点回家,大冬天的,回家吃一顿热腾腾的饺子……。到冬至了,就得吃饺子。” 他心知,以何老旦这点路灯的速度,想要忙活完,估计还得一个多时辰。县里,可不仅孔庙街的路灯要点,还有别的地。 “刘先生,是县长请为教育科副科长的刘先生吗?” 何老旦眼热了一下,急忙询问道。 他起初和徐二愣子一样,都是工房里的帮工。只不过徐二愣子更高端一点,识字,是抄书活计。而他识字不多,只能做些力工,譬如今天点路灯的事,就由他完成。委实太过辛苦。 若是有一个新任的科长上任,哪怕他转不了科员,想想也难,但若是能成为科长跑腿的小厮,帮其端茶送水,亦比如今的活计要好的多。如徐爷,他不就是傍上了郑科长的大腿吗? “这事,还不一定,恩师是否同意就任,尚不可知。”徐二愣子摇头,他朝手掌哈了一口气,暖了一下手,接着道:“我此次去送节礼,见刘先生,亦是为了劝一劝他……” 昨天,郑科长就找他谈话了。让他尽量劝一劝先生。 他既然在县公署做事,也不好不听郑科长的话。当官,是一件好事。他所能做的,亦只有劝劝。拿主意的人,仍是先生。 劝一下,又不是什么大罪。 “徐爷,您先歇一下步。”何老旦见徐二愣子打完招呼后就要走,叫了一声,然后等徐二愣子扭头时,就露出一丝肉痛之色,朝独轮车挪了几下步。他用一个比先前制样更大些的葫芦陶罐,灌了一瓶的油。 “这一罐油,就送给刘先生当节礼,算是我的一点心意。”他脸上挂着讨好的笑容,躬身将这罐偷来的煤油向徐二愣子递去,“至于徐爷的,等过一段日子,我再给您补上。我没啥求的,就是想今后落个清闲差事。” 上行下效。上有所好,下必甚焉。陈县长爱财,故此县公署中送礼的风气也已蔚然成风。包括何老旦这个县衙的帮工,他也知道求人办事该送礼。 有条件的礼,最是好送。怕的是只送礼,不办事。 “恩师的事,我做不了主。” 徐二愣子扫了一眼这一罐煤油,摇头道:“刘先生向来嫉恶如仇,你要是送礼,必定会惹他不喜,亦会让我吃了挂落。这礼……,我不能收,” 仅是一罐煤油的礼,先不说难以拿出手,其次,收了礼就相当于落了把柄。他不会轻易收礼。他知道受“恩”的坏处,受了“恩”就不自由了。 “是,徐爷,是我着急了。” 何老旦朝自己老脸轻轻的打了一巴掌,道了个歉,作揖离开。 独轮车碾着雪,又到了下一盏路灯。 灰白狐狸在雪地上印下小小的梅花印,它跳到了徐二愣子的肩上,两人再次路经了何老旦,然后没打招呼,绕到了学堂后门,进了寓所。 寓所门口止步,敲门。 “是徐从?你来了?刚好,我刚煮了饺子,莲菜猪肉馅的,你快进来吃,惮惮雪,别让自己着凉受了风寒。” 打开门的是小脚女人,她见到徐二愣子,脸上多了一份喜色。 新野的一切,于她都是陌生的。除了先生之外,她第一个认识的人就是徐二愣子。尽管后来多了一个于青,可第一个门生总是不同的。 “师娘好,这是礼,你收下。” 徐二愣子将手上的节礼放到地上,听小脚女人怪责他破费,他挠了挠头,“总是过来蹭饭也不太好,要是先生、师娘你们不收,下次我就不好意思过来蹭饭了,有来又往嘛,再说我饭量也大,对了,师娘,多给我下点饺子,我吃七两的,这次我送礼了,你可别嫌弃我……” 并非是嫌弃,只是一种让收礼的说辞。 “呵!没见饿瘦了你。你正长身体呢,我给你多下一点,给你下一斤的饺子,待会不够吃的话,我再给你包。” 小脚女人笑骂了一句,接着她将地上的礼拾起,放到了里屋,然后又走出了门,前往学堂东隅的灶台,准备下饺子。 纵使她并不在意这几样礼,但送与不送的差别亦是有的。 寓所内,只剩下了师生二人。 徐二愣子将围脖取下,挂到了衣架上,然后拉开直背靠椅,坐了上去,“先生,我听陈县长打算聘你为教育科的科长,这是好事,可我听县公署的人说,你将这事推拒了。” 见先生不悦,他解释道:“正因我听说了此事,所以猜测……先生你今年和师娘必定羁留在寓所,故此特意赶来送上节礼。” 朝廷十一月发下令文,县衙变成了县公署。同时,县衙也多了教育科,先生这才有去做这教育科副科长的机会。因此按照常理,先生若是不想得罪陈县长的话,必定不会在这关头逃之夭夭,而是仍留在学堂。 逃,就意味着心胸不坦荡,对陈县长有意见。 “你在县衙待久了,心思也活泛了许多……” 刘昌达眼神复杂的看了徐二愣子一眼。 刚入县衙的徐二愣子,尚且连郑胥吏送他八角宫“灯“的含义都不知道,但经过在县衙工房一年的历练,见微而知着,猜测到了他今年要逗留在寓所这件事。(临时差遣,不算正式入县衙) 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 懂得多,总比不懂的好。 “先生,是县公署,县知事公署。” 徐二愣子下意识纠正刘昌达的叫法。 等话说出口后,他顿觉有点不合适,于是立即起身作揖道歉。 “无碍。” “你提醒的对。” 刘昌达摆了摆手,让徐二愣子坐下,然后点起了一根香烟,他抽了一口,吐出烟雾,“陈县令变成陈县长,县衙变成县公署,我今后要是碰见了陈县长,说话时也不能搞糊涂了。不然让他记恨起我,总归是有点不好的……” 谈及这里,他罕见的笑了两声。 只不过这一笑,他就被烟炝了肺,猛地咳嗽了一下。 “我也不瞒着你,我对陈县令,哦,不,陈县长的邀请也是有点心动,教育科的副科长,这个职位算是不错了,清闲。学董也和我说了这件事,若是能得这个教育副科长之位,于学堂亦是有好处……” 呷了口茶,润了会嗓子,刘昌达叹了口气,“只是陈县长的恶名太过昭着,学堂里的学生对其早就不满,我要是入职了教育科副科长,今后碰见时务斋的学生们,也难抬起头了。” 上次徐二愣子还在纠结送礼。可他啊,事到临头,竟和徐二愣子一样了。一个小小的书办职位,迷惑不了他,但教育科副科长的职位,却让他为之动心。这亦是一种变相的贿赂。 故此,他的“不好意思抬头”,可不仅是针对于时务斋的学生,更有他的门生——徐二愣子。 “先生,刚才有人拜托我给你送礼来着……” 徐二愣子想到了何老旦,“那是县公署一个佣夫,他听到我来拜访先生你,于是就偷了一罐点路灯的煤油,想要孝敬给你。这样的人,随着先生你被传出要被任职为教育科副科长之后,并不罕见。” 他是刘昌达的门生,因此事巴结他的人不少。何老旦不是第一个,也绝不是最后一个。 “你的意思是说?” 刘昌达向前侧身,将烟蒂压灭。 他刚才看到了,徐二愣子带的礼并没有那一罐煤油。可见他的门生并没有收礼。 “我觉得,先生你不是一个怕事的人。” 徐二愣子违心说道。 先生惧怕学堂学生的言辞,亦惧怕得罪于陈县长。两不平等相遇,陈县长是真的有实权在手,他觉得,先生会怕事。 于卑微处走出,人性,他窥得了三分。 与其让先生自己难为,还不如他劝一劝先生。 “饺子来喽。” “酸汤的,小心点,别烫伤了你。” 没等来先生的回复,小脚女人就端着一个大瓷碗走了进来,碗里是盛的满满的饺子,每一个都个头饱满,在浇着红油的汤内上下浮沉,砌成细碎的小葱亦撒了一把在上面,红的、白的、绿的,看起来分外诱人。 “谢谢师娘。” 徐二愣子小心的将碗放在了花梨木办公桌上,就大口吃起了饺子。 第95章 师娘的姓 食不语,寝不言。 大户人家的规矩就是如此。 小脚女人端上饺子后,徐二愣子也就没再开口说话,他大快朵颐之余,抬头看了一眼先生,见其仍在徐徐的抽烟,也就没管没顾了。过了一小会,先生面前也放了一碗饺子,只不过比他的分量要小不少。 两人一同吃,掐着钟。 几十个饺子终于囫囵吃干净了,徐二愣子喝了一口余下的红汤,然后用粗布帕子擦干了嘴角。 “他送礼的目的,很简单,是因为先生你即将荣晋县公署的教育科副科长。他一个佣夫,要是能走上先生你的关系,今后在县公署会容易生活许多……” 徐二愣子继续了话题。 “他”指的是何老旦,刚才他已经和先生提及过了。 蛇有蛇道,鼠有鼠道,何老旦想要钻营门路,无可厚非。他尽管没收何老旦的礼,可若先生想要做这个教育科副科长,借此之机,他不吝帮一次何老旦,惠而不费的事情。毕竟何老旦年龄也大了。 “在学堂做一个好先生,帮不了几个人。” 他道。 屋外隐有炮仗的声音。 二人停了一下话,等待炮声停止。 冬至又名冬至节、亚岁节。这是每年比较重要的一个节日。吃完饺子后,家庭富余的,大多都喜欢在门外放一串炮。亦有孩童邀朋引伴,成群的走街串巷,玩炮仗……。 “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这句《孟子》的名言,还是在老夫子担任经学科先生的时候,教授给他们的。 徐二愣子知道这句话已经很久了。 大道理谁都懂。他来,如先头说的,主要目的就是拜节。至于郑科长所言让他来劝先生,他觉得没什么太大的必要。先生远比他懂的道理要多。真正拿主意,决定出不出仕的人,仍是先生自己。 “你说的不错,当一个先生,确实救不了几个人,我是该考虑出仕了。” “毕竟现在已经不是清国了。” 刘昌达待炮声停息后,叹道。 按照1904年清廷颁布的《奖励游学毕业生章程》,他留学过东洋,想要进入官府任职并非难事。只是他一个剪去辫子的人,进入官府后难免会有些格格不入,故此这才受了学董的聘请,来到弘文学堂教授时务斋。 如今县衙变成了县公署,他进入,似乎顺理成章了。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暗暗点头。 他知道,先生说出这句话后,基本是已经打定主意准备出仕了。事实上,按照郑科长的说法,先生既然当选为了议事会的议员,那就是说明他自已有了出仕的打算。若非如此,陈县长又怎么会去请先生。 闭门羹的滋味可不好受。 前清的《各省咨议局章程》中,规定各省咨议局选拔议员必须符合五种条件之一,其中的一个条件为“曾在本国或外国中学堂及其中学同等或中学以上学校毕业得文凭者”。各县议事会就是咨议局的下设机构。 “先生达济天下,学生从之。” 徐二愣子起身,躬了一礼。 先生的出仕,既有内因、也有外因。在学堂做事的先生不沾污浊,是清流中的清流,然而一旦出仕,就难免被人诟病为“同流合污”。 先前先生说过,他怕见到学生“不好意思”抬头。故此,他这个门生的话,亦是起到了一定的作用。 “从之?” 刘昌达听到这两个字,轻咦了一声,“徐从,你的名是谁起的?” 他认识“徐从”已经两三年了,可关于徐从的名,他从未问过。一是这个少年心里敏感,他怕过多的关注,会让其警惕,从而躲避,二则是徐从的名字,普通平凡,着实没有什么关注的点。 “少爷起的。” “唔……,他读中四了,叫徐书文。” 徐二愣子面色红窘了一下,但很快恢复了常色,回道。 关于少爷徐书文的一切,他是不太好意思提及的。刘旦的认知,在这个时代,是一种常态。他欠着少爷的“恩”,又与徐家反目成仇,叫一声“白眼狼”似乎也不为过。先生的家室与少爷类似,他怕先生也是这般想法。 只不过他想及……上次和先生说了少爷的“背叛”,先生应是个明事理的人,于是他也就未加掩饰的告之了。 “是他?” 刘昌达听后讶然了一声。 他只知徐二愣子是长工之子,更多的,就不知道了。而徐书文,他和其联系并不多。之所以知道徐书文,是因中学堂的学生并不多,四个年级加起来,亦只有一百余人。人不多,好记,基本上,九成九的学生他都认识。 中学堂的学费太贵。按照前清《奏定学务纲要》中规定:“每月均遵缴学费五元。”中学堂不是一般人能上得起的。哪怕是的师范生,亦要缴纳十元的保证金,等到毕业后发放。 “从字……” “少爷说了。取自《论语》,为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 徐二愣子顿了顿声,说道。 以前这句话他念不通畅,可后来有老夫子的讲义帮助,他在经学科的成绩亦算是不错,这句话又与他的名字有关,于是渐渐的就烂熟于心了。 “他取的名,倒是不错。” 刘昌达赞了一句。 然而待话说完后,他忽而想到了这位“少爷”的事,他顿觉这个名又不怎么好了。长工之子,怎么能取名一个从呢?固然这个字的出处是好的,可若旁人不明白,就会令人产生误解。 “算了,不谈这事了,时间也不晚了。” 他摇头,赶人道。他本打算是给徐二愣子取个字,叫“退之”,取自韩愈的韩退之,意在表明刚正不阿。然而这话酝酿了半响,终究还是没有道出。 急流勇退,不与之沆瀣一气,岂是简简单单取一个字就能行的。 他是“徐从”的先生,得以身示范。 若可,门生才可景而从之。 如今他和徐二愣子熟了,倒也无须太见外了。该赶人就赶人。现在也确实是时间不早了。学生过多打扰先生憩息不是个好事。 “是,学生告退。” 徐二愣子点头,他收拾了一下吃剩下来碗快,连带着先生的碗快一起,叠好,端在手上,朝寓所外面的灶台走去。 “哎,等等,这事你师娘会做,你掺和什么劲。” 刘昌达叫停了徐二愣子。 在他看来,做饭洗碗都是女人该干的活。再者说,徐二愣子虽和他亲近,但到底也算个客,哪有让客人洗碗的道理。这不合礼仪。 “一会儿的功夫,碗就洗好了,我多做一点活,日后师娘也喜欢让我蹭饭。” “我蹭的是师娘的饭,讨的是师娘的欢心。” “先生,你坐着。” 徐二愣子出言制止了先生的追来。 上次师娘帮他的话,还历历在目。师娘的话,也说进他的心坎了。来回的走动,师娘的小脚也会痛。他知道师娘是怎么个脚痛法。只不过后来,他来先生寓所次数少了许多,蹭饭也渐渐绝了迹……。他在外面能吃上肉后,就没有太多蹭饭的欲望了。 今日这一次的蹭饭,大抵是他这半年来的头一次。 “你这……” 刘昌达哑然失笑。他没想到徐二愣子竟然给他来了这么一手。相处了这么些年,他也不是愚蠢无知的人。他和细君的不和,恐怕亦让这少年看入了眼,一直以来在试图修复他们夫妻之间的关系。 “算了,你我一同去。给她打个下手。” 他从徐二愣子手上夺了一部分的碗快,接着以师长的姿态领在前面,朝东隅的灶房走去。只不过他基本没来过此地,走了一会,有点迷路,还是徐二愣子指了几下,他这才恍然,找到了路。 小脚女人看见这一对师生,有点震惊,“先生,徐从,你们怎么来了?先生你也是的,怎么领徐从到了灶房,你们是男儿家,进灶房多么不吉利。” 灶房?不吉利? 又是一个封建的迷信。 刘昌达面容紧绷了一下,他不想在女人面前丢脸,刻意转过身子,迅疾的走到了盥洗的地方。然后用剖开的葫芦瓢打了两次水,倒入了脏碗内,假模假样的洗着碗,肃言道:“路女士,洗碗固然是女者应有的权力,但不意味着,男士就没有迈入灶房的资格,古人云,夫为妇纲,我也应当去做你的表率……,因此我入灶房是合乎情理的。” 灰白狐狸刚在庭院嬉戏,它刚迈进门,就听到先生这样混不吝的说辞,顿时就有点错愕住了。 它走到徐二愣子身边。 一人一狐,相视一眼,都瞪大了眼睛,面露诧异。显然他们都没预料到先生竟然有着这样的一面。不过他们稍想一下也就明白了。先生一直在他们面前维持长辈的姿态,是不肯轻易放下架子的,所以他们见到的先生,多为严肃、不苟言笑的一面。可事实上,先生年龄并不大,二十四五的样子,从东洋留学回国才不过几年时间,他以前也是个学生。 路?师娘姓路? 忽的,他们又意识到了一件事。这是先生第一次喊师娘别的称呼,除了“细君”之外的别的称呼。 彷佛他揭破了先生“圣人”般的伪装之后,先生变得合众了。 小脚女人没搭话,但她拿锅碗瓢盆的声音大了一点,似乎是在宣告着自己的不满。 徐二愣子有点后悔来这地了。 先生和师娘的闹别扭,让他这个局外人,感到分外的不适。 他打好了主意,只要碗洗好后,他就立马走。 “徐从,等一下,我刚才又下了一锅饺子,你和你爹在外面,估计也没人给你们包饺子,你待会将饺子趁热给你爹端回去……” 路女士揭开灶台铁锅的竹盖,细声说了一句。 “谢谢师娘……” 即将拔腿而走的徐二愣子不得以又将脚收了回去,安安分分的开始洗着碗快,等待煎熬的终结。饺子已经下好了,显然他是难以推拒了。 仅是二人的碗快,没什么好洗的。 师生二人,连同灰白狐狸走出了灶房,在门外的石阶上等候。 弘文学堂早在五天前就放了假。所以学堂的斋夫们也早早的离开了学堂,廊外的雪并未扫除,厚厚的一堆,除了几处高顶的绿植,其余都掩在了白雪之下。 借助灶房的煤油灯光芒,刘昌达走出抄手游廊,他脚踩在了雪地里,又捧起了一把雪,擦拭着他的脸,等脸红透透的时候,他哈着白气,笑道:“京都属于关东,在东洋,京都是下雪的,可京都的雪,很小很小,我记得,我在矿业大学的时候,最想的一件事,就是回到豫省,看一眼真正的雪……” 彷若碎纸般的雪撒在岛田发髻上……。 他怔然了一下,彷佛又看到了几年前的那一幕。茶屋包厢的纸隔扇被拉开,穿着素雅和服的小优怜子吹着似萧的尺八,她脸上涂着的练白粉和雪地一样的白,整张脸只有眉是黑的。随着她两腮的吹动,发髻簪子上的流苏微微摇曳,垂在瘦削的两肩。念的和诗与冬季的景亦很是相称。 “回国后,倒是忘了好好看一场雪了?” 刘昌达自嘲一笑。 自从路女士来了之后,先生已经很少提及他在京都的事了。 一人一狐做起了听众。 徐二愣子抱着灰白狐狸坐在了走廊的栏杆上,没有插话。 他实际上在听到先生讲雪的时候,也想说说自己的心事——对雪的看法。他无疑是讨厌雪的,穷人没有一个不讨厌雪的。每到冬季,他穿着薄衣,就冷的发颤。唯一不冷的去年,是因有师娘的救济,给他缝了两件冬衣。 但他想了想,就没说了,将事藏在了心底里。 “徐从,饺子装好了,我装进了食盒,应能保暖一会,你快点回去。” 路女士颠着小脚走了出来,将一个漆木食盒递给了徐二愣子。 “对了,趁热吃,别放凉。肉馅的放凉后,吃了容易吃坏肚子。” 她又叮嘱了一句。 食盒放在地上,徐二愣子走进,拿起食盒,朝路女士道了声谢,“我回去了,师娘,你和先生早点歇息。” 说罢,他又朝先生所在的方向躬身行了一下礼,这才离开。 等走了几步,走到抄手游廊的无人处。 一人一狐不禁抬起了脑袋,看向了学堂高墙的外面。 学堂外,一捧捧的烟花炸裂。 “走,胡老爷……” 徐二愣子收回目光,待灰白狐狸跳到他的肩上后,就加快了步伐离去。 路上,他又一次碰到了何老旦。 县城不大,亮灯的地方就是几条街,很容易碰见。 “徐爷。” 何老旦作了个揖。 ------题外话------ 别养啊,书都快被养死了。 第96章 赵家的邀请 “这么晚了,怎么还没回去?” 徐二愣子停步,他打量了一眼何老旦,顺口道:“你干完活后,早点回家,大冬天的,吃一顿热腾腾的饺子,到冬至了,就得吃饺子。” 他和何老旦不熟,所以打招呼说的都是客套话。与大半个时辰前说的话并没有什么区别。 “再点一条街的路灯,就差不多了。” 何老旦浑身冷的发颤,回话时舌头有点打结。 “剩一条街了?” “是南临街,那条街没什么士绅住,你随意点几个路灯,就可以走了,早早回去歇息……” 徐二愣子点头,随口回了一句体贴的话,就欲离开。 这个答复他并不在意。只不过随着他收回目光,他却发现了何老旦的异态。这个老佣夫的下胸口处藏着东西,大概应是先前偷取煤油后的载物。那一个葫芦样式的陶罐。它将老佣夫因濡湿而被冻得板结的黑布大褂顶了起来,让周遭的冷风不断往里面去渗……。 “他是想给我再送礼一次?所以才留在这里……刻意等我?” 有了陶罐的“罪证”,徐二愣子很快便发觉了何老旦脸上的犹豫。这个老佣夫还在想着第二次送礼。不然为何又叫住了他,并打了招呼。毕竟上一次的送礼是以不快告终,他拒绝了收礼,也使其颜面无光。 是了。送礼不成顶多是折一些颜面,又不会遭至什么大的损失。 “徐爷,灯……,灯油……” “您别往心里去,小老儿就是苦怕了,所以才想着走歪门邪路。其实,在工房里当佣夫挺好的,有的吃有的穿,工钱也不错,我不是嫌弃这活计,只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才攀附了一下。” 装煤油的陶罐再次被何老旦掏了出去,他一把将其塞到了徐二愣子手里,紧接着脸上就露出一抹难以言明的凄凉神色,双膝略弯了一下,只差跪在了地上,然后以言辞要挟起了面前这个少年,“先前我说的话,您就当听了个屁响,小老儿不是有意玷污刘先生的清名,您担待着……” 少年的止步,让他终于下定了决心。 听到这里,徐二愣子略明白了一点。何老旦这是自己把自己吓住了。先生还未答允陈县长的邀请担任教育科副科长,所以何老旦自以为自己送礼是送错了时候,以致于有了他的不喜、先生的不喜。 他倒也明白何老旦的想法。一份在县公署做帮工的活计,哪怕赚取的银钱不见得多,但亦是一份令别人羡煞的好差事。 因乱说话,说错了话,丢掉差遣的人,在县公署比比皆是。哪怕他如今是正式的科员,亦要小心翼翼,不出岔子。 手里的陶罐挺暖和的,驱赶掉了徐二愣子手上的一些寒意,他看向老佣夫,皱眉道:“先前你说的话,我没放在心里头,这几天,因恩师的事情,县公署赶着给我送礼的人不少,我都没收,不仅你一个。” 因三角赏钱的事,他入了县衙后,基本没收礼。即使收礼,那也是收不能推脱的礼。因为这些礼不收的话,他次日就得卷铺盖从县衙走人了。 其外,关于先生的任职,还没有真正的定下,他可不敢乱收礼。再者说,先生是他的恩师,在此事上,他也不欲收礼。他又不是真的白眼狼。 “徐爷,您就收了,一罐煤油,值不了几个钱。” 察觉到徐二愣子要推脱此事,何老旦又要挟了起来。他哭诉着自己的家境,什么一贫如洗,吃了上顿没下顿,就连这身冬衣也是家里的唯一一件,他穿走了,家里的三个儿子就得在家里打赤膊。 和卖柿子的少年一样。 以“稚龄”和“贫苦”的外貌来欺诈先生。太太们,从而骗取他们的些许怜悯,将自己的货物倾销而出。 徐二愣子面色终于冷淡了下来。他清楚的知道像何老旦这等老实人背后的瞎瞎心思,他同情了二超子一次,但换来的却是窃银。若他今日收了这老佣夫的礼,指不定这老货在背后将会如何指摘他,好似他特意勒索其一样。 “一罐煤油,钱是没几个。但不该收,就是不该收。” 他绕开何老旦,将陶罐放在了独轮车上,“你的事,恕我也爱莫能助。天冷了,早点回家吃饺子,别等了,该是你的,就是你的。不该是你的,它就不是你的。” 去先生寓所,他实则已经帮了何老旦。只要先生就职,让何老旦从县公署的民政科转移到教育科不是什么难事。然而即使他帮了,这等事也不能说出来,否则帮了一个何老旦,后面就会又冒出另一个何老旦。 帮不完的……。 陶罐很快失了温,冷似冰柱。徐二愣子不再去管背后的何老旦是如何的姿态,待久了,要是师娘煮好的饺子亦失了温,那就不好了。 少倾,杂院。 搬家的事情,一人一狐和徐三儿商量过。但学费委实太贵,到了中学堂后,总不好借钱去上学。而一间独栋的小宅子要价亦是不菲,无论租赁还是购买,花销都太大了点。其外,徐三儿并没有迫切想要搬出杂院的愿景,他认为住在此间不至于生出不适。 故此,搬家之事暂时搁置了下来。 “爹,师娘包的饺子,你趁热吃了。还有,别弄脏食盒,等明天,我要给先生还的……” 进了赁房,徐二愣子放下围脖,走到炭盆处,烤了一下火,对门内正在编着筲箕的徐三儿喊了一声。 屋外冷,所以过了立秋后,徐三儿就在屋内做了篾匠活。 “咱家也有饺子,你跑到刘先生家里吃,像什么样子。” 徐三儿打开漆木食盒,嘟囔道。 冬至,他也包了饺子,一直等徐二愣子回来。当然,他自己知道,他包的饺子和刘先生家里的饺子没得比。如刘先生家里的饺子,肉馅多,用的是磨了两茬的精细白面,而他用的是磨了四五茬的面,麦麸多,吃完后剌嗓子。 “刘先生今年没回洛城,我得给先生送节礼。” “这免不了。” 剥开一个烤好的红薯,徐二愣子吃了几口,回道。 “送节礼?花了多钱?” 徐三儿听后有点心疼,“礼要送,但别太大方了。刘先生不缺你那点钱。对了,明天,赵老爷找你来福叔,还有我,去赵家做工。赵老爷说了,你快升入中一了,今后算是和赵少爷同窗,说让你多去赵家走走……” 每年一到秋冬,就是裱糊匠最忙活的日子。一是秋冬的风大,容易刮坏屋内的糊纸,二是春夏糊纸破了,还能捱受住,但到了冬日,会冻死人的。 来福儿是裱糊匠。 (七十四章有提及过。) 徐三儿主职是篾匠,偶尔兼职木匠活。来杂院的第一天,徐二愣子就让大牙婶帮忙照看一下徐三儿,不为别的,为的就是让她男人来福儿出工的时候能帮忙介绍一下生意。 来福儿和徐三儿这两人也往往搭活一起做。就譬如两人明日到赵老爷家里做工,一人裱糊棚顶、窗棂、门楣,而另一人则修缮屋里的摆设,桌椅、门框、窗扇。 “没花多少钱,一两角钱。” 事实上,送节礼花了四角钱,不便宜了。但徐二愣子不打算告诉徐三儿真的钱数,这四角钱他好赚,徐三儿难赚。此外,给先生送四角钱的节礼,并不算多了。倒不是他贪面,而是一两角钱的礼实在难拿出手。 人就是这么矛盾,徐三儿让他给郑胥吏送好礼,却又给先生送稍薄一些的礼。 “赵老爷家?好,我明天去走走。” 徐二愣子先怔了一下,然后回道。 再怎么着,也是邻居。赵家关于篾匠、裱糊匠、木匠等的杂活,也一直被徐三儿、来福儿包揽了,让二人赚了不少钱。固然这事离不了大牙婶这赵家女佣的撮合,但亦算是照顾。 至于赵老爷为何让他来赵家走动,这也不难猜,无非是先生任职的消息亦传到了赵老爷耳中。赵老爷可比何老旦懂分寸多了,不会让他难下台,所以去一趟,没什么大不了的。 “有你这个准信就好。”徐三儿蘸着醋,大口吃着饺子,他喝了一口热腾腾的面汤,笑道:“你和赵少爷估计会有许多话说,交个朋友也是好的,等你到了中学堂,不至于两眼一抹黑。” ------题外话------ 晚上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另外,明天开始补盟主一意孤行126的加更。到时候会注明是加更章。 第97章 小宝子送给你了 ps:求订阅,书成绩下滑太严重,再下滑,估计后续推荐就无了。 …… …… 次日,赵家。 虽是第一次进赵家的门,但有胡老爷带路,又经年遭受大牙婶的耳濡目染,徐二愣子对赵家的一切并不陌生。例如入门时就可看到的福字浮凋影壁,养在前厅的几簇名贵花卉,书房内的粉彩山水人物图臂搁……。 (臂搁,为书写时枕臂所用,以防墨污。) “徐科员我曾在县公署办事的时候见过,只不过那时徐科员估计没注意到我。今日请徐科员做客,是打着你我两家走动的想法……” “俗话说得好,远亲不如近邻。” 待徐二愣子入座,赵老爷让婢子给其上了茶水,然后自己坐在书桌后面,用茶杯盖撇去茶水的浮沫,浅啜了一口后,慢悠悠的说道。 徐科员……。 县公署改制才不久,也就十一二天。这句话一说出,徐二愣子瞬间就心知肚明了。果然和他昨夜想的一样。 “嘉树,你陪徐科员,你们都是学堂的学生,今后就是同窗了,有话说,我这个老东西,老了幼,和你们年轻人聊不到一块。” “对了,嘉树,和徐科员好好学学,收一下你的性子,整天去戏院听曲可不是一个正经事情,多务实一点。” 赵老爷没说几句话,一个长相文气的少年就走了进来。他一手提着长衫的下摆,一手拿着一把合起来的油纸伞。外面下着小雪。 见其进来,赵老爷讲了场面话后,就自己告退了。 “徐从?”赵嘉树提了一下音,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笑道:“我听说过你。你是刘先生的门生,成绩在高小不错。只是咱们两家,近的很,但一墙之隔,一直以来缘悭一面……” “今日终于见到你了。” 他走到徐二愣子身边,伸出手。 二人握手。 “我在隔壁的杂院也是听嘉树兄的名字好久了。”徐二愣子略微有点不适,他在县公署早就历练出了油滑的处世之道,但头一次遇到同辈如此热情。不过他并没有表露出,而是起身,以同样的笑容回应,“嘉树兄的成绩在中学堂里亦是排名不错,徐从不才,入学晚了些,所以年龄比同窗年长了不少,以致于有了好成绩……” 两人互夸,又互相谦虚。 “秋禾,我记得小宝子是那边杂院的,你叫她来,估计她也认识徐科员呢。让她过来和徐科员叙叙旧。” 二人入座后不久,赵嘉树就对在一旁侍奉的秋禾说道。 秋禾认识徐二愣子,她笑了一声,“少爷,你说的没错,小宝子和徐少爷是认识的,小宝子刚被卖进咱家的时候,徐少爷给小宝子扔过红枣呢。只不过后来小宝子爹跑了,小宝子也就没去那道隔墙了……” 那道隔墙,赵家的主子们知道。 以前没有小宝子的时候,亦有别的婢子、仆从被卖入赵家后,通过这道墙和家里的亲属联络。事不能做绝,所以赵家的主子们也就听之任之了。 被卖掉的小孩,除了在上元、中秋、元旦等这些时节外,原则上是不允许和亲生父母见面的。一年仅能见上几次面。 “她倒是有福气了。” 赵嘉树说了一句没来由的话。 徐二愣子也不明白赵嘉树这句“有福气”从何而论。小宝子有福气吗?早早的就死了娘,后来被卖进了赵家,爹也跑了,跑的无影无踪了。这辈子兴许都再也碰不到她爹了。 这样可怜的人,实在称不上一句有福气。 然而等秋禾领来小宝子后,赵嘉树解开了谜团,“小宝子,你既然和徐科员认识,徐科员身边也少个添灯、磨墨服侍的婢子,我将你的合契送给徐兄,你今后就跟在徐科员身边。” 在认识的人身边做个婢子,确实是个福气事。尤其是徐二愣子今后这样有前途的人,哪怕不能大富大贵,但今后一日三餐却也少不了肉吃。 “这……” 徐二愣子闻言,当场就想拒绝。他意在是赎买小宝子,并不是想让小宝子来做他徐家的婢子。但他想了想,若是收了合契,今后小宝子是成为婢子还是成为一个自由公民,都由他。也就不再抗拒了。 然而令他万万没想到的回答出现了。 “少爷,我不想,我还想留在赵家,不想回杂院。” “赵家有吃有住,兰花姐、秋禾姐对我很好,太太也是个心善的主……” 梳着双丫髻的小姑娘立马摇头,拒绝了赵嘉树的提议。 相比于破落户的徐家,在富贵的赵家做一个使唤婢子,确实更好。徐二愣子错愕的神色转为镇定。 只不过他将自己安慰完了之后,却又想到,小宝子是怎么变得如此世俗了? 明明这个小丫头片子对他以前很是亲近。 是他拒绝多了?小丫头片子尾随他入屋的时候,他往往将其挡在门外。或者是他“害”了她,以致于她对他不满。 自己的选择,旁人也干涉不了。 徐二愣子牛饮般喝了一口茶水,心里带了些郁气,“嘉树兄,既然你家的丫鬟不愿意跟我,这事就免了。我家境寒微,也养不起一个婢子。” 相比较何老旦送礼的粗俗,赵家送礼就文雅许多了。徐二愣子喝茶的时候,也回过味来了。直接送礼肯定不行,赵家眼力劲没那么浅。而从杂院处买的小宝子,着实是一个好礼品。若他和小宝子情谊厚,转送这件事,他基本不会推辞。若感情一般,送婢女不像送钱那样赤裸裸,“成人美事”亦算一桩佳事,哪怕他日后再卖了这个丫头片子。 他不想收礼,小宝子表露的不愿正中了他的下怀。 “小宝子,这里有你插话的余地吗?” “愿不愿意是你能决定的吗?” 瞧见赵嘉树冷漠的脸色,秋禾立马打了一个寒颤,急忙训起了小宝子,“快!快给徐少爷道歉,说你愿意跟着徐少爷,别不乐意了。” 双丫髻的小姑娘瞬间吓得脸色惨白,她眼里噙满了泪珠子,但一滴也不敢掉下来,颤抖着嘴唇,就欲要说出乞求的话。 第98章 相隔一个世纪的少年 赵家书房死一般的寂静。 任谁都看到了赵嘉树脸上的不悦。 送礼没送出去也就罢了,但小宝子的“还嘴”不仅让他得罪了客人,也让外人看到了他赵家婢子的没规矩、没教养,丢了他的面子。 “不过是几岁大的孩子,秋禾,你别训她了。”赵嘉树倏地开口一笑,打破了僵硬的氛围,“她是个没福气的,徐科员前途似锦,飞黄腾达指日可待,她甘愿在我家里做个端茶送水的小婢,那就做,是她没抓住机会……” “徐科员,让你见笑了。” 他朝徐二愣子道了声歉。 秋禾见此,当即匆忙的向赵嘉树福了一礼,然后扯着小宝子的胳膊,将其拽出了书房。待一大一小两个女佣离开门内主子的视线后,压制极低的哭声这才从门外走廊的廊腰处传来。 庭院外,大雪纷飞,台阶外的脚痕被遮蔽住了,只剩下浅浅的一层。 “没事,一桩小事。”哭声渐渐消弭,徐二愣子心里没来由的多了一份快气。他起初是打算从赵家赎回二超子的闺女,但既然她不愿意,他反倒放下了心里头一直压着的一个重担。人总是要为自己考虑的。 想多了,活得太累。 是她自己不肯的,怨不得旁人。 秋禾带走了小宝子,复而回来,待在书房继续伺候。赵家的女佣也就四五个人,她是赵嘉树的贴身侍女,只要赵嘉树回来,她就得杵在赵家少爷身旁听使唤。 “她不肯,秋禾你应该是肯的。” 赵嘉树耍起了老爷威风。 刚才小宝子折了他的面子,也影响了赵家送礼的计划。得再送一次婢子,才能立住他们赵家的规矩。不单是为了给徐二愣子送礼。 小宝子和客人有旧,他不好动手,但秋禾就没这方面影响了。 话音一落,秋禾的脸瞬间就变得和她在腮边涂的粉一样的白,她似乎是完全没想到这一遭,她吓的半死,颤着嘴唇,“少爷,不行的,不行的,我不是不想跟徐科员,是……是……” 赵嘉树的脸又冷了几度。 “肯,秋禾肯!” 秋禾忙得跪地磕头。 “徐科员,小小礼物不成敬意。你我两家多多来往才是正理,秋禾跟在我身边也有几年了,送出去,也有点不舍,不过我和徐科员你一见如故。” “些许不舍也就不算什么了……” 赵嘉树用惋惜的口吻说道。 话里有话。徐二愣子跟在郑科长后面,关于这些打着腔调的绕绕话已有了一些见解。他将茶盏打开,让面色惨白的秋禾添了一碗新茶,“嘉树兄的心爱之物,徐从不敢擅夺,等有时间,嘉树兄带我去听几场戏也是好的,至于秋禾……,还是免了。我心意领了。” 不管是小宝子,还是秋禾,都是赵家欲送的礼,是在表明诚意。而秋禾,他能看出来,赵嘉树并不舍得送给他。所谓的送,亦只是表明态度的一个法子。当然,他若装作糊涂的答应下来,秋禾这个贴身侍女他今日就可领走,赵嘉树不会阻碍……。 但君子不夺人所爱。 秋禾,他虽没见过几面,却也知道她和赵嘉树是有一腿的。这个年轻女佣一直在谋夺赵家的一个名分。 (八十七章有提到过。) 其外,收下小宝子和收下秋禾看起来似乎没什么差别,但实则天差地别。前者还可以用念旧情的理由收下,但后者就是赤裸裸的赠送财物了。 所以,于情于理,秋禾都不能收下。 “徐科员既然如此讲,那我也不能强人所难,我手上有两张华盛楼的戏票,待会就送给徐科员你一张,五日后,务必请徐科员赏脸共赴……” 赵嘉树闻言,顿时松了一口气,脸色转暖,挂上了淡淡的笑意。 心意领没领到,不只是看说没说这一句话。徐二愣子说让他请看戏,实则就是对他“诚意”的变相回应。 “秋禾,还不谢谢徐科员。” 赵嘉树又将目光挪到了秋禾的身上,见其面色转忧为喜,心中得意,吩咐了一句。 “谢谢徐少爷。” 秋禾福了一礼。 “家父还在贵府做工,徐从在此憩茶已是有违孝道,还请嘉树兄见谅,徐从暂且作别,前去帮工……” 将一盏新茶喝完之后,徐二愣子也知今日的做客该到终结的时候了,于是他起身对赵嘉树拱了拱手,朝门外走去。 做客是做客,做工是做工。这是两码子事。他受限于礼节,所以赵家相邀后前往书房做客,但做客之后,做工亦不可免,因为这是孝道。不能给别人留下攻讦的借口。 至于他干多少活……,就不重要了。 “徐科员纯孝,令人感动……” 赵嘉树起身相送。 …… …… 现代,灞河公园。 “送礼是有门道的,不能胡乱送。如何老旦的送礼,我是不肯收的。”徐从看了一眼晚霞,笑了笑,“赵家的送礼就讲规矩多了,我收了赵家送的礼。” 世界不是只有黑白二色,就如眼前黯淡的夜空一样,缀着明亮的星。它是夜,它是晚,但你不能说它只有黑暗暗的一片,一点光芒也没有。 收礼在那个时代是不可避免的,尤其是徐二愣子所处的位置。 当老夫子被绑缚为猪猡一样的时候,徐二愣子明白了一个道理。它和徐二愣子相处久了,亦明白了他的想法。在那个时代,当老夫子是不行的。新式学堂中,只有做先生这样的人,才有出路……。 “送礼?”徐蓉有点不解,她揉了揉脑袋,“爸,你不是拒绝收了小宝子和秋禾做婢女吗,怎么算收了赵家的礼?是和赵少爷去看戏的时候,收了他的礼吗?” 从老爷子的叙述中,她愣是没发觉到老爷子究竟在什么时候收了赵家的礼。 一点端倪之处也没有。 徐从摇头,没有着急解答。 “帮工!是帮工!”吴昊却脑海里灵光一闪,他看网文看多了,套路懂了不少,“太爷爷去做帮工,说是帮高祖父的忙,但赵家怎么可能不给太爷爷开付工钱呢?还有高祖父的工钱,定然不会以市价去给。所以是赵家以开付工钱的名义,给太爷爷你送了礼。” 他越说,越是笃定,“直接送礼肯定是不好收的,但拐了个弯送礼……,送的礼又不大,高祖父来赵家做活,细水长流之下,送的礼可不会少……” 智者千虑,必有一失。 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新世纪的学生可不见得要比旧时代积年老吏笨,他们接触的信息量远超以往。有如此的见解,并非是什么稀罕事。 “小昊,你说的有理,应该就是这么个道理。”徐蓉听后,连连点头,她对沉迷手机的吴昊有了新看法,“想不到你个还没出学校的人,能想到这么多东西。” 这种话,在她印象中,亦只有在社会上摸爬滚打多年的人才能了解一二。而吴昊,这才十六岁,按照老师们所说,他就是温室里的花朵,一点磨练也没有,没有经历过风吹雨打,不懂社会的艰险之处。 “网文上有讲过这些……” 吴昊见奶奶徐蓉对他这般高看,心虚了一下,解释道。 “网文?” 徐蓉征了一下,“小说里还说这个?” 网文,不就是快餐文学嘛。她以前不懂什么叫网文,这还是吴昊开家长会的时候,老师告诉她的。当时老师还劝他,一定要帮吴昊戒了网文的瘾。 徐蓉迫视吴昊。 吴昊以求助的目光看向了老爷子,相比于奶奶的古板,太爷爷反倒和他有话题的多,是一个开明的人。 网文……。 徐从也不懂,不过他了解狐仙,现代的人每一个人都捧着一个似狐仙般的手机,只要有益就是好的,“妮儿啊,你也别怪昊儿了,他几天前不是说了吗,要好好学习,你看,他随我一道出来的时候,手机都很少玩了。” 以前,一家人在公园散步的时候,吴昊总是应付差事,低着头玩手机,偶尔才在家人的闲聊中插上一两句话。像是一个局外人。 而今天的散步,吴昊已经基本上没玩手机了。这就是肉眼可见的改变。 当然,这也怪不得吴昊。 毕竟……从前的他和吴昊并没有什么共同话题。 一个一百二十多岁的老人,和一个少年又能有什么话题可言……。 徐从自嘲一笑。 讲述徐二愣子的一生,他很开慰。相隔一个世纪,一百多年的时光,两个少年竟能有了共同的话题,这简直是不可想象的事情。 他看向吴昊,见其兜里揣着一个柳编蚂蚱,眼睛柔和了许多,对徐蓉道:“你也别怪昊儿,凡事要循序渐进,你一直逼他总不是个事。我啊,是没路走了,被人逼着不得不往上走。如今,时代不一样了。我想……他可以停一停,再眺望一下远处的风景。然后再决定如何走,总不能,越活越回去了。在这个时代,他有停一下步的条件……” 徐二愣子不能停,因为旧时代是真的会吃人的。 然而吴昊却可以停一停。 共同处于少年的挣扎时段,他对吴昊的“不懂事”,有了更多的宽容。 “停一停?” 徐蓉似有所悟。 她听懂了老爷子的话。一代代人拼死拼活为后辈创造好的环境,难道是为了一个又一个的轮回,逼着孩子重蹈覆辙?以致于连让孩子停下来歇息的时间都没有了。不,先辈的努力,正是为了让后辈可以闲适的考虑更多的路。 而所谓的停一停,自然也不是真让吴昊就此安于度日了,只是让她不必逼的那么急。 “爸,后面小宝子怎么样了?” “她让赵家少爷丢了面……” 徐蓉不愿在上一个话题上多讨论,有意避开。于是她就借口以小宝子的后续为借口,绕开了刚才的话题。一个可有可无的人罢了,她并不在意。 人年老后,对生命就漠视了许多。不是不珍惜,而是看淡了死亡。何况本就是注定的结局。或许当头发生时,她会可怜这个小丫头。然而历史的笔迹早已落下,她应无动于衷。 “她……,她被罚了,饿了三天。” 徐从叹了一声。 灰白狐狸被小宝子当作了娘,它怜悯这个小姑娘,偷偷看过。至于徐二愣子……,他被小宝子“嫌弃”之后,纵然心有不忍,却也不愿多管多顾了。 “罚完之后,一切就照旧了。她没什么事。穷人家的姑娘,饿上几天,不算什么大事。” 徐从又补了一句。 徐蓉、吴昊听后默然。 这个结局确实也不算是什么重罚。 “过了冬至、元旦,转眼就到了民国二年,少爷终于从弘文学堂毕业,他考入了豫省留学欧美预备学校,他终于离开了新野县……” 徐从内心复杂道。 原时空的他,只知道少爷升学离开了新野县,但却不知道少爷到底去了哪一所学堂。不会有人对长工提及学堂名字,谈起太多事。包括少爷也是这样。少爷回到家,想的也只是抓兔子、捕雀的这等事。而作为教育科副科长门生的徐二愣子,却有资格知道了这一件事。 是的,少爷教导徐二愣子学堂知识的时候,开口便是阿妹啃国女诗人的英文诗。略想一下就明白了,少爷在中学堂学的是英文。去留学欧美预备学校深造才是常理。 “豫省留学欧美预备学校?” 听到这一长串的名字,吴昊惊了一下。 “是的,这所学堂在那时只是初创。”徐从摇了摇头,略过了这个话题,“少爷走后,我也如愿以偿的升到了中一,开始学会订购报纸,和同窗们谈及时务了……” 从高小升到中学堂,“他”见识到了世界另一番姿采。 “太爷爷,你和赵家少爷,赵嘉树还是朋友吗?“ ”小师弟于青考上了高小吗?“ 半年时间就被老爷子省略,吴昊急忙追问。 这故事他可不是左耳进、右耳出,还得到了徐晴的任务。两人约定好,在徐晴不在的时候,将这些故事记下来,发给她。 第99章 枪声响了 一桩桩、一件件事,他必须记清了。 “赵嘉树?”徐从思忆起这个人,点了一下头,又摇了两下,“赵嘉树他是赵家的少爷,和我算是暂时的一路人,朋友, 或许可称之为朋友。至于小师弟于青,他上一次没有考过,这一次考上了……” 吴昊用手机备忘录将这几件事记下。 “到了中学堂,学业增加之后,太爷爷,你还继续两头跑吗?” 吴昊又问道。 中学的课业无疑会比以前的初小、高小要繁重许多, 假使两头跑的话,分身乏术,不仅更累, 亦会耽搁两边的事。然而以老爷子当时的家境,他又觉得老爷子应该不会放弃在县公署当科员的这份工作。 如老爷子先前所说,入了中学堂,每月交纳的学费都是一个不小的数目。丢了工作,今后上学都是一件难事。不单因其体面,在社会中有地位。 (“大学堂征收学费,每学生每月银圆四元;高等学堂征收学费,每学生每月自银圆二至三元,大学预备科、法政学堂、高等实业各学堂准此;中学堂征收学费,每学生每月自银圆一至二元,中等实业各学堂准此;高等小学堂征收学费,每学生每月各银圆三角至六角。”——1907年学部《定立京外各学堂收费章程》。) 然而令吴昊意想不到的回答出现了。 “没了……” 老爷子回道。 …… …… 民国二年,九月。 华盛楼。 二楼,包厢隔间。这种包厢是一排排的小隔间,约有二十平左右, 用木板隔着, 上面垂了帘子。透过帘缝,就可看到一楼的戏台。 “今日我找大家来呢,是为了给徐兄庆祝。庆祝徐兄成功度过升级考,升入中一,今后与我们在中学堂一同学习……” 八仙桌,赵嘉树坐在坐北朝南的主位,起身,捧起酒盏对在座的几个长衫学生敬了一下酒,笑道:“今后我们就算是同窗了,若徐兄在各科上有什么碍难之处,也可请问在座的同学,远民,你的法制学最好,日后希望远民你多多指教我等,政欣,你对博物学多有钻研,还有兴民,你的天文学亦在学堂聂足以称道……” 在座的只有五个人。除了徐二愣子之外,都是以前赵嘉树在学堂的好友。或者说未入学堂之前,从父辈那里起始,打小的交情。 “嘉树兄你这是哪里的话,咱们是同窗, 共同扶济是应该的。” 钱郑欣碰杯,喝了一口酒。 “徐兄的各科学业都不错,现在我们指教徐兄,说不定改日就是徐兄指点我们了。” “连续两次升级考都成功了,虽说有初小、高小各科简单的因素,但这和徐兄的聪颖是分不开的。几年学文,就有如此造诣,要是搁逊清那会,说不定徐兄还能混一个祥瑞的名头。” “秀才不说,但过府试捞一个童生……或许可行。” 一旁的孙家两个兄弟,孙远民、孙兴民亦是开口附和。 自从徐二愣子到赵家拜访伊始,大半年以来,因是同等的年纪,赵嘉树又是年少老成,久而久之,二人也算是称兄道弟了。同样,和赵嘉树一起厮混的小圈子,也将徐二愣子吸纳了进去。 中学堂按照学部的章程,共有十二门科目,分别为修身、读经讲经、国文、外语课、历史、地理、算术、博物、格致(物理及化学)、法制及理财、图画、体操。每周上课三十六小时。 不过弘文学堂还是保留有了早年间的分斋教学,分了格致斋、时务斋、经学斋等,这些斋入了学的学生可挑选其一加入,日后在课业亦会呈现出侧重于某一斋的现象。这也是弘文学堂为了呼应前几年学部下达的仿德意志学制变通中学课程,实行文、实分科,文科重经学,实科重工艺。 所以中学堂的学生往往会出现偏好某一学科的现象。大部分的学生都喜欢结成小团体,互相讨教,取长补短。 今日赵嘉树入场说的第一句话,便是与此相关。 “前几日,李先生改编了一部英吉利的戏剧,《十二夜》,是莎士比亚的剧,我打算邀请几个女校的学生,咱们一起表演,等开学会的时候,保管能赢得满堂喝彩……” 孙远民捏了几粒花生米,嚼了两口,转了一个话题,说道。 李先生,是中学堂教英文的先生。 徐二愣子虽不认识这位姓李的先生,却也见过。 “女校学生,会不会太大胆了?” “要是被学董批评就不好了。学董可是前清的举人,这种腐朽的儒生可见不得男女同台,一同演戏。还是换个戏剧,另找一个。” 钱郑欣有点担忧。 “怕什么?”孙兴民提了高音,“连老夫子都逃出了学堂,要是学董批评咱们,那他就是封建,讨不了好。文庙都不见得有人供奉了,香火稀的很。又不是男女同校,只是演一场戏。” 如清国时,学堂学生羡艳先生留的东洋小平头一样。越是破除封建的教条思想的行为,就越是受人追捧的新潮。英吉利是列强第一,追捧英吉利国的戏剧,亦是新潮之一。 “政欣你就是太小心了。前些日子学董的儿媳妇穿的都是洋裙,我见过。他要是惩罚咱们,我就搬出这件事。况且,也不见得学董会反对咱们,等回去后,先递交个方案给校方……” 赵嘉树考量了一会,说道。 “徐兄你也来……” 孙长民又拉起了徐二愣子。 刚入中学堂的第一个团体活动,徐二愣子也不好推拒,就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先生说他性格太孤僻,他也理应多交交朋友。他拒绝,就是折了包厢内几人的面子,今后这几人可不见得日后有事再叫他了。 就如大虫一样……,因他上学,没时间也不想在田野间瞎闹腾了,回村后就拒绝了大虫的邀请,于是乎他和大虫不知不觉间就形同陌路了。 “说好了!我们俩兄弟等回去后就筹备,你们几个一定要来。” 孙兴民提醒了一句。 其余人点了点头,答允了下来。紧接着,就听见包厢外的一声骤响的敲锣声,于是互相都止了口,让小厮卷起了帘子,目光朝下探去,开始准备听戏。 这时候,戏台上的戏班子也准备好了。 戏台的帘幕一卷。 “出相府放罢了炮三声,八台轿坐着我这一品卿。” “谁不知道弓腰我三刘墉,外人送号闯祸的精。” “……” “我的父名辉刘同熏,他一人保过了三个朝廷。” “一保康熙和雍正,又保二主号乾隆。” “老母亲他为……” 台上,一个红脸鞑帽的“刘墉”穿着一身的红团龙箭衣咿咿呀呀唱着腔。 唱的是《刘墉下金陵》。 “这戏唱的不错,是个有实力的。只不过这唱的太粗俗,不文雅,不如李先生改编的戏剧,等咱们登台表演,肯定比他好……” 包厢内的几人议论。 唱戏的,不过是下九流的行当。他们不觉得待他们演的时候,会被这戏台上的戏班子差。更何况他们演得是英吉利改编的高雅戏剧,可与眼前的戏曲不一样。 “老生后面的那个花旦看起来不错。” “看起来,挺漂亮的……” 尝过荤的,不仅赵嘉树一人。这个年龄段的少爷,大多家里都订了亲。即使没订亲,屋里的贴身侍女也不会少。 “她叫花翎,别打她的主意,她半月前被巡捕房的钟科长包了。” 赵嘉树提点了一句。 如戏班子有名的旦角,大多长相都不会差,背后也基本有人。这是常年看戏人的经验。花翎并非一个独例。 “我只是说说,又不是贪恋她什么……” 钱郑欣撇了撇嘴。 然而几人的话音还没落下,一个孙家的下人就气喘吁吁的闯了进来,“几位少爷,赶紧找个地躲起来,外面闹事了,白狼闹到了这里来了。” 紧接着,便是几声轰隆的炮响,以及一些零碎的枪声。 “白狼?打起来了?” 孙家两个少爷脸色顿时紧张兮兮。 “哪里来的炮声?怎么回事?是哪里的炮声?枪声?” “才太平了几天,怎么又打仗了……” “快跑,快跑……” 包厢外,七零八碎的声音亦响了起来。 “前几日报上不是说剿匪有成效了吗?控制在了豫北一代吗?怎么闹到了南阳……”见戏院楼梯口都挤满了人,包厢里的几个人也不着急了,反倒质问起了报纸的公信力。 “谁知道,嘉树兄,这时候别想这些了。” “赶紧脱衣服,将值钱的东西丢出来,别让人看急了眼。” 钱郑欣一边说,一边将自己的绸衣脱了下来。 “快,你换上了我的衣服。” 孙长民吩咐下人。 徐二愣子明白这几个少爷的担忧。他一年前,手上还没多少钱,就被二超子惦记了。二超子一直可是老实巴交的模样。如今县城一乱,谁也不知道会有哪个穷人铤而走险,抢他们的银,劫财害命。 “跑戏院后厨,咱们先躲在柴房,别着急出去,乱枪不长眼。” “对,对,先到柴房去……” 不知道是谁提的这个建议,一众人全部赞同,立刻趁无人的空档,跑到了戏院的后宅,见慌张的众人,躲进了柴房。 和他们有相同见识的亦有几人,不过都是单枪匹马,见斗不过这一群学生,就让了柴房这上好的躲命地,跑到别处暂时逃命。 至于那个孙家下人,等过了半个时辰后,见戏院外的枪声小了不少,孙长民又还了他的衣服,让他去外面打听动静。 第100章 他死了 柴房外静悄悄的。 一个凌乱的脚步声渐渐迫近,在柴房内的几个人心都提到了嗓子眼。钱郑欣临近窗边,用指头沾了唾沫戳破了窓纸,偷偷往外一看,“不是满贵,脚型不像,是别的人,粗布鞋。” 他的视线看不到全貌,若往外再探一点,兴许能看全了,但这做法亦容易暴露出他的身形。所以他只能瞥到膝下的下半身,再多的,就看不到了。 满贵,是孙家下人的名字。 躲在柴垛后面的众人惊了一下,立刻攥紧了在柴房拿的“武器”。一根木棍、两个凳子,还有一个钢叉,一个柴刀。 2k 徐二愣子入柴房早些,拿了钢叉。他见此情况,对蹲在墙角的狐仙示意了一下。一人一狐配合默契,灰白狐狸走出柴房,复而归来,对他摇了摇头。 “待会我拿钢叉先挡住他,你们随后。” 他有了定心丸,随即做出大胆的决策。 钢叉无疑是一件长武器,就如戚家军手中的狼先一样。他率先用钢叉将来敌顶住,其余人手中的短兵器才好发挥作用。 赵嘉树等人感激的看了徐二愣子一眼。 几人小心翼翼的挪动着身位,以待来敌。 俄顷,柴房门打开。一切按照计划进行。徐二愣子用钢叉挡住了来犯之人,而赵嘉树则用木棍勐地朝来人大腿砸了一下,余者也大体如是。只有拿柴刀的孙兴民没有上前捅人,而是紧握柴刀蓄势以待。 等一套动作做完之后,一个瘸了腿、酒槽鼻的红脸老汉就躺在地上痛呼了几声,求饶道:“几位少爷,我是戏院的门子啊,老李,赵少爷,你见过我的,我过来也是躲灾的,前院一群乱兵涌进了,街上死了好些个人。我的腿,估计要断了……” 他虽杂七杂八的乱言,却也大体说了一些外面的情势。 门子? 几人打量了几眼,点了点头,遂向后退了几步。 “别喊了,要是一会乱喊,你个瘸腿的,引乱兵来了,嫌你烦,一枪崩了你不是不可能。我估摸着,白狼还闹不到新野,外面的乱,顶多是一会的功夫,就被县长平了。” “你别起什么歪心思……” 赵嘉树斜睨了几眼老李,半是威胁道。 老李连连点头,捂住了嘴,不敢多吭声了。 少倾,一群乱兵涌入了戏院后宅,他们先跑到了装修精致的正房、厢房,抢了一通,柴房外面哀嚎一片,女人的呜咽声、男人的气绝声,还有被抢了财的人的悲呼……。 厨院的柴房是个好地方。不是乱兵没想到有人躲到了柴房,而是相比较精致的宅屋,柴房容易被忽略。待乱兵抢无所抢的时候,才会将目光看向最偏僻的角落。这也是赵嘉树等人赌的想法,赌这场动乱能被迅速平息,不会让乱兵停驻在戏院太久。 一刻钟后,枪响又开始了。 “应是开始平叛了。” 柴垛后面,孙远民仔细听了一会的枪响,笃定道:“刚才乱兵的脚,我看清了,都是草鞋、麻绳鞋,一看就是白狼的兵。戏院外面的枪声比较密集,是巡防营的机枪,几年前,还是绿营兵的时候,买了两挺连珠格林炮。” (加特林当时的音译为格林,格林连珠炮就是加特林机枪。) 听到这句话,徐二愣子松了一口气。 纵然有狐仙帮忙,他应能挺过这一劫,但外面枪林弹雨的,他也不肯让狐仙到外面冒危险。 不知过了多久,枪声终于停歇。 钱郑欣透过窓纸的破洞看到了一队白斗笠官兵走了进来,他忙道:“官兵打进来了,贼兵估计是跑了,咱们该出去了。” 匪过如梳,兵过如篦。 然而眼前的官兵不足以让几个学生害怕。都是本地的兵,每一个人都有名有姓的,应不至于抢掠到他们的头上。 “你们几位是?”官兵领头的队长见到来到院中的几个长衫少年,细细的打量了几眼后,皱了一下眉头,“你们是学生?怎么掺和到这里面去了,赶紧走,赶紧走。对了,走北面,别走南面,匪徒跑到南面去了。” 院落里横七竖八的躺着不少中枪的死尸,有士绅、平民,还有一些明显是绿林打扮的白狼兵,他们左臂带着白布袖筒,身上穿着厚厚的衣,这些衣很凌乱,有绸的、有麻的、有绉布的,都混乱穿在一起,裹得的像粽子,身边都挂着一柄长刀。 “走,走,快走……” 赵嘉树催促了一声。 几人匆忙对官兵管队道了声谢,然后尽量踮着脚尖走路,避开地面的死尸,找未被鲜血浸染的空白壤土去走。两百步左右的路,让他们走了很长的一段时间。 “是……满贵,他死了。” 徐二愣子蓦地看到了地面上躺着的一个死尸,他惊了一下,欲要告诉同行的孙家俩兄弟,但他看到这两兄弟旁若无人的走开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没看到,还是故意装作没看到。他识趣的闭上了嘴,绕开了又一个死尸。 他猜测到了两兄弟的想法。 要是发现满贵死了,他们这样离开,未免显得太冷漠。但他们又显然不可能为满贵停步,仅是一个下人,外面又有乱兵肆虐。大家都怕! 到了北街,绕开了戏院。 “终于逃过了一劫。幸好,幸好……” 赵嘉树躺在一个巷道的院墙上,他喘了口粗气道:“幸好有政欣的话,咱们及时扔掉了身上的财物,不至于遭了劫。我刚才看那个管队对咱们就不坏好意……,也是,咱们身上的一件家当就值好几块银元,顶他们好几个月的薪水,他们哪能不动心……” 他看出了官兵管队的恶意。 “也不知道满贵现在怎么样了?是祸是福?” “刚才我就不应该让满贵出去打探情报……” 孙远民目露担忧。 “别说这话,这又怪不得你。哎,也不知道满贵怎么样了。等回家再看看,我让祖奶奶替他在神佛面前烧一炷香,保佑他平安,能做到的,也只有这些了,希望他没什么大事。” 孙兴远叹道。 “放心,满贵没事……” 察觉到孙氏兄弟的目光探来,徐二愣子立刻回了一句。 第101章 爹的伤 这话说出口后,他又顿觉有点不合适,补充道:“满贵那么机灵,一直没给咱们传信,估摸着是偷偷躲在了哪里,谁会抢他,他浑身上下没一件值钱的玩意。” 迫视般的阴冷目光消失的荡然无存。 “徐兄说的没错,满贵是个奸猾的性子……” “依我看啊,他这会兴许趁乱偷拿戏院的财物呢,死人那么多,随便拿几样,就能发了家,赎了他的卖身契,” 几人附和。 徐二愣子内心松了一口气,他抬起脑袋,便见这偏僻的巷道内,劫后余生的几人脸上都挂着轻松的笑意。孙家兄弟的弟弟孙兴民将从戏院窃取的柴刀用绸布缓缓缠好,偷偷的藏在了腰间,孙家兄弟的哥哥孙远民拄着木棍,如一个句偻老人般躬下身子,恢复体力。 余下的二人。赵嘉树小心的探出脑袋,观察着四周的动静。 钱郑欣呢? 徐二愣子顿时感觉背后似有一股寒风飘过,冷意从尾巴骨窜到了天灵盖,他的牙齿都在打颤。紧接着,一个人就拍了拍他的左肩,绕到了他的身前。他眼角的余光一瞥,看清了来人的形貌。 “政欣兄,你吓死了我。你这么神出鬼没,是想当鬼吗?” 他向后退了几步,紧靠在巷道院墙边,语气略有不满。 “哪有的事。是你太胆小了。”钱郑欣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把石灰,他朝几人分润,“我刚才发现你身后有石灰,就过去捡了一些,待会要是碰到歹人,有石灰的话,可以迷人眼睛,比刀好用多了,” 石灰?徐二愣子朝脚底下一望,确实有一小堆石灰。难怪他刚才向后退步的时候,感觉脚底软软的,像是陷入了河边沙地。钱郑欣的说辞足以令人相信,他放下了内心的顾虑,“现在歇息好了,咱们还是赶紧回家,外面太乱了,不安全,谁知道会不会有匪徒流窜过来。” xiaoshutg 说话的档口,远处的枪炮声似乎迫近了一些。这许是众人心理效应。但赵嘉树等人也管不得这么多了,纷纷赞同了徐二愣子的提议。他们刚才从戏院跑到北街巷道,两里地,跑的累了,才躲在这缓口气。 如今也到了该出去的时候了。 一会儿的功夫,赵嘉树和徐从就来到了临近杂院和赵家的街。至于孙家兄弟、钱郑欣这三人,已经在路上和他们分开了。大家各回各家。 县城不大,动乱的地点不单是华盛楼戏院。华盛楼实则是遭了灾。白狼兵和官兵交战的地方最早是在县公署处,然后才被官兵逐渐逼离到了戏院所在的街道。这个消息,并不珍贵,满大街乱跑匆离的行人都在议论。也正是因为此,满贵才有足够的时间跑到戏院通风报信。 “徐兄,要不你带你爹一起躲在我家。杂院的那边,要是有乱兵突然闯了进去,咱们都是良民,哪能和匪徒斗,万一有个三长两短的……” 到家,二人分离时,赵嘉树叫住了徐二愣子。 见其犹豫,他又劝道:“杂院的门不严实,一撞就能撞开……,再者说,要是真有乱兵冲到这里来,官兵肯定先救我家,而不是民户。” 士绅才是纳税的大户。哪家的老爷没个议事会议员的亲戚,或者三班六房的族亲,走出去说话腰杆都不硬。白狼匪徒一到,官兵赶来救场,肯定会率先去救赵家,而不是附近的民户。这是铁一样的事实。 而乱兵们抢劫,也是挑软柿子下手,不会啃赵家这个硬茬。 “好,多谢嘉树兄了,嘉树兄高义……” 徐二愣子停步,拧身拱手道谢。他纵然心中犹对巷道的四人忌怕,但他认为这应是自己的错觉。上次他掉了钱,大牙婶和来福叔对他的目光亦是不怀好意,但事后过了一年,并无什么大事发生。 不是哪个人都是二超子。 癔症,他犯了癔症。 他安慰自己。 “徐兄何必客气,你我是同窗,又是邻居。今日本来是打算给你做一场升学宴,庆祝你升入中学堂,没曾想遇到了这事,算起来还是我的不对,若不是我叫了大家到华盛楼听戏,也不至于遭遇此劫……” 赵嘉树叹了口气,脸上写满了自责。 事实也是如此。假使没到华盛楼听戏,他们这会儿估计还在家里,不会遭遇此劫。事情赶了巧。固然大家都没出事,然而论责,与他是脱不了干系的。 “嘉树兄一番好意,是为了给我庆祝。这话不必说了。”徐二愣子心里的担忧纵使没有尽去,却也消了七八成,他点了点头,“我这就回去叫我爹,记着给我留个门。” 二人再次道别。 灰白狐狸从徐二愣子怀里脱身,它作为侦察兵,当先跑到杂院,见杂院的大门紧闭,于是绕了个弯,从狗洞处钻了进去。 院落内,一人也无。它回头望了一眼,杂院的大门被独轮车还有一些杂物封锁的严严实实,估计有四五百斤的重物堵住了门。 它迈动步伐,先来到徐家的赁房。透过窗扉一看,里面空无一人。爹不在?它勐地想起,徐三儿一向都是赶晚回家。和在乡下不同,当篾匠、木匠闲下的时间并不多。\b此刻尚是日中,徐三儿不在杂院情有可原。 杂院的另外三间赁房。 来到来福儿和大牙婶的屋子,它偷瞥一眼,两人如堵住杂院的门一样,也堵住了赁房的屋门。二人神色紧张,来回踱步,商讨着乱兵要是跑到杂院该怎么办。大牙婶更是攥着一把的铜子、银毫做贼般的四处探望,应是在寻找一个上佳的藏钱地……。 另一间赁房……。这是原先二超子租借的屋。随着二超子卷银逃跑,杂院的主家肯定不会使这间屋子空闲下来,于是在二超子离开后的半个月,这间屋又有了新的租户。租户是一家三口,一男一女一小,摆摊卖早点生意。 “他爹,怎么办?” “孩他娘,我待会起锅,烧一锅热油,要真有人闯进来,就泼油,你涂点锅灰、黄土,赶紧把身子弄脏,别让人惦记了去……” 一家人亦在商量着对策。 灰白狐狸见状,从杂院狗洞出来,幼幼狐鸣,将探得的消息告诉了徐二愣子。 眼下杂院所在的一条街尚无动乱。 “什么?爹没在杂院?” 徐二愣子急了一下,他在匆急的行人中寻找徐三儿的身影,但找了半天,也没看到相符合的人。 而这时,又有几声凌乱的枪声从远方传来。 行人又加快了步伐。 被人潮携裹的徐二愣子,先是走,然后跑,朝赵家所在的方向跑。跑的同时,他和狐仙说起了话,“胡老爷,我待会就到赵家,这件事就拜托你了,我胡乱出去,不仅帮不上爹的忙,还可能添乱……” 读了书,开了智。他不蠢。不管是乱兵的枪子,还是官兵的枪子,都不长眼睛,他这一个县公署小科员的身份还不足以让两方生畏,所以他单枪匹马去找徐三儿,不仅没用,反倒会添乱。 如先生所说的一样,“他们”不会管爹的辫子。一个下苦人,没有可供人劫掠的银钱,只要有点脑子,不乱跑,不太可能出大事。他对他爹徐三儿还是有些信心的。此外,他是家中独子,又有改换家中门庭的希望。所以,他清楚知道,爹宁愿他自己死,也不愿他去涉险……。 不是惧怕死亡,而是有了更清楚的考量。 灰白狐狸点了点脑袋,答应了下来。 徐三儿不仅是徐二愣子的爹,也是它的爹。 一人一狐跑到了赵家。 赵家两扇黑漆大门紧闭,门外空无一人。整条街道都萧索的厉害,不像其他地方,还有乱跑的行人。 敲门,喊门……。 过了几个呼吸,门里面有了答话。 “门堵死了。徐科员,你过了,到左边墙这里,我降下一个吊篮,你钻进吊篮,我把你吊进来。” 赵家下人回道。 士绅的墙都是用青砖修筑,用料扎实,也比民房能高好几尺。所以战时只要紧闭大门,外面的乱兵就难以攻进来。至于梯子,百姓家很少有那么长的梯子。一时半会亦难以赶制。 吊篮垂下,徐二愣子钻了进去。 灰白狐狸也跟着入内。 没头脑的乱跑,县城尽管不大,可想要找到一个人也是难事。还不如和赵家商议过后再决定。赵家得到的消息会更多一些。 “徐兄,令父呢?” 吊篮垂下,见只有一人,赵嘉树上前,关切道。 “我爹不知道,还没消息,我到杂院那里,叫了几声,没见我爹回应,他现在应该还在外面……”徐二愣子的里衣都被沁出来的热汗浸湿了,全身的衣物都软趴趴的,紧贴在身上,他面露悲戚,说了一通话。 这时秋禾递过来一杯茶,他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将气理顺了,接着说道:“正要拜托嘉树兄呢,有没有及时的消息,除了戏院那边,还有哪处仍在打仗,希望没波及到我爹。” 果然,赵家得到的讯息更多些。几番话下来后,灰白狐狸对县城内的动乱大致有了一个较浅薄的认知。 这次动乱确实就是白狼的兵跑到县衙闹事。待枪响之后,城里的高门大户都得到了一定的消息。赵家也派了下人去通知赵嘉树,不过没能撞到赵嘉树。其余两家亦是一样。只有孙家的满贵及时将消息带了过去。 引颈狐鸣之后,灰白狐狸纵跃到了赵家内墙的梯子上,顺着梯子爬到墙头。它在瓦愣上犹豫了几下,不知该不该跳。 赵家的墙约有一丈高。这里不同于杂院相隔的墙,那道墙两边都是松土,也有松柏可供落脚。然而正门的外墙下面,则是青石地板。 跳下去……,它可能会摔断腿。 它狐嘴犬牙一咬,就又跑回了赵家的院,寻了一段麻绳,接着又重新上了瓦愣。它将麻绳系在身上,然后纵身向下一跃。它绑的并不紧,麻绳从终端跌落,但借着这一股缓冲的劲,它终于稳稳的四肢着地,除了四爪的爪心有点微痛外,其余没有出太大的毛病。 将麻绳叼在嘴里,它继续朝外跑。它可不敢让赵家的人发现了端倪。 足足找了一个半时辰,在临近日落的时候,它找到了徐三儿。 “胡老爷,你来了。” 徐三儿一瘸一拐的朝杂院的方向走动。走的急了,他脸上露出痛楚的神色,倒吸一口冷气。 是右腿折了……。 灰白狐狸顿时一惊。 “胡老爷你说的还真没错,我还真的有血光之灾,不过不是去年,而是今年,狗日的土匪,打断了我的一条腿,就因我碍着路了。” 徐三儿一边走,一边骂骂咧咧。 好端端的,他在路上正跑着,迎面便撞见了一窝的乱兵,因他没躲避及时,就被一个绿林好汉打折了一条腿。 “不过仅是打折一条腿,不幸的万幸,命还活着就行,说不定就医及时,这条腿还能保住……” “你是没看到啊,几个官兵,血淋淋的躺在担架上,有的手都被砍了,还有的人半个脚掌被切了。我这算好的了。我碰见一个老爷,呵,脑袋瓜子都被人开瓢了,白花花的浆水流了一地。” 他庆幸道。 灰白狐狸也来不及细想,它叫了几声,示意徐三儿往赵家的方向去赶。杂院那边已经堵了门,以大牙婶几人的性格,它可不敢确信几人会开门,兴许……会装作听不见。 谁知道外面仅有徐三人一人,还是有一众匪徒。 “赵家安全?是,赵家安全。” 徐三儿连连点头。 一人一狐很快便到了赵家正门前。 吊篮放下,徐三儿入了赵家的门,他彻底松了口气。见徐二愣子担心他的右腿,他摆了摆手,一点也不在意,“一条腿罢了,你爹我的腿又不值钱,及时救治应该没事。” 说话间,他指了指胸口处。 “是银子?不,珍宝……” 徐二愣子瞪大了眼睛。他看了眼徐三儿鼓鼓囊囊的胸口,差点惊讶出声。那里面应该装了不少的钱。也难怪徐三儿这么晚才跑到了杂院,原来爹竟然和二超子做了同样的勾当,趁乱窃了银。 不,是趁乱捡了银。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仅是付出一条腿的代价,就能赚得这么多钱。不仅是徐三儿自认为这件事是好事,甚至连徐二愣子心里头也认为这生意合算。同时,他也暗恼了自己,非要在戏院装什么君子,不仅没带回钱,反倒弃了一些财物。 当然,这番话也只是在脑海徘回了一下。假使再来一次,他亦会听钱郑欣的话,弃钱保命。要是真拿了钱,估计就和满贵一样死了。他不知道满贵是怎么死的,但……极有可能是和徐三儿做了一样的事。 “叔父腿伤要紧,我家还有一些急救的药物。” 赵嘉树凑近,状作关切道。他看到徐三儿的神态,猜测到了一些东西。不过他并不对徐三儿怀中的财物感兴趣。 “秋禾,带叔父到客房暂时休息,并送一些药物。” 他又吩咐了一句话。 秋禾领命,带走了徐三儿。 “多谢嘉树兄了。” 徐二愣子道谢。 ------题外话------ 白狼,是白朗起义…… 第102章 有序和混乱 随着日暮的一抹晚霞在西边的天渐渐失色,漫长的夜晚终于降临在了新野县城。赵家的两扇门早就上了杠子,死死堵住。门外挂着的两个红灯笼自然无人点火。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周遭徒然静谧如同死域。 赵家前院,所有人没得主子的话前都不敢点灯。 众人靠在院墙边,听街上的动静。 无光。 守在前院的人都用黑漆漆的眼睛搜索着外界的光芒。星光、月光、南城骤然升腾起的火光。火光一亮,夜又喧闹了起来了。枪声比刚才未入夜之前密集了许多,像是攒着劲。一声不知是哪方人马死亡前的哀嚎声从众人耳边滑落了过去,这时的赵老爷才开口允许点灯。 “今晚大家就别睡觉了,熬夜等到天明,女眷们生火去熬一些浓茶、金汁,浓茶用来提神,金汁用来御敌。” 赵老爷拄着文明棍,吩咐一群丫鬟。 待丫鬟退走之后,他接着吩咐几个男佣,“要是有贼人叩门,就将前些年积攒的鞭炮挨个点响,吓他们一吓。还有屋里的砖石,也利用起来……” 等话音落下,除了当客的徐二愣子,以及赵家的主人,院内的所有人都开始忙活起了主家吩咐的任务。 一堆堆人,被赵老爷训的井井有条。外面的县城乱了,但赵家还没有乱。丢了命的孙家下人满贵,只是一个个例。 “我爹看过一些兵书,知道守城御敌的法子。” 赵嘉树解了徐二愣子的疑惑。 就像徐家老爷徐志用喜欢看艳俗禁书一样,赵老爷平日里也翻腾一些闲书。赵家藏书不少。徐二愣子和赵老爷第一次见面就在书房里面。赵老爷是个爱书、惜书之人,他上次入了书房时,就察觉到了。 “有令父在,今晚不用太过担忧了。” “我看情形还不太严重,日中的时候就控制的差不多了,现在官兵是在围剿贼匪,等再过个半时辰,差不多就好了。”徐二愣子说出自己的预判,但他的话还没有说完。远远的县城外面就传来了一声轰鸣的炮响。这炮响停息了一会,又接连响了三四次。东边的天也如火烧云一样,亮了起来。 伴随着这几声炮响,城内的枪声亦密集若骤雨一样。 啪嗒!啪嗒!几颗凌乱的枪子射到了赵家的院,瓦楞上的青瓦从屋檐和墙头上滚落,破碎成了几瓣。瓦破声一过,前院的众人就听到了女眷在房内呜咽的小声哭泣。这几声枪子,亦彻底打乱了赵老爷的指挥,几个壮仆吓得远远离开了院墙。 “跑什么,快守好!要是他们进来,我们会死,但你们也讨不了好!” 一直气态文雅的赵嘉树神色狰狞了一下,训斥着守院的几个男丁,他喝令了一句,面色又缓和了一些,“等守好院墙,过了今夜,我赏你们每人两块银元。” 赵家虽富,但男佣也不多。除了五六个丫鬟外,仆人只有三个,其他的人,都是商铺的伙计,约莫七个人。 两个银元不少了,男丁们面色动容,重新回到了岗位。 “让徐兄看了笑话。”赵嘉树取下眼镜,用绢布擦拭了一下镜片后,重新将其戴在鼻梁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两个银元,外面的大头兵都拿不到这个数。这一次,破费了不少。” 金丝眼镜在院内火把的照耀下,闪着金芒。 简短说完了男佣。赵嘉树望了一眼东边火红的天色,“东城,估计是接应城内白狼兵的人来了,趁夜在攻城。你说他们怎么回事,咱们大中午的听戏喝茶,碍着他们什么事了,偏要那个时候闹?明明这会闹更合适。” 夜晚抢夺城门,接引外面的兵。这才是一个合适的兵策。 两人是学堂的学生,有学问的人。 “谁知道呢?”徐二愣子明白赵嘉树的话更多是抱怨,两人都知道这枪战是从县公署打到戏院的,他闷闷道:“我去客房看一下我爹,我爹受了腿伤,他一个人,不好上药,我得过去帮他一下。” 赵家不管是男佣还是女佣都有着要紧事,尤其是男佣,担任着守门的大任。而女佣,即使能抽调出人手,但男女授受不亲,开明士绅的闺女或许除了脑袋里的封建思想,可这些女佣还是信奉着老一套。 帮徐三儿上药倒是其次,主要是徐二愣子也害怕门外的枪声,万一赵家没守住,他在前面,就是送死。而到客房,还有斡旋的余地。 虽然这不仗义,但他和赵嘉树的关系只是一般。而赵嘉树之所以邀请他躲到自己家,亦是打着落个人情的想法……。 “徐兄说的有道理。” 赵嘉树点了一下头,招来秋禾,让其领着。 他可以逼迫男佣守门,却不好让县公署的科员为赵家赴汤蹈火。若是赵家守住了,徐科员却有了三长两短,那时候的赵家即使不惧,但亦算是惹上了麻烦。而这麻烦,不是几十枚银元就能消除干净的。 赵家有序。院子里即使多了许多熬夜的人,但比往常清净多了。每个人都怕自己的吵嚷搅乱了抗匪的大事,所以脚步放的很轻,动作亦是如是,生怕出了一点响动。 除了后面的厨院和守门的前院,其他院落未曾点灯,有点暗黑。 客房快到了。 “徐科员,我拜托你个事。”秋禾在走廊止了步,她神色有点紧张兮兮,四处张望了一眼,见无人,轻声道:“待会你跟少爷说,说三叔的腿还得包扎,得有个精细的人照应,让我过去,我也怕,怕外面的枪子……” 她和大牙婶关系不错,和徐二愣子的交情虽算不得亲厚,却认识的时间够长了。再者她是赵嘉树的贴身婢子,和徐二愣子见面不少。二人有一点寡淡的交情。 枪子不长眼,大家都想躲在后面。 话说完后,她见徐二愣子没有及时答话,有点急了,拽着徐二愣子的手朝她的怀里一塞,眸子蕴着泪光,“我是个苦命的,月钱都递了回去,即使有,也不可能给你,就剩下这身子,徐爷,您要是乐意了,就拿去,我保管不声张。” 这些年,她积攒了一点银钱,除了送到家里的,还剩下三四块。然而她纵使害怕挨枪子,却也不想平白将积累多年的钱悉数送了出去。哪怕送的不多,只有一块钱,她都心疼的慌。但身子,就不重要了。她早就不清白了。 没有尝过女人是何种滋味的徐二愣子心头一慌,急忙缩回了手。 他没想到秋禾竟然这么大胆。 别的女眷都在后院,只有秋禾照顾赵嘉树,没有离开。 “待会我到前院会和嘉树兄说的……” 徐二愣子心肠一软,答应了下来。他向来是不怕这些要挟话的。跟郑科长久了,早就历练出了老吏般刁滑的性子。只不过怎么的,碰到了漂亮的女人,他就哑了嗓子,成了被人随意捏造的玩物。 女人,就像是一个禁忌一样。 他细想了一下,从小到大,他都没碰过女人,如秋禾般漂亮的女人。以致于秋禾说了些软话,他就做了顺从的模样。 不争气!他暗恨自己。 “多谢徐爷了。” 黑漆漆的长廊中,秋禾的鹅蛋脸猛地凑了过来,她用柔软纤细的手臂勾住了长衫少年的脖颈,度去了一波波的暗香,做着和娼馆女人一样下贱的动作。她早就熟悉了这一切,和少爷熟悉的。她懂得这个年龄段的男人都在渴望着什么。 枪声、炮声、哀嚎声等等声音都在这一小会,静谧了起来。恍若在这走廊的四周,放置了一个真空罩子,包裹住了二人。 直到将眼前这个前途似锦的人驯化成了红着脸、呼哧呼哧喘着粗气宛若夏日散热的狗一样,秋禾才向后退了一步。 “徐爷,女人的滋味好吗?” 她又说了一句大胆的话。 没有了老爷、太太、少爷的看护,她的训从,有如被压制到紧绷的弹簧,倏地变成了张扬。狂野的冲击着时人的观念。 “舒服。” 徐二愣子亦叛逆道。 在和秋禾贴近的一瞬间,他仿佛整个人的心率都与之平齐了。他应是乡下的少年,不说什么文绉绉的话。或者更大胆的补上一句“我想日你”。只不过此刻的他,和秋禾还是相隔了一些距离,他是县公署的徐科员,是弘文学堂的学生,需得顾忌一些影响。 赵家的狗吠了一声。 自从有了院外的枪声,它的叫嚷就没停息过。 赵家仍是和平的,不像外面那么乱。一男一女走出漆黑长廊后,又遵从起了规矩,一个客人和一个婢子的礼节。 临近客房,门外就听到了徐三儿刻意压制的痛呼声。推开门,两人一狐便看到了徐三儿正在给打折的右腿上着膏药。 “外面怎么样了?” 徐三儿没先叙述自己的伤势,反倒关心起了外面。 一旦外面不安宁,赵家被破了门,他捡的财就成了一场空幻。腿不重要,他和狐仙说的时候,是真心话。外面得有序,他怀里鼓鼓囊囊的珍宝才能有用武之地。 “还不清楚,但东城那边打起来了,可能是白狼的兵在攻打县城……”徐二愣子坐在榻边,一边替徐三儿上膏药,一边陈述自己的看法。 “枪炮无眼,娃,你就待在这里,爹能放心。” 徐三儿抓住徐二愣子的手。 徐二愣子没说话,但点了点头。他之所以过来,就是有这一番打算。只不过这种话不能喧于人口。哪怕是在爹的面前。 他上好了膏药后,洗了一下手,“我去前院,找嘉树兄道明爹你这里的情况,放心,爹,我一会还会过来的。” “三叔,待会要是有人问起你,就说你疼痛难忍,得有个精细的人照顾你……” 秋禾扭捏了一下,走到徐三儿身旁,说起了自己的打算。 “这话,你骗不过赵少爷。” 徐三儿朝地上吐了一口浓痰,“我的伤一个人照顾就行了,哪能来这么多人,事后赵少爷肯定要治你的罪。你还不如直说你怕枪子,你个女人家,留在前院一点用处也没有,赵少爷会让你离开前院的……” 他和老爷徐志用打了几十年的交道。他知道这些主家都一个个精的像猴,要是骗,是骗不过的,还不如装个实诚人。装个实诚人,主家都是顾忌面子的,纵然心里不满意,却也不会太多怪罪。 长辈的意见,是要听的。秋禾也觉得徐三儿说的有理,她点了几下脑袋,“谢谢三叔了,我这就和徐科员一同出去,和少爷说这话。” 跟自己娃有什么关系? 徐三儿愣了一下,却也没多说话。 房屋、大地被外面的枪炮声震的不断颤抖。二人来到黑漆长廊,停滞了一会,又走了出去,来到了前院。 在徐二愣子的意料之中,赵嘉树爽快的答应了秋禾的请求。 他明白,假使秋禾一个人请求,赵嘉树可能会不同意。但在他面前,赵嘉树不会因此丢了颜面,同意才是常理。 回到客房。 几人耐心的等待了起来。 到了深夜,三更天的时候。枪炮声又剧烈了一会。其后的枪声就小了许多。三人一狐都守着夜,直到第二天的天明。 赵家无事。只有一些屋顶瓦片跌落碎成几瓣,以及一些黄铜的子弹壳零乱的散在地面上。 等走到了前院,才见到了几个伤员。 “昨夜有四个绿林想要闯进来,被金汁和土铳逼退了。死了一个人,伤了五个。死的那个,是被枪子击中了脑袋……” 赵嘉树坐在庭院的一张椅子上,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一夜的看守,他哪怕没上前线,也累得不轻、 “嘉树兄和令父指挥有方。” 徐二愣子附和的赞了一句。 “旁邻的范家才算遭了灾。”赵嘉树摇了摇头,“我看到了,五更天的死后,他家突然起了大火,又喧嚷的很,估计是贼兵冲了进去。范家一家九口人,还有一些婢子、仆人,估计能死了二三十人……” 相比于范家的破家,赵家只死了一个仆人,着实是件好事。一个仆人的命,算是敛葬费、安家费等等,大方点的话,也就几十个银元。 ------题外话------ 又渣更了一天…… 今天这一章,确实有点难写。 第103章 市民刁滑 “这才是第一天,不要大意。谁知道城里的乱兵有没有剿尽。外面没了炮声,是因为天明了,进攻县城的白狼兵退了。” “不过也不必着急,我估计城内官兵已经占据了上风,很快就会平息叛乱的。” 赵老爷拄着文明棍,踱步走了过来。他一宿没睡,眼里尽是血丝,整个人一脸疲乏的神情,说几句话,就打一下哈欠,“嘉树,你和徐科员先聊,我回去睡一会,将男丁们分成两班,轮流歇息,没官府通知各户之前,大门不要打开。” 尽管所有人都被困在了赵家的院墙内,没有人通传消息。但凭经验,赵老爷也预测到了官府应该已经控制好了县城内的局势。事实上,哪怕官府没控制住,赵家的主子们亦得说上几句安稳军心的话,不然这些见了血的男丁们可不会轻易再受以前的颐指气使了。 赵家的安稳,凭借的是官府的余威。大家都相信官府能平定叛乱,所以才不敢生了造孽的心。 乱……只是一时的。 县城里的人,不管富的、贵的、贫的、贱的都笃信这一点。 赵嘉树应了声“好”后,赵老爷就在两名婢女的搀扶下,离开了前院。 只不过随着赵老爷插了这一句话,不管是徐二愣子,还是赵嘉树,两个人都没有了谈兴,一同默默注视着面前的这一堵毗邻街道的青砖墙。 而灰白狐狸,它也不敢乱跑。它纵然是保家仙,可它道行微弱,从成仙到今日,亦仅有三年的道行。别说斗大的炮弹落在它身上,能将它炸得粉碎,单是一两粒枪子,它就讨不了好。 静默久了,悬在人头顶上的殒命危机感暂消。徐二愣子有了暇心去想它事,他暗中瞥了一眼赵嘉树后,又收回了目光。他不知道自己和秋禾的私情有没有被这个精明的赵家少爷发现。大概也不可能被瞧出来。他和秋禾都掩饰的很好。 “是没能从主子那争得名分,所以才看上了我?她应该不仅是为了昨夜的那档子事。也是,一年半了,还没个着落。” 他暗忖道。 秋禾和赵嘉树什么时候开始的,他并不清楚。只知道在小宝子被卖进赵家那天尹始,秋禾就有了谋夺名分的打算。如今过去了这么多长的时间,赵嘉树一直没给个准信,他要是秋禾,心里也会埋怨。 女人的好光景就这么几年。再不嫁出去,今年就难找到好夫家了。 只是他显然不可能去娶秋禾……。 县城仍旧纷乱,过了一个时辰后,县公署那边才派了信使到了赵家。信使骑着快马,背上插着一面五色旗,“县长说了,让各位乡绅守好门墙,待明日午时之前一定驱除匪众。” 仅丢下了这么一句话后,信使匆忙离去,未曾停留片刻。 还得再熬一天? 赵家上下瞬间就炸开了锅。 老爷的预测出了错!官府还没控制住形势。 几个男丁、女卷窃窃私语。 他们很快就臆测出了一个事实。官兵羸弱,缺粮缺饷,所以兵力不足以镇压白狼兵。甚至是昨夜东城就被城外的白狼兵攻破了,战场集中在了东城,正在鏖战。这也是枪子声稀疏的原因……。 赵家约在县城西南的方位。 “昨天我在西边看到了这么大的一颗炮弹落到了隔壁,将隔壁一栋房都炸塌了,不知道压死了几个人。”一个守夜的中年汉子用双掌比划着炮弹的大小,他比划完后,一拍大腿,骂道:“这算是个什么事?要是这么大的炮弹落到我头顶上,肯定连个囫囵尸都留不下……” 说完后,他用眼睛贼熘的看了一圈周遭的人。 “枪子密的很,哪怕没挨炮弹,但被打成筛子,心肠、脏腑都估计会被打烂。我听人说,中弹之后,要将身体的肉割开,才取子弹……” “脑袋中枪后,会不会死了就成傻子了?” “肯定会成傻子。你想,连脑子都没有了,他怎么能做好一个鬼?” 一旁的人很快就附和了起来。 没有人不怕死,更何况是连完整尸身都没留下的死。活着的时候,做牛做马也就罢了,但死了,成了一个剖腹、掉脑袋,缺胳膊短腿的鬼,这是他们不愿的。没了尸身,说不定连鬼都做不成。 几句话撂下,徐二愣子见到赵嘉树的脸冷了下来。 县城的市井百姓可比乡人奸猾的多。他明白,这些人说的不是死后的鬼,而是在听到县公署信使的消息后,他们心中便存了底气,有了打算盘的鬼心肠。想着趁县城动乱,勒索赵家出更多的钱,买他们的命。 假使不掏更多的钱……,这话里话外,都是在说赵家不仁义。 然而涉及到更大的钱数,赵嘉树也不敢轻易答应下来。 他敢许诺几十块银元,但很明显,有了胆气、底气的男佣们,要的可不仅仅是几十块银元,而是上百块的银元。上百块银元,赵家出的起,不过家里真正做主的不是他,而是赵老爷……。 兴许他爹有办法将此“转危为安”呢! “徐兄,你和我一起见我爹,商讨一下接下来的事……”赵嘉树没管前院的纷乱,他转身对徐二愣子说了这么一句话。 话音落下,一群人竖起了耳朵。 商讨什么事?他们大体也能猜到,无非是信使来报的消息,还有赵家该不该再仁义一次的事情。 “唔……,商量事?” 徐二愣子正欲打一下官腔,但很快他便觉得如芒在背,好似有许多饿狼般的目光在窥伺着他。街上有白狼,院内有饿狼。他艰难的咽了一下口水,“嘉树兄说的不错,仅剩下一日了,一日很快就会过去,白狼?白狼他们闹不起来的,清国到民国,这么大的动乱,陈县长还在呢……” 后半句话他咬实了。 陈县长就是陈大人。陈县长只要在,这新野就乱不了。搁逊清那会,百姓们见到陈大人可是要磕头的,现今即使不用了,是自由公民。但陈县长就是陈大人,这是铁一样的事实,更逆不了。 有了这话,附近的男佣们又恢复了质朴的神色。 官?民斗不过的。 ------题外话------ 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104章 赵家的主 赵家的男丁们分散开来,各干各事。 “刚才多谢徐兄相助了……” 往后宅走的路途中,赵嘉树突然止了步,他对徐二愣子拱了拱手,道了声谢,“要不是有徐兄的帮忖,刚才我可是难下台了。他们打定了主意, 想要敲我赵家一笔大的。他们是给我赵家卖命吗?不,也在保他们的命。他们真的以为白狼打进来后,他们就没事了?” “一群刁滑的人。” 他骂了一句。 县城死的人可不少。光是他和徐二愣子等人在戏院看到的死人,就有好几百个。这些人,可不仅仅只是乡绅。 “嘉树兄说的有道理。”徐二愣子先是回礼,然后斟酌了一番言辞,“不过话是如此说, 但还是得安抚他们。待会请嘉树兄多向令父建议,舍弃一些小财,求得安稳才是最重要的。钱没有了,可以再赚,但命没有了,可真的什么都没有了。” 老实巴交的人背后有瞎瞎心思。但读书人,亦多是虚伪。赵家父子不见得是好人,然而他如今上了赵家的船,轻易间下不了。若是赵家男佣、伙计们作乱,到时候他亦会跟着一块倒霉。 劝,两边都得劝。 官嘛,就是上面和下面两张口的传声筒。 “是的,少爷,命只有一条。” 秋禾趁机插了一嘴。 她纵然没在赵嘉树面前讨个名分,但地位和其他普通婢子并不同,有资格在赵家少爷面前说上几句话。 “我正有此打算。” 赵嘉树点头。 少倾, 赵家后宅,主卧。 赵老爷躺在床上,刚迷瞪了一会, 就被叫醒。他揉了揉眼睛, 当即同意了两人给守门男丁加钱的建议,可他语气又一转道:“钱可以加,但不能任由他们加了去,给他们加钱,那是咱们心善,千万不能让他们看到咱们怯了胆……” “待会嘉树,你将守门男丁的姓名、年龄、伤敌等通通记上一遍,念给他们听,等完事后,你将这名单交给徐科员。就说明日过后,会给他们到县衙请功,这钱啊,一部分是咱们谢他们守了赵家的门,没出乱子,另一部分则是代县公署给他们发击毙乱匪的赏钱……” 说到这里,赵老爷冷笑一声,“我是替县公署代发赏钱。他们要是敢再有异议,就是勒s县公署,就是从贼!” 他不怕一些浮财被舍了去, 而是怕手底下的人,见了钱后眼红。一旦红了眼,偌大的赵家就毁了。 徐二愣子闻言,暗地佩服起了赵老爷的手段。 这一番做法固然是借了县公署的名义,似乎有点犯忌讳,但实则不然。赵家自保,又奖赏击退匪兵的勇士,怎么看,都是为了县城的安危着想。事急从权,这件事对县公署又有利,陈县长不会事后找赵老爷算账……。 “今日有劳贤侄做事,守门亦有贤侄的一份功劳,昨夜贤侄英勇杀敌,杀死了一个匪徒,这是我和嘉树都看到的事情。” 忽的,赵老爷说了这么一番话。 “这……” 徐二愣子有点惊愕住了。 昨晚他怕枪子,寻了个理由躲到了客房。 这杀敌一事从何谈起? “可惜,这些乱匪将贤侄杀死的匪徒尸体拿走了。不过哪怕是没有尸体,我赵家对此亦是铭感于心,上报县公署之时,亦会将贤侄之功陈列其上。县公署的奖赏是难拿到了,需得见首级,但我切切实实看入了眼……” 赵老爷半躺在床榻上,他挪了挪屁股,从玉石枕下取出了一个锦囊,“这是二十块现银圆,还请贤侄务必收下。” 贿赂?不,这是干净的钱。 徐二愣子挑了挑眉,没有着急收钱。 昨晚的动乱,谁能说他没帮官府、赵家杀敌?只要赵老爷咬定了这事是真的,这事就假不了。毕竟昨夜城内太乱了。县公署定不了他的功,但赵家可以借此答谢他,任谁也挑不出这其中的刺。 “徐兄,总不能白请你帮忙。” 赵嘉树劝了一句。 赵家要借县公署的名义,镇住赵家守门的男佣。但这名义从何而来,不是说赵老爷两个嘴皮子一碰,就能借来的。徐二愣子虽说只是县公署一个科员,但他身上有层官皮。这层官皮,恰恰就是赵家缺的。 不必徐二愣子多说话,只需站在那里,不反驳赵家主子的话就可。 “这钱……我是万万不能收的。” 然而令赵家父子没意料到的事发生了,徐二愣子拒绝了收礼。 “事我会帮的……” “但以我和嘉树兄的关系,钱就免了。” 沉寂了一小会,徐二愣子开口道。 受了恩,就活得不自在了。 秋禾的骗词瞒不过赵嘉树。昨夜爹话的话还盘桓在他的脑海里。同理,赵家父子不会做亏本的生意。他收礼,看似是占了便宜,实则会付出更大的代价。以前初遇时收礼,是他穷。而今,徐三儿付出了一条腿的代价,发了横财,他自然要富养良心了。 “是我唐突了。”赵老爷翻掌将锦囊压在掌下。银元的碰击声清脆悦耳。他让婢子倒了一杯熬煮好的浓茶,呷了一小口,“你们年轻人处关系处的好,倒使我这个做长辈的闹了笑话。罢了,罢了,今后贤侄你来赵家的日子多着呢,说不定伯父也能和你做个忘年交。” 两位少年讪讪一笑,又说了几句话,退出了后宅主卧。 俄顷,到了前院。 二人依照赵老爷想出的法子去做,男佣、商铺的伙计们很快便偃旗息鼓,不再闹腾了,又做回了忠顺的仆从。 吃了响午饭,黄昏,如约而至的来了。天色转瞬间黯淡了下来。一簇簇骑兵在无人的街道上驰骋。绿林的匪来到了赵家的大门前,这次没了交战的枪子声。 “我们要的不多,一百五十枚银元,八石粮食……” 一个好汉下马,举着火把,大声喊着要求。 白狼兵人数众多,上百人,又没官兵来援。赵家的主子们连忙凑足了钱财,从院墙上丢了下来,送走了这一群的匪徒。 闹事完后,到了次日午时。 乱了的县城复归宁静。 “赵家?”钟科长带着巡捕房的兵进了赵家的兵,他大刀金马的坐在了客厅的主位,“本科长听说赵家襄助白狼兵,不知可否有此事?” 赵老爷连连喊冤。 “这也怪不得你,白狼兵冲入城中……,官兵尚且死伤惨重,何况你们这些独门独户的,只不过这个罪名确实不好消了……” 摸了一下婢子兰花儿的嫩手儿,钟科长啜了口茶水,笑眯眯道。 银,又送了二百枚。 钟科长这才带着巡捕房的兵离去了。 “爹,我看,那昨夜的白狼就是有人假扮的,官兵又不是瞎子,哪会放这么多的白狼进来,他们这是黑白通吃……” 等客厅无人了,赵嘉树看向赵老爷,恨声道。 …… ps:上一章看有人说写的太浮了,赵家的长工选的话,选忠厚老实的,不会出这个错。解释一下,前面提过了,赵家只有三个男佣,其余的人,是商铺的伙计,加起来七个人。此外,戚帅选兵之所以不选城市里的兵,就是因为这些市井百姓刁滑。城里的富户和乡下的土财主不一样。 另外求一下正版订阅。追订越来越拉了。 第105章 穷人才要一条好腿 昨夜城内倒不是没打仗,还有两次交火,但稀疏的很。没道理好几百人的白狼就这么被官兵放走了,大摇大摆离开了新野县城。 其外,若官兵真的趋于劣势,被白狼打的出不来,怎么能得知赵家给白郎交了“保命费”这一档子事? 疑点重重。 “陈县长还没这么大的胆子。”赵老爷面色沉稳、不苟言笑,他手指轻叩身旁方桌,“他要吃,不可能只吃我们赵家一家。要是事闹大了,议事会到府上、省上上访,他吃不了兜着走。这可不是我们赵家的二百元,三百五十元,合起来这么多家,不是笔小数目。依我看,这事估计和张豫督脱不开关系。” 县长,是一县之尊。然而自宣统二年开始仿照西洋资本立宪,实行地方自治以来,议事会拥有的权力亦不小。所以在赵老爷看来,要是没有上面的包庇,陈县长的胆子还没有这么大,敢胆讹诈地方乡绅这么多银。 议事会,由地方乡绅掌控。 “张豫督?难怪了。”赵嘉树脸色变化了一下,不敢再多言了。陈县长和张豫督比起来,就是一个地一个天。赵家可不敢得罪张豫督,挨着碰着,那就是一个抄家灭族的下场。 豫督,为豫省总督,张豫督可不仅是豫省总督,还兼任豫省的民政长。如今剿灭席卷豫西的白狼一事,就是由张豫督总管。 “钱可以再赚,这事忍了。”赵老爷把玩了一下桌上制作精良的茶盏,他缰茶盖提起,复又盖上,“张豫督咱们惹不起,新野的人都惹不起。你出去后,要是有人问你,你别说真话。话咬死了,昨夜的兵不是别的,就是白狼……” 丢了三百五十枚银元,还有算上给守门男佣的奖赏。这两天两夜,赵家花出去了近四百枚块。可以说,折腾了这几下,除了宅子、商铺等这些不动产外,赵家的财瞬间就缩减了四五成。 不仅赵家的少爷心痛,他这个做老爷的亦恨得牙痒痒。 “是爹。” 赵嘉树应诺。 明白了这件事的真伪,谁还敢再去翻旧账。民不与官斗。赵家的下人斗不过他们,但他们亦斗不过更大的陈县长、张豫督。 就在父子俩说话的当头,守在门外的兰花敲了一下屏风,提醒二人,徐科员过来了。于是,屋内的父子停止了继续说话。 “白狼乱了城中的安稳,我得嘉树兄相邀,打搅了赵家这么些时日……”徐二愣子入屋,坐在了一旁的客座。他喝了口婢子倒的茶水,“今日也是时候该向伯父、嘉树兄请辞。” 言毕,他拱了拱手,“多谢伯父容忍我父子二人这两日的叨扰。” 他虽在客房入住,却也听闻了刚才前宅所发生之事。尽管他和钟科长不熟,但二人同属县衙当差。钟科长讹诈了赵家的银钱……,二百枚银圆不是少数,他都听到搬银的响动了。 一是县城安稳了,到了去离之时,二是因此事。于情于理,他都该告辞了。 假使他不尽快找赵家父子辞别,赵家父子缓过神后,打算使唤他前往县公署说情,那可着实不是一件好差事。不答应,伤情面,答应了,他也没那么大的能量。这事就不可能答应。故此,他的请辞,实则是暗中表明了态度。意为这件事……他不掺和。 “贤侄不多留会?” 赵老爷客套了一句。 “多谢伯父好意。”徐二愣子摇头,态度坚决,“县城动乱,死了不少人,赁房里面,还放着我和爹的一些家当,要是回去晚了,难保有的人以为我和爹被枪子打死了,撬锁窃银。再说,咱们两家都是邻居,时常走动就是了,客居不客居的不重要。” 他这个理由确实算是一个好理由。 就如赵家防范家中的下人一样,他亦得警惕杂院别的租户。 赵老爷没再劝了。 又喝了一会茶,赵家父子将徐家父子送至门外。 街上的行人很少,一副肃冷的氛围。从赵家到杂院的这段路途中,随处可见三三两两的步哨,还有一小队的兵士驻扎在十字路口。道路上殷血斑斑,一些死人被草帘盖着,周遭撒着不少的白石灰,用来防疫。 杂院的大门还堵着。 钟科长会讹诈赵家,却懒得将目光投到杂院。白狼已经被驱散的消息,县公署的人可没义务告知贫苦百姓。 “你看,这半扇门已经白狼被砸破了,幸好门堵的严实,没法进去。还有枪窟窿,他们放枪子了……” 徐三儿一边用手扣弄着木门缝隙的黄铜蛋壳,一边说道。 等捡拾完了,他才开始敲门。 租户闻声出门,朝徐三儿和徐二愣子打听着消息。待确定县城已经安稳了,他们才挪开了挡在门后面的独轮车、桌椅、砖石等杂物,放了二人一狐进去。 “幸好没闹多长时间,不然得饿死我们。” “三哥,你是有福的主,我都闻到赵家后院飘来的饭香了。前天晚上,一颗枪子击中了屋檐上的瓦,把我差点吓死……” 大嘴巴的大牙婶待的寂寞久了,逮住徐三儿,就叭叭说个不停。 徐二愣子挑了一下眉,没出声。赵家可不仅是饭菜香,还有熬金汁的恶臭。不过他想及大牙婶的职任,就将话憋了回去。 闻屎尿臭久了的人,会免了这味。 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至于杂院的租户饿着了,倒也不难理解。为了避免引起白狼注意,肯定会减少生灶的次数。 等处理完了社交之后,父子俩才得入了赁房。 门窗关的严严实实。包括先前狐仙戳窓纸的一个洞,亦被徐三儿找到器物堵住了。处理完这一切,屋内黯淡无光。 “你看,这是我从一个财东手上拔下来的金戒指,银子打成的烟斗。”徐三儿将捂严实的衣袍打开了,他像献宝一样,介绍着每一件珍物的来龙去脉,“还有这簪子,有金有银。这是玉扳指、玉佩、玉耳坠……。” 将十几样珍宝介绍完后,他又掏出了四个锦囊,“这里面应该都是银。时间仓促,我没看,全部塞到怀里去了。” 这四个锦囊颜色不一、布料不一,应该是不同人身上的。 打开锦囊,银辉绽现。 “总共三十七枚银元,还有二十多个银毫,一些铜子。” 徐二愣子匆匆数了一下,神色再也难掩惊喜。他数完后,紧紧攥住了这一把的银钱,“爹,发了!咱们发了!” 银钱,连同这些珍宝,算起来,至少能有七八十枚银圆。可以说,这些钱,他们父子俩省着点用,哪怕是日后没一点进项,不赌不嫖不抽大烟,痛痛快快过上三四年老爷生活,都不是难事。 “这都是狐仙保佑。” “要是没胡老爷预警,我折了腿,可躲不过白狼。” 徐三儿从腰间掏出烟袋锅子,用火纸点燃,嘬了一口口。鼻口间吐出的烟雾埋了他整张脸,他一拍断腿,面泛自豪,“这腿,断的值!” 在赵家的时候,他一直稳着心性,将胸口捂严实了。哪怕是客房里独有他一人,他都不敢打开胸口,害怕让宝光泄露了出去,引起旁人的觊觎。此刻回到家,他压抑了数天的兴奋,终于毫无保留的宣泄了出去。 他这一条命,都不值这么多钱。更何况仅是一条腿。 “有了这些钱,回头我给你小子说上一门亲事,让你给我生个大胖小子。还有,你要是不回徐家堡子,那也好,咱到别的地方,买上几十亩地,也做个地主……” 抽着烟,徐三儿了遐想起了今后的神仙日子。 他守了这么多年的鳏夫。给儿子说完亲事、买完地后,若还有余钱,给他自己也说一房媳妇,不,娶个妾室。 眼见父子二人晕眯了眼,一边的灰白狐狸咬住了徐二愣子的衣袖,拉扯了一下。它呦呦狐鸣,说出了埋藏心底的心事。 逃荒的那年,爹断了腿,以致于死在了迁徙路上,成了道旁的白骨。 钱可以再赚,但腿得保住,不能真的折了。 “爹,得先治腿。” 狐仙的话说的有道理,徐二愣子冷静了下来,劝道。 “腿?” 徐三儿一瞪眼,他手一磕烟袋锅子,“你老子今后是老爷,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又不用下地干活,要这条腿有什么用?下苦人,才狗娘的要一条好腿。咱不用!买一匹马,有马,我会骑马,比人跑得快……” 说着话,他倏地意识到了马不便宜,改了说辞,“雇个长工,给他一点吃食,比骡马还要好养活的多,爹懂这件事,你别插嘴。治腿得多贵啊!” 要想治好他的腿,他“窃”来的银钱估计都不会够。真要这么做了,他岂不是白忙活了。简单治,决计是难以治好的,还不如一开始就不治,能省下不少的钱。他可不愿钱打了水漂。 多少人治病,治穷了? 他的命,没那么贵。 “爹,这件事胡老爷的吩咐,胡老爷说了,你得治腿。” 徐二愣子看着成仙的徐三儿,劝道。 第106章 众叛亲离 狐仙为何这么执着的让爹治好腿,徐二愣子不清楚。不过钱可以日后再赚,但腿却不能不及时就医。这点道理他还明白。 人一旦断了腿,就成残疾的瘸子了。 “胡老爷?这是胡老爷的话?娃,你该不会骗我?”徐三儿被打断了思绪,他怔了一下,目视一人一狐。 有了钱,他成富贵人了,也成了老爷。 胡老爷和他都是老爷。 尽管胡老爷是仙,而他只是凡人。但胡老爷的实力微末,只是个不成气候的保家仙。他认为自己的地位即使不能和胡老爷平等论处,可也不用像以前那般小心翼翼了,见到胡老爷发话就磕头叩拜。 胡老爷是好仙,脾气好,他能看出来。所以他不认为自己的质疑,会使胡老爷生怒。毕竟他是在糟践着自己的身子。 灰白狐狸闻言诧异了一下,它在床榻上走动了几步,然后一跃上了徐二愣子的左肩,审视着这个曾经的爹。屋内点燃的油灯灯火闪烁了一下,它将狐脸隐在了暗中,叫了几声。 仙,仙在发怒……。 徐三儿看见了狐仙脸上的不悦,它的眼在居高临下的俯视着他,那双眼,有若黑曜石一般亮,他猛地弯了一下腰,“徐三知错了,胡老爷您别怪罪,是我说错了话。” 为他好,他反倒怪罪了狐仙。 他啪的一下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 灰白狐狸见状,微微颔首,它又从徐二愣子的肩上走了下来。穷人乍富,就是这个做派。它百多年的阅历,对此早就了然。徐三儿这还算是比较克制的。而它,若不是徐三儿的儿子,确实算是多管了闲事。 银、珍宝尽数收好了。 赁房掩着的光,又刺透了进去。 徐二愣子打开了门。一人一狐走出了杂院,朝医馆紧步赶去。徐三儿的腿伤已经耽搁了两天,再多些时日,估计就真的挽救不回了。 少倾,上次的中医馆。 步哨是不允许百姓乱窜的,相邻的街还让通过,但要是跑的远了,就不肯了。不过他到底身份不一样,是县公署的科员,有一点微末的特权。 相比较街上的疏冷,医馆内人潮熙攘。 过道、病房,全是正在等待救治的兵员。缺胳膊断腿的、中了枪子的,只做了简单的包扎。 徐二愣子找到大夫,说了病情。 “断了腿,得挪骨正位,可我这还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忙活,抽不开身。一群老总在等着我,最迟,最迟也得三天后,才能抽出时间……” 大夫指了指门里门外的官兵,苦笑一声道。 这群老总看病,能给足药钱就算是不错了。钱,他也想赚,可要是给别的人先看病,他会挨枪子的。再说,先来后到的排队也轮不上除这群官兵之外的人。其外,论起伤势,明显是打仗后的老总们伤势更重。 清朝时的军队各级军官都称呼为什么总。例如总兵、千总、旗总、营宗等等。老百姓难以分清楚官兵的等级,所以皆以称呼为“老总”。 徐二愣子来到医馆的时候,对此已有所预料,此刻听到大夫说的话,也不意外。他道谢一声,就快步离开了医馆。 县城的医馆不多,大大小小的十来家。 一人一狐依次找过后,没找到一个有时间问诊的大夫。即使有时间问诊,却也如第一个大夫一样,要推到三四天后。 这一次白狼动乱过后,哪怕是没官兵看病,亦有其余的百姓挤到医馆一起看病。如徐三儿这样被绿林好汉折了腿的平民百姓不在少数。动乱之时,磕磕碰碰在所难免。 “只能去求先生了。” 一人一狐耷拉着脑袋朝回走的时候,徐二愣子停步,一拍手掌,下定了决心。 借钱、求人,他一向是不肯的。因为受惯了他人冷眼。 他在县公署认识的高官只有两个,一个是上司郑科长,另一个则是恩师刘昌达了。前者他固然熟悉,可要是去求情,难免会落下人情,这人情,可不简单,是救父之恩。而后者,先生不会图他什么。 走到孔庙街,官兵突然增多了不少。 学堂门口放着几十把步枪,交叉的立着,总共四堆。守门的兵神色冷然,见到徐二愣子过来,对他打了一下手势,示意止步。 徐二愣子立步,等待盘查。 “上级命令,学堂属于窝藏叛党重地,待五日后才可解封。徐科员,你请回。哪怕你是学生,也不能进去……” 一个北洋新军模样打扮的人,约莫是军官,走上前,劝离道。 “白狼是匪,一群匪能和学堂有什么牵扯?” 徐二愣子皱眉,不解道。 他是县公署的科员,隶属于官府,不至于怕了新军。 “白狼是匪不错,可谁说……闹事的,就仅仅是白狼了?” 军官打量了一下徐二愣子,他轻吭了一声,“白狼闹事的时候,接应的还有乱党,是南方的乱党。学堂里面就有乱党。” 话音落下,徐二愣子大约明了。 前几个月,南方乱党可是发起了讨袁的檄文。 他看了一眼弘文学堂闭严的两扇大门,就匆忙加紧步伐离开了这个是非地,前往了县公署。 如学堂一样,县公署亦是几十名新军驻扎看守。 “徐科员,县公署各科还没到办事的时间,还请你离开。再过三天,县公署才会重新办公,这几天戒严,还请徐科员谅解……” 又是一个军官道。 一人一狐见此,赶往了郑宅。 “令父受了腿伤?”郑科长在书房接见了徐二愣子。他听到徐二愣子的请求,顿了顿声,“徐从啊,不是我不帮你,而是咱们当吏的,天生就矮当官的一筹,在百姓面前,能耍耍威风,可在当兵的面前,你我都说不上话。” “要不,你去见见刘科长?刘科长是你的恩师,他不会不帮你。” 说话间,他的笑容隐去。 “我还有事,先走了。” 他丢下这一句话,起身负手,朝外踱步。 “郑叔,那我也告退了……” 徐二愣子不是不知好歹的人,见郑科长不欲帮忙,他立即心里明白了一些事。揖了一礼,连忙离开。 第107章 来吧,死神 “给我奏点音乐。早安,朋友们。好,丘里奥,我只要听我们昨晚听的那支古曲,我觉得它比目前轻音乐中那种轻情的乐调和精炼的词句更能慰藉我的痴情。来,只唱一节。” 燕尾服的奥西诺公爵一只手晃着高脚杯,吟诵道。 弘文学堂,舞台上,由孙远民扮演的侍臣丘里奥微微躬身,“殿下,会唱这歌的人不在这儿。” “他是谁?” “是那个弄人费斯特。殿下,他是奥丽维娅小姐的尊翁所宠幸的傻子,他就在这左近。” “去找他来,现在先把那曲调演奏起来……” 话音落下,丘里奥手拉小提琴。 钱政欣饰演的公爵又继续高歌吟唱起了台词,“过来,孩子。要是你有一天和人恋爱了,请在甜蜜的痛苦中记着我,因为真心的恋人都像我一样,在其他一切情感上都是轻浮易变,但他所爱的人儿的影像,却永远深深的铭刻在了他的心里。 唱完后,公爵扭头,对后面的人说道:“你喜不喜欢这个曲调。” 男仆薇奥拉从黑幕中走了出来,聚光灯打在了她的头顶,她是一个女扮男装的漂亮人儿,由女校的学生扮演。她像只鸟雀一样,飞扑到了公爵的身边,双手交叠放在胸前,声音清脆,“它传出了爱情宝座上的回声。我喜欢这个曲调,公爵先生。” “你说的很好,孩子。我相信你虽然年轻,但你的眼睛里藏着事儿。你一定看中过什么人,是不是,孩子。” 奥西诺公爵放下了盛着血红酒液的高脚杯,他转而拉起了女校学生的手。 二人开始对话。 “是的,公爵。我喜欢上了一个人,请您恕我。” “是个什么样子的女人呢?” “相貌跟您差不多。” “那么她是不配被你爱的。什么年纪呢?” “年纪也和你差不多,殿下。” “啊?那太老了!女人应当挑选一个年龄比她大些的男人。这样她才能和他合得拢来,不会失去她丈夫的欢心。因为,孩子,不论我们怎么自称自赞,我们的爱情总比女人们流动不定些,富于希求,易于反复,更容易消失而生厌。” …… 台下,坐在前排的刘昌达和路女士相视一眼。 “他们有点大胆,戏台上,就和女校的学生拉拉扯扯,也不知道女校学生的家里同意不同意。表演完后,估计他们会有麻烦缠上身了。” 刘昌达轻咳了一声,绕开与二人相干系的话题,转而以过来人的身份批评起了舞台上的学生。说完之后,他问道:“徐从说了没有,他什么时候出场?这已经开幕好几分钟了。” 他挽起衣袖,看了一眼手上银白的腕表,秒针走动。 “他没说。” 路女士摇头,“你不是他先生吗?这外国的戏剧我可没看过,你是留过洋的,应该会懂一些。对了,他们的戏剧叫什么名字来着。” “十二夜。”刘昌达回了一句,他扣住了路女士的手,“你也知道,我受了调查,刚解了监禁。我是去东洋留学,又不是在英吉利留学。这段时间,还得向陈县长述职……,我可没时间去翻戏剧书。” “不过这剧情,我能猜出来。”他沉吟片刻,说道:“奥薇拉应该暗中喜欢奥西诺公爵,你瞧他们对的词儿,就能猜到。和梁祝差不多。” “梁祝也是女扮男装。” 路女士点了一下头。 戏台上的表演仍在继续。 “你应该选择你一个比你更年轻一点的姑娘做你的爱人,否则你的爱情不能长青。”钱政欣在舞台上退了三步。灯光分别打在了他和女校学生的身上,他吟唱道:“女人正像是娇艳的蔷薇,花开才不久便转眼枯萎。” “是啊。”女校学生转身正对台下观众,“可叹她刹那的光荣,早枝头零落留不住东风。” 话音落下,两束灯光皆骤然消失不见,等了片息后,打在了边角正在登上台阶的丘里奥(孙长民)和小丑费斯特的身上。 “您预备好了吗?殿下?” 小丑登了台,施了一个优雅的英吉利绅士躬身礼。 “好了,请你唱。我的费斯特。” 钱郑欣退了一步。 小丑挺身,舞台后面传来奏乐。 “过来,过来,死神!让我横陈在凄凉柏棺的中央。” “飞去,飞去。浮生!我被害于一个狠心的美貌姑娘。” “为我罩上白色的殓衾铺满紫衫,没有一个真心的人为我而悲哀。” “莫让一朵花儿甜柔,撤上了我那黑色的、黑色的棺材。” “没有一个朋友迓候我尸身,不久我的骨骼将会散开,免得多情的人们千万次的感伤。请把我埋葬在无从凭吊的荒草。” (迓,为迎接的意思。) 钱郑欣取出一把鹰洋,塞在了小丑费斯特的手上,“这是赏给你的辛苦钱,接着。” “一点也不辛苦。殿下,我以唱歌为乐呢。” 费斯特摇头,拒绝了赏钱。 “那么就算是赏给你的快乐钱。” 公爵道。 “不错,殿下,快乐总是会付出代价的。” 小丑接过了赏钱,并提声唱道。 “现在允许我不再见到你。” 公爵杵了一下文明棍。 “好!忧愁之神保佑着你!但愿裁缝用闪缎给你裁一身衣服,因为你的心就像猫眼石一样闪烁不定。我希望像这种没有恒心的人都去航海去,好让他们过着五湖四海、千变万化的生活,因为这样的人总会两手空空地回家。再会,我的公爵先生。” 小丑一振燕尾服,往舞台后面去走。很快,整个舞台上再次只剩下了公爵奥西诺、男仆薇奥拉、侍臣丘里奥,表演仍在继续。 “先生,师娘。” 小丑下了台,先躬了一下身,然后坐在了刘昌达附近。 “你刚才唱的是什么歌?” 刘昌达有点好奇。 “是《死神》,英吉利国的《来,来,死神》。李先生训导我们唱的,他觉得我的嗓音最适合吟诵这首悲凉的曲调,所以就让我饰演了《十二夜》的弄人费斯特。” 摘下圆顶礼帽,徐二愣子在礼堂的直背靠椅上挪了挪身位,小声的和刘昌达交谈道。 “他们都试过扮演费斯特,却都不太适合。” 他补了一句。 “你爹的腿伤怎么样了?”静默停滞了一会,刘昌达转问起了徐三儿的伤势。如今距离白狼兵乱过去了十来天。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要是有什么大碍的话,你可以找一下西洋医生。府城有好的西洋大夫。或者洛城也行,我在洛城认识一个叫戴维斯的医生,他是花旗国十字会的成员,收费比较低廉……” 洛城太远。徐三儿的腿伤已经得到了救治。徐二愣子推拒道:“先生,我爹的腿好的差不多了,只是有点瘸,这点瘸,治不好了。他拖延的有点久了,大夫们都说,能治成那样算是不错了。” 为了治疗腿伤,前前后后花费了差不多七八枚银元。他和狐仙都让徐三儿再去救治,但徐三儿不肯了,死活都不肯了。既然徐三儿不愿意,他和狐仙也渐渐放弃了让徐三儿再去治疗。总不能为了一点瘸,将整个家都毁了。 而这点瘸,显然是药石无医的。 舞台上的灯光突的增强了一些,又到了奥西诺公爵与薇奥拉的对台戏。 “我知道的很清楚,女人对于男人会怀着怎样的爱情,真的,她们是跟我们一样真心的。我的父亲有一个女儿,她爱上了一个男人,正像假如我是个女人,也需会爱上了殿下您一样。” 女扮男装的女校学生用真挚的感情陈述道。 钱郑欣蹬蹬的向后退了半步,“她有什么历史?” “一片空白而已,殿下。她从来不向人诉说她的爱情,让隐藏在内心中的抑郁像蓓蕾中的蛀虫一样,侵蚀着她的绯红脸蛋,她因相思而憔悴,疾病和忧愁折磨着她,像是墓碑上刻着的‘忍耐’的化身,默坐着向悲哀微笑。这不是真的爱情吗?我们男人……” 薇奥拉还没说完,台下的路女士就起了身,“先生,我有点不适,先回房歇息了,你继续听戏,我离开了。” “细君,你怎么……”刘昌达抓住了路女士的手,他劝说道:“听完这场戏后再离开。学董和学监,以及县长等人都看着呢。” 路女士扭头看了一眼隐在黑暗中众多面孔,她重回座位。 “有什么事,回去再说。” “你和以前的你,越来越不像了。” 身边虽然有徐二愣子在,但刘昌达早就习惯了门生的存在,他语气不满,小声的抱怨了一句。 二人闹起了小别扭,别开了面。 “这个薇奥拉是谁扮演的?” “哪家的小姐?” 等过了半响,刘昌达扭头,问向坐在他左侧的徐二愣子。他只是单纯的好奇,没有别的想法。这个年龄段的小姐已经到了婚聘的时间,敢不顾世人的谤讥,跑到男校来演戏剧,是一个很大胆的举措。 “鸿韵女子学堂的朱诗琴,她对梁任公的着作如数家珍呢。” “是个进步派。” 徐二愣子打量了一眼台上的女学生,回道。 女学开办的起始人就是梁任公。 ------题外话------ 这一章别说水啊。后面的许多章都在这一章暗示着呢。 第108章 进步的人 “朱诗琴?” 刘昌达念叨了几下这个女学生的名字,他撩起了长衫下摆,搭着二郎腿,说起了事,“我被监禁的时候,加入了进步党。入了进步党后,他们才解了我的监禁。她是进步派,倒是有趣。” “什么是进步党?”县公署外仍有兵驻守,各科还未开始重新办公。所以关于进步党的事情,徐二愣子并不清楚。他提了点音量,但仍很小声,“因为进步党,才放了先生你?” 学堂之所以被兵封锁了五日。根据军官所说,是为了逮捕南方乱党。而当时他去求见郑科长,郑科长却闭门送客。 按他的估计,先生可能是与南方乱党有了一定的牵扯……。 等学堂解封之后,先生受了监禁,他更有所怀疑了。 “是的,进步党。”刘昌达审视着舞台上的一切,待一幕结束后,他拍掌,叫了声“好”字后,继续说道:“进步党是梁任公在五月份开创的党派,最近刚在各省各地开设支部,梁任公在燕京当差,他是护袁的。我加入了进步党,自然就洗脱了罪名,不用再受监禁。” 这些事情不算是秘密。只是小声谈论,还犯不着是大错。 更何况他在县城亦有一定的身份。 “先生,又该我上场做小丑了。” 一幕结束,徐二愣子听完先生的话,起身躬了一下礼,就再次拿起放在椅背上的圆顶礼帽,戴在了头上,朝幕后走去。 聚光灯照下。 小丑和薇奥拉一起登上了舞台。 朱诗琴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然后双十念了一句阿门,“愿上帝保佑你和你的音乐,朋友,你是靠着打手鼓过日子的吗?” “不,没有的事,先生。我靠教堂过日子,因为我住在我的家里,而我的家是在教堂附近。” 小丑盯着这个进步派。 “你也可以说,国王住在叫花窝的附近,因为叫花子住在王宫的附近,教堂筑造在你的手鼓旁边,因为你的手鼓放在教堂旁边。” 朱诗琴念着台词。 “您说得对,先生。人们一代比一代更聪明了!一句话对于一个聪明人就像是一副小山羊皮的手套,一下子就可以将其翻转。” “嗯,那是一定的事,善于在字面上翻弄花样的,很容易流于轻薄。” “那么,先生,我希望我的妹妹不要有名字。” “为什么呢,朋友?” “先生,她的名字不也是个字吗?在那个字上面翻弄翻弄花样。也许我的妹妹就会轻薄起来。可是文字自从失去自由以后,也就变成很危险的家伙了。” “你说出理由来,朋友?” “不满您说,先生,要是我向您说出理由,那非得用文字不可,可是现在文字变得那么坏,我真不高兴用它们来证明我的理由。” “……” “……” 台词说完,小丑又下了台,坐在了观众席。 “你要是愿意,我可以引荐你去议事会做一个议员,今后有机会了,让你加入进步党。进步党是原先的立宪派……” 前排声音有点嘈杂。刚才小丑的话有点拨乱了众人的心弦,如今的豫省总督张豫督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在省城开封查封了不少报社。譬如《民立报》的编辑曾为宋渔夫写了一副挽联,“目中竟无拿破仑,宜公先死;地下若逢张振武,说我即来。”然后这个编辑就被张豫督捕杀。 此外为镇压乱党,张豫督也建立了“军警联合会”,在豫省大行其道。 今日这《十二夜》台词,稍有一点犯忌讳。 不过新式学堂的学生、先生们仍是当局拉拢的人才,就如逊清之时,留洋回来的学生可以剪去发辫一样,学堂内的学生们总是有点特权的,只要不是明着反对五色旗,就无什么大事。 “党派?我现在不想加入。”因郑科长一事,徐二愣子有点心灰意冷,他双手放在膝上,“等县公署正式办公之后,我准备辞了科员这一职务,专心学业。周先生说过,学堂就应该是好好读书的地方。” 他援引了老夫子的话。 如果一个人是软弱的,那个人逼一点,这个人逼一点,时局又逼迫他,那么他的面目就变得令人陌生了。如今的先生、刘昌达,在他的眼里已有点生疏的气息了。似乎沾染到了一些官僚的习气。 是的,他没资格指摘先生。教育科副科长一职,他在去年元旦亦劝过先生去任职这个官位。但一个人总是会变得,拥抱黑暗的同时,他亦背对着光明,不免受到它色的浸染。 此外,他之所以想着要辞职。理由有四。一者,他已经和上司郑科长闹了生分,不好再待在民政科;二者,家里发了横财,有足够的钱供他完成中学堂的学业,三者,他若仍是高小学生,这个科员也算是到头了。四者,时局动乱,吏可不见得有多高的地位……。 “周先生?”刘昌达闻言轻笑了一声,“你被他蒙蔽了。他可不见得是一心教授学问的先生。他曾是洋务、以及遮羞的扈从,只是时局变了,他就成了你们学生眼中的守旧派……” “张香帅中学为体的纲常被弃用了后,他就成了你们学生心目中的老顽固。也是,他的新,亦只是相较于八股的新。” 清末新政,在民国被称为遮羞变法。 张香帅,即张之洞。其号香涛,时任总督,所以被称为张香帅。 “周先生?他也曾是激进的进步人士?” 徐二愣子怔了一下。 他有点难以想象,一个顽固的老夫子曾经在几十年前,亦和今日的新式学堂学生一样,喊着新潮的口号,去做新潮的事。而到了临老,原先的新派书生,竟成了被时人唾弃的腐儒? 这等事,令人惊奇、难以想象,委实太过荒诞。 “当然,他是,周先生是,他是八股出来的秀才,但科举变了之后,他亦在学着时政策问呢。这样的人,他怎么可能是腐儒?” 刘昌达看着自己的门生,他的眼神很复杂,“你看,在座的所有人,哪个不是趋向于新的、更好的新政。自由,他们从来不吝追求。只是……,你的自由,和他们的自由并不一样。” “当人与人的自由相悖之后,保守和进步也就区分出来了。” 时务斋的先生讲着道理。 徐二愣子偏转着脑袋去看隐在黑暗中的面孔。 军官?是北洋新军。 士绅?是开明士绅。 官吏?他们也剪了辫,已拥护起了民国的新法。 形形色色的人,他们都是进步的。 “徐从,我等着那么一天。”先生露出了笑意,他拍了拍门生的肩膀,“当有一天我的进步成了你眼中的保守。那么这个世道,它还没那么差。它纵然黑暗暗的一片,可我、或者你,有更多追求的人、尚能找见一点余下的光芒,前去照亮它,这便足以称好……。” “先生,你加入的是进步党。” 徐二愣子抿了抿唇,强调道。 刘昌达笑而不语,他的手从徐二愣子的肩上滑落,落到其膝。他收起了手,指了指舞台上话剧,示意是“看戏”。 一束灯光落在了另一个女学生的身上。她饰演戏剧里面叫奥丽维亚的女主。她将手放在胸前,“上帝保佑你!你为什么这样笑着,还是老吻你的手?” 玛利亚:“您怎么啦,马伏里奥?” 马伏里奥:“多承问见!夜莺应该回答乌鸦的话。” 玛利亚:“你为什么在小姐面前这么放肆?” (小姐是奥丽维亚。) 马伏里奥微笑道:“不用惧怕富贵,” 奥丽维亚:“你那话是什么意思?” 马伏里奥:“有的人是生来的富贵。” “嘿!” 奥丽维亚发笑。 “有的人是争来的富贵。” “你说什么?” “有的人是送来的富贵。” “上帝保佑你。” …… 戏幕落下,整个礼堂黑漆漆的一片。 没过多久,屋内的电灯点亮。 第109章 进步女学生 《十二夜》是礼堂学生表演的最后一场压轴戏。刚刚解除戒严状态的新野县城、弘文学堂,需要这么一场英吉利的戏剧来体现它们的进步。 有这么一场戏的演出,就打破了所谓文化禁锢的造谣。 几日前军警联合封禁各所学校,在有心人的,这是一种落后的文化禁锢。 “承蒙各界错爱,来我弘文学堂参观。鄙人林执山,添居为本校的学董……,刚才学生们的演出,鄙人看到了,很是欣慰。尤其是最后一场莎士比亚的戏,大胆的邀请了鸿韵女子学堂的女校学生参演,这在我们新野还是头一遭……” 戏剧落幕,六七十岁,头发花白的学董就登了场,他站在讲台上,一袭的黑色对襟长衫,戴着一个单片眼镜,模态很是文雅。他先是环视了一眼观众席的观众,然后轻咳一声,开始演讲。 台下掌声雷鸣。 除了前排的各界上流人士和中间的学生,后面的则是清一色的军警。他们保持着纪律,见长官鼓掌,其余人也就一起鼓掌。 小丑费斯特已经挪到了舞台后面。 “诗琴、羡安、婧苹,学董在夸你们呢。说你们先进、大胆,这在我们新野县是头一遭。”听到台前林学董的讲演词,在后面正在换装的几个男学生起哄道。 朱诗琴、陈羡安、许婧苹三人分别饰演《十二夜》中的薇奥拉、奥丽维娅、玛利亚这三个女角色。 “那是当然。我父母可不同意我出来抛头露面。”陈羡安已脱了奥丽维娅这个伊利里亚伯爵小姐所穿的蓬蓬裙,她扎着发箍,白嫩的脸蛋微红,轻啐了一口,“要不是你们几个硬拉着我出来,我才不肯过来呢。你们还在这里嘲笑我,下次你们再请我们,我绝不会肯出来了。” “是不是,婧苹、诗琴。” 她扭头寻求两个姐妹声援。 许婧苹有点怕生,刻意躲在拐角不出声。 若非如此,她也不会演玛利亚这个女仆的角色了。这个女仆角色的戏份并不多,简短的寥寥几句话。 “怕什么?林学董夸咱们是好事。回家后,父母要是问咱们,就搬出林校学董,他这个前清的举人都这么说了,父母要是不同意,就和他辩经去。” 朱诗琴的性格明显有点泼辣,她说完前面几句话后,又转而看向刚才起哄的几个男学生。刚才几个男学生说的话没问题,但用古怪的音调说出来后,就有些不对味了。 她撇了撇嘴,“亏你们还自诩为男校的急先锋呢,这我们女校的学生替你们帮完忙后,就卸磨杀驴了?” 她当然明白。这几位男学生的起哄,并不是刻意针对她们。而是见到女学生在旁,总有几个管不住嘴的,想用此法吸引女学生注意罢了。 男学生正是赵嘉树、孙家兄弟、钱郑欣、徐二愣子这几人。 只不过起哄的时候,徐二愣子并没有附和。他经历的世事多了,有点少年老成,所以于外一向是比较沉稳的性格。 “我们打算办一场诗会。”不知几个男学生、女学生又说了多少打趣的话儿,徐二愣子仍在想着先生刚才所说的事情。等他回过神的时候,就听到进步派女士朱诗琴在宣告着他们这一个小团体后续的活动计划。 “什么诗会?古体诗?新体诗?” 几人询问。 一八九八年前后,有一次诗歌改良运动,称作诗界格命。这一场运动是在戊戌变法前后。提出者正是梁任公,他在《夏威夷游记》中正式提出“诗界格命”的口号。《饮冰室诗话》就是新诗的代表作。 “新诗。” 朱诗琴的回答一点也没有出人意外。 论及古体诗,以他们的水准也做不出几首好听的来。诗会的目的在于聚会,这是新潮的人和新潮人的又一场狂欢。显然不会掺杂任何象征旧时代的事物。 每一个小团体,不免有一个善于组织活动的头领式人物。朱诗雅这般说了,男生团体的几个人互视一眼,亦就答应了下来。总不能真如刚才朱诗雅说的,女校学生刚帮完男学生,他们就要卸磨杀驴了。 “今日弘文学堂的开学礼就此结束,有劳各位百忙之中前来观看,鄙人多谢诸位……” 台前,林执山的讲演趋于结束。 礼堂内的众人作鸟兽散,纷纷离开。 弘文学堂复课没几日,今天是日曜日,也不用上课。徐二愣子打算追一下先生,和先生攀谈几句,只不过待看到先生和师娘挽着手往出走的姿态,他就顿了步,没有再往前追了。 刚才先生和师娘的闹别扭他可是看在眼里。 现在着实不好打扰。 礼堂门口,熙攘的人群中,朱诗琴领头的三女和徐二愣子、赵嘉树等人做了个别,就朝学堂门外走去。 等结伴的三女和后面的徐二愣子等人错开十几步远的时候,在中间的陈羡安偷偷扭头回看了一眼,然后目光躲闪,又将脑袋偏了回去。 “你说,她是在看谁?” 钱郑欣跃跃欲试。 “决不是在看你,政欣。”孙兴民轻哼了一声,“我看陈羡安是在看嘉树,或者徐从,刚才她的视线正对的就是他们两个。扮演马伏里奥这个奥丽维娅管家的人,正是嘉树,陈羡安估计和嘉树兄暗中传着信呢。” 《十二夜》中奥丽维娅(伯爵之女)的叔父托比因为受到傲慢管家马伏里奥的训斥,所以模仿奥丽维娅的笔迹写了一封情书给马伏里奥,鼓励马伏里奥大胆求爱。 陈羡安饰演的人正是奥丽维娅。 赵嘉树对几个朋友的取笑,也颇感无奈,“陈羡安只是回头看咱们一眼,就被你们编排这么多话,要是让她听到了,她今后定会不和我们出去了。” “哪里的话,只是说笑而已……” “回头见。” 一行人说话间也走到了学堂门口,摆手作别。 少倾,杂院。 仲秋昼短夜长,等徐二愣子走回家,已经天色有点黯淡了。他远远便望见瘸了条腿的徐三儿坐在门口,一条腿蜷着,另一条伸直搭在一边。 他到赁房书桌,先读了会书。过了大概个半时辰,他挑起了话头,“爹,我打算辞了县公署科员的职任,专心读书了。” 他说话时,心里有点不安。自从入了城,待他成了吏后,爹就和以前忠厚老实的模样大不相同了。他知道,徐三儿把科员这个职务看的多么紧要。一旦脱了皂袍,他们父子两个就成了平民老百姓,不再高人一等。 (吏穿的衣服叫皂袍。) “辞了?”徐三儿正在编着篾席。闻言,他迅疾的挺直身子,想要站立起来,但因瘸腿,不得以扶了一下门框。他还不太适应瘸腿后的生活。他瞪大了眼睛,嘴巴张大,却无一丝声音透露出来。 来回徘徊了几圈,他入屋,喝了口因补身体熬煮的羊汤,白色的汤汁润湿了他的胡须。放下粗瓷碗,他又夹了一筷隔夜炒菜的菜叶,“辞了?爹不知道你是个什么打算,你是怕再见了郑胥吏?也是,你面皮薄。算了,辞了也好,你比爹见识高。爹也不问你什么了。只是希望你别脑子一热,发糊涂。” 虽仅是一个小小的吏,可有了这个身份,到底是不同。 但……徐三儿还是忍下了一腔的不满。 他不想逼孩子。 徐二愣子太累了。他终怕有一天,这个孩子受不住压力,真成了癔症。 “嗯,我会考虑清楚的。” 沉寂了一小会,坐在书桌旁的徐二愣子抬头。他望了一眼窗外的夜,等了数息后,见到盯着的一颗星闪烁了一下,他回了话。 本来,在回家之前,他已经想好了劝词。譬如世道乱了,县公署不是个好去处,学历越高,今后任职的官位越大,比苦苦熬资历要容易的多……,但这些劝词终究还是埋在了腹中,没有道出。 父子二人又恢复了往常的相处。一人看书、一人做工。似乎并没有被辞职这件事影响了什么,但二人都心知,大家都埋着事儿。 “徐少爷,请您出来一下。” 突然,就在这时,杂院外面传来了一个年轻女人的唤声。 是秋禾的声音。 徐二愣子搁下手中的毛笔,朝门外走去。 “少爷让我给你送一些诗集……” 秋禾抱着一个包袱,细声道。 诗集? 徐二愣子一下子就想起了朱诗琴说的诗会。古体诗他学过不少,但新诗学堂并无教授,或许有,但他刚入中学堂不久。新诗尚属旁类的文化。 除了新诗外,他想不到赵嘉树此刻送他诗集意欲何在。 “黄公度的《杂感丛诗》、夏穗卿《夏别士诗稿》、《饮冰室诗话》,这三本够了,足以应付几天后的诗会了。” 打开包袱,借杂院泻出来的余光,查看了几眼书册封皮的字迹,徐二愣子点了点头,自顾自道。 这几人,都是诗界有名的人物。 “谢秋禾你了。” 将包袱皮送还秋禾,徐二愣子致谢道。 “用不着徐少爷谢我,这是少爷的吩咐。” “上次徐少爷帮了我,我还没有道谢……”秋禾瞥了几眼周遭,见附近一片昏暗,并无行人、租户窥伺,她大胆上前,蜻蜓点水般的亲了徐二愣子一口,“爷,我等了这么多天,总算能出来见你一面。我们当婢子的,除了主家吩咐,一般都不能出门。爷?你是在嫌弃我?” 她解了前襟的一排小扣,露出了牛奶般白嫩的肌肤,“我是和少爷睡过,但他是骗我的,骗我要给我个名分,我等了两年半,等不及了。徐爷,我不要你什么,这只是上次的报答……” 明明是一片漆黑,但徐二愣子却好似瞧到了秋禾精致的锁骨,她的脸蛋也是绯红的,喷出的鼻息亦蕴藏着少女般的清香。 “我不能——” 徐二愣子退了一步,要退到有光的台阶。 他上次已经被这个赵家的婢子玩弄了,他痛恨自己的不争气。如今到了第二次,他生出了强硬拒绝的理由。赵嘉树对他不错,两人虽不算是铁哥们,但到底是朋友。 “朋友之妻不可欺?” 秋禾说出了徐二愣子心底里的话。她是贴身的婢子,读过几年私塾的。不懂字的婢子,主子们说出去都没脸面。她从侧面抱紧了眼前的少年,从檀口喷吐出的气息烘烤着少年的耳垂,“你们是新式学堂的学生。你们说着自由话,却将我归为了赵嘉树的私有品?果然,读书人都是虚伪的很。” “你为了什么?” 徐二愣子忍着那股柔软发丝蹭他脖颈时的瘙痒感,他坚定的退至到了台阶。审问着眼前的这个女人。他认为秋禾别有用心。 有了光芒,秋禾不敢胡乱作为了。 她从徐二愣子的背上挪了下来,扣着前襟的扣子。 “我的身子是我的。它已经被糟践了,我想糟践我自己,难道还不成吗?徐爷,我非得要贪图你什么,才要和你好?你有什么可贪图的。我说我喜欢你,不行吗?” 秋禾小声啜泣,抬起蕴着泪珠子的眼眸,质问道。 她这一辈子,遇见的富人,老的她看不上,小的和少爷有交情,会做告密者。至于穷的,没文化的人,她不会委屈了自己。她想做一个偷腥的猫,却也胆怯赵家的狗。 眼泪沿着鹅蛋脸流了下来,她说完话后,就转了身,离了杂院的门。 明明只是一个不怎么相干的女人。但徐二愣子瞧见这一幕,却心里有点生痛。他不明白究竟是因何缘故。或许是见同为少爷者,为仆子掌了灯,但又将这盏灯熄灭的余痛。他们同是被禁闭在监狱中的囚徒,本该相互慰藉,可他却嫌弃其另有所图,身子肮脏,成为迫害其的帮凶。 “爹,我出一趟门。” 回到赁房,徐二愣子将三册诗集放下,心中犹豫了一会,对坐在门槛处的徐三儿喊了一声,就急匆匆的提着灯笼,大步迈了出去。 “大晚上的,你干什么去?” “小心点,别走快了,被跌倒,磕破皮就不好了。” 徐三儿见此,告诫了一声。 “没什么。” “只是出去逛逛。” 徐二愣子走出杂院,应付了几声。接着便头也不回的朝赵家所在的里巷去走,他没走几步,便追上了秋禾。 “徐爷,您过来,是肯要了我了?” 秋禾破涕为笑。她又一次看到了读书人的虚伪。 明明贪恋她的身子,非要先以一副正人君子的做派面对她,等她走了,又急匆匆的追了出来,在私底下又复做小人行径。 发个单章吧 嗯……,本来想默默写书,不怎么看成绩的,但成绩下滑太严重了。所以,想了想,还是发个单章。从上架后的两千多追读到现在的一千多,下降的很快。不是二十天的下降,而是在六月五号左右,突然就少了五六百的追订。现在每天下降一百多追订。昨天的二十四小时追订只有一千三了。昨天十二点发的章节,到现在为止,追订在六百……。 均订,从三千五到现在的三千二,掉了三百。 很奇怪,我自认为我是没碰到什么毒点的,说养书的,也大可不必,没有我这种养法的。发这个单章的目的在于什么呢?不见得能挽回弃书的人,正如我之前呼呼别养书了,追订仍在稳步下降。对于一个网文作者来说,这种心境是很复杂的,书从被读者认可到不认可。这几天我的心情确实有点小崩溃,到今天,想了一下,发个单章,亦算是一个小小的成绩总结。 这本书,我本来就没打算有多么好的成绩,能有个五六百均订已经算好的了。没曾想,刚开始的时候,受到了不少读者的喜爱,出了一点小成绩。 相比较上一本书,我写这本书更用心,一个小时只能写一千字,有时候枯坐半天,才写了几百字。这本书从开始到现在,一点水文也没有,每一段话都该有它的位置……。 嗯……,发这个单章的目的也不是说,我要切了。而是回归一下本心了。成绩不好,成绩不好挺好的,意味着我不需要被读者意见左右了,事实上写书的时候,我都一直翻看读者的评论,查看自己是不是有写错的地方,因为这本书或许在网文中很少见。它只是一个慢节奏的生活文,不会有什么强烈的爽点,甚至于所谓的爽点,我是刻意规避的,因为这样写起来更真实。 接下来,我的节奏不会乱,仍然就这么慢悠悠的写,这个月完成对盟主一意孤行126读者老爷的加更(说好的月初加更,一直没抽出时间,自己写的也太慢了),每天稳定更新六千字。也不知道盟主有没有弃书……,笑哭,但承诺还是得做的,哪怕它很晚才兑现。 书会继续写的。若是它的成绩一直平平无奇,我也不会多说什么。嗯,想了一下,我这单章发出来,估计还会有人骂,说让我好好写书,不要搞这些有的没的……。 回归本心。 就当练笔。事实上,最初写这种爽感不高的书,就是为了练笔。 再过半小时,稿费就发了。先去大吃一顿,缓缓心情。 第110章 终见了照片 灰白狐狸跟着徐二愣子出了家门,它看着这一对少男少女。 里巷漆黑一片。周遭是民户,没有老爷居住,所以点灯都是一件奢靡的事情,只有零星的几家尚有昏黄的灯光。路灯自然也是没有的。橘黄色的灯光透过灯笼罩,照亮了它的半个身子。 它小心的凑了过去,想用前爪按在少年的手上,提醒他。可它的前爪停滞在半空,僵硬了一会,终究没有搭了过去。 用什么理由去阻止这一切? 未来的恐吓? 赵家一旦知道一个婢女和少年有染,会如何?应不会有太大的麻烦。秋禾是个善于精明算计的人,她知道,也了解,赵家的规矩管不到徐科员身上。正如赵嘉树和徐二愣子见面的第一天,就将秋禾准备送给少年那般。 至于律法?《临时约法》严禁买卖人口,禁止蓄奴。如秋禾之前在院门口所说的那样,徐二愣子将她视作赵嘉树的私有品……。这种固有的上下尊卑封建等级观念本就是错的。 它若阻止,和对徐二愣子施暴的徐氏宗族的人并无不同。 都是将封建的条条框框套在了少年身上。 它期待徐二愣子和她的在这个时空的再一次相逢。可它并不想将本来的自由恋爱搞成了封建大家庭式的包办婚姻。 正如面对周三姑娘时,它没有阻止,亦没有帮助,做了个旁观客。 错事,谁都会犯……。 手上提着的灯笼坠落,烛光摇晃,转瞬熄灭。 和上次在黑漆长廊差不多,只不过这次是徐二愣子将秋禾箍抱到了怀里,他竭尽所能索取少女的芬芳。这种对禁忌的打破,对绅士礼节的抛之脑后,让他隐然间看到了一种名为“自由”的曙光。 秋禾怕赵家的规矩,他亦怕外面的规矩。 他本就该是无拘无束的田野少年,然而一步步走来,他已经被规训成自己不认识的模样了。秋禾说过,她不贪图他的名份,一点也不图他什么。 里巷拐角有一处小竹林。 一男一女跌跌撞撞的走了进去。 待粗竹被压弯了几次后,徐二愣子粗粗的喘息了一声,他整理着自己的长衫,犹豫了一下,将身上的粗布帕子递给了秋禾。 乡人对男女之事并不陌生。他在童年的时候,会和玩伴一同用石子去砸尾巴相连的野狗,也会偷偷去看牛倌、羊倌给畜生配种的一幕幕。 畜生与人大体是一样的。 他坐在竹林旁的一摞砖石上,从怀里拿起了火折子,打开塞子,看着里面未燃尽的火星。灯笼就在他的脚边,他想了想,又收回了火折子,没点燃这一盏灯笼里的蜡烛。 “我不图你什么,真的。你也别想着娶我,这也是真的。我不会给人做妾。”秋禾从竹林里走了出来,她坐在了徐二愣子的身旁,“你心里现在肯定后悔的紧,好端端的招惹上了我,明明去娼馆几角钱就能解决的事。” “放心,就算是老爷、太太、少爷打死我,我也不会说出你的姓名。” 她手撑着下巴,痴痴的看着眼前的少年,补充道。 赌注般的誓言从秋禾嘴中吐露出来,徐二愣子故作僵硬的脸微微动容了一下,他偏了偏头,伸出手,玩弄着少女从耳旁垂下来的发丝。 这发丝像狗尾巴一样,毛茸茸的。 他将其绕成圈,缠在手上。 “我是我爹的第四个女儿,叫来弟。七岁被卖到了赵家,成了赵家的婢子,比小宝子能晚了三年。每月发下月银,我们作婢子的月银也不一样,我前几年每月只有七角钱,后来多了些,算上主子们的赏,一个月能落一块三四,比外面的人舒服多了……” “我存了银的,再过两三个月,熬过这个冬天,我就赎身,回家去。我爹说了,他替我存了嫁妆,等我回去,就给我找个好夫家。我知道,他肯定是不如你和少爷的,但没事,只要人踏实能干就行。” 秋禾慢声倾诉道。 这些话以往她是不会轻易往外说的。这世道冷得很,没人会同情一个被卖身到大户人家的婢子,都认为她们是去享福了。而在赵家里,一样是婢子,她们的遭遇或多或少都类同,也无可诉说的地方。 “也好……” 徐二愣子张了张嘴,却连什么安慰话也说不出来。良久,他只能以“也好”这两个字对秋禾的遭遇报以同情。他是应同情秋禾未来的夫婿吗?这没什么好同情的。入了大户人家的美婢等出了门,身子早就不干净了。娶秋禾的夫婿在送聘书之前不可能不懂这个道理。 “徐爷,你今后想要我了,就和我说。” “在我嫁人之前……” 秋禾笑了笑,她夺走了少年手中的火折子,将地上的灯笼点燃。昏黄的灯光亮起之时,她已直起了身子,“谢谢你的灯笼,我明天托大牙婶还给你。再见,徐从。” 小小的窈窕身影消失在里巷之中。 “胡老爷,你为什么不拦着我……” 徐二愣子仍坐着,他瞧了一眼一边蹲坐的灰白狐狸。他的脸红了一下,复归于平静。他知道,刚才他和秋禾的放肆,恐怕都被狐仙看入了眼、听进了耳。不过狐仙只是一只狐狸,倒也无须太过放在心上。 他对狐仙说这话,倒也并非是怪罪,而是心底稍有一点不理解。狐仙是保家仙,它不会不知道,他和秋禾在竹林滚了一圈后……可能沾染上的麻烦。 灰白狐狸摇了摇头,没说话。 不管是对徐二愣子,还是徐三儿,过多的干涉都不是一件好事。十几日前,它让徐三儿去治腿,虽说是好意,可这却让徐三儿险些翻了脸。若非它“仙”的身份,说不定徐三儿已经一矛攮死它了。 牛羊需要一鞭鞭的训,然而人是不需要的。 “也好。” 见狐仙不答话,徐二愣子起身,又说了这两个字。 …… …… 现代。 西京,住院部。 315病房门口。 “爸,我和姑奶奶、二叔几个人商量过了,照片就让老爷子看了。医生说了,最近老爷子恢复的不错。我拜托过医生了,要是老爷子一旦有个不适,他立马抢救……” 在备忘录打完了这些字后,徐晴犹豫了一下,将这些字复制粘贴到了聊天软件,发给了徐建文。 “爸:嗯,好,你自己决定。” 过了一会,手机通知栏上传来了回信。 “姑奶奶,要是老爷子待会激动,一定要安抚一下他……” 徐晴对老态龙钟的徐蓉道。 言毕,二人就再入了病房,守在了老爷子身边。 “太爷爷,我记得你上次说过,先生带你去照相馆照了相。我爸去了一趟豫省新野县。那里……弘文学堂已经不在了,不过在校史馆里找到了和你描述有点相似的照片,你……要不要看上一眼?” 徐晴征询老爷子的意见。 有些旧物,老人家不一定愿意再看到。 老爷子说的故事,对他们来说只是故事,但于他而言,却是真实的过往。旧有的记忆,或许会触动回忆的甘甜,也或许会触动一道道的伤疤。 他们后辈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轮到老爷子了。 “晴儿,你打开。太爷爷没事的。” 徐从瞧了一眼徐晴手掌上,亮着光屏的智能手机。 少倾,手机滑动,一张岁月的照片显露了出来。这是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它躺在了玻璃相框中。照片上是三个人,一对夫妻,一个小少爷。 “先生,师娘……” 徐从怔了一下,紧紧盯着这对夫妻,他喃喃自语,“一样!没变!过了这么久了……。他就是我的先生刘昌达,另一个女人,就是我的师娘。” 他不知该对这二人起什么样的感情。它和徐二愣子是一个人,感同身受,都受了先生的教导、师娘的爱护。 “师娘真好看。”徐晴捧着手机,她夸赞起了路女士的美貌,“要是搁到现在,师娘的追求者绝对很多,轮不到先生他,他还不懂得珍惜。” 是的,不懂得珍惜。 师娘是多么好的一个人。 同为女性,她更感悲师娘的痛。 “太爷爷,这个少年,是你吗?”徐晴对比起了老爷子和相片少年的棱角,看起来有点相似,但她不敢太肯定,毕竟时过多年,一个老人和一个风华正茂的少年区别还是有点大的,于是她问起了当事人,“这应该就是太爷爷你了。想不到太爷爷你年轻时长这么一番模样……” “是的,他就是我。” 徐从宛若松皮的手凑了过去,想去抚摸这张相片,可等到了半空时,他才意识到这是新世纪的智能手机。 他收回了手,“晴儿,谢谢你,照片我看了,你收回去。” 他心态归于了平静。 “这?是,太爷爷。” 徐晴愣了一下,将捧着的手机再次放在兜里。她和家族里的人都讨论过了,都认为老爷子见到这张照片会很高兴,事实也是如此,老爷子是很高兴,但高兴过后,老爷子的表现未免太过澹然了些。 不过她稍想一下,也就释然。若她到了这个年龄,有后辈将她曾经的照片拿了出来,她估摸自己可能也是这幅模样,心底稍有一丝对过往的怀恋。然后……,然后就应没别的了。毕竟仅是一张岁月的照片罢了。 “是你爸去了新野?” 徐从问了一句。 “是,是我爸去了一趟新野。” 徐晴点头。 老人家耳背、记性不好,她刚才说了这事,但老爷子转头就忘了也并不是什么稀罕事。她对此已经习惯。 “他工作忙,忙自己的事就好。” “我的事,没什么可讲的,也没什么可追寻的。他操那份闲心做什么?把工作忙好才是正途。我……快埋进黄土的人喽。” 徐从看了一眼窗外的斜阳,他叹了口气,“至于我的故事,你们愿意听就听,不愿意听就算了。老掉牙的故事,本就没几个人愿意听。” 他既怕亲人的轻视,可真当亲人重视起来了,他又怕有人戳破这谎言。 哪有什么徐二愣子,只有一个徐从。 他只是一个逃荒到西京,替人编柳筐的可怜人……。 “太爷爷,我愿意听。” 徐晴看见了老爷子浑浊眼睛里蕴的一滴老泪,连忙回道。 她不知老爷子为何伤心。但人老了,是个老小孩,亦需要哄一哄。再者,或许老爷子的伤悲和那张旧照片有关。这亦是她的错。 “爸,我也是。” 徐蓉亦附和道。 徐从闻言,摇了摇头。他知道,后辈喜欢的是徐二愣子的故事。从不是他的,纵然他和徐二愣子是一人。 “妮儿,你把你的镯子给我,让我看看……” 他目光看向了徐蓉。 这镂花银镯是他老妻的遗留物。他摸着镂花银镯,眼前似乎出现了那个逃荒后的年轻女人,抹着一层厚厚的灰。但一个恍忽,他又看到了在洛城门口前的她,她凤冠霞帔,嘴角挂着浅浅的笑容,嫩白如藕的手带着这银灿灿的镯子。 分不清了。 他分不清了。 那只旁观的狐是他,还是说……他一直都是徐二愣子。 “太爷爷,你继续往下讲,晴儿听着呢。” 徐晴将速写本铺在膝上,做足了架势。 镂花银镯被徐从放在了洁白的床单上,他眼前的恍忽也消失不见了,“县公署的职任我辞了。我是先生的门生,即使辞了这职务,我的生活也没有什么太多的变化。而我,在诗会上再次碰到了陈羡安。我这才知道,她那回眸一瞥是对着我的……” “相识于《十二夜》的戏剧。她扮演的是奥丽维亚,伯爵之女。而我扮演的是弄人费斯特。现实的差距也是如此。她敢在戏剧上扮演女主角,又是进步的女学生……” 徐从回忆起了陈羡安的一瞥一笑。 这是和周三姑娘完全不同的小姐。她的爱太过大胆、炙热,而他,在黑夜里敢对礼教宣战,但在现实里,他只是个循规蹈矩的贫寒小子。他没有试错的本钱。胆大的人,一直都很富有。而他不是。 第111章 你是我的流川枫 “我是想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想谈一场自由恋爱,可真当它来的时候,我却怯懦了。我不敢接受她的爱意……” “我也分辨不出她是哪种喜欢我。” 徐从叹了口气。 “太爷爷,等一下,我接一下我爸的电话。” 徐晴打断了谈话。 她走出了病房,并合上了门,然后这才接通了徐建文的电话,“爸,你这会打电话有什么事?” “你太爷爷看到照片后,是什么反应?”工地旁的餐馆,徐建文走进去后,对店家叫了一碗面,继而坐了下来,询问电话另一端。 那张旧照片是他发给徐晴的,尽管在言语上,他对此并不关心,甚至显现的有点漠然,可他心里还牵挂着这件事。这到底是他辛苦跑了一趟后,才得到的照片。 “老爷子先是有点高兴,随后就有点……” 徐晴顿了顿声,不知该说什么为好。 “这也正常。”徐建文听到这里,大致已经明了。他宽慰另一边的女儿,“有些事,老爷子可以很坦然的讲给你们听,可你们要是翻找他以前的东西,他就不见得高兴了。就像……” 就像他曾经很喜欢秦省黑撒乐队唱的民谣《流川枫和仓井箜》,这种独属于他们年轻时的记忆。他不是陕师大的学生,可他喜欢灌篮,也喜欢年轻漂亮的女人。最痛快的事情莫过于和几个兄弟一起租碟,一同挥洒着青春期的汗水。 可他断不会将这等羞耻的事情讲给她的女儿听。能讲的,也只有对赤木晴子的朦胧爱恋。不会提及私底下那个广为人知的名字。 (流川枫、赤木晴子,都是《灌篮高手》的人物。) “就像什么?” 徐晴下意识追问。 “没什么。你到我这个年纪就懂了。”徐建文笑了笑。自从他去了一趟豫省新野县,他发觉他和女儿徐晴间关系缓和了不少,多了一份亲情。他挪了挪坐在长条凳上的屁股,舒展了一下筋骨,“我面快来了,先挂了。” “什么……” 下一秒,笃笃的忙音从手机话筒中传出。 电话另一端的徐晴稍显错愕。 以前都是她率先挂断徐建文的电话,徐建文挂断她的电话并不多。可能一年中,只有寥寥一两次。甚至于在她的记忆中,已经想不起上一次徐建文是何时挂断她的电话。 “你要的油泼加杂酱面,二合一……” 女老板端出了面,放在了徐建文面前的饭桌上。 “要面汤不?” 她又问了一句。 不过没等客人答话,她就已经从消毒柜中取了瓷碗,倒了一碗浑黄的面汤。 吵嚷的面馆里,徐建文一边搅着面,一边用手机搜索着曾经的记忆。待每一根面条都裹上了酱汁,他才停下了筷子。 “三年前他和她相遇在师大路的报摊” “为了买同一本《灌篮》” “两个人对上了眼” “从此白天发短信,晚上在聊天” “八年后在八里村他们住在了一块” “她送给他一本淘来的旧书,作者叫村上春树” “他送给她一瓶廉价的香水,她知道这香水没毒” “他们是没毕业的学生,日子过得很苦” “……” “这样的故事每天都发生,在这城市之中” “这种的故事每天都结束,消失在风中” “还记得当年他和她,爱的那么浓” “他是她的流川枫,她是他的仓井箜” 徐建文停止了哼歌,他咬了一小口生蒜,又刨了一口油泼面。油香、酱香,还有一股生蒜的炝辣顿时混合到了一起。他吃蒜吃的急了,眼角被呛出了泪,急忙又刨了两口面,压了一下蒜味,然后沿着碗边小口啜着滚烫的面汤。 吃面不就蒜,味道少一半。 一小碗的面汤很快喝完了。徐建文起身,在收账台上将装着面汤的水壶拿到了自己的桌上,又倒了一碗面汤。 “乡党,给我也倒一些面汤。” 邻桌几个建筑工人打扮的中年汉子喊了一句。 顺手之劳,徐建文又给他们几人分别也添了一碗面汤。他将水壶放到了原地,又坐在了长条凳上,继续吃剩下的半碗面。 “刘总,好好好,我知道了,待会就去上工,吊那些钢筋,你等我一下,我正吃着面呢,吃到尾巴巴了,快吃完了……” 他吃面途中,接起了电话。 电话挂断,他又咬了一口未剥皮的生蒜。紧接着,碗里的面和杂酱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失。直到最后,他又喝了一碗面汤在胃里溜了个缝后,这才完成了这一场吃面的旅程。 面吃完了,天也黑了。 电子支付的蓝牙音箱报起了结款的声音,徐建文走出了面馆,步入了闪着霓虹的街道。 …… …… 鸿韵女子学堂没在孔庙街,在一所名为甘园的地方。这校址本是一个京官的别院,但为了襄助县里的教育,捐献了出来。女校办学的年头也没几年,也就四五个年头。 朱诗琴说要办诗会,一群男学生定然也不会让女学生挨个去请他们。所以约定好,在女校门口碰面。 疾驰的三辆东洋车停下,几个长衫学生就停在了女校附近。 下车,还未到门口处,就听到了女校里面的吵闹声,清脆悦耳。众人汇聚在一处,止步,抬头看了一眼高耸的院墙。这院墙很明显,有加盖的痕迹,新旧不一,像一所密闭的监狱,从外面很难窥伺到里面去。 “等一会,她们女学再过半刻钟,就会下课了。” 钱郑欣看了眼天色,说道。 各校放学时间并不一样,没有统一的规定。女子学堂比弘文学堂的放学时间能晚上一刻钟左右。 “我去买份报纸……” “关于咱们的演出应该此刻已经登上报了。” 徐二愣子看了一眼甘园旁边的报亭,外面的展览台有了新上的报纸。他边说边朝报亭走去。他比较躲避和赵嘉树等人的相处。可能与满贵这孙家下人的死有关,亦或者是他和秋禾偷欢,使心底蒙了羞有关……。 “报纸?对,咱们演出《十二夜》,按理说现在也登上报了。” “《豫兴日报》的记者说好像就是这几天刊登……” 几人被徐二愣子这一点醒,脸上也露出了兴奋之色。 在饰演《十二夜》结束后,次日,他们就受到了几家报社记者的采访。这些采访的记者也言明,过几日就会将这则新闻刊登在报纸上。虽只是地方报刊,不是《申报》、《时务报》、《京报》这些着名的全国性报纸,但能上报纸,显然也是一件值得高兴的事。 报亭距离女校门口有段距离。 故此,除了徐二愣子和孙兴民前往报亭外,其余几人都留在原地等待朱诗琴她们放学。 ------题外话------ 晚上十二点之前,还有一更。 第112章 登上报纸 除了新报之外,报亭里的报纸徐二愣子他们大多都已经订阅过。中学堂除了每月收两元钱的学费之外,还额外收五角的订报钱。 少倾,他们就翻到了《豫兴日报》。 “两个铜子。” 报亭的一个老先生止住了他们的进一步翻看。 “我买了。”徐二愣子点头。在报亭本就不宜多翻看报纸。再者,只是两个铜子,他还出得起。他在长衫的兜里摸索了一会,用手指分辨出铜元和银元、银毫的区别,然后从一叠钱中取出两枚铜元,就准备交付到店家的手上。 然而这时,一个手臂横在了他的面前。这是一个女人的手臂,蓝色的紧袖裹着她纤细的胳膊,在手腕处露出了白皙的肌肤。手腕往下,是右掌,虚握着,也拿了两枚铜元。 她五指和掌的比例很好,是一个适合去弹西洋钢琴的女人的手。 徐二愣子心里生出了这个想法。 “我帮他买了。”陈羡安脸上挂着浅笑,她大胆的拍了一下少年往前伸要交钱的右手,然后率先将钱交付到了报亭老先生的手里。 谁交钱,谁拿报。 最新期《豫兴日报》的报纸被陈羡安拿到了手,她转手又递给了徐二愣子。见其不欲拿,她笑道:“别不好意思,大家都是朋友,下次你请我就是了。再说,你要看报,我也想看这报。算起来,还是我占了便宜。” 报纸上刊登了他们演出《十二夜》的新闻。所以购买报纸算得上是他们小团体的公事,大家待会都要看。故此,算是她请了大家,徐二愣子反倒还要在她面前承一份情。 确实是占了便宜……。 这话和先生三年前请他去教斋吃饭所用的话术差不多。徐二愣子心里头一暖,他猜测,应是他先前取铜子的动作慢了些,以致于让陈羡安生起了几分“同情”,所以才上前替他付了报纸钱。 然而这“同情”和周三小姐到底是不同的,他感激这份“同情”。 “多谢羡安你了。” 徐二愣子接过报纸,道了声谢。 旧时代的女性,他的称呼不会显得这么亲切,会以姓加小姐的形式称谓。不过朱诗琴、陈羡安、许婧苹三女是进步女学生,是不惮于男子以名称呼她们的。以名称呼她们,反倒是她们自个的要求。 谢过之后,他也没管陈羡安的神色如何,摊开豫兴报,寻找着刊登的信息。大概扫阅了两遍之后,他总算从一个小框中找到了报道。 “只有这么一点?我记得那位姓王的记者,用随身携带的笔记本记下的内容可不少。他这写的也太敷衍了,寥寥几笔……” 孙兴民从报亭里走出,凑了过来,看到仅是一小框的字后,就骂骂咧咧的叫了起来。 无它。报道的内容太少了。里面的字仅有二三百字,只是粗略的描述了一下弘文学堂在开学会上有着这么一场演出。剩下的就是介绍了一下莎士比亚这戏剧的大体内容。此外在后面一览列出了表演者的姓名。 这等报道,若说敷衍,倒也不至于。大多数报道,就是这么寥寥几笔。可问题的关键在于,豫兴报又不是什么大报,只是地方小报。新野险些被白狼兵攻陷的消息,可是当地的大新闻,紧随其后的这一场表演自然也就被赋予了特别的政治含义。 这是新野上流人士的共识。 “我刻意推开了功课,接受他的采访,他这也太少了。” 朱诗琴不悦道。 女校学生比男校学生更难出来。为了这一场报道,她付出的代价着实不少。家里父母本就为她私自上台演出而震怒,女孩家家的不能抛头露面。后面的采访,她不仅推了一部分功课,也冒了一次被父母再次训斥的危险……。 “应该是张豫督的事……” 赵嘉树看了眼报纸,指着一条讯息道:“张豫督这大统领的妻弟剿匪不利,惹起了袁大统领的震怒,已经将其撤职。似乎上层要派段总长下来剿匪……。咱们表演了《十二夜》,与张豫督这当局有关,他走了,咱们的报道肯定是要削减的……” 他做出了适度的猜测。 表演《十二夜》这戏剧,相当于张豫督治理豫省的文治功绩,尤其是在恢复剿匪后的民生方面。而张豫督的撤职,就意味着此人在豫省的垮台,歌颂其人的报道自然会立即削减下来,以免引起新实权人物的不悦。 “小报就是小报,一根墙头草。” 钱郑欣踢了一下路边的石子,骂了一句。 哐当哐当。 石子被踢到了路灯下面,和铁铸的灯柱碰了一下。 “豫兴报是豫省的当地报,它得罪不起本地的官员。要是那些全国的大报,估计不忌这些恐吓。不过大报也不见得会报道咱们这些小事……” 徐二愣子将豫兴报的报纸叠好,放在兜里,插了一嘴。 段总长不可能有操这件事的闲心,但底下人树倒猢狲散、风声鹤唳早就习惯了。这事一看就是豫兴报报刊为了避风头所作。他当过了吏,懂得这些道理。说这话,也是为了早点终结这个话题。 “我还打算待报纸下来后,就和人炫耀的。算了,也没什么大事。得之我幸,失之我命。老子迟早有一天,会再次登在报纸上的……” 孙远民做出赌注发誓的动作。 众人见此,笑了一下。 “对了,诗琴,诗会你打算在哪里举办?” 待笑声一停,赵嘉树就问起了正事。 此行的目的就是为了办诗会。当然,诗会也着实算不上什么正事,他们的诗会亦仅是几个少男少女的参与,没有什么大家,所作的诗词可预料的不会有多么出彩,为附新诗强说愁罢了。 “我爸有个别居,新修的园子,假山假水都不错,听说请的匠师是苏州那边的。昨天,我爸跑到外地做生意去了,刚走,园子空下了。就去那里。” 朱诗琴领着路,言道。 园子在县的西城附近,走了一会,就走到了。入了园子门,有仆从叫了声小姐,然后拉了一下电灯。从回廊到中心庭榭处的灯全部亮了。灯外面罩着不同色的灯笼,有活水绕在建筑附近,影子映在水面上,漂亮的好像夜空中的繁星一样。 第113章 徐从做的诗 “梁任公在《夏威夷游记》中说:‘欲为诗界之哥伦布、马赛郎,不可不备三长,第一要新意境,第二要新语句,而又须以古人之风格入之。’” 众人落座在一幢木构高楼的二层。女佣添了茶水、点心后,朱诗琴先站立了起来,她是梁任公的拥趸,开口便以其对新诗的评判为主。 “譬如梁任公推崇黄公度的《今别离》……” 她提及此,诵了两句,“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眼见双轮驰,益增中心忧。……去矣一何速,快乘轻气球。” “双轮即使火车又是轮船,最后一句话就很明白了,是热气球。” “还有写闺怨的。如何君寄书,断续不时至?每日百须臾,书到时有几?一息不相闻,使我容颜悴。安得如电光,一闪至君旁。” “前面的几句诗,指的是古时通讯不便。” “电光……,就是电报。” 她举了黄公度《今别离》的两首诗。这两首诗都贴合了梁任公所说的三点,新意境、新语句,古人之风格入之。 众人先是点头,然后拍掌喝彩。 有了朱诗琴的带头,其余喜欢看新诗,对新诗有见解的人也开始起身附和。第一个附和的人,便是赵嘉树。 “我以为黄公度的《旋军歌》最气魄。诸王诸帝会涂山,我执牛耳先。何州何地争触蛮,看余马首旋。万邦和战奉我权!权权权!” 赵嘉树环顾众人,诵道。 “嘉树兄念的不错,这首诗更好。” “更有气魄。” 周遭的几人赞道。 徐二愣子拍掌之余,听赵嘉树念这首词亦有些讶然。赵嘉树在他心底,一向是比较少年老成的,今日怎么突然热血了起来。不过他想了想,黄公度也不是年少时写的这首诗,亦就释然了。 涂山,用典来自大禹在涂山会盟。《左传·哀公七年》曰:“禹合诸侯于涂山,执玉帛者万国。”至于触蛮,来自《庄子》的“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 这首诗的意思是万邦奉中华之权,中华重新获得世界中心位置,其他国家作为诸侯国臣服……。 涉及到《庄子》、《左传》,徐二愣子的经学科还没有教这些。不过前些日子赵嘉树差秋禾送给他的三册诗集中,有提及过这几首新诗。他将其中的注解大差不差的记了下来。 念了几首新诗的名篇,众人都说了自己对此的见解后,接下来,便是拿出自己的拙作供大家品鉴,一同切磋探讨学问。 “这是我彷夏穗卿‘细雨疏灯过秀州’、‘从此归帆好云物’这两句的诗……” 朱诗琴拍了一下好姐妹陈羡安的肩膀,示意该她领头了。陈羡安深吸一口气,从书包取出一张素笺,粉脸红了一下,低声道。 夏穗卿的诗颇细腻,相比另外诗界三杰的黄公度、蒋观云,更受女儿家的青睐,彷照其诗的女性更多一些。 (夏穗卿很多人不熟悉。迅哥儿曾经书了一副夏慧卿的诗,“帝杀黑龙才士隐,书飞赤鸟太平迟。”写完这一句诗后,他在后面又写道:‘此夏穗卿先生诗也,故用僻典,令人难解,可恶之至。’夏穗卿是如今迅哥儿的顶头上司,现任民国的教育司司长。) 众人互视一眼,虽没大听清陈羡安在念什么,但也纷纷鼓起了掌,说出了一些溢美之词。 很快,受到陈羡安的鼓舞,尤其是男学生这一方,不甘被女人比了下去,也将自己的诗拿了出来,让人欣赏。 参加诗会的总共才八个人,三个女学生,五个男学生,写的新诗自然也不多,再是延慢,也慢不到哪里去,很快便轮到了徐二愣子的身上。 “写的不怎么样,大家别笑。” 徐二愣子挪了一下胳膊,将压在肘弯的诗词准备拿出来。 不曾想这写着新诗的纸却被在附近走动的朱诗琴一把抢了过去。 朱诗琴见众人将目光投向她,颇有些志得意满,她摇了摇手上的纸条,笑了一声,“徐从你也不必拘谨,大家都是有交情的。你磨磨蹭蹭的,这诗我帮你念了……” 她捧好纸,轻咳一声,念道:“地上一杆灯,相距二三步。远看是天明,近看却昏黑。此灯非彼灯,只是炭钨丝。” 电灯最早用的是碳化的竹丝。 到了1906年,爱迪生发现了钨丝这种新材质可以做灯丝。这些知识,格致科的先生有教习过。 这首诗虽粗陋,却也算是新诗。新诗不怎么讲究格律、工整,追求的是新意向、新事物。徐二愣子做的诗,在众人中算不得出彩,却也在中流之内。 朱诗琴念完诗后,将纸条递给了徐二愣子。 宴会之上,又恢复了欢快的气氛。 诵读自己新诗这个环节过去之后,便是朱家的晚宴。仆从鱼贯而入,将一碟碟的饭菜送至到了二楼。除了中式菜外,还有几样西洋菜。 趁此空档,陈羡安悄悄地凑了过来,坐在了少年的旁侧,“徐从,你不要生诗琴的气,她也是好意。她性格一向如此,你和她待久了,就知道她不是有意冒犯……” 刚才朱诗琴的举止,确实有些失礼。 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我知道诗琴是好意。” 徐二愣子啜了一小口刚沏好的热咖啡,“你看,我这不是没生气嘛,她喜欢学新事物,抛弃旧礼仪在情理之中……” 什么是进步派。不仅是一句口号,在行止上亦会表现出进步的做派。譬如旧的礼仪,亦是一部分激进的进步派所抨击的。换做他人,刚才的举止是失礼,然而在朱诗琴身上,这就未必了。 能抛头露面表演,在时人的眼中,可比刚才的事恶劣多了。 在一旁蹲坐的灰白狐狸闻言,看了一眼这个蓝衣黑裙的姑娘,她的睫毛弯弯,在盯着徐二愣子说话的时候眼神有点闪烁。 它倏地意识到了什么,纵跃上桌,咧开了尖尖的狐嘴,露出了犬牙,想要制止这个姑娘的下一步举措。 周三姑娘只是徐二愣子的单相恋,而秋禾顶多和他有一夕欢好,别的牵扯不会多,但陈羡安就不一样了。它能看出她眼中对他的一丝丝好奇,现在不算是爱意,但有了这份好奇,爱意也就不远了。 但临头了,它又收回了爪。它不知道该怎么阻止这一场爱恋。伤了这个对徐二愣子好的姑娘吗?它不能这么做。 此外,它真的有点分不清了。 倘若洛城的她是命中注定,时空的节点。那么他和陈羡安必然不会走到一起。从开局就注定失败的故事。 “你刚才做的诗不错,很有趣。” 陈羡安淑女式的起身,并说道。 ------题外话------ 十二点前还有一更 第114章 熄灭的一盏灯 女子学堂除了教导学生一些文化知识外,更多的是教导如何相夫教子、纺织、烹饪的一些道理。它们的教学目的亦是培养学生做一个淑女。 如朱诗琴这样大大咧咧的女校学生还是少见的。哪怕陈羡安、许婧苹与其同为进步女学生,但她们二人的行为举止更会符合淑女的仪态。 “很有趣?” 徐二愣子看向陈羡安,神色诧异。 这诗是他匆促间做的。他虽看了那三册诗集,可他并无暇心去琢磨一首上佳的新诗。闲云逸致并不怎么适合他。但作为学生,不能太孤僻,交际还是需要的。在座的男男女女无一不是新野县的名门之后,他得社交。 “是的。明明和路灯仅仅距离两三步,但光明始终触摸不到,走到路灯旁的时候,却是一片昏黑。此灯非彼灯,这两者看似在写电灯和油灯的区别,但意思似乎更深层一些,后面的炭钨丝……” 陈羡安听到少年的疑问后,偏了偏脑袋,想了一会,答道。 她分析的条分缕析,似乎听起来就是这回事。 “羡安,你这是故意迎合我。” “只是随意写的一首诗,哪有那么深奥。为赋新词强说愁……” 徐二愣子摇了摇头,忍不住笑道。 这诗仓促而作,仓促而成。胡乱做的一首应付诗,哪有那么深层次的道理。为了解诗而解诗,实在没有必要。 “徐从,你既然知道,就不要说出来。你说出来后,你没了面子,我也没了面子……”陈羡安做出了颇为气恼的神色,她瞪了一眼面前的男人,然后走到远处的许婧苹附近,拉着姐妹的手坐了下来。 大家因共演了《十二夜》戏剧,成了认识的朋友。在演练戏剧的过程中,往往就会有女伴会发一些小的脾性,众人见怪也就不怪了。毕竟三女都是娇生惯养的大小姐。这还算比较克制。 其外,他们也并不认为这番举措会有什么特殊的含义。正如演完戏剧离开时,陈羡安回头看的那一眼……。 说“看上谁”亦只是调侃,谁都没有将其当成真话真事。 晚餐上齐了,庭榭恢复了寂静。 “胡老爷,你刚才……” 徐二愣子夹了几口菜,掩饰自己的尴尬后,他余光瞥向怀里的狐仙,“刚才你对羡安为什么会有一些敌意?她怎么了?” 纵然灰白狐狸未对陈羡安出手,只是跳到桌上盯了陈羡安几眼,没什么多余的动作,但徐二愣子和灰白狐狸相处久了,他能感知到灰白狐狸对陈羡安的一丝丝敌意。这可是胡老爷从未有过的举动。 不,好似有过。是爹求老爷借钱的那一天,胡老爷便对老爷徐志用呲牙咧嘴了,拉了他的袖,给他做了提示。 灰白狐狸缩了缩身,朝少年的怀里钻的更深了一些。 它没有答话。 它欺骗了徐二愣子它是保家仙,没有告诉徐二愣子真相,它是未来的徐从。一个保家仙对少年的爱恋指手画脚显得多余,徐家父子不是他的奴仆,更何况一直追寻自由的徐二愣子。 但过去的它对现在的他进行指点,极为合理合情。 这是一个矛盾点。 见狐仙没说话,徐二愣子也没多想,他继续夹菜吃饭。如爹所说的,胡老爷是个好仙,不图吃、不图穿,它怎么会害他? 少倾,晚宴结束。 正待徐二愣子他们准备对朱诗琴辞别之时,忽然一个四十来岁左右的太太闯了进来,她模样和朱诗琴有几分相像,擦着薄粉,颇为姝丽。她的行动很不便,走路有点慢,走到楼梯口处,她喊道:“诗琴,你随我过来一下,我有事吩咐你。” 见在座众人的眼聚焦到了她的身上,她道了声歉,“贸然打搅你们,是我的不对。你们吃,我只是临时找诗琴有点事。” “贸然打搅的是我们,伯母。” “匆忙拜入贵府,没有带什么礼物,还请伯母不要见怪……” 五个男生一道起身,朝朱太太致歉。 朱太太露出很和煦的笑容,点了点头,带着朱诗琴走到了木构高楼的一层,她压低着嗓音,“你一个姑娘家,带这些男人来到了家里,你让我这个当娘的怎么办?整个新野,都在说我教女无方。” “现在的民国了,娘,你还是老一套。” 朱诗琴不满的撇了撇嘴。 “本来我是不应该来的。来了,会让你在同学们面前丢了颜面,也显得我们朱家小气。可我不得不来了,再不来,你能翻了天……” “你也老大不小的姑娘了。人家都不送女儿去学堂学习,你求着我,我顶着你爹的压力将你送到了女校。入了女校,你不安分,你爹生气了好几次。你今年十七了,马上要嫁人了……” “你不知道,我请媒婆给你说媒,讲了五家,人一听你的名字,都黄了。” 朱太太手里捻着手帕,训道。 入了女校,在开明士绅的家庭里,如今反倒好找夫家。只是朱诗琴在女校内太过叛逆,有了“恶名”,以致于人人唯恐避之不及。 “我还上着学哩。” “才十七而已。”朱诗琴摇了摇朱太太的胳膊,撒娇道:“我听说燕京的贝满女校已经开设了大学部,等我在女子学堂毕业后,就去燕京上学。娘,反正我都嫁不出去了,还不如多求会学。” 朱太太又瞪了朱诗琴一眼,“你先收收规矩,在女校有个好表现。既然你的名声在新野臭了,那我再劳些神,在新野外面给你找个夫家。至于上大学的事,这事我做不了主,也不想做主,你先嫁人再上学也未尝不可……” 话说到这里,朱太太叫了一旁的婢子,离开了庭榭。 固然在二楼的众人只听到朱家母女二人零星半点的谈话,没怎么听清,但他们也不是没有分寸之人,等朱诗琴上来时,就纷纷致辞道别。 朱太太给他们留了面,他们也得给朱太太留面。 “唉,你们这是……” 朱诗琴跺了跺脚,有点气急败坏。 “我们也走了,诗琴。” 许婧苹、陈羡安落在最后面,朝主家道了个别。 离开朱家别院不久。 众人朝回赶路。 因为许婧苹、陈羡安是两个女生,走夜路容易有危险,所以五个男生没怎么商量,就决定先送她们二人回去。 “诗琴要嫁人了?” 忽的,默默赶路的一行人中,有人起了话头。 说话的人,是一直没怎么说话的许婧苹。 “是的,她要嫁人了。” 有人附和了一句,声音有点悲伤。 朱诗琴的出嫁,意味着她和这个小团体的“分道扬镳”。嫁人的朱诗琴定然今后不能随意出来。此外,这亦是封建家庭对他们这一股进步力量的扼杀。女扮男装的薇奥拉终究只是一场戏,她没有自由恋爱的可能。 (《十二夜》中,薇奥拉喜欢奥西诺公爵,于是女扮男装成了公爵家里的一个男仆。朱诗琴在舞台上扮演的正是薇奥拉。) “没有办法,到她这个年龄,她要是不出嫁,说不过去。她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 另一个人泼了一盆冷水,说道。 很明显,十七岁的朱诗琴要是不出嫁,不仅要承受外部的压力,还有内部的压力。她的父母第一个不同意。 第115章 表白 “那该怎么办?” “咱们要帮诗琴吗?” “还是说……只是静观其变?” 一盏路灯下,昏黄的灯光照在陈羡安的脸上,她止了步,转头环视众人,提出了这三个疑问。 他们不是不顾道义的恶朋,不会见死不救。 然而这件事委实难帮。 帮了朱诗琴,固然会取得“自由”的阶段小胜利,但接下来呢?朱父朱母要是不能谅解,他们就成了朱诗琴父母的眼中钉、肉中刺。再者,万一今后朱诗琴反悔,趋向于保守,那么他们就里外不是人了。 “这得看诗琴她的想法……” “再说,咱们即使愿意帮,一时之间,也无从下手。” 察觉到两个女学生的迫视,领头在前面走的钱郑欣脸色僵了一下,讪讪一笑,语气带着几分无奈,回应道。 不仅是朱诗琴需要面对来自家庭催婚的阻力,作为其手帕交的陈羡安、许婧苹亦到了适婚年龄。她们比朱诗琴能小个一岁左右,但小的很有限。不然若非如此,一直怕生的许婧苹就不会突然出声提起这个敏感的问题了。 只是相较于此,这无故加之的重担突然降临在几个男学生身上,难免会使他们向后退缩……。 他们固然和朱诗琴三女有交情,可还没到直面这等大事的地步。 钱郑欣的回答,已经算是比较合适的了。 “现在事情还没到最后一步……” “得见招拆招。” “说丧气话没用,说振奋话也没用。羡安、靖苹,你们两个等后天上课的时候,问一下诗琴她心里的想法。她要是肯让我们帮,我们再想办法……” 得益于守护赵家这一劫,赵嘉树处事冷静且有条理的多。他轻推了一下挡在身前的钱郑欣、孙兴民,挤到了几个男生前面,沉声道。 这个回答就有力的多。 陈羡安、许婧苹两人轻“嗯”了一声,转过身继续往前走。 等走到一个岔道的时候,陈羡安又止了一下步,她看向落在人口的徐二愣子,“徐从,你送我回去,靖苹,就由兴民他们几个送回去。” 她家和许家并不毗邻。这个岔道通往两条街,要么先送她回陈家,要么先送许婧苹回许家。 众人事先并无对送谁先后的商议。 无论送哪个先,哪个后,或者男生分人送,都在意料之内。可陈羡安这突如其来的决定,却让其余人吃了惊。 让仅一个男生送,意义似乎有点不同了。 “徐从?” 见徐二愣子没动身,陈羡安又叫了一声。 “羡安,我送你。我家和你家不远,最适合送你……”还未等徐二愣子答话,一旁的孙兴民有些急了,他朝陈羡安所在的方向走了两步,急声道。 “不用了,谢谢你,兴民。” “我找徐从有一些事……” 陈羡安拒绝道。 帮付报钱,在朱家别院宴会上替他说话……。 徐二愣子没有拒绝陈羡安邀请的理由。 他渴望娶一个大户人家的小姐,陈羡安的知性、美貌、家室都是他所看中的。他明白一个单身女性对一个单身男性的邀约,意味着什么。纵然他并未对陈羡安爱慕的死心塌地,只是觊觎其美貌。 但仅是这几点,便已经足够了。 他点了下头,尾随陈羡安入了另一边的岔道。 路上,街灯稀疏。 九月下旬,临近十月份,时节已经转寒。街道上未曾栽种什么绿荫,不过临近的几家院落都载有几颗枣树。虬枝上的枝叶自然早就凋零了,只有光秃秃的枝条。这些枝条伸出了墙垣的瓦愣,搭在上面,被路灯的黄色灯光一照,在街上穿梭的行人便显得光影错乱了。 此刻已经算是晚间,时不时传来几道街屋主人宛若打雷的鼾声,以及零星几句男人和女人的吵架谩骂……。 陈羡安双手提着竹编书包,迈着细步。走了大概半条街的路,她似乎终于下定了决心。她转过了身,面对面看着少年,鼓起了勇气道:“徐从,你曾是县公署的科员。我知道,你比赵嘉树他们要更明白世事一些。你是他们中……最聪明的一个……” “诗琴是我的手帕交,我想求你,让你帮忙替她想个法子……” 沉默寡言不一定意味着愚钝,而是已经学会将自己的锋芒隐藏了起来。 她是大户人家的小姐,学的知识不少。即使未曾看出徐二愣子的藏拙,但她知道徐二愣子曾是吏。吏,是油滑的代名词。她当然不认为眼前的少年油滑,他还不是积年老吏,但她明白他的聪慧。 “最聪明的一个?” 徐二愣子心底顿生失望。他本以为陈羡安仅让他一人跟来,是因对他有意,谁曾想只是他的自作多情。 也是,若在人群中,假使陈羡安问他这句话,就是有些失礼,将他架在火上烤。也唯有单对单的时候,询问请教于他才不会将他置于险地。 陈羡安的考虑很周全。 “这事……”徐二愣子顿了顿声,他看向陈羡安。他和面前少女距离挺近,只有二三步的距离,少女白皙有如瓷器般泛着光泽的脖颈映入他的眸内,微微发育的隆丘,被蓝衣裹着,他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了咽口水,努力挪开了视线。 受了秋禾的启蒙,他压抑的天性再次得到了释放。 陈羡安见此,也意识到了一些不适。不过她见徐二愣子已经刻意将脑袋偏转了过去,内心松了口气。 她追问了一句,“徐从,你有主意吗?放心,我不会给别人乱讲的,别人问我,我只说是自己想出来的。” 不管“徐从”无有实力承受朱家的敌视、报复,但这件事落在其身,总归是一件麻烦事。 “我暂时没什么主意……” 徐二愣子握了握拳,又松了开,他摇头道:“嘉树兄说的不错,得见招拆招,事先想的法子不一定管用,要是有了好法子,我再告诉你。” “抱歉了,羡安。” 他向后退了两三步,致歉道。 法子,他刚才想了一下,确实想到了几个合适的。然而若仅是几句说辞,还不足以让他将其尽皆告知。 第116章 表白二 吏,是圆滑的。 这个世界有光有暗。大人们坐在“明镜高悬”的匾额下,那么胥吏就要承担起作为训民棍棒的这份职责。徐二愣子已经熟知这一切,他要披律法的外衣,去做蝇营狗苟的事情。而要想在光与暗之间如鱼得水,就得需要有一个尺度。 郑科长送了他一个八角宫灯,已经言明了这个道理。 光和暗之间,灯柄就是尺度。 做吏如做灯。 灯托是个镂空的“福”字,灯一亮,就将“福”字烙在了地面上。而这个“福”字,恰恰就是光所不能及的地方。 (“其外灯托是个镂空的福字,灯一亮,就将福字烙在了地面上。”——第八十二章。) 朱诗琴的不幸,他固然为之感悲。可若让他付出更大的代价来帮助朱诗琴,这则是他所不愿为的事情。 故此,他选择了缄默。 “没事……” “一时半会想不出法子很正常。” 陈羡安勉强笑了几声。她叹了口气,就转过身子,继续朝回家的路走去,她边走边说,“你也不必介怀。我只是想着你更聪明些,问了你几句话。不见得非要一个答案。” 落在身后的徐二愣子没有回话,默默尾随。 这条街二人走完后,又绕了一条街道。 片刻后,就到了一高门大院。 陈家和赵家大概是相等的门第,除了门前比赵家多了两个抱鼓石,匾额写的“陈”外,就无其他过多的殊异。 两扇如意大门紧闭。 大户人家的大门一向是不怎么开的。 陈羡安对徐二愣子说了几句感谢话,就走到了角门,叩了一下门。 紧接着,门外就听到了一阵的咳嗽声,以及软底鞋踏踏落在青石板小道的声音。这阵脚步声,渐渐迫近。 “徐从,我想问你一句话?” 在角门还未打开的空档,陈羡安倏地小跑到了徐二愣子面前,她应是不怎么运动的,仅是几步,就跑的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了,“我问你,要是我和诗琴一样了,你会不会帮我?” 没等徐二愣子回话,她又再次跑到了角门口。 角门的门闩响动声响起。门打开,露出了一个枯蜡般的面孔,颌下留着乱蓬蓬的胡子,脑袋后面还跟着一根枯白的发辫。 “小姐,你回来了?老爷、太太在房里等你呢……” “等你一个多时辰了。” 他道。 说完这话,他才发觉了门外还有一个人,模样打扮像是学生,“这位少爷,天色晚了,你要不进来用杯茶水再走?” 示爱来的太突然。 徐二愣子仍怔在原地,他估摸不准陈羡安刚才说的那句话。 女儿家的心事向来是难以琢磨的。就如秋禾对他的好来的那么突然一样。他在路上已经做好了准备打算接受陈羡安的示爱,但没料到,陈羡安只是想要他帮忙,而当他将对陈羡安爱的萌芽掐死后,她反倒对他示爱了。 “这位少爷,请进请进……” “屋里已经备好了茶水,就等你了。” 老仆架着徐二愣子的手,将他往宅子里拉。 “钟伯,你这是干什么?他不愿意,你还强扭着他不成。他只是怕我危险,送我回来,我们两个没什么的,用不着你这么兴师动众。” 见到这一幕,陈羡安顿时有点急眼了,忙道。 “钟伯,这……,不用了,不用这么费事……” 徐二愣子下意识推脱。 只是他没料到这看似瘦弱的老仆,竟然箍紧了他的胳膊,他抽了一下,竟然没抽出,反而将他自己的肩胛骨拽的生疼。要是硬扳,他还是能脱身的,但如此,容易伤了情面。 其外,他距离角门并没有多远,在老仆这一连串的动作下,已经被扯到了门口,待他反应过来时,已经入了门。 到了陈家,总不好再提口离开。 否则这就是失礼。 “我曾是兵勇,练过石锁的……” 老仆笑了笑,咧嘴,露出一口黄牙。 兵勇?也难怪这么劲大。徐二愣子摇了摇头,他先看了一眼远处前院的明房,然后整饬了一下长衫,接着又瞅了一眼脸红的陈羡安,随即无奈的叹了口气。 绕了几道廊,就到了正厅。 厅内,陈父陈母板着脸坐在正座,似乎是打算训斥陈羡安。但他们看到迈入屋内的徐二愣子后,就立马换了一个脸色。和先前朱太太的脸色差不多,很温和的模样。 “羡安,这位是?” 陈老爷放下了手中的茶盏,起身相迎,并问道。 “伯父好,我叫徐从,是弘文学堂中一的学生。上次羡安表演《十二夜》的戏剧,我也在里面扮演了角色……” 徐二愣子躬身施礼,简短的介绍了自己几句。 “徐从?” 陈老爷皱眉。 他在脑海里思索了一下,顿时有了答案。他脸上随即多了几分的冷色,“你是县公署的徐科员?年少有为啊。今日多谢徐科员你送我们家羡安回来,来人,给徐科员备上谢礼。” 自从上次女儿大不韪登台演戏,败了门风后,他就调查了同样参演《十二夜》的演员,其中就包括徐二愣子。别家的都是少爷,只有徐二愣子一人不是。是县公署的科员。蝎子拉屎独一份。他自然将其记入了心里。 换作它时,一个徐科员,背后还有衙门的关系,他不会故作冷脸。谈不上巴结,但交好是免不了的。可若是将女儿嫁给一个吏,他亦是万万不肯的。 三班六房的吏,哪个科举后的读书人肯去做? 吏在百姓面前有地位,但在士绅面前就未必了。如今虽是民国,但逊清退位亦不久,科员和吏亦只是换了一个说法。当然,要是做到科长的位置,那就不同了。 那……已是官了。 “爹!” 陈羡安拉了长音,不满的叫了一声。 她要是早知道自己父亲是个势利眼,绝对会阻止钟伯将徐二愣子带进来。 “徐科员,请坐……” “我家老爷有说话不到位的地方,还请你谅解。他啊,是见到羡安这么晚回来,心中担忧。毕竟你要知道孤男寡女的,传出去不太好。” 陈太太上前,打了个和场道。 第117章 徐爷别哭 “徐从,你先坐下。” “我爹……脾气不太好,你别在意……” 陈羡安走近,亦露出歉色。 “我坐一会就走。” 有二人的解围在,徐二愣子总不能在陈家甩脸色,他点了点头,顺势坐在了一旁的客座上,喝起了茶。 就像刚才陈老爷再不待见他,也要给他备上谢礼一样。 基本的礼数得有。 此外,在县公署做科员,他的脸皮还没那么薄。一两句的言语嘲讽,他纵然心里再不舒服,但也学会了唾面自干。 “徐科员……” 陈老爷也入了座,他啜了口热茶。在喝茶,揭开茶盖的时候,热气上浮,他细长的眼眯了一下,朝徐二愣子所在的方向看去。 这个动作停滞了三四息。 等茶盏落在桌上时,他便开口问道:“徐科员既是学生,又是吏员……,在学堂里,想必比在县公署中更能得心应手。县公署的人际关系复杂啊,既要讨好上司,又不能招惹了民怨,上下受气……” 他说的话令人挑不出刺来,怎么看都是对后辈子侄的关怀。 当然,这只是表层的意思。更深层的意思,实则咄咄逼人。一个在县公署处事游刃有余的吏,交好同伴,谁知是为了利,还是情? 陈太太和陈羡安似是没听出来,但徐二愣子却微微色变了一下。 他看了一眼怀中的狐仙,心中顿时有了底气,“陈伯父说错了,徐从已从县公署辞了职任。至于在县公署的处事……,徐从向来不敢说问心无愧,不过却……也谈不上什么利欲熏心……” 话停在这,他顿了顿声,“有些东西,是钱买不来的。” 他承认,他觊觎陈小姐的身世。 若不是这些外在的因素,他对秋禾的动心绝对大于此刻对陈羡安的动心。他娶陈羡安的想法大于娶秋禾的想法。 然而话音落下之时,他却不知道自己是说了一个谎,还是吐出了真心话。 亦或者是因最近扮演弄人费斯特久了,习惯性的拒绝了奥西诺公爵给他唱曲的赏钱。他仍沉浸在清高小丑的世界中。 (第一百零七章,演戏时,奥西诺公爵(钱郑欣)请小丑费斯特(徐从)唱曲,唱完后,奥西诺公爵给了费斯特一把鹰洋。费斯特拒绝了赏钱。) “哦?是吗?”陈老爷不置可否,他笑了笑,没在刚才的话题上使劲,“徐科员,不……,徐贤侄。你今晚是护送羡安回家的吗?我是应感激你的。羡安作为女儿家,行事未免太过放肆了些,一直让我这个当爹的操心。” “羡安确实不让我们放心。” 到了这个话题,陈太太有了介入的余地。 “她老是和朱家的那个闺女一起,疯疯癫癫的,不像个大家的小姐。听说,朱太太已经给她女儿介绍了几桩婚事,我们家,也得给羡安介绍婚事了,她得嫁人了……” 她的身微微向前倾斜了一些,郑重道。 “我明白。” 这几句话不像陈老爷那般拐弯抹角、旁敲侧击,直白了许多。徐二愣子再也不能装傻充愣了。一个叫徐从的人,点了点头。 灰白狐狸卧在徐从的心房处,它听到他的心失落了许多,以前的节奏是彭彭彭彭彭,可刚才直到现在,是砰了一两下,就停滞了一会。仿佛是有人攥紧了这颗心,为了不让它丧亡,又不得以将其放缓了。 “谢礼还是要给的。” 陈老爷看了一眼放在厅内的落地摆钟,见其停在了十点钟,他叫了身边的管家,在耳旁吩咐了几句。 管家的动作很快,片息就端了一个托盘走了出来。 托盘里面放了一筒银圆。 送银不送礼,这意思已经很明显了。 “一点小心意,还请贤侄勿怪。” 陈老爷左手捏着右臂下垂的衣袖,做了一个请的动作。 摆钟滴答一声报响。 夜很静谧,屋外传来几声嘈杂的鸟叫。 徐从想起了在岔道口孙兴民异常的举动。或许孙兴民是喜欢陈羡安的。在礼堂表演完后,孙兴民见到远去的陈羡安扭头望来,就急不可待的以此调侃起了他和赵嘉树,说陈羡安在看他们二人……。 一个人越是喜欢一个女孩,越会着急掩饰自己的存在。 然而到了岔道口,二选一时,孙兴民只能不得以挤了出来,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孙兴民对陈羡安大胆的示爱了。 如今,轮到他了。 拿了银,他便没有资格去爱这个女孩了。 “伯父,我送羡安回家本就没有想着什么好处。这钱……,我不能接受。一个人他活着,可能不仅是为了钱。我辞了科员这个职务。我记得,这件事……我给伯父你说过了。” “时候不早了,我该离开了。” “对不起,今夜打搅了伯父、伯母……” 徐从摇了摇头,随即起身,朝外走。 固然他没有对陈羡安爱的那么深沉,非其不可。可一个人总要有点傲性。他的脊梁骨是被郑保长踩了下去,而不是自己弯的。或许有一天他会再次屈从这个世道,但至少今天不会。 二愣子是他的小名。深植于骨子里的拗性。 当他被叫作“徐从”的时候,并不意味着一个叫“二愣子”的人死去。同理,叫“二愣子”的人从来没死,哪怕他叫“徐从”。 “贤侄你……” 陈老爷错愕了一下。 考验,从来没有什么考验。 他送银,是为了绝徐从的心。哪怕徐从不收这银,他也不会给其机会。兴许眼前这个少年有潜力,可他的女儿难道要和其吃前半辈子的苦吗? 其外,作为一个商贾,他清楚的明白,一个往上爬的人有多么狠辣绝性。这等人或许是个好搭档,但绝不是一个良配。 “伯父,打搅了。” 徐从掀起自己长衫的前摆,踏出了门槛,等落在门外的时候,他转身对追出来的陈父陈母躬了个身,就再次转身快步离去。 然而,就在他在抄手游廊走了二三十步的距离时,陈羡安小跑的追了上来,她气喘吁吁,一整张脸全部红了,“徐从,钱你拿着。” 她将一筒沉甸甸的银放在了少年的手掌上。 没等少年拒绝,她说道:“夜莺应该回答乌鸦的话。” 这句话是《十二夜》里的台词。 徐从怔了一下。 他望着眼前奥丽维娅的饰演者。这句话是马伏里奥用来讽刺奥丽维娅这个伯爵之女的风凉话。说完这句话后,马伏里奥紧接着便嘲笑奥丽维娅是“生来的富贵”。夜莺是马伏里奥,而乌鸦则是陈羡安。 她没说多余的话。 但这句话,已经言明了她的愧意。 相比高雅的夜莺,她这只乌鸦相形见绌。 “这是你应得的赏钱……” 陈老爷、陈太太追了出来,陈羡安又说了这么一句话。 见状,在后面追的二人止步。 “我应得的赏钱?” 徐从摸着手里的一筒银,也不知道该做出何等的表情。 他是曾被可怜过的。理应很熟悉。 不过他是背对着陈父陈母,倒也无需做出什么难看的神色,他抬头望了眼昏暗暗的天,瞧见不远处的路灯上停滞着一只鸟。他努力看清了,那是一只家雀。家雀的爪抓着灯罩外面的锁链。 家雀扑哧扑哧的飞走了。徐从亦被钟伯引走了。 路上的灯,仍旧稀疏。 回到家在床上辗转反侧的徐从先是在梦中梦到了陈羡安,在路灯下,她没问他话,而是放肆的和他吻到了一起,随后他的手伸进了她的衣领。然而实际上,他和被子在斗着气。过了四更天,梦里的陈羡安又变成了秋禾,他和其滚在了一起。五更天,他又想起了油坊内掌柜、周三姑娘……。 他憋得急了。 次日,他找了个由头,让秋禾再次从赵家出来。 两人又一次跌跌撞撞的入了里巷竹林。 “徐爷,才过多久,你就又想起我了?”秋禾靠在粗竹上,她的话音透露喜悦,她努力将自己的鼻息喷薄到男人的脸上,“别着急,慢慢来,这事急不得。我和少爷说了,我和大牙婶交待些事,会回来迟些……” 闻言,男人果然动作缓慢了许多。 不过这样的话没管用多久,男人又如配种的种猪在猪栏里躁动不安,乱拱乱亲,将石槽里的水泡糠拱的四处都是,满圈的乱象。 “你怎么了?” 秋禾扣着自己衣襟的扣子,她瞅了一眼面前半躺在砖摞上歇息的男人。再是食髓知味的人,也断不可能这般暴虐。 “你心底有事?说说?” “反正咱们都是见不得人,我不会和别人说你的事。说了,对我也没多大好处,你乐意了就说,不乐意了……我也不勉强。” 她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干净了粗布帕,递到了男人手心。 “是,我有心事。” 徐从在黑暗中点了一下头,他闷声道:“我有了喜欢的人,昨夜梦到她了,梦到她后,我就来找你了。应该是喜欢,我估摸不准……” 他和陈羡安也就认识了近二十天。 近九成的时间都在排戏。 这话一出,秋禾就感觉到一把锥子刺了一下她的心。她看着他的脸,他的脸黑乎乎一片,她学着幼时的孩童,哭笑不藏于心,做出了悲伤的神色,“喜欢一个人是好事。人一定要去喜欢一个人……。徐爷,你去追她,你这么好的人,理应有一个好姑娘陪你。” 是她让男人糟践她自个的。怨不得别人,她就是被糟蹋的命。 倘若男人不听她的话,正视了她,她反倒要内心难安了。 “不一样的,我配不上她。” “我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可追求她的余地,可我明白,这点余地,远远不够。我难以给自己砌一堵墙。她叫她自己乌鸦,可我知道,她才是夜莺。只有夜莺才会在夜晚唱歌……” 徐从说着胡话。 说着秋禾难以听懂的胡话。 “我是和少爷一起长大的。”忽的,寂静了一会,秋禾用眼睛盯着面前黑暗似的瞳,她的眼里再次蕴满了泪珠,只是她已学会了不带哭腔,她远比小宝子懂规矩的多,“少爷和我一起长大,他念书,我陪在他身边,小时候,他总是作弄我,欺负我这个婢子。长大后,就不一样了……” “他总是说我无趣,太守规矩。” 秋禾笑了一声,“可我不得不守规矩啊,主子们随意就能罚我,罚到我守规矩。我要是不守规矩,他也不见得真的会高兴……” “我很羡慕你,徐爷,你和我一般的命,但你还能去学堂读书。” “读书就能有出息,去娶她。” 她抚摸着男人的脸庞。秋夜稍冷,男人的脸并不暖和,摸起来很冰很凉。她从额摸到了腮,再摸到了嘴唇、下巴,“不试试,你怎么知道不行呢?你看,你都掉眼泪了。” 我流泪了? 徐从有点惊骇。 他临死的时候都没掉泪,怎么可能为一个女人流泪。他手往上伸,去摸自己的脸颊。只不过他的脸颊被秋禾的手占满了,他摸到了秋禾的手,这手一样冰凉,指端留有湿冷的水。 “她快成亲了,到了适婚的年龄。” “办法,我想不到。” 徐从收回了手。他怕秋禾再追问。他想藏心事。男性女性的事总不好告诉徐三儿。除了秋禾外,他别无其他倾诉对象。然而说了一半后,他不想再继续谈下去了。他又说了另外一件事,“你爹可靠吗?要是你赎了身,他再把你卖了,到时候……” 他想起了二超子。 二超子的事并非罕见。 能卖一次闺女,再卖第二次心里也没什么负担。 “家里穷,要是不卖我,我就没活路了。我爹……应该不会再卖我。我赎了身,总要去他那。不去他那,我去不了别的地。婚嫁不能绕开爹娘。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防着他呢,放心,徐爷……” 秋禾收回了手,她朝家的方向望了一眼,然后道。 “那就好。” “我只是给你提个醒。” 徐从“嗯”了一声。 疏不间亲。适当点醒一句就行了,多说无益。 这个话题聊完后,也到了该离开的点。他吹着了火折子,点燃了蜡烛的灯芯。火光噗地一声照亮了两个人。两个人都没掉眼泪。 第118章 照片里的少年不是你 “你忘了提灯笼……” 两个人都藏着心事。徐从想着陈羡安,有点走神,待他回过神时,却猛然发觉秋禾已经提裙走了十来步。他迅疾的追了上去,喊道。 “不用了,这条街巷我走了好几次,路熟了,不用再打灯笼了。” “今天的月色也不错。你瞧,月亮好像赵家在书房里摆放的那一个玉盘。月光足够了,我不用打灯……” 秋禾丢下了这几句话后,就绕过街尾,转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 …… 现代。 工地,夜班刚下。 徐建文走到小卖铺,买了一瓶四块钱的冰红茶。他仰着脖,冰镇的饮料被他咕噜咕噜喝了一小半。直到他感知到胃里装满了水,沁出的热汗湿哒哒、黏糊糊的粘在背心上时,他才停止了灌水。 吁! 他长长的舒了一口气。 吐气的同时,他眼角的余光看见了从霓虹街道走来的妻。 “你和晴儿又闹矛盾了。”徐晴妈盯着徐建文流淌着豆大汗珠的脸颊,她的脸上并没有露出关心,或者心疼的神色。只是过来平平静静的打了声招呼。 婚姻持续久了的夫妻都是如此。 “没什么。孩子长大了……” 徐建文摇了摇头,他将半瓶一升的冰红茶塞到了口袋。他盯着她,她也盯着他。两个人互视了一眼,无声言语,走到了夜市的烧烤摊子。 西京夜市的小吃很丰富。炸鸡、烤串、炒苕粉、冰镇酸梅汤、熏肉大饼、唰唰什么的,应有尽有。 “两碗汇通面,菠菜的……” 徐建文又叫了一顿吃的。 汇通面的做法只是普通的家常面,没什么特别出色的地方。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因做此面最早源于咸阳的汇通十字。汇通面通常有两种面,普通的手擀面和加了菠菜、弄得通体绿色的手擀面。 俄顷,装在纸碗的两碗面被摊铺老板端了上来。 黄脸婆的妻在面端上来的时候,给他碗里挑了三分之一,又给他倒了一碗面汤后,搅着面,这才打开了话匣,“你爷爷的事你少管一些,咱们能出一部分医药费算是不错了,没必要请假专门跑一趟……” 夫妻二人虽然都在西京工作,但徐建文是干塔吊的,得随工地走,所以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故此,这日发生的事情,最近才被徐晴妈所知道。 “吃面。” 徐建文简短的说了这两个字,再也没吭声。 他眼朝纸碗盯,专心吃着面。 老爷子是他的爷爷,而不是徐晴妈的爷爷。若没有他和徐晴,老爷子相较于妻,只是一个陌路人。指望一个陌路人显然不现实。他为了大家,她为了小家,都是为了家,没必要置气。 两碗面吃完。 徐建文付了帐,他看了一眼妻子,“你先回去,我还有事。” 女人盯着面前的男人瞧了几眼,也没有多说话,默默的点了点头,融入了夜市的过客之中。 一支香烟点燃,徐建文坐在路边摊旁缓缓抽着。 一根又一根……。 走到医院的时候,他怀里小半盒的香烟只剩下了零散几根。 他止步于住院部门前,顺手掐灭了指缝中燃烧的烟蒂。 “爷爷,照片上的人……是于老师,不,是叫于青的那个人,他不是你,他是于青,你为什么选择骗老姑,还有晴儿他们几个?” 315病室的门被推开,徐建文看着仍未入睡的老人,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 那张照片是他在校史馆拍了照后,立即发给徐晴的,当时他并不知道相片里的少年究竟是老爷子,还是别的,只是下意识的认为是老爷子。但事后,他又将那张照片拿给了门卫老大爷看。 “这中间蹲着的少年,是于老师。” 校卫室,躺在摇椅上的老大爷如此道。 门卫老大爷是于老师的弟子,他记得于老师的相貌。所以这话,应该假不了。 至于徐蓉这个老姑为什么没认出来……,倒也不难猜。老爷子一直活着,他在人的印象中,一直是这幅苍老的面容。但于青死的早些,他的相貌在学生的记忆中还定格在了五六十岁,与照片上的少年变化不大……。 “建文,你刚干完活回来?” “一身的烟味。” 躺在病床上的徐从没有着急答话,他先训斥了一句徐建文。 他是讨厌抽烟者的。从年少时就开始讨厌了。 徐建文瞬间噎住了话,他喝了两口放在口袋里的冰红茶,将嘴巴里的烟味压了下去。 “小时候,我经常好奇爹的烟袋锅子。有一次,在他午休的时候,趁他不注意,偷走了他的烟袋锅,我学着爹的模样,装烟叶子,点烟,抽烟。我抽了一口,烟炝的我难受……” “爹抽烟那么享受,不可能我抽烟难受。我学着爹的模样,磕了一下烟袋锅子,然后再去抽。呵!抽完后,还是那个味道。自此以后,打心底里,我对抽烟这件事总是提不起什么兴趣来。” 说说间,徐从已经颤颤巍巍的走下了床,他坐在了靠在床边的轮椅上。然后双手推着轮椅走到了窗台。到了这里,呼吸一点新鲜的气息,他整个人都会觉得舒服不少。 徐建文亦跟了过来,小心扶着轮椅。 “我给你讲个故事。” “听了后,你或许就会明白了。” 将窗帘拉上,徐从眺望着远方的不夜城,叹了一口气。 他在弘文学堂埋了一个匣子,藏了一些照片。 但这照片,看来是……终究难以重见天日了。 “爷爷,你说。” “建文一直听着呢。” 徐建文顺着老爷子的目光看了几眼,没看出什么个稀奇来。他拉了一个马扎,陪坐在老人身边,然后重重点头。 他过来道出照片是“假”,并非是为了质问老爷子。为了这一件事,质问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必要。他过来,仅是因为这件事是“假”的,心中好奇,所以才过来问一问,在无人的深夜探知老爷子的真心话。 他仍是饶膝的孙子。 社会的阴险狡诈不可能带到家里。 “宣统二年的冬季,徐家老太爷死了,起灵的那一天,一个小长工看着脖项带着长命锁的少爷默默转身离开,他瞧见了少爷手中攥着的糖纸,但还是走了,他和大虫一起闹着玩,不敢再和少爷有什么牵扯了……” “少爷有一天找到小长工,喝问他为什么躲着他。小长工看着和他个子差不多的少爷,只是木讷摇头,什么也不肯说。小时候是小时候,长大了,就得懂规矩了。小时候我们是玩伴,长大了,他就是老爷。” “自此,少爷和小长工再也没说过什么话。” “宣统四年初,少爷剪辫躲在了屋里,没敢出来,外面闹的很凶。又过了一阵子,少爷结婚了……,田少奶奶长的可好看了。娶了妻的少爷对小长工冷漠了许多。小长工恨起了老爷,他无时无刻都在盼着老爷去死。也是那年,乱兵打断了爹的一条腿……” “白狼来了。他们攻打着新野县城,又席卷了乡里。大虫和小长工看到了机会,他们打算投奔白狼。小长工被家里看的严,误了时辰,没跑成。大虫走了,他杳无音信的走了。” “小长工继续过着他的苦日子。大概是什么时候,在他娶妻前,应该是。少爷从洋学堂回来了,大虫也回来了。大虫一枪崩了少爷。原来他是跑到山上落草为寇了,成为拦路的劫匪,真正的山大王。在杀了少爷的这一天,大虫冲进了徐家的后宅,他凌辱了田少奶奶……” “小长工也入了后宅……” 寂静的月色下,徐从讲述着过往。 “爷爷,这个小长工是您?” 徐建文吃惊。 今晚老爷子讲的过往,可是和先前的截然不同。明明是一个人,怎么会有两样的人生。这绝不可能。 “是,也不是……” 徐从摇了摇头。 他不知道,是自己在临死的那一刹那,灵魂入了一只狐的身体。还是说,从头到脚这一切都是虚妄。徐二愣子从来都只是徐从。毕竟爹的腿确确实实断了,照片里的小少爷是于青,而不是他。 “卖柿子的那个少年是谁?” 徐建文想起了老爷子提及的一件事。 宣统三年十月,入冬的那一天,老爷子碰见了一个卖柿子的少年,可怜了了他一次。 如果说,众多故事有一个契合点,那无疑就是这里了。 混乱的记忆,并非无头无脑。 “他?可能也是我。” 徐从剥开一个橘子,小心的吃了起来,他的假牙已经卸了下来,吃橘子不能咬,只能用口腔的压力榨出果汁。 他回想在弘文学堂对街碰到的那个少年。 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少年的面孔了。 狐的记性并不怎么好。在另外一个时空,这已经是时隔两三年的事了。后面它再也没有碰见过卖柿子的少年。人命如草芥,可能是死了。白狼作乱,死的人不少,乌泱泱的一片,全部都是死尸。 “他是于青……于老师吗?” 久受信息流冲击的徐建文,立刻就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 卖柿子的少年是于青! 真正被可怜的人,不是于青,而是老爷子。 “不,他不是。” 徐从继续摇头,“我记不清他是谁了。人老了,容易忘事。如果于青是我,那么我早就死了。若我是于青,这照片的少年……就是我了。” 这句话一出,徐建文立刻击毁脑海里的荒诞想法。 老爷子不可能是于青。 照片里的少年是于青,不是老爷子。 “爷爷,究竟哪个故事才是真的?” 徐建文有点抓狂。 人不可能有两段不一样的人生。而且老爷子的讲述又那么的真实……。 无论是哪一段的人生经历,他都看不出其中的真假。 “建文,你给我取一些柳条来。” 徐从吩咐了一句。 一小捆柳条很快便放置在了他的面前。他手摸着柳条,一股浓厚的熟悉感又涌上了心头。他是那个逃荒的可怜人。他编着柳筐,“真假分的那么清干嘛,我已经是快要死的人了……” 人如果坦然面对死亡的话,一切都会变得从容。 他既然有死的准备,那么分清谁是“徐二愣子”,谁是“徐从”,就并无必要了。 “是啊,老爷子都快死了……” 徐建文闻言,亦内心释然了。 执着分一个对错,那是年轻人。成年人的世界,总是趋于调和的。强辩哪一方是真是假,并无意义。 二人没有再说话了。 刚才真假照片的事,老爷子虽没在这一方面说,但徐建文已经了然了。照片真假并无所谓。纵然照片里的少年不是老爷子,可那又能怎么样呢?谁能论证老爷子说的是假的? 假的真不了。 事是真的。 不论是小长工,还是入学堂的长衫少年。 老人趁着夜色编着柳筐。 徐建文看了一眼,感到无趣。他摸出兜里的手机,玩了一小会。但很快他便觉得在此地玩手机不大适宜,于是重新放了回去。 他走到病床旁的桌上,看到了一个速写本。 是徐晴的笔迹。 他翻开速写本,一个字一个字的读着。良久,他又坐回了马扎,“爷爷,秋禾为什么在你的讲述中,提及了这么多次?” 记东西的徐晴,或许会下意识的忽略了秋禾。但作为看故事的人,他一页页翻着,很快便察觉到了这个叫“秋禾”的婢女,与其他婢女的不同之处。 其他的婢女,老爷子一笔带过。偏偏秋禾这两个字,在速写本上至少有十余次的记录。这里面,应该有故事,他亦是过来人。 “她?” 枯竹般的手压实了柳筐上的柳枝,徐从的手微微停顿了一下,“我和赵家的少爷有交情,她和我碰面的次数比较多……,民国三年的春,她就赎身了,嫁给了一个锡匠,过了一年,她怀了,生了盼弟和念弟……” 他和秋禾的事,不怎么光彩,难以讲述给旁人听。此外,秋禾已经嫁人了,她不是他的私有品,他得顾忌她的名。哪怕她的人早就埋在黄土里不知多少年了。 第119章 守旧派 “生了两个孩子,挺好的……” 徐建文点头,顺着老爷子的话往下说。 可话说到一半的时候,他就卡了壳,不知该说什么了。速写本被翻开的一页上,记着密密麻麻的字,其中一行这样写道:“她叫来弟,七岁被卖到了赵家。” 又一个轮回吗? 徐建文合上了速写本。 “锡匠对她不错,虽只生了两个女儿,没生儿子,可他对她应是好的,扯着新布让她给自个做衣裳……” 老爷子仍在陈述。 “爷爷,你信佛吗?” 徐建文从马扎上起身。 他靠在窗台边,体受着迎面吹来的晚风。 忽的,他想到了什么。 可能是心底里突然冒起了这句话。 他说了出来,询问老爷子。 “佛?应是不信的。” “我是一个坚定的无神论者……” 徐从愣怔了一下。他生在旧时代,可也经历过新时代,思想已经被改造。那个年代的人,鲜少迷信。只不过在经历了狐仙之事后,他又不大能确信这个世界究竟有无神佛了。 当然,他亦不坚定狐是神的创造物这一件事。有可能这是另一种的科学。还没被人验证的科学。 格致科的先生说过,这个世界并无鬼神。 …… …… “号外,号外~” “段总长率军已击毙白狼王,白狼死了……” “号外,白狼惨死在鲁庄……” 八月初,一个雷雨后的清晨,县城的街道上还残余有许多的小水洼,被急雨骤打凋零的树叶一片片的贴紧在这边缘。早晨推开门去卖芝麻烧饼、火烧的信子爹刚离开没多久,就激动的返回了杂院,告知租户们这个好消息。 紧接着,一个个报童便穿梭在里巷之间,拼命兜售着一份份牵动新野阖城百姓的时报,浑然不顾飞步时溅在身上的黄斑水泥。 信子爹是住在原来二超子赁房的租户。 他有一个叫信子的儿子。所以杂院的人称呼他和他妻子就叫信子爹、信子娘了。至于原来的本名,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只是个称呼。 (101章提过。) 仅是这一两句“号外”,就立刻将白狼兵延续在新野县城近一年的恐怖气氛轰击的烟消云散。不管是士绅,还是市井百姓,都吐了一口憋闷极久的气息。 “信子爹,你说的是真的?” 来福儿急问了一句。 他这个裱糊匠,按理说和白狼兵乱并没什么牵连。糊的窗户纸到了一定的年限,该破就破,不会因白狼来不来而改变。但因白狼兵乱,官府要剿匪,所以他每出一次工,就要上缴一回捐税。 这捐税专门用作围剿白狼兵的军饷。 “真的假不了,你听,门外的报童不是在喊吗?白狼王已经被段总长击毙了,白狼王死了,这白狼祸也是时候完了……” 信子爹也是满脸高兴,“你要是不信,买一份报,问一下徐小先生,徐小先生识字,你让他看看不就完了吗。”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纵然报童在喊白狼王被击毙的消息,但谁知道这是不是报童为了卖报故意吆喝的一种说辞。 一份报并不贵,信子爹撮使来福儿道。 “六月,白狼兵长驱入陕,逼近西京,贼势凶猛,张陕督……,又一路攻打到了川地,欲要从甘南进川,幸得川军阻击……,七月,白狼兵回豫西,段总长亲自临阵指挥……” 信子爹惊动的人不单来福儿一个人,徐从亦听到了。他上学需要早起,只比卖早餐的信子爹娘晚上两刻钟。他拿着来福儿买回的豫兴报,看着上面的报道,一字一句的念道。 话音落下,杂院的几个汉子都露出了喜色。 他们都交了剿白狼的捐税。白狼王死了,那么这捐税也能停了。此外,徐三儿的一条腿就是被白狼中的绿林好汉踩断的。 “好,死了好,狗娘养的,他死的晚了。” 徐三儿咧嘴笑了一声。他如视珍宝的将报纸折叠好,放到了怀里,贴身保存着。他是最期盼白狼王死的一个人。 “那是我的报……” 来福儿见此,眼睛瞪圆了。 但他没真的将话说出来。报纸读过之后,就不怎么值钱了。他和徐三儿是老搭档了,有一定的交情,还犯不着为一张报生气。 “信子爹,给我来一个芝麻烧饼。” 徐从掏出一个铜元,递到了还未出摊的信子爹手上。芝麻烧饼是早就烙好的,不然真要出摊再烙,就迟的多了。 一个芝麻烧饼卖一个铜子。 他咬着烧饼,来到学堂。 讲堂的几个先生们亦说了此次早间的新闻。 “惜哉!白狼王虽是叛匪,可要不是张豫督横行暴敛,盘剥豫省,也不至于有了白狼祸……” 时务斋的一个年轻先生叹气道。 新式学堂之新,正在于言论自由。要是搁在外面,他这般同情白狼王的话是万万不能宣之人口的,但在学堂里,只要他不是支持南方乱党,一些挑动人心的“蛊惑之言”并不会遭至太多后患。 “是啊,白狼兵是可恶,但上任的张豫督也不是个好东西。要不是他苛捐杂税,豫省乃至全国焉能出这么大的乱子?” “这祸是张豫督引起来的……” “没有张豫督,就不会有白狼祸。没有这黑暗的世道,白郎兵不会存在。正是因为黑暗的世道,才滋生了白狼祸……” 很快,讲台下便有学生争相附和。 时务斋的先生点了点头,双手下压,示意安静,“我很欣慰,你们能多角度的去思考这件事,而不是因为一两句报纸上的言论就对其确信不疑……” “徐从,你为什么不说话?” 新先生看了一眼坐在前排的少年,他皱了皱眉,“你可是有什么高见?若是有,但说无妨。少年就该是少年,不应老气。” 时务斋也就十五六个学生,人数并不多。谁附和,谁反对,他站在台上,看的一清二楚。不过他说话亦是和气,并不咄咄逼人。 “还请徐同学发言……” 他微躬了一下身体,说道。 经历的世事多了,人就很难热血起来。徐从做惯了吏。吏的一举一动和学堂里朝气蓬勃的学生们总会有点不同。其外,新先生也并非是针对于他。而是在时务斋中,以“求实”为第一要务,探得真知才是实。 “陈县长去年已经离职了……” 徐从起身,先是陈述了这一句。他看着眼前的同学和梳着东洋小平头的先生,“诸位讨厌张豫督,而为白狼唱赞歌,亦大可不必。白狼动乱,大户是有遭灾,然而能坐在讲堂中继续念书的……,基本上家中没有遭灾。” 他说完这句话,朝新先生揖了一礼,坐了下来。 若是未遭遇新野白狼兵乱的人,可能会觉得他说的话颠三倒四。但在新野本地的大户人家,却绝对会明白他话里的本义。 譬如赵家,虽挺过了白狼兵乱,但接下来被官府勒索出去的银不少。这也是为何在座之人痛恨张豫督多于痛恨白狼祸的原因……。 讲堂静谧了一会。 接下来,便是四五个人的鼓掌。 新先生也鼓了一下掌,“徐同学说的在理。我们痛骂张豫督之余,是不应该认为白狼们是好人。然而倘若我们去分析谁好谁坏,一个人总归有那般的不好或者坏处,那么岂不是天底下的人都是坏人了?” “白狼,他们追求的也是民主、共和……” “他们亦响应了再次格命!” 他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镜,“白狼的失败,是共和的失败,我们应该予以惋惜。” 他大胆的言论道。 时务斋,不讲时务就不算时务斋了。 徐从沉默了一下,没有讲话。 他只是一个在新野小地方生长的乡间少年。他不知道白狼兵有多么多么好,他只知道,白狼里的绿林好汉打断了他爹的一条腿。 时务斋的学生们激烈鼓掌。 下课。 讲堂内议论纷纷。 “徐从为什么没和先生继续辩驳?我觉得徐从说的话挺有道理的。当然,先生说的话亦有道理。只是……” 一人挑起了话头。 做同窗,哪能一直一团和气。固然刚才徐从的话有一些讥讽他们这些少爷的嫌疑,但他们是接受新思想的学生,不会因这点置气。 “你知道咱们时务斋以前的讲师吗?他是如今的学监,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他曾是徐从的老师。” 另一人给新入学中一的同窗科普道。 时务斋,颇似兴趣社,可以允许不同年级的学生加入。不过它和兴趣社不同,它每周会有固定的授课时间。 “刘先生投奔了官府。当学生的,当然不好诽谤老师了。” “有了一个守旧的老师,真是件可悲的事……” 几人摇头叹气。 徐从将一切都听入了耳,他收书包的手僵了一下,想要上前解释。但他很快就又恢复了从容,继续收拾书包。然后背着单肩书包离开。 解释不清的。他和许多人解释过,先生并非守旧之人。但他的解释,就像是石沉大海,难以掀起什么风浪。八股秀才的老夫子,当官的刘先生,学堂的学生们以这相似的名词,将他们归为了一类,都是守旧派。 讲师寓所。 敲门,入内。 “这是你师娘刚熬好的粥,你尝尝。”坐在花梨木办公桌后的刘昌达见到了门生走进,他脸上挂起了笑容。他一边说着话,一边用勺子舀着粥,将其分润到了一个茶盏,递了过去。 粥很甜,加了糖,是红豆杏仁粥。 徐从啜了一小口,等粥米入了肚。他道:“先生,你听到外面的消息了吗?白狼兵败了。白狼王被段总长击毙了。” 这消息和先生并无多大关联。 但入了门,总要说些事情。白狼兵这个时闻很适合介入。 “他闹腾不久的。”刘昌达点了一下头,“太平天国闹的那么凶,还不是落败了。如今的局势,不是说起义就有用的。” “我在东洋的时候……” “东洋,是强国了,列强之一。我留学的时候,正值东洋和罗刹国打仗,东洋赢了罗刹国。可你知道吗?东洋的平民饿殍遍野……。” 他说完话后,继续小口小口的喝着粥。 “先生,你的意思是?” 徐从想了一会,未得其意。 “平民,工业革命后的平民,他们于一个国家,已经无足轻重了。国家需要争取的人是什么?是知识分子,是资本家,是工商业者,是工人……” 走进官场的刘昌达冷声一笑,“白狼祸,他是白狼这个农民发起的。他只是一个农民。一个农民……注定失败。” 话音一落,徐从沉默了。 可能是来自于身份的认同,他和白狼一样都是农民。不过很快他就自嘲一笑,掐断了脑海里的想法。在时务斋的课上他还抨击白狼,怎么到了先生这里,反倒要为白狼说话了?白狼和他不是一路人。 同时,他也分辨不出先生是对白狼同情,还是贬低。 或许真如学堂们同窗所说的话一样,先生进入官场后,趋于守旧,成了守旧派。是的,官场守旧才是常事。他心中暗道。 “对了,你和羡安的事怎么样了?” 见徐从不答话,刘昌达便问起了另一件事。白狼祸和他,或者徐从关系都不大,他们决定不了任何的局势。这只是茶余饭后的谈资。 “不怎么样。” 徐从摇头,他从花梨木办公桌上取了装订成册的一册报,胡乱的翻了几页,“先生,你知道的,羡安和我门不当户不对的。她不愿意嫁人,拒了几桩婚事,这是她的事……” “外界的风言风语罢了。” 他强调道。 说话间,屋内便冒起了袅袅烟气。 一根烟被刘昌达点燃。这次不是老刀牌香烟,而是一种叫三炮台牌子的香烟。一根香烟很快便被刘昌达一口气抽的只剩五分之一,他夹着未燃尽的香烟,朝烟灰缸抖了抖,做足了老烟枪的姿态,“也是,你和她确实有点不适合。” 他掸落烟灰,又抽了起来,“你要是愿意的话,我给你找门亲事,在洛城找……” 第120章 成婚吧,我等你 逊清的《各省咨议局章程》中规定各省的咨议局选拔议员必须符合章程内所列的五种条件之一。其中的一个条件为“曾在本国或外国中学堂及其中学同等或中学以上学校毕业得文凭者。” 故此,能考入中学堂且顺利毕业的中学生在社会中的地位并不低,已经有从政的基础条件了。而外界的士绅想要入议事会,要么在地方办理学务或其他公益事业满三年以上且着有成绩,要么在本省或者地方上有五千元以上的营业资本或不动产。 五千元的身家,数遍整个新野县,都找不到几家符合的……。 新野县的陈老爷不赏识徐从,并不代表其余地方的士绅不赏识他。在县城,刘昌达是外客,难以介入本地士绅的人脉圈子。但在洛城,他有熟识的亲朋,介绍一个年龄适合的大户小姐并非是难事。 “你是我的门生,再介绍一个亲邻家的姑娘……,这也算是亲上加亲。” 刘昌达想到这里,忍不住一笑。 然而他笑的同时,却没注意到自己还在抽烟,于是烟气渗进了喉管,他被迅疾的呛了一下。他抽烟已有数年,是老资历了,懂得如何处理这余殃。他抓紧了太师椅的扶手,接下来猛地向前一咳嗽,上半身向前倾倒,但因两臂的阻力,他又大幅度的回落。太师椅亦因此嘎吱嘎吱的响动。一阵阵剧烈的咳嗽,仿佛要连他的心肺子也一并咳出来。过了大约三四息的时间,这才有所缓和。 路女士熬的红豆杏仁粥还有一些。 他喝了一大口,整个人瞬间舒服了许多,“不会委屈了你。我这就去信到洛城,拜托人给你挑选好的良配……” 年轻人,在情恋上,总是趋于腼腆的。他是过来人,懂得徐从此刻的心境。徐从没着急拒绝,没有回话,那么心底就是默许了。 “多谢恩师……” 徐从抿了抿嘴,将脱口而出的拒绝压回到了喉头。他放下手中正在翻看的报纸,起身朝刘昌达揖了一礼。 他得面对现实。“民始生,籍其名曰不成丁,年十六曰成丁”。他如今虚岁十八,成为丁男已经有了两年的年头,不该自我逃避了。 徐三儿一直催他成婚。他是家里独苗苗一个。本来他爹是要娶一房小的,但怕他不同意,还有他今后求学的费用不低,这才继续做了鳏夫。他得念爹的恩,尽早为徐家延续香火。 下午,陈羡安就得知了他即将聘妻的消息。 二人是在一处湖畔处见面的。他们先探讨了白狼王被击毙后,对豫省今后会有何影响的大事。讨论完后,两人做了热恋情侣该做的事情,抚摸了彼此炽热的身体,然后亲吻了一小会。 直到……夕阳入山的时候,两人分开了一小段距离。徐从开口说了话,为这段恋情画上句号。 “为什么?” 陈羡安没有责骂徐从负心,她用缀花窄袖抹了一下艳红的唇,然后死死盯着面前的男人,“徐从,为什么?我知道,你是喜欢我的。我们是自由恋爱,你不可能会去娶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尝过了自由恋爱的滋味。她不信,会有人甘愿受命运的安排,去做一个束手就擒的囚徒。 “是的,我是喜欢你的,羡安。我清楚知道这一点。可……我的生活里不仅有你,还有其他人。为了爱情而去讴歌固然是一件伟大的事情。但……” 近一年的爱,轻易放弃不是那么容易的。徐从看着强忍泪水没有哭泣的爱侣,“伯父不肯接受我,这你是知道的。我们一辈子总不能躲在阴暗处。你会为了我,放弃你父母吗?” 对于陈羡安的爱,他一直很被动。可他清楚的知道,陈羡安纵然表现的再自由、再进步,可她终究只是鸟笼里的一只金丝雀。她不懂没有家族势力的依仗下,一个人想要体面活着是多么困难的一件事。 “羡安,你知道吗?” 见陈羡安不答话,徐从轻笑了一声,他扫了一眼被残霞照的金黄的湖面,波光粼粼,“两年前,我参加过一次婚礼,是徐书文的婚礼。婚礼上,我讽刺过他是包办婚姻,而我……,未来的我,会是自由恋爱,我讽刺他上了新式学堂后,做的还是老一套……” 说完后,他朝湖面扔了一颗石子。石子擦过湖面,溅起四五道水花。 “倘若是自由,那就将自由贯彻到底。明晚,我们就成婚……” “一场没有父母祝福的婚礼。” “没有三书六礼……” 徐从又扔了一颗飞石,低声道。 先生的建议就是压倒他这个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这场地下式的恋爱,他不愿再忍受了。陈羡安不是黑夜里与他私会的小小婢女,而是大户人家的小姐。 逼她一把。 也逼自己一把。 “我等你!” “明天下午四点,那条岔道口处。” 他道。 话音落下,他捡起了丢在草地的单肩书包,然后转身离去。 紧接着,背后便传来陈羡安的低声啜泣。他止了一下步,想要扭头跑去安慰,但他还是硬生生的将自己的脑袋掰折了回去,继续大踏步的离开。 他不明白,陈羡安和他相恋,到底是喜欢他,还是一场对自由的贪欢。因为自由,而去做自由事。 这种事,他见的多了。譬如徐家少爷徐书文、赵家少爷赵嘉树、钱家少爷钱政欣、孙家兄弟等等,包括时务斋的一群同窗。他们标榜自己是自由的先锋,可却享受着奴仆的服侍,一种假自由罢了。 去年,满贵的死,就让他意识到了这一点。 他不希望陈羡安也是这种人。 次日,下午三点。 徐从守在岔道口。 这条岔道口距离陈家很近,要不了多长时间,就能从陈家赶到这里。 “胡老爷,看你的了。” 他拜托灰白狐狸道。 陈羡安能否准时出现在他的面前,不仅有陈羡安自己的选择,也要看陈老爷和陈太太会不会阻挠她。纵然这条约定仅有他们二人知道,但难料陈羡安会不会将此事告诉他的父母。 事实上,他并不忌于陈羡安吐露秘事给她的父母听。如他先前所言一样,人的一生不仅只有爱情。陈老爷、陈太太养育陈羡安这么久,总不能让他平白拐了自己女儿跑了去……。 他亦不会真和陈羡安那般草草的成婚。 他看中的是……陈羡安自己的决定。 倘若因父母的阻挠,陈羡安没有如约前来,他也不会怪罪陈羡安。他会竭尽全力的再次追求这个女孩。可要是陈羡安选择了放弃,那么他……。 徐从闭上了眼睛。 灰白狐狸在受到徐从拜托的那一刻,便已经加紧步伐赶往了陈家。对于陈家的布局,它早就烂熟于心了。这一年的时间,它受过徐从的不少委托。 转眼间,它就来到了陈羡安的闺房。 闺房里不仅陈羡安一个人。 “羡安,你听娘的,不要去了。”陈太太和陈羡安一同坐在床榻边,母女俩说着贴己话。陈太太劝导着陈羡安,“徐从他逼着你做出决定,他就不是个好人。你要是真跟了他,嫁给了他,爹和娘难道会对你坐视不管吗?娘和你爹还没狠心到那个份上。” “他不是个良人,你也别委屈了自己。” “听娘的,好好待在家里,哪里也不要去。” 她拉着女儿的手,安抚道。 “可是,娘……” 陈羡安眼睛哭的有点红肿,“娘,我是喜欢徐从的,他说了,四点钟,我……” 她难以下定决心。 一旦跟了徐从,以徐从的手段,吃喝是不愁的。可随后呢?她难道真的要相夫教子一辈子?亦或是继续上女校,受同窗们的谤讥。 灰白狐狸听后摇了摇头,它已经能确定,陈羡安不会出去了。也是,谈恋爱无需顾忌别的什么事,只需看喜不喜欢那个人,对其有无好感就行。可一旦上升到了婚嫁的程度,就该思索到方方面面了。 “娘,你好好告诉我……” “我该怎么选?” 陈羡安打断了陈太太的劝说,神色露出一丝郑重,沉声问道。 “我……”陈太太迟滞了一下,她叹了口气,“娘也不阻你了。徐从确实不错,他学业成绩不错,又经历过磨练,是个好人家,只是你爹看他不顺眼,娘向着你爹。你要是真个愿意了,就去。” 陈羡安错愕了一下,她似是没料到陈太太竟会说这样的话。她起身,终下定了决心,朝陈太太躬身一拜,就径直出了闺房,朝外面走去。 时间一刻刻过去。 四点钟差不多该到了。徐从手上没表,腕表太贵,他纵然能买得起,却也不愿意买。不过他看一眼天色,大概也能估算出具体的时间。 四点钟只是个数字。 他今天下午会一直在这里等。 灰白狐狸回来了,它朝徐从摇了摇头。 “继续等。” 徐从没有说话,但意思很明显。 转眼天色泛黑。 何老旦推着单轮车,挨个点燃街上的路灯。 “徐爷。” 他打了声招呼。 “不用叫我爷了。叫我徐从就行,我已经不在县公署办事了,你不必这样称呼我。” “对了,你怎么还做点路灯的活?” 徐从有点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自从先生上任教育科科长之后,有了他先前给先生的带话,何老旦也成功从民政科调离到了教育科,担任了别的职务。具体的职务他并不清楚,但想来,比点路灯的活计要轻松不少。 “我让儿子顶了我的差……” 何老旦挠了挠脑袋,做出不好意思的神色,“上次的事,多谢徐爷你了。我知道,您没收礼,但却在刘科长面前给我美言过了,不然我怎么能被调到别的岗。” 听到这句话,徐从大致明了。何老旦后续的职务估计前途不错,所以让他儿子顶了差。不然点路灯这辛苦活就应该让他的儿子做,而不是老子。 “徐爷您在这里有什么事?” “若是有啊,您告诉我,我给你帮帮,我对这一片路熟。您找我准没错……” 何老旦道。 “没什么事,她来了。” 徐从看了一眼街巷,发现了一个朝他走来的人影。 有了这句话,何老旦没继续纠缠。他走近一个路灯,踮起脚尖,向上一跳,双腿锁住包铁的灯柱,然后从他的黑布大褂中取出装煤油的瓶子,朝路灯罩子内添着油……。 不一会,街口处亮起了一盏灯。 “你来了?” 徐从走到里巷中心的位置,他看了一眼陈羡安,“你来迟了,比四点钟迟了能有两个多小时。我还以为你不来了呢?” 他不知此刻见到陈羡安应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他驻足在岔道口,是想守完这最后的一点时间。左右不差天晚的这两三个小时。 但他没料到,陈羡安走了过来。 “你考验我,我自然也要考验你。你要是四点钟就离开,我绝不会就这样跟你……” 陈羡安咬着唇,“我娘同意我出来,三点四十分钟同意的,但我硬是没有着急出来。我在门口等了两三个小时,一直没有走出去……” 她说完这句话,扬起手臂,啪的打了徐从一个耳光,“我是喜欢你,但你也不应主宰我的命运。我嫁不嫁你,还待两说。徐先生,你要明白,我们现在只是恋爱关系。” “我走出来,是证明我是喜欢你的。” “但我迟一点走出来,是代表我不愿嫁给你……” 她大声道。 喜欢一个人,和愿意嫁给一个人,是不同的。 一个巴掌。 响亮的巴掌声。 附近的人将目光投到了这里,包括何老旦。不过何老旦还是有点惧怕徐从的余威,只看了一眼,就连忙收回了目光,不敢再看。 “我已经决定转校了。去燕京的贝满女塾。诗琴她嫁人了,她不能去上大学,我去!” 陈羡安举起一张转校的申请信,说道:“你订婚。徐先生……” 她不愿意做一个人的附属品。 哪怕这个人是她喜欢的人。 “等我去燕京后,我会写信给你的。如果你还喜欢我的话……” 第121章 二超子回来了 一个让徐从意想不到的结局摆在了他的面前。陈羡安没有选择准时赴约,赴约之后提出的事情亦并非他所期许和猜测到的,让他有点措手不及。 是的,他逼了陈羡安一把,让陈羡安选择真“自由”,但这也反噬了他。一个真正自由的女性,绝不会让他主宰她的命运。 “你决定好了?” “打算……去燕京?” 待这条街上又亮起了两三盏路灯的时候,徐从认真的看着倔强女人的面孔,她的脸还是和以前一样白皙。两人站着的距离比上次远了一些,但他仍能闻到她身上特有的芳香气息。 “燕京太远了。” 他张嘴劝道。 新野县城距离燕京有多远,他没测量计算过。可他是地理科先生的门生,他看过地图,知道海棠叶的腹心和边角有多么远的距离。外界又是动荡不安。 乱匪、战争、列强……。 黄公度的《今别离》尽管也写了“别肠转如轮,一刻既万周。”,可车马仍旧慢。去一趟远门,想要再见面的时候,还不知道需要多久。 或许一年、两年,亦或者更长的时间。 再者陈羡安还是一个女孩子,孤身求学,外界于她更危险。 只是话说完后,徐从又自嘲一笑。是他提出让陈羡安去寻找真正的自由,然而这自由一旦不如他的意后,他反倒又要以其它借口禁锢起了陈羡安……。 “贝满女塾是唯一一家开设有女子大学部的女校。校长麦美德女士曾说过:‘南至长江,北至北极,东至太平洋,西至堪司炭厅,以若大地点,仅此女子大学一处。’” “国内的其他地方或许也开设了女子大学,但燕京的贝满女塾无疑是最近的……” 陈羡安将举着转校申请书的左臂放下,小声辩解道。 她没有直面回应问题。 她明白,徐从是好意,怕她出远门不安全。然而真要因为“不安全”而放弃,那就又不是她了。敢入女校,敢做进步女学生受谤讥,敢和徐从自由恋爱,从一开始,她就不是安分守己的人。 “这是你的决定,我无权干涉。” 徐从见此,对自由屈服道。 面对一个具有独立人格的人,他所能做的,只有建议,这是对其的尊重。 “多……多谢。” 陈羡安彷佛没有预料到徐从会如此回答。她先呆滞了一两息,然后这才回过神,微躬了一礼,致谢道。 她希冀于徐从的谅解,又渴求于他的不谅解。 “很晚了,我先回去了。” “你送送我。” 她道。 这条巷距离陈家的路很短。走了大概有半刻钟,两人就已走到了。 角门里传来钟伯的走步声。 但门闩却迟迟没动。 “徐先生,咱们现在还是恋爱关系吗?” 陈羡安没有等到门开。她转身看了一眼正门门前的两个红灯笼,红艳艳的,石阶几近被染红。大户人家门前的灯笼基本上整年都是亮的。看完后,她盯着徐从,问出了心底里的话。 和她这等离经叛道的女子相恋,是对徐从的不公。因为可预料的未来数年,她都不会嫁人,做一个相夫教子的妻子。 “不!” “不是了!” 徐从先保持了静默,随后坚定的摇头道。 他不知道自己此刻为何选择了这句回话。应是相形见绌。亦有可能是其它的原因。选择一句轻松的讨巧话,于他并不难。然而当一场恋爱没有未来的时候,他觉得说这等话,就是在敷衍,敷衍一个心爱的女人。 答应和拒绝之间,他选择了拒绝。 拒绝需要勇气。 “你已经做出了选择……” “不是吗?” 徐从反问。 约定好了四点钟。晚一秒钟,也是迟到。没有人阻拦陈羡安,是她自个挡住自己的。 婚姻本身就是一种束缚。陈羡安不想成婚,想去追求更多,旁人无法苛责于她。但他需要的是一个妻子。既然她想自由,那么他只能放手。 “是!是我的选择。”陈羡安仍旧是那副毅然的面容,她深深吸了一口气,“我不怪你,这确实是我的选择。我在门口停驻那么长的时间里,也该早就意识到这个结局。” 她话音刚落,角门传来响动,嘎吱一声开了。钟伯带了几个仆从走了出来。 几个陈家的下人有若鹰隼一样,恶狠狠的盯着徐从,朝其围了过去,手里还拿着棍棒。 “钟伯,不用。” 陈羡安连忙制止。 她的话还有些威慑力,钟伯等几个下人闻言止步。 等周遭静谧之后,她又开口了。 她深吸了一口气,“徐先生,祝你幸福。我想,我能追求你第一次,也能追求你第二次……” 徐从没有说错,她早就做了选择。两次的选择。第一次是未按时赴约,第二次则是转校。 当她留给徐从的只有残忍时,继续恋情则是对徐从的不公。自由是她的,不是别人的,别人也不应为她的“任性”而买单。 “我等你的来信。” 撂下这句话后,徐从离开了陈家。 他没有从旧路回家,而是绕了一条远路。那个岔道口和周围的街巷无疑成了他的伤心地。他不是不能直面惨痛,但可以避开的话,没有必要再经历一次记忆的回潮。 “她不值得,你别伤心哩。” “订个媳妇的事,犯不着……,这个媳妇没有了,换另一个媳妇就成。你还不至于订不下媳妇,刘先生不是说了,给你在洛城找一个媳妇。洛城那可是大地方,比新野好多了……” 晚上,徐三儿就听到徐从在被窝里哭泣的抽噎声。少年的哭泣并不大声,几乎没有。只是在掉眼泪的同时,他的鼻子堵住了,呼吸的时候就令人发觉了这种异态。 徐三儿先是披着大衫,跑到杂院的公灶烧了一碗红糖水,端了过来,然后才安抚儿子,“不就是个女人么,不行的话,你爹我明天赶早给你买个去,保管给你挑个好看的……” “买人犯法,爹。” 徐从喝了一口加了生姜的红糖水,鼻子一下子就通畅了,他制止徐三儿,“民国有法律的,禁止人口买卖,你别做这违法的勾当。” “那你要是等不及了,爹明天就给你找媒婆。反正刘先生说的事还没个准信……” 徐三儿一瘸一拐的坐在近床的直背靠椅上,他嘬了一口旱烟,“爹早就劝你了,她不是个好良配。哪有没结婚的女人那么乐忠于抛头露面的。不跟你是好事。” 徐从摇了摇头,没有多言。 昨夜回家之后,他就跟徐三儿略提了一些他和陈羡安的事。他做着打算,要是陈羡安真要与他成婚,他也不能太委屈了她。一些喜烛、鸳鸯被等等的结婚礼具定然是要备好的。而这些事,离不开徐三儿的帮忙。 “娃儿啊。你要知道戏剧都是编起来骗人的。梁祝里的祝英台这大家小姐哪会真的会女扮男装喜欢上梁山伯,还和梁山伯去成亲……” 徐三儿继续絮叨道。 他从来不认为自己儿子喜欢上陈羡安是一件好事。喜欢一个进步女学生,今后招惹是非不会少。如今陈羡安和儿子分了,他心里已经难抑高兴。 若不是儿子还在跟前,他早就开怀大笑了。 耳边的絮叨声渐渐微弱,徐从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几更天睡着的。一个晚上,就这样稀里湖涂的度过了。黎明的时候,他嗅到了早间的湿冷潮气,于是又一次稀里湖涂的醒来了。 屋内,摆放着几样红物。在偏冷色调的赁房,红蜡烛、红盖头、红被子、红色喜字的剪纸还是很显眼的。入屋一扫眼,指定就会将目光凝聚在这些事物上。 徐从起身,从橱柜里找到了一张床单,将这些东西全部用其遮掩住。直至赁房内再也没有红色的时候,他才喘了一口气,坐在徐三儿常坐的椅子上缓了会神。 [书文兄:] [有一件事我需要向你道歉,或许你已经忘了。民国元年六月份是君成亲之日,我应你之邀,携父参加婚礼,曾讥讽你不得恋爱自由。现今想来,是我之错。但凡恋爱者,应少有自由者……] 书桌上,徐从写完这一段话后,搁笔沉思。过了大概一刻钟后,他又提起笔,蘸满墨水,继续运笔。 [自由,是一个人的脱缰,一群人的平等。书文兄曾引用梁任公的《变迁异同论》于我说:两不平等相遇,权力即公法……] 一封信写完后,他吹干了墨迹,将之装入了信封。随即将其放在了一册书之中。 写完信,他走出了赁房。 院内,徐三儿在耍着一杆白蜡枪。 自从腿伤好后,他觉走路有点不利索,所以便耍着街头的把式练着玩,以期瘸的那部分能尽快好起来。不过他练了一年时间,到现在还只是无用功。 和陈羡安的分手只是一件小事,于徐从的生活并没有发生太大的改变。 如此平静了五六天之后。一个午后,从学堂回来的徐从听到了一个令人意外的消息。 二超子回来了! “他卷银逃走之后,跑到了山上,落草为寇。后来不知怎么的,就入了新军,成了团长的护兵。这不,豫省刚刚太平了些时日,他就回来探亲了……” 大牙婶在嚼着舌根。 徐从朝信子爹的赁房瞅了一眼,果然在屋里发现了一个穿着蓝色军装的汉子。这个汉子和二超子的身形有点相似。不用等他验证,这个军装汉子便走了出来,朝他打了声招呼,证明了自己是二超子的事实。 “徐爷,你还记得我不?” “我就是二超子,小宝子的爹。你应该识得我!你不记得了?小宝子病了,是你借了银钱让我带小宝子去看病,花了不少钱呢,这是救命的大恩……” 军装汉子朝徐从躬了躬身,笑道。 “这事我再怎么……也不能忘。我记得你,你当年拉着人力车,拼死跑,这才捡回了小宝子的一条命。我的钱能救命不假,可要不是有老总您,小宝子也活不了命……” 偷银的人是二超子。徐从不知道二超子如今是以何种心理面对他。但他却看到了二超子的腰间挎着把手枪。要是他不小心透露了窃银的事,谁知道这凶徒会不会突然暴起,一枪夺了他的命。 “徐爷?您还记得这事呢?” “我还以为你贵人多忘事了。我听说最近徐爷发展的不错,没想到徐爷没变,还是这么乐心帮助咱们这些乡里乡亲的……” “上次的事,多谢徐爷你了。” 二超子拱了拱手,表示感谢。 “我在杂院的日子,承蒙各位乡邻照顾。我当兵,没几个响钱,送不了多好的谢礼。刚刚路过猪肉铺,割了几斤的肉,就送给大家了……” 他举了举手里提着的油纸包,对众人喊道。 “谢过老总。” 众人捧着。 接下来,肉被大牙婶拿了下去,她准备用这肉做晚饭招待二超子。 “老总,徐爷不必叫了,我辞了县公署的差遣。” 徐从等二超子将话说完,忙道。 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纵然二超子仅是一个卫兵,但谁知道他和长官有什么深厚的交情。哪怕是县长,亦得对这些老总恭敬,不敢多得罪。 如今不是逊清那会了,官府由北洋军主管。 “那我叫你……徐贤侄。” 二超子眼睛眯了一下,脸上露出笑意。 “是,伯父。” 徐从点头。 本来二超子就和徐三儿等人是同辈,叫他一声贤侄合情合理。 “小宝子我是打算赎的……” “我听说你和赵家的少爷熟悉。不如就由你介绍一下。小宝子毕竟是我的亲闺女。当年我将她卖到赵家是逼不得已的事情。现在我回来了,有钱了,该让她富贵、享福了。” 二超子看向杂院和赵家相邻的那堵高墙,叹了口气。 “这是应该的事情。” “我待会就去一趟赵家,和赵老爷、赵少爷商量一下。” 徐从继续点头。 “你和我一起去。” “我是她爹。” 二超子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沉声道。 “这也是应该的。” 徐从没有反驳。 第122章 赵家的狗死了 还没等杂院的晚饭做好,二超子就和徐从一道前去拜访赵家。有了一个官面上的身份,尽管只是个团长的卫兵,但赵老爷也不敢小觑,在徐从和二超子迈入前院没多久,他们一大家子就上前迎了过来。 “贤侄,这位是?” 赵老爷看向徐从,明知故问道。 有门子通禀,他知道来人的身份。 “是小宝子的爹。” 徐从做起了介绍。 如今的二超子和以前的人力车夫已经不一样了,得小心伺候着。 他在路上也想好了说辞,照顾二超子体面的说辞。 “两年前,超叔家逢大变,迫不得已,将小宝子卖到了赵家,父女骨肉相离。也幸得赵伯父援济,暂时收养了小宝子。今日过来呢,是我做一个说客,希望赵伯父能让父女重见,再叙天伦……” 这一番话熨帖极了。不仅是赵老爷露出了笑容,就连一直板着一张脸的二超子亦面色舒缓了一些。 卖儿鬻女可不是多么好听的事。这种人在任何地方,都会被人指骂是顶没出息,遭遇世人冷眼。然而换一个说法,就容易令人接受许多了。 “赎人就是赎人,几块钱卖的,我再花费价钱买回来就是。这些年当兵吃饷……也积攒了一些钱,应够赎我女儿了?” 就在赵老爷准备咳声接徐从的话时,二超子却突地冷声出言打断。他从军衣的口袋里掏出了一小袋银,具体的数不知道,但拿出来时,袋子里的银圆互相碰撞,传来一声声清脆的银响。怎么看,都有二三十枚银圆。 指望一个大头兵拿出这么多钱不太现实。 徐从心里咯噔了一下。 大牙婶说的是没有凭依的风言风语。可他经历过二超子的窃银,清楚知道二超子落草为寇并非是什么天方夜谭,而是真有可能发生的事。 一个兵匪,就是潜在的凶徒……。 赵老爷的面色瞬间僵了一下,他拱了拱手,“这位老总,钱就不必拿了,人你带走就行。这两年,我赵家没亏她吃、没亏她穿,每月还有月银。没亏待过她。” “咱们还是乡邻。” 他强调道。 一旁的赵太太亦说:“老总,小宝子我一向是当做干女儿看待的,每天也没让她去做重活。也是您这个当爹的不在,不然少说也让她拜我为干娘。她可乖了,我的几个女儿早年间出嫁了,她和我的二女可像了……” 赵家的两个主子都发话了,只剩下赵嘉树紧绷着脸,一言不发。 徐从心知,赵嘉树虽然年少老成,但心底还是有点傲气的。二超子这样的人,要不是仰仗着一身军皮,什么也不算。说的难听点,人命如草芥,若不是当年大牙婶在赵家做工,给二超子帮了腔,就小宝子这样年龄的女孩一般宅邸连要都不会要。 充当婢子的女孩,最好是七八岁入门。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好驯养,没野性。要是年纪小,还得养几年,干不了重活。要是年纪大,十几岁,那么就会勾引当家的老爷、少爷……。 二超子不是个念恩的人! “该多少钱,就多少钱。钱……我是不缺的。” “要是直接带走了我女儿,指不定外面的人会怎么戳我的嵴梁骨,骂我的十八辈祖宗。” 二超子晃了一下银袋。 “徐从,你看这……” 赵老爷面泛难色,他转头看向中间人。 一点银钱,赵家还不缺。收了钱事小。但他摸不准这个“老总”心中的真实想法是什么。收钱可能会有后患。 徐从见此,心中暗叹一声,上前劝道:“两位伯父不如各退一步,小宝子以原价赎回如何?至于这两三年在赵家的花销,就当是情谊。” 此时的小宝子已经和被卖时迥异。他在赵家见过几次,细皮嫩肤的,虽谈不上脱胎换骨,但和高门小姐也差距不大了。如果现在变卖小宝子,肯定就不是以前的价格了。 所以赵家让二超子以原价赎回小宝子,确实是退了一步。 当然,在明面上,就不是这说法了。而是两方人都讲了情义。赵家照顾小宝子是为了救助乡邻,二超子不肯让赵家吃亏,偿还了本金……。 “老总,您看?” 赵老爷忐忑问道。 二超子点了点头,打开银袋,取了三枚银元,递了过去,“我闺女卖了两块五,现在我给你三块,不欠你的。” 说到最后四个字的时候,他话音加重了一个度。 想做个光鲜的人,又小家子气,背后有瞎瞎心思。徐从看到此幕,一下子就明白了二超子的想法。与上一次先还他病钱再窃银没有什么两样。 “爹,你来了……” 赵老爷收银的间隙,兰花带着小宝子来到了前院。小宝子在见到亲爹的时候,模样有点怯生生的。她走了几步,“爹,你来看我了。” 父女二人相距十几步。 小宝子却不肯上前了,没人拦着她。 彷佛无形间有一堵高墙挡在他们前面。 三年的时间不长,很短很短,大家都没怎么变。可于七岁的小宝子,三年的时间,很漫长很漫长,她大概已经忘了对墙那边的生活了。眼前的人,因血缘亲情,她知道他是谁,但只觉陌生。 “小宝子,爹给你买了拨浪鼓。” 二超子从怀里掏出一个新的拨浪鼓,弯下腰,笑容满面,“爹记着你的话呢,拨浪鼓给你藏好了,没丢,它还在。爹带你去享福……” 一步,两步。双丫髻的小女孩动了,她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兰花。兰花是训导她的婢子,算是她的姐姐、师傅。兰花投出鼓励的眼神。她又动了,脚步越来越快,直至投入了军装汉子的怀里。 紧接着,拨浪鼓两侧的小弹丸敲打鼓面,传来清脆的鼓响。 这鼓响从赵家的前院持续到了后院。在路过廊腰的时候,不料却引起了赵家狗的犬吠。犬吠声盖过了鼓响。随即又是一声响彻云霄的鞭炮声。不,是枪声,赵家的人在去年听过枪声。他们应急似的,蹲在了地上。枪声一响,万籁俱寂,只剩下了一条濒死的狗的呜咽哀嚎声。 锁链碰撞的轻响又随之而来。 血泊中的狗站起来了。它被绑缚着,锁链绷紧有如一根笔直的箭。它什么也干不了,只能朝对它开枪者回以最激烈的吠骂。 这吠骂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它血流尽了,狗腿和狗身上都是鲜红的血液,被鲜血濡湿的黄色狗毛一绺一绺的。扑通一声,它倒地不起,黑色的狗嘴微微张合,似乎想要竭尽全力再喊一声。可它的喉咙动了动后,终于平息了,死在了那里。 “女儿别怕……” “爹已经将它打死了。” 二超子将勃朗宁手枪重新装回了腰间的枪盒里,他转过身,安慰着身后因狗叫被吓得面色惨白的女儿。 “这狗我早就看它不顺眼了,一直叫,一直叫个不停。” “死了好,它就该死了!” 他亦不满的咒骂道。 杂院和赵家毗邻。赵家的狗一喊,整个杂院的租户全部都能听到。时间长了,大家都在厌烦着这条狗。只不过因这是赵老爷家里的狗,大家只能按耐住内心的不悦,逐渐开始习惯这条狗的吠叫。 今日杀狗,也是满足他原来在睡梦中被吵醒的一个小愿望。 一个被人厌烦的狗死,按理说徐从心中应该快慰。可他却高兴不起来。光天化日之下,二超子竟然在赵家动枪了。还是毫无征兆的动枪。纵然杀死的只是一条狗,但谁知会不会开枪射人。 射人应是不敢的。 他可以肯定。 只是这种命系他人之手的滋味着实不好受。 “小黑……” 小宝子从二超子的身后走出来了,她看着狗,掉着一滴滴的眼泪。在赵家生活了这么长时间,这狗纵然见到她还在叫,却也不会真正的咬她。无人的时候,狗就是她的良伴。 然而此刻这只名叫“小黑”的狗死了。 被她的爹以正义的名义执行了枪决。 “一条狗而已。”二超子扫了一眼女儿的神色,他摆了摆手,随口道:“等回家我给你买条小狗,你养着就是了。” 小宝子止了哭声, 她慢晃晃的摇着拨浪鼓,好似已不在意了。 赵家的主子和仆从们也回过了神,继续替二超子引路。至于索赔一条狗的命,他们是不敢的。 路走到了尽头。 这是一间丫鬟住的厢房。 推开门,一行人走了进去。 “这里……以前是我和兰花姐、秋禾姐一起住的地方,秋禾姐赎身走了,这里就只剩下我和兰花姐了。秋禾姐走的时候,也给我留了不少的宝贝……” 入屋,小宝子收了好似愁云般的神色。她走到自己的床边,高兴的说道。她的床很简陋,是由两个红木箱子支起来的。被褥亦是半新。不过收拾的却很干净。 “秋禾的宝贝?” 提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徐从痴愣了一下。他已经有近七八个月没有见过秋禾了。他知道她住在哪里,不远,就在河庙街的锡匠铺。她嫁给了一个锡匠当妻。成妻后,按照约定,他就不应该寻她了。 故此,他也未曾寻。 他想问一下小宝子,秋禾到底给她留了什么宝贝。但这般话,他还是选择埋藏在了心底,未曾开口。他料想所谓的宝贝……,估计也不是什么珍贵的东西。可能,仅仅只是回忆罢了。 “小宝子,你挑拣几样随身东西带走就行了。别的东西,爹今后再给你买。记着,爹是带你去享福去了……” 众人来到丫鬟的房间,是因小宝子赎了身,要搬走。但二超子见到小宝子这个打包带走,那个打包带走。终于有点沉不住气了,训了一句。 “是,爹。” 小宝子听话的止了手。 家当打包的已经差不多了,拢共三四包的东西,没有什么值钱的玩意。值钱的东西是赵家的,并不属于她。甚至包括一些看起来并不值钱的东西,亦是赵家的。只不过赵家的主子们都没开口。 然而就在众人即将离去的时候。小宝子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她钻到床底下,在两个红木箱子的后面,取了一个沾满尘土的油纸包。油纸包并未合严实,随意裹着,能从缝隙里看出,里面装的是几样点心。 点心表面,有一些小小的绿色霉菌。看起来,有一定的年头了。 “只是一些点心,等回家后,爹给你买好的……” 二超子怜惜的揉了揉自家闺女的脑袋。 “嗯。” 小宝子点了一下头。 众人又从后院赶往前院。在离开前院的时候,赵太太追了上来。赵太太在入后宅的时候离开了一会儿。她颠着脚,走的很慢。她是小脚。待走到小宝子身边的时候,她将一把银钱交到了女孩的手上,“这是你剩下的月银。你还小,所以我帮你存着了,怕你胡乱花,等大了的时候什么也存不下。” 这把银钱有零有整,多是银毫和铜元。 “谢谢太太。” 小宝子鞠躬道谢。 “不用谢。要谢……就谢你有个好爹。” “要是有一天你想这里了,也可以过来看看。” “不过兰花也到了该出嫁的年龄了。你要是再来看的话,估计也没个熟人了。都走了……” 赵太太摇了摇头,叹道。 赵家不是多么豪富的家,只有四五个使唤婢子。此外也因去年的勒索,赵家商铺变卖了不少,家势已经逐渐开始落寞。婢子们一茬茬的走了,亦没补一些新的……。 “是的,太太。” 小宝子闷声回答。 徐从和二超子、小宝子出了赵家,拒绝了赵家的宴请。 “超叔,你们住在哪?” 在路上,走了好一会,徐从出于心中的好奇,询问道。他在赵家,不止一次听到二超子说带小宝子出去享福。但据他了解,二超子这才刚回县城。以前的赁房如今被信子爹租借,没有二超子父女歇脚的地。 “我打算买一套宅子。” “小宝子……过几天给她送到女子学堂,学一些学问。” 二超子顿了顿步,回道。回完话,他买了一个街边叫卖的冰糖葫芦,递给了小宝子。 “我只有她这一个女儿。” 他道。 …… ps:多谢风g的盟主打赏。此外推一本年代文《农业巨头从1983开始》,不一样的穿越文,以农业开局。 第123章 娘不读书 回到杂院,二超子和小宝子吃了一顿大牙婶做的臊子面。北方讲究个出门饺子回家面。尽管父女二人已经多年没踏足这片土地,曾经的屋舍亦只是赁房,但好歹住的有感情了。 吃完面后,二超子用白布抹了嘴,他将剩下半碗肉汤的粗瓷碗放在了地上,“多谢各位的款待,我也不是不念恩的人。当年乡邻也多帮衬了我。我打算买套宅子,我和闺女是住不下那么大的地方的,此外,我也要跟着史团长前往徽省参战,小宝子不能没人照顾……” 院子里的租户,除了信子爹妈这个后来者之外,听到这句话后,心脏都为之一紧,砰砰的响个不停。包括徐家父子。他们纵然发了横财,可若是能从二超子身上占些便宜,亦是不会太过介意的。 钱这玩意,没有人会嫌多。 此外,二超子欠了他们父子的恩情。于情于礼,也该对他们做出补偿和回报。 “在赵家,小宝子经常受我照顾。”大牙婶当先揽起了功劳。她男人来福拉了她一下,但她对来福使了个不高兴的眼色,将其镇住了。她脸上堆满上了笑容,和先前判若两人,“如您不嫌弃的话,我有伺候人的经验,洗衣做饭,我样样都行,能做个管家……” “我男人也是,您还不了解他啊。他保管能做好一个护院,砍柴烧火补碗修墙什么的,样样在手。”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她在赵家只是个洗马桶、倒夜香的低级女佣。若是能入新宅子当个管家,那就是富贵了。再者,二超子一走,仅剩小宝子一人,这新宅子的一切还不是由她主管,主子任由她搓扁捏圆,想想都是一个逍遥日子。 “行,算你一份。” 二超子嘬了口旱烟,他朝脚底板磕了一下烟袋锅子,自顾自道:“还是咱们新野的烟叶子抽着舒服,别地的土烟抽着不习惯。” 磕完烟锅子,装好新的烟叶。他又从口袋掏出一盒洋火,手用劲一划,火柴擦过纸盒旁侧涂磷的粗纸,一道细小的火焰“噗”地一下冒了出来。 接下来,他眯了眯眼,左手将细长的烟袋锅子捏好,与他的嘴持平了。而拿着火柴的右手则去点燃烟锅子里的新烟。用力的嘬了两口后,一锅的烟叶子尽数点着了,冒着红亮的火星。 他甩手将火柴熄灭,鼻孔冒出了两股浓烟,说道:“三哥,你不来吗?” 他手上的烟袋锅子是借徐三儿的。至于他原来的,早扔了。在新军里,不能抽大烟,土烟倒是可以,但抽土烟亦会影响军纪。更何况他是卫兵,更要重视军容,所以已经戒烟有好些日子了。 徐三儿纵然心里暗骂这个狗娘养的背后在想着啥坏心眼,但他还是装作一副老实巴交的模样。臊子面的肉被他刨干净了,塞的满嘴都是,又囫囵扔了一个剥干净的生蒜。 他嚼了几下,顺着面汤,将面咽了下去。当二超子脸上露出不耐烦的神色时,他拍了拍肚子,以示肚圆,然后这才开口道:“我就算了,家里光景虽然不大算好,但手里头还有一些闲余,到别人家灶上蹭吃的惹人嫌,我就是受不惯这个气才从乡里跑到县城讨口饭吃。我娃也是一样。” 说到自己的娃,徐三儿顿时心中生出许多自豪。他靠墙坐在小木凳上,但他的眼却摆出了斜睨众人的气魄。虽平常里和来福搭伙一道上工,可他在杂院里的地位仍旧是数一数二的。他是“徐爷”的爹。一个外来客想要挑战他的地位,颐指气使让他做一份奴仆的活,显然是妄自尊大,不可能的事。 “三哥,兄弟也不和你说虚的了。” “我买宅子,剖开合契,算两份。你一份,我一份。不让你出钱。三哥你和你娃在这住不嫌憋屈吗?徐从是读过书的,已经上中学堂了,今后倍有出息的人,怎么能一直在野鸡沟里乱打转……” 二超子提出了令徐三儿难以拒绝的提议。 一套宅子,再小的宅子,没个三四十元钱是拿不下来的。半套宅子,价值亦是不菲。几乎是送,送给了他们父子二人,请他们去新宅子当主子。 大牙婶听到这话,嫉妒的兔唇都合拢紧抿到了一起。她恨不得自己成为徐三儿,立马上前答应这个好事。白捡的几十枚硬洋,怎么不是她受着呢。 不过她稍一细想,也就明白了。徐家父子对二超子闺女有救命之恩,先前仗义的替其掏了治病钱。这钱,当时不论谁想,都认为这钱是打了水漂。一饮一啄,有此回报,实乃常理。要是她当时借钱给了二超子,说不定这时二超子回报的就是她了。 她转而冷静了下来。她迫切希望徐三儿嘴里蹦出两个“不愿”的字。若是入了新宅子,凭借她老人的身份,混的怎么也不会差。可要是有徐家父子挤进来,她的一些龌龊想法顿时就没了用武之地。 答应,还是不答应,徐三儿踟蹰了。假使他不知道二超子的真面目,这报恩的事,他顺水推舟同意没什么大不了的。旁人也无可指摘。 然而二超子人的表皮下,藏着一颗虎狼似的心。他如果同意,那就是与虎谋皮了。白捡的便宜固然令他动心,可若是……。 没时间让徐三儿思考了,他看到了二超子投来的阴狠目光,以及腰间挎着的枪。他知道,这个畜生打着的主意是要面,那么他就给这个脸。他点了点头,说道:“老总既然愿意给我和娃赏脸,我也没什么不答应的理由,是您抬举我们了。” 院子紧张的氛围很快随着这话的道出消失的一干二净。三个中年汉子又如往常一样,吃完面后坐在檐下开始闲谝。似乎在这一刻,时光没变。 时至一更天,二超子带着他闺女到县城里的客栈去租住天字号房,离开了杂院。租户们等老总离开后,就开始互相道起了喜。哪怕是信子一家,亦得了新宅子的差遣。信子妈入宅去当小宝子的贴身女佣。大牙婶太胖,不好伺候人。 等到天明,昨晚的灯早就熄了,可租户们一宿都没睡个好觉,他们害怕二超子的话只是茶余饭后的吹嘘,不是真话。但到了响午,二超子就证实了自己的言辞。他买了范家的旧宅。 白狼祸乱新野后,范家九口人全部吃了枪子,死于非命,只剩下一栋破烂的宅子。宅子被范家的旁支亲属认领了,他们掏出家当勉强翻新了宅邸,但没有几个大户愿意出资购买。大家都嫌弃其不吉利。 “紫禁城死了不知多少人,宣统皇帝还住在那呢。要是这宅子有鬼,老子再一枪崩了他们。” 几日后,卖宅的范家亲属传出了二超子这位老总买房时说的话。 二超子亦兑现了他的诺言。他命泥瓦匠在范宅的院子里砌了一堵墙,墙中心挖了一个月亮门。这堵墙将一栋大宅子分成了两栋小的,左侧的宅子属于二超子,右侧的宅子属于徐家父子。他们真正成了亲好的乡邻,成了一家人。 史团长率军在西峡县驻扎,给二超子二十天的探亲假。他从回来到新宅子落成,只过了六天。 第七天的时候,他给小宝子带回来了一个娘。 他买的女人。 “兰花姐?” 小宝子看到新娘吃了一惊。 “不,小宝子,你该喊她娘了。”二超子牵着兰花的手,笑道:“爹要是娶了别的女人,怕后娘对你不会好。赵老爷不是说了吗,你兰花姐到了该嫁人的年龄了,爹娶谁不是娶,兰花和你熟,一直照顾着你,爹就将她娶进了门,以后你就不用怕后娘欺负你了。” 他发达了,总不能一直做个鳏夫。徐三富贵没再续弦,是因其有徐从这个种。但他只有小宝子这个闺女,做的又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的买卖,得留个种,不然死了,他也没颜面去见祖宗。 “娘……” 小宝子怯生生的喊了一声。 “唉。” 兰花应了一声,眼睛红红的,拦腰抱起了小宝子。 有人成婚,一家人的徐从亦得去道喜。之前为陈羡安买的红物这次派上了用场。父子俩又补了一些别的礼品,送了过去。 细碎的鞭炮红纸铺满了左宅。 因是续弦,又是穷苦人家,所以这场婚礼办的很简陋。没有三书六礼,没有八抬大轿。晚上的时候,一辆挂着红帘的人力车从赵家接了新娘,然后将其拉到了礼堂,拜堂成亲送入洞房就算完事。 搬进了新宅,徐从有了自己的新卧室,他不用跟爹挤在一起睡了。这一夜,他听到了新婚夫妇的欢愉,持续了大概一个多时辰。 他是尝过荤的,晓得女人的好处。他开始止不住臆测脱了皮的二超子和兰花究竟是一副什么样的模样。只不过在他想的时候,他给自己甩了一巴掌,打断了自己。 床头上睡着胡老爷,他看了看,没叫醒。 他已不是那个懦弱自卑的徐二愣子了。 一夜无眠。 次日天明,一家人吃早饭的时候,徐从看到新妇兰花的两条腿不停的在打颤。他收回了目光,专心对付起了早点。早点是信子娘做的,她家是专门卖早点的,做的韭菜花卷配上一小碟咸菜和一碗白粥,极其开胃。 yy “徐贤侄,你先生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不知这让娃入女校的章程该怎么走……,这个忙就请你帮一下。” 二超子的打扮和赵老爷有点相像了。应该说和士绅们已然差不多。一身的黑色绸缎衫,腰间悬着一块玉,足底蹬着亦是软布鞋。全新的。 他吃完早餐后,就提起了几天前曾对徐从说过的话。 他要送闺女入女子学堂。 若问对学堂的熟悉。整个家里面,就独属徐从是个文化人。他拜的先生亦是县里主管这方面的官。 “这事不难的。女校交了钱就能进。其他地方的一些教会学校收女子入学,分文不收。咱们县里,就只有鸿韵女子学堂,前些年,官府下发公文,将女子教育纳入国家教育体系之中,只要是合法的公民,女子学堂就没有不收的道理……” 说完这通话后,徐从呷了一口白粥。他知道,二超子想听的不是这个。这等事,稍微打听一下就能了解。 他喝完粥后,点了点头,“我去学堂上学的时候,让我先生帮忙写封介绍信,然后再送小宝子入学。” “那就好。”听到了想听的话,二超子舒服的向后靠了靠太师椅,瘫在了上面,“教会学校我也听过,这群洋鬼子没安什么好心,上他们的学,还得背什么耶稣,整天神神叨叨的……” 兰花听两个主事的人说话,她嘴张阖了一下,想要发声,但还是抑在了喉舌,只剩下一句含湖不清咀嚼食物的“咕都”声。 “爹,兰花姐……,娘也想上学。” 小宝子和兰花相处久了。她早熟,记住了兰花曾经和她敞开心扉时吐露的心里话。所以她看到兰花的表情后,就知道了兰花想说什么,于是求情道。 “乖!” “听话,你娘不想上学,她哄你的。” 二超子扭头看了一眼妻子,见其摇头,就笑了笑道。 谁不想做个堂堂正正的人。想上学堂的话,秋禾亦对徐从说过。兰花应和秋禾是一样的。不过徐从知道二超子不可能让兰花去上学。二超子娶的是媳妇,为的是传宗接代,不是为了培养一个女学生。供养一个人上学的钱,远超买一个女人的钱。 “小宝子,乖,你娘还得照顾你呢,她不会上学的……” “你娘要是和你一样上学,岂不是乱了辈分?” 作为一家人,徐从安抚道。 既然是不可能的事,就不要轻易触及二超子这个“恶徒”的怒火。 “是的,小宝子。” “娘……不想上学,娘还要留在家里照顾你呢。” 兰花弯了弯嘴角,露出了一个不偏不倚、仅露八齿的笑容。她这在赵家规训后的笑容,好看极了,远比乡下女人一笑要好看的多。 第124章 你我都是狠人 “小宝子,你娘都这么说了。” “你就别犟了。” 二超子听到兰花开口后说的话,满意的点了点头。但他又觉这样对待妻子未免有些苛待、不公。毕竟是刚跟他的新娘,连二茬觉还没睡呢。 细皮嫩肉的女人,得惜着。 于是他道:“娶你入门急了些,我下午去趟金银铺,给你打几样首饰,再去胭脂铺给你买点胭脂水粉……” 首饰属于妇人的私物,夫家不能管。哪怕再简单的银簪子、银耳坠,也得好几枚银元。若打造好一点,配料用扎实了,用的银钱至少十来块。 这算是一个大手笔。 兰花闻言,眼圈微微泛红。她轻轻“嗯”了一声,脸上重新有了笑容。只不过这次的笑,要比先前的笑更温和一些。 更像是……一个妇人了。 “谢谢老爷。” 她感激道。 有了宅子,有了仆人伺候,又买了如花似玉的女人续弦,现在的二超子是当之无愧的老爷。 “你是娃他娘,应该的。” 二超子吃着韭菜卷,随口回了一句。 刚才稚童的无心之失,随着在座几人的一句句话,很快便翻了篇章,没有人继续留心在意了。 就连小宝子这个求情者,她在听到了兰花本人不愿去女校的话后,亦哑了火,专心吃起了饭。 一家子人,融融恰恰。 饭毕,信子娘开始收拾餐桌、碗碟。而作为主子的徐从、二超子、徐三等人来到了庭院。他们吃饱了没事干,又没真正世家的修养,跑到书房看书解闷。 书房? 左宅和右宅的书架都是空荡荡的。 一本书不便宜。 哪怕是最大众的四书五经、朱子注亦至少得好几角钱一册。全册至少三四块钱。 藏书越多,就意味着家底越殷实。 两宅的主子们以前都是破落户,即使发了横财,却也不会将钱浪掷在这里。 徐三儿耍着一杆白蜡枪,耍的虎虎生风。街头把式他练了快一年了。不管刮风下雨,他从无间隔。再是愚钝,也练得让人感觉有模有样了。 “三哥这杨家枪法练的不错……” 二超子拉着一条板凳坐在檐阶上,他观摩徐三儿练武,不时点评一句。 待见妻女好奇的目光望过来时,他解释道:“坊间流传最广的枪法就是杨家枪法,三哥练的就是这种。街头耍把戏的人,你要是肯学了,给他几个子,他就会教你……” “我和团长剿匪的时候,不少匪徒就会使杨家枪。你看,刚才三哥那招先是黑虎卧身,然后接的是滚坐马势,其后是……乌龙摆尾、鲤鱼脱钩……” 二超子一招一式的解说。 “超叔说的没错。” “我爹现在练的枪法,就是学的卖艺人。给了他六角钱,应该是。他要一块三,我爹和他讲价,讲到了六角。他在新野逗留了三天,留下了一本薄薄的练功册,然后又交了我爹一些耍枪的关窍……” 八月下旬,天转凉了一些。今早的阳光正媚,所以徐从也将放在屋里许久以致陈腐的身子拿出来晒了晒。 他晒着暖,翻看一本日译书,附和道。 二超子将右宅送给了他们父子俩,是想着两家融成一家,互相照顾。故此,在融合的初期,两家得多多走动,增进感情。 至于二超子为何送了半套宅子。这事倒也不难猜。无非是“知恩图报”,向乡梓证明他是个厚道人。 其外,他们父子是乡邻有目共睹的好人。好人就会照顾他的妻女,不受外人欺负。战场上,三长两短时有的事。可能出去一趟,就回不来了。 半套宅子看似是多,但去年赵老爷答谢他亦打算送二十枚的现银圆,不见得比半套宅子差了……。 “小宝子,听见没有,你徐从哥哥给你讲解呢。” 二超子怀里抱着女儿,笑呵呵道。 他说完后,将小宝子推搡到了徐从身边,“找你徐从哥哥玩,你不是说徐从哥哥一直对你好吗?在赵家的时候,偷偷给你塞过糖。你瞧,他在看书呢,今后你就和他一样,能看书了……” “你能上学也是你徐从哥哥出了大力。” “今后长大后记着答谢……” 他逗弄女儿。 小宝子咯咯直笑,迈着小腿,走到徐从身边,缠着让其给她讲故事。 后母的兰花望着这一幕,亦是嘴角抿着笑。 操练了近小半时辰。 枪舞终停。 徐三儿气喘吁吁,持枪歇息。 他接过信子娘递过来的凉白开,朝嘴里灌了一下,然后走到二超子身旁,“兄弟,你也耍两手。你们当兵的,应该也会耍这玩意,我听说你们新军里面有练功夫……” “不了。” “我不练这木枪。” “要练就练真枪。射的准,在军队里才算人物。要不是回家探亲不能带步枪,高低我也得让你见识见识我的枪法,百步以内,一打一个准,两百步外,也准!” 二超子摆了摆手,没接徐三儿送过来的白蜡枪杆。他嘬了口新买的水烟壶,抽了两口,然后吹嘘起了自己的枪法。 “三哥,要不你试试我这枪?” 说话间,他从怀里掏出装着手枪的木枪盒,朝徐三儿所在的方向递了一下。 见徐三儿吓得倒退了几步,他大笑一声,“三哥,一把枪而已,看把你吓得。你就不是个能成事的人。要成事,就得不怕枪子,敢打敢拼。” 他头一次道出了自己有别人力车夫时的狠性。 知道二超子过往的徐三儿,瞬间心脏绷紧了一下。不过他面容黝黑,不是嫩皮的少爷,看不出皮底下的血色,哪怕脸部缺血,还是那般模样,而不是刷的一下脸色白了。 他装出浑然不在意的样子,“我腿都瘸了,就算是参军,人家都不会要我,哪像兄弟你……。要是我腿没瘸,或许还敢摸一摸真枪,可我的腿瘸了,现在就摸不得它了。” 人穷志短。 身残也是一样的道理。 “老爷,把枪收起来。” “怪吓人的。” 来到庭院晒暖,一直含笑不说话的兰花首次开了口。左宅和右宅的主子们,唯有她是能在此事上劝二超子的人。其他人说都不合适。 真枪能要人命,谁都怕。 “贤侄,你爹不愿意,你来。”二超子没听兰花的劝,他打开了木盒,露出了铁色的手枪,在手上把玩了两下后,又朝徐从递了过去。 “这是勃朗宁手枪。” “型号是1910,外号叫花口撸子。是我冒死背了史团长逃命时,史团长送给我的,不然我这贱命还真用不了这好枪,这枪外面卖……得这个数……” 他伸出了三根手指。 三十枚银元? 众人顿时惊诧了。 惊诧之余,他们也听到了二超子为何发家的缘由。原来是对史团长有救命之恩。 也是,二超子本身就是人力车夫,跑十里地气都不带一口喘的。生死危关的时候,背一个人逃命亦比普通人跑得快,跑得稳。 “贤侄,我三年前看你,就觉得你是个能成事的人。你爹不行,他受惯了气。你不一样,是真正往上爬的人……” 二超子鼓舞道。 若是在其他地方贬低徐三儿容易伤情面。 可现在贬低的人虽是徐三儿,但抬高的人却是他的儿子。 这等事就无须在意贬低不贬低了。 相反,老子狗熊儿好汉是一种赞扬。 徐从怔了一下。 他一直以为自己老气、圆滑,缺少少年应有的血性。不仅是他这么认为自己,时务斋的先生亦这般看他。 思路客 说好听点,他这是少年老成。说难听点,他太过怯懦了。 他懂他怯懦的原因。 是被爹训了的。 爹如养马一样养着他。他是徐家的仆。那一把黄豆永远是横置在内心的心结,持续消散不退。郑保长踩在了他的背,让他跪下。爹……亦在小时候打折了他的腰杆,让他规矩的做起了少爷的随从。 固然是为了他好。 可……弃掉的东西,想要再捡拾起来,就难了。 怎的? 他这般懦弱的人,在二超子眼中,竟是个与其相似的狠人? 二超子笑了一声,解释了缘由,“一个人,顺从世道做好人,是抬不起头的,乡邻们会骂他窝囊,赚不来钱,而他要是背离这个世道,他们……又觉得他心狠手辣了……” 众人听到这话,都觉得二超子在说他自己。 不管是当兵还是当匪,见了血、杀了人的,都不是什么好人。更何况这年头的兵,亦是兵匪,下起狠手来,比匪徒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离开新野去当兵,和贤侄你离开徐家堡子来到新野是一样的。只不过我没门路,年龄大了,念不来书,所以只能走这条路。” “你,你……不同。” 二超子用枪指了指自己,又指了指徐从。 “你有路,所以不用我走的这么险……” 开诚布公,亦或者另有它图? 还是说只是自我感慨……。 毕竟当兵打仗,死里逃生不知凡几,感慨比一般人多些亦在常理之中。 众人内心揣测。 二超子从回来到现在,态度一直是老总式的蛮横,让大家畏着他。哪怕是受了他的好,在暗地里也在偷偷的骂。 这番话一出,会让他们的态度有所改观。 二超子……是被逼的! “贤侄,你看,你并不怕枪。” 话音一停,紧接着,二超子就转了话题,“刚才我拿枪的时候,指了你一次,你没有躲。你不是胆怯的人,和我一样不怕枪子。” “来,接枪。” “叔教你怎么打枪……” 他边说边起身。 在起身的一刹那,他将勃朗宁手枪丢了过去。 徐从正在思索自己为什么不怕枪,以及二超子话中之意,做事的意图。他猜测可能是自己没注意到枪口朝他的转来,忽略了危险。 当然,或许也有别的缘由。 而就在这时,一把沉甸甸的手枪就被他下意识的接住了,稳稳地拿在了手上。 叔侄二人走到了庭院中心。 二超子近乎搂住徐从,教他怎么开枪,“先上膛,对,就是这样,拉一下保险,然后对准那里,那一摞砖,你对准那里开枪,记着,手要稳,不能抖……” 紧接着,便是砰的一声枪响。 枪子命中砖摞。 这一摞砖是泥瓦匠完工后剩的,被枪子命中后,几块砖挪了位置,当先的砖则爆了一小半。 庭院的其他人听到枪响,固然早就有所准备,却还是吓了一跳,抱头蹲了下来。 “贤侄,有件事我想问你。” 二超子忽然小声开了口。 “什么事?” 徐从惊了一下,握枪的手有点不稳。 “三年前的那个雨夜,我跑到你家赁房,偷偷用刀子撬开了门。天很黑,我本来的目标是你,你长衫里存着钱,但我看你醒了,就没动……” “但你睁着眼,没喊,我这才走到你爹身旁,用刀子划开衣裳,取了一些银钱。” 二超子对准徐从的耳畔,轻轻说道。他的声音没有带丝毫感情,只是在陈述这一件事。 徐从握紧了勃朗宁手枪。 以他的脑子,他被教了一遍后,立马就掌握了这手枪的用法。或许不会太准,但打死身后这个凶徒不是难事。 “我那天睡着了,没醒……” 他深吸一口气,回道。 窃银的事,他和徐三儿都没有声张。他估摸不准二超子是为了试探,还是打着什么目的。但话已经到了这份上,装作不知不可能。 而且……他握着枪。 “放心,我不是来杀人灭口的。不至于。现在的你我,为了几块钱争命不至于……” “我是谢你没在那时惊醒你爹,给咱们大家都留了颜面。” “所以我说,你和我一样,心肠都狠。” 二超子道。 在他们二人交谈间,刚才被枪声所吓的人亦回过了神,开始称颂起了刚才一枪的准度。 砰!又是一枪。 庭院的众人又抱头蹲下。 “谢谢你,帮我照顾小宝子。那包点心,我看到了。是你送的。我窃银之前,踩过你家点了,你橱柜里有什么点心,我记的一清二楚……” “你是真正的好人,所以我才愿意和你交心。” “事都过去了。” 二超子又低声道。 第125章 上阳观命牌 无人能听到此刻二超子和徐从的对话。也无人知道刚才的一幕幕有多么的惊险。 徐从一言未发。 他不知该说什么合适。 这个不为人知的秘密压在他心底接近三年,突然有一天当事人对他说,他早就知道了。他收获的不是感动,而是渗到骨子里的寒意。 “你刚才开的第二枪……” “是在向我证明你会使枪了。” 耳后传来二超子的赞扬。徐从在二超子身前,他不知道此刻这个团长卫兵是什么表情。 没等他细想,二超子顺着话继续往下说:“枪在你的手上,是我故意给你的。我欠你们徐家的恩情,一辈子也难以还清。你怕我,所以我将性命交到你的手上,才和你说这些事情……” “贤侄,你要懂得。” “咱们……这些往上爬的人啊,哪个不受人的冷眼和恶意。爬的急了,上面的人踢咱,说咱的坏话,下面的人拉咱的腿,也说咱的坏话,咱都是两头不讨好。” “你我要是锦衣玉食的少爷,这些糟心事就不会发生。可问题是……,咱们不是少爷,得打得拼!要真的规规矩矩做事,如你我一样的人,一辈子有几个人能出头?” 饭团探书 “我当兵的这几年,算是看明白了。狗娘的规矩,就是他们这些老爷定下来的……。” 二超子的一句句话说进了徐从的心坎。 都是掏肺腑的心窝子话。 顺了规矩,他就真成了徐书文的长随。一沓沓的欠条,要不是被火盆焚干净了……,世道的规矩,欠债还钱,他一辈子永无出头之日。 一辈子得仰人鼻息。 欠债还钱,难道真的是天经地义吗? 三年前,他成了二超子口中的“徐爷”,心里的老爷。而二超子想要出头,就得不顺规矩,所以其在雨夜里窃了银,一走了之,直至今日,才回到了新野县城。 人被逼得没法子了,就得破了心中的规矩。 “窃银”是贼偷,但这却是二超子可以往下走的路。至于其它的路,早就堵死了……。 他和二超子本质是一种人。只是他有先生,有读书这条路可走,所以没到窃银的地步。 但他受到世人的褒赞了吗? 没有! 他仍是刘旦眼里的一条白眼狼。 这条狼,曾经是狗,仰人鼻息的一条狗,竖起尾巴、摇起尾巴讨主人欢心。只是后来,它晓得耻辱了,将可耻的尾巴夹在了屁股沟沟里。而因此,它变成了徐家婚宴上的一条白眼狼……。 倘若他真的是白眼狼,他就应该一枪崩了徐老爷、徐少爷。将他们崩了,将他们的财抢了,睡了少爷的媳妇,那个他未谋面的徐家少奶奶。 砰! 又一声枪响。 上膛、拉保险、对准星……。 徐从一气呵成。 打完一枪后,他捂着胸口,喘了口气。 “你想明白了?”二超子从徐从背后绕了过来,侧对着他,“叔知道你心中有气。咱们往上爬的人,都会受一肚子的鸟气。这免不了。” “超叔。” “枪!” 徐从将枪还给了二超子。 有了二超子刚才的话,他认为二超子应该不是真正的凶徒。假使二超子是凶徒,在雨夜见到他的时候就应该见血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至于财。到了现在,二超子以事实证明,他还了恩,送了徐家半套宅子。 世人总是以最大的恶意揣测穷人,而对富人保有莫名的善意,认为他们有财不至于那么恶,但往往锱铢必较的人不分穷与富。 他亦不例外。 一直以为穷计,富长良心。 其外,纵然他握紧了手枪,却也不会在光天化日之下朝二超子开枪。二超子也是亦然。只敢枪杀赵家的狗,绝不敢在有秩序的新野县城开枪杀人。 如今的二人不是光脚的穷汉,都有家有室了。 “好!不愧是徐爷……” 紧张的氛围消散,二超子收回枪。他退膛,上了保险,放入枪盒,然后说笑道:“今后你想玩真枪了,就来叔这里。等什么时候叔有本事了,也给你置办一把枪。” 谁拿枪,意味着另一个人的性命被其操控在了手里。 刚才的一会儿,两人置换了命。 “谢超叔了。” 徐从躬身,道了一声谢。 躬身的同时,他见二超子枪已退膛,于是示意灰白狐狸可以挪步,不必再警示二超子这个“凶徒”了。 他对二超子并非毫无防备之心。 此外,这乱世,有枪,就相当于多了一份安全保障。他自不会拒绝。 “哥哥,你玩了真枪!” 小宝子从后母兰花怀里跑了过来,羡艳道。 “徐爷,你竟然敢开真枪……” “打的还那么准。” 大牙婶、信子娘亦是一脸钦佩。 手枪在二超子手里,因二超子老总式的蛮横,他们只觉害怕,并不会有多余的情绪。 然而相较于二超子,徐从性格更温和一些,平日里也对乡邻多有照顾,所以徐从开枪,他们不会受到惊吓。 “哪里,哪里……” “是超叔教的好。要不是超叔,我也不敢开枪,有他在,开枪不会乱走火,我才敢开枪。” 徐从随口回道。 一场餐后的晒暖闲聊,随着练枪而终结。徐家父子走过了横置在左宅、右宅院墙的月门,回到了自家的右宅。 入了卧房。 灰白狐狸说起了事,为二超子的话做了一个论证。 “胡老爷,你是说……如果我没读书,没出徐家堡子,我现在是一个……土匪……” “一个土匪?” 徐从怔了一下,喉咙有点干涩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骨子里是个好人,规顺的人。哪怕二超子说他和自己是本质上是一样的人,他只是听听,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这般想刚结束,他就回忆起了自己在听二超子话后,脑海里兴起的恶念。 他是想杀了徐老爷一家的。 甚至于未碰见狐仙之前,他曾经无数次都在暗地里咒骂老爷,恨不得其上厕所疴屎的时候,掉进茅坑淹死。 (见第十三章。) 心底恶念,自始至终都有,从未消除过。 灰白狐狸幼幼鸣叫,肯定的点了点头。 它是徐二愣子,哪里不知道自己的过往。在少爷徐书文出了新野,前往外地上洋学堂的时候,它和大虫就心存投奔白狼当绿林好汉的心。 只不过后来大虫走了,它没走脱。 这种事它本不打算往外说,深埋在心底。但有了二超子这一遭事,它就不得不说了。 它以前引导徐从更多的是当一个好人。当然,现在也是这样。只是好人当习惯了,容易受气,容易被人拿枪指着……。 道出徐从亦可能是匪,是为了培养他心底的三分恶气。 “土匪……” 徐从瘫软倒在了椅子上,嘴里一直呢喃的念着这两个字。 他鄙夷了二超子,却没想他也是这样的人。 也难怪他会对二超子心存共情,二超子亦精准判断出了他的心结,一通话后与他和解。 这一句狐仙的判词,亦导致他这几日都有点浑浑噩噩的。从请先生写信,送小宝子入女校,再到望见了兰花发髻上插了一根镶金带银的簪子……,他都没回过神。 “你病了!” “是被狐仙影响导致的病症。” 徐三儿如是道。 他走近徐从,用手摸了摸自己的额,然后又转而摸了一下自己儿子的额。 两额的温度相近,那么就不是发烧。 狐仙的叫声传来,他认为是狐仙对儿子有了一些影响。 “是我自己。” 徐从肯定道。 但可惜……,没人听他的话。他的神志不清,使他的主见被人自然而然的忽视。 “得去拜拜神。我不信佛,上阳观里供奉的老君爷灵验,去那里对老君爷磕个头,一切都会好。” “小宝子也到年纪了。我去老君殿给她请个命牌,供奉在老君爷的神像下,日日夜夜由道爷们念经焚香……,供奉命牌是个好事……” 左宅的老爷和右宅的老爷商议道。 他们很快就拿出了一个章程。 上阳观是道观,供奉的神很多,有斗姆元君、九天应元雷声普化天尊、真武大帝、文昌帝君等等,香火旺盛的神灵单独陈列殿宇供奉,譬如斗姆殿、雷祖殿、龙虎殿之类。 而若论这些诸多神殿哪个香火最旺盛,那毫无置疑就是老君殿了。 香火旺盛亦意味着灵验。 听人说,老君爷神像下的垫台挂满了命牌。这是一种由松木制成,三寸半长、一寸宽的小木牌。上面写了牌主的姓名、生辰八字,以及宝显法师以补天机手法算出牌主的命缺。 道爷们就在老君殿里面做早课、晚课。每天敲三声磬,做一次清醮,这就算是给牌主续了命。 次日。 两家主子们准备好了香火钱,前去拜神。 “徐居士是外邪入体,需要入观斋戒沐浴三日,等三日过后,外邪自驱。” 宝显法师是一个白发老道,他在老君殿旁侧的耳房里打坐。待鱼贯而入的信徒进来了,他睁开了眸,一个个诊断。 待轮到长衫少年的时候,他摇了一下龟壳里的铜钱,做出了身为道医的判词。 徐从闻言,怔了一下。 他自己心知肚明,他之所以昏头昏脑,并非是什么外邪入体,而是另有他故。 然而还没等他质疑,他就被徐三儿拉至到了一旁候立。 “法师,给我女儿算一命。” “我想给她求个命牌……” 二超子顺替上前,他携妻虔诚的跪在了蒲团上,低声道。 “好说,你将你女儿的生辰八字拿来。” “贫道这就给你女儿算算,她命中的缺……” 宝显法师捋了一下三尺白须,轻声道。 上阳观的命牌在新野很有名气。二超子对此早就有所准备,他恭顺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小纸条,双手捧着,朝老道献了过去。 “你女儿命里缺……” 宝显法师打量了一下信徒的女儿,他沉吟半响,接着说道:“你女儿命中缺福,如果老道没算错的话,你女儿才刚刚享福不久,你亦是刚刚富贵……” 他说话间,提笔写了一行判词: [旱岁即会逢大凶,灾难摩肩有接踵。] [侥幸脱身出逆境,亦是苦难事不成。] 写完判词后,他对一旁侍立的小道童招了招手。小道童接过写了判词的青藤纸,然后朝庙后走去。 不一会,一块命牌制作完成。 “居士,承惠五元。” 小道士对二超子夫妇打了个稽首礼,然后言道。 “谢过道长。” 二超子道谢,掏出了银,拿走了命牌。 接下来,两家人走到正殿去拜老君爷。宝显法师在侧殿里是义诊。只有制作命牌才需交纳钱财。 入了正殿,迎面便能看到近一丈高的老君像。在神龛周遭,有怀抱拂尘的两名中年道人一左一右站着。 拜神不需要钱,但给神烧香就需香火钱。不烧香拜的神不灵验。香也不能在别处拿,只能从上阳观这里买。 徐三儿买了两把香。 左宅一把,右宅一把。 “娃,你去给老君爷磕个头。磕个头后,什么都会好的……” 徐三儿将一把点燃的香塞到了徐从的手上。 “爹,我没病。” “我只是……这几天在想事情,想入迷了。真的没病,你不信看看,我像是有病的样子吗?” 徐从接过香,辩了一句。 他本来是不大想来上阳观的,他又没真的病。但徐三儿求了他几次后,为了不使其担心,他不得以才来到了上阳观。就当全是观光了。 只不过来归来,但有没有病还得讲清楚。 “老君爷面前别撒谎。” “你就算没病,也当自己有病……” “按照有病去治。” 徐三儿叹了口气。 “算了,我就当自己有病。” “爹,你让一下,我拜神了……” 徐从深深吸了一口,无奈道。 来都来了,爹也买了法香,拜一拜又不会有什么大碍。他让徐三儿挪了神位后,就跪在了蒲团上,朝老君爷的泥塑神像磕了三个头。 “求老君爷治治我的病……” 他磕头时,心中默念道。 三个头很快磕完了。他正视己身,发觉自己身上一丁点变化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 什么鬼神,根本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情。 他暗道。 第126章 咒死他 狐仙被他所忽视了。 从宣统二年开始,灰白狐狸就一直陪在他身边,作为保家仙。然而时间久了,他已经将灰白狐狸视作是自己的一部分,所以往往就忽略了其的存在。 只不过他忽略了狐仙,但有人还记着。 徐三儿凑到儿子身边,悄声道:“胡老爷呢?现在咱在老君爷神像面前,它……” “什么?” 尽管爹没说完后半句话,可徐从哪里还猜不到爹后半句话打算说什么。 爹竟然对狐仙心存了歹念! 是的。胡老爷越来越没用了。在他贫寒时,还能帮他读书习字,帮他作弊,帮他引路……,但他们父子二人如今富贵了。胡老爷的作用似乎……没以前那么大了。 不再是不可或缺之神了。 他们有钱,有钱就能拜老君爷。比起老君爷,一个小小的胡老爷自然不算什么。 “不行!” 徐从坚定的摇头。 “不行,没有胡老爷,就没有你我现在的富贵日子。吃水还不忘挖井人呢……” 他看着爹,头一次说了“不”字。后面的话,他虽没说出口,但他的眼神已经示意了。他不会去做一个忘恩负义的人。 只是……待他说完后,他却勐然发现,灰白狐狸就在他身边待着,而爹却没有看到。 爹……是什么时候看不到胡老爷的? 或许可能是他病的那时。 “它已经走了。” “走了……,回到深山野林了。” 徐从摇了摇头,叹道。 爹已经看不到狐仙,且对其又心存不善。他想,这或许是唯一解决这件事的法子。既然灰白狐狸它本就是从山林里来,那么它亦会再回到山林……。 山林才是它的归宿。 “它回去了?” “真的?” 徐三儿在大殿内走动了几步,开始从各个方向搜罗灰白狐狸的踪迹。 过了几息,他一无所获。 “看来是老君爷发力了,降住了这个狐仙。难怪乡人都说上阳观老君爷灵,果然是真的,只是磕头拜了几下,就能降服一个祸患……” 他露出喜色,看向老君爷神像的目光更为虔诚了一些。 紧接着。 他给老君爷磕了三个头。 并在供桌的香炉里插了一把法香。 “之前宝显法师说了,你外邪入体,需要在观内斋戒沐浴三日,等三日过后,你的病药到病除。” “上阳观里有老君爷,狐仙是邪祟,你住在观里,再有余孽,它也不会放肆。爹在外面,要是它还活着,冲着我来,我要是没死,三日后接你……” 轮到二超子烧香拜神了。父子俩在一旁等着,徐三儿趁机偷偷给徐从叮嘱道。 “爹,别说了……” 徐从看着灰白狐狸,有点}得慌。 若胡老爷真是一个坏仙,仅凭徐三儿这几句话,恐怕就要遭报应了。至于老君庙到底灵不灵,他不知道。但狐仙还活着,它没死。 灰白狐狸亲昵的蹭了蹭徐从的手掌,以示安慰。 它从徐三儿的话语中,也猜测出了此刻的徐三儿应该已经看不到它了。 不然徐三儿不会这般说话。 哪怕是背叛了它这个狐仙,但爹还是为了他好。它不会因爹的“背叛”而去怪爹……。 它狐鸣几声。 徐从听后放下了心中的隐忧。 “事就这么决定了。” 徐三儿露出不容置疑的神色,“爹什么事都可以听你的,但这件事不行,你在观内住上三天,三天后,你病就好了,到时候爹再接你回去。” “三天?” 徐从迟疑了一下, 然后点了点头,答应了下来。 如今是八月下旬,学堂放了假。所以无须去考虑学业上的问题。即使上学,请三天假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他在上阳观住上三日,能免掉徐三儿的担忧,亦算是好事一桩。他估摸着,可能是自己这次得了“病”,才导致徐三儿心生了对狐仙的“歹念”。 二超子夫妇礼神完毕。 “我求老君爷,让他早点赐个男孩给我。这样,也能安老爷的心……” 兰花细步走了过来,轻声道。 探亲假二十天,算上最近零零总总的事,二超子只剩下七八天在家的时间了。而这段日子,二超子求了几次她,让她一定要帮他生个儿子。 故此,今日来,不仅是为了给小宝子请一个命牌,亦是为了求老君爷赐子。至于老君爷赐子灵不灵验,市井里没有说的,但总之……拜神就成。 “一定能成的。” “我已经请大夫给你开了生男孩药,你吃药下去,再加上老君爷,一定能给我生一个大胖小子。” 二超子拉着兰花的嫩手,安慰道。 “嗯。” “一定能成的。” “最近我也有好好吃药。应该能要个儿子。” 兰花抿了抿唇,认真的点了一下脑袋。 “对了,三哥。” “我记得你说过。你曾经陪你家老爷来过老君殿,拜过老君爷,给你家少爷也请了一个命牌,挂在了老君爷神像下。他命牌呢?在哪里?” 二超子弃了兰花的手,转身去和徐三儿商量事。他们一道走到了老君爷的神像下,看着一排排、数以百计的小木牌,搜寻者徐志用曾经为儿子徐书文挂在此处的命牌。 “这是了。” “我记得就在这。十几年了,没错。就是在这。” 搜寻了一阵,徐三儿终于找到了少爷徐书文的命牌。他拭去命牌上面的灰尘,看了眼木牌正面用朱漆写的姓名,然后对二超子道。 “自古以来,女克男。我把我女儿的命牌挂在他的命牌上面,保管让他倒血霉!” 二超子笑了笑。 他和徐家父子是一家人。徐家父子认为徐老爷、徐少爷是他们的仇人,那么徐志用和徐书文自然也便是他的仇人了。 说完,他将小宝子的命牌挂了上去。 他们谈话的声音很小声,左近的两个中年道士并未听到。 “希望他能倒霉……” “逼我儿那么惨,也是时候让他倒霉!” “咒死他!” 徐三儿恨声道。 在被赶出徐宅之前,他对老爷徐志用虽存怨心,却也没多大报仇的想法。可上一次在塬坡上,徐从说的那一番番话,彻底让他记恨起了二人。 第127章 它想死了 他虽没有杀死二人的打算,但借此机会,咒咒老爷徐志用这个宝贵儿子还是可以的。 挂完木牌之后,徐三儿和二超子再花钱买了两把香,磕头朝老君爷赔罪。 神像不能轻易乱动。 刚才在老君像垫台下挂命牌的举止,亦相当于冒犯了老君爷。 拜完神后,来上阳观的一行人离开。而看病的徐从却独自留了下来,花钱在观内客房住了下来。 入客房,吃了斋饭后。 徐从对狐仙道歉:“对不起,胡老爷。我没想到我爹让我来上阳观是打着这个目的……” 灰白狐狸跳到了客房的八仙桌上。它沿着桌边一遍遍的走动,它想告诉徐从,它是徐二愣子的事实。 可话即将出口时,它又打断了这个想法。 先不说徐从信不信它这番荒诞的话,即使信了,又能怎么样。它只是一个存了人思想的狐。若不告知徐从它是徐二愣子,还能以鬼神之事惑人。 可若告诉了。 它就是一只普普通通的狐。 一只狐什么也做不了。它得承认自己的普通。这时,它想到了自己的初心。它最初的愿景就是让徐从过的不像它以前那般苦,走向另一个人生。 如今,它做到了。 …… …… “你不需要对我道歉。” 现代,西京,古玩城旁边的大兴善寺。徐二愣子入了佛寺,他礼了一次佛,然后从佛堂中走了出来。 刚走出的时候。 徐建文就昨晚的事情给他道了一次歉。 “你知道一只狐狸的故事吗?” 徐二愣子看向自己的后辈,他开始阐述另一个时空发生的故事,“……,这只狐狸帮助了我不少,所以我向它道歉,可这只狐狸越来越无用了。我觉得,它该死了。真的该遁去山林,今后不再与我见面了。” 徐三儿想杀它的那一刻。它不怪罪爹,它怪罪自己的无用。倘若它真的是一只狐仙,可以给富贵后的父子二人提供帮助,徐三儿亦犯不着对它动了狠心肠。 但它只是一只普通的狐。 这只狐,死了,遁走,远离,才好。 “狐仙?” “爷爷你说的是狐仙帮助书生的故事吗?这在聊斋里倒是挺多的。书生救了狐狸,狐狸化身成人,红袖添香,帮助书生考取功名,走上仕途之路……” 徐建文听到老爷子的叙述,痴愣住了,好一会才缓过了神。他以为老爷子在讲一个颠三倒四的聊斋故事,所以出口纠正道。 “不。这只狐,它只是简单的一只狐。” “不是妖。” 徐二愣子望了眼兴善寺的庙门,他叹了口气道。 它也想有所谓的妖法,可它没有。它试过了一切的一切。它只是一只狐。 “爷爷,你说这事做什么?” 徐建文仍然有点懵,他索性没回答老爷子的问题,转而问起了老爷子为何这般说的原因。 “没什么。” “因为那只狐……它想死了。” 徐二愣子静默了一会,沉声道。 死,于它而言是不怕的。它并不畏惧于死亡。它已经完成了自己最初的目标,让另一个他改了命。 那么……。 如今,它留下来又有什么意义。 …… …… 第128章 接受自己的平凡 “死?” 在老人面前谈“死”字,还是比较忌讳莫深的。哪怕老人家已经能坦然面对死亡。否则在提及为老人箍坟打墓的一些身后事外,徐建文不会轻易说起这个字。 “爷爷,你不能这么想。” 徐建文听刚才老爷子说起“狐仙”的故事时,对此有一种直觉,彷佛狐仙就是老爷子化身一样。 古老相传,一个人临死之前,会和小孩一样,能触碰到未知的鬼神之事……。 他当然知道这是无稽之谈。 可能……所谓的狐仙,只是老爷子活下去的执念罢了。从来就没有什么狐仙,只是老爷子对生前事的一种悔恨,他自己臆测出了一只狐仙。 一只能帮老爷子过去改命的狐仙。 而当老爷子觉得这只狐仙不能改命的时候。 它……自然该死了。 “是人都得认识到自己的平凡。” “就如现在,我们过的不是很好吗?” “纵使比不上什么有钱人,吃的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每顿大鱼大肉还是能吃得起的……” 作为一个家庭的顶梁柱,徐建文说出了他的心里话。 曾几何时,他也想过,他未来不是一个平凡人,受万众瞩目。 但事实永远都是谎言,他得欺骗自己接受平凡。 他只是一个塔吊司机。 为了一日三餐奔波劳碌。 倘若他是一个有钱人,或许他就不会和自己女儿徐晴发生那么多的争执,有机会、有时间聆听女儿的心事。但他不是,和女儿聚少离多,等经济联系一断后,他才恍然发现女儿早就如风筝一样离开他很久了。 这是他去新野祖地之前一直在想的一件事。 “接受自己的平凡?” 徐二愣子的眼睛又开始浑浊了。 他回忆起往昔的一幕幕。 徐宅里,被老爷训斥罚跪,教规矩。娶媳妇,婚礼简陋,让老妻和他一起吃糠咽菜。逃荒路上,和爹被迫分散,自此再无见面……。 他很早就接受了自己的平凡。 他只是一个普通人。 在没狐仙之前,他看着孩子们上了学堂说洋文,成了一个个少爷时,他就已经很高兴了。 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呢?! 什么时候变的? 哦? 是它有了生命……。 从有生命的时候开始的。 一个新生的生命,似乎就合该有天不怕地不怕的野望。 爹对它的歹意,只是它想死的一个引子。 它是一只幼狐,却承载了年老者的思想。故此,才有了相悖的行为。 “我想……” “它该长大了。” 徐二愣子目光又清澈的有如一泓泉水。 …… …… 民国三年,八月。 上阳观客房内,徐从瞪大了眼睛,看着眼前的灰白狐狸,惊奇道:“胡老爷,你长大了。你……竟然长大了?” 八仙桌上的狐仙,比以前大了一圈有余。 彷佛是在一刹那之间,突然长大的。 徐从揉了揉眼睛,有点不敢置信。 自从胡老爷被他请为保家仙尹始,胡老爷的形态就一直维持在他初见面的时候,未曾长大过。然而就在他为胡老爷道歉的时候,它却长大了。 “是老君爷的原因吗?” “老君爷显灵了?” 徐从突发奇想。 这里是上阳观,老君爷的道场。虽然他一直认为胡老爷是好仙,可乡下人的仙只是一种尊称,并不意味着狐仙真的是仙。 他按照爹所说,祈求老君爷治好他的“病”。 而这“病”,亦是和狐仙有关。 此刻狐仙的长大, 或许真是老君爷见到胡老爷是个好仙,所以给它了造化,并扶了正位。 有了老君爷的点头,今后的胡老爷再也不是什么邪祟。 灰白狐狸也在纳闷的看着自己身躯的变化。 它对自己的“成长”也是猜不准。 是……经历了一次被杀的“死劫”,然后有了回报? 它按照《封神》、《西游》的故事话本猜测。 不过此刻的徐从已经给它想了一个合适的理由。这个理由再合适不过了,证明它不是害人索命的邪祟,而是一个好狐。 它与徐三儿、徐从的猜忌亦会随着这个理由消失的荡然无存。 穷人才拜淫祀邪祟,老爷们不会拜这些玩意。 既然是老君爷的赐福,灰白狐狸定然也要谢谢老君爷。它一熘烟的从八仙桌上跃下,然后推开了门,小跑了出去。它绕过几个道士、一群居士,来到了老君殿中,对着老君爷磕了三个头。 “谢老君爷治好了我的病。” 它磕头时,心中默念道。 老君爷治好了它的“死”病。 在长大的那一瞬间,它感觉到了四肢的矫健,以及充沛的活力。其外,它的脑袋也不像以前那般,容易昏睡了。 幼狐的脑,承受不了一个老人家的全部记忆。 它此刻,大概有三岁左右了。 徐从追赶了过来,望着这一幕。 “徐居士,快到我们做晚课的时候了,老君殿这会不接外客,还请徐居士先行离开。等晚斋开始的时候,会有火居道士通知徐居士你的……” 一个戴着莲花冠的中年道士拦住了徐从,言道。 “是,道长。” 徐从止步,点了一下脑袋。 灰白狐狸对神佛磕完头后,它走出殿门,没有受到雷击。 “看来真是老君爷的帮助……” “上阳观的老君爷果然如乡人说的那么灵验。” 回客房的路上。 徐从相信了神的存在。 在上阳观进行三天的斋戒沐浴很无聊。 一人一狐开始找些趣事。 他们惊诧的发现观内的斋饭是全素的斋,客房里不仅放着道经,也放着佛经。他们在学堂里听过同窗们谈及过道士,道士是是吃肉的。秃头的和尚与扎髻的牛鼻子不合,怎么可能容许在道观里存在佛经。 一位叫宣明的老道士在替徐从做法浴的时候,解除了一人一狐的疑惑,“上阳观是全真道,全真道儒释道三家的经书都学,贫道对金刚经也倒背如流呢,” 说完后,他便【如是我闻】的背诵起了《金刚经》。 “道士碰见和尚不打架吗?” 徐从好奇询问。 他在工房见过许多世俗的事,可关于和尚、道士、耶稣徒的事他却了解很少。一个道士竟然会背佛经,实在令人惊奇。 “不打架。” 宣明老道将沐浴后的道袍递给徐从,他微微一笑道:“居士在外界听到的事都太过偏颇。我们都是出家人,出家人四大皆空,怎么可能打架?” “顶多是……辩经。” 他说后一句话的时候,语气重了一些。 一人一狐觉得有趣,都笑出了声。 辩经虽然说法文雅一些,却也算是打架。其次,再配合刚才宣明老道说的出家人四大皆空,确实让人感觉有些好笑。 三日的客居很快结束。 回到县城后没几天,就到了二超子离别的时候了。 等二超子离开大约一个月左右,兰花害喜,吐了好几次。 护院来福跑到中医馆,请大夫过来就诊。 “喜脉!是喜脉!” “恭喜太太,有了喜脉……” 徐从刚踏进家门,就听到客厅内的老中医对兰花拱手道喜。 “是老君爷显灵……” “去老君殿里拜了拜老君爷,就赐了子。” 兰花双手合十,做出虔诚状,对老君爷道谢了几句。 “这是喜包。” “谢过大夫您了。” 她掏出准备好的红包,递给了老中医。 大夫诊断出了喜脉。按照规矩,主人家是要给大夫喜包的。一是讨个口彩,图个吉利。二则是大夫得了喜包,今后也会额外关注孕妇怀孕之后的一系列事,能有个保障。 “太太这几天要注意一下饮食,不能吃生冷食物……” “以免流产。” 老中医收了喜包,开始一句句叮嘱道。 “徐从,拜托你一件事……” “我虽然会写一点字,也念过书,可写信还是写不太好的,你帮我写一下信,写给孩他爹,告诉他这个喜讯……” 等老中医走后,兰花对徐从道。 说话间,她摸了摸肚子,脸上露出为人母的温煦神色。 “这是理所应当的事。” 徐从答应了下来。 他接着问道:“仅写怀孕的事吗?” “还有……,还有的话,告诉老爷,我和小宝子过的挺好。我给他缝的秋衣,让他记着穿上,军装太冷,多穿一些暖和,还有腌的咸菜要是不够了,我托人送给他,冬衣我在缝了,估计再有二十天就能递给他,让他不要再买了,省点钱……” 兰花想了一会,开口道。 她眼底亦透露出一丝对二超子的澹澹怀念。 “我记得了。” 徐从点头。 他出了左宅的客厅,走到了右宅的书房,开始磨墨写字。 [敬吾叔父,徐从代笔……] 八个汉字很快便烙在了素笺上。紧接着,他便以兰花的口吻,润色了一番,将兰花的诉说尽皆写在了纸上,写了大概三四百字。 写完这封信后,他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拉开橱柜,取出了一封前几日发来的信。 [徐先生,八月二十三日我抵达了燕京,坐火车去的。这是我头一次坐火车。去京的火车上,乘务员兜售着一种“醒药”,用布袋装的新鲜薄荷叶子。我买了一小袋,花了五个铜子。我经历了大概三天的旅途,中间乘坐了几次马车。到京后,我先去吃了一次铜锅涮羊肉……] [贝满女校是在佟府开设的,佟府是康熙母亲佟佳氏的府邸。我听说这宅子最早是严世蕃的……。女校的学生并不多,我入了中斋。(贝满小学称为培元蒙学,中学称作中斋,大学则为书院。)] [校舍里面,我与一个叫楚玉的女生合住……] [就写到这里了,有时间我给你再写信。] [也请你原谅我用白话文写。] [――陈羡安。] 徐从合上了信。 他想动笔给陈羡安亦回一封信,但等到他动笔的时候,却往往一个字也难落下。他的生活一成不变,实在乏善可陈。 “过几天再写……” 他将毛笔搁在了笔洗架上,暗道。 替兰花写的信已经写完,他起身,推开了书房门,经过两宅相隔的月门,绕了一个走廊,就再次来到了左宅的客厅。只不过客厅内除了大牙婶和兰花的声音外,还多了另一个女人的声音。 是秋禾。 他认识这个声音。 “妹子,你刚生孩子没多久,就将你叫过来,是我不对。只不过我没几个认识的人,只有你,生过孩子,所以咱们这女人家该注意的事……,只能请教你了。” 兰花握着秋禾的手,亲切道。 “兰花姐,咱们都是多年的交情了。” “嗯,我这就给你说说……” 秋禾回了一句。 然而就在这时,门外传来脚落在硬木板上咯吱咯吱声。 几个女人不说话了。 一些怀孕的注意,涉及女人家的私事,大大咧咧的往外说不太好。 左宅仅剩兰花当家做主。徐从是男人,所以他走路的时候会刻意加重脚步,从而引起兰花注意,以免发生一些不必要的误会。 “叔母,信……写好了。” 徐从听到了屋内突然的寂静,他脚步先僵滞了一下,然后便很快恢复了常态,当做无事人一样走了进去。 他落在了客座,与秋禾所在的位置相对。 一男一女目光相对,继而又很自然的挪开了双眼。 “这是秋禾。” “徐从你不记得了?” 兰花稍有诧异。 有了这句话,徐从又将目光投向了秋禾。 他打量了秋禾一眼,发觉这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胖了不少。怀孕后的女人都会变胖,这免不了。她的眼里少了在赵家时的明亮,有点暗澹了。皮肤亦有些变差,发黑、粗粝。她的脑袋被一个蓝布裹住了,看不到发辫。怀孕的女人受不了风……。 后面的,他不敢看了。 怕看多了,生出太多的自责。 “记得,她是嘉树的侍女。” 徐从勉强一笑。 “记得就好。她比我早出赵家,能早八九个月……” 兰花道。 “叔母,你看一下信……” “要是哪里写错了,我再改改。” 屋内几个女人的审视,让徐从感觉颇有些不自在,他将信递了过去,紧声道。 “好,我看看。” 兰花接过了信,一字一行的看了起来。 她懂每一个字怎么念、什么意思,但她作不了长篇的信。 赵家没有教过这个。 第129章 红色的嫁衣 她看信很慢。 一封三四百字的信,她看了大概半刻钟。 “信……是有写的不对的地方吗?” “我改改。” 待兰花的目光从信上偏移的时候,徐从追问了一句。 尽管他先前说过若是信有什么问题,他可以改之类的话,但他对自己写的书信,还是有一定信心。虽没到一字不易的地步,但态度、语气、用词什么的,都很准确。 问话是客气。 毕竟……兰花看的太慢了。 “不,写的很好。” “只是……,这是我第一次给他寄信,” 兰花顿了顿声,她摸了摸平坦的小腹,“他是当兵的,我怕提及太多家里事影响到他,所以刚才在犹豫,要不要删减一些东西。不过……到底是第一次给他写信,是报喜……” “所以也就不用改了。” 一个被买来的妻对买主生出了感情,似乎有点荒诞。 新婚之时,徐从看到了兰花脸上的一些不情愿。 以及夜晚的痛呼。 这时,他想起了《金色夜叉》中贯一的自语:“我虽是爱情的俘虏,却绝不是奴隶。”倘若这句话变一下。一个人成了肉体上的奴隶,那么她是否亦会被爱情所俘虏。 答案他似乎在兰花身上看到了。 不过很快他便打住了自己可笑的旁观臆测。一个处境优渥的男人是不应该,也不能去这般恶意揣摩一个地位卑下的女人的爱恋。 “那就好。” “你们聊,我就先离开了。” 有了兰花确切答复之后,徐从也就不便滞留在左宅的客厅里了。 毕竟客厅里全部都是女人,没一个男人,商量的也是怀孕后女人家的私事,他待久了未免有点不识趣。其外,还有一些别的缘故。 “我送送你。” 兰花见徐从起身,自己亦起身道。 徐行帮她写信,又送信,于情于理她都该送一下。 “不用了。叔母,你现在刚刚怀孕,不好多走动……” “右宅距离又不远,我自己回去就行。” 徐从连忙推脱道。 听到这句话,兰花面泛犹豫,嗯了一声,顺势又落了座。 客厅里,很快就少了一个男人的身影。 只不过……,右宅里,徐从离开了一次,又返回了。 他守在了前院的门口。 两家在宅子里都没点很多的灯,除了主卧、客厅外,其余走廊、房间,都是黑暗暗的一片。仅有在廊腰、台阶等危险地才会点上一两盏灯。 这是两家家底不丰厚的表现。 他守了大概半个时辰,等到了秋禾的离开。 “一点心意,你收下。” “不多,给孩子们添点好吃的……” 徐从拦住了秋禾,他从口袋里掏出了一把钱,塞到了秋禾的手上。 他没见过秋禾所嫁的锡匠。兴许是见过的,在他做花衣铺做伙计的时候,途径过几次锡匠铺。只不过他和锡匠之间没有太多往来,即使见过面,亦早就忘了。 锡匠应该对秋禾不错。 她身上衣服的料子挺新,用的也不是什么便宜的布料。 只不过她到底嫁的不是哪家的老爷、少爷,还需得抛头露面做生意。时间一长,容貌反倒没有在赵家养的那么水灵了。 “你……,你在可怜我?” 令人意外的是,秋禾没有道谢,没有欢喜,反倒说了一句古怪的话。 “我说过,我不图你什么。” “真的。” 她解答了谜语。 被自己所爱之人可怜,确实是一种难言的情伤。 徐从并不清楚秋禾到底喜不喜欢他。 他们只是在黑暗中相互慰藉的两个可怜人。秋禾一直以来,喜欢的人是赵嘉树。他也没喜欢过秋禾,在秋禾面前袒露了对陈羡安的爱意……。 “不,我不是……” “我只是觉得,如今的我,能帮到你一点什么。就像你曾经帮我一样……。” “帮你是无偿的!” 他怔了一下,沉声道。 想帮……就去帮,他已经不是以前的那个徐二愣子了。老君爷治好了他的“死”病,让他重新做人。他是土匪,理应有一点狠性。 黑暗里,秋禾沉默住了。 两人目光相对。 平静的有如一潭死水。 终于,她又重新开口了,她的声很低,像是丢入深潭的石子发出的轻响,“我是他的媳妇,不应接受你的馈赠。那样……是不忠。我们成亲了,拜了堂了。你给我钱,就是对一个忠贞妻子的侮辱。我也说过了,在成亲之前,你可以找我,成亲之后……” “就……不必了。” 一枚枚银元在她的指缝间跌落,待碰到地面的青石砖时,发出恍若环佩的悦耳音符。同时一粒粒闪亮的银辉在地面上亦不断盘旋,直至星陨。 右宅的门被推开。 门前挂着两个红灯笼,门上映着红色灯影。女人推开门走出去的时候,她像是披了一件大红色的婚纱,长裙曳地,而男人伫立的脚触及了曳地的长裙。她头上裹着用以防风的蓝布在这一刻亦被染成了红色,有若新娘的红盖头……。 男人顺即蹲在了地上,仿佛是在拾起镶满银钻的红色红裙。 他们的影和影在这一刻连在了一起,形单形只。 不过恍惚转瞬即逝,她离开了门阶,投入路灯还未点燃的街道,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而身后男人仍然在地上捡拾一枚枚闪着银辉的钱币。 他……仍然形单影只。 “祝你幸福……” “秋禾……” 徐从将银重新装回口袋,长长叹息一声。 和以前一样,当有灯亮起的时候,他们就该分开了。 他并不在意地上的钱财。 只是……他不能对一位有夫之妇进行任何粗鲁的举止,包括言语。 [今天是九月二十一日。] [也请你原谅我,羡安,我决定以白话文给你回信。用文言文未免太过拘束一些。今天,是我叔母的好日子,伊被大夫诊断出了喜脉。我在帮伊替丈夫回信的闲余,也决定给你回一封信。] [我这几日在读尾崎红叶的着作,他是光绪二十九年去世的,我先生那里有他的一本着作,我借了过来,这书名叫《金色夜叉》。请原谅我这个古板的小子也开始看爱情着作了。当宫选择解弃与间贯一的婚约时,我这个读者竟然遭至莫大的惶恐,我怕我这个可怜的贫家小子无法再得到大小姐的垂青。燕京繁华,我怕伊亦背离我而去……] 少倾,书房内,一封长篇的信已被徐从写完。 他已失去了秋禾,再也不能容忍失去另一个羡安。二超子对兰花蛮横的爱,亦让兰花这个女人爱上了这个买主。他在岔道口再也不能迟疑了。 信写完,他又折开。 他想了一会,又在信的末尾处写了一首顾况的诗。 [花落深宫莺亦悲,上阳宫女断肠时。] [帝城不禁东流水,叶上题诗欲寄谁。] 这是顾况的《红叶题诗》。 他表露的爱既含蓄而又大胆。或许是恰逢他看到了尾崎红叶的着作,兴之所至,又想起了红叶题诗这个典故,所以才写了这么一封表达爱意的信。 “希望羡安能明白我的意思……” “会不会太绕了?” 徐从喃喃自语。 “应该不会,羡安她和我同级,我知道的典故,她应该也知道。” “只不过我是不是应该也给她邮递一本尾崎红叶写的《金色夜叉》。不知道这书燕京有没有卖的,应该不多见……” 他脑海里闪过许多的思绪。 时人重时务和格致,所以书斋里多是一些这样的译本。而写爱情的书籍就很少见了,更何况还是一个东洋人的书。这等书想找是很难找的。 “或许我应该给她抄写一些原文。” “可这样会不会显得我太过主动了一些……” 他又叹了口气。 他被爱情弄的迷茫了。如二超子那样,只给兰花打些首饰就能征服她芳心的做法,让此刻的他竟羡艳了不少。 一夜悄然而过。 吃早餐的时候,徐三儿许久未见儿子出来,他走到书房敲了敲门扉。 门未打开。 他走到窗台,拉开了未上闩的格子窗。 书桌上,徐从埋头酣睡,而在另一旁的桌边,则整整齐齐的摆放着一沓写好字迹的信纸。 日光泻入书房。 耀目的光芒一下子将徐从惊醒了。 他抬头揉眼,发现了徐三儿在看他,亦在看那一沓书信。 “写给羡安的信。”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等她,等她完成学业,真正愿意成为我的妻子。” 他对父亲宣明自己的意图。 徐三儿一向是不同意他和陈羡安交往的……。 尤其是上一次的四点钟失败之后。 “嗯,这是你自己的事。” “你自己思量。” 徐三儿皱了皱眉。 他听到陈羡安这三个字已经有本能的厌烦了。 “饭点到了,你洗漱一下,过去吃饭。” “别迟了,顾好身子。” 他背着手,摇了摇头。 “好。” “你先去。” 徐从点了点头。 他打算先将书桌收拾一下。 “小宝子,你将有弟弟或者妹妹了……” 右宅饭厅内,后母兰花告知了小宝子这个喜讯。 昨天大夫就诊的时间有点晚,小宝子早就歇息了。所以一大家子人中,除了在外的二超子,就属她最后知道。 第130章 给你娶个妾 小宝子对新添的弟弟并不热情。在兰花怀孕的次年,春三月的时候,二超子回家请了一位外乡的医生,给兰花肚里的孩子做了一次性别的甄别,确定是了男孩。七月中旬的时候,兰花就生了,生了一个八斤六两的大胖小子。当爹的二超子给孩子起了个贱名,叫花狗。 有人说,花狗的姐姐在一次抱花狗的时候,将花狗扔在了地上,摔的其哇哇大哭。亦有人说,兰花出门办事的时候,花狗的姐姐饿了他三天。 什么样的传闻都有。 不过并不是谣言,而是……真的。 徐从亲眼看到过二超子将自己闺女绑在檐柱上,用荆条鞭打。 待花狗两岁的时候,徐从也快到了该在弘文中学堂毕业的年限。因各省混战,由清末以来的官费留学费用一削再削,名额也逐渐缩小,少到每年全国只有一千左右留日的官费生名额。故此,哪怕他是新野教育科科长的门生,他也难以获得一个官费留学的名额。 期间,关于先生刘昌达曾给他提及的订婚事,亦渐渐被他遗忘。 可能是没找到适合的。 他曾这般猜测。 时间已不等人,他和先生商量过了,打算自费留学。 早在去年,钱政欣、孙远民就先行一步,自费东渡东洋留学。去了东洋之后,二人还曾给徐从回过信,提及了在东洋的生活。至于赵嘉树、孙兴民二人,则是选择了和陈羡安一样的做法,前往了燕京,就读于燕京的法政专门学校。 “东渡去了东洋,并不是一开始就就读大学,而是先要去高校读特设预科。当然,若是在国内就读了专门学校,到了东洋就可直接进入大学本部学习……” “特设预科是专门为了接待我们这些留学生所设的学部。” 弘文学堂,公寓内,刘昌达敦敦教诲。 “不过……” “你决定好了吗?真的要去东洋留学?” 他问道。 决定好了吗? 徐从有点惊讶的看了一眼先生。 在他高小还未毕业的时候,先生就曾问过他,要择选哪一种外文学习,他选择了日文。 选择了日文,当然是抱定了想要去东洋留学的想法。 “还……没决定好。” “我再考虑考虑……” 然而就在他准备说出“决定后”的时候,却认真想了一下,开始犹豫了。 羡安在这两年给他的回信中,也期望他能到燕京上学,这样他们就能在一起了。当然陈羡安说的终究还只是期望,并非强迫要求他一定要去燕京。 先生问他是否决定好……。 他知道,和胡老爷一起知道的,先生在京都有一个心仪的人。此刻先生的询问,不仅是针对于他,也是针对自己。先生和路女士已经像是一对深爱的夫妻了。 假使他去东洋,介入其中,于先生而言,亦是一个艰难的抉择。 所以,他说的再考虑……, 不仅是对自己说,也是为了给先生留仔细思索叩问内心的空隙。 其外,今年,到了少爷徐书文死的时间了。 胡老爷已经对此事做出了预言,再过五日,就是土匪劫村的日子……。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 是通知徐家堡子的乡人,还是说静观其变。 毕竟……是这些乡人与他有仇。 “再考虑考虑?” 先生痴楞了一下,然后认真点了点头,“也是,这是人生的关键事,不能轻易抉择。等你什么时候考虑好了,过来告诉我,我再后续进行安排。” 徐从道谢,准备出门。 “先别着急离开。 “你好久没在寓所吃饭了,吃完饭再走。” “我刚做好了饭。” 路女士推门,言道。 饭菜是两荤两素,四菜一汤。一道红烧鲤鱼,一道溜肉段,一道韭菜炒鸡蛋,一道烧茄子,以及一道红枣苋菜汤。 “师娘,你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吃饭之余,徐从夸赞了一句。 “就属你嘴甜,于青过来吃饭,只是闷头吃,一言不发。” “你即将东渡离国,今后吃国内的菜就会很少了,趁这个机会,多吃一点。我听你先生说,他去东洋之前,还是一个小胖子,等回国后,颊肉少了不少,公婆差点都认不出来了……” 路女士罕见的谈笑道。 “哪有的事……” 刘昌达强辩道:“我留日的时候,年岁还小,才十七岁,所以有点婴儿肥,等回国时,已经是青年了,自然会瘦削不少。徐从今年二十岁了,他变化预计不会多……” “六年了?” “已经过去了六年……” 路女士的笑容忽然变得很勉强。 徐从吃饭的手顿了一下。 兰花嫁给二超子不到一个月,就已经害喜怀孕,生下了花狗。可师娘嫁给先生已经过去了六年,但肚子里一直没动静。 一个女人如果不能生育,将面临什么样的危机……。 这一点,他清楚明白。 “正好徐从也在这里……” 路女士叹了口气,“先生,你再娶一个女人。” 她主动为自己的男人张罗起了女人。 “这个事……我不是说过,不要提吗?”刘昌达平和的脸色突然变得愤怒了,“一夫一妻制,是共和所倡导,宪法之规定,我要是娶妾,别人该怎么看我?我当这个教育科科长已经备受学生的指责和谩骂了,要是再娶一房小的,学生们该怎么看我?” 原来这个事师娘已经提起许多次了。 徐从听到这里,瞬间恍悟。 这事并非是师娘特意提及,而是恰巧被他碰到了。 “可你让我怎么办?” 路女士用手帕抹着泪,“外面都说我不能生,还善妒。六年了,一直没动静。你要是不娶妾,那么就休了我,我受够这样的日子了。” “你门生在这里,徐从,你评评理……” “哪有你先生这样的人。” 她望向徐从。 刘昌达冷着脸,一言不发,点了一根烟,不停地抽着。 “这……” 徐从顿时头大如斗。 就如害羞的姑娘嫁人后就成了混不吝、开黄腔的妇女。他和先生。师娘相处久了,早就被其当成了一家人,所以夫妻之间的吵架已经很少避开他了。 然而师娘说的这事,他实难插口。 “算了,我也不逼你了。” “你吃菜。” “别放在心上,师娘只是想和你先生吵架了。” 见徐从脸都有点憋红了,路女士笑了笑,自退了一步。 “是,师娘。” 徐从如释重负。 只不过,接下来,让二人意外的事情来了。 刘昌达将一根香烟洗完之后,将冒着红光的烟蒂扔进了烟灰缸,“娶妾……我答应了。你张罗。反正我在外界的骂声已经够多了,也不缺这一件。” “什么?” 路女士的脸色瞬间变了变,但她很快恢复了常色。 她用筷子夹了两口菜,再喝了一小口红枣苋菜汤将口中的残余物压了下去,然后点了点头道:“我会张罗的。会娶一个好生养的女人。” 一顿饭就此终结。 徐从告退,连忙走出了寓所。 他顺着学堂的走廊,朝外界走去。可他刚走了一会,却瞧见了一角花园中,几多剑兰花开了。粉的、红的、白的、紫的,各种各样的剑兰花在壤土内盛开。 “周先生应是死了。” 他心中倏地冒出了这个想法。 尾随其后的灰白狐狸闻言,迅疾的越过了徐从,它走到老夫子曾在的寓所。见这间寓所已经不知不觉换了锁,门内亦不再是一副经年无人的样子时,它点了点头。 假使老夫子还在,剩下的寓所……,校方应该不会擅动。 一人一狐回到了家。 “胡老爷,该怎么说?” “我爹以为你是死了的,所以不能说是你的预言。其次,我爹对老爷、少爷可没有什么好脾气,他不会让我去救少爷的。说实话,我也不想救他……” “大虫杀他,说不定本来就是他们族长这一脉造下的孽。我们这一脉和他们是同族,尚且遭到欺凌,更何况大虫和他爹这外来户。” 书房内,徐从自言自语,对一团空气在说话。 灰白狐狸点了点脑袋,又摇了摇脑袋。 它不是徐从,没有经受过徐书文对他的背叛,所以少爷对它有一定的恩情。而对于徐从而言,早在祠堂的时候,恩已经偿还完了,不欠徐书文的……。 “我给他去一封信,让他早做准备。” “算是我这个人贱……” 徐从骂了自己一句。 他纵然是被郑保长关了九天九夜,可在里面亦吃好喝好。他和徐家两不相欠。但还是有点于心不忍,不忍见到徐家堡子血流成河。 到底是生养他的地方。 他亦姓徐。 根……没这么容易断。 灰白狐狸点了一下脑袋。 这是徐从自己的选择,它不会干涉。倘若徐从见死不救,它亦不会多嘴。徐书文对它只有小恩小惠,并非什么大的恩惠。这个时空的徐从并不欠徐书文的情,所以他选择什么都是对的。 不过在徐从写信的时候,它制止了,让徐从用报纸的字提醒就可,不必写字。 以防万一。 第131章 咱们一起杀了他 “胡老爷你提醒的对。” “要是有人认出了我的笔迹……,说不定会说我串通土匪,是土匪的同伙。用报纸的字最好,这样不容易暴露……” 有狐仙的提示,徐从很容易就想清楚了其中蕴藏的危险。 他写信,是于心不忍, 但还没到为此毁家纾难的地步。 他从书桌上取出裁纸刀。 书斋卖纸都是一刀纸,两尺、四尺对开,纸张都很大,所以需要裁纸刀裁剪出合适的大小再进行书写。裁纸刀基本上是学堂学生的必备工具。 裁纸刀剪裁旧报,不到一会的功夫,就拼出了一封信。 信的内容只有一行字。 至于剪裁的旧报,他也趁无人注意时,丢入了柴房的灶火中,将之焚烧的一干二净。 …… 次日,轩盛米铺的伙计在起夜的时候就发现了这封塞入门铺的信。刘掌柜看过信后,快马加鞭赶至到了徐家堡子,通知了自己的外甥女田蕙兰。随后,徐宅的徐老爷一家便搬迁到了新野县城,暂居于轩盛米铺的后院。 米铺是人来人往的地方。 什么时候多了几个人,被周遭的人看的清清楚楚。 更何况徐老爷一家离开,走的不仅是几个人,还有累世的家资。这些家资,得好几辆马车才能装下。事出反常,难免会惹人注意。 “徐老爷来到县城了。” “我买米的时候,看见了。” 第三日,在左宅用午餐的时候,信子娘看向徐三儿,提了这一嘴。她见徐三儿动容,继续道:“我不认识他,但听人家说,他是附近徐家堡子的财东,他拖家带口的跑到了县城,还带了所有的钱。对了,他之所以住在轩盛米铺,是因为……他儿媳与米铺掌柜是亲戚……” 和徐家父子做邻居做久了,有大牙婶这个善于嚼舌根的人在,信子娘或多或少知道一些父子二人的过往。 “三伯伯,你也姓徐。” “你不就是徐老爷吗?” “怎么还有另外一个徐老爷?” 在兰花怀里吃饭的花狗将舀饭的汤勺放下,好奇的问了一句。 家里的男佣、女佣喊三伯伯亦为“徐老爷”,所以他对两个徐老爷有点分不清。 “吃你的。” “这是大人的事,你不要插嘴。” 兰花喊停了花狗的询问,她朝儿子的嘴里塞了一点吃食,有点紧张的问道:“怎么跑到县城里来了?还是全家都跑来了,这里面一定有事。” 若仅是携家来到了县城,虽让人感到稍有古怪,却也不至于生疑。但将家财一起带到了县城。哪怕再愚钝的人看到,亦会察觉到这其中的微妙之处。 除非有大祸来临,不然乡下的财东家可不会阖家搬迁。 “听说是有匪……” 信子娘补充道:“有土匪盯上了徐老爷家,所以他们才跑到县城亲戚家暂避风头。” 土匪? 听到这两个字,众人点头,瞬间明了。 从宣统三年到民国六年,豫西南这地乱了好几次。尤其是白狼作乱之后,更是留下了一地的土匪。再加之新任豫省总督赵倜的横征暴敛,聚众上山落草为寇的人数不胜数。仅是新野附近被土匪破家的财东从去年开始,至今已有四五家了。 二超子所在的西峡县新军,时不时就要进山剿匪几次。 土匪在一家人的耳中,并不陌生。 “吃饭。” “他家的事,和咱们没什么干系。” 徐三儿听到这里,将腰间的烟枪取下,敲了敲桌子,轻咳一声道。 有当家的发话,饭桌上很快就又转了一个话题。 开始探讨哪家的花布便宜料好,适合做夏衣。再过七八天,就要入夏了。 土匪劫村的日子一晃即到。 比胡老爷的记忆迟了能有三四天。 大概是徐从给先生去送家里新做好的凉粉用以缓解酷热的那天。他看到县城巡捕房的钟科长匆匆带着背着长枪的巡捕出了城门,前往了徐家堡子所在的西北方向。 紧接着过了两天,徐书文登门拜访。 “族里死了不少人,约莫十三个人,还有四个残废的……” “你是咱们族里……有出息的人,去参加一下白事。” “族老们也这么说。” 左宅的客厅,徐从坐在主座,听落于客座的徐书文说话。 “大家都是同族……” “有什么过不去的坎?” 徐书文推了推戴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 相距四五年未见,徐书文已脱去了少年时的稚气,变得更沉稳了一些。他和老爷徐志用的长相有点相似,岁数小的时候还看不出。但长大后,除了比老爷徐志用少了一颗左腮的黑痣外,甲子脸的面孔,嘴唇上面的一撮黑油发亮的胡须等,都与老爷恍如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 “为什么……是你过来?” “书文,你是徐家的少爷,还代表不了族老。” 收回审视徐书文的目光,徐从认真盯着面前幼时的同伴。他比徐书文的个子高近半尺,肩膀也宽阔,所以从主座看向客座的时候,多了一些居高临下的迫视。 一个财东的少爷,族长的儿子,还无资格代表族老们说话。 请他这个“仇家”回乡,至少也得是族里有牌面的人物。 他虽然没被开出族谱,但到底和族里生了一些间隙。 “我现在已经继任族长了。” “我是族长。” 徐书文深吸了一口气,他拍了拍落有灰尘的裙幅,然后站起了身,“先前族里有一些对不住你的地方,我知道,也看入了眼。包括我自己,一样欠了你的恩。但大家都是同族的兄弟……,我已经力排族老们的众议,将你们这一户先人显考显妣挪到了祠堂正位。” “今后要是你的儿比我的儿更好,这族长的位子就是你娃的。” 徐家堡子的祠堂供奉着徐家列祖列宗的牌位,但即使是同族,却也分个富贵贫贱、血脉亲远。每一家每一户先人的牌位供奉在哪都是有讲究的。血脉距族长一脉远的,又贫贱的,就会被供奉在祠堂的侧壁,牌位亦是三指宽的小牌。 起先徐从这一脉的先人就是落得了摆在侧壁的待遇。 至于位列正壁的大牌,一般只会供奉历代族长和对族里有贡献的乡士。 将先人牌位抬到了正位……。 徐从动容了。 无人知道报纸信是他写的,所以这不是报酬。徐书文当上族长后的这一次致歉,显得比以前有诚意,且有魄力多了。将他们这一户抬到了与族长相当的位置,可不仅仅是抬高了他们这一户。与他们这一户相近的族人就会天然成为他们的拥趸……。 这是变相弃掉了徐志用这一脉数百年来的心血。 比几十亩的河浇地更值钱。 “你爹呢?” “他是什么看法?” 徐从没有着急答应,问起了老爷徐志用。 将在乡间的统治权拱手让给他这一户,徐书文这个吃过洋墨水的学生能做出来,但徐志用却不会,他会竭力阻止这一件事的发生。一旦这件事成真,老爷徐志用就是死了,到九泉之下都会愧对祖宗。 尽管他们是同族。 “我爹……被人打断了腰……” “他……同意不同意不重要了。” 徐书文语焉不详的叙述道。 徐从继续缄默。 “他前年种了大烟,赚的银钱太多,遭至了族里一些人的眼红。大家都说,这次之所以引起土匪劫村全是因为我爹的错,我爹漏了财。而且我爹跑到了县城,一些事没有通知乡邻,所以不知是谁,在晚上我爹出宅子散步的时候,趁黑打断了他的腰……” “他的族长当不下去了,只能让给了我。” “我请你回去,也是打着我们族长一脉改过自新的想法……” 沉默了一会,见氛围愈发压抑,徐书文无奈,只得如实相告。 大烟提炼出来的烟膏几乎和黄金等重。种大烟可比种什么麦子、苞谷赚钱的多。自打世道乱下来之后,没了官府管辖,乡间种植大烟的屡禁不止。 徐从没想到,老爷徐志用竟然偷偷在地里种植了大烟。 “这事我要问问我爹……” “我说了不算。” “你先回。” 徐从赶客道。 徐书文闻言怔了一下。 他从小到大,几乎没人给过他冷脸。 不过他如今已不是以前的稚嫩少年。 他走到客厅门口,对徐从弯腰躬了一下,然后这才迈步离开。 等徐书文走后。 徐三儿从揭开内厅的门帘,走了出来。 “娃,你是啥看法……” “上不上他们的当。” 徐三儿当老爷已有一段日子,他开始以同位者的身份揣测徐志用父子的想法。 天底下没有掉馅饼的事。 只不过徐书文开的条件太令人眼热,让他不禁迟疑了起来。即使未成为族长,只是成为族长的有力竞争者,所获取的好处足以福泽后辈不知多少代。 这不是几十、几百银圆就能衡量的。 其外,到了他这个年纪,他亦开始思考身后事。在族里有地位,就能在风水好的地方打墓。死后的灵位亦不会默默无闻,而是受到阖族的供奉……。 “去!” “白捡的便宜,没有不拿的道理。” “我才不会怕了他。” 徐从一拍座椅旁的方桌,冷声道。 家里现在是他拿主意。 既然徐三儿没有明确、强烈的反对,白送到口的吃食不可能不伸出舌头舔一下。要是不行,大不了就耍点狠,他不信治不住徐家堡子的乡民。 当初咋样赶他走,他就咋样治回来。 他不忍看到一些人死,是良心。但不意味着一些东西就彻底忘怀了,置之脑后了。 再者……改! 移风易俗! 好端端的乡里乡亲,为啥成了现在这幅模样,和族长的关系分不开。他受新式思想的教导,不是赵嘉树那帮人的假自由。说着追求自由,却也不肯将其分润一丁半点给下人。 他不容许有下一个秋禾。 “娃,那你留洋的事情……” “你回到乡里,你留洋今后咋办?总不能让我一个人在那扛着。” 徐三儿指出了徐从如今迫在眉睫的事情。 他的娃,要留洋。 纵然他内心认为他坐在族长的位置上,不会比徐志用做的差。可心底里到底还是虚。而且,如今担任族长的是徐书文,念了洋学堂的徐书文他更没把握对付。 “留洋……” “事还没定下来呢。” 徐从摇了摇头,“去东洋也是先念大学预科……,不着急这一时半会,实在不行的话,去念专门学校,考国内的大学,等时机适合了,再留洋。现在又不是有官费留学的名额……” 要是他有官费留学的名额,就不用迟疑了,尽快去留学。 但他没拿到官费留学的名额,只能自费留洋。 自费……就不在乎这一时半会的时间了。 “你自己拿主意。” 徐三儿点了一下脑袋。 不管徐从是留洋,还是留在国内读大学,在他看来差别并不大。这两者都足以光宗耀祖,让他这一户改换门庭。而留在国内,日后见面的机会会更多。 出洋……意味着未知,反而让他担心。 商议还没个定论。 徐书文二次拜门求见,徐从仍旧搪塞,但态度软了一点。 “他这是想学皇帝。” “搞什么三推三让……” 待徐书文回到寄居的轩盛米铺,徐志用和刘掌柜呸了一口,骂道。 关于徐志用骂他的事情,徐从并不知道。 他之所以推拒,是因为他没定好未来前途的具体走向,并非是故作姿态。 而就在徐书文离开的第二天,大虫亦上门来拜访他了。 “你知道,我娘怎么死的吗?” “我没见过我娘,但听我爹说,我娘是鹅蛋脸,长的很漂亮。在我一岁的那年,我爹外出打猎,娘在家里带我,徐老爷闯了进来,奸了我娘……” “我爹忍了这口气。但后来……我娘殁了,爹说我娘受不了这口气。” “你和他有仇。他儿子在请你当副族长,你去乡里,引他出县城,我了结他的命。咱们是发小,我也不瞒你,这次劫村是我做的,你也别想着报官,要是报官,我手下的兄弟不会放过你。” “杀死他,咱们分了他的家财,你做你们徐族的族长,我继续当我的土匪。” 大虫入座,缓缓道。 第132章 与大虫的合谋 又是一个陌生的人。 纵然徐从老早就对大虫起了戒心,但如今大虫的变化与往年间的差距实在太大,让他难以相信面前的这个土匪就是曾经一起上山逮鱼摸虾的发小。 他啜了一口滚烫的茶汤,没有着急回话。 待看土匪坐不住的时候,他才放下茶盏,“我和徐老爷又没有什么深仇大恨,他儿子邀我去做副族长,只差一请,我就能顺理成章当上这个职位。” “你现在让我以身做饵,去引诱他,这不合算……” 迫切的答应,容易受人拿捏。而说不愿,就是把话说死了。为了徐老爷这一个人,将他陷入危险之境,徐从还没有这么蠢。 大虫大马金刀的坐在客座。得益于从小上山打猎,吃的亦偏肉食,他整个身子魁梧如牛,蓝布短衫下面的胳膊、大腿厚实粗壮,压得木椅响起酸牙的咯吱声。 他看起来就是一个能夺人命的山君。 他听到前面徐从的推诿之言,气的屁股离了座椅。 但听到后半句话的时候,他又重新落座了回去,“你说的话在理哩。这一点回报确实不值得冒这么大的危险。不过我觉得你在说谎,我不信你不恨徐老爷。你给咱说个准话,到底打算怎么做?有机会整死他,你不会撒开手不管不顾。” 徐志用险些害得徐从殒命。 大虫相信,比起他,徐从更想弄死徐志用。 只是如今徐从到底是念过书的,懂得的弯弯道道更多。人一读书,就会偏文弱,做事不会刻意将自己置之死地,而是更愿意搞一些阴谋诡计害人。 在这个前提下,他有耐心继续听徐从的话。 “徐志用前几天……给钟科长送了一百银圆,拜托他竭力剿匪。先不提他出不出县城,什么时候出。我估计他现在即使出县城,也会有巡捕贴身保护,等闲人近不了身……” “你手底下要是仅有几个人,连几把枪都没有,我劝你早点死了这条心。” 徐从揭开了自己伪善的面孔,赤裸裸道。 比起不成气候的土匪,巡捕房巡捕的枪法可比他们高明的多,装备亦更精良。普通的一绺土匪,一伙人中能有两三把枪都算是厉害的了,更多的人,用的只是打不着人的土铳、铁制刀枪。 要真的有几十杆枪,早被剿了。 再者说……土匪的枪从哪里来? 豫省可不是边境,而是海棠叶的腹心。枪支没有那么容易泛滥。即使能搞到枪,这等人的层次……绝不是大虫这一绺土匪能触摸到的。 大虫脸色顿时有点难看了。 “我有三十多个兄弟,七杆步枪,两柄手枪。” 他举了个“三”的手势。 “三十号人马?” 徐从轻咦一声,他神色接着晦暗不明。 大虫见此,脸上挂起了轻松的笑意。 在他看来,如今的徐从在听到他的实力后,正在权衡得失,考虑要不要同意。也是,有这么多号人,报仇有望,徐从很难不答应。只不过和土匪合作,难免利弊难测,细细思量才是正理。 “你是想杀人,还是劫财?” 一盏茶过去,徐从终于又开口了。 “什么意思?” 大虫皱眉。 “杀人的话,将徐志用引出县城,再支开巡捕房的巡捕不难。但想要劫财,就有点难度了。徐志用现在将财全部存在轩盛米铺,如果外面始终不安宁,他可不会将其重新带出县城……” “所以杀死他不难,但想要拿他的钱,就难如登天了。” 徐从轻笑了一声,“你要是真想单为咱报仇,我乐意奉陪。 可你得考虑你的兄弟们,他们可不见得乐意为了单纯报仇而做杀人买卖。上次你劫村,恐怕也瞧见了,徐宅没几两银。” “你劫村劫晚了?” “这事……村里的内应没告诉你?” 他又好整以暇的问了一句。 大虫之所以能顺利劫村,在他看来,与村里的内应分不开。包括得知他即将担任徐家堡子副族长的事,这事估计也是内应传递的消息。 不过这内应估摸着也是能量有限,在村里的地位不怎么高,不知道徐志用偷偷挪移家产的事。因此,以至于大虫和他手底下的土匪上次劫村扑了个空。 被徐从这一提醒,大虫恍然大悟,起身在客厅里转了几圈,“二愣子,真有你的。你说的事,我怎么没想到。难怪你读书能出人头地……” “要不是你有更好的前程,我恁你娘的,真想将你带到山里去,当我的账房先生,给我出谋划策。” “至于人和财,我当然想人财两得了。那个狗日的货,迟杀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只是他的财,该怎么拿到。” “二愣子,你说个办法,想个主意。” 他看向徐从,抬起右手,做赌式的道:“拿到钱后,你六我四。” “不用,你养的兄弟多,六四分对你来说太吃亏了。”徐从摇了摇头,沉吟一声道:“我最大的目的就是弄死徐志用,钱……,你愿意给就给,不给的话就算了。我也怕我真拿了钱,你要是不讲咱们兄弟之间的情谊,回头一枪崩了我,那我就得不偿失、死不瞑目了……” 他不傻。 自个真要出了县城,甭管徐志用如何,他亦会成砧板上的鱼肉。 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你说的这是什么话?” 刚坐下的大虫似火烫屁股的从椅子上弹了起来,“我还能害你不成?” “我讲义气,该是你的就是你的。” 他拍了拍胸膛,故作豪爽道。 “当真?” 徐从似是不信,眼睛认真看了几眼大虫。 “我们出来落草的,最重要的就是讲江湖义气。没这义气,手底下的人谁肯跟我干。不过你说的也在理,钱给你多了也不是好事,遭我手底下的人惦记……” “我出人出力,又耗枪子,就拿八成,剩下的两成是你的。” 大虫拍板,定下了利益划分。 这话,比先前刚进来时,说的要靠谱的多。 多了真心实意。 不可能徐从嘴皮子一碰,就拿走那么多的好处。 “既然你有三十多号人,那么想夺徐志用的财就不难了。” 徐从深吸了一口气,开始谋划,“他这个人很精,不会轻易将身家再拿回乡里。所以,唯一的办法就是在县里夺他的钱。轩盛米铺人来人往,与其他的高门大户不同。你分出三四个兄弟在米铺闹事,吸引刘掌柜的注意力,再有七八个兄弟在城门闹事,将巡捕房的巡捕吸引走,城门闹事的人一定不能少了,人少了,巡捕房不会派出太多的人马……” “巡捕房那地我熟,我借我先生的名义约钟科长出去吃饭。我先生是县里的教育科科长,和巡捕房的钟科长是平级,两人交情虽不深,但会卖面子的……” “接着,趁米铺的人都被吸引到了前院,再派一队人马入后院抢钱。他的钱很多,用几辆马车拉的,所以至少得十来号人,城外还得有人接应……” 他这嘴巴一动,就安排了大虫手底下三十多号人的分工。 计划听起来很可行,条理有序。 只不过大虫的脸色僵住了,他痴楞了一会,打断了徐从的话,“兄弟,我给你个实话,我就十来号人,枪只有三把,两把步枪,一把手枪。你这计划不行,太费人了。我手底下那些人……,我也知道他们是什么货色,干不了这么精细的活。” 真有本事的人,能去落草? 当的还只是大虫的手下? 徐从眼睛一闪,迫视道:“你给我个准信,你手底下到底有多少人?” “十七个人,三个半大小子,两个老的……” 大虫咬了咬牙,暗想这消息也非什么绝密,就如实相告了。 “你手底下的人,有几个有雀蒙眼的?” “我这几天画出轩盛米铺附近街巷和他里面的布局图,你们趁夜摸进去……” 徐从又提出了一个计划。 只吃稻谷,不吃肉,就容易得雀蒙眼(夜盲症)。 他也是受益于徐三儿偶尔入山打猎,能吃上肉,没得雀蒙眼。 但徐家堡子里得雀蒙眼的乡民比比皆是。 打猎亦是一个足以谋生的技巧。 一般人想学都没地方学。 “除了我之前,只有七个不是……” 大虫下意识回道。 土匪劫村,都是晚上进行。 他对手底下哪个人是雀蒙眼、哪个不是,早就悉数尽知。 “不是雀蒙眼的人接应。” “八个人也够了……” “不过这事不要着急,我七天后告诉你详细的计划。” 徐从手指轻扣身旁的方桌,沉声道。 “就听你的。” “你说的有理有据。” 大虫点头。 “就这样听我的话,不怕我卖了你?” 徐从笑了笑。 话音落下,大虫顿时吃了一惊。 他眼底多了一丝狐疑,不过他很快摇了摇头道:“不怕!你和徐志用有仇,有大仇!为了徐志用一个人,你不会冒上得罪我的风险。杀死徐志用,对你我都有利……” 徐从怕事,亦无背叛他的理由。 杀死他,对徐从不会带来什么好处。 倘若真的不愿和他狼狈为奸,大不了不答应他的事就行了。 他至今仍记得徐从被郑保长一脚踏在背上时……眼眸中流露出的恨意。 这样的人,怎么可能背叛他。 “有你这句话,我就可以放心做事了。” “我就怕你说话时义气云天,但做事的时候拖三阻四。那样的人,成不了大事。” 徐从吐了一口浊气,叹道、 “放心,我有这个。” “肯定会信你。” 大虫扯开脚脖子绑着的布条,露出了一柄手枪。 他持着枪,枪口对准徐从。扬了几下。 与二超子的勃朗宁手枪不同,它是一柄盒子炮,毛瑟厂的驳壳枪。 枪一露,徐从就惊恐的向后直仰,但他忽而意识到了什么,强装镇定,“别,收起来,大白天的动枪可不好。” “看来你没摸过枪,你摸过,就知道,它只是个铁疙瘩。” “还没上膛,没拉保险……” 瞧见徐从的慌张,大虫满意的点了点头。 刚才的言语交锋中,他彻底被徐从牵着走。这让他心底无端生出了一丝羞耻。 明明以前是同等的人……。 露了枪,他再一次占据了上风,心里平衡了。 连枪都没玩过的书生,不可能恶向胆边生,对付他。 第133章 枪毙大虫 大虫与徐从一拍即合后,趁临晚城门关闸的档口,出了县城。 过了两日,徐书文提了厚礼登门再请。 徐从这次再也推拒不了了,顺势就答应了下来。 三推三让的第三推,是无论如何也要同意的。这不仅是上到皇帝、公卿的规章,亦是下到乡间的礼仪。如果真不同意,就必须在前两次拒绝。第三次再拒绝,不单会折了徐书文的颜面,也会丢了徐从、徐三儿的脸。然而若是同意了,这就是乡间的佳话。 “孝子贤孙,拜——” 徐家堡子,祠堂大门敞开,几百号人乌泱泱的跪在了门里门外。 领头跪拜的二人模样年轻,看着只有二十来许岁数。 “乡士徐从素有雅望,幼时嗜学,于宣统二年入小学堂,后励志学业,今民国六年夏七月完成学业,在中学堂毕业,成绩优等……” “前族长志用刻薄族人,私种大烟,幸得其子书文劝谏,幡然醒悟……” 一个有名望的族老站在列祖列宗的牌位旁,念着手里的宣词。 他念完后,停顿一声,看向徐书文。 “族长,到你了。” 他道。 徐书文从地上起身,他点了一下头,然后转身,“众位乡亲,我也不多说了。我们族长一脉对不起大伙,特别是前些天的土匪劫村一事,导致不少叔伯惨死,故此,我父亲引咎退位……,今天,我找徐从回村,就是想让他就任我们族里的副族长,从此一改族里往日习气……” 他说完后,跪地的几百号族人虽有小声喧哗,但很快便寂静了下来。 “徐从,你讲两句,你现在是副族长了。” 徐书文目光看向领头的另一人。 话音落下,他退至祠堂侧壁,让开了主位。 “当年,徐从还是徐二愣子的时候,我还是少爷的长随。少爷给我起了个名,叫从,这名啊,是少爷从论语中选出来的,说什么:‘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也。’,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孔子他老人家,要是混不下去了,就漂洋出海,而孔子认为,跟随他的只有仲由了。” 思路客 “书文给我起这个名,是想让我做他的帮手,今天我成为副族长,算是达成了少年时……我们两人的约定。” 徐从走到祠堂中心,面对众多族人,朗声道。 “从哥。” 徐书文闻言,稍稍动容。 他等徐从说完话后,再次走了上去,深吸一口气,“现在既然副族长回来了,也是时候请此次土匪劫村死去的叔伯牌位入祠堂……” 唢呐、二胡的悲怆声在下一刻奏响。 祠堂内,哭声一片。 回族的这一天随着白事的举行,很快过去。无人知道这一切悲剧的来源者是那个逃出村,早就不知下落的吴姓外来户的儿子。 而与此同时,徐从和大虫的合谋终于开始。 他们等了一个午后下了小雨的日子。下了雨的天,晚上乌云遮蔽,发出动静也易被掩蔽。一伙的匪徒趁着夜色聚集到了一起,他们按照图纸,掌灯开始行事。 四个人从米铺后院的围墙爬了进去,剩下的两人把风。 没得雀蒙眼的人只有八人,包括大虫这个匪首。 大虫和一个手下在巷角处与徐从汇合。 大虫长了一个心眼,待他看到徐从后,才让一伙匪众动手,“放心,徐志用今晚必死。我已经给底下人吩咐过了,见到男的就杀……” “其他人和你没仇。” 徐从抬眼,随口问了一句。 “嘿嘿,没仇也要杀,谁让他们和徐志用是一伙的。” “要不是怕伤了徐书文这小子的媳妇,女的见面也杀……” 大虫见徐从面泛犹豫,笑了一声,狠声道:“出来做事就要狠,不狠立不住规矩,他们见血了,才能死心塌地和我混。二愣子,你咋像个娘们。等抢了徐书文的媳妇,我请你吃头汤。老子早就受够了他这个少爷的威风,玩玩他的女人不过分。” “是的,出来做事就得狠。” 徐从点了点头。 他提起了手上的煤油灯,灯光照亮了他和大虫二人的面部。 “接应的人到了吗?” 他问道。 “到了。” 大虫虽不明白徐从为什么说这个,但他只以为徐从是紧张,顺口就回答了。 然而,接下来。 一道枪声响起。 “狗娘养的,他们怎么动起了枪,不是说让他们不到万不得已的时候,不要动枪吗?” “不对,这枪声……” 大虫先骂了一句,但很快他便察觉到了不对劲。 寨子里的枪他都把玩过,开枪不是这个声。 然而下一秒,他就后脑中弹,倒地而亡。 砰! 又是一声枪响。 在大虫倒地的时候,徐从也掏出枪,射中了身旁大虫的手下。 大虫这一伙土匪,只有一把手枪。所以这手下虽背着枪,但只是步枪,反应完全比不上拿着手枪,会开手枪的徐从。 “你……,你是叛徒……” “我们会报复你的。” 大虫手下右手肩胛骨中弹,胳膊软塌塌的拿不起枪。 他怒骂徐从,恨声道。 然而话音还未落下,他头部再中一枪,直接暴毙身死。 匆忙之间,徐从只来得及开枪射人,准度就不怎么好了。 所以补了第二枪。 “报复?” “一群乌合之众罢了。” “匪就是匪,还真以为自己能耐了?” 徐从冷眸看着这一切。 刚才他刻意提起煤油灯,就是为了将他和大虫的位置暴露出去。 而且他为了防范于未然,挪动了脚步,身子在步枪的死角,只暴露了大虫的身位。 另一面,等候已久的巡捕房巡捕在巷口紧步而上,围住了轩盛米铺。 匪徒很快便被击毙的击毙,逮捕的逮捕。 “贤侄,你没事。” 二超子背着步枪,从对楼走了下来。 “没事……” “幸得我谋划完备,总算躲过了一劫。” 徐从庆幸道。 与虎谋皮的事情他或许会干,但绝不会与大虫一起做。假使一切真按照大虫所说的那样发展,杀死徐志用,分了徐家的财,他成为族长。但事情会就此而终结吗?不会。他联合匪徒做事,会成为他的把柄,一辈子被大虫拿捏在手上。 其外,若他真想迫不及待报仇,看徐志用一家的死……。 也就不至于写了报纸信。 所谓的联合土匪,只是为了免除后顾之忧。 他不会容忍大虫如饿狼一样盯着他,和他的家人。 二超子亦如是。 “超叔你说过,你百步以内,一打一个准……” “这次,我总算见识到了超叔你枪法的厉害。隔着那么远的距离,一枪打死了他。” 徐从捧了二超子一句。 之所以他和大虫约定后几日行事,不单是为了绘制地图,也是打着请二超子回县城帮手的想法。二超子在这几年的打拼,已经成了史团长的正目。 (正目,北洋军官职,相当于班长。) 大虫威胁他,绝不仅威胁他一人,也会包括二超子的亲眷。 “也是你计划厉害,叔没想到暗害人,还有这种暗害的法子。” 二超子亦赞了徐从一句,他拍了拍徐从的肩,“点灯暴露目标,再用枪杀人。你真是聪明,这个家交给你我放心。” 乱世之中,有财还想不被觊觎的事,寥寥无几。 若非有徐从在县里帮衬他的妻女,像今日的事,绝不会少。 而且此次徐从亦没擅自做主,镇定自若,请他回家帮忙,也让他再次高看了徐从一眼。 “哪里……” 徐从一边谦虚,一边看了眼身旁的狐仙。 灰白狐狸呦呦叫了几声,似是在邀功。 这个法子是胡老爷和他商量出来的。 大虫虽说机警,但他没念过书,见识不足。即使中学堂的学生没摸过枪,但中学堂的格致科也教过炸药如何制造。一个读了书的人,或许会胆怯,但只要他冷静下来,玩弄如大虫这样的人,并不难……。 大虫可笑就可笑在信了世俗对读书人的偏见。 没等徐从和二超子说几句话,一队巡捕簇拥了两个长衫士绅走了过来。 “徐从,你没事?” 刘昌达小跑过来,急声道。 “先生,我没事。” “不以身饲虎,又怎么能剪除这个恶徒。” 徐从认真道。 “你还是太过大胆了。小小的匪众罢了,你交给钟科长就是了,何必要浪掷自己的身体。也幸好你没事,不然你师娘恐怕就要伤心了……” 刘昌达仔细打量了徐从一眼,见其身上没有伤口,松了一口气,然后责怪道。 “刘科长……” “年轻人还是需要锻炼。我看你的学生,颇有种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气魄。” 钟科长拱了拱手,谈笑道。 “他还没到苏老泉心术说的那个地步。不过这句话说的也贴切,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顺瞬,然后可以制利害,可以待敌。凡兵上义,不义,虽利勿动。非一动之为利害,而他日将有所不措手足也……” 刘昌达到底书生气多一点,听此,背诵了一段《心术》经文。 “有其徒必有其师……” 钟科长再次恭维。 第134章 二愣子为你报仇了 “钟科长,你说的客气了。” “这次能成功剿灭匪徒,虽有徐从的以身犯险,但和钟科长你的运筹帷幄亦有关系,若不是钟科长你有足够的剿匪经验,没有打草惊蛇,这帮土匪……说不定早就问风而逃了,断不会被我等瓮中捉鳖,一网打尽!” 花花轿子人抬人,钟科长吹捧了他,刘昌达冷静下来后,立即还了回去。 巡捕房虽说要比县公署其他科地位低一点,但钟科长位卑权重,在县里亦是头面人物。他虽不怕得罪了钟科长,然而故作清高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二人互捧几句,其乐融融。 “多谢贤侄不计前嫌,救我之命……” 老爷徐志用拄着拐杖,在其妻的搀扶下,从轩盛米铺走了出来,拱手对徐从致谢道。 他被人打折了腰,行止间有点佝偻。 徐从板着一张冷脸,没有说话。 他只礼貌性的点了点头。 “大虫可惜了……” “他小时候还很仗义,谁知道长大后竟然落草成了贼寇。” 徐书文携妻亦一道出来,落在他爹娘身后半步,他见倒在血泊中的大虫,不由摇了摇头,感慨道。 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转为了中雨。 众人身边的下人、巡捕纷纷打了油纸伞,为老爷、长官遮蔽雨水。 血水染了半条街。 “报告科长,贼匪接应之人也尽数落网。” 一个巡捕从远处跑来,敬礼道。 “很好,命他们归队。” 钟科长暗松一口气。 他抬头看了眼天色,接着道:“贼匪既然已被悉数逮捕归案,那么今日之事就到此为止……” 事毕,那么也该画上句号了。 “且慢。” “钟科长……” 刚才一直没有说话的徐从突然上前,他对刘昌达用眼神示意了一下,然后道:“今天土匪之事可以做个了结了。但土匪不过是新野之外害……” “外害,我等施以小计,就可剪除瓦解。然而真正的内害,却远不止这么容易。” 他故作神秘。 “徐从,你这句话的意思是?” 钟科长心里咯噔一下,连忙问道。 诧异的人不仅钟科长一个,徐志用的一家老小亦有点紧张兮兮。 “自光绪三十二年开始,光绪帝明降谕令,宣布全国禁烟,外交使臣也与英吉利国交涉,签订了《中英禁烟条约》,而后次年各国在沪市举行万国禁烟会议,自此禁烟运动开始,从光绪三十二年到宣统三年,历经五年,燕京关闭了数以万计的烟馆,直隶、鲁省全境实现了大烟的完全禁种……” “民国元年,又延续了禁烟运动,颁布了《大总统禁烟文》……” 徐从看向众人,说完了这一通话。 待他看到徐志用脸色惨白一片后,他满意一笑,“在几天前,我就任族内的副族长,意外发现了一件秘事,前族长徐志用竟然私种大烟用以贩卖,获利甚多……” “徐从,你不要血口喷人。” “老夫哪有种什么大烟……” 徐志用连忙用力杵了两下手里的拐杖,辩解道。 “证据……” “我这里自然有。” 说话间,徐从从怀里掏出了一叠纸,摊开道:“这是我就任副族长之时,族内族老写的宣词,里面清楚明白写了前族长刻薄族人、私种大烟的事实。当时,全村的族人皆亲眼见证、历历在目,此事不会假。另外,即使这宣词是假的,但你家里如今贮存的烟膏应不是假的?” “你既然未曾有吸烟后的症状,那么这些烟膏又是做什么用的?” 他目光锐利如刀, 狠狠刺向徐志用。 在大虫尚未找他之前,徐书文在和他的交谈中已经泄露了其父种植大烟的事实。既然有了这条罪例,他已经犯不着与虎谋皮。 至于……报纸信是他不忍徐书文惨死、乡人尽皆受戮,这才送出去的。 并不代表他不想徐志用去死! 徐书文认真看了一眼徐从手中的白纸黑字,以及左下角处落的族长印戳。 他语气苦涩道:“难怪从哥你非要让族里悉数道明我爹所犯的错,原来……是打着这样的想法。可你,可你……” 他话还没说完,身子便已经有点乏力,险些倒地,幸好田慧兰及时扶住了他。 “烟膏?” “徐从……,我宅子里哪有什么烟膏。” “至于这族老的宣词,谁知道是真是假,伪造并不难。事前,我得知土匪劫村的消息,偷偷跑出了徐家堡子,族人对我记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你们串供诬陷于我不是不可能……” “钟科长,诬陷良民,我记得是有反坐罪……” 徐志用不甘示弱,怒目而视。 大烟和小麦是一个季节的东西,春种夏收。现在已到了七月下旬,地里的大烟早就被割,一点罪证都不会有。至于烟膏,贵如金的东西,他又岂会留在徐宅。 刘昌达未曾出声,只是默默站在徐从的身边。 钟科长脸色变了变,他盯了一眼徐志用,“倘若徐从说的是错的,那么县公署自会法办,用不着徐老爷在这操心,可若当真在你家搜出了烟膏……” “如何处罚……你心里知道。” 他沉声道。 地上的血水渐渐的有些淡了。 徐从嗤笑道:“由大烟提炼出的烟膏和黄金等价,徐老爷当然不会放在徐宅了。我猜这些烟膏应该就在轩盛米铺。你们两家是亲家……,徐老爷你负责种植大烟,而刘掌柜则负责兜售,我想县里烟馆的烟膏究竟是从哪里流出来的,问一些暗娼、瘾君子应该就能得知……” 他不是什么神通广大的人。 以前,在未知道徐志用私自种大烟之前,他不知道轩盛米铺私底下的勾当。但得知这件事后,在县城里稍微打听一下,就能了解到背后到底是何人在贩卖烟膏。 徐志用、刘掌柜对此虽有遮掩,但并未真的放在心上,露出的马脚太多。 而之所以二人“不加掩饰”,是因为即使有人知道了,也难以将他们法办,故此有恃无恐。 至于禁烟力度大不大,仅看烟膏的价格就能知道的一清二楚。 (清末到洪宪之前,禁烟力度很大。) “徐从,你不要冤枉好人。” “每隔一段时间,我家米铺可都是有施粥放米的,谁都知道我爹是县城里的好心肠……” 刘掌柜沉默不语。 他身旁的儿子刘旦握紧拳头,怒骂道。 “话已经说到这里了……” “钟科长,你派人入轩盛米铺搜查一下,应该就能得知我门生说的是真是假了。” 刘昌达向前进了半步,打断了众人讲话,开口道。 简短的说完这一两句话,他笑了笑,“至于反坐罪。唔……,他和徐老爷到底是有点仇,所以可能说了些假话,还望钟科长多多包涵。年轻人,到底是有点年轻了,沉不住气。” 沉不住气? 设计弄死匪首及其匪众十七人,这份心性可不类于常人。 “去!搜查轩盛米铺!” 钟科长目光严厉,喝令道。 命令的同时,他双脚微挪,呈外八字。 一队披着雨衣的巡捕很快便鱼贯而入轩盛米铺。没过多久,他们便搬出了一个上了锁的木箱子。等将木箱子呈于众人眼前,巡捕命刘掌柜打开了落于木箱的铜锁。 铜锁打开,里面的东西映入众人眼中。 是一个个长方体的油纸包。 “科长,是……烟膏。” 巡捕闻了一下,上前敬礼。 “证据确凿,你二人……可还有什么狡辩之处?” 钟科长见徐志用、刘掌柜二人色变,目光盯紧二人,抢在二人开口前,说道。 “没有……” “我认罪。” 二人低下脑袋,分别道。 雨越下越大,地面上再也没有一丁点的血水。 徐从蹲下了身子,他用力将大虫的身子翻了过去,由趴变为躺。 大虫死后的面目很快显露了出来,他的整张脸已没了血色,像是涂了女人用的铅粉,很白很白,两只暴睁的虎眸亦没有合上眼,而是怒目相视。 “大虫,二愣子……为你报了仇。” “你放心……,他入了监狱后,不会活着回来的……” 徐从右手抚上大虫的两只眼,用微不可查的音量低声自语。 他手拿开。 大虫的两只眼闭住了。 雨水顺着他的鬓角、两颊流淌了下去,汇聚在下颌处,化作一条细小的水流。 众目之下,没人愿意为死人打伞,怕染了脏东西。 更何况还是一个土匪的尸体。 他被淋湿了。 “刘科长,这两个犯人还有匪徒,我先带下去审问了,以免出现意外……” 钟科长带着巡捕房的人朝刘昌达打了声招呼后,疾步离开。 “徐从,我也先走了。” “得回家给你师娘报个平安……” 刘昌达走了过来,给徐从手里塞了一把撑开的雨伞,然后也消失在了街巷之中。 人慢慢走完了。 巷角处,所剩的人并不多。 “徐从,你这个白眼狼!上次你在书文婚宴上闹事,我说了你几句,你就记恨在心,现在也是这样。书文请你回家当副族长,你就是这样报答书文的?你上学的钱,哪一个不是借书文的。你当年在学堂门口卖柿子,多么可怜,是书文帮了你……” 刘旦用力推了一下半蹲在地的徐从,将其推倒在地,然后他双手按住徐从的双臂,怒骂道:“你这个白眼狼,我打死你这个白眼狼,嫩你娘的,你两面三刀,给我们玩笑面虎是不是?我恁死你娘,你个狗日的,我恁死你……” “掌柜的,别。” 一个年轻女人紧步上前,拉住刘旦的胳膊。 倒地的雨伞被夏风刮离了原地,它在空中飞舞着。 砰! 一声枪响。 刘旦惊愕的看向地面的徐从,“你……你怎么敢开枪的?” 枪子打中了他的右手,不是致命伤。 但他怎么也想不到,徐从竟然敢开枪。 对匪首开枪,和对普通人开枪并不同。前者会受到官府的奖赏,而后者则是违法。 “意外走火罢了。” “谁说……我开枪了?” 徐从拍了拍长衫上的污泥,他手持着勃朗宁手枪,瞧了一眼捂着手的刘旦,“要是还有下次,命中的就不是你的手,而是你的脑袋了。” “超叔,咱们回家。” 他看了一眼静立的二超子,从地上捡拾起雨伞,轻声道。 回家的街在徐书文、田慧兰所待的方向,二人目光交叉而过。谁都没有说话,但一切尽在眼神之中。 “刚才那个刘掌柜的儿子……” “要不,做了他?” 二超子低声道。 当土匪哪有做官入军来的前途大,二人看不上土匪,但不代表他们没有匪性。 “钟科长会安排好的……” “他对我出手,又中了我的枪子。这事瞒不住。” “一个潜在的威胁,钟科长不会放过。县城里的烟膏生意,钟科长哪会不耳闻。刘旦不是个能沉住气的人,钟科长也会怕,用不着你我出手。” 徐从撑着雨伞,顿步道。 若他不是刘昌达的门生,这事他亦不会贸然介入进去。 被巡捕房的科长惦记,日后决计讨不了好。 不过这件事并非对他的老师全无好处。刘昌达就任教育科科长已经很久了。他先生是留学的东洋派,而官府中重用留洋派……。 换句话说,按照资历,刘昌达快升了。 只差一件定鼎的功劳。 “你说的对!” 二超子细思了一下这其中的道理,点了点头,“刘掌柜的儿子沉不住气,要是他抖落出了钟科长和贩卖烟膏的事有关,钟科长没那么大的能耐压住报社的报道,所以……他必死。” “难怪你连一点生气也没有。” “也对,对死人生什么气。” 他笑了一下。 二人又走了一会,忽的,二超子问到了另一个人。 “徐书文呢?” “你让他爹进了监狱,很可能会让他爹死。杀父之仇,这仇……可不容易消。” 相比于刘旦的莽撞,徐书文镇定的多……。 莽撞的人不可怕,可怕的是镇定的人。 “他这个人……” 徐从握紧了雨伞伞柄,“他不是镇定,而是优柔寡断。此外他迷信正义,我检举他父亲种植大烟的事情是真的,他纵使恨我,却也不会想着报复我。毕竟我没让他全家死在土匪的枪下。比起报复我,他更清楚,报复的人应该是钟科长,而不是我……” “倘若我真的对付他,那才真的成了白眼狼。” 他吸了一口冷冽的空气。 二超子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 “另外还有一点……” “他媳妇怀了。” 徐从默默对视二超子。 说话间,二人已经止步在了家门口。 “爹,你回来了。” 花狗挣脱兰花的怀抱,扑到了二超子的怀中。 二超子托住花狗的屁股,抱住了两岁多点的儿子。抱孩子不能拦腰抱,拦腰抱累人,托住屁股抱最轻松。他揉了揉花狗光溜溜的脑袋,“是想爹了?跑出来看爹?乖儿子。” 他亲了几下花狗的脸蛋。 “不,不是,爹说了,下次回来,给我带一柄木枪。” “我要玩木枪。” 花狗晃着二超子的肩,用稚嫩的童音说道。 “好好好,爹明天给你造一个小木枪。” “现在天晚了,你先睡。” 二超子放下了花狗,示意兰花将其带回家。 他回来时,除了告诉妻子兰花、徐从、徐三儿他回来了,其他人他都没告诉,就是害怕惊动了土匪。今夜是动手之夜,所以一家人才会在门口守着。 “爹。” 等兰花走开,小宝子闷声喊了一句“爹”。 没什么多余的话。 “在女校的功课怎么样?” 二超子问道。 “还行……” 小宝子继续绷着一张脸。 “爹赚钱也不容易,你上学得认真学,今后才能嫁一个好人家。要是不好好学,趁早退了学,和你娘学学女红……” 二超子脸色也不大好看,训道。 “女校里有女红课……” 小宝子回道。 听到这里,二超子不想再和女儿多说话,他拜了拜手,让信子娘引小宝子退下,然后边走边和徐三儿说道:“今天一切按计划进行,没出什么事。徐志用和那个姓刘的掌柜被巡捕押到了监狱。三哥,你最近打起精神,警惕一下外人。虽说应没什么匪徒在外,但还是小心一点为好。” “嗯,这点我明白。会小心的。” 徐三儿点了一下脑袋。 “爹,也不必太过紧张,土匪没那么抱团。要真那么抱团,他们也不是土匪了。” 见徐三儿神色紧张,徐从劝慰了一句。 “我最近也会待在家,等太平后,我再离开。” 二超子亦补了一句。 将匪徒押到监狱后,事后还会审讯,看匪首事先说的话是多是假,在外是否有潜逃的人等等。 等一切确认无误后,他才会放下心,离开新野县。 “有超叔你在家,就不怕什么了。” 徐从也松了一口气。 今天一整天,他的心都是绷着的,生怕做错了事。开枪杀人,他这还是头一次。只不过经历的多了,他远比同龄人更能镇定,所以才没出什么岔子。 但回到家后,他还是那个初出茅庐的学生,亦会担惊受怕。 第135章 羡安、老妻 接下来的数天都是太平日子。 事情也如徐从所料,轩盛米铺掌柜之子刘旦被巡捕房的人抓进了监狱,理由是父子二人一起贩卖烟膏。刘掌柜入监狱难捞了,但刘旦是其独生子,于是刘家一家老小急的像热锅上的蚂蚁,一箱箱的朝钟科长的家中搬钱,目的就是为了让刘旦无罪释放。 “贤侄,神了!神了!还真让你说准了。” “钟科长果然没放过那个混蛋玩意。” 得知这个消息后,二超子当先向徐从表示了恭贺。 至于大虫一众匪徒的消息,县公署并未着急发布告文,而是一直严刑拷打剩下的匪徒,问清他们以前劫掠的银钱藏在哪里,还有没有剩余的潜逃人员,以及同党之事。关于具体的消息,还是在八月八号先生的婚宴上,徐从和钟科长同座后得知的。 娶小妾犯不着动用大排面,深夜一栋花轿抬回家就是。 今日之所以举行盛宴,一是娶妾,二则是庆贺乔迁之喜。 乔迁,有二意,一是搬家,二是升官发财。 “这次刘县长的升迁和徐从你这个门生的关系是分不开的……”钟科长捧起一杯酒,和邻座的徐从碰了一下道:“刘县长联合我查抄烟膏四十三斤六两,其后又劝课农桑,顺着贩卖烟膏的事追查了下去,抓了不少种植大烟的劣绅。府上很赏识你先生,就给他补了副县长的缺。” “府上和县里的事我不知道,不过先生能受人赏识是一件好事。” “此外钟科长说的客气了,查抄烟膏也有您的一份功劳。” “改日说不定我就到您府上吃乔迁宴了。” 徐从慌忙拿起酒杯,和钟科长碰了一下。他一口饮尽杯中之物,等面色稍显酡红后,才开口道。 先生之所以能晋升为副县长。 不单是功劳,还有其它的因素。譬如其是进步党人,而进步党在国内的实力自不必多说。 “一定!一定!” “要是我升官了,一定请你入席。” 钟科长大笑几声。 县里的烟膏生意他亦掺了一手。此次被刘昌达打击,若说不满意那肯定是有的。不过刘昌达事先也卖了他面子,没有动他这个官,只动了一些手底下人。相较丢官后的凄惨下场,他反倒要感谢刘昌达没追究到底,只是浅尝辄止。 徐从又面带笑容的附和了几句。 不过没过多久,一个女佣就走到二人身旁,打断了二人的谈话。 “少爷,太太请你入内宴。” 她朝徐从躬了一下,轻声道。 “贤侄与刘县长关系亲密,令我羡煞啊。” 钟科长用筷子夹了一口鱼肉,闻声而笑。 “改日再和钟科长喝酒……” “我先不奉陪了。” 徐从对钟科长拱了拱手,又对席间的郑科长道了声别,随同女佣离开了前厅。 先生既然要娶小老婆,那么在学堂内的寓所肯定不够用。这套宅子是临时选买的,位于县公署的附近,是一等一的好位置。宅子总共三进,雕廊画栋,廊腰缦回。 少倾,内厅。 内厅的饭菜仅有七八道,远没外宴丰盛。 席上,除了主持的路女士、小师弟于青外,还多了一个陌生的年轻女人。 “师娘,于青……” 徐从对二人打了声招呼后,入了席位。 他虽猜出了另一个年轻女人应该就是先生新娶的小妾。不过毋庸置疑,他肯定会站在师娘这边。即使这个小妾是师娘所挑选的……。 故此,若无师娘开口介绍,他不会率先对这个年轻女人打招呼。 一方是失礼,一方是讨师娘欢心。 他懂得如何去选择。 旧规矩中女人不上餐桌,但师娘和先生待久了,早在三四年前就上了餐桌,与他们一起吃饭。只不过在外人面前,路女士还是会守着老规矩。 “这位是……你先生新娶的老婆,叫素云。” 路女士嘴角轻抿,露出了一丝笑意。 不过待她说话的时候,又恢复了宠辱不惊的神色。 为大妇者,就得端着面孔,不能太过轻佻。 她想了一下,说道:“你就学于青的叫法,唤她……云姨娘。” 姨娘,是对媵妾的泛称。 称呼先生新娶的妾为云姨娘,很贴切。 不过哪有人的名字叫素云,至少也得加个姓。徐从心里生出一些疑窦,但他没有直接道出。而是听了路女士的话后,顺从的叫了一声“云姨娘”。 “这是给你的……红包。” “请徐少爷收下。” 云姨娘闻言,当即迅疾起了身。 她拿出了一个红包,躬身朝徐从递了过去。 今天是她和刘昌达的大喜日子,而徐从、于青是刘昌达为数不多的子侄,于情于理也该去散红包。 只不过云姨娘散红包的姿态太卑微了一些。 徐从心道。 “谢云姨娘。” 他收了红包,揖礼致谢。 二寸长的红包红纸上有许多的褶,像是拿在手上攥了许久。红包里的喜钱并不丰厚。他一摸,仅凭钱币的圆周,就能猜出是两个单角银豪。 “你们先生去外宴酬谢来宾了。” “这是我们两人合做的菜,比不上盛云楼请的厨子,不过是自家做的菜,胜在温馨。你们两个尝一尝,品鉴一下。云姨娘今后也要给先生,给你们做菜……,要是不合口味……” 路女士捻着手帕,指着桌上的几道菜。 云姨娘一听大妇的话,脸色瞬间白了,有点坐立难安。 这两句话未免太过刻薄,有悖师娘一向的温和作风。 任谁都能听得出来。 徐从倒还好,他见识过这种场面,就和衙门的杀威棒一个道理。进衙门之后,先不管被告原告,有无诉状,统统先打三十棍杀威棒。路女士想管住这个家,头几天苛待云姨娘是免不了的。得先立住规矩。规矩一立,才会再施以怀柔、 但……于青就满脸尽是错愕了。 “小师弟,待会我怎么做,你就怎么做。” 徐从瞧见这一幕,眼神朝于青示意了一下。 他们同是刘昌达的门生,待久了,也易生出一些默契来。 于青找到靠山,连忙点头称是。 “这道溜肉段,口感绵密、顺滑,酸甜的口,和师娘以前的做法不太一样。应是云姨娘做的……” “我觉得下次给肉勾芡的时候要……” “这样,才能做出和师娘差不多的饭菜。不是说云姨娘你做的饭菜不好吃,只不过吃久了师娘做的菜后,再吃别的,就会不太习惯。” 徐从话里话外都在捧路女士,贬低云姨娘。 这一桌菜,就是路女士对云姨娘的三十棍杀威棒。 尽管他不知道师娘从哪学来的这一招,但他只能打配合。 帮亲不帮理才是常理。 此外,若他真帮了云姨娘,反倒是对云姨娘的“坏”。 “是,是,是……” “就是和徐学长说的一样。” “我的感觉……也是这样,和徐学长的想法相同。” 于青附和道。 他学聪明了,大体也会到了徐从的意思。 路女士含笑不语,“你们也别光顾着夸我,我做的饭菜哪有那么好吃。你们云姨娘做的饭菜也不错,等你们习惯了,就会夸好了。你先生先前试过菜了,说你们姨娘做的菜很好吃呢。” 云姨娘脸色更白了,紧咬着唇,不敢说话。 女人的妒意? 徐从听明白了。 只不过让他捧几句师娘还可,化解妒意他还是没招。他不禁想起了二十多天前的事,当时先生要是没答应师娘的话就好了。也就不必生出这么多的麻烦。 但他转念一想,难道真让先生绝嗣? 他摇了摇头。 他目光看向灰白狐狸,但狐仙亦摇了摇头。 它虽有百多年的人生经验,对化解家庭矛盾有一定的造诣。但在这件事上,它还真的没有办法。就如六年前师娘和先生二人的婚姻一样,它和徐从难以插手其中。 时间是一切感情的磨合剂……。 只有等时间了。 它如是道。 “徐从,你别说了。让你小师弟也说说,他一直嗯嗯个不停……” 路女士不打算捉弄徐从了,她目光挪向于青,指着饭桌上的一碟糖醋排骨,“于青你品尝一下这道菜,是哪里出了问题。” 哪里出了问题? 这个问题可比刚才的言辞交锋更难答。 于青将无助的目光投向学长,但很快他的目光就被路女士瞪了回来。 于是他只能讷讷道:“我吃的时候感觉很好吃,没出什么问题……” 云姨娘面色一松,偷偷的喘了口气。 这道糖醋排骨是她做的菜。 “素云,你看,于青说你做的菜不错。” “他和先生的口味相近。” 路女士笑了一下。 “太太,没有的事,我做的菜不如太太您……” 云姨娘着急辩解。 “没事。” “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路女士拍了拍云姨娘白嫩的手,“今后就由你负责给先生做菜了。” “这我不敢。” 云姨娘摇头。 不过这句话落下之后,路女士再也没有说话,似乎这一话题随着云姨娘的话而终结。餐桌上的饭菜也渐渐稀少了。 没人再去动那一盘糖醋排骨。 “我身子不适,暂时离开了。” 路女士面带微笑,起身道别,离开了内厅,前往了主卧。 餐桌上静谧了一会。 云姨娘看了眼于青和徐从,什么话也没说,躬了一身,径直离去。 “学长,怎么了?” “我惹……师娘生气了?” 于青虽有察觉,但还是有点不敢置信。 他仅是一句之失,应不至于如此。 “唔……”徐从也不知道回什么好,他叹了口气,“师娘这个人,嘴上说着不在乎,但她心底里是一直在乎的。师娘并非生你的气,她是在生自己的闷气……” 刚才于青要是没说错话,稍稍再捧几句路女士,她应该不会这么失落。 但可惜,于青还是有点嘴笨。 “是啊,我也没想到,先生竟然另娶了一房。” “我感觉师娘和先生的关系一直很好,他怎么……突然就……” 于青放下手中的竹筷,语气复杂。 他自然知道先生娶了云姨娘是为了生孩子,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他没道理不知道。只不过他以为先生是个新派人士,哪怕师娘未曾有孕,却也不会娶一房小的。 只有那些老爷才没有一夫一妻。 “这是师娘的建议……” 徐从拍了拍于青的肩,“我当时在场。” 师娘让先生再娶,是为了向外界表明她不善妒。 所以他这句话,并非是大嘴巴。 倘若外界所传的是先生执意去娶,师娘没有阻止成功……,那么就会同时污了路女士和刘昌达他们二人的名声。一人负心,一人善妒。 “什么?” “是师娘她让先生……,那她……” 于青惊愕住了。 不过还未等徐从为于青解答这其中的关系,刘昌达就从外面入了内厅,他看到饭桌上仅有两个门生时,皱了皱眉,“你师娘,还有那个女人呢?” 素云是路女士挑选的,他对其并不熟悉。 “师娘身体有点不适,云姨娘……进去照看了……” 徐从说了句谎话。 有些事大家可以心知肚明,但绝不能在明面上提及。 “是这样?” 刘昌达不怎么相信这句话。 不过他并未追究到底,他转移了话题,“称呼云姨娘,倒也合适。她还你们见过面就好。对了,这是我给你们俩的红包,收好了。” 他掏出两个红包,分别递给了徐从和于青。 先生的红包就比云姨娘的红包大多了,钱币的圆周一摸就是银元。 每个红包放了三个银元。 “谢过先生。” “谢过先生。” 徐从、于青齐声道谢。 喜宴过后的刘宅显得很冷清。 估摸着是因为主子们刚搬入新宅,没来得及雇佣太多佣人的缘故。 徐从走出门,刚思量这一点的时候,他又被之前见过的女佣叫了进去。这次他知道这个女佣的名字,叫“彩儿”。彩儿带他入了门,就自称她是旧宅子过来的。 “旧宅子?” “是洛城那边的旧宅子。老爷说了,他给你许配的亲事有着落了。我猜是瑜小姐。她比你能小六七岁,老爷合适的亲眷也只剩下了瑜小姐……” 彩儿笑吟吟道。 尾随二人的灰白狐狸听到这个名字,抬起了脑袋,痴楞了一下。 瑜? 它的老妻名字也带着一个瑜字。 是它的老妻? 望着越走越远的徐从,徐二愣子踟蹰了。 它此刻深知,徐从爱上了一个进步女学生,他曾无数次给它提及过他要娶陈羡安。对此,它也默默为徐从祝福过。 只是如今……它该怎么选? 是放手,还是抓住命运,让徐从碰上那个它深爱的妻子。 “怎么了?胡老爷。” 见身边少了灰白狐狸,徐从又折了回来。 …… ps:改了一下,是瑜小姐,写错成了云小姐。 第136章 前世岳父 灰白狐狸摇头,没有答话,重新跟了过去。 “徐少爷,你怎么又跑到这边来了?” “难道是丢了什么东西?” 彩儿紧随徐从脚步,见他在前院四处张望,于是问了一句。 她看不到狐仙。 刚才徐从的呓语她听到了,不过只以为是自己听岔了。 “没什么,走。” 徐从见状摇头。 身边有狐仙久了,他已经学会如何去掩饰狐仙的存在。而且自从上一次狐仙长大后,哪怕是他爹徐三儿,察觉到他与狐仙的异样,也难往狐仙这方面揣测。似乎,长大了后的狐仙……,一些人已难以感觉到它的存在。 可能是狐仙的修为更精深了。 一主一仆讲了几句话后,踩着红色鞭炮纸,进入了内厅。 “我看你的神色,估计彩儿已经告诉了你关于我那外甥女的事情……,恰好再过两天她就会来新野,你和她相处一会,要是觉得合适了,再订婚……” “不行的话……” 内厅已经换上了一桌新菜,刘昌达坐在主桌上。他见门生进来,放下筷子,用绢布擦了一下嘴,然后说起了正事。 后一句他虽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呼之欲出了。 他和路女士是包办婚姻,知道包办婚姻的弊端。 所以这一场订婚,他更愿意将其弄成一次年轻男女的自由恋爱。 “是,先生。” 徐从松了一口气,将藏在心间的话重新压了回去。 既然是自由式的恋爱,那么到时候瑜小姐看不看得上他还在两可之间。 他不用在先生面前着急拒绝,讨个没趣。 至于瑜小姐会来新野,倒也不难猜,应是为了庆贺先生乔迁之喜。 而相亲,只是顺带的……。 毕竟……距离上次先生说要帮他订亲的时间,已经过了三年多。若不是今日先生突然提及,说不定他已经忘了这事。 “对了,你最近功课怎么样了。” “可曾延误?” 刘昌达忽然想起什么,问了一句。 虽说如今的徐从已经毕业,但不管是在国内深造,还是前往外国留学,都离不开入学考试。而入学考试,考的也是中学堂的知识。故此,需其日日温故知新。 “尚可……” “最近因为一些私事分神。” 眼见先生考校,徐从执弟子礼回道。 这件事上,他并没有撒谎。 土匪案、大烟案,他都牵涉其中。 接下来,刘昌达就一些知识进行询问。 他尽管如今很少在学堂授课,不过以前的知识早就根深蒂固的扎在了脑海里,对学生进行一些考校还不成问题。 二人一问一答,时间缓缓流逝。 起初内厅的仆从们还不以为意,但过了数刻钟头,见老爷和徐少爷仍说个不停,脸色就慢慢变得焦急了。他们想要上前打断,却又不敢。 今夜是老爷娶妾的新婚之夜。 若是再耽搁下去,就会误了良辰吉日。 不一会,女佣彩儿请了路女士过来主持大局。 “先生,到……时辰了。” 路女士入座在刘昌达身旁,打断了师生二人的说话。 素云是她给自己丈夫找来的妾室,倘若刘昌达不肯去,就是打她的脸,对她置气。她既然主持这一切,将素云纳进了门,也不能真让素云守活寡。 “不着急,等我和徐从说完事再说……” 刘昌达夹了一口菜,继而摇头。 路女士面露无奈。 持弟子礼的徐从暗暗叫苦不迭。 他听师娘一开口,就立刻明白了先生打的主意。 指配他和瑜小姐的婚事虽是真,但什么时候提都可以,偏要在大婚之日提,说没有猫腻是不大可能的事。 其次,偏偏在这时考校他的功课……。 “等你考校完,就误了时辰了。” “素云她是个好姑娘,你当时既然已经同意,这时总不能对她弃之不理。” 路女士小声劝道。 她如今心中还置着气,没人安慰她倒也算了。可反过头,她还得装作一副不在意的样子,去劝慰自己的男人往小老婆那里跑。 “我知道,她是个好姑娘,和你之前很像。” 刘昌达点起一根烟,他抽了小半个,鼻孔吐出两道浓郁的烟气,“不过不急,不急这一会,让我静静,我想点事。你心里受着气,我能看到,但我心里,也受着气。凭什么不让她心底亦受点气?咱们这家,谁受气少了?” “你想做一个大方的妻子,偏不容许我做一个自私的丈夫。” “好名声都给你了。” “但不至于连给我空闲的时间都没有……” 他掸落烟灰,轻声道。 大抵知识分子家庭里的吵闹,鲜少见骂娘似的叫喊,但一句句话却远比骂娘话更显得戳人内心和无情。他们总是端持着礼仪风度,然后用刻薄话刺入肺腑,让人无处容身。 路女士的眼圈红了,她抿着艳红的嘴。 仿佛这一轻抿,将万千的话儿挡在了唇齿间。 “我能给她使气,但你不成,你是她的相公,你得……是她的靠山……” 终于,话儿脱了白齿的监牢、红唇的囚关,道出了一句太息般的愁语。 她说的好像是云姨娘,又好像是她自己。 “那不一样。” “我对她很陌生……” 刘昌达一根烟抽完,他将烟蒂掐灭,又小口吃起了菜。 徐从见势远离了夫妻二人几步,落在了对座。 无声道别即为失礼。 而眼下的场景,他绝不敢插嘴。 只能安然就座。 此外,他见刘昌达和路女士争吵,已经不仅一次了,倒也不必太过避嫌。 “你对她是陌生,但她已经嫁给你了,你就得对她好。” “这是一个丈夫该当承担的职责。” “倘若你不愿,又何必接受……” “素云她早就相中了你。” 路女士继续劝说,让刘昌达去圆洞房,不要让外界看了笑话。 她的话有理有据,以至于刘昌达吸了两根烟,都没有想到合适的话用以反驳。 待第三根烟灰暗寂的时候,刘昌达这才开了口,“由不适到适应总有个过程。生活如果按部就班,倒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她不能违世俗的愿,嫁给了我,而我也不能违世俗的愿,娶了她。一个斗士……,一个斗士总比服从者多几分残喘……” “路女士,给我下点饺子。” “我看你昨个包了。” 他叹道。 “吃完饺子?” “就和素云去圆房?” 路女士迫视自己的男人。 “一顿饺子的时间,够我再抽会烟了。” “你去下饺子,我吃完后,会按部就班的。” 刘昌达笑了一下。 眼见同意,路女士也没有留下来的理由了。她叫上了彩云,一同前往厨房,去帮老爷下一顿饺子。两个女人就这样匆匆离去了。 等内厅稍显空旷,刘昌达又注意到了门生,“徐从,看准了,今后娶老婆千万不能娶你师娘这样的人,和她吵架连吵架的兴趣都没有……” 徐从讷讷点头,不敢多言。 他最初的梦想就是娶一个如师娘这般的大家闺秀。当时还暗骂过先生身在福中不知福。哪怕如今亦是一样。假使娶个师娘这种性格的女人,不失为好事。 “我叫你过来,就是打算拖延点时间……” “只是可惜被你师娘误了事。” 刘昌达笑了几声,开诚布公道。 “不过事是真的,好好收拾打扮一下,讨我那个外甥女的欢心。” 他又道。 “是,先生。” 徐从点了点头。 仅仅见过几面,怎么可能托付终身。自由恋爱和包办婚姻本就是相悖的,两方讨好只能是自讨无趣……。 …… 有了钟科长的交底,徐从和二超子两家总算睡了个好觉。 隔日。 刘宅送来了一套新衣。 是彩儿送来的,说是路女士的吩咐。 无端送这款式花哨的新衣,定然是有着不为人知的理由。 徐三儿逼问。 眼见无法隐瞒,徐从道出了真相。 “这是好事啊,我还以为你先生忘了给你这小子许配婚事的事,瑜小姐……一听这个名字,就是大家闺秀,你到时候拾掇的伶俐点……” 徐三儿一磕烟袋锅子,一脸笑容道。 他知道自己娃子和陈羡安在一直通信,他没阻拦过二人。 不过相距这么远,异地,又相隔三年……。 他不信陈羡安和徐从如今还有那么多的感情。 “这事八字还没一撇。” “不太可能有什么着落,仅是见几面,她不会看上我的……” 徐从消去徐三儿所怀的信心,“她来新野也就几天,几天时间一过,就会离开。先生不是为我许配婚事,而是撮合我与她,做一对自由恋爱的情侣。” “爹说话虽然不怎么中听,但娃啊,你要明白。”徐三儿给烟锅边装烟叶边说:“陈羡安那事还没个着落,谁家的女子到了她那个年龄还没嫁人,爹说句不好听的话,她心野着呢,我以前不拦着你,也是念着你们能好,但……一拖再拖,总不是个事。” “让你兰姨给你整饬一下,你再去刘宅见那个……瑜小姐。” 他态度坚决道。 兰花是从赵家出来的婢子,懂得少爷们该如何装扮,才不失仪度。她听得徐从即将入刘宅去面见瑜小姐,立刻便使出了浑身解数,剪去了徐从多余的眉、修饰了颌上黑硬的茸毛,又托信子娘去胭脂铺买了一些男式香水,再搭配了合适的鞋子、配饰,这才将徐从送出了门。 一家欢喜一家悲。 待徐从踱步出了巷子后,便撞到了徐书文披麻戴孝,和一些徐氏族人拉着一副棺材朝他所在的方向缓步前行。陪行的人,还有奏哀乐、吹唢呐的乐班。 碰巧相撞? 徐从暗道一句不妙。 县城能容纳丧乐队的街道并不多,这条街恰好就是通往县公署的正街。他和丧乐队的相撞,虽属巧合,却也没那么巧。只要他今日出来,且走正街,基本上就会相撞。 丧乐队哭街可不是一时半会的事。 “从哥……” 徐书文瞧见了欲要避街的徐从。 二人目光相碰。 “书文,令尊新丧,还望节哀……” 徐从上前,微躬一礼。 既然躲不过,那也无需躲了。 他做事堂堂正正,没有见不得人的地方。 普通人住进监狱,没病也得元气大伤。更何况徐志用腰伤还未好,又“得罪”了钟科长。入狱七八天后才死,已算是徐志用命大了。 能让徐书文披麻戴孝,这副棺材只能是徐志用的。 “徐从,你在这猫哭耗子假慈悲……” 一个徐氏族人闻言,立即骂道。 今时不同往日。徐从被拥护为副族长的时候,有族长一脉的出力。而如今,徐从“叛变”了族长,检举了前族长徐志用,自然会被一些拥护族长一脉的徐氏族人唾弃。 种大烟,卖大烟虽是害国弱民之举,但于徐氏族人而言,这不算什么,违背了宗亲族规才是真正的大事。 当然,徐家堡子的族人们也非铁板一块。 有支持族长一脉的,自然亦有支持徐从依法惩治徐志用的。 “是啊,猫哭耗子假慈悲……” “明明前族长就是他害的,他还装成一个没事人……” “恩大成仇啊。” “也不想想他今日的富贵,少不了族长的提携。” 几名徐书文的叔伯低声议论道。 死者为大。 因一点小仇致使徐志用惨死在监狱,哪怕徐从有天大理由也不应该。 “闭嘴!” “你们一个个肃静!” 徐书文面色肃冷了一些,他回头喝骂道:“还嫌咱们徐家闹的笑话不够吗?” 几名徐氏族人惊骇,面面相觑。 他们明明是在拥护族长一脉,且说的也是实话。怎么反而遭到了族长的训斥。不过族长开口,他们哪怕有再多不满,此刻亦只能按耐住心中的不悦,闭住了嘴。 “从哥,我父之死,乃……咎由自取。” “不关从哥你的事。” “何况从哥你也提前预警了土匪……,算起来,我们一家歉你的恩情。毕竟你也只是仅仅检举了我爹种大烟的事情……” “我徐书文……恩怨分明!” 徐书文吐字清晰,字字铿锵有力。 徐从只是送他爹徐志用进了监牢,之后他爹的死,与其并无关联。不过,人都是有感情的,纵使徐从做事无可指摘,但他心中还是不免对徐从生出一丝余恨。 然而这点恨意他还是能压制下来,不与理智相冲。 “谢书文谅解。” “徐从……感之不尽。” 徐从绷紧的脸色趋于缓和,他拱了拱手道。 “从哥你去忙……” “再会!” 徐书文对徐从施了一礼后,二人相别。 然后他扭头对乐班喊道:“继续奏乐!不要停!” 凄凉的唢呐声随之而响。 一人一狐远离了丧乐队,来到了正街的另一端。 “也不知道徐书文他是真心还是实意?” “算了,现在想这些没用。” “日久见人心。” 徐从摇了摇头。 没过多久,他来到了刘宅。 “徐少爷你来了,瑜小姐等你许久了。” 彩儿在门口张望,见到徐从后,欣喜道。 她伴随徐从朝内宅走,发现了徐从的异态,“徐少爷,你身上好香,是涂了香水?还有你特意打扮了?看起来和以前有点差别……” 她是刘昌达老家的婢子,能特从老宅前往新野服侍刘昌达和路女士,与二人关系的亲厚自不用多说。而徐从是刘昌达亲厚的门生。 或许因为此故,哪怕二人没见过几面,她对待徐从比常人亦多了一些亲切。 一路上,彩儿介绍起了瑜小姐。 很快,徐从脑海里便涌现出了一个少女的影子。 喜欢穿缀花的衣裙,两条发辫垂在肩前,应是一张瓜子脸,略带婴儿肥,两只眼睛既黑又亮,时常对着天空的繁星发呆……。 “瑜小姐大概喜欢天文学,她在家里请了西席先生,教导诗书。” “可惜舅老爷不肯她去上外面的学堂……” “徐少爷,你待会和瑜小姐多说些外界学堂的事,她或许就会喜欢你了。瑜小姐最喜欢缠着少爷,哦,不,现在是老爷了。待老爷回洛城的时候,她总是缠老爷。” 彩儿支着招。 这些话都是路女士拜托她去搜罗记忆讲的。 很快,入了一间上房。 徐从眼前的景象比他预想的多了几人。 一张方桌上坐了五个人,透过隔帘和屏风,能看到里屋的榻上亦有两个人人影。坐在方桌上面的是先生、师娘、云姨娘,还有一对中年的夫妻。 帘后看绰约的人影,应是两个妙龄少女。 “这是我的姐姐,还有姐夫……” 刘昌达对徐从微微颔首,介绍起了这对中年夫妻。 “鄙人王进霖。” 士绅打扮的王进霖起身道。 “见过王先生、王太太。” 徐从向前一揖,言道。 他和先生仅是师生的关系,面对王进霖夫妇倒也不需要攀附。 直接以先生、太太代称即可。 “来,过来坐。” 路女士率先打破了徐从入场的尴尬,指着方桌的一个空位道。 “谢师娘。” 徐从暗暗松了一口气,道了一声谢,然后入座。 果然,还是师娘善解人意。 “徐从……,我姑且这么称呼你,你还没有表字,直接念起姓名难显亲切……”王进霖顿了一声,看向徐从,“来之前,我想事情彩儿已经和你说了。我这个人不注重家世,只要你和瑜儿相处好了就成……” 说完这开场白,他一时噎语,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当岳丈的,和当姑爷的,都是头一遭。 “徐从,我前些日子问你的事,你考虑清楚了没有?” “还留洋吗?” 刘昌达绕开话题,打开另一个话匣。 “留洋?” 徐从面露迟疑,“我打算先去燕京一趟,等回来后……再决定。” 第137章 和瑜小姐的辩论 一个留学东洋的远大目标。 他从小为之努力着,但真待触摸的时候,他却迟疑了。 毕竟那是一个陌生的国度……。 “燕京?” 刘昌达皱起了眉。 他想了一下,知道了门生为何打算去燕京了。 在几年前,和徐从自由恋爱的陈羡安如今就在燕京上学。 当然,或许不仅这个缘由。 但他认为这个缘由应是最可能的。 不过,此刻的他即使知道了内幕,亦不会对徐从生出不满。他能明白那种世事不由人的体受。他的门生和瑜小姐现在还未生出任何的情愫,仅仅只是一次相亲罢了。 “决定之前多考虑一点时间是正确的……” “人生没有几个五六年。” 王进霖点头,认可了徐从的做法。 因刘昌达的原因,他知道一旦留洋,就是五六年的学习时间。 五六年的时间……,不短了。 简短的问话结束了。 几个人也没什么好问的,在徐从来之前,刘昌达和路女士已经将徐从的家境和性格悉数告知王进霖夫妇了。所谓的问话,也只是碰个面,联络一下感情。 这一道程序走完,帘后的两个少女揭开珠帘,走了出来。 她们自我介绍,一个是瑜小姐,一个萱小姐。 二人是表姐妹,这次一同来新野为刘昌达这个舅舅祝贺乔迁之喜。 一群人开始谈话,悄然间就到了黄昏。 “你带瑜儿出去逛逛,至于萱儿……,你留在这里。” 王进霖发话道。 徐从是个诚实可托付之人,这点他在自家妹夫嘴里已经得知了。但自己女儿和徐从到底能不能在一起,还得看两人之间的独处。 他放心徐从带自己女儿出去。 一男一女领了话,出了刘宅。 二人漫无边际的散步。 灰白狐狸尾随其后。 它在入刘宅上房的时候,就已察觉到瑜小姐是它的老妻。 至于一个富家的小姐怎么会沦落到逃荒乞食的地步? 它不知道,老妻亦从未告诉过它。 “附近有什么热闹的地方,我们去那里?” 瑜小姐止步,踮着脚尖,看了一眼一直发闷不说话的徐从。 她的个子只达到面前男人的胸膛,比其低很多。 “热闹的地方?” “有的话……,只有河庙街了。” 新野只是小县城,除了一些节日外,并无什么热闹的地方。如果有,那只能是商业街的河庙街了。到了晚上,那里有路灯,也安全一些。是极其适宜的地方。 不过河庙街的热闹终究只是对比出来的。 等二人走到时,已经到了傍晚,没有几家店铺是开的。 月华洒下。 “好了,今日就到这里了。” “徐少爷。” 瑜小姐站在河堤路旁,看着深幽色的河水,轻声道。 从走出刘宅,到来到河庙街。她都感觉到了身边的这个青年对她并不是多么热衷,和他打扮得体的形象很不相称。一共没有几句话,加起来不到十句。 不过也算不上冷淡,只是疏远和客气。 这样也好。她心道。 “嗯,好。” 徐从点头,然后带少女重回刘宅。 “叫两辆人力车。” 他看到了河庙街口停留的一些人力车,建议道。 从刘宅走到河庙街,还是有些远的。他看到瑜小姐虽然没有缠足,但穿着绣花鞋走路亦很吃力。所以他觉得自己该体谅一下这个少女的不易。 “不用了,我自己走路回去。” “你坐……” 少女摇头,朝回路继续走。 徐从见此诧异。 一个富家的小姐不肯坐人力车,肯定是在与他生着闷气。这也怪他,一路上故意装作一副沉闷的样子,想让瑜小姐对他生不出好感。 毕竟……哪有相处的时候不说话的。 如今瑜小姐对他是不满了,但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他有失风度,容易让先生在王进霖夫妇面前丢了颜面。 “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向你道歉。” 徐从一边追赶,一边道歉。 只不过少女亦学会了他的口吻,只说了一句“不是”,就接着闷头赶路。 似乎和他犟上了。 不时,一男一女就又重新回到了刘宅。 “怎么,是互相不满意?” “这没什么,只是过来让你们两个交一下朋友,至于婚事不婚事的,只是随口一提,若能成了,亲上加亲,不能成的话,互相认识一下,做个朋友也好。” 王进霖有长者风气,主动宽慰徐从道。 “是我惹瑜小姐生气了……” 徐从说出刚才的事。 “她是个人道主义者,不肯坐人力车,也不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这个人道主义……,你别和她置气,她小孩子脾性,闹一会就没事了。” 王进霖闻言一笑,解释道。 作为新式学堂的学生,徐从知道人道主义。此主义强调“自由”、“平等”、“博爱”。不过知道人道主义者的人虽众,但很少有人践行这个主义。 “不坐人力车算人道主义吗?” 徐从内心生疑。 不坐人力车,就相当于少让人力车夫赚一笔钱。 他从贫寒中走过,知道人力车夫们是绝不会在意自己的尊严受辱不受辱。 “你要是这样想,就错了。” 入里屋和萱小姐说话的瑜小姐瞧见徐从这幅表情,就知道他是对自己所信奉的主义生疑,“如果因为尊严对贫贱者无用,而不给他们的话。这和礼不下庶人有何异同?倘若有了礼不下庶人的观念,那么也就会分出尊与卑……” 灰白狐狸错愕的看着自己的老妻。 它从未想过,与它贫寒厮守的老妻竟然有这样的思想。 它不知道自己现在是该庆幸还是悲哀。生活了一辈子,它从未了解过她是什么样的人。或者可能……它从未走进过她的心。 两人的婚姻,亦只是因为那五斗粮食。 换句话说,它买了她。 “我不认同你的观点。” 徐从坚决的摇头,“你坐人力车,等坐完后,完全可以给他们道谢,而不是为了所谓的人道主义而不坐人力车。你一个人如此也就罢了,要是人人都如此,他们该怎么活?今天你要是和我坐了人力车,花了几个铜子,他们今晚就能多收几个铜子的钱。这钱或许能给他们儿子多买两三个烧饼。” 作为卖柿子的少年,他可不希冀这样的尊严。 …… ps:差了三千字,写的有点慢了。明天补上。 第138章 他和它不同的选择 尊严? 尊严值几个钱? 尊严是能供他吃,还是能供他穿? “瑜小姐,我不是孔孟之道的信奉者,但孟子有句话说的好,‘乐岁终身苦,凶年不免于死亡。此惟救死而恐不赡,奚暇治礼义哉?’” “先吃饱再谈人道不人道的,我认为……更重要。” 瑜小姐是徐从认为的又一假自由者。和许多新野的少爷、小姐差不多,追逐着新式的自由思想,但自己却不愿为之而改变。瑜小姐比其他人走的更快一步,能浅显的身体力行,但她的人道主义,实在不该提倡。 “你《孟子》学的不错。” (前文出自《孟子》“齐桓晋文之事”。) 王进霖听闻这句话,对徐从更加欣赏了,他拍掌道:“这句话我也对她说过,只是收效甚微。她有她的固念,咱们有咱们的执着,她不乐于享受坐人力车,就由着她去,反正她的那一套注定不会有多少人听信,太反人性了。” “你是她的爹,怎么向着别人说话。”王太太在王进霖身旁,掐了一下她男人腰间软肉,低声提醒道。 这一番话倒不是不能说,只是在外人面前需得给瑜小姐留三分的颜面。 太过了,总归不好。 “徐从是你弟弟的门生,一家人,没必要见外。” “你太宠着她了。” 王进霖摆了摆手,表示不介意。 “这不一样。” 上一句话接了下来,不过不是王太太说的,而是瑜小姐对徐从和她爹话语的反驳。 她的两腮显露出生气的模样,气的鼓鼓的,“一些事总要有人坚持去做,倘若没了我们这些人道主义者的提醒,你们坐人力车可不见得真的会向人力车夫道谢,而是心安理得的接受他们低人一等的服侍……” 此话一出,徐从顿时哑口无言。 不是他想不到如何去反驳瑜小姐的话,而是接下来再辩论难免会打出真火。他的话亦会更加刻薄。 此外,瑜小姐说的话也有几分道理。 为了反驳而反驳没有必要。 “小辈的打闹,没什么有趣的地方,瑜儿,你和萱儿入里屋去说话,我们再谈会别的事……” 未等瑜小姐做出胜利者的姿态,其父就打断了她的陈词,让其先行离开。 萱小姐拉着瑜小姐再次入里屋。 “别的事”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支开瑜小姐继续“吵闹”的一个借口。徐从再次尝到了刘宅的手艺,只不过这一次不是师娘的,而是云姨娘做的晚餐。 打定前往燕京走一趟后,徐从隔了几日就离开了新野。如果没有先生的逼问,他可能不会这么快就下定决心。人总是要被别人推一把走的。他按照陈羡安三年前信里的内容,坐了马车前往南阳府城,然后在南阳搭上了通往燕京的火车。 在离别之前,他和瑜小姐又见了几面。 婚事没成。 四点二十一分。 透过火车的车窗,徐从看了一眼月台挂着的大时钟,心中默念了一下这个时间。紧接着,他的身子被火车晃了一下,向前摆动,又回落长椅。下一秒,气缸嗤的一声响动,三十余节车厢的火车门关阖。 火车头继而冒出浓烈的黑色烟气,染黑了一半的窗户,送别的人影逐渐缩小如墨点,等晕墨散开,车外是一望无际的辽野,望不到边。落日景被新出的包谷苗点缀了一些生机。 车厢内三教九流人士都有,但大抵应该都是抽烟的。车厢内弥漫着薄薄的烟雾,随着火车疾驰,袅袅云烟随略开一点的车窗逆风飞掠而走,有若古代仙女缠在手上的羽衣。 天色很快黯淡了下来,点点繁星在车厢内闪烁。侍者点燃了车厢里的煤油灯,同时也开始推售着他们的商品。 “一包醒药。” 一个车厢内塞满了许多人。徐从小心绕开怀抱婴儿的一个妇人,举起了手,朝侍者示意了一下。 醒药到手,他取出了里面的一小片薄荷叶,在嘴中咀嚼。薄荷的清香让他的大脑瞬间清醒,不复浑噩。 他得开始适应没有胡老爷的生活了。 “你去哪里?” 长达数天的旅途,在第二天中午的时候,徐从和坐在对座长椅上的另一个学生打扮的青年相熟了起来。同是相等的身份,有相似的阅历,他们虽不至于引为良朋,但待久了,他们很容易就一件事互相讨论。 “燕京。我听说《新青年》编辑部已经从沪市迁到了燕京,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进到里面去做一个编辑,当然,也不一定非得新青年不可,燕京的报社很多,我想入里面寻一份差事……” 青年先是礼貌性的微笑,等提及他的目的时,他眼神变得有些炙热了起来,紧紧的握着手提箱。 自西历1915年创刊,《新青年》杂志已经席卷全国。弘文学堂内的不少学生也偶尔给新青年杂志社寄信,希望新青年杂志社能征用他们所写的文章。 徐从也寄过信,只不过折戟沉沙了。 “你呢。” 青年目光灼灼。 “我是去……” 和青年的远大宏图相比,徐从觉得自己的目的有点难以启齿了。尽管他们的目的地都是燕京。他挠了挠头,做出好不意思的模样,“我的女友在燕京上学,此次去燕京是为了见她一面。顺便看看燕京有没有适合的专门学校……” “自由恋爱?” “这有什么可害怕诉说的。” 青年鼓舞道:“自己给自己找媳妇,这是冲破封建枷锁实现婚姻自主的行为。正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觉醒,每一个人一点力量,咱们才不忌改造这个世界所遇到的困难……” …… 灰白狐狸没有离开新野县。 从宣统二年开始遇到徐从,它跟在另一个自己身后已成了习惯。 这是七年以来的头一次分别。 但徐从已经走到了有别于它的另一条路。多一个它,少一个它,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它难以舍弃老妻。 它明白,这可能是它余生时光的最后一次任性……。 相比另一个自己,它更挂念老妻。 过了五日,瑜小姐还没有离开新野,仍旧寄居在舅舅家。她的房间被安排在内宅的一间上房。这里栽植了许多的紫藤兰,出了房门,就是庭院的小花园。 院子里的假山中间被佣人做成了一个秋千。 “我爹和我娘终于走了,待会我就去求舅舅,让他将我送到女校,到时候木已成舟,我爹娘奈何不了我……” 秋千旁,瑜小姐对自己的堂姐道。 “这应该很难,舅舅不会同意的。在洛城的时候,你求舅舅,他不是也没有答应。” 萱小姐道出事实。 秋千只是童趣时的玩物,长大了,偶尔才会生起一丝兴致去荡荡秋千。两个少女玩累了,萱小姐率先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憩息,只留下了瑜小姐一个人。 “什么时候才能到外面去?” 少女侧坐在假山旁的一块矮石上,她自语道。 刘宅的佣人不怎么多,往来无人。她颇感有些无趣,对着藤架上的万千紫罗兰花发着呆。她抬头摘下了一朵小花,朝发间别去。她佩戴的银丝扁笄已缀着浅紫色的流苏,此刻又别了一朵艳丽的小花,越显娇憨伶俐。 灰白狐狸走近了这个少女。 它在少女身旁蜷缩着,懒洋洋的晒着太阳。 到了一百二十岁的高龄,它心中并未有什么色心或者其它别的想法。多年的相濡以沫,它和老妻更像是亲人。有时候陪在亲人身旁,并不一定说话,仅仅是有她在,便会感觉到内心已有所慰藉……。 时光荏苒。 它和老妻的一切走马灯似的在脑海里映现。 它的眸渐渐湿润。 “我看到你了,小狐狸。” 瑜小姐察觉到一团软绒绒的东西在触碰着她的脚。灰白狐狸隔了相当的距离,是她的脚来回的荡,这才碰到了不该碰到的东西。 她见到了这只可爱的白狐,心中的阴郁顿时一扫而空。屁股迅疾的从矮石滑下。她蹲在草丛间,轻轻的抚摸着面前蜷缩一团的狐,“小白狐,你怎么跑到了我舅舅家里?你要是被人抓到可不得了,你父母呢?” 尽管灰白狐狸长大了一次,不再是幼狐,但它的身材仍然比成年的狐要小不少。 徐二愣子蜷缩的身体瞬间有点惊骇了。它将狐狸脑袋从蜷缩的腹部中抽出,然后抬头望了一眼低头的瑜小姐,呦呦叫了几声,示意她不要乱喊。 它尚记得,以前的徐从给刘昌达说过它的存在。只是刘昌达没有信。假使又有一人佐证,谁知道它会不会又一次再被人当成邪祟,镇压在上阳观中。 吃一堑长一智。 不过瑜小姐不是徐从,和它相处的时间只有这短短的一会,自然难以听懂它说的话。 [我是狐仙] [保家仙] [别对其他人说出我的存在,其他人看不到我] 徐二愣子连忙用前爪在地上写了这三行字。它不害怕世人对他的再一次驱逐,它害怕的是又一次亲人的伤害。 “你……是狐仙?” “其他人看不到你?” 蹲在地上的瑜小姐怔了一下,她开始打量这一只狐。这只狐和普通的狐并没有太多的异处,只是眼瞳更加深邃一些,毛发亦更加顺滑有光泽。 但一个会写字的狐,怎么看都不是凡类。 她的脑海开始思索。 一只普通的狐,她只会怜爱。可若是狐仙,按照《聊斋》和一些话本故事,其中不乏害人的妖物。 “你叫什么名字?” 瑜小姐压制住内心的惊骇,做出一副平静的神色,询问道。 既然会写字,那么就会有名字。 很奇怪的一种感觉,她对这只有害人潜力的狐仙在心中并不敌对,仿佛内心深处有一种意识在告诉她,它是一只好的狐仙,不会害人。 [徐……二愣子] 灰白狐狸道出它真正的名字。 除了县城外面的徐家堡子族人,城里只有寥寥几人知道徐从原先叫徐二愣子。这其中的人包括刘昌达、路女士。 少女看到这四个字,捂着嘴巴,噗的一下笑出了声。 不论是哪个话本中的狐仙,叫的名字纵然再不好听,可也绝不会叫“徐二愣子”这样乡野间的贱名。 哪怕是叫……小白呢。 “徐二愣子……,我就叫你二愣子。” “二愣子,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告诉别人的,不过你要是一只坏狐狸,对莪身边的人下手,我可就对你不客气了。” 瑜小姐拦腰抱起灰白狐狸,抚摸着它的脑袋,故作凶巴巴的样子,叮嘱道。 徐二愣子连连点头。 它怎么可能对老妻身边的人不利。 此外,回答的同时,它亦暗自庆幸了起来。幸好它和徐从暂时分开,来到了瑜小姐这里,否则它哪有和瑜小姐独处的机会。 夜,很快来临。 它在瑜小姐的闺房,相伴其入眠。 …… 现代。 通往新野县的火车上。 “我和你娘相识在先生家的后宅,那是一片紫罗兰的花海。她是先生的外甥女,先生打着亲上加亲的想法,让我们见了面……” “你娘……她很有个性,是个人道主义者。” 软铺上,徐二愣子眼眸深处露出一丝回忆之色。 他和徐从走上了两条截然不同的路。但很幸运,它仍旧陪在了老妻的身边。 “人道主义者?” “这是……” 徐蓉听到这既熟悉又陌生的词汇,一下子傻了眼。她以为的父亲、母亲和普通的父亲、母亲没有什么不同。然而仅是“人道主义者”这五个字,就打破了她固有的想法。 “人道主义者?” “想不到太奶奶竟然是这样的人。” 徐晴讶然道。 她对姑奶奶徐蓉解释了人道主义者的含义。 “对,你太奶奶这个大家小姐出行都不肯坐人力车,我记得我当时……还和她辩论了几句。我们的缘分……或许也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 徐二愣子望向车窗边的辽野。 早麦已经金黄,晚麦染上了一层金色。 “太奶奶为人真有意思。” “比我们新潮的多。” 徐晴闻言一笑。 第139章 见羡安,诉衷肠 她本以为自己比旧时代的老人更新潮、更个性,因为她是新世纪的女青年。可当真正揭开时代的面纱,去真正了解另一个时代的女青年们,她却恍然发现……她们可能并不落后于她们的后辈,甚至思想更先进一些。 陈羡安如是。 太奶奶亦如是。 “她……确实是一个有意思的人。” 徐二愣子点头赞同了重孙女的话。 当它化作一只幼狐陪在老妻年少的时候,它看到了和老妻以往不同的面孔。一种是成亲后的持家,一种是作为少女时的烂漫。 它并不觉得这是老妻故意隐瞒自己。 而是大家都有一段提及之时容易腮红的青春……。 “爸,时间不早了。” “你先歇息一会,不要太累了。到新野还早着呢。” 眼见老爷子要再开口絮叨他和妻子的故事,徐蓉打断了他的话,开口劝了一句。 她纵然想听娘的事情,但老爷子太老了。 从秦省的西京到豫省的新野,这是一场漫长的旅途。对于年轻人来说,只是打个盹的功夫。但这对于老爷子来说却不是。火车的颠簸、人群的拥挤、喧嚷,可能会将他余生剩下不长的寿命缩减一大半。他需要足够的休息,养精蓄锐来抵挡死神舞动的镰刀,然后再以年迈者的身份踏上回家的故土。 “我知道了。” 徐二愣子没有拒绝女儿的关怀。他在徐蓉的伺候下,身子小心的瑟缩在了软铺上,于蓝色格子被下安然入息。 心静下来后,整个人都是放空的。 他听到了隔壁软铺男女情侣嬉笑的吵闹、上班族辛勤的啪啪敲着键盘、侍者,或者行人硬鞋踩在地板的踏踏步伐,以及撕开零食塑料封装袋的卡察声……。 “或许这是最后一次回家了。” “也不知道此时的徐从他在做什么?” 他默默想着事。 他心中开始想象徐从那一趟驶离新野的火车上是一副什么样的场景。 它在想着瑜小姐,另一个他却在想着陈羡安。 不同的路线,不一样的女人。 …… …… 民国六年,燕京火车站。 近三天的旅程告一终结。徐从刚下火车车门,就感觉到外面的温度噗地一下比车厢的温度高了不止一截,温差导致迎面而来的热风充斥着他全身的每一个角落,很快就将他沥出了一身的湿汗。 “再会。” “再会。” 青年到了月台,和徐从互相作揖告别。 徐从没有问与他对座的青年姓甚名谁。青年也没问。他们只是这一趟寂寞旅途的伴侣,到了目的地自然而分别。若说交情,定然有的,兴许到了下次见面的时候,不用多问,就会互相告知姓名。 但此刻没有必要。 茫茫人海中,今后再次相遇的可能几近于无。 从月台到出站口,都是熙熙攘攘的人群,操着天南地北的方言,衣着也是各色不齐,贫富皆有。挤出火车站,便能看到邻近的几条胡同。胡同里都是一色的青石板路,路的两旁店铺林立,多是饭肆。 每家饭肆都挂着一面长长的幡布,其上写了叫卖的食物。有馄饨、牛杂汤、包子、芝麻馅饼、点心。前面几家店铺做的是堂口食,行客吃个肚圆就走,后面的点心铺则专门做行客的送礼生意,苏派、京派、广派等各派点心应有尽有。 徐从虽是肚饿,但心中想着羡安,便也耐住了不适。他只买了一包牛舌饼、一包豆酥糖。然后走到胡同口,叫了一辆人力车,点了“半天”的差。 燕京的人力车夫和新野的人力车夫不同。新野只是小县,人力车夫迈开腿,用不了一个时辰就能跑满整个县城。但燕京不同,是如今国内首屈一指的大城市。多年的皇城根在这。故此人力车夫做生意也分为了“整天”、“快活”、“半天”。 不同的生意,不同的跑法。 跑“半天”比“整天”要快,比“快活”要慢。人力车夫懂得度量他们一整天的气力,以三个不同生意的里数、时间来计算。“快活”累人,跑半天就不能跑了,得养身体,而“半天”、“整天”就轻松的多,像潺潺流水一样使用气力就行。 从火车站到灯市口大街,路程稍远。 故此以“半天”雇佣人力车夫更合算,省钱一些。 贝满女校在灯市口大街的大饽鸽市胡同。 “爷,你去女校是见亲人?” “要不我给你再介绍几间上好的客栈,保管经济又实惠……” “要是不成,您找我算账,我叫盘四,京城跑人力车的,没几个不认识我。” 人力车缓缓而动,盘四拉车步伐稳健,不快不慢。他特意等徐从上了他的车,然后再商量着别的生意。这样的话,在车上的外地人就轻易拒绝不了他的提议。 若是拒绝,脾性大的人力车夫将客人撂到别处也是常有的事。 人力车夫并不等同于老实忠厚。 得益于二超子以前的暗算,徐从在上车时,就长了几个心眼。 他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人力车夫。其穿着长袖小白褂,白的或者黑色的袴子,裤筒稍肥,在脚腕处系着细带,脚底则蹬着千层底青布鞋。一看,就让人觉得干净利落。 “可以,等到了女校后,在附近找一家客栈。” 徐从收回目光,看了一眼手上摊开的报纸,漫不经心的回道。 报纸是在车站附近的报亭买的。 “这位爷,等您到女校后,客栈早就客满了,找不到几家客栈,您听我的,我刚好认识一家,就在前面不远处,您现在那里订了房,然后我在赶快点,趁女校放学之前拉您去……” 人力车夫仍旧热衷道。 徐从心里沉了一下,知道躲不过这一宰了。 人生地不熟的,等盘四将他拉到客栈,客栈附近即使有人力车,但车夫肯定和盘四相熟,到时候再换人力车也不是个法子……。 即使到时候让盘四吃亏了。 亦会浪费掉他的时间。 “胡老爷……” “可惜胡老爷没有跟来。” “否则依照胡老爷的见识,这会估计能和我相商出办法。刚到燕京,就被人宰了一下,说出去都会丢人……” 徐从暗叹一声。 他深吸一口气,说道:“我身上没几个钱,别介绍贵的,介绍一般的就行,不然我宁愿在外面睡大街也不住客栈。” 盘四在宰他,他知盘四在宰他。 盘四亦知他宰客的客人知道他宰客的想法。 他们在斗法。 谁都没有打开天窗说亮话。 “行嘞!爷,您听我的准没错。” 盘四大声答应了一句。 徐从继续看报,不再为几角钱的得失而计较。 大约小半个时辰,盘四就拉徐从来到了他说的客栈。客栈名叫四福客栈,定价不贵也不便宜,是一间小客栈。他定了一天的房,花了三角半钱。 订了客栈后,盘四再也没整其他幺蛾子,拉他到了灯市口大街。 街道上车水马龙,朝里巷的贝满女校门口汇聚。 大多是下人一类的人物,接自己家的小姐。 停车,车把手放低。 “多谢辛劳。” 徐从下车,从钱包里掏钱,付了车费后,脱帽朝盘四躬了躬身,然后迈步离去。 他得承认,瑜小姐的人道主义对他还是稍有影响的。 倘若没有瑜小姐与他的辩论,他不会对盘四躬身道谢。他道谢的并非仅是盘四这个人力车夫,而是人力车夫这个群体。 愣在原地的盘四顿时感觉颇不是滋味。 他看了一眼手中的十几个铜子,然后亦朝十几步外的徐从回施一礼。 当然,还礼是还礼……。 想让他掏出宰客所得的银钱,那是绝不可能的。 不多时。 徐从就见到了一栋王府规格的豪华府邸。 如陈羡安信中所提一样,贝满女校曾是康熙母亲所用府邸,为佟府。府,只有王公才可用。 校门处檐牙高啄、红柱绿椽、青砖灰瓦。竖着的匾额上面写着“贝满女校”。而朝校门口望去,便可见到大门道路中间镶嵌的一块长六米、宽六米的汉白玉长石。长石的尽头是一处观音像。附近的院墙砖面亦刻着一些明代年间的印号。 走到这里,徐从没敢再进。 女校一般禁止男士入内。 如盘四所说,他赶在了女校放学之前拉徐从过去。所以徐从没有等多久,就听校舍里传来了下课时的钟声。 钟声还未停止,一群蓝衣黑裙的女校学生便鱼贯而出。 幸好,女校学生并不多。 除了培元蒙学(贝满小学)的学生外,女校学生并不多,只有两三百人的样子。 故此,找一个人并不难。 “徐……从?” “你来的时候为什么不给我写封信,怎么直接就来了?” 在混杂的人群中,两个人似乎心有灵犀一眼,都看到了彼此,然后互相靠拢,凑到了一起。 见面的第一句话,是陈羡安的质问。 “羡安,这是你的男伴?” 陪在陈羡安的身边的年轻女学生瞪大了眼睛,左瞅陈羡安一眼,右看徐从一眼,大致猜测了二人的关系,于是问道。 “写了。” “只不过它来的慢些,我来的早些。” 徐从喉咙涩了几下,停滞了一会,闷声回道。 大致因有了一个外人,所以他变得有点腼腆。如果仅有陈羡安一个人的话,或许很多情话就可脱口而出了。 “你……” 陈羡安脸蛋浮起两团好看的红晕,她轻咬了一下唇,没接着上面的话题继续往下说。她指了指身旁的同窗,“这是楚玉,我在信里跟你提过的,你们认识一下。” 徐从和楚玉于是互相介绍。 “你……怎么突然来燕京了?” 放学过后,胡同人影稀疏了许多。燕京比新野发达不少,此刻胡同里已经接了电灯。昏黄的灯泡下,三人散步。陈羡安没有避开好友,询问道。 “你知道的,我今年在弘文学堂毕业。刘先生一直打算让我去东洋留学,只不过……留日的官费生名额我没有争取到,官府挪动公费,削减了不少名额……” “倘若没有官费名额,那只能是私费了。私费就不用着急,我现在有点迟疑,是过来燕京这边上学,还是去东洋留学……” 徐从止步,轻声道。 没能争取到一个官费生的名额,这让他感觉在陈羡安面前失了一点颜面。只不过这件事到底还是和时势有关,军阀混战,挪用的教育经费太多,削减名额势在必行,他也算是糟了无妄之灾。 “来燕京上学,是为了羡安?” “你们俩通信这么久,早就定下了关系,要是他再去留洋,你们什么时候才能成婚,再等四五年?” 一些徐从不好道明的事,楚玉说起来一点压力也无。 燕京虽是如今教育的中心之一,但能让徐从跑来燕京的缘由,不用猜,就知道肯定是为了眼前的人儿。 “你日文学的那么好,现在放弃太可惜了。” “不能为了我,耽误了你的前途。” 陈羡安劝道。 她来燕京上贝满女校是迫不得已。可供她选择的女校,只有贝满这一家。但徐从不必,不必专门为了她来燕京上学。倘若来燕京上学,徐从一直学习的日文,就差不多相当于放弃。 “还没到那个程度。” “在燕京深造后,再去留日也不迟。” 徐从摇头,“我来见你,是害怕真当我出国了,你该怎么办?我想……,一个人坚定爱情的恒心可以是三年,可若再多了四五年,爱情的忠贞会值得人去怀疑,我不愿去赌这一切。” “你是害怕我移情别恋?” 陈羡安脸色沉了下来。 什么叫爱情的忠贞值得去怀疑。对爱情不忠,可不就是移情别恋。纵然她认为徐从说的话有几分道理,但这般赤裸裸的言明,还是让她略感不适。 “不,也害怕我。” “因为我几天前在那一刹那,已对另一个少女动了心。我知道,我和你已相恋了这么多年,不能再对别的人动心……” 徐从吐出一口浊气。 在与瑜小姐相处的几天内,可能是因为相亲的缘故,他对瑜小姐生出了一些别致的爱恋。 第140章 我答应你的求婚 有那么一刹那,他甚至感觉自己爱上了瑜小姐。 “你对别的人动了心?” 陈羡安捕捉到了这句话。 她瞬间警惕了起来。 是一种占有欲。 但她说出的话却不是这样。 “男人对女人动心是一件很常见的事情,女人也是一样。这是单纯的对美好事物的欣赏……” “诚然,我是喜欢你,可不代表我眼眸里不能装下其他的男子。你也是一样。” 人是懂得伪饰自己心思的动物。 徐从明白陈羡安话中之意。 倘若将女子束之于闺阁之中,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那么眼眸中自然只有夫君一人。而弃了小脚,解放了束缚,到了外界的女子们定然可以看到除了丈夫之外的人……。 “眼眸装得下,但心底装不下。” 他心境释然了一些,露出笑容,反驳道。 “你们两个……” 一旁的楚玉先是以为两人是在吵架,打着劝说的想法准备开口。然而还未等她说话,就听到了这情话似的对白。 她的脸又羞又涨,“等我走远一点这么说也好啊,偏偏等我凑的这么近,才说这些腻人的话。” 燕京的夏天即使到了晚上,仍旧闷热。从胡同口吹来的几道凉风,让三人身上的湿腻感稍稍缓解。几点繁星缀在空中,分不清是星光还是月光,银灿的光掺杂着昏黄的街灯光芒,层层叠叠,如纺车轮子上正在织造的白黄花纹格子布,飞来飞去的夜虫亦像极了织布机旁妇女往来不停的抛梭。 临近胡同口,耳边便变得喧嚷起来。 灯市口街行人繁密。 街边停着一排排的人力车,而穿着白褂的人力车夫聚拢在一起,蹲在地上玩着骰子。 “三碗炒麻豆腐。” 逛累了,三人入了食肆。正待徐从打算点一些贵的菜品以款待两位女士的时候,陈羡安率先开口要了晚餐。 “怎么不吃点好的?” “我好不容易来一次,总得请你吃点什么。” 徐从看了一眼陈羡安,小声询问道。 虽说他是贫寒出身,可身上的钱并不少,请陈羡安和楚玉吃一顿好的,绰绰有余。总不能刚来燕京,就请二人吃炒麻豆腐。显得他太抠门。 燕京的炒麻豆腐到底是一种什么菜肴,他不是很清楚。但他能分清楚便宜馆子和装潢高档馆子的区别。 “现在到晚上了,吃点炒麻豆腐就行。” “等有时间了,再吃点好的。我和楚玉晚上饿了的话,也只是吃这些……” 陈羡安解释了一句。 “徐从,没什么的,想请的话,下次再说。” 楚玉笑了笑,附和道。 听此,徐从亦没有再坚持。 伙计上菜的速度很快,大致用了不到两分钟。三碗热腾腾的炒麻豆腐就摆在了方桌上。 豆腐是碎的,堆成小山状,呈褐色,似乎淋了酱油。表面撒了一些碎葱花和干辣椒。 徐从吃了几口,只觉味道有点古怪,不难吃。 不过两个女学生却吃的很香。 他加紧速度吃的快了一些,很快将一碗炒麻豆腐吃完,然后走到柜台处付了钱。 这顿饭,只花了一角五。 一碗炒麻豆腐,只值五个铜子。 吃完饭,徐从将二女送至了女校门口,然后道别。 贝满女校里面是有女生宿舍的。 “楚玉……” “你等一下,我有东西忘拿给他了……” 陈羡安和楚玉朝校门口走了十来步,没走远。 她叫停了楚玉,将手上提着的两包点心塞到了楚玉怀中。接着快步朝门口走去,在胡同口的拐弯处追上了徐从。 “你别去留洋了。” “我今年二十岁了,等贝满放假后,我就和你回去,嫁给你。我等不及了,我真的等不及了……” 陈羡安在后面抱紧了徐从,她哭诉道:“我至今仍在后悔一件事,就是在你向我求婚的时候,我没有答应你。我知道……,要是和你成婚,就是耽误了你的前程,可我怕啊,怕……你留洋的四年,我再也难以与你相见……” 两年前,她拒绝了徐从的求婚。 但两年后,她发现这可能是个错误的决定。 两年,于一个青春正盛的人来说,很短很短。可在十八岁到二十岁的爱恋中,两年又很漫长。 泪水濡湿了徐从的背部。 这是和今夜开始时不同的回答。 然而徐从更喜欢后一者,更自私的陈羡安。他转身,将哭成泪人的女伴小心抱在怀里,“你放心,我不会留洋的。我之所以来燕京……就是想要你一个答复。如果你不肯嫁给我,那我只能去留学,等下一个四年、五年,你愿意嫁给我……” “你知道吗?我等这一天,等了好久。” “在驶离新野的火车上,我看了表钟,它显示的是四点二十一分,它是四点后,我当时在想,在想是不是它预告着我们这一段爱情没有一个好的结尾,现在看来,是我想错了。它只是四点二十一分,永远也不能代表着什么别的东西。” “是的,四点钟永远代表不了什么。” “你用四点钟限制了你和我,但你和我都明白,在四点钟之后,我还会出来,再次碰见你……” 今夜的夏日晚景很漂亮。月亮皎洁的光华洒下,天空中一层薄薄的云雾像星汉一样遮住了它的半脸。略带倦意的晚风吹拂胡同里紧紧相拥的男女,它虽带走了少女的泪水,但却将一点一点的盐粒留在了少年的长袍布缝中。凝练的月华若银色的腰带一样箍紧了他们,一颗颗宝石于暗夜中闪烁。 “请你原谅我。” “原谅我在两年前的那一天,没有随你而去。我们分别了两年,未见了两年,相隔了两年。在此之间,只有信件来回畅通无阻。我想,那时的我应和现在的我一样喜欢你。只是我却因为我的任性……浪费了两年。” 陈羡安依偎在徐从的肩上,她抚摸着这个男人的脸庞,轻声细语道。 “也有我的错。” “你说你打算来燕京上学。我知道我不能阻拦你,因为我的自私去挡着你。我没你现在的大胆。” 徐从摇了摇头。 相似的开始,但不相同的结尾。 两年前,四点钟后,当陈羡安说出她打算转校的那一刻。他再多的固执和坚持,都随着少女的一巴掌消失的烟消云散。 自由和爱本就是相悖的。 自私才是爱的本质。 “我写转校信,一是打算去燕京女校深造,二则是避开你,我害怕你再向我求婚。” “当时……如果你抱紧我,说不定我就会撕了那一封信。” “不过……谁知道呢,我心底里也复杂的紧。我想一个喜欢我任性、喜欢我胡作非为的男人喜欢我,但真的当我胡作非为、耍小性子的时候,我却希望那个男人拉我一把,告诉我,你不能乱耍小性子……” 陈羡安眼眶湿润,声音颤抖道。 假如徐从是一个自私的男人,说不定在四点钟之后,她就会毅然决然的抛弃眼前这个人。可真当他不自私,放纵她离开的时候,她却想让他自私起来。 电灯泡的声音嗤嗤作响,充了电的炭丝闪着小火花。时间够晚了,公共的街灯随着一阵闪烁,隐匿在了黑暗之中。 没了昏黄的灯光,月华亦显得朦胧了。 他们看不清彼此的脸了。 “徐从,你会讨厌一个自私的陈羡安吗?她可能没那么进步,她可能只是随着朱诗琴背后附和的普通人。她可能……只是因为贪玩才选择了这一条路……” 炽热的吻过后,她压制着胸中的情感,询问道。 两人的呼吸乱着,在不知何时何地同了步。 “谁知道呢?” “当某个人给我大胆示爱的时候,我这个穷小子可不敢想象会有富家小姐喜欢我。如果你问我喜不喜欢进步的陈羡安,我想……当她对我示爱的时候,她那一刻永远都是进步的。” 徐从伸出手,去抹陈羡安脸上的余泪。 他抹了一小会。 哭了的人却笑了起来。 “你也掉眼泪了,哭了,你可不准光笑我,你也哭了。你看,这是眼泪……” 夏夜的泪珠子失温很快。陈羡安举起自己的右手,在徐从眼前晃了晃,然后朝他的额抚去。 于是,一片冰凉便迅疾藏在了徐从的心里。 似乎……以前也有人说他掉了眼泪。 湿冷的水滴在他的眉宇上停滞住了,一根一根弯曲的眉毛被水珠压弯了腰。终于,少了小半个水滴从他的眼前滑落,滴在了脚底的地板上。 “这一次,在四点钟的秋日,我不希望你再次负约。” “好吗?陈小姐?” “答应我这一生对你提起的第一个要求。” 抱着的两人分开,徐从盯紧了眼前的女人,缓缓出声道。 各所学校放假的时间并不统一。不过如果贝满放假,应该就到秋季了。即使未到秋季,等二人离开,前往新野的时候,秋季也应该到来了。 番茄小说网 “我当然会答应你。” “因为从这一刻开始,四点钟是一个不一样的时间。那是一个背弃婚约的女人再一次和相爱者走上婚礼的殿堂。” “徐先生,你说对吗?” 陈羡安好看的睫毛眨了眨,用俏皮话说下了最庄重的誓言。 “当然!” “我一向认为它错不了。” “因为四点钟永远都是准时的。” 徐从认真道。 “时间不早了,你快回学校,不然女校的门要关了。还有,你的朋友估计还在等你呢,不要迟了。” 他又道。 两人牵着手走到女校门口。 再次道别。 等徐从离开的身影渐渐浅了些,楚玉紧步上前、她早在门口处等候多时了。 她打量了一眼陈羡安此刻的形象,便心底有所猜测,“羡安,你刚才……,不是我说你,只不过婚前还是小心点,虽然我认为徐从也挺不错的,但你还是得小心点。” 她告戒道。 “楚玉,你想到哪里去了。” “我刚刚是给他送东西,没什么……” 陈羡安拽着楚玉,往宿舍赶。 “送什么东西?” 楚玉追问,“我可是看到你被单底下铺满的信了,估计都是徐从递来的,你们青梅竹马,这事还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不是什么青梅竹马。” 陈羡安辩解了一句。 “那到底是送什么东西?” “你告诉我,我很好奇……” 楚玉再问。 “送……送的是四点钟的礼物。” 陈羡安神秘一笑。 她笑完后,便撒开了楚玉的手,朝宿舍赶去。 …… 新野,刘宅。 “瑜小姐,你在吗?” 云姨娘敲了敲客房门,“到了吃饭的点钟了,老爷说了,让我务必将瑜小姐你请过去,瑜小姐,你在吗?” 她轻声唤了几句。 但她敲了小半天,客房里面一直无人回应。 “老爷说了……瑜小姐你之前说的那件事,可以考虑考虑。但前提是……瑜小姐你得吃饭。” “听姨娘一句话,别和老爷置气,身子是自己的,饿坏了可就不好了。等你吃完了饭,再和老爷好好商量一下,老爷那么疼你,肯定会答应你的事……” 她又劝说了几句。 门闩响动,客房门嘎吱一声打开。 “云姨娘,你说真的?” “舅舅同意我的事了?” 瑜小姐面泛喜色。 在洛城的时候,因为家的限制,不准她上女校。此次从洛城到新野贺刘昌达的乔迁之喜,她便央着父母同意,一同跑来。打着的想法就是东边不亮,西边亮。 木已成舟之后,她不信家里还会不同意。 只不过她和刘昌达相商了几次后,得到的无一例外都是拒绝。 “这事假不了,我看老爷啊,也想同意。只不过……总不能你求他,他就答应了,不然他不好对你家里解释……” 云姨娘点了一下脑袋,肯定了瑜小姐的话。 “姨娘你说的不错。” “舅舅是不能直接同意我的事……” 瑜小姐看了眼身旁的灰白狐狸,暗中点头。以绝食而求舅舅同意的事,就是灰白狐狸出的主意。 没想到这方法一试,果真灵验了。 灰白狐狸见此,轻快的叫了几声。 它和先生相处久了,早就知道先生是什么脾性。故此,它想的办法虽不至于百试百灵,但绝对行之有效。 先生太过容易心软。 第141章 成婚之日,书文的坦白 瑜小姐提裙入了饭厅。 方桌上的菜品七八道,有荤有素,都还未动。只不过她刚一推开门的时候,五六双眼睛就盯着她看。这些人有她的舅舅、舅妈、表姐,以及和她成为相熟朋友的彩儿。 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像是在敬拜神龛时的庄重面容。 她吓了一跳,连忙低着脑袋,怯生生的入了自己的座,连头也不敢抬。 直到落后她一步的云姨娘走进来时,压抑的氛围才得到一丝的舒缓。 “今后做事不能这么任性。” 刘昌达动筷,吃了一口菜,然后训道。 “嗯嗯。” 瑜小姐点头似鹌鹑。 “要是再任性,我就托人将你送回洛城,今后你也别来看我了,你舅舅我……可受不了你这个大小姐的脾气。” “知道了吗?” 刘昌达继续动筷。 “嗯嗯。” 瑜小姐点头,保持了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 她将刚刚触碰到筷碟上的右手,小心翼翼的缩了回来。 “行了,别吓她了。” 路女士嗔怪了刘昌达一句,然后笑道:“瑜儿,快吃饭,你舅舅吓你的,他可不会赶你走。要是他真的赶你走,我将你再接回来就是了。” 她和刘昌达家里是故交。 同处洛城,她很早就认识了瑜小姐。 每次回洛城探亲,在刘家中,相比其他人,她和瑜小姐说的话亦是最多的。 “你啊你……” “你就宠她。” “迟早会宠出毛病。” 刘昌达露出无奈的神色,他目光看向发妻,摇了摇头,“看来我刚才让素云叫她是正确的,要是你去,指不定和她合谋起来骗我。” 说罢了这句话,他又问起另一件事,“我听彩儿说,瑜儿你最近一直待在房里,不太肯出来。是不太舒服?还是说……有别的心事?” 他印象里的外甥女一直是很活泼的。 “没什么事。” “最近在看书,看……《女戒》。” 瑜小姐抬起脑袋,脸不红心不跳的说着谎话。 和萱小姐、彩儿出去玩,哪有和狐仙玩有意思。只不过狐仙终究是见不得光的,她只能将这一件高兴事隐瞒下来。 “班昭的《女戒》?” “你什么时候有这么懂事了?而且这女戒,你不是一直都不喜欢看的吗?” 刘昌达刚吃了小两口饭,闻言,皱起了眉头。 “没事的时候看看也好……” 朝嘴中扒了一大口菜的瑜小姐,一边嚼饭,一边含糊不清的回答。她绝食饿了好几天。虽然早就储备了点心,但点心吃多了容易腻,哪有舅妈做的饭菜好吃。 “依我看,你是看什么故事画本才不肯出来的……” 刘昌达见此,冷哼道。 “你们俩少说两句话,正吃着饭呢。” 路女士在劝。 短促的午餐时间很快结束。到了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刘昌达给瑜小姐带来了她期待的好消息,同时也给她说了另外一件事。 三天后,是初秋。 刘宅种的几颗榆钱树、楸树、椿树叶子都泛起了黄,紫罗兰花架旁架起的秋千亦落满了淡紫色的花瓣。 瑜小姐抱着白狐在院子里嬉闹。 “上次和你相亲的徐从,我的门生,他要成婚了。瑜儿,你要不要也去参加他的婚礼?” 将装在口袋里的红色请柬掏出,给外甥女晃了晃。此刻的刘昌达胸中无名的生起了一股恼意。从他知道弟子乘火车赶往燕京的那刻,他就知道这一天来临的不会晚。 只不过在祝福之余,他心里却有点不快了。 “徐从?” “他要成婚了?这么快?” 偷摸的将灰白狐狸放在地上,瑜小姐瞪大了眼睛,她盯紧了烫金请柬上的一个个字迹,确证无误后,她错愕的说着无意义的话。 毕竟徐从是她第一次相亲的人。 若说不失望,那是不可能的。 “难怪他第一天见我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现在看来,是他有喜欢的人了。” 瑜小姐恍然道。 “你去吗?他给我们全家都发了请柬。嗯……,你师娘一直把他当儿子看……” “你和他也算是有点交情了。” 将一团无名火压下,刘昌达问起了外甥女的意向。 “去。” “当然去。” “我和他又没什么。” 瑜小姐回道。 纵然她和徐从没什么,只是几天的交情。但她也想看看将她比下去的那个女人是谁。 突如其来的胜负心。 婚礼的宣布和召开都很突然。 正如徐从和陈羡安走向岔道口处突如其来的表白一样。那一天似乎也是在一个秋季的晚日,街灯于长长的巷道中点亮。他们踏着落叶,确定了情侣间的关系。 婚礼并不盛大。 匆促间决定的婚礼自然盛大不起来。 拜了天地,送入洞房之后。徐从就穿着新郎的西服,和一个个宾客互相敬起了酒。 宾客并不多。 一是他“害死”徐志用,得罪了族长一脉,同族人自不会前来捧场。二是同窗已各奔前程,留在新野的人寥寥无几。三则是婚礼宣布的时间不够,远方来客难以赶来。 “谢谢书文你……来参加我的婚礼……” 徐从见满座的宾客中有徐书文。他诧异了一会,上前,对其躬了一礼。 固然他和徐书文有难以化解的矛盾,但上次徐书文成亲给他送了请柬,那么他成婚的时候,定然也不会忘记去请徐书文。少爷来不来与他无关,但一份请柬……他却绝不会吝啬。 “我说过,二楞哥你的婚礼,我一定会到。”徐书文举起一杯酒,嘴角露出一丝笑容,“在婚礼上答应的事,我怎么会去忘?况且你对我们家也有救命之恩,这件事我不会忘。” “事分黑白,我能分得清。” “你还是咱们徐族的副族长,这事假不了。” 他神色认真,似乎酒后吐了真言。 话毕,众人的狐疑、敌视、漠然等目光顿时消失。 虽说徐从检举徐志用,以至其在监狱里丧了命。但检举徐志用、刘掌柜乃是出于公心,并无什么可指摘的地方。若是小家子气的人,记恨在所难免。然而从徐书文一向表露出的性格来看,他确实不像是一个记恨私仇的人。 其外,徐从捣毁大虫一众劫匪的阴谋,亦是间接救了徐书文一家老小的命。 这恩不可谓不重。 “书文,你能这么想,我就放心了。”徐从内心松了口气,他拍了拍徐书文的肩,就近坐在徐书文的身旁,“我一向认为你能公正的看待这件事。” 老爷徐志用做的恶,不仅于他、于大虫。他的罪数之不尽。这些事,少年时期的徐书文可能见不到,但等徐书文当上族长后,定然会知道的一清二楚。 “你……和你爹不同。” 徐从喝了一口酒,郑重道。 尽管大虫早已身死,但他却不打算说出报纸信。他是一个自私且偏执的人,他要将这一份自愧永远留在徐书文的心里。就像徐书文给他幼年、少年时期留下的自卑一样。 有了这份自愧,他就可以高高的俯视徐书文了……。 故此不管徐书文是假释然,还是真释然,他都不怕。 “我和我爹?” 徐书文变得默然了起来。 假使是他年轻的时候,他会立刻起身,附和徐从的话。但自从爹死后,他当家做主后,就不会干这些蠢事了。 为尊者讳。 人死了,一切的过错,多说无益。 “二楞哥,莪这里敬完了,你敬别的地。” 徐书文喝了一口酒,脸色酡红。 在来徐从家之前,他以为自己已放下了一切。然而真当徐从提起他死去的父亲时,他又变得愤懑了。胸腔内仿佛已经燃起了一道火。这道火他分不清是喜酒入肚后,从舌根到胃部蹚出来的一道火线,还是真的怒火。 等发小离开后,他又闷了一大口酒。 酒越烧越热……。 他的脸更红了。 敬酒的这一礼节终于完成。徐从走出客厅,他因酒而涨红的脸被冷风一吹,瞬间凉了几分,他亦随之清醒了过来。 在一圈圈敬酒中,他已得到了他所尊敬之人的祝福。 “真的结婚了?” 他捏了捏自己的脸。 他没有想到结婚这一件事竟然如此的简单。从他下定决心到燕京,再从燕京回来,告之父母后,这一桩婚事便成了。中间未曾遭遇什么曲折。 至于陈家,因陈羡安已是个老姑娘,陈父陈母听到他愿意娶陈羡安为妻,立刻答应,连一点迟疑也没有。 “从哥哥,恭喜你成婚了。” “祝您和姐姐白头偕老,百年好合,早生贵子。” 正待徐从准备酒醒在走的时候,小宝子拉着花狗跑到他面前,然后花狗给他作了一个揖,道了声喜。 成婚之日,亲朋如果有童子的话。 童子道喜,是一件吉祥事。 虽徐从家里没有吩咐,但兰花早就考虑到了。 “给,这是红包。” “多谢花狗你了,哥哥感谢你的祝词。” 徐从当即从怀里掏出预备的红包,递到了花狗的小手上。 他递完红包后,又捏了捏花狗的脸。 等花狗喜不自胜准备打开红包的时候,徐从又悄摸摸的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包,递给了小宝子。 不患寡,而患不均。 小宝子和花狗这对姐弟的矛盾他还是知道一点的。虽说小宝子平日里待花狗不太好,但谁让花狗喜欢缠他姐姐玩呢。大人们认为他们姐弟关系恶化,然而在小孩子心目中,这事却不一定。 “谢谢哥哥。” 小宝子得到红包后,眉开眼笑。 “没事。” 徐从吸了一口冷空气,摸了摸姐弟俩人的脑袋。 成婚是一件很古怪的事情。在成婚之前,他对年龄幼小的捣蛋鬼避之不及,觉得小孩子是麻烦精。可当他结了婚,他却发觉这些麻烦精竟然有一些可爱的地方了。 “一男一女刚刚好。” “就生一男一女,生多了,会损伤身体。” 他心中默想道。 和羡安结婚后,他就迫不及待的想要和其生孩子。孩子是他们爱情的见证。当有了孩子后,这份爱才算圆满。 想着事,他没察觉到一大一小的两个孩子已经悄然离开。 少倾,徐从酒醒了。 他看了一眼空空荡荡的庭院,洒然一笑。 然后他整饬了一下身上的新郎服,朝后宅的婚房走去。他要去见陈羡安生命中最美的这一刻。 一步,两步,他走在长廊里。 长廊尽头多了一个人。 “瑜小姐?” 徐从错愕的看着面前孤零零坐在扶栏上的人。 他和瑜小姐才见了几面而已。 对美好事物的欣赏,谁都会有。在与瑜小姐相处的几日内,他得承认,在某一刻他对瑜小姐有过怦然心动。然而他得承认自己的长相,并不怎么出众。 只是平凡人。 瑜小姐不见得会对他动心。 “徐从,你别误会。我只是想明白一件事。刚才你和……书文,对,就是书文,你对他敬酒的时候,他是不是叫你二楞哥了?这……是怎么一回事?” 瑜小姐看了一眼徐从的神色,就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也是,在一个男人的大婚之夜,她挡住了其的去路,怎么看,都有问题。再者,在十几天前,她是他的相亲对象。 她的脸上迅疾飞起了两团红霞,“你别误会,我只是有点好奇,所以过来打打听打听……” 今夜她去参加徐从的婚宴,但奇怪的是……狐仙却不肯跟她一道来。起初她不认为这有什么问题,直到她听到了徐书文口中的“二楞哥”,才发觉这其中定有什么猫腻。 “二楞哥?” 徐从闻言,松了一口气,“你说书文对我的这个称呼?这里面也没什么奥秘。我原来的小名就叫徐二愣子,我和书文他是发小。所以他有时会叫我徐二愣子。” 他虽不明白这里面究竟有什么值得探索的奥秘。 不过事关他的小名,并非是什么大事,有心人随便一打听就能得知,告诉瑜小姐,亦没什么大不了的。 “徐二愣子?” “这不是它的名字吗?” 瑜小姐内心惊疑不定。 她不敢相信,狐仙竟然用了假名。而这个假名还是徐从原来的小名。这一刻,她想起了聊斋话本,一些狐妖冒充亡妻继续和书生交往的故事。 莫非……狐仙亦是如此? “瑜小姐?瑜小姐?” “你还有什么事吗?” 徐从见到发怔的瑜小姐,感到有点奇怪。不过他的良辰快到了,不能多耽搁功夫,于是他压下心中的好奇,问道。 第142章 徐三儿续弦 “没什么事……” “徐从,你先去陪嫂子。” 瑜小姐故作镇定,语气平静的回道。 她现在虽然满肚子的疑惑,可这也不是打扰徐从的理由。今天是徐从的大婚之日,她跑来长廊这里叨扰已是失礼了。若是再因狐仙的事让徐从分神,她自己都原谅不了自己。 况且……,狐仙的事即使被她说出来了,别人也不一定会信,只以为她是在犯癔症,并不存在狐仙这档子事。 “抱歉,我先走了。” 徐从如蒙大赦,加紧步伐,快速赶往了后宅。 很快,长廊独剩瑜小姐一人。 “你去哪了?” “我刚才怎么没看到你?” 待瑜小姐再次入宾座,路女士碰了碰她的手肘,轻声问道。 “没什么?” “是刚才闹了会肚子。” 她矫饰。 路女士虽不认为这理由是真的,然而在婚宴上也不宜多问女儿家的私事,于是她也就没多问,只是眼神一直盯紧了瑜小姐,生怕她再次跑了。 另一边,婚房。 徐从用喜称挑了新娘的红盖头后,他没顾中式婚礼的礼仪,去和妻子一同喝合卺酒,吹灭喜蜡,而是直接亲上了陈羡安的红唇,将其压在了拔步床上,将床单上的红枣、花生、桂圆、莲子顺手一刨,然后两个人就开始在床上滚,他撕扯着妻子的衣服……。 “时间来不及了。” 男人为他的行为解释道。 刚才的做法太粗鲁。 “嗯。” 女人用鼻声轻嗯了一声。 没有责怪。 她主动迎合了上去,脱了自己一直以来穿戴的枷锁。 不论是中式婚礼,还是西式婚礼,都只是一种形式。两人都是进步的人,如果有时间的话,会顺着父母的心意遵守礼节,倘若没有时间,繁文缛节是他们平日里批判的事物,又岂会真的在意。 两人喘着粗气。 抚摸、搂、亲、抱、啃……。 一夜就这么荒唐的度过了。 到了早起的时候。 徐从看了眼仍能下床收拾婚房的陈羡安,便觉打心底的佩服,“我和你一起收拾,等收拾完后,给爹奉上一杯茶。” 婚后的第一天,给父母敬茶是习俗。 “起来了,他媳妇。” “别在地上跪久了……” 忙罢过后,信子娘已煮好了浓茶。夫妻二人到了客厅,陈羡安给徐三儿敬茶。而敬茶过后,徐三儿便以“他媳妇”来代称陈羡安了。倘若陈羡安今后有了孩子,亦会称呼其为“娃他娘”。 这是千古以来的风气。 “成亲之后,要懂得尊奉丈夫,孝敬公婆,在外要注意举止,不可太过浪荡,最重要的是……不要让人说我们徐家的闲话。” 徐三儿瞅了一眼低眉顺目的儿媳,训戒道。 以他的文化水平,自是难以说出这么一番文绉绉的话。他大前天使了六个铜子找到了算卦的先生,替他斟酌写好了这几行话。在筹备婚礼的这一两天内,他一直默背着这一条条的规矩,生怕马虎忘记了。 以他公公的身份,说这些话确实有点不太适宜。 他自己能思量过来。 但……他是个鳏夫,他不说的话,就没有长辈可以说了。 陈羡安的脸色一下子变得有点难看了。 她能听出来徐三儿的话中之意。 每一个字,都在针对她的“任性”。 她深吸一口气,屈身一礼,“是,公公,儿媳记住了。” “娃,爹没啥话说了。” “这是改口费,你交给你媳妇。” 徐三儿坐在太师椅上,挪了挪身位,掏出一个厚实的红包,送到了徐从的手上。 男女授受不亲。 他递红包,亦得避嫌。 新婚的第一天早上按照习俗结束。 回到婚房,陈羡安坐在拔步床上,双手抱胸,气鼓鼓道:“徐从,你爹是怎么回事?怎么我刚进来你家门,他就给甩脸色。结婚之前,他不是也同意了吗?怎么突然就看不上我这个儿媳妇了?” “要是早看不上我,我就不嫁了。” 她发着大小姐的脾气。 知理和不任性是两回事。 她知道徐三儿传统,没受过太多教育,所以看到她一些前卫的举止后,会认为是败坏了家风。她爹娘即使受了教育,也是这样。 故此,徐三儿的训戒是她的意料之内。 只是再是意料之内,她身处其境,难免会感到难堪。 毕竟这是成婚的第一天。 “你小点声。” “我爹卧室距离咱们婚房不远。” 徐从小心合上门,他劝道:“我爹他说他的,你做你的就行了。我爹的话,你一个耳朵进,一个耳朵出。他……他就是那样的人,你让他顺心就行。等这个假期过完,咱们都到燕京上学,他也管不着咱们……” 他走到妻子身旁,抱着她的肩,轻声安抚。 贝满的高中部、大学部不乏一些已经嫁人的女子接着上学。在如今的风俗中,年龄大的女子未嫁人的少之又少。是以……哪怕陈羡安嫁人了,却也不意味着她真的放弃了学业。 况且女校真正做到了校内男女禁止见面、相处。 哪怕是男先生上课,亦得垂帘授课。 故此,在女校中,嫁人的官太太继续上学的例子并不罕见。 “你刚才为什么不在你爹面前帮我说话?” “我没生你爹气,生你的气!” 被徐从一哄,陈羡安郁气消散了大半,不过她仍是装作一副不高兴的样子,质问丈夫道。 “我……” “我这不是怕他说‘有了新娘就忘了旧娘’。” “得防着他。” 徐从理着陈羡安的气,接着哄。 哄了约莫七八分钟,他终于将新娘哄得眉开眼笑了。 看着娇媚的妻子,他再也忍不住贪欢的欲望,伸出手就去解陈羡安衣襟上的排扣,刚解一小半,看到其白嫩的肌肤,他口生津液,迅速拱了上去。 少倾,婚房内继续重奏昨晚的交响乐。 主卧内,刚刚吃了中饭回房歇息的徐三儿听到隔壁男欢女爱的叫声,他心里烦闷,躺在硬木板床的身子不断辗转。他翻了一会,仍觉这个姿势不舒服,又将脑袋下垫着的玉石枕头挪了一下,硌紧了脑袋。 呼! 他还是烦闷,下了床,坐在床畔。 长叹了一口气。 黄铜烟锅煨上新叶,他嘬了几口,看了眼窗外。 “是不是……得再续个弦了?” 他暗道。 他也羡慕二超子那快活似神仙的日子。同是鳏夫,二超子续弦了兰花。兰花是个白嫩出水的美人,比他死去的老妻好看不知多少倍。他也有钱,买一个女人应当不是难事。 不会比兰花差多少。 早在杂院的时候,他就打定了买女人续弦的主意。只不过当时儿子还未曾婚娶,他若是续了弦,难保人说闲话,说他为了给自己找媳妇耽误了给儿子找媳妇。要是这样的闲话一出来,他这张老脸就没地方放了。 可如今儿子娶妻了,他再也不怕旁人戳他嵴梁骨骂他了。 他觉得这事得找人去商量。 如何用最便宜的价钱买一个合适的女人,这是一门学问。仅凭他的脑子,若被人坑了,那可是不少的银。 他思来寻去,决定去找一个人。 …… 从徐宅参加完婚宴回来后,瑜小姐就有点闷闷不乐了。 路女士、云姨娘、萱小姐三个主子,连同彩儿凑在一起,商量了一下,认为是瑜小姐看上了徐从,但徐从却没看上她,以至于她参加完婚礼后整个人像霜打的茄子,蔫了。 她们摆了龙门阵,前去劝解瑜小姐。 “瑜儿,你要是早说,凭我的面子,他怎么也会选你。” “你一直压在心里头不说,等到他成婚了,你又不高兴了……” 路女士笑呵呵道。 她并不认为瑜小姐心底里有多么喜欢徐从,不外乎是见到本该属于自己的人突然被人抢去了,心里产生的失落感填满了心头,导致了郁闷。 所以她的话更多是打趣。 “瑜小姐,你是大家的小姐,等你再长大一些,有的是人向你求婚,不必急于这一时……” 云姨娘捧道。 她的话也没说错。 瑜小姐这会才到及笄之年,年龄算小的。其外,以瑜小姐的家世、样貌、性格,今后求亲的人即使踏不破门槛,但想来亦是络绎不绝。 “你想想……你是真的喜欢他吗?” “我想应该不是的……” 萱小姐从瑜小姐失落的源头去宽慰。 三女你一句我一句,话说个不停,都是围着瑜小姐认为的错误观点去说。等话在说二茬子的时候,瑜小姐再也难以坚持不松口了。 “我和他没什么……” “只是有别的心事。” 她坐在方桌旁,手撑着下巴。 当她去以“徐二愣子”的事质问灰白狐狸的时候,狐仙没有解释,它抬头盯了她几眼,就扭头朝外面跑去,仅是几个纵越,它就消失在了她的眼底里。 然后……,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失去了一个玩伴。 “别的心事?” 摆龙门阵的三女互视一眼,神色不解。 “舅妈……” “假若一个人,我因为一点碰巧的理由去怀疑他,那么我是否……” 眼见路女士露出了浓浓的关怀之色,瑜小姐心里一暖,正要请其帮助,但他说了几句话后,又察觉屋内有了太多人,就又忙道:“算了,还是我自己想,你们快点回去,别打扰我。” 她近似赶一样的轰走了前来帮忙的三人。 …… 婚宴过后的三四日,徐三儿没给陈羡安好脸色看过。他总感觉这个看似在他面前恭顺的儿媳妇在背地里说他的瞎瞎话,挑拨他和儿子的关系。 其外,他也背着儿媳妇和儿子在鼓搞他的私事。所以儿媳妇用眼睛一盯着他看,他就觉得后背发毛,阴渗渗的冷。 他这几天没搞别的,是在忙活他的续弦。 起初买一个妻子,是他想女人了,想日女人了。去娼馆又嫌太浪费钱。尽管一次下等的号房只需五角钱。买一个女人,少说几十枚银元。亏得很。但帐不是这样算的。买一个老婆,是一次性的买卖,今后几十年,一辈子都得跟着他。花费的即使再多,但以五角钱一次算,怎么都能赚回来。 但后来他想续弦除了想女人外,还打着以婆婆的身份压儿媳妇一把的打算。有些事,他这个公公不好给媳妇拗脾气,但婆婆却可以。 以他的交际圈,他认识买妻且相熟的人,只有二超子和河庙街锡匠铺的锡匠。二超子没在新野,他跑了锡匠铺好几趟,总算碰到内掌柜不在的时候,于是他迫不及待的询问锡匠买妻的敲门。 锡匠给他介绍了一个人物,花六姑子。 “花六姑子那里有货,她将大户丫鬟放归乡里的都编了号,一等的五十枚银元,二等的三十五枚银元,三等的二十枚银元。除了丫鬟外,她那里还有一些赎身的青楼女子,破落户的闺女……” “但不管怎么算,差不多都是这个价。” 锡匠正在翻新一个翻新一个旧壶,闻言,道了一声老叔,就将他所知道的秘密尽数告诉了徐三儿。 倘若这次徐三儿成功了,事后会给他封一个喜包。 这是规矩。 隔日,徐三儿就买了一个二等的老婆。 这个女人姓黄,叫英子,听说是泌阳县的闺女。她十七八的年龄,眼睛黑熘熘的亮,在徐三儿娶进门的时候,还梳着两个大辫子。 第一天,她还有点怯生生。 但第二天和徐三儿圆房之后,她就端起了后母的架子。 不过她不敢和徐从拌嘴,也不敢在和陈羡安私底下相处的时候争吵。她只敢在一大家子茶余饭后的聊天时,用话治几下儿媳妇。 忍耐了几次后,陈羡安强扯着徐从的胳膊入了婚房。 大门一闭。 她的怒火就遮掩不住了,“你爹怎么回事?先不提他瞒着我们花三四十元买了那个姓黄的事,就说那个姓黄的……,她要是没你爹的授意,她敢在我面前炸刺?” “再者说,我比她大几岁,我还得管她叫娘?” 从嫁入徐家开始,她就没一天没顺心过。 “他的钱,他怎么花都与你我无关。” “再说他年龄大了,含辛茹苦养了我这二十多年……,如今见我成婚,可以放下担子了,享享清福也没什么……” 徐从这次没附和陈羡安的话,向着徐三儿说话。 先抛开买妻这件不合法的事情不谈。他爹养了他这么多年,临老了,重新娶个女人续弦,他要是个人,就不可能反对。 虽说他在最初得知这件事的时候很郁闷……。 但想了想后,亦无话可说。 木已成舟,总不能让他爹休了黄英子。 逼父休妻,传出去他会受千夫所指。 “话是这么说没错。” “但你爹……” 陈羡安坐在圆几上,将脸扭的背离徐从,生着闷气。 第143章 公媳和解 “再忍耐几天……” “等开学后,我陪你去燕京。” 见妻子不再吵闹,徐从便熟练的开始了安抚工作。 公媳的矛盾,他这个儿子,夹在两头为难。说实话,他对徐三儿没有不满那是不可能的事,但不管怎么说,徐三儿都是他爹。 他仍记得爹为了他上学时的低声下气。 泥巴路中背着他去上学……。 “好。” “你是我先生,我听你的。” 本来陈羡安的怒火还没停息,但她看到了徐从脸上的愁容,心底的怨念瞬间就消失的一干二净,话语一转,言道。 “你还在生我的气?” 徐从靠近陈羡安,逗弄她。 “没,我怎么敢生徐先生的气?” 陈羡安脑袋又扭到一旁。 两人在婚房温存了一小会,然后手拉手走出了房间。再过一会,就到了午饭时间。但他们刚走完一个长廊,就在廊腰处碰到了徐三儿。 “他媳妇,你先回房,我找他有事。” 徐三儿腰板挺的有若一颗劲松,双手负在身后,手里攥着一杆烟枪。 他见到一对新人走过来,先是目光在二人挽着的手停留了一会,直到陈羡安缩回手时,他才收回目光,轻声说了这么一句话。 “羡安,你先回房。” 徐从主持着大局,没有乱,支使着妻子离开。 父子二人进了一间厦屋。 “娃啊,我知道你在心里怨着爹,怨爹在你娶媳妇进门后给她使脸色。可有的事,你不能做,爹就得帮你……” “你们这些学生说的什么新式的思想,新式的行为,爹不懂,但爹明白,这一个家要是真想和睦,她就得去改变,学会做一个媳妇。” “她现在嫁人了!” 徐三儿用烟枪敲了一下八仙桌,示意徐从入座。待徐从和他都入座后,他点起了旱烟,叭叭的抽了两口,沉声道。 他不是怨不得家里好,而是有些事不得不去做。 “首先是打扮,她嫁入徐家之前怎么样,我管不着,但她是你媳妇,就得好好穿衣服,露……露的那么多,像什么话!” 他一副大动肝火的模样。 “爹,这是新式服装,没什么的,咱们新野穿的少,但在外面,那些太太们也是这个打扮。” “你别操这个闲心,她怎么打扮是她的事,她的自由。你生个什么气,我还没生气呢。” 徐从松了口气,说道。 假如公媳矛盾仅是这个,就容易解决多了。 去燕京只是一时的缓兵之计,总不能他和陈羡安一直躲着不见徐三儿。那像个什么话。 “好,先不提这个,就当我没见识。” 徐三儿没有生怒,他瞥了徐从一眼,“这驯人跟驯马是一样的,你先前娶陈羡安,爹没反对,你从几年前开始,给她写信,爹看到了,也没有反对。你一直嚷嚷着不肯早结婚,爹一样没反对。但她嫁入咱家来,就不一样了。有新鲜的草料,你可以养她一阵子,但今后呢?” “她就不是个安分的主。你难下手,爹看的清。” “爹驯(训)她是为你了好。” 他长长吐出一口烟气,“娃儿啊,你得思量,你要是娶了她,她能安分守己,知书达理吗?”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徐从就欲动口反驳。 “爹,羡安她不是……” 徐三儿冷不丁的用力拍了一下桌,打断了徐从的话:“要是你认为她可以做到这些,爹打碎了牙,将这些话咽到肚子里,给她诚心赔罪。可你问问你的良心,你认为她能做到吗?” “箍桶不箍紧,还想让它去盛水。” “净想你的美事。” “你以为以前的儒生先生们,没有你娃有脑子,不知道这所谓的夫为妻纲是对女人的束缚?女人性子要是野起来,你以为你能降住?” “爹是为你好,要不然我过我的日子,惹你媳妇干啥?是图我年龄大,操心少?活的岁数少?” 一句句话冲击着徐从的脑袋。 他没想到徐三儿竟然是这样的想法,与他最初的猜想压根就不一样。在这一刻,他认为徐三儿是天底下最顽固的封建分子,观念执着到无以复加。 他爹针对陈羡安,并非是什么公公看儿媳的不舒服,究其根本的原因,更像是封建势力对新思想的反击。 而他的婚姻,则成为了两方势力角逐的结果。 是的,封建的因素。 徐从觉得这句话形容这一场冲突再合适不过了。 假使他顺从他爹的思想,娶一个小脚女人,贤良淑德的女人,估计徐三儿到了晚上还会偷偷的跑进祠堂内敬一把香,感谢祖宗替他儿子找来了一个好儿媳。 “爹,不一样的。” “真的不一样……” 上过学堂的徐从难以从脑海里搜寻到反驳徐三儿的说辞。 他只能一句句的重复这一句话。 不一样。 他认为真的不一样。 “你不愿,爹也不逼你。” “只是……你记住爹一句话,再厉害的牛人,他死后也得埋在地里,柳木棺、金丝楠馆,有个屁的不同。一些东西,不是嘴皮子一碰,就能断绝的。” 一烟锅的旱烟被徐三儿抽完,他磕完了里面的烟灰,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叹息一声,负着手,推开门,朝外走去。 “爹,你干啥去?” 门打开时,屋外的冷风一吹,徐从回过了神,急忙问了一句。 公媳的矛盾还没化解。 这一趟出来后的任务,他认为是失败的。 “不做啥。给你媳妇道歉去。” “你认为不一样,爹就给媳妇赔礼道个歉,不惹她生气。只是你娃明白,爹做了爹该做的事情,没有负你。要是你过的好,爹心里高兴,要是你过的不好,不埋怨你爹我就行。” “当爹的一辈子,图个啥,就是图老了,娃不埋怨咱。” “至于福?我这岁数了,能享几年?” 徐三儿摇了摇头。 “爹,你走慢些。” “我跟你一块去……” 徐从闻言,赶了上去。 他现在心里复杂的紧。听到爹的一番话后,他以为事情已无转机,但没想到临到头了,爹给了他一个惊喜。 家和万事兴。 能够家庭和谐就好。 不一会,二人就赶至到了婚房。 “你敲门。” “我一个公公,得避嫌。” 徐三儿退至到了房门的左边,距离门口有三四步的距离。 他始终如一,守着规矩。 “是,爹。” 徐从点头,走到正门口,敲了两下门。 “谁?” “谁敲门?” 屋内的陈羡安大声喊了一句。 如果是徐从,他不会敲门,会直接走进来。他们是夫妻,无须避嫌。她身体的每一寸都被他看过了,也无可避之处。 而若是女佣、男佣,家里的下人,敲门前会先喊出声,通报姓名。 只有家里的公公、后母,才可能如此般敲门。 “是……我。” “羡安你开开门。” 徐从回道,只不过回完后,他仍觉不妥,又补充道:“嗯……,爹也在门口,你开门。” 他后半句话是给陈羡安提醒。 要是撞到了羡安的不雅,不论谁都会难堪。 婚房里的陈羡安闻言,连忙走到梳妆台,看了一眼自己此刻的仪容,整饬了一下,这才走到门口。不过待走到门口时,她又想到了一些地方,将自己的亵衣藏到了橱柜里,收拾的规规矩矩后,方打开了门。 “见过公公。” 陈羡安咬牙吸气,对徐三儿屈身一礼。 “不用这么多礼。” “我是受了你男人的劝,跑到你这里给你诚心道个歉。” 徐三儿没有进屋。 他在距离门槛的五步远,大概在檐阶棱角的那个位置。他的眼也没有乱看,始终看着地面。他等儿媳妇施完礼后,朝其略微躬了躬身道:“希望你……不要怪罪……。” 他说话时,比较涩口。 他这一辈子,给人卑躬屈膝不知凡几。 但给自己儿媳道歉,还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公公……” “你这是……” 陈羡安见到此幕,顿时吃了一惊。 她没想到徐从竟然这么有本事,徐三儿这么容易被劝说。两人仅仅只是相商了一会,她公公的态度就迎来了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前来给她鞠躬道歉。 她将崇拜的眼神投到徐从身上,然后紧接着对徐三儿虚扶了一下,“爹,你不用这么见外,公公训斥儿媳是应当的,我也是脾性倔,您也是对我好,我……有些冒失的地方,还请公公你也不要在意。” 有了徐三儿道歉这个前提,她自不会得理不饶人。 “嗯嗯,好……” 徐三儿直起身子,点头答应。 “爹,您进去喝茶。” “我刚煨好了一壶茶,您进去尝尝,明前的雀舌茶,是我爹托人送过来的。” 陈羡安邀徐三儿入屋。 “公公不进儿媳房,大伯不坐弟媳床。” “这是俗话,也是规矩。” “我就不进去了。” 徐三儿摆手拒绝。 他一辈子,都是个明明堂堂的人。除了在白狼进城之时,拿了死人的银外,就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勾当。他不能破了自己的戒。 “这……” 陈羡安没听过这句话,扭头去看徐从。 公公的这一句拒绝,让她有点分不清徐三儿到底是诚心道歉还是假意如此。不过她想了一下,也认为徐三儿不可能去使什么阴谋诡计,于是就放下了心。 “是有这句话。” “爹也是为了你我好……” “羡安,你将房里的茶叶拿出……拿出一些,送给爹。” 徐从道。 陈家送来的雀舌茶属于陈羡安的私人财产,他不能擅自动用。所以“拿出茶叶”变成了“拿出一些”茶叶。 好在陈羡安晓得事理,入屋将整个茶包拿了出来。 “好,我……拿一点就行了。” 徐三儿也懂得规矩,人家小姐是下嫁,他一个贫贱命,受不了这么多的好,他只拿了一些茶后,就不肯再拿了。 “我先走了,你们待会过来吃饭。” “听说这次信子娘去菜市场买了牛肉,待会好像是吃红烧牛肉……” 说完后,徐三儿就自顾自的趿着破布鞋走了。 仅留一对小夫妻大眼瞪小眼。 “你爹……这是……” 陈羡安迫不及待的问起了缘由。 无它,转变太快了。 上一刻,她还在咬紧银牙暗思着怎么对付徐三儿。但下一刻,徐三儿就在徐从的带领下,给她赔罪。这一切,未变太过虚幻了。 “爹他……” “他只是试试你有没有大小姐脾气。” “毕竟……大小姐在宅子里都养了一身的臭毛病,他见你没有,又见和你关系闹僵了,所以我没有劝什么,他就和我坦白了,急哄哄的找你道歉。” 徐从撒着善意的谎言。 有一些事得瞒着,不能对陈羡安坦白。 一旦坦白,事情就无法挽回了。 不仅是陈羡安无法挽回,他爹那里,估计亦会生气。 “真的?” 陈羡安犹自不信,她凑近徐从,踮起脚尖,端详其的面容,见其许久神色不变,便喜笑颜开,“算你没有骗我。” “不过,你爹也是的。” “我身上哪有什么大小姐脾气。” 她道。 “正是知你没有大小姐脾气,才知道你真正的好。” “好了,先回房间。” “不要让人看见了。” 徐从搂抱着陈羡安,将其推搡入了婚房,然后关上了门。 在外举止亲昵,确实有点不太合适。 “你坐在这,我给你倒壶茶。” “你慢慢说你爹给我道歉的事……” 陈羡安挣脱了徐从的怀抱。 她小跑到了暖炉旁,将紫砂茶壶提起,再走近屋内的圆桌,给徐从添了一杯茶,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 “这事也没什么可说的。” “和我刚才说的大差不差……” 徐从呷了口热茶,慢吞吞道。 他不打算细讲。 因为他编不出来。 “算了,你不说就算了。不过有你爹这句道歉,咱们可以多留一会新野了,我也想我爹娘了,好久没看看他们了。以前虽然休假有回来过,但害怕路上的安全,只回来了一两次……” 陈羡安小口啜着雀舌茶,低声道。 她对父母还是略感有点亏欠的。 因为她的事,陈父陈母没少操心。二人刚年过半百,头上多了不少的白发,像是六十来岁的人。 “好。明天我们就去你家。” “今天下午先备一些礼……” 见话题已经转移,徐从爽快答应道。 第144章 狐狸的下落 从县城的西城门朝北走,绕过一个山坳,有一条满是牛马车辙的官路,直通薛庙村的后村。薛庙村和徐家堡子毗邻。一个在塬坡上,一个在塬坡下。 两天前,灰白狐狸从刘宅后院一跃逃走。它先是在徐从所住宅院巷道的附近徘回了一阵子,待看到一对新人和和美美、恩恩爱爱后,它想了一会后,就径自离开了,决定不再打扰二人。 徐从已走上了他自己的路。 与它再无关系了。 它不属于燕京,不属于繁华地,只想待在故乡。 人要为自己而活。 哪怕另一个人,也是他。 它由小道趁着黑夜跑到了薛庙村后村,再抄了一条从原顶到后村的小路,上了徐家堡子。乡间相邻的两个村子这样相通的小路很多,一般都是一些半大孩子领头踩噼出来,用以成群四处闲逛。 路不宽,仅两三掌的距离。 如今它舍了徐从、瑜小姐的供奉,它不知下一个能看到它的人是谁。 甚至……可能因为它的道行太过微末,维持不了多久匿息隐身的法术,就会将真身彻底显露在凡人眼前。 它一身皮子光滑顺亮,但凡见到的乡人都会心动。 一旦暴露,它可能会身死。 所以,它尽可能的选择了小道。 在经过了几株青苍的柏树、蓬茸的柳树后,徐二愣子的两只前爪踩在了桦树左近一片深陷泥土的泛黄落叶上,它的两只狐眼向前偷偷的瞧着堡子街道上的一举一动。它此刻所站的地方是一个小土坡。 今天大概是九月初几,具体的日子它一只狐没必要详记。这个时节,晚麦已经收割,包谷种也下了地。它瞧见几个乡人肩膀抬着梨铧、锄头,根据它的猜测,可能是到地里下黄豆去了,还有时不时几个农妇挽着柳筐来来往往,筐里装的是根上带湿土的绿菜,还有一些洋柿子、黄瓜,她们是去摘菜挖菜去了。 它等待夜晚的到来。 村子似乎比以往萧索了许多。 一些熟悉的面孔一直没有碰见,它猜测,这些人可能被大虫埋了黄土,棺木躲在坟冢中等待腐蚀,或者是夏忙后在家里歇息。 除了农忙外,乡人平日里的日子并不怎么忙。除了妇人,妇人大概是一年四季都要忙活的,待在纺车房里织布。不过事非绝对,勤快的庄稼汉,一年四季都不得闲歇,到别村盖房上工,或者当个掮客,反正做的都是下苦活。 夜静悄悄的来了。 堡子里只有五六家人点了油灯,其余各家乌漆嘛黑。 徐宅比它几年前所见,改变了不少。庄墙是新修缮的,垒得厚实且高了不少。还有门,是涂成黑色的新木门。至于各方布局,倒是没怎么变化。 入了正门,到了前院,右手边就是马厩。顺着前院的长廊端直往里走,就到了徐宅的后院。老爷、太太等主子们居住的地方。 马厩内新的马夫正在借煤油灯的灯光铡草,他坐在徐三儿以前坐的大青石上。 一旁的半大黑马欢愉的蹭着马栏,眼睛直盯着草料看,嘴角已泌出白色涎液。 马夫姓徐,是它的一位叔伯。 它认识这个马夫的脸。 但徐家堡子好几百号人,它并不记得他的姓名。 也是,能当马夫的,绝对算是在村里混的不行的边缘人物,非几个富户,它又岂能记住具体的姓名。 它看了一眼马厩和马厩旁的侧屋,怔了一下,又朝后院去走。 少倾,它就来到了后院的餐室。 餐室的灯火通亮,徐宅的主子们齐聚一堂。 除了徐书文外,还有徐书文的太太、他娘徐老太太。 饭食很简单。 馒头、红豆白米粥、一碟炒鸡蛋、一碟萝卜咸菜。 似乎是它的福源到了,徐宅主子们没有说闲话,谈的都是和它息息相关的大事。 “听说你去参加徐从的婚宴了?” 徐老太太夹了一快子的萝卜条,她先放在嘴里咂味,等品足了咸味,然后啜了一小口的米汤,再将快子头一抿。 在吃饭的闲余,她谈及了正事。 “他害死了你爹。” “你去……是不孝。” 她又用勺舀了一碗米汤,沉声道。 “掌柜的?” “你去徐从的婚宴了?怎么这事不和我说?” 田慧兰吃饭的口停了一下,诧异道。 她怀孕已有两三个月,此时有些孕显。比以前胖了一圈,脸圆圆的,整个脸都是佛家说的福相。她穿的衣也不是以前束身材的衣服,宽松了许多。 “爹是因为种大烟死的……” “不是徐从害死的。” 徐书文吃了一口炒鸡蛋,他目光很坚毅,“娘,当初我就说过,种大烟只是一时牟利,一旦暴露,后果难以想象,让你们尽快剪除大烟,你们就是不听,现在好了,落了把柄在别人手上,爹因这事死了。” 徐志用偷偷挪用田产种大烟的事,他一直都知道。 但亲亲相隐,大义灭亲是断绝人性的人才能做出来的恶事、他只能选择对徐志用规劝,求其尽早收手。 “没有徐从,也会有其他人检举爹这个事。” 徐书文推了一下金丝眼镜,喝了口米汤。 “此外,爹之前没有做对事情,徐从找到了机会报复他,他就得受着,这是命。我要是再不识相,是不是要学刘旦?将整个家搭进去?” 说到这里,他冷哼一声道:“我不参加徐从的婚宴,钟科长不会放过我们一家。这点事你们想不明白?” “要是我连徐从都不肯原谅,那么钟科长亦会如坐针毡,下场……和刘旦家一样。刘旦现在没死,但我想,也快了。” 他对刘旦的结局,做出了预判。 “什么?” “表哥他要死?” 田慧兰吃了一惊,面露惊慌之色。 她和轩盛米铺刘掌柜一家是亲戚,交情很近的亲戚。 而刘旦更是她幼时的玩伴。 “是的。” “他要死……” 徐书文肯定了这个说辞,“从徐从开枪走火的那一刻,他就得死。我说过,大烟生意见不得光,咱们家还算安稳,没弄乱子,再加上我好歹也是徐家堡子的族长,所以钟科长没动咱们。我去参加徐从婚宴,就是告诉钟科长,这个亏,咱们家吃了,今后不会再报仇。” 闻言,田慧兰捻着帕子,抹着泪。 餐室安静了一小会。 一双快子又夹起一根萝卜条。 是徐老太太的快子。 她抿着快子根,“你上了这么久的学,就没认识到什么人?徐从有钟科长帮他,刘县长帮他?你呢?你好歹比他多上了几年学,成绩比他也是不差。你难道就不如他?” 她质问儿子。 纵然她晓得这一切得按照徐书文所说的这么做,但她的亡夫不答应。 倘若正义可以消弭仇恨,那么仇恨这两个字也就没必要存在了。 “有,我认识不少高官子弟。” “我的老师也不乏高官……” 徐书文叹了口气,“但种大烟这事,你让我怎么好意思和他们提?要是咱们家蒙了不白之冤,我就是跑到开封去跪着,也要求个公道,可咱们家确实罪有应得。罪有应得,你让我拿什么去跪?” 这话一出,徐老太太颤着嘴唇,手上攥着的一双快子掉了一根。 “你大了。” “长脾气了,娘……娘管不住你,我回房去了。” 她起身,朝餐室门外走。 徐书文见此,想要拦住徐老太太。但他刚起身,似乎又想到了什么,又重新落回了椅子,继续不吭不响的吃饭。 “掌柜的……” “是真的没法子了吗?” 田慧兰眼圈有点红了,她询问道。 “没法子了。” “只能等钟科长调任,或者抓住他的把柄……” “但后者难,咱们也被他抓着把柄。” 徐书文摇头。 一顿饭随着每个人的不快而终结。灰白狐狸跟着离开餐室的徐书文入了书房。书房点着煤油灯,徐书文坐在了他爹坐的椅上。 他看了会时报,又翻看了一会书。但不管是时报,还是书,他一个字都没看下去。他从橱柜里拿出爹的遗物,一根有年代的水烟筒,他认真端详了一刻钟,眼睛就不断的掉下了一颗颗的浊泪,连带着他上颌的胡须也染上了泪痕。 “爹,儿对不起你!” 他哽咽道。 以徐宅的家产,足以让他爹舒舒服服的颐养天年。而他爹之所以种大烟,不为别的,为的是他。他跑到开封上了省欧美预备学校。但想要前往欧美留学,费用可不是一丁半点。徐家家里的钱是够,但掏了这个钱,家里就得垮……。 这些事,他娘动了动嘴唇,没说出来。 可他却心地透亮。 灰白狐狸蹲在一旁,望见这幅模样的徐书文,有点诧异。 说实话,它对少爷的感情很复杂。在原时空中,少爷未曾背叛过它,但也没有这个时空中少爷对它足够的好。 它和少爷本来只是小长工和财东少爷的交际。 只是因为它让徐从走上了读书这条路,所以才有了如此复杂的纠葛。 书房门再一次忽的打开了。 灰白狐狸踏在门槛上,走了出去。 “是鬼?” “又一次的鬼?” 外面的秋风吹来,让人的骨头都为之渗冷了一下。徐书文看到此幕,他浑身一悚,倏地想起了几年前小长工被郑保长关进囚室的那一夜。 那天晚上,他似乎碰到了什么鬼东西。 看也看不到,摸也摸不到。 “这是心里的鬼!” “子不语怪力乱神。外界哪有什么鬼。” 徐书文攥紧拳头,拍在桌板上。 然而他一套故作壮胆气的行为都做了无用功。门外秋风劲力大的出奇,它席卷了不知从哪里来的落叶,汇聚成一堆,在书房里打着旋,持久不退。紧接着,旋风卷离书架上的一些丛书,一起舞动。 在书房内的徐书文躲避不及,被落叶湖了一脸。 他被吹翻倒地。 等他起来的时候,劲风缓缓退走了门室。 “鬼?” “鬼神来惩治我了?” “我是无神论者,贬低了鬼神,所以鬼神跑来治我罪?不对,根据科学知识,这应该只是一道风,凑巧的事,凑巧刮到了我这里……” 徐书文咽了咽口水,心道。 他想以科学知识解释这一现象,可随着他的梳理,他虽然理通了,但心里还是不可避免的相信起了鬼神论这一套说法。 第二天,天刚蒙蒙亮。 徐书文就托村子里的屠户宰了猪牛羊,备了三牲,到祠堂里去祭拜祖宗。 大家都知道了昨夜徐宅发生的怪事,议论纷纷。 “是前族长种大烟,折了阳寿、阴寿。” “族长用了死人钱,所以鬼差上门惩治族长你……” “想要免除此祸……” 从邻村请的一个阴阳先生看了一眼宅子里的风水,接着用红布朝书房的某一地一兜,慢悠悠的说道。 他话还没说,红布里的小鬼就横冲直撞,吱吱叫个不停。 “这宅子的风水本来是各处津脉汇聚之所,为玄武仰首之相,只是族长你先人做了缺德事,强行买了这宅基地,导致了子孙单传一脉,缺孙少子……” 他又道。 这话说的似乎极为可信。 徐书文想起父亲徐志用曾经给他提过的事,他家的风水能旺人脉,但他娘一连生了几胎都夭折,只剩下了他一个独苗苗。 只是这宅基地是七十多年前的事……。 他先人缺没缺德谁知道? 徐书文用好酒好茶摆了宴席请了附近几个村的尊老,去询问这宅基地以前的故事。尊老都是八十多岁的老汉,寻根寻苗应该能记得以前的事。 “是啊,你家这宅子下面的地……是海利家的,你爷爷得阴阳先生的卦象,哄骗海利,只花了二两银子买下了这块地。” “海利我记得……,唔……,好像是三十多年前死的。” “死之前,他还寻你爹,要回他的地。” “你爹把他打了一顿。” “看得是海利的亡魂?” 几个尊老一合计,就将旧账翻出来了。 “海利?” 徐书文皱眉,从脑海里去寻这个人的踪影。 不过他再想这件事,也是白费功夫。他才二十来岁,哪晓得三十年前的事。 “好像是有这一件事。” “我嫁到徐家……是光绪元年,光绪活了多少年来着,三十四年,再加上宣统的几年,民国的几年……” 徐老太太扳着指头在算着日子。 第145章 等闲变作故人心 海利死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都忘记了曾几何时有这么一个人。 若非自己儿子遇到了邪祟,几位尊老这一提醒,恐怕她这一辈子,都不会在记忆中再想起三十年前所发生的旧事。 “是,就是三十二年前的事情。” “他们没说错。” “三十二年前,是有一个人跑到咱们家,趴在那里……” 徐老太太朝徐宅门口的空地指了一下,“我记得他扒着门槛,喊着、嚷着要咱们家赔他的钱,你爹当时不是个东西,喊人打了他一顿。估计是那会,把他打了个半死……” “可能是他回去后就死了。” “他一直缠着咱们家。” 她自己吓自己,吓得朝阳坡地一躲。直到暖烘的太阳晒了她的脸,她才如蒙大赦,一只手抚着胸口,低声喘着气。 “娘,你别怕。” “阴阳先生把他的魂逮了。” 有了自己亲娘的佐证,徐书文确认了阴阳先生红布裹着的鬼物应当就是三十多年前海利的冤魂。 他固然事先猜测那可能是阴阳先生使的小手段。 有如街头卖艺的油锅炸手。 但要是真有其事,他胡乱作为,就是得罪了阴阳先生。 今后不会有好日子过。 “法师您请,您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 “我信你。” 徐书文又一次请了阴阳先生过堂。 阴阳先生这次来的不是一个人,还有一名道士打扮的法师。 “四方鬼差听我令,十殿阎罗法眼睁……,鄙人盛海福今受徐氏族长委托,来徐家为冤魂海利评不白之冤……” 一入正厅,法师就掏出随身携带的桃木剑,持剑跳了会大神,唱了一段法咒。他唱法咒的音调很古怪,似戏不是戏。 (乡间将道行高的人,称之为法师。) “这是鬼差!” 法师洒下一把黄符纸。 符纸迅速在空中点燃,照亮了暗室。火光照明处,仿佛真有牛头马面持着锁链、黑白无常含着吊死舌。 徐家众人吓了一大跳,除了徐书文外,都跪地求神佛宽恕罪行。 “是燃点极低的白磷,还是什么?” 徐书文心里也闹腾,不知是该信迷信,还是不该信。 接下来。 法师继续做法。 前几天抓的红布鬼从红布里走了出来,一股阴风吹向了在厅外等候的徐家众人,吓得徐家人,包括徐书文都跪了下来。 “放心,在客厅里,我已布下了天罗地网,昨晚又念了天蓬神咒,这死去的冤魂不会冲击你们的……” 法师转过身,用桃木剑指了指挂在客厅门上的金丝绳。 示意这金丝绳就是天罗地网。 徐家的主子们顿时松了一大口气。 灰白狐狸也混在参观的人群中。因阴阳先生说了,人聚拢多了,产生的阳气可以化解徐宅内的阴气,而且过堂会审冤情,也需阳间人作证,所以徐宅没有挡人,任凭街坊邻居、四邻八舍围观。 它亦怕法师发现他的真身。 因此它小心翼翼的躲在了田慧兰的身边。 田慧兰跪的地方被一小段门窗挡着。它在门窗的后面,一只狐眼透过指宽的门缝朝里看去。 阴风阵阵,梵音重重。 请了四方鬼差、十殿阎罗,接下来就是审问案件的环节。在一旁候着的阴阳先生见时间差不多了,让徐家人走一个进来,充当被告。 于是徐书文挺身,准备进去。 “不可,徐族长身上阳气太足,一进阴府恐怕会遭鬼差、阎罗不喜。还是让令堂进来,令堂是冤屈的见证者……” 阴阳先生伸手挡了徐书文,并道。 “是啊……” “是啊,老太太见过前族长欺压海利的事,应该老太太去,不然族长去,这算什么事……” 之前被徐书文请的几个尊老亦附和道。 他们在门外观望,站的是前排。 “蕙兰怀着孕,她去也不合适,只有我合适。我这一把老骨头,死了也就死了,重要的是后人不遭罪,我去……” 徐老太太被田慧兰扶着起身,进了正厅。 “跪!” 等被告站好后,法师一拍惊堂木,喊道。 徐老太太立刻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紧接着,阴阳先生念了替海利写的状纸,法师引了崔判官上身,开始审案。案情很简单,判下来就是徐家有罪。 “崔判官发令……” “判徐家出银十五两,交予海利后人。” 法师言道。 他话音一落,被阴阳先生抓在手上的红布鬼又开始横冲直撞,似乎是对案件的处罚不满。 “有劳各位大神。” 但法师对红布鬼不理不睬,而是先送走了神灵。 “有钱能使鬼推磨。” “我和崔判官商量过了,今后朝奉他三年的法身,他替你们徐家在地府里压下这件恶事……” “还有你先生,因为这事,还有一些丑事,正在十八层地狱受折磨,崔判官同意了我的说情,送你先生免除罪罚,早点送至轮回……” 他看向徐老太太,沉声道。 “这敢情好……” “谢过两位先生。” 徐老太太见识了刚才阴阳先生、法师二人的手段,知道二人所言非虚。她满心欢喜的点了点头,认同了二人的说辞。 随后,徐家替法师掏给崔判官的朝奉钱。 除了朝奉钱外,还有阴阳先生、法师二人的茶水钱等等,总计四十五两。 经此一役,徐家总算是消停了一阵子。 只不过在徐老太太前往上阳观请愿还香之后,她满脸怒容的找到了徐书文,“源头找到了。我说咱们徐家这几年诸事不顺。书文啊,你的命牌被人压了一头,这人还是个女人,她压了你,你才倒了血霉,咱们徐家倒了大霉,你爹死了,害死的人鬼魂上家……” 女人的命牌压在男人头上,阴阳逆转,不是什么好事。 “什么?” “我的命牌被人压了一头?还是个女人?” 徐书文闻言,也惊诧的从书房座椅上跳起。 上阳观放命牌的时候,牌主的亲人也会尽量避免此种情况出现。 “对,就是个女人。” “我看的真切……” “她叫……叫余小宝,具体是谁我不知道,但余小宝的命牌就是压了你一头。我看了她的生辰八字,现在好像是十一二岁……” 徐老太太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纸条,说道。 她年纪大了,有些事容易忘,所以关于余小宝命牌上的一切讯息她都记在了纸上。 “余小宝?” 徐书文皱眉,在书房内踱步。 他开始在记忆中搜寻符合这个姓名的人与年龄。 纵然他再不信这种子虚乌有的事,但将女人命牌压在他命牌上面的行为……绝对是对他不怀好意。 “小宝,小宝……” 他渐渐想起了一个人。 徐从邻居的女儿似乎就叫小宝子。左宅的匾额写的亦是“余宅”。 “徐从!” 他咬牙,攥紧了拳头。 他纵然知道徐从心里对他有恨。但做出如此下作的手段,还是让他有点不敢相信。徐从检举了他爹徐志用,他纵使生气,却对徐从不至于生出报复的想法。毕竟有些东西是他们家应当的……。 然而如今,他却动摇了以前的想法。 纸条上写着的余小宝命牌是在民国三年留,而现在已是民国六年了。 徐从……算计了他足足三年! “娘,不用猜了……” “我已经知道算计我的人是谁了……” 徐书文重新落座在太师椅上,他叹了口气,“这只是小事。没你想的那么可怕。还不至于因为一面命牌的摆放……让家里遭了这么多的事……” 说完这句话后,他又问道:“对了,娘,怎么现在才发现这面令牌的事?以前怎么没发现?” 三年的时间,不可能这么久都没发现。 “还不是你说天底下没有鬼神……”徐老太太不满的哼了一声,“你爹信了你的邪,认为没有鬼神,举头三尺无神明,所以跑去种了大烟,谁知道真的有鬼神……。自从你跑到开封上学后,家里就没再去上阳观敬香了。” 她道出了事实的真相。 徐书文上学后,平日里的谈吐不可避免的影响了家里人。而徐书文的爹就是深受其害者,对鬼神之事由笃信到了半信半疑。倘若真的有鬼神在的话,一个人岂会断绝人性去种大烟,难道就不害怕死后有十八层地狱折磨? “是我?” 徐书文怔了一下,不敢置信。 假使他爹一直坚持去上阳观敬香,那么是不是在三年前就会发现了徐从对他们家的仇恨,从而有所防备……。 是他,是他……害了爹。 是他……导致爹的死。 “娘,你先回房,儿子想静一静心。” 徐书文深吸一口气,闭上眼睛,让徐老太太先离开。 待他听到徐老太太的碎碎念,以及书房门关上的声音时,他终于忍不住趴在桌子上,呜咽的小声哭泣。 他是一个罪人。 爹的死,不管怎么想,都和他有分不清的关系。 若不是他心性不定,匆忙剪了辫子,以至于乡人发现,不得以用徐从顶罪,和他一向关系不错的徐从岂会和他反目? 若不是他打定主意去欧美留学,爹怎么可能匆忙跑去种大烟,以至于事情泄露,没有人脉可用,亦无人包庇……。 若不是他笃信科学,让爹听信了科学的谣言,朝上阳观敬了几十年香的爹……不可能不会发现命牌的变化。 哭声渐渐微弱。 徐书文抬起了头,用手帕擦了一下眼角的余泪。 他望了一眼在书桌上放着的几本翻得破烂的《新青年》,脸上很快露出了一抹讽刺的笑意。 “什么《新青年》?” “什么《新青年》?” “什么《新青年》?” 他絮叨的说这句话。 忽的,他的手撕向了这些杂志。这些杂志所宣扬的新思想,让他信了邪,害了他的爹,害了他的家庭。 一片片印着墨迹的纸片纷纷扬扬的洒在了书房。 从格子扇射入的日光照在其上。 一团火焰将它们尽皆点燃,其上所留有的新思想灰飞烟灭。 书房里少了几本书。 外人看不出来。 他心里少了一点东西,外人也看不出来。 “是红楼的简本,我临摹过的?” 他瞧见火盆内汹涌的火势,不想其坠落的太迅速,于是他搜寻一本本不想要的书,想要将其焚尽,让滚烫的火光晒干眼泪所留下的湿痕。 在这搜寻中,他找到了以前的书。 一本红楼简本,里面有红楼的插画。 他临摹过黛玉葬花、元春探亲……。 两三张轻薄的竹纸被他从红楼简本中抽了出来,上面画着的几幅画,是他用炭笔耐心画的。他将其对准窗纸,端详了一会。 少倾,火盆里又多了几本书。 “书文,你怎么了?” 田慧兰手里端着一小碗粥,她小心的推开门,走了进去。只不过刚推开门时,她就见到了火盆里汹涌的火势。 她吓了一大跳,上前阻止自己男人。 “没事。” “一些旧纸无用,就烧了,不然占地方。” 徐书文面无表情,随口回道。 “家里地方大……” “烧它们做什么,留着当个摆设也好。” 田慧兰知这恐怕不是徐书文的真心话。 她虽与徐书文不是自由恋爱,但相处久了,也懂几分徐书文的性情。 所以她顺口宽慰徐书文,并试图看出一些徐书文的端倪之处。 “已经烧了。” “谈这些也无用,今后有了……再说。” “不过看过的旧书……,今后应该不会再买了。” 徐书文摇头道。 “也好,就这样也好。” “只要顺你心意就行……” 田慧兰放下木案上的粥,柔声道。 “对了,蕙兰……” “孩子的名字想了吗?” 徐书文看向田慧兰的肚子,眼眸中生出一丝温柔。 “你是他的爹,你不给他起名字,谁还能越到你的头上给他起名字?” “你要是想好了他的名字,就直说。” 田慧兰嗔怪道。 “我刚才想好了一个名字……” “嗯。” “就是崇仁,” “徐崇仁!” 徐书文郑重道。 “徐崇仁?” “那要是个闺女呢?叫这个名字会不会不太好。” “你再想一个女孩名……” 田慧兰听“崇仁”这个名也极为满意。 …… ps:还有一更,十二点之前发,正在码字。昨天停电,一宿没睡,到了早上来电,有空调,这才睡了。所以更的很迟。 第146章 大虫之父 只不过她肚子里的孩子是男是女孩不一定。 如果是女的,“徐崇仁”就不太适合了。 “女孩的话……” “要是女孩,今后再另取。” 徐书文正准备再想一个女孩名,但他想着想着就有点心烦意乱了。于是摆了摆手,随口应付了一句。 “书文,你不是说……生男生女……都一视同仁的吗?” 田慧兰收回了心中的“窃喜”,转而有点担忧的朝徐书文望了过去,“你现在只取男孩的名字,不取女孩的名字……” 夫家对男女的看法,也将会影响她在夫家的地位。 假使生的是男孩,那自然是皆大欢喜。可若是生的是女孩,碰见不开明的家庭……,那么她今后就有的罪受了。 “这有什么关系?” 徐书文神色有点不耐。 他知道,在《新青年》被烧的那一刻,他的思想已经转变了。从以前的新青年成为了守旧者。作为曾经的新青年,他能清醒的认识到这一点。 而这个转变,也将他由男女平等的拥趸者,变成了对封建主义的抱残守缺。 他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 新式思想害人,已经害死了他的爹。 他必须得……改变。 倘若妻子生的孩子是女儿,他对其不平等,说不定能更好的在这个社会生存下去。 新思想,必将受到旧思想的围追堵截。 他有家有室,再也不想看到任何一个人死了。 田慧兰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她静默的等候丈夫喝完甜粥,然后收拾碗筷,走出了书房。 灰白狐狸没有时时刻刻蹲守在徐家的书房。 它在徐家驱鬼完后,就开始在家乡闲逛,熟悉以前的一景一物。它先是到娘的坟前,磕了几个头,上了一把香,还摆了几个供果。香是从徐家偷的,他家刚做完法事,长香不少,薅一把没人会注意到。 而野果,则是它入了山林采摘的。 不过……,与此同时,它发现了一个熟人。 吴猎户。 大虫的爹。 吴猎户躲着乡人,偷偷背了一个麻袋,跑到了自家的祖坟。 他挖了个坑,将麻袋埋了,然后也如徐二愣子一样,摆供果、插长香。 “娃啊,是爹不对,爹没教好你,让你成了匪,是爹的错……,你啊你,你说你抢什么人不好,偏要抢徐老爷家的,抢之前,你也没探好风,硬是听信了徐从的话……” “爹说过,徐从和你不一样了啊,他读了书,骗你还不是简简单单,你非要朝他身边硬凑,这下好了,被他偏了,丢了脑袋。” 他手里提了壶酒,自己说会话,抿一小口,再朝地上倒一小口。 地上倒酒,是给亡魂喝的。 “你的脑袋,挂在菜市场,爹盯了近两个月,总算逮到机会救下了你。你啊,脑袋上的肉都烂了,只剩下骨头了……” “我想想,你还没生下来的时候,就在你娘的肚子不安分。我当时指着你娘的肚子说,这小子今后绝对能做出一番大动静……” “是爹的错,爹不应该给你起这个名字,你安安分分做个人就行了。爹啊,白发人送黑发人……” 吴猎户老泪纵横。 他仰面朝自己嘴巴灌了一大口酒。 灌完酒后,他将酒壶朝地面上一扔,然后径直离开。 灰白狐狸跟了上去。 在和徐从共同剿灭大虫后,一人一狐就对吴猎户警惕了起来。只不过吴猎户在大虫逃出村的一两个月后,就已消失不见了。 (第133章,有提及过。) 吴猎户是猎户,猎户入山打猎身死是常有的事……。 一两年都未见到吴猎户,徐家堡子的人,不论是谁,都认为吴猎户可能死在山上了,所以也就并未太多在意。 一路尾随,吴猎户进了山,住在了山里的木屋。 时常入山打猎的猎人,都会在山里搭建一座小屋,用以狩猎之时的憩息。吴猎户住的木屋只有一间房,除了一个灶和一个炕之外,没有太多别的余物。想来这栋木屋就是吴猎户以前入山狩猎之时搭建的。 一日,两日。 吴猎户都没有异动,似乎他心底没有生出复仇的想法。 直到第七日。 大虫的回魂夜。 说是回魂夜也不准确,大虫已经死了近两个月,回魂夜早就过去了。不过这第一日是大虫入土安葬的第七天,亦算是回魂夜。 “娃啊,你别催爹。” “爹不会给你报仇的……” “你当匪,死了那就是你的命,任谁也干预不了。” “爹和你娘给了你这条命,是让你走正途的,不是让你做别的。你劫村害死了多少人?那些人可都曾是你的叔伯。你无义,也别怪爹不讲情面。爹冒着危险,在菜市场偷了你的脑袋,已经算是尽了当爹的职责了……” 吴猎户给大虫的坟烧着纸钱,絮叨道。 纸钱堆成小山。 点然后,火光照亮了周遭。 灰白狐狸见此,摇了摇狐狸脑袋,心中一叹。 它蓬松的狐尾一甩,就慢悠悠的开始离去。 这谁能猜得着呢。 一辈子勤勤恳恳的猎户、庄稼汉,竟然养了一个土匪的儿子。 然而就在这时,周围的苞谷地里钻出许多打着火把的乡人,朝吴家祖坟围了过来。 为首的人正是徐氏族长徐书文。 “把他捆起来。” 他对身边几个持土铳的汉子喊了一句。 吴猎户没有带猎枪,他挣扎的反抗了几下,就被乡人们五花大绑。 一堆堆人,瞳孔里映着赤色的火光。 像极了地狱里索命的无常。 “吴叔,我在这里等你许久了。” 徐书文走近被捆得紧实的吴猎户,与其相距两三步。 他推了推金丝眼镜,打量着这个土匪的爹,“没文化就是没文化,十里八乡的人哪个不和咱们村的人沾亲带故,你买香纸的时候就暴露了,更别说你还在坟地里烧了纸钱……,你是生怕我们发现不了你?” 坟地在庄稼间隔的田垄,一块地挨着一块地。 新坟动了新土、燃了香纸都是一目了然的事情……。 吴猎户低下脑袋,没有作答。 “你儿子杀了我们徐氏十二个人,我们杀你报仇不过分。” “不,不……,不是杀你。” “杀你就是犯了法……” 徐书文摇了摇头,冷笑一声。 他转过身,看向举着火把的乡人,“他偷了在菜市场示众的土匪脑袋,算是犯了偷窃罪,还有祭拜土匪……,这是意在叛逆,为土匪鸣不平……” 一桩桩罪,被他嘴皮子一碰,轻易间就定了下来。 吴猎户瞬间面如死灰。 “你去,将郑乡约叫来。” 徐书文指使一个乡人。 没过一刻钟,郑乡约就骑着马跑到了塬坡这里。 “贤侄,你这是?” “干什么动这么大的动静?” 他下马,诧异道。 灰白狐狸还未离开,它仔细打量了一下郑乡约,发现这人就是以前的郑保长。哦,对,清朝已经逊了,现在是民国,自然也就没有了保长,保长改为了地方的乡约。 “郑伯父,此人就是县里两个月前击毙的匪首亲父。” 徐书文简单的解释了几句。 闻言,郑乡约深深的看了一眼吴猎户,“教出这样的儿子?可见你早就有了贼心……” 因为土匪劫村的一事,他没少吃上面的挂落。 如今能报仇,他自不会放过吴猎户。 “来人,先打他一顿。” “回头报给上面,就说此人拒捕,并且打伤乡人,无奈之下,不得以动用适度的刑罚……” 他下令道。 如今是民国了,讲法度。 否则搁在前请那会,他这点解释都不会有。 不多时,在几个乡人的拳打脚踢之下,吴猎户奄奄一息。 “好了。” “可以收手了。” 郑乡约瞅了一眼吴猎户的伤势,暗中点了点头,示意收手。 “等一下。” “郑伯父……” 徐书文叫停了郑乡约。 “贤侄,你打算……” “咱们打伤他,巡捕房的人不会怪罪咱们,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要是再打下去,他没了命……,咱们……” 郑乡约迟疑了一下。 徐书文静默了一小会,到郑乡约身旁耳语数句。 “狗娃,你过来。你挨一下枪子,奖励你五枚银元,剩下的医疗费我包了。你愿意不?不把你打死,只是打伤。” 郑乡约对带到身边的一个薛庙村乡人喊道。 狗娃上前,点头说愿意。 净落五枚银元,是哪里都寻不到的好差事。有时候,五枚银元能买一个人的命。更遑论只是将他打伤,威胁不了性命根本。 郑乡约是开过枪的好手,他眼睛扫向周围乡人所持的武器,找了一个土铳,点火开枪,朝狗娃身上一打。 土铳子弹要不了人命。 “匪首之父从匪多年,今夜匪首之父上徐家堡子,意在谋杀徐氏族长,幸得保障所及时行动,围住匪首之父,匪首之父持土铳一枚,打伤……” 郑乡约想好说辞,打着官腔道。 有了这一通话,打死吴猎户便成为理所应当的事。 “来人,再打。” “打完后……开枪!” 徐书文眯了眯眼睛,顺口道。 民不举,官不究。 几千年的定律。 更别说吴猎户不是良民,而是匪首之父。徐家堡子上下的乡人,无一例外,都想让其死。 “你们……” “丧天良啊!” “你们不逼我娃?我娃能成匪。我去你妈的……” 沉闷许久的吴猎户终于开口了。 他开口大骂。 然而他的叫骂没人在意。 几声枪响,他被打成了筛子。 “今夜之事,大家谁都不要声张,不然就是和他一样的下场。谁敢多嘴,族规处置。” 徐书文幽暗的目光扫向众人。 众人噤声。 “对了,来个胆子大的,挖了他娃的坟,将脑袋拿出来。” “这脑袋是罪证。” 郑乡约补充道。 第147章 徐书文和徐从的和解 “爹。” “你的在天之灵,可以暂时安慰了。” 惩治完吴猎户后,郑乡约带着人马回到了塬下的薛庙村。另一领首的徐书文则带着大虫的死人头和吴猎户的尸体,到太爷的霸下坟旁,给自己老子上了一捧香。 假使没有大虫在整场事件的参与,他爹不一定会在监狱身死。他爹的死,与姓吴的有关。吴猎户教出了一个土匪的儿子,所以吴猎户也有罪。 杀他爹的罪。 扑通! 话音一落,徐书文看着徐志用的墓,跪了下去。 灰白狐狸跟在徐书文所带领的一众乡人身后,它身材矮小,前面的乡人站在一起,密集的如一堵墙,它什么也看不到。于是它绕过了围成半扇的一干人等,由田垄边的坟地斜插而进,跑到了太爷的霸下坟附近。 相比太爷由青砖箍成的豪华墓穴,徐志用的墓就简陋的多。除了一面石制墓碑能彰显出他这生前财东的身份外,其余的地方与普通乡人死后无异。他的坟是一座新鲜的黄土坟。 坟堆前有两个湿漉漉的土疙瘩,下面各自压着一叠黄表纸。 哭死敬告先人的仪式一直持续到天明。 徐书文两只眼鼓着,像充血的鱼眼,他吃了自己妻子带来的饭菜后,用袖子把嘴巴一抹,然后就吩咐族人将吴猎户的尸体放在板车上,拉到县城。至于他,则骑着家里饲养的半大黑马跟在后面。 一群人,浩浩汤汤的赶往县城。 事情也如他和郑乡约商量的那么顺利。早在他之前,郑乡约就快马加鞭来到了巡捕房,将后续的程序尽皆办理好了。只需他和族人前去做个人证,并且交付物证。这事就算告一段落。 钟科长没为难徐书文。 “我记得你和刘旦是亲家和同窗,他在监牢里成失心疯了,等过几天我请示县长,发一个条子,让监狱放人,你通知他家人,把他领走。” “这点小事没问题……” 他在县公署的班房里,等事情处理完毕后,开口道。 “他成失心疯了?” 徐书文吃了一惊。 两个月前,刘旦被送进监狱的时候,还好端端的。最近他也有探望过自己这个好朋友,心智还算正常。怎么……突然就失心疯了? “是关系打通了?” “为了脱狱,所以假装成失心疯?” 他心里揣测。 不过此刻还不是他耐心细思的时候,他点了点头,答允了这件小事。 出了班房,徐书文从口袋里掏出两块钱,让亲信带着一道来的族人到附近的饭肆下一次馆子,当做一同来的辛苦费。 遣散了族人后,他没着急回家,也没去轩盛米铺。 他讨厌去轩盛米铺,去一趟,刘旦的家人就拉着他的手,哭哭啼啼的不成样子。惹得人心烦。 吴猎户死了,高兴的人应不止他一个。 他来到华盛楼定了一桌酒席,并物色了一个昔日的同窗让其当他的说客。这同窗,姓白,如今在一家西货铺当账房先生。 白帐房和徐从勉强算是同级,二人打过一些交道。这人也是出了名的仗义。一听徐书文苦于和徐从化解恩怨,他便一拍胸膛,“这事有啥难的,这酒席也别撤,我现在就去徐从家,让他过来,咱酒一喝,心里的怨仇也就消了。” 他喝着酒,话还含糊着没说完,就火急火燎的出了酒楼。 没等多长时间,白帐房就拉着徐从入了座。 “书文,你看你……” “咱们间的仇怨不是早就化解了吗?还用得着白帐房来这一手。你今给我在这摆宴,纯属多余……” 徐从话说的热情,但脸上就露出一副不大情愿的样子。 要不是因为白帐房强拉硬扯,他才不会来华盛楼和徐书文吃宴喝酒。因徐志用的死,他们两个人怎么可能真的交心,再次成为朋友。 平日里,说的都是场面话罢了。 “从哥啊,大虫已经死了,我发小只剩你了。打小咱俩就亲近,村里边孩童打闹,都是你罩着我。可大了,大了……怎么就变了?” “恁你娘的,你剖开我的胸口看看,看看我对你好不好?歉也给你道了,好话也给你说尽了,你还想要怎么样?” 徐书文喝酒喝的脸色酡红。 他一会说着旧事,说的潸然泪下,一会又骂骂咧咧,话语粗俗。 “是啊,徐从……” “你们俩毕竟是同族,有啥过不去的槛。你没来之前,书文和我说的话,我都听在耳朵里。他是真想和你化干戈为玉帛。” 白帐房拉着徐从的手,劝道。 “要不……” “你们抱拳,互相打一个拱,就算消了仇怨。” 他建议道。 徐从面色动容了。 他今日看到了一个与之前一反常态的徐书文……。 不再斯文,而是醉醺醺的像个酒鬼。 可见徐书文是真心实意打算和他再做兄弟。 也是,罪是徐志用犯的,与徐书文干系并不大。宣统三年的旧事,虽说他遭到了徐书文的背叛,但生死之间,徐书文退了一步,不是不可理解之事。他纵然有心结,但事后徐书文数次道歉,也是时候化开了。 不仅是徐书文想和他再做兄弟,他亦想。否则在大虫劫村之前,他冷眼看徐书文一家老小去死不行吗?非要去送报纸信。 后来铲除大虫为首的一众土匪,二超子也提醒过他,要不要做了徐书文。他给徐书文说了好话,打消了二超子的歹念……。 兄弟,他们本该是兄弟。 只不过因为种种事情,让他们难以走到一起。 “好,这事我同意了。” “各自退一步。” 徐从掀起长衫前摆,入座,沉声道。 徐书文是个明事理的人,为人正义,富有同情心。这是他打小就知道的事。徐志用一事,即使让他们多了心结。可他相信,徐书文必然能做出正确的抉择。抛弃他那种大烟、贩大烟的父亲,站到公正的一方。 他看人,应该不会错。 此外,和徐书文再次成为兄弟后,对他亦不会有什么坏处。 酒席的另一旁,灰白狐狸看到这一幕,它不知道是该上前提醒徐从,还是该坐视不管。 徐书文打死吴猎户的残忍,它看到了。 可……它在山林里的时候,亦有杀死吴猎户的打算。谁知道吴猎户会不会为他的儿子报仇,一个猎户持枪,对它这一世的家人威胁决计不会小。只不过它没杀过人,终究没下去手。再加之吴猎户在大虫坟前说的那一番话,让它彻底打消了杀人之念。 但它听到了这些话,徐书文却没有听到。 为了消除隐患,徐书文去杀死吴猎户,亦在情理之中了。 指望儿子大虫身死,冤仇血债一笔勾销,很明显不可能。即使徐书文答应放吴猎户走,徐氏族人亦不会放过吴猎户。 俄顷,酒席上的两人起身,道了句:“今日一过,重归于好,休提前事”,接着互相躬身以示歉意,然后分别喝了白帐房在酒席间摆的谢罪酒。 谢罪酒一人三杯。 饮完水酒后,二人脸色红润,比之前亲近了不少。 “好让从哥你知道,我今天来县城,给你赔罪是其次,赔罪……是我临时想的。之所以来县城,正事是给巡捕房交大虫他爹的尸首……” “大虫他爹偷了大虫的脑袋,回村祭拜,被咱们族人发现了。发现之后……” 徐书文端起一杯酒,凑到徐从身边,轻声道:“我看他心怀歹意,就让族人把他打死了。他活着,咱们俩家都不会好。大虫是他的独苗。大虫一死,他最恨的人除了你之外,就是我了。” “为了咱们兄弟,所以他得死!” 他说话掷地有声。 打死大虫的人,不是别人,正是徐从。 所以他并不忌在徐从面前说出吴猎户死的真相。 徐从是狠人,他清楚的知道这一点,假借手枪走火的理由打伤了刘旦。对土匪开枪,和对良民开枪,这其中的差别自不用多说……。 一旁的灰白狐狸听到这话后,神色诧异。 它还以为徐书文会撒谎,没想到他竟然说了实话,坦诚以待。 “吴叔死了?” 气氛凝滞了一会。 徐从举起的酒杯悬在空中,他心里五味杂陈。 吴猎户的死,他有悲伤,毕竟是熟人,物伤其类;有快慰,大虫和其父皆是以前迫害他的帮凶;有劫后余生,要是吴猎户伺机报仇,他死倒是不怕,万一伤害徐三儿、陈羡安,就让他后悔万分了。 然而他到底是有点虚伪的,没说“杀得好”,而是假惺惺道:“书文,这事还不至于如此,哎,他到底是见咱们长大的……,可惜了,有个土匪的儿子。这事怨不得他,怪就怪他儿子。” 人总是复杂的。 一个陌生人的死,如果对自己有利,还不需要自己亲自动手,大部分人都是乐见其成的。 白帐房没听到徐书文和徐从的秘语,他只听到一个匪首父亲死了的这个消息。 他叫了声好,“这些当土匪的,活该家里人死绝。一群没卵子的玩意。干什么不好,非要当土匪……。他死的好,仅是他死,就值得再喝一杯。” 土匪杀人、抢钱、抢女人。 既然选择出来当土匪,就应该做好家里人死绝的想法。 “白帐房说的有理。” 徐书文赞了一句。 “哪里,哪里……” 白帐房打了个酒嗝,趴在桌上,醉了。 “对了,从哥……” 徐书文看向徐从,提起另一件事,“我记得你小时候,嗯,就是太爷死的那天,你说……你们家有保家仙,是真的吗?” “当然,这件事也不可能是真的。子不语怪力乱神。” 他摇了摇头,“怎么可能是真的,人间哪里会有什么鬼怪。” 他将这一通话说完后,举起酒盏,假模假样的喝酒,但目光却一直盯着徐从的一举一动,似乎想从徐从的反应看出什么端倪。 “假的……” “哪里有什么保家仙。” 徐从笑了一声,“我当时骗你的。我啊……家里太穷,太饿了,患了饥饱痨,所以饿晕了,臆测出了一只狐仙。等能吃饱了,所谓的保家仙就没出现过了。哪里有真正的保家仙,子虚乌有的事。” “书文,你不是最信科学吗?怎么也问起了这无稽之谈?” 他疑惑问道。 从他坐上驶离新野的火车,狐仙就和他分别前往山林了。 细细数来,他已有近一个月没见到狐仙。 该不会是……徐书文撞到了狐仙? “也没事。” 徐书文收回目光,叹道:“就是刚才想起了和你小时候在一起的场景。太爷死的那天,我给你了一块巧克力,你说让我看保家仙……,这事啊,我记了好久,喝多了,也就和你说了……” 这个说法合理,徐从打消了心中对徐书文的猜忌。 “别说这些了。” “从哥,你是族里的副族长,什么时候来族里任职?” “大家都等着你呢。” 他又道。 徐从不回族里的原因,他心中也明白,无非是和他起了芥蒂。如今这芥蒂已消,徐从也是时候该回来了。 “实不相瞒。” “我打算过段日子,就到燕京上学……” “至于族里的事……” 徐从迟疑了一下,推拒道。 “你上学是你的事,再怎么也不能让根断了。我待会回去,就让人在你家的旧址起宅子,你让你爹回来,你当不了这个副族长,你爹能当!” “你要是不回来,族里们意见也大着呢,刚将你这一脉的祖先牌位移到了正壁,享受阖族供奉,可你们家……又没人回乡……” “我给你压着族里的不满,再压下去,族人们就要沸反盈天了。” 徐书文给出建议。 他这个建议有理有据。 若是族里将徐从这一脉的祖先牌位从正壁下了,那么徐从和徐三儿无疑就是他们这一脉的罪人,让先人蒙了羞……。 故此,不论是徐从、徐三儿哪一个,至少得派一个人回乡。 “这事我记下了。” “等回去就和我爹商量……” 徐从认真点了点头。 这件事确实不容他家马虎。 “也没什么大事了,我就吩咐到这。咱们兄弟,有时间再喝酒……” “你啊,也别忒小气,过去的事,就过去了。” 徐书文摇了摇酒壶里的酒水,听其见底了,于是放下酒盏,随口道。 第148章 羡安你会变吗? 酒席自此宣告终了。 徐从和徐书文道别,徐书文兼顾送白帐房离开。 吃完酒席后,已近了暮时。徐从刚离开的时候还好,没醉的太厉害,等回到家时,他酒劲上来了,打了几个长长的酒嗝,将在席上吃的蒸鹅、醋鱼等气味混杂着酒味一同的喷在了为他擦拭身体的陈羡安脸上,惹得新婚妻子一张俏脸紧紧绷着。 “怎么喝了这么多酒。” “我记得我嘱咐过你,凡事长几个心眼,酒席上别被人灌醉了。” 陈羡安沥干一条帕子,给徐从擦着脸、脖子、胸膛、腋下,“徐书文那就不是个好货,你推脱不过,只是过去应酬,何必真喝这么多酒。” 替人解酒不是个好差事。 她将手帕在水盆里浣湿到冰凉,再沥干擦拭丈夫的身体,没擦多久,手帕就会变得温热。她又得重复上面的步骤。一次次,擦的她面额和脸颊的汗水直冒,鬓间的发丝亦被濡湿……。 等她气喘吁吁,准备不干了的时候。 敞着胸膛的徐从这才有点酒醒,他看了眼劳累的妻,道了声谢,然后道:“他让白帐房当说客,摆了好宴,是打算诚心打算和我讲和。” “黄鼠狼给鸡拜年。” “一定没安什么好心肠。你弄死了人家的爹?他还能给你好脸色看?” 陈羡安以恶意揣测徐书文的行径。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她可不认为一个死了爹的人会心平气和与杀了他爹的人共处。想想都不可能。这是一个局。 可笑她一向精明的丈夫没有察觉到这一点。 “不一样的……” “你说的那是常人的想法。” 徐从酒还未彻底醒,他脸色涨红,心跳加速,觉得躺在床上太难受,于是两条腿在床板上一蹬,借助余力半躺在拔步床的床栏旁,“徐书文他不同,我跟他一同长大,他的性格我了解,心肠不坏,不会有狠下心害人的想法……” 说到这里,他话语停噎了一下。 徐书文唆使族人打死了吴猎户,算是杀了人。杀人后的徐书文和以前的徐书文还可等视吗?恐怕会不太一样了。 不过事也非绝对。 他亦枪杀了大虫……。 他没觉得自己杀人前和杀人后有什么异同。 兔子急了,还咬人呢。人被逼急了,干出什么事都不意外。吴猎户心怀歹念,徐书文再是软弱,为了保护家人下什么狠心都不意外。 但……话是如此说,他还是不可避免的对徐书文多了一丝提防之心。 “这是你们男人的事。” “我不掺和。” 见劝不动徐从,陈羡安没有较劲。 她嫁入徐家之前,她娘给她说过,男主外女主内,千古不变的道理。凡事不要硬犟,先看自己的话有没有理。 夫妻二人很巧妙的绕过了这个话题,转而商讨了家里最近所发生的一些小事。 “你先忙,我去找一下爹。” “事关祖宗的牌位。” “这事情不容我去马虎……” 等酒醒的差不多了,徐从下床穿鞋,对陈羡安道。 他再是对徐书文起戒心,但其说的事确实不假。 总不能真对自家祖宗不管不顾了。 先不提后辈子孙是否有孝心。即使没孝心,冷眼看祖宗牌位被族人动了,一是跌了面子,今后没人会瞧得起他们这一家,二是连祖宗都不敬的人,今后再当地亦是寸步难行,办什么事都会被人指指点点。 听到儿子在门口敲门。 徐三儿从床上翻身醒来,披了外衫,开了门。 人年龄一大,睡的浅,有什么动静,听的一清二楚。 父子二人就一张圆桌分次坐下。 徐从道明来意。 “我去!我回村里一趟!反正我人落在县城里,迟早会碍着你们夫妻的眼。要不是你当年非要来县城,我估计这会还在村子……” 把烟袋锅子在桌沿上一磕,徐三儿脸上便露出了一副坚定不移的神色,仿佛他的回村是为了完成某一项奔向死亡的壮志。 他因年老有点佝偻的背刻意挺了起来。 人都喜欢装腔作势。 哪怕久经风霜,亦是这样。 “爹……” 徐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爹说的话,拨动了他的心弦,让他为之感到愧疚。 倘若不是他当年硬拉着爹来县城,爹估计还在村里,也不会经历这么多事。而他最近这一段日子,更是娶了新娘忘了旧爹。 “我不是你。” “祖宗牌位不能弃……” “我没几年好活头了,入了地府,我就害怕你爷爷、你太爷爷指着我的脑袋骂我不孝,我徐三不能做一个不肖子孙。” 徐三儿嘬了一口烟,长长的叹了口气,“徐书文他是善心也好,恶念也罢,为这个……我都得回村一趟。” 听到这句话,徐从继续保持了缄默。 他知道,徐三儿说的“我不是你”,指的是什么。 有了新思想后,旧有的陈腐观念就会遭到批判。祖宗牌位在新青年的眼中,只是一种缅怀先祖的形式,不会太过重视。然而于徐三儿这辈人来说,事死如事生,一辈子穷苦的命,就指望死后享阴福。 断掉阖族对祖宗的供奉,不亚于直接枪毙了徐三儿。 “爹,既然你主意已定,做儿子的也不能阻你。” “不过你还是得小心点徐书文。” 等徐三儿絮叨完后,徐从给自己倒了口茶水,一饮而尽,然后说道。 酒醒之后的人,容易口渴。 “你杀了他老子。” “做老子的哪能不小心他……” 徐三儿一笑。 “杀我和杀吴猎户不同。” “吴猎户是外来户,杀了也就杀了,没几个人会为他做主。但你爹我不同,我是正儿八经的徐氏族人,他要是敢对我动手,族里岂能容他。再说,他一家老小还在徐家堡子,他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他的妻儿、老娘考虑。” 他精明算计着族里的事。 “爹,你心中有数就行……” 徐从点头。 他之所以认为徐书文说话真心大过假意,就是因为徐书文拖家带口,一家老小都住在徐家堡子,不会轻易铤而走险。 谈话事毕,天色也不早了。 外面早已黑灯瞎火。 “我先走了。” “羡安还在房里候着我呢。” 徐从听到了后母黄英子踩在长廊的脚步声,于是起身道。 说起来也怪。 他和爹一前一后娶了妻,但陈羡安和左宅的人没打多少交道,只维持了表面的仪度,说话不冷不热,但比陈羡安还小的黄英子却和兰花交情不错,白天六个时辰,四个时辰都在右宅和兰花等人谈笑。 “你走。” 徐三儿没有阻拦。 他捏了一把桌上放的花生,朝嘴里扔了一颗。 将不见帅。徐从一直避免和黄英子碰面,这点他还是清楚的。所以黄英子回来,预示着他们父子二人的谈话迎来终结。 和预想的一样,徐从在门口处与黄英子打了个照面。 俩人说了一句客气话后,一人进屋,一人离屋。 然而就待徐从离开徐三儿所住的院落时,他在廊腰的拐角碰见了胡老爷。 “胡老爷……” “你这几天去哪了?” 他问道。 狐狸未作回答,而是狐鸣数声,转身离去。 “让我小心书文?” 徐从听明白了狐仙话中之意,怔了一下。 他没想到狐仙跑过来见他,就是为了说这一句话。不过他已经对徐书文报以警惕心了,狐仙的预警亦只是让他增添一丝对徐书文的戒心。 他望着狐仙雪白的背影。 它的背影莹莹发光,在黑暗的长廊中一览无余。他没有追。他眼睛看着这莹白色的狐跳上了家里的屋脊,几个纵身消失不见。 “怎么了?” “在想什么事?” 陈羡安见丈夫久没回房,公公和婆婆的院子里又传出了争吵声,她在婚房里待不住,就走出房间,去寻徐从。 然而让她没想到的是,徐从在屋外发着呆。 “没什么……” “我就是在想,人会不会变……” 徐从收回目光,“小时候,想着长大。但长大后,却想着小时候。是我变了,还是外界变了?” 他与那只狐的缘分越来越浅了。 从他碰见狐仙的那一刻伊始,一路上,所有的人都在变。最早变的人,是爹,是他,其次呢,是先生,是少爷,是……。 “谁都会有这么一天。” “长大后,想着小时候的无忧无虑……” 陈羡安握住徐从的手,柔声道。 作为妻子,一个同龄人,她深刻理解徐从的想法。当一个年少的朋友……与自己相距越来越远的时候,任谁……都会在某一天进行感怀。 “羡安,那你……会不会变?” 徐从看向陈羡安。 他很孤独,孤独到没有朋友。 似乎小时候他是有朋友的,有大虫、书文两个要好的发小。可长大后,他就没朋友了,一个个人都离开了他。 包括他臆测的狐……。 陈羡安没有说话,只是紧紧握住徐从因秋夜冰凉而失温的手。 次日一早。 吃罢早饭,徐三儿就独自掮了家当回乡去了。 他还没进徐家堡子。 徐书文就在塬下迎接了他,“叔,现在族里就等你回来主持大局呢。我一个娃娃家,有啥本事当这个族长。没有你在旁指导,一些事咱堡子根本没法干。你原来跟在我爹后面,鞍前马后,一些族上的事情你知道……” “有叔你代从哥当这个副族长,大家伙心里也服气。” 徐书文给足了徐三儿面子,捧道。 有了良好的开场白,叔侄二人都面带笑容,在一群人的簇拥下朝塬上去走,没走多时,就走到了徐三儿祖上的老房子。 这栋老房子屋顶开了个洞,门窗也被人卸了去。只剩下几根柱子撑着气,不至于让整栋房子啪的一下倒塌。 不过今日的老房有点不同。前院四散零落的土疙瘩还有乱蓬蓬的杂草被人拔的一干二净,整个前院平整的像村里用石轱辘碾平的晒土场。个汉子在宅子里前后忙活,有的用簸箕筛着细土,有的用粗竹做起了版筑……。 “叔,从哥没给你说?” “我让人帮你在族里新起宅子,当然,话我是撂下了。但……动用了族人,饭你得给咱管着,一天两干一稀是至少的……” 徐书文引路,笑道。 乡里盖房起宅子,一般不用付工钱。只要给工人管饭就行。乡里秋收之后,在村子里闲着也是闲着,一身的力气没处使,除了晚上和婆娘造娃之外,就没别的正事。吃饭亦是一天两顿稀的糊弄自己的肚子。 要是帮人起宅子,一天两干一稀,是乡人巴不得的好事。 “这是肯定的……” “给我家起宅子,哪有让你出钱的道理。” 徐三儿心中松了一口气,回道。 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如果徐书文不顾得失的帮他们家,他绝对要对其警惕。然而此刻徐书文一副“小气”的模样,不太像是对他家有所图谋……。 “叔,房子还没盖好。” “要不……睡到我家?” 徐书文扫了一眼徐三儿掮的家当,建议道。 “不用了。” “我受苦的命,在哪睡都一样,就睡在老房。” 徐三儿摇头道。 第一天的交锋就这样简单完成。 等天擦擦黑的时候,乡人们收工回家。徐三儿就在里屋打了铺盖,一点也没设防的开始睡觉。 没人知道,灰白狐狸也在徐三儿身旁蜷缩。 纵然徐三儿之前有谋害它的心思,但不知者不罪。徐三儿是它的爹。以老君爷镇压它这个“邪祟”,也是打着为他好的想法。 它不会对此斤斤计较。 当然,要说它特意为徐三儿而留在村里,也不合适。在徐三儿回乡之前,它就一直在徐家堡子里待着。只是徐三儿刚刚回村,万事小心,所以它才陪在了徐三儿身边,帮其一把。 第二天一早,乡人上工。 徐三儿从睡梦中醒来,身上一点伤痕也无。只有昨夜睡地铺时,不小心压了一个瓦片,左胳膊处有一处淤青。 现在已到仲秋,起宅子需赶在冬季来临之前做完。不然冬季一来,黏土冻成冰,就无法打夯垒墙铺瓦了。 所幸,徐三儿要求盖的宅子不大,只是两进。 持续到秋末,一栋新宅在老房旧址上落成。而与此同时,徐从和陈羡安也趁机回了一趟乡里,朝徐三儿道了声别,坐上了去燕京的火车。 第149章 现代,郑保长后人 从秋末到早春来临的期间。徐三儿仰仗副族长的便利,从族里收了一些贫苦人家的田契,全是以厚道价格收的,阖族上下没有一个说他不是。他到破落户家里一坐,自带上一壶茶,与人闲谝。 临到响午开饭的时候,他往人家灶上一瞅,见麦麸多于黄面,他就用审视的目光迫视当家掌柜,直到其看到父母妻儿浑身上下没几块好布、瘦的面黄肌瘦,心里生出几分自惭时,他便适当提出卖田的建议。 乡下人不走到最后一步,是绝不可能将祖宗的基业变卖。 但徐三儿的手段却总能使百年来发生的罕事变为常态。 经过一个冬季的努力,徐三儿成功跻身成为仅次于徐书文的地主。他于县城白狼祸时发来的横财,一分没花,除了买妻动用了部分外,剩下的全部投入了购买田产这份光荣且自豪的事情上。 而在新宅子建好的半个月后,黄英子也搬了进来。 “这样持续下去不是个事……” “我跟你,就是想吃点好的。你把钱全买地了,咱们吃啥?整天吃些干麸子?” 眼见家里如流水一般花钱,黄英子忍不住了,质问徐三儿。 她跟徐三儿这个老汉,不为别的,就是想生活变得宽绰一些。虽说买地是正经事,但这是徐家的基业,和她这个外人现在没一毛关系。 而且生活肉眼可见的在变差,她哪能不抱怨。 不过人的转变也快,间隔天,村里的老中医诊断她有了喜脉之后,她便只口不提之前发生过的事情,安心陪着徐三儿一起吃糠咽菜。 时间很快来到了二月的中旬。 田慧兰产下了一子,徐书文在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席为之庆祝,并给自己的儿子起名为徐崇仁。 “孔曰求仁,孟曰取义……” “我给娃取崇仁这个名字,就是意在让娃长大后,行仁义之事,泽被乡邻。” 徐书文当着族人的面,一口闷了一碗的喜酒,说出了他给娃取名的由来。 两家各自有娃之后,一些隔阂和间隙就渐渐的莫名消失。徐三儿在看待侄儿的时候多了一份亲厚,徐书文叫叔时亦真诚了不少。孩子成了两家的缓和剂。似乎有再大的仇怨,也抵不过养育下一代的重要。 …… …… 现代,新野。 徐二愣子在家族后辈的陪伴下,来到了徐家堡子所在的塬坡。 只不过物是人非。以前的青砖大院此刻遍地萧索,涂了红漆的门窗表面斑驳剥落,地面上全是落下的旧叶,层层叠叠。甚至连屋子里的柱基亦被人挪到了院外,屋内一片混乱。 “搬出去了,都搬到塬下了。” “没有徐家堡子这个村名了,以前的这个村子和塬下的薛家庙合在了一起。塬上……供电局不给他们通电呗,嫌人太少了。住在塬上难免生活困难,哪有住下塬下舒服……” “以前人是为了防备土匪、野兽,为了种好田,所以才搬迁到塬上住,但现在不用,住在塬下就行……” 一个牧羊的农村老汉,五六十岁,头上戴着一顶解放帽,身上穿着破烂的中山服,里面套着夹袄,他听到徐晴跑来问路,随口说了几句闲话。 百年时间,沧海桑田。 以前的繁华村庄现在落了个无人区。 “对了,姑娘。” “你打听这事干啥?” 放羊老汉“去去”的赶了一下贪吃麦苗的羊,接着用眼睛余光扫了一眼面前稀稀落落散在山坡草丛间的十四五头羊,然后问道。 “没啥事……” “只是……我曾经是这个村的。” 徐二愣子胳膊撇开徐蓉的搀扶,拄着拐杖,上前道。 “大爷,你是这个村的?” 放羊老汉打量了一眼徐二愣子,见其鹤发鸡皮,身上又有老人斑,对其岁数心里估摸了一下,“看你这个样子,也有八九十岁了,难怪……” “想要探亲就去塬下的薛庙村。” 他建议道。 除了探亲之外,他想不到还有其他的事能让一个八九十岁的老人不顾身体的脆弱跑回家乡。只不过他也老了,老到……懒得再做热心事了。要是他还年轻,说不定就亲自带眼前老人去探亲了。 “嗯,谢谢……大兄弟你。” 徐二愣子上前道谢,握手。 老了。六十岁后统一算老人。哪怕他的岁数比放羊老汉大了一个倍数,但他们都是老人,不分长幼。故此,以兄弟这两个字代称。 “没啥谢的,都是同乡……” “我放羊去了,你自己思量……” 吆喝赶了一下羊,放羊老汉跟在一只健羊的身后,慢悠悠的往草木茂盛处去钻。很快,绕过眼前的一道小坡,他就消失不见了。 山坡间,只剩下羊羔的咩咩声。 故乡的土路早被野草覆盖,包括百年前半大少年们踩劈出来的小道。榆树、楸树、桑叶树上缠了知了,时不时来一段刺耳的尖鸣。 一行人走了一会,鞋子便被濡湿了。从脚尖到脚跟有些黏糊糊的。在行进过程中,他们沾了野草叶片承载的雨露。 “这是老房……” 徐二愣子指着村头的宅子。 以前入村的路因无人走,早就荒废了。路口处也倒了一堆建筑垃圾,所以他们是绕了道,从后村绕到了前村,才到了他的老房。 “太爷爷,你说的是真的?” “咱家原来以前也富贵过……” 徐晴踩在一个石轱辘上,她调整好角度,对荒废的老宅拍了几张照片。 以前的富贵,她并没什么觊觎、贪恋的想法。只不过是在提起家族历史时,几段曲折的过往才更会让人感兴趣,并沉浸其中。 钱财的多少决定不了什么,她在乎的是亲情。 “是啊。” “富贵过……” “只不过宫阙万间都做了土。” 徐二愣子目光复杂的看着这一栋老宅。 他化身为狐的时候,亲眼目睹过老宅的建成。从一间破屋子,到一栋足以令乡人羡艳的两进院子。但再好的院子,在经历百年的时光后,映入眼帘的,只有一栋荒废的破院。 徐蓉、徐晴拨开挡在门口的一扇烂木门,走了进去。 徐二愣子则留在原地。 屋子里的探索没有什么有意思的地方。二人很快败兴而归。然而徐晴有点不服输,跑到屋内搜搜捡捡,终于找到了一件旧物。 “太爷爷,你瞧……” “这应该是祖爷爷用过的烟袋锅子。” 她捡了一个生满铜锈的烟袋锅子,举给老爷子看。 这烟袋锅子除了铜锅、铜嘴生锈外,装烟叶的布袋也烂了。布袋边沿有一些湿土。一看就是从地上扣出来的。 “是他用过的……” 徐从肯定了徐蓉这个猜测,“我记得,他买地后,为了省钱,竟然连烟叶子都戒了一段时间,挺离谱的,他这个人……” 他想到爹,忍不住发笑。 徐三儿当长工的时候,都没想过省土烟的钱。省是省过,但还没到戒烟的程度。然而当徐三儿成了地主后,却为了筹钱买地戒了烟……。 “妞啊。” “爸和你商量个事……” 看着眼前熟悉的故乡,徐二愣子开始安排起了自己的身后事,“等我死了,别把我埋在秦省,埋在这里就好。不准土葬的话,你就将我的骨灰埋在这里。我一辈子背井离乡,临了死了,想家了……” 近一百年的时间,他都没回家,不是舍不得坐火车的票钱,而是……故乡已不在了。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年轻的时候,不怎么想家,等年老后,就想家了。人都是这样,老了,啥也干不了,只能瞎寻思。而瞎寻思的时间长了,故乡也就慢慢的浮现在了心里。 “呸呸呸,爸,别说这丧气话。” “您还有得活呢。” 徐蓉呸了几下,赶走霉头,说道。 “我的身体我明白。” “估计……没几天好活了。你们带我来新野,估计也是这想法。” 徐二愣子叹了口气。 随着灰白狐狸脱了徐从、瑜小姐的供养,它开始变得虚弱了。也是,一个保家仙,没人供养,它可不就得法力衰弱然后迎来身死道消。 狐仙快死了,他的寿命也即将终结。 一些事是避不开的。 即使狐仙临死之前变了卦,又成了保家仙,但……想想也知道,他一个老人,撑不了多久的……。 能在清醒的时候,安排后事,算是一件幸事。 “爸。” 徐蓉喊了一声“爸”,然后沉默。 等过了一会,她点了点头,“爸,这事我答应你了,等你走了后,就将你的骨灰送到这里来……” “太爷爷,你说……” “少爷真的就那么算了吗?不再找事?” 徐晴见气氛有点僵冷,转移话题道。 明明不管怎么看,少爷徐书文都对祖爷爷、太爷爷心怀异心,可为什么在太爷爷的叙述中,少爷与其为善,一直都没有动手。 难道真的是因为“徐崇仁”的出生,让徐书文更改了念头。 也对,人的念头是随时随刻变化的。可能上一刻还在愤世嫉俗,下一刻就心平气和了。 “这件事,等我之后再讲……” “它……太长了。不是三言两句就能解释清的。” 徐二愣子笑了笑,“你太爷爷我一百二十多岁的年龄,这会才讲到了哪里。事到后面还多着呢……” “是,太爷爷。” 徐晴点了一下脑袋。 然而她话是顺口接住了,可心里不免对太爷爷今后所讲的故事怀着一份悲态。 因为太爷爷老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有可能撒手人寰。 “走,去弘文学堂。” “我给你看看真正的照片……” 徐二愣子将目光从老宅上挪开。他收敛心神,朝来时的旧路走去,走的同时,对随行的二人道。 只不过在离开徐家堡子时,他们一行人撞到了薛庙村的村长。 “我听老栓说,在路上碰见了一个回乡探亲的……” “老人家,你年龄大了,有什么需要额,尽管吩咐我。” 薛庙村村长拉着徐二愣子的手,很热情道。 老栓就是刚才碰见的放羊老汉。 二人客套了几句话。 村长接着道:“老大爷,你说您已经一百来岁了?这岁数可够长的,我想想,我爷爷那辈估计和你差不多同辈……” “你爷爷是谁?” 徐二愣子随口问了一句。 村长看模样也有五十多岁了。他爷爷的那辈,或许他还真认识。尽管他没几个朋友,但薛庙村和徐家堡子毗邻,他知道同辈的姓名,并不是稀奇事。顶多只是不熟罢了。 此刻氛围已经衬托到这了,他不好不问。 “我爷爷,您应该认识。” “他啊……相传已经是咱这附近的保长、乡约,头牌人物。可惜……后来失势了,我家道中落,幸好到了新时代……” 薛庙村村长对自己爷爷的具体情况知道的也不详细。 他说的事,也是从他爸哪里听来的。 “郑保长?” “郑乡约?” 徐二愣子一拍脑袋,想起来了。 若要说附近的保长、乡约是谁,那无疑就是郑保长、郑乡约了。 “对对对……” “您看,我还没告诉您我姓什么。” “您这么一说,那就八九不离十了……” 薛庙村村长笑道。 “我听说我爷爷啊,以前是个好乡绅,后来啊,被人害了。您说,这丧天良的事情。要不是我在我这一辈起来了,肯定会被人看不起。” “老爷子,您记的事多,您说说,我们都听着呢。” “今后修宗祠,我一定将你说的事,记下来……” 他又道。 “是啊。” “你爷爷是个好乡绅。” 徐二愣子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以前有个王婶子,她家缺粮了,于是她就将地卖了,你爷爷听到这事后,二话不说,就从自己家拨了粮,援济了王婶子……” “还有一件事,叫二喜的,没钱娶媳妇,你爷爷替他娶了。” “……” 他一件件的数着功劳。 不带重样。 薛庙村村长越听越喜,他拍掌道:“我就说村子里人心坏呢,以前老是听有人说我家祖辈坏,您看,您一来,就证明他是错的……” 有眼前的活历史在,谁对谁错,一目了然。 第150章 娶了你,我的不幸 “老大爷,您亲戚叫啥?” “我认识整个村的人,你告诉我名字,我把他找来……” 说完闲话后,薛庙村村长没忘正事。 他过来,主要目的就是帮徐二愣子探亲。 “我这一脉啊,独了。” “没亲戚……” 徐从摇了摇头。 徐家堡子的祠堂早就荒废了。哪怕真有亲戚,也算没亲戚。更何况他们家本来就是贫户。人都说人穷三代后绝户。他们家也不遑多让。数遍整个徐氏宗族,就没几个旁枝散叶。 “没亲戚?” 村长愣了一下。 他没想到,回乡探亲的老人竟然没亲戚。 不过这事也并非多么稀奇古怪。大逃荒之后,不知多少家里都断了户。若非绝户的人太多,两村也不可能合并到一起。 薛庙村固然有姓徐的在,可与面前这位老人的关系恐怕只有姓徐这一点了。 “是啊,逃荒后,活的人不多。” “亲戚……都死了。” 赤地千里,遍地白骨。徐二愣子的眼里似乎又重想起了昔日的场景,他拄着枣木棍,饿的前胸贴后背,一步步朝西京迁徙。 所幸他迁徙的时候,身体还好,能走动,没掉队。 但即使没掉队,活下的人亦不多……。 “老人家,您要不要……到村里看看?” “就当是观光了。” 村长闻言,心中多了一层阴云,有点压抑。 他提出建议道。 “太爷爷,反正也要下塬,就去一趟薛庙村。” “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一旁的徐晴建议道。 她心知老爷子对郑乡约很是介怀,包括郑乡约的孙子他都有点看不顺眼。毕竟刚才老爷子的话,她这个知道内幕的人听了,不觉是在夸赞郑乡约,而是在暗地里进行讽刺。只是现今在人家的地盘上,因此这讽刺并不怎么露骨。 如今郑村长盛情相邀,他们一行人不好不去一趟。 而这话,老爷子若是开口,心里面难免会添上一些堵。 所以,只能让她代劳。 得到了探亲团的恳切答复,郑村长便带领村民开道引路。不多时,他们就来到了塬下的薛庙村,顺带走进了村里的村委会。 “这村委会……我记得是以前大队的仓库改建的。” “老大爷,还有没有印象。” 一个村干部热情介绍道。 “有点印象。” 徐二愣子打量了一眼眼前的三层办公楼,回道。 时间流转,以前的憋仄小土屋也有了极大的变化。他住在这里有九天九夜。故此,虽然村委会里没有往昔一丁点的地标建筑,但这个方位,他却很熟悉。脑子稍一回想,就仿佛又置身了其中。 现代的村庄大同小异。 参观了一会后,徐二愣子便领着两代人朝郑村长道别。 他们踏上了去县里的公路。 有时候,一些旧物并不难找。只是新生的人和老去的人少了交际。所以深埋在黄土下的旧物便永远深埋,难以重见天日。 “这是照片……” 徐二愣子入了弘文学堂,他说明来意后,校领导很欣然的答应了这个老人的请求,派遣校工挖掘了花园的浅层,将一个红木匣子取了出来。 红木匣子一打开,一叠泛黄的黑白照片映入众人眼中。 “老先生。” “这些照片,我希望放在校史馆。” “还有……关于学校以前的一些事情,还请老先生给我们讲明白些……” “一所优秀的学校,总要溯根寻源的……” 校领导道。 “乐意至极……” 徐二愣子望着与曾经弘文学堂截然不同的学校,点了一下脑袋。 …… …… 民国七年,五月。 距离徐从入京读书已经过了大半年。 “你们夫妻成婚竟然没有通知我和兴民,真不够意思。” “唔……,这是我们两人缺的礼金,祝你们百年好合。” 惜花胡同的一间四合院民宿里,徐从和陈羡安刚刚吃完饭,洗脚后准备上床歇息的时候,门口传来敲门声。陈羡安央使着徐从去开门。 门一开,屋外就传来了赵嘉树与孙兴民的道喜声。 “是他们俩?” 陈羡安心中半忧半喜。 她连忙掌了另一盏灯,将衣衫扣子重新扣紧,在衣橱里挑了件黄色的洋裙,套在身上后,就坐在梳妆台上慢慢化着妆。 好在门外的两个外客也知趣,一直停在院子里没唐突的闯进来。 三个男人有一句没一句的聊着天。 “不是我不够意思……” “我给你们两家到发了请帖,只是没给你们个人发罢了。你们毕竟远在燕京求学,我和羡安只是小事,要是耽误了你们学习,那我就是大罪人了。” 徐从将煤油灯随手放在厦屋的窗台上,见赵嘉树、孙兴民进了门,他笑了一声道。 他和陈羡安租住的四合院不怎么大。 没有预设过客厅。 毕竟他们在燕京也没几个朋友。 赵嘉树、孙兴民虽说是朋友,但久没相处,时间长了,关系也就淡了。此外,孙兴民曾经追过陈羡安,去和这两人打交道,难免会有一丝的尴尬。于是,夫妻二人默契的不联络同乡旧友。 “那来到燕京后呢?” 孙兴民在黑暗中点了一根烟,他抽了一口,质问道。 “兴民,别这样。” 赵嘉树打了个合场,“徐从和羡安来京不久,徐从还要忙上学的事,抽不出太多的时间。” 他性格比较老道一些。 两人不与他们见面,必有缘由。打破砂锅问到底,未免会让大家脸上难堪。不如各自装作糊涂一点,亦好相处。 “嘉树兄说的不错。” 徐从点了一下脑袋,“我初来燕京没有多少闲余的时间,得进行备考。羡安也是,她得照顾我,所以贸然打扰你们……,难免……” 多余的话他没说,但意思很明白了。 之所以没见二人,一是为了求学,二是他们新婚蜜月,没时间去找朋友叙旧。 “你看,我就说……” “徐从肯定是在忙考试的事情。” 赵嘉树看了一眼孙兴民,说道。 他们今天中午碰巧撞见了徐从、陈羡安二人出去,只是人潮密集,叫了几声,对方二人没听到,所以他们问了当地的租户,才慢慢摸寻到了惜花胡同。 他最初的意思就是不打扰二人新婚,但耐不住孙兴民劝,于是就登门送了礼金。 说话间,陈羡安的妆化完了。 她推开卧室门,笑道:“兴民、嘉树,你们两个人来了。我这就下厨炒几个菜,你们进屋先聊……” 平日里,她是不怎么下厨的。 与徐从生活,一般都是在外面吃。 当然,她和徐从两人也不是全在外面吃,偶尔会下厨做做菜。 现在不是暑夏,前几天买的菜肉窖藏还没有坏,有做一顿饭的富余。 “羡安,你打扮这么漂亮,可不像是炒菜的做派。” 赵嘉树打量了一眼陈羡安,见其身着鹅黄洋裙,又精心画着妆容,于是摇了摇头道。 “她一直这样做饭。” 徐从听到这话,心里颇不是滋味,回道。 “抱歉。” “失礼了……” 赵嘉树后知后觉,连忙道歉。 别的男人夸自己老婆漂亮,想想都不合适。只是他还没适应过来陈羡安已经嫁人的事实,所以才会口出无状,惹人不喜。 “没事……” 徐从摆了摆手,示意没有放在心上。 一句无心之失的话。 虽然不舒服,但没到挂怀的地步。 “出来见人总要穿漂亮一点,不然失了颜面就不好了。” 陈羡安倒是没听出赵嘉树的失礼。 她面带笑容,朝厨房走去,一边走,一边道:“你们聊,我去做饭了。” 卧房内已经亮起了一盏煤油灯。在窗台上放的煤油灯就显多余。当家的男人吹灭了灯芯,将熄灭的灯罩提到了屋内。 静谧的春风卷着院子里的落叶,发出簌簌的别音。打更人一两句的打更声闯入了胡同里的四合院,与三个青年的交谈声混在了一起。 拔步床的床帘放下,在透明光线的照耀下,能看出一些杂乱的衣服在床铺上随意摆放。男人和女人的私物混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卧室内亦是纷乱,看起来一点也不规整。 徐从脸上有点火辣辣的痛,他为此强辩了一句,“你们几个来的匆急,没给我和羡安打个招呼,唔……,她平日里都有收拾的,只是今天有点累,就忙着没收拾。” 女人贤淑不贤淑,就看内事处理的如何。 而陈羡安显然对内事不怎么上心。 让外客见了妻子的不贤淑,他于情于理也该解释几句。 “羡安,嗯,她的话……” 赵嘉树做出一副理解的样子,“这我明白。回头收拾就行了,不必在乎这一时半会,我们只是坐坐,待会就走。” “羡安她是新时代女性。” 孙兴民抽完了嘴里叼着的香烟,他插话道:“新时代评估一个女性到底贤良不贤良,淑德不淑德,不是仅看这一点小事。徐从兄不必因此事怪罪羡安。” “照我看……” 他左右打量了一眼,“不如你们请个佣人,请了佣人打扫就行。羡安她是小姐,做不来这些粗活。” “这事……” 徐从皱了一下眉,“这事我和羡安正在商量,还没决定下来到底请不请。毕竟请一个佣人不仅是付薪资这么简单的事……” 请佣人,之后就得适应有佣人在的生活。其外,他和陈羡安是外地人,并不清楚本地的佣人市场,若是请到了一个傲慢无礼且手脚不干净的佣人,那绝对是一件麻烦事。 “这话倒是不假。” “请佣人请错了,不仅不会让自己少操心,反倒会多了一些郁心。” 赵嘉树再次打了个合场。 一间房里要不要请佣人,不是他们外客能操心的。 哪怕是朋友。 “徐从兄……” “羡安毕竟和我们是打小的交情。” “这样……我出钱……” 孙兴民还欲再说。 但他身旁的赵嘉树拉住了他的胳膊,并且狠狠瞪了他一眼。 “兴民,你怎么突然抽起了烟?” 徐从没有理睬赵嘉树、孙兴民的小动作,他提壶给面前二人和自己分别倒了一杯凉茶。紧接着,他小啜了一口茶水,说道:“我记得你原来是不抽烟的,怎么?有烦心事?” “没什么……” 孙兴民讷讷不语。 “有什么烦心事……尽管说出来,咱们大家都是朋友。” “不要压在心里。” “压在心里久了,难免带些陈腐气,说出来惹人厌烦。” 徐从放下茶盏,慢悠悠道。 相比较他这个曾经的吏,孙兴民还是太年轻。学会说话,是做吏的第一件事。身处卑微者,最重察言观色。而小人夺势,亦最是嚣张跋扈。 不过他到底是念了几本书,说话能委婉一些。 孙兴民脸色微微一变,他听明白了徐从的话中之意,于是他收敛了心中对徐从的不满,主动致歉道:“徐从,抱歉了,是我说话没怎么注意……” “一时心直口快,是我的错。” 他将茶盏里的凉茶一饮而尽。 “一点小事……” “不至于,不至于。” 赵嘉树继续打合场。 他朝孙兴民的茶盏添了一杯茶,看向徐从,笑道:“你也知道,兴民他是咱们中年岁最小的,不成熟。” 屋内的三个男人很快就和解了,抛开了不快。 而这时,陈羡安炒的几个菜也端了上来。 菜肴很简单,就是一碟鸡蛋炒辣椒,一碟蘑菇炒青菜,还有一盆稀粥。 “炒肉的话,太慢了。” “我一个人忙不过来,先吃这些,等有时间了,我再弄一顿好的……” 她放下红漆托盘,喘了一口气道。 一下子端这么多东西,还是有点沉。 “我们深夜来,就已经很打扰了。” “还劳累你下厨做饭……” “羡安你肯下厨,已经是千古罕见的事了。” “今天能吃到你做的菜,还要多亏你嫁给了徐从,不然的话……,你绝对不肯下厨……” 孙兴民、赵嘉树一人一句道。 和先前与徐从说话,满是火药味不同。孙兴民在与陈羡安说话的时候,就多了不少的和气。 一顿饭简短吃完,二人告退。 期间也没有多说什么话,只是闲聊一些旧事。 等赵嘉树二人走远后,徐从插上了门闩,他盯了一会陈羡安,直到把陈羡安看的浑身发毛,然后才忍不住笑道:“看来娶了你,孙兴民对我敌意很大啊。你下厨的时候,他话句句不离你……” 第151章 生了,大胖小子 他抱紧了陈羡安。 鹅黄色的洋裙在厨房里未沾半点污渍,依旧整洁如初。然而在他的几番动作下,这件洋裙没一会功夫就变得褶皱、肮脏了。 孙兴民说的话他虽未放在心上,但这会与陈羡安贪欢的当头,他脑子里总会映现出刚才那个嫉妒男人绷紧脸说着酸话的面容,满腔的胜负欲让他变得富有侵略性,二人婚后寡淡的生活又再次激情了起来。 索吻之后,陈羡安推开了徐从,“你嘴里一股辣椒味,熏死人了。” 她柳眉轻颦,小手在嘴巴前面假装扇着风,抱怨道。 “上次你吃完炒麻豆腐后。” “我都没嫌弃你。” 徐从挑了挑眉,反驳道。 恋爱当头,两人口腔纵存有异味,也会当做没看到。然而一旦成亲后,就会要求对方刷牙,再行亲密事了。 不过话是如此说,他还是乖乖打水重新刷牙。 “快到六月份了,也该回家一趟了。” “咱们新婚,再怎么着,也不能跑出去这么久……” 喘息过后,陈羡安拉开了床帘,透了会气,说道。 六月份,一般是学校放假的日子。她和徐从所在学校放假的时间并不统一。她能晚点,一般在七八月放。不过她可以请事假。 倘若两人都是外出求学,一两年不回家倒也没什么大事。可他们刚刚结了婚,如果久不回家的话,难免会让父母他们认为不顾家。 “内事你决定。” “你打算回家……,咱就回家。” 徐从有躲孙兴民的想法,同意了陈羡安这个建议。 他固然不认为孙兴民能夺走陈羡安,但新婚妻子遭人惦记是一件蛮不自在的事情。 况且陈羡安大大咧咧……。 好,他得承认自己是个小心眼, 有了他和陈羡安的不告而别,想必孙兴民不会再自讨没趣。 打定主意回乡后,夫妻俩人便开始了紧锣密鼓的准备。譬如挑上一些京城的当地特产,回家送给亲戚、小孩,以示亲近。还有关于赁房的看护问题,是找房东,还是寻一个可靠的友人。此外,他们还得关注外面的战争,看是否停歇,会不会波及他们前往新野的线路……。 自复辟闹剧结束后,军阀混战仍在继续。 燕京亦是一时安稳,一时风雨飘摇。 与小夫妻一同准备的,还有徐三儿、黄英子两人。 六月十三号就是徐家堡子的庙会。 庙会年年有,但今年不一样。 徐三儿起势之后,就准备在庙会搭台请戏班子唱一场戏。他请乡人看戏并不是发善心,做无用功。而是打定主意去做一个乡贤。 乡贤和财东不一样。 想要在徐家堡子扎下根,仅靠财势是不成的,得有乡人广而称颂的贤名。有了贤名,就能在乡人间有威望,做一些事事半功倍。其次,贤名也是给官府看的。有了贤名,官府的老爷们下乡就不会太过颐指气使,而是给乡贤几分薄面。甚至保障所的官职有空缺了,第一考虑者亦是乡贤。 只是还没到庙会开始的时间,塬坡上的麦子就逐渐黄了。 徐三儿戴了斗笠,他雇了几个乡人,与他一道收麦。金灿灿的麦地里,他一弯腰,左手攥紧一把麦子,手上的镰刀就平滑的将麦秆与根部截断,未有丝毫阻涩。他割的每一茬小麦的麦秆都几乎平齐,不用捆麦垛的人再次铡顺。 “三哥,你手艺没落下。” 成为徐三儿长工的徐福兴见此,咧嘴一笑道。 诺大的田产,哪能不需要一个长工伺候着。成为长工,于贫户来说不是苛待,而是他们的一项福祉。自此他们吃喝在东家,一家生老病死有东家照顾看着。这是徐氏族人们争着抢着要做的活计。 “忙活了几十年,手再生,割一会,就顺了。” “你要是累了就先歇息,我再割会。” 徐三儿抬起手臂,用卷袖抹了一把额上的汗水,防止汗滴到眼睛里刺挠。他脖子上已挂上了一个毛巾,只是一上午的劳作,毛巾早就裹满了汗液,难以再擦脸了。 他擦完汗,抬头望了一眼碧蓝的天,嘴角不禁挂上了笑意。 在自己地里替自己忙活,和在别人地里替别人忙活是两种不同的体受。虽然割麦辛苦,但望见晒土场碾麦时一斗斗金灿灿的麦粒装进自家粮仓时,躯干再劳累再体乏,都会在心灵的作用下荡然无存。 “您是东家……” “哪有东家割麦,长工歇息的道理,我跟你一起干。” 徐福兴开口,本是打算趁日中太阳正晒让徐三儿宽允休息。只是徐三儿自己没乏,他再请求休息,就有点不知分寸了。 故此,他话头一转,继续如机械式的割麦。 “等这片子麦割完了,你带三斗麦回去,给家里添上几顿白面。” “这是额外的工钱……” “哪能让你跟我一同受累。” “长工不是骡马。即使是骡马,也得惜力。我是心里头畅快,头一次割自家的麦,所以干劲没停,福兴啊,你别见怪。” 打算成为乡贤的徐三儿,第一个下手的人就是自己新雇佣的长工。 他诉了以前在徐志用家当长工的苦,“我以前当长工的时候,也是和你心里想的一样,东家没喊停,自己不敢停。现在我做东家,也得体谅你,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广袤无垠的土地上,有地主衰就有地主兴。徐三儿发家起势成为了徐家堡子的另一地主,族里人并不意外。千百年间,贫寒发家置地的例子数不胜数。徐三儿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 徐福兴在被徐三儿雇佣为长工后,很自然的适应起了这个身份。 但凡殷勤的庄稼汉,哪个人没到别地打过长工、短工。 “三哥,你仁义!” “老族长是当财东久了,不记得我们这些族人了。但三哥你不同,你心里还记挂着我们。” 投桃报李,徐福兴心安理得的大肆鼓吹起了徐三儿的好。 灰白狐狸正在田头榆钱树下乘凉,它趴在一块大青石上,冰凉的石头贴紧它无毛的腹部,舒服极了。它懒洋洋的眯着眼睛享受。 待听到主仆二人的吹擂后,它未作反应,只是张开了黑色的狐嘴,将幼嫩的舌头伸出嘴外,让分布在舌头上的汗腺分泌汗水,减少热感。 对土地的执念是刻在它爹骨子里的,旁人很难改变。 哪怕这繁华仅是过往云烟,但他爹至少曾经心满意足过。 几声蝉鸣过后,挺着大肚子的黄英子提着竹提盒走了过来,她大声嚷道:“老爷,我蒸了花馍,熬了绿豆汤,你和福兴过来吃点,别干了,太热了,乘一会凉后再割麦,不急这一会,天不像是要下雨的天……” 她说完后,自顾自的走到大青石旁,准备一屁股坐下。 大青石就是乡人们特意置的歇脚石。 眼见人影袭来,灰白狐狸吓得连忙朝外一翻滚,顺滑的从青石表面滚了下来。它四爪挨地,浑身上下一哆嗦,将沾在狐毛的细土甩落。 竹提盒被黄英子打开,她看了几眼花馍,先挑了一个卖相好的递给徐福兴,然后再将卖相差的递给徐三儿,“食盒里有我炒的菜,你们对付一顿。” 乡下的姑娘怀孕后不怎么娇气,未到肚大走不动路时,该干活的干活,该做饭的做饭,从不马虎。 徐三儿只雇了必要的长工,未雇厨娘。 “吃白面就挺香了。” 徐福兴大口嚼着花馍,他用唾液将嚼碎的馒块挨个慢慢溶解,品咂其中淡淡的清甜。 他在未做徐三家的长工时,每天吃的都是杂粮粗麸。 那玩意只能用来活命。 “炒了点野人汗……” 见两个男人饿极了,黄英子自己打开了食盒,将最下一层的炒菜露了出来。 (野人汗,一种野菜名字。) 菜香扑鼻而来,一主一仆也顾不得只吃花馍,亦开始夹菜了。 然而就在徐三儿、徐福兴吃完菜后,准备放筷继续干活的时候,他们二人望见黄英子忽然捂住了肚子,在青石上忍不住痛呼。 一滴滴鲜血顺着青石往下滴。 “三哥,嫂子快生了,我去请产婆……” 徐福兴见到此幕,匆忙的撂下一句话后,就朝村子所在的方向跑。 这事他有经验,知道现在最应该去做什么。 “生了?” “快生了?” 在周遭溜达的灰白狐狸折了身,神色一怔。 它快有个弟弟了? 尽管这弟弟与它不熟悉,在过往的记忆中没有他的影子。 最先赶来的不是村里的产婆,而是灰白狐狸熟悉的两个叔伯,他们抬着木制的担架走了过来,与徐三儿搭了把手,将黄英子放在了担架上,小步的朝村里赶。 所幸,家距离割麦的地不远。 在担架赶至家里卧房的时候,产婆带着两个村妇,提着一个大箱子进了门。 一刻钟,两刻钟……。 时间越等越久。 门口的道喜声渐渐绝迹,转而的是一个个男人脸上压抑的面孔。 进一个时辰还未出来,孩子可能是凶多吉少了。 是一尸两命,还是只死一个。 难说。 “我去煮一碗红糖水……” 嘬完最后一口旱烟,徐三儿放下了烟袋锅子。他对门口等候的众人说了一句没由来的话,就缓步朝厨房走去。 生孩子需要热水,灶台的锅还是热的。 他坐在灶旁的小木凳上,麻木的给灶里加着一根根的木柴,直到锅里的白汽冲翻了锅盖,他才回过了神。 “娃他娘,你没喝上红糖水,死了。” “你在天之灵,保佑她,让她喝一碗红糖水,能好。” 徐三儿舀了一碗水,朝里面加了红糖,低声说道。 他端着红糖水走到了产房,敲了敲门。 “三哥,你这是?” 开门的村妇望见徐三手里的粗瓷碗,惊诧道。 产房一向是男人勿进的。不仅是因为这里面是女人的私密,更因为产房接生男人看了会倒大霉,所以哪怕女人孩子死了,男人一般都不会进。 “给她烫了一碗红糖水……” “以形补形嘛。” 徐三儿低头敲了一眼泛红的红糖水,红殷殷的像血,他笑了笑。 死女人,死孩子,他早就司空见惯了。 上一任妻子死了几个胎,他忘了。反正是埋在了娃娃沟。他每次路过那里的时候,都会看上一眼。 黄英子死或者她腹中的胎儿死……。 按理说,他生不出情感。 是了,是因为他怕折了钱。黄英子这个买来的女人跟他才多久,细细数来,也才近一年的时间。他费了三十五枚银元。这个女人他还没睡多久,就……死了。才睡了几次,就死了,是浪费钱哩。 “嗯,三哥,我给她喂下。” “你先回去,产房……男人不准进,这是规矩,你晓得。” 村妇道。 一个产婆的口碑不仅与接生孩子的存活率有关,也和一些规矩有莫大的干系。倘若因为规矩破了,死了人,不仅是破坏规矩之人的罪责,亦是产婆的错。 “是的,我知道规矩。” “死了之后,才能见她……” “所以我没进去。” 徐三儿点了点头。 紧接着,产房门嘎吱一声关紧。在屋内,传来了细微的说话声,以及几句黄英子痛苦的叫声。 产房静谧了一会。 应是黄英子现在被人灌了红糖水。 徐三儿在产房门口不断徘徊,他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就再次摸到了腰间的烟枪,准备再点起一管烟。 “要是孩子能顺利出生……” “我……我,戒烟……” 他暗地里发下赌咒。 心里面默念的话刚结束,产房门就打开了,村妇抱了一个婴孩走了出来。 “恭喜徐老爷……” “令妻生下了一个男孩。” 她笑着朝徐三儿道喜。 “男孩?” “活着?都活着?” 徐三儿喃喃自语。 自语过后,便是一脸的惊喜。 “让我看看。” 他给村妇发了喜包后,讨要了襁褓里的婴孩。 这孩子皱巴巴的,并不怎么好看。但徐三儿越看越是欢喜,忍不住在孩子的脸蛋上亲了一下。 “徐老爷,现在孩子刚生,骨脆,别多抱。” “你们男人力气太大……” 村妇将礼包放入衣兜里后,言道。 第152章 吃人的不是它 “我有经验,会小心的……” “二愣子刚生下的时候,就是我照顾的,你放心。” 徐三儿随口回了一句。 不过他话虽这么说,但还是从谏如流的将孩子交给了产房的女人们照看。 这时候,产房里的秽物也被一帮女人收拾的干干净净。 徐三儿负着手,走进产房,来到了床榻边。他见黄英子脸色苍白,冒着一层细密的虚汗,嘴唇颤着,发不出声。 于是他握紧了黄英子的手。 他不是年轻人,与黄英子也不是自由恋爱。任何关于诉说情爱的字词,他这个老汉都学不会也不想道出。稍一想那些话,他内心瞬间就会感觉到羞耻。然而当他看到黄英子经历生死折磨,生下了自己的子嗣后,他却发觉到了,这是与他平日里以冷静目光看待马骡生种之时截然不同的反应。 人不是畜生。 他买来的妻子,也不是畜生。 固然他在黄英子面前表现了对她足够的恩爱,吃好的,喝辣的。可他心里,还是将黄英子视作能为他生育子嗣的一个“牲畜”。人惜力,骡马更要惜力。大多时候,马比人吃的要好。 正如他鞭打自家的娃,去阻止娃吃东家的熟黄豆。 一把熟黄豆少了,没人会在意。 他紧紧握住了黄英子的手。 “你给咱们家立大功了。” “老二……今后也上学堂,学洋文,吃洋墨水,娶大家小姐……” 徐三儿黝黑的脸上带上了一丝笑意。 他以平静的语气说出这些话。 黄英子嘴唇没再颤,她嘴角动了一下,想要露出一个笑容。 但她脸部的肌肉已经因为持久不断的痛呼早已发麻,难以做出一个笑容。所以她的脸是僵硬的,僵硬的看着许愿的丈夫。 人与人的爱情大抵是不同的。 赶在庙会回来之前的徐从和陈羡安没有想到,徐三儿竟能对自己买来的妻子如此的呵护、爱恋。这一个徐宅的老爷,每天买鸡买猪蹄买补药,变着法子的对正在坐月子的妻子做着膳食,以图补足她的元气,不至于今后落下病根。 他对因坐月子不洗澡而浑身发臭的女人,没有露出一丝的嫌弃。 在儿子、儿媳在回家来住的那几天,走出房门透气的时候,偶尔还能看到这一对公婆说着惹人发腻、让人脸蛋通红的悄悄话。 庙会的时间在逼近。 “给老二取的名字想好了没有?” 黄英子穿着大红的夹袄,盖着厚被,半躺在炕上,她瞧了一眼刚刚睡着的儿子,口干喝了一口红糖水,问道。 刚出生的娃,喝的不仅是奶,更是当娘的血。 每被自己的娃吸上一口,她就预感到身体内的精血被娃掠夺走了一些,腰杆发虚的厉害。 “大名还没想好。” “大名不着急取……” 徐三儿坐在灶台口,拉着风箱,摇了摇头。 哪怕老二挺过了四六风,但让新生儿夭折的病仍然数之不尽。没长到一定年限,取大名实在没必要,谁知道什么时候老二就得病死了。 就如老大,老大是他前妻的第三胎。 前面的两胎都病死了。 夭折的孩子,没福气来到人间,不算是他们真正的孩子。 虽然丈夫没将话说透彻,但心细的黄英子还是听到了徐三儿对她身旁孩子存有的悲观心态。她一个生头胎,头次当娘的人,听到这话,还没法保持如徐三儿一样的镇定自若的神色……。 她眼睛噙了一点薄泪,“那老二的小名总要想一个。” 很少有人能精准的叙述出她此刻内心的情绪。 头胎的孩子,大多是活不长的。 每一个当娘的人,在生下头胎后,或多或少就会从旁人的口中听到、或者敏感的发觉到这一件事实。 “就叫栓子。” 徐三儿想着心里头的贱名,没找到合适的。村子里例如“狗蛋”、“狗剩”、“铁柱”之类的贱名已有人取过了,再叫就不合适了。 他瞅了眼屋子里的器件,最终瞅准风箱下面不断闭合开启的气阀。栓子,也有塞子的意思。栓子,也是个贱名。而这个贱名,附近人还没有取过,正合适给老二当小名。 “栓子?” 黄英子点了点头,“就叫他栓子。” 说话间,徐从、陈羡安也从次卧走出了房门,他们见主卧没关门,于是顺着路入了屋。 甫一进屋,陈羡安便嚷着要抱孩子。 固然她对黄英子有些看不顺眼,可不管怎么说,黄英子都是她的婆婆,她总要顾忌一点徐从的面子,做做表面功夫。 其次,虽说黄英子和她不太对付,但……孩子是无罪的。 趁着陈羡安抱孩子的空档,徐从和徐三儿说起了话,“我和羡安回乡,不好不去一趟徐书文的家,他婆娘生了孩子,孩子我……还没看一眼,说不过去。” 徐书文和他化解了仇隙,两人重新称兄道弟。 这兄弟的儿子,他不能不去看一眼。 “你去,这点小事和我商量什么。” “他现今有了孩子,还能对你做什么不成?” 徐三儿往灶火里加了一些干柴,顺口道。 徐书文有家有室,不是单身汉。纵使两家再有仇,光天化日的,也不会算计徐从和陈羡安,所以他对此并不担忧。 “好,那我就去了。” 人老是精,徐三儿说没问题,徐从也就能大胆的放心去。 毕竟徐三儿不会拿他的生命开玩笑。 “栓子。” “这个名字好,公公取得好……” 陈羡安抱着孩子逗弄的时候,黄英子将栓子起名的事告诉了她。 “栓子”这个名字着实不算好听。 只是她当儿媳的不好意思说出来,只能违心夸赞。 有了徐三儿的话,徐从和陈羡安再无忧虑的前往老徐宅走亲戚探门。理由应当的,他们得到了徐书文以及其妻田慧兰的热情招待。在招待之余,他们拿出京八件的点心送给了徐崇仁这个四个月大的娃娃。 未长牙的娃娃当然不能吃点心,这点心名曰送给孩子,实则送给父母。 “只是燕京工业专门学校而已……” “算不得什么。” 徐从摇了摇头,说道。 他的成绩固然在新野是不错,可到了燕京,就一般般了。所以入的并非是有名大学的高中部,只是普通的工业专门学校。 “你还能去求学,我啊……” “只是困守在这片土地上喽。” 听到徐从的话,徐书文叹了口气,“我家里只有我一个,我要是求学,家里妻儿就没人照顾,所以我只能……被迫放弃了学业。” 求学,虽说苦,却也自由。 当族长看似威风,但实则束缚在了这片土地上,不得自由。 “书文,别这么想。” 见徐书文丧气,徐从劝说道:“你看,崇仁这么可爱。我要是和羡安有孩子了,也留在家里,照顾他们,一家人能守在一起,就算幸福了。” 按理来说,他和陈羡安新婚燕尔这几个月,陈羡安怎么也能怀上孩子。只是因为学业的事,导致他们两个还没下定决心要孩子。 一旦要了孩子,求学之路亦就难走了。 “你看,我还给你带了一个礼物。” “燕京最新出的《新青年》,听说这新出的一册最近卖疯了,市面上难求一件。” 徐从取出早就准备好的礼物,递给徐书文。 “第四卷第五号,正是鲁先生写的《狂人日记》,这一个短篇小说,你不知道,引起了学校内不少学生的讨论,甚至还有老师在宣讲这本小说……” “鲁先生深刻批判了现有的封建主义。” “以一个狂人的角度去描绘封建主义对他的压迫……” 他热情的介绍道。 虽说他和徐书文曾有种种间隙。可他深知,徐书文是一个骨子里追求进步的新青年,纵然此刻的徐书文被乡土束缚住了,但他的眼界一直是开阔的。 正如徐书文少年时念给他的英文诗一样。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 [had i not seen the sun] [我本可以忍受黑暗] [i uld have borhe shade] 一个已经看到光明的人,他会从心底里厌恶这片黑色压抑的土壤。这片土壤之所以黑色,是因为其浸满了鲜血,鲜血已干涸。 曾经徐书文让他见到了这束光,今天,他将一道新的光再带给徐书文。 他们纵然充满间隙,可他们在前路的追寻上,是一样的。 “鲁先生?” “狂人日记?” 徐书文接过《新青年》,他随意翻动了几页。 这本杂志确实是新的,里面蕴藏有油墨香,一翻页,就闻到了。 “书,我会回房细细品读的……” 他将封面合在杂志上,看着徐从,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嘴角挂上了笑意。 礼送完了。 徐从拉了一下仍在逗弄徐崇仁的陈羡安,起身道:“我爹做了午饭,看这会的天色,也快到响午了,我和羡安就先走了。” “哎,别走啊……” 田慧兰闻讯走出了厨房,“我给你们两个也做了饭呢。” “家里人少,饭不能剩下。” “我就走了……” 徐从和陈羡安加紧步伐离开。在田慧兰叫他们的时候,他们已经走到了离开后宅的月门附近。故此,田慧兰就是想拦他们也拦不住。 离开后宅,就到了前院。 “大仓叔?” “您在这是……” 徐从迎面碰见了一个面色黝黑的中年男人。 这个叫“大仓叔”的中年男人打扮和昔日的徐三有点相似,破烂的袄子穿在身上,外套一件蓝色褂子,下身是打着几个补丁的黑色布裤,腰间别着一根烟枪。一副穷苦人的打扮。 话说出口,他就后悔了。 大仓叔能走近徐宅,应该是充当了徐家的下一任长工。 “你是……副族长?” 大仓仔细瞧了几眼打扮洋气的徐从,刚开始他还没认出来这人是谁。但瞅了一会后,才认得是以前的徐从,如今徐氏宗族的副族长。 “一点糖果,我和内人成婚的喜糖,叔,你别见怪……” “虽说迟了些。” 徐从从口袋里抓出一把糖,塞到了大仓手里。 他和陈羡安会乡之前,在燕京的西货铺里买了不少的洋糖。新野的洋糖比较贵,但燕京的洋糖比之便宜了不少。 接着,他和大仓简短的打了几个招呼后,就离开了徐宅。 “徐从和羡安怎么走的这么快。” “也不留下来吃饭。” 田慧兰正在做饭,见徐书文走近厨房,抱怨了一句。 徐志用只是她的公公,又不是她亲爹。 其外,徐书文都原谅了徐从,她这个外人怎么可能对此再斤斤计较。至于轩盛米铺的事,亦是大体如是。 “估计是不好意思。” 徐书文摇头,随口答道。 他走近田慧兰,让其挪了挪步,从灶台里抽出了一根刚烧着的木柴。 “你拿那玩意做什么?” “小心失火了。” 田慧兰有点诧异道。 “书房又多了一些旧书……” “我得烧了。” “不烧了的话,看见那些旧书……觉得心里刺挠。” 徐书文语气温和,不慌不乱的解释道。 待给田慧兰交代完后,他迈步走进了书房,将燃着的火柴扔进了火盆。 他坐在书桌后的椅子上。 桌上,搁置着徐从送给他的《新青年》。 “狂人?” “什么是狂人?” 他翻到印有《狂人日记》的那一页,随意看了两眼,发了一声冷笑。 “写的看似鞭辟入里,实则一派胡言。” “亏我之前还信了这些东西……” 徐书文低声道。 他一张张撕了手中的《新青年》。 要是不撕烂,不撕碎,火盆里的火就烧不透这本书。 一页页纸落入盆中,卷起汹涌火势。 门外的田慧兰将此尽皆看入了眼,她头一次看到这样的丈夫,阴惨惨的面容活活像一只恶鬼,她拼命捂住了嘴巴,不使自己发出一丁点的声响。 但她的努力是徒劳的,徐书文看见了她。 “蕙兰,你进来。” “别躲了……” 他的语气仍旧温和。 “我……” “我……” “我只是过来叫你吃饭,掌柜的,你烧它干什么,还是一本新书……” 田慧兰入了书房,支支吾吾道。 “你不明白……” “我却看的透彻。” “烧它,是因为它不应该被传播。仁义所成就的礼,倘若成了吃人的家伙,这世道会颠乱。” 徐书文握紧了拳头。 “因为从来不是它们吃人,是咱们……” 他又道。 第153章 拜你为师 “你说的这些东西,我不了解。” 田慧兰局促不安的用手绞着下厨时穿的围裙,她面带犹豫道:“只是见一本新书被烧了,怪可惜的。我爹说了,得爱书敬书惜书。哪怕是不看的旧书,也得好好的保存。” 她出身书香门第,爹是前清的秀才,最重书籍。 故此,在得知徐书文准备烧书时,她内心争斗了一会,将心里面迎奉男人的想法规矩压制了下来,选择入书房劝阻丈夫。 只不过待她进了书房后,却发现了徐书文不为人知的另一番面孔。 时间会冲淡一切。 俩夫妻在书房待了一会,田慧兰就打消了自己的固念,她又一次看到了性格温和的徐书文,于是她认为是自己刚才看岔了眼。 “一本书而已,我现在不想看它。” “烧了。” “它是徐从带来的,就得烧。” 徐书文用力坐实了身后的太师椅,他掷出去的话带有力量,“我待他是客,是因为堡子里不能缺了他,我烧书,是因为他害死了我爹。一者为公利,一者为私利。族里的规矩大于一切,族人不需要一个小心眼的族长,但我爹他需要我这一个计较的儿子……” 他右手的中指弯着,在桌面上敲了几下。 “公私分明。” “你心里晓得这件事就行,别往外面去传。” 他告诫妻子。 “行,我知道了。” “我又不是大嘴巴,怎么可能乱传事情。再说,咱们是一家,我没道理会帮别家。我看你一直以来和徐从称兄道弟,还以为……你真和他再次好了?你早点敞开天窗说亮话,也好让我心里有点数……” 合理的解释,田慧兰相信了丈夫的说辞。 她听不懂什么仁义吃人,但能明白公心私心的道理。徐从毕竟是徐书文之前请回族里的副族长,哪怕期间两人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可还是更逆不了这一个事实。如果族长和副族长二人互为敌寇,那么徐氏宗族就永远好不了。 只能有一人去让步。 而让步的人,正是徐书文。 “娘呢?” “让她也过来吃饭。” 徐书文见火盆里的火势趋于灭绝,只剩一两朵小火花。他心里没由来的得到了一丝的舒缓。可能是因为烧书,亦或者是得到了妻子的谅解。在心情变好的同时,他好整以暇的问道。 “娘?” “她说见不惯徐从,这会应该躲到佛堂里烧香拜佛去了。” 田慧兰想了一下,回道。 自从徐老太太去上阳观敬香回来之后,就请附近寺庙高僧在徐宅开设了一间佛堂用以供奉祭拜。 吃斋念佛已经是老太太的常态了。 “我过去叫她。” 田慧兰朝屋子外走去。 “不用了,我叫娘。” “你去盛饭。” 徐书文拦住了田慧兰,自言道。 新收的麦子碾成面粉后,蕴有一股特殊的香气。这股香气是日光照在地脉上,被麦子饱和吸收后,所酝酿而出的气息。 如酒香一样,未入深巷,便已闻香。 香气随蒸笼馒头里的白汽一同逸散开来,扬撒在了徐家堡子的四面八方。行走的乡人闻到这股香,都加紧步伐往回赶,口腔内慢慢蓄满了津液。哪怕再贫穷、再破落的家庭,正值麦子丰收的季节,亦能吃上几顿白面馒头。 戏班子就是追逐这股香气来到了徐家堡子。 地方庙会的举办时间并不相同,间隔大的,甚至能差了近两个月。而追溯庙会究竟为何偏偏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在此处开办,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答案。但无论哪个回答都比不上在田间地头里割麦的乡人的回答。 他们清楚的知道,在自己割麦晒麦碾麦后的闲余时光,本村的庙会便来了。他们一年也就这一两次手里头宽敞,能给自己家置办点家当。 赶庙会的商贩精准的计算过每一地麦子熟成后的时间差异。 有的地方麦子早熟,有的地方麦子晚熟。大概是西边比东边早熟,南边比北边早熟。徐家堡子位于塬坡,这里日光足,麦子熟成的时间比其他地界早一些。所以开办庙会的时间较其他地方亦能早一些。 徐三儿请了做红白事的厨师给戏班子做菜。 每一个人封了一个红包。 “徐老爷你是个畅快人,放心,三天的戏而已,我们保管不重样,不掉链子,给你办的妥妥的……” 戏班子名字叫天和戏班。 戏班主姓周。 他掂量了一下手中的红包,知道了轻重后,拍着胸口保证道。 “呶,这是我给令郎封的红包。” “令郎看面相今后会大富大贵,是个惹人怜爱的俊公子……” 周班主吃席面的时候,借口上了一个厕所,在回来之前的空档,他另找红纸当喜包,封了一些钱。回来之后,就将其递给操办宴席的主家。 “这使不得。” “我们请周班主您来唱戏,是劳累您,您给我家老二封喜包这算个什么事?天底下没这样的道理。” 徐三儿没收红包,摆手拒绝。 他和天和戏班的人没见面过几次,不是熟人。主家给戏班子封红包,是规矩。意在让之后的表演卖力一些。但戏班主给栓子封红包就不太合适了。 “我们行走江湖,做生意的,最讲究信义和规矩……。” “徐老爷此次以盛宴款待了我们,又给了我们红包。令郎天庭饱满,今后定是大富大贵之人,我啊,给令郎红包,是打着给我们这下九流的人添福的打算。” “结一个善缘!” 周班主给徐三儿做了一个揖,接着将红包一折,将其塞到了婴孩的襁褓里。 他用手逗弄了栓子两下,然后喊身边的小厮取来一根朱笔。 “这是凤仙花涂的染料,没什么毒。” 他给徐三儿说了一句,然后用朱笔给栓子眉心点了一个红点。 “这是一个吉祥痣。” “我家乡的人说啊,这点了吉祥痣的孩子,能一辈子平平安安……,不出什么大事……” 他将朱笔还给小厮,拱了拱手,笑道。 吉祥痣的寓意,徐三儿和黄英子还是懂得。 他们起身,也给周班主道了声谢。 “周班主,我央求你一个事……” “这头胎的孩子容易夭折,我想请您做他的师傅,待他长大后,要是想学戏了,就跟你学戏,学费我们会交的,要是不想,咱们搭条线,多个门路,今后也多个照应……” “收了我这孩子,拜师费和四时节礼也一定奉上。” 黄英子望着怀里的栓子,心一横,下定主意,对周班主求情道。 自古以来,行当分三教九流,而戏子就是下贱人。 她觉得栓子这个名还不够贱,不够让他活到成年,所以她便想着让周班主收栓子当弟子,成为戏子。 成为戏子才是真的贱。 能镇住栓子的命。 徐三儿稍一想,就明白了妻子的打算,他亦劝道:“周班主,给我家老二点了吉祥痣……,这就是有缘,他合该跟你唱戏。” 他亦舍不得栓子去死。 “呦,咱们扯鼓唱大戏的,也能收一个老爷家的儿子当徒弟……” “这敢情好。” 周班主没有犹豫,爽朗一笑道:“入了梨园行,今后就有祖师爷保佑,我看啊,令郎今后说不定真的能穿一身官衣,坐在那衙门中。” 他捡好话说。 他懂徐家夫妇的心思。 只不过当戏子的,早就自知自己下贱,被人瞧不起惯了的。白得的钱财,哪有推脱的道理。 “你爹这……” “你爹和她怎么突然就让栓子去拜周班主当师傅……” 邻桌坐着的陈羡安拉了拉徐从的衣袖,小声嘀咕道。 她生在富贵人家,父母比较开明,没见识过这封建迷信一幕。即使知道一些这其中的事,但事发突然,脑子也转不过来。 “改命……” “贱名贱命好养活。” 宴席人太多,徐从不便多说,简短道。 “不瞒周班主。” “我这大儿子,曾经就坐在衙门中当差,只不过为了学业,辞了职。” 听到周班主这夸赞之言,徐三儿打心里头高兴,他刚才又喝了几杯水酒,脑袋有点发晕,于是满脸红光,志得意满道。 培养出一个改了命的儿子,一向是他引以为傲的事情。 “徐老爷,您大少爷竟然有这本事?” “刚才慢待了,久仰久仰。” 官大人一等。 哪怕是个胥吏,亦比戏子贵的多。 周班主对徐从拱了拱手,言语带了一丝的恭敬。 “只是一个小科员……” “不是什么大官,早就辞了。” 徐从见状起身,回了一礼后,谦虚道。 他仅是一个民政科的科员,算是县公署内最低等级的小吏,着实算不上什么大官。 被徐三儿这么一提,他心底亦是难言。 不怎么好意思。 “他先生……是咱们县的副县长。” 徐三儿又道。 这句话一出,天和戏班的人看徐从的神色都有点不一样了。 科员是县公署的小官,平日里给给面子就行。但副县长,这三个字可不一样。虽不如县长,毕竟带个副字。但哪怕是副的,亦是他们高攀不起的角色。 当然,事也非绝对。 戏班子若是红火了,一些权贵倒也不算什么。 譬如,燕京名角刘喜奎都敢给大总统甩脸色。 更何况一个副县长。 不过他们天和戏班只是一个小戏班,没那么大的排场,权贵该敬还是要敬。 “爹,你提这事干什么?” 徐从的脸色有点不大好看了,他走到徐三儿身旁,轻声提醒道。 若是他功成名就了,提出先生的名头,是给先生增光添彩。然而他现在尚在求学,事业无成,提及先生的官职,似乎就有攀附权贵的嫌疑了。 尽管他认为先生不会介意这点小事。 可即使先生不介意,他亦得识趣……。 “酒席已经吃的差不多了。” “徐老爷,徐少爷,我等就暂且下去歇息了,等到申时三刻,我们演第一场戏。” 周班主是个老江湖,知道这会该退了。 “至于拜师的事情。” “等到晚上再说……” 他对这话是给黄英子说的。 “福兴,你给周班主引路,带他去厦房歇息。” 徐三儿见周班主要告退,连忙吩咐家里的长工引路。 “是,老爷。” 徐福兴点了点头,引周班主及一众戏班离开。 等一众戏班离开后,徐三儿又自顾自的和席上的众人喝酒,好似将身旁的徐从看做是一团空气,一点也没有搭理其的意思。 “徐从,你过来。” 陈羡安化解了尴尬,拉徐从再次入座。 “你刚才说话没给爹面子……” “事后再说不行吗?” 她叹了一口气。 “不是我不给他留面子,我要是在席上不说,回去再说,他保管今后还犯这毛病……” 徐从自讨了个没趣,他饮了一杯酒,言道。 他一向是比较精明的。 能保持冷静。 只不过在爹的事情上,他就少了几分沉稳。 他知道,这非是他不沉稳。而是他与徐三儿相处久了,知道以何种方式去处理事情能得到最大程度的解决。 纵然……在这其中,伤了徐三儿的面子。 “好好好,算你有理。” “吃菜,吃完之后,咱俩一会去看戏。” 陈羡安给徐从捡了几筷子的菜,无奈道。 看戏是个乐呵的事情。 几乎所有乡人,不管老弱妇孺,还是肩膀子当做顶梁柱的当家男人都喜欢听戏。这是他们一年四季中最放松的时候。 作为主办方,徐从和陈羡安得到了看台最好的位置。 他们率先入座。 没过多久,端着粗瓷碗、正吃着饭的乡人亦陆续来到了看台。尽管前排的几个长条凳都坐满了人,但他们亦不气馁,从自家带了马扎、小木凳,一边吸溜着吃着擀面条,一边耳朵放空,准备迎接戏腔的激荡。 “你们来的这么早……” “想不到羡安你也是个喜欢听戏的。” 在开幕前的半刻钟,徐书文和田慧兰夫妻二人联袂而来,他们和徐从、陈羡安夫妇一样,坐在了第一排正中的位置。 哪怕这场戏徐书文没出半个子,但族长一脉的地位在这。 见到徐从夫妇来的比较早,田慧兰主动打趣道。 “来的早也不好……” “太熏了。” “我刚才差点就吐了……” 陈羡安对田慧兰抱怨了一句。 “忍着点。” “一会晚风起了,就没了。” 田慧兰入座,笑了笑。 乡下人看戏没城里人看戏规整,吃饭、抽烟、奶孩子、撒尿的实在太多。况且六月份的日头亦有些炙热,待久了,汗臭味就会逐渐弥漫。于是乎,看台附近诸多气味混合在一起,让人为之窒息。 不过戏台的搭建是在塬坡的宽敞处,再过一会,塬上就会起晚风,将弥漫在附近的气团冲散。 第154章 情话 乡下的戏班子不如城里的戏班子正规。 开幕后的第一场戏,他们没有唱戏,反而先表演了几样杂耍。裹着红巾打着赤膊的汉子吐火、吞刀一气呵成,一道从口中喷出的赤焰足有三四尺长,险些喷到了观众席上,吓得前排的观众不断缩着身子。 还有三四柄长剑被他捧着示众之后,一张口插到了嘴中,只剩一个剑柄。 仅是这几道表演,就引起了观众们的欢呼。 死气沉沉的看台一下子变得热闹了起来,所有人的眼睛都齐刷刷朝台上盯着,等待下一场表演。 杂耍完后,接下来的豫剧《白蛇传》亦让在场的乡人们连眼睛都不眨一下,听戏听入了迷。 尤其是老少爷们,全被戏中白娘子的一颦一笑勾了魂。 他们听到“叫先生你莫要悠前顾后,奴跟你全当是跟个丫头,不图金、不图银、图你个人就够、穷日子粗茶饭不讲稀稠……”这段唱词时,恨不得自己就是那许汉文,抱得美娇娘。 看戏都是一家人看戏。 大小媳妇看到自家男人一副色与魂授的模样,就气得用手上的筷子“铛铛”的敲着碗底,以示提醒。 等戏迷子的男人们回过了神,想要安慰媳妇的时候,她们就生气的别开了头,打定主意这几日不让这些臭男人碰她们的身子。 这期间,男人们亦会偷偷摸摸的摸上自家媳妇的腰,前去安抚。刚嫁人的小媳妇都比较怄气,一般都会红着脸打掉丈夫的手,但嫁人已久的媳妇们,低头和自己男人说上几句话后,就心满意得的点头,顺带无视了在她们身上不规矩的手。 这其中的代价,往往都是扯上几尺花布,买些馋了许久的零嘴……。 明天,就是庙会了。 在来戏台之前,她们老远就看见了一排排的商贩从远方而来,于塬坡的路上扎了营帐,等待明天的庙会。帐外的栓马绳上,还能看见骡、驴、驮马背上绑着的两个大木箱子。箱子里面应是此次庙会交易的商品。 花布,零嘴等等,都在这些箱子里。 今年的收成不错,没有遇见天旱,老少爷们也早就有心补偿陪他们一同吃糠咽菜的妻子。女人身上的穿着,显示着各自家里的门面,是日子光景不错,还是可怜到几年、十几年都没换上新衣。 “我明天也给你扯上几尺布,给你做新衣。” 戏,陈羡安虽没听腻。但乡下戏班子和城里戏班子水平却差着档次。她听惯了城里华盛楼的戏,这乡下的戏自然……就有点乏善可陈了。 所以她一双耳朵没捕戏音,专门捕捉乡人们的闲谈,如此一来,就不可避免的听到了那些小媳妇们对丈夫们的撒娇。 她脸颊带上了一些绯红,却没好意思去和徐从提这件事。 只是用手扯了扯徐从的衣袖。 徐从初始时一愣,继而一细听,就大致猜到了陈羡安的想法。 于是,他哄道:“你的女红不错,穿上新衣绝对会惹不少人的羡艳,到时候我在乡下,可就待不住了,刚躲了一个孙兴民,瞬间就又多了无数个孙兴民。” 不管是新野的鸿韵女子学堂,还是燕京的贝满女校,都授有女红课。或许陈羡安真有大小姐脾气,但关于女红,她还真不比乡下的媳妇们逊色,甚至比之还要厉害一点,懂不少新奇的织法和新款的衣服样式。 “谁要你给我扯布了?” “我可没说这话。” 陈羡安脸红红到了耳根子,她放下徐从的衣袖,轻啐了一口。 “原来这就是自由恋爱?” 与陈羡安相邻的田慧兰看到此幕,心中顿时就有点复杂了。 她希冀邻座的丈夫也懂得一点自己作为女人的小心思,只不过等她小幅度的偷偷朝左瞅了一眼,却发觉徐书文好似真的沉浸入了戏里,一动不动的像个石像,丝毫没有开口的意思……。 她确信,徐书文听到了徐从两口子的窃窃私语。 然而他一点表示也没有。 并非是她任性,她胡闹。她嫁入徐家的这几年,一直守好本分,做一个贤惠的媳妇。就连徐老太太这等挑剔的婆婆,都没有说出她的一点不是。 如果她开口去要几尺花布,她相信自己的丈夫不会吝啬那几个子。但她希望,是丈夫亲自开口给她买来,而不是自己亲自前去讨要。 她断绝了与戏的联络,去听身后嘈杂的乡人声音。穷家汉的媳妇也如徐从夫妇一样,没有恪守所谓的礼法,去放纵自己的情欲。 “是错,还是对?” 夹在不同的两方人马中,田慧兰竟感觉自己有点可笑了起来。 进步派人士宣扬的进步和乡野的原始、不守礼法它们是几近相通的。她与徐书文在看台的众人中……仿佛已经成了一个孤岛,他们被喧嚷的浪潮排挤,艰难的维持着孤岛上的土陆不被潮水侵蚀……。 明明是他们与乡们人的联系更紧密,徐从夫妇更像是一个过客。 徐从夫妇回家省完亲后,还要再返燕京求学……。 可偏偏,他们的行止却与乡人们相悖。 田慧兰心中的天人交战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她被丈夫拉起,和徐从夫妇道别的时候,她这才知道戏班子已经闭幕结束演出了。 她如一个行尸走肉一样,陪着徐书文往家里走。 天色已晚,崇仁已被抱到了徐老太太的房里。徐老太太是吃斋念佛的人,她见不得热闹的场景,所以在家未去听戏。 门打开,田慧兰没有如往日一样收拾床铺,她卧躺在罗汉床,一滴滴眼泪从她的脸上掉落了下来,很快汇聚成了一片,从床脚往下滴落。 “你怎么了?” “是哪里不舒服?” 察觉到田慧兰异态的徐书文问了一句。 他发觉今天的妻子有点异常。她是秀才的闺女,大家闺秀,本应最是循规蹈矩的人,不应为看台上的银声浪语而动摇,可今日她竟偷偷的央求自己去以言语讨好她……。 倘若她是自己以自由恋爱娶的妻子倒也罢了。 偏偏她是包办婚姻……。 他不能因为此事乱了家里的伦常。 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他记得这句名言。让他说几句讨巧话,取得妻子的欢心并不难,可若是包办婚姻的妻子也叛变了。他今后又该如何去治理徐氏宗族?连自己的典范都没树立起来,族人岂会信他。 “没什么不舒服。” “是心里使不上劲……” 田慧兰起身,勉强笑了笑,用帕子拭干了泪珠子,说道。 她走到厨房为徐书文打了洗脚水,然后伺候其洗完脚后,继续一言不发。哪怕徐书文碰了她的身子,她亦如死人一样。 “闹别扭了?” “说说?压在心里头算什么?” 徐书文从妻子身上抽回了手,他走到八仙桌旁,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冷茶,漱了漱口后,淡淡道。 “书文,你喜欢我吗?” “你真的喜欢我吗?” 田慧兰眼圈红着,她质问自己的丈夫。 纵使她和徐书文的婚姻是一场包办婚姻,可她一直以来认为徐书文是喜欢她的。他们夫妻两个相濡以沫、举案齐眉,向来没有争吵。徐书文不曾苛待她,对她很好很好。 可今日,她却推翻了从前的想法。 “你是我的妻子,我是你的相公。” “六年前是,六年后还是这样,有什么不同?” “我们都已经这样过了六年。” 徐书文将茶盏里的茶水一饮而尽。 他走到窗口,推开了格子扇。 等冷冽的空气随着习习晚风吹入屋内时,他温声细语道:“慧兰,有些事能做,有些事不能做。你想要情话,我大可在屋内给你讲,给你讲的开心,逗你发笑,但在大庭广众下,我不能这么做,这么做,就是失礼!” “你想听什么,来,我给你不带重样的讲。” “我是族长,能不顾颜面的这么说吗?” “多少人看着我呢!” 他压抑着自己的怒火。 是,一个女人,一个妻子,应该有自己贪爱的情绪。 可他是族长,田慧兰如此,就是不为大局考量。迟早会吃大亏。一点不谨慎,今后吃亏的地方多着呢。 “书文……” 田慧兰见此,内心顿时自责了一下。 她当时确实只顾自己,没有为徐书文考虑。 确实,正如自己男人所说一样。一些事,族人能做,族长却不能做。想要压制住族人,族长就得板着一张面孔。 “你只看见了徐从。” “却没看到他爹……” 徐书文坐回八仙桌旁的圆几,他摇了摇头,“过些日子,你看看,你看看他爹将来是个什么做派,一些事改不了的。” “他爹?” 田慧兰不明所以。 只不过徐书文明显不欲多谈了,他再次扣紧了门窗,入了床,劝道;“快睡,等到明天,我给你扯几尺布就行了,瞧你这个样子,还像个当娘的人吗?” 话音落下,田慧兰破涕为笑。 在灯被吹灭的那一刻间,她又看到了昔日的徐书文。 与此同时,另一边。 戏班子忙活完之后,留下一两个人看戏台外,天和戏班的其余人返回了新徐宅。村里面有两家“徐宅”,为了方便分清楚两位老爷,乡人们在私底下,将新建的徐宅称为新徐宅,老早就有的徐宅称为旧徐宅。 周班主入了客厅后,便见客厅内已经摆好了拜师所准备的礼器。 中堂上挂着唐明皇的画像。 画像前有一个供桌,桌上摆了时季鲜果和两盏红蜡。 红蜡已被点燃,粗捻冒着滚滚油烟。 “咱们梨园行的祖师爷,相信大家也都知道,是唐明皇。今个徐老爷已经准备好了祖师爷画像,也无须我们另行择备了,先谢过徐老爷。” 周班主说完后,给徐三做了个揖。 “拜师的事情,说繁也不繁,说简单也不简单。说简单,无非就是磕三个头,敬一捧香两杯茶。说繁,这里面也有门道。” “磕三个头,第一个头磕祖师爷,第二个头磕我师父,第三个头磕我。一捧香敬祖师,两杯茶敬我和师父……” “只不过令郎新诞,磕头难免不便,所以今后补上这礼就行。” 他又道。 听闻这详细的解说,徐三儿和黄英子点了点头。 既然要以贱命镇住栓子的命,那么拜师定然不可能只是匆匆忙忙的一场闹剧。得真真正正拜了周班主为师,成为戏子后,栓子才算在阎王爷的生死簿里改了命……。 “那这礼如何替代?” 徐从听出周班主的话里有话,于是问道。 说繁不繁,是指小童拜师。 而婴孩拜师,就是说简不简了。 礼不能废。 虽说今后补上也行。 可没有这礼,就不算真正的拜成师。 “倒也简单。” “给祖师爷烧三天三夜的香油,香油里浸上栓子的生辰姓名……” 周班主嘬了一口水筒烟,吐出烟气,说道。 他先前的梨园行拜师礼没说错,只是这后面的,就属胡编乱造了。但不胡编乱造不行,主人家见没礼拜不成师,就会刁难他们。 反正他们赚的是良心钱。 此番作为,亦只是给主人家一个心安罢了。 “正好唱三天戏……” “三天三夜的香油……,好,我敬上了。” 徐三儿闻言,重重的点了点头。 连烧三天三夜的香油,这价值可是不菲。但谁让他心疼他家老二呢。再者,香油钱虽贵,但倘若栓子的命真保住了,一切都算值了。 “福海,你去族长家借点香油。” “咱们家的香油不够……” 他看向一旁的长工徐福海,吩咐道。 香油一般做菜,都舍不得放几滴,更别说连烧三天三夜。他家刚刚起势,田里种的基本上都是庄稼,只有几分地种了一点芝麻。这点芝麻榨出来的香油根本不够用。而徐书文家,是老财东了,家里的香油不说堆积如山但,绝对不少。 “弄点新鲜的,别弄旧的。” “旧的烧不明亮,烟气大……” 徐三儿再次吩咐道。 “老爷。” “现在……天黑了,族长家……” 徐福海刚跑出门,又折了回来,“我看族长家的门关了,估计是睡了。要不先点咱们家的香油,等明天再借族长家的香油。” 第155章 实业救国 新徐宅的香油不多,不过若节省着点,点半夜的香油灯还是绰绰有余的。 有周班主这外人在,徐三儿虽认为徐福兴办事不利,却也不好多加责怪。他将摆弄供盘的剩余点心分给了长工一些,让其带回给闺女小儿吃。等见其口呼老爷恩德,满怀欣喜的离开后,他才将此次的拜师费送给了栓子的师父。 甭看他平日里和徐福兴称兄道弟……。 但财不露白,他亦得防徐福兴一手。 不能让穷人看见太多钱,不然容易让其心生歹念。 拜师费不多不少,银元五枚。 在乡下学一门手艺,也差不多是这个价格。 “谢徐老爷了。” 周班主摸到银钱,心中一喜,再次对徐三儿做了个揖,“等令郎三四岁后,我再来一次徐家堡子,不管他愿不愿意学戏,我都教他。” 江湖人最重承诺,他说这话带着真心。 第二天微明,徐福兴推着独轮车上了老徐宅的门,借了一斗的香油。只不过在借香油的过程中,他遭受了徐老太太明里暗里的讥讽。大致意思是在说一个财东,连几两香油都没有,算什么财东。等他回复主家与周班主商讨的拜师一事后,又迎来了老太太的不屑。 “好的不学,整天做些个歪门邪道……” “迟早有一天,苍天睁眼,把你们全部收了去。” 他觉这徐老太太说的话太过针对主家。 于是他一个字一个字的将这些话暗自记了下来,等推香油回去后,偷偷的告诉了徐三儿,并拍着胸口道:“保管每一个字都是真的,我记得清清楚楚,她这话,绝不仅是在说小少爷……,我看她是从佛堂出来的,哪个信佛的人嘴这么毒,说话那么难听。” 徐三儿心底里早就将上阳观命牌的事忘了个七七八八了。 大抵是时间长了,人就容易忘掉他以前犯下的丑事,只记得他曾经做过的好事。就如恶人将自己想象的没那么恶一样。更别说一个一辈子几乎没做下什么恶事的人,他不会认为自己平日里有得罪过一些人。 “行,这事我知道了。” 徐三儿放下手里捧着的茶盏,他嚼着里面的湿茶叶。 过了一会吐了出去。 黄英子总嫌弃他口臭。亲密十次,就有八回在说这事。他时间一久,也对此在意了一些。在村里老秀才处打听了一个秘方,就是嚼茶叶有益于祛除嘴里的异味。因此他逐渐就养成了喝茶嚼茶叶的习惯。 “你家里还有闲钱没?” “拿去,给媳妇扯几尺布,别不好意思,我也是从你那时候过来的,知道你的难敞……” “你入我的宅子,跟我做了长工,我就得对你好……。我平日里就不把你当长工,把你当兄弟看待。你叫我老爷,我心底也难受……” 徐三儿说着话,从褡裢里掏出一把铜子,塞到了徐福兴的手里。 他去年买了不少地,手里不宽敞,但好在今年麦子丰收了。一些碾好的麦,他已卖到了县城粮铺,换来了一些钱,暂时能将日子过下去。 给徐福兴抓钱的时候,他心里也有数,抓的都是铜子,连一个银毫都没有。 “是,老爷。” “谢谢老爷……” 徐福兴有点麻木的接受了主家的好。 主家不让他叫老爷,他难道能真的不叫? 前些日子他还在叫徐三儿三哥。 然而等他回到家后,他媳妇就劝他尽快改了口。说规矩就是规矩,你不在意,老爷心里也不在意。但叫久了,谁知道老爷心底里会不会有那么一瞬间在意了?要是在意了,这长工的差事就不稳了。 “你去逛庙会。” “我逗会栓子……” 徐三儿摆了摆手,让徐福兴下去。 出了庭院,来到新徐宅外的乡间小道。徐福兴总算得了空闲,有时间看徐三儿给他塞的一把钱有多少,他细细数了一下,足有二十三个铜子。 一笔不少的钱。 他绕到了庙会商贩聚集的主街上。 这是一条宽达四五丈的敞街。从古到今,徐家堡子的所有庙会都会在这里兴办。似乎主持村庄的建设者,在建设村庄的时候,就预设了一条能容纳数千人前来贩卖、采买的庙会街……。 前来逛庙会的人,不仅有徐家堡子的村民,还有附近十数个村庄的村民。这些人来逛庙会的别村人,已经等不及他们自己村的庙会,所以跑到徐家堡子里来凑一凑热闹。 更遑论,今年的庙会,徐家堡子还在唱大戏。 唱三天三夜的大戏。 别村的许多戏迷子,都自备了干粮,前往听戏。而这些人,哪怕不在庙会街采买,却也会逛一逛,闻一下烧鸡、肘子、腊味、卤味的香味,看一下它们油亮润滑的色泽,哪怕买不起肉,但炸花生米,一点凉调的小素菜,亦是平民价格,不怎么贵,最不济一铜子五个的炸鱼子还是能解解嘴馋的。 庙会街的商贩们,也不一定只要钱,他们都随身带着一杆称。乡人想买什么,拿自家晒好的麦子来,一称,就行了。 而这个粮价,商贩们亦不糊弄,该是多少就是多少,不做一次生意,甚至有时候比粮铺卖粮的价钱还要高上一些。因此有些乡人也将这些庙会的商贩们当做成了收粮的粮商,将粮食贩卖给他们。 按照往年的经验,花布摊是不怎么受乡人青睐的。 只不过今年在徐家堡子,花布摊前人挤人,比往日更热闹了一些。 “怎么今天突然想起买花布了?” “做啥了?想起买布了?” 衣食住行,是四大刚需不假。可花布这玩意,大家都有,虽不怎么新。俗话说得好,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三年。 花布销量一直都有,但不至于今日销量突然暴增。 “昨天答应给媳妇扯几尺布。” 庄稼汉的回答都极为简易。 商贩一连问了几个人,收获的回答与第一个人的回答大差不差。 他在人群中锁定了一个像是先生的青年,上前问话,“这位少爷,怎么突然间,大家都跑来买花布了?明明往年没这么多人买。” 徐福兴在拥挤的人群外,就这样看到了自己的大少爷。 “花布?买的人比较多吗?” 徐从正在打量一匹格子花纹的布,闻言,放下了布匹,怔了一下。 他以前虽逛过庙会,但家里没几个闲钱,往往只能饱一下眼福。 所以……,随着时间的推移,他大概打记事起,就很少逛庙会了。 故此,花布摊商贩一问这话,他也有点不明所以。 他以为花布摊一直都这么热闹呢。 “应是昨夜的戏。” “昨夜唱了《白蛇传》,演白蛇传的旦角太漂亮了……” 徐从到底是读过书的,稍一细想,就知道了其中的缘由。 他肯定的点了点头,“就是这样。” “这样?” “仅是这样?” 花布摊商贩挠了挠头,诧异道。 “应该就是这样。” 徐从脸上挂上了一丝淡淡的笑意。 他突然明悟了一个商业的道理。 生意好不好,不一定与需求有关系。可能与别的因素有关系。譬如昨夜徐家堡子的大小媳妇们吃了白娘子的醋,这才导致了老少爷们为了哄自己妻子,纷纷一大清早起来就跑过来买布。 “这位少爷,你不妨说的再详细一些……” 眼见徐从扔下买布的钱,就欲走的时候,花布摊商贩连忙叫住他,说道:“我付给你钱,你给说说这其中的道理。” 要是生意天天有今天这么好,他迟早赚的盆满钵满。 因此,这其中的道理,他非得一探究竟。 “这点钱买不到的。” 徐从摇了摇头,不欲多说,抱着一匹布紧步离开。 他回到了新徐宅的次卧,和妻子羡安说了今日的事。 “我觉得做生意不仅是需与供,可以用其他方法刺激货物的流出。以前的商人,像吕不韦、陶朱、白圭、子贡等人,做的都是低买高卖的生意,这样的生意固然能赚钱,但现在百业商人太多,靠高买低卖发不了大财……” 徐从越说越兴奋,“一旦找到一个这样的契机,赚钱一点也不难。” 自从他辞了在县公署的职任后,就鲜少赚钱了。家里面一直以来,都是入不敷出。在燕京的时候,非是他不愿找女佣,而是若找女佣,难免动用陈羡安的私房钱。这样他一个做丈夫的,情何以堪。 他可不想让别人认为他是在吃陈羡安的软饭。 “徐先生,那怎么找这个契机?” “做生意没这么简单。” 陈羡安泼了徐从一盆冷水。 她出生商人之家,知道做生意有多么难。 不过她也不是意在打击徐从,而是想让徐从冷静下来。冷静下来,再去思考一件事。而不是脑袋一发热,就钻了进去。 “不,简单。” 徐从冷静了下来,“实业救国。我在燕京的工业专门学校上学,知道如今市面上的机器和国际上的机器哪一个先进,哪一个落后。再者,我还有刘先生,刘先生是我的恩师,他是副县长,我虽不至于让他为我开后门,但在新野创办实业工厂,他还是能给我一点支持的……” 他得庆幸,如今整个中国贫穷落后,百姓愚昧不堪。所以只有他们这些读书人,实业人才,才能发现到这个辽阔的土地上,到处都蕴藏着商机。 就像刚才的商业道理,他一点就通,但花布摊商贩却迟迟没有悟通。 听到徐从真的打算干实业、搞工厂,陈羡安也镇定了下来,说道:“我对这些事不太懂,不过你可以找找我爹,起步资金如果不够的话……,我可以找他暂借,咱们等赚了钱后,再还给他……” 一件用以生产的机器,不便宜。 不是徐家的家底能支撑的。 至于徐从为何从一个上学的学生突然想到要做生意,她也不意外。自打状元张骞去做生意后,商业亦不再被世人贬低。而实业救国,更是工业专门学校的学生们时时刻刻挂在嘴上的口号。 “你想好做哪一门生意了没有?” 陈羡安问道。 “还没想好……” 徐从摇头,“我现在正在想国内需要什么,市场需要什么。不能盲目而动。得选好一个方向后,再去决定。” 他如今二十二岁了。 固然求学是他一直以来的目标,但赚钱亦是。 他没有太多足以挥霍的青春了。 更别说,求学亦要钱。 没钱,怎么上学? “我给我爹写信,让他筹措一笔钱,借给你买相应的机器,这事得早点说,做生意的,想要挪用一笔巨额的钱财不是易事……” 陈羡安一边说,一边坐在圆桌上,准备动笔写信。 “算了,等庙会结束后,你送我回一趟家里。” “我亲自见我爹。” 她道。 她知道她爹的脾气,写信,估计她爹不会在意。再者,一笔巨额的资金,不是说仅靠一封信就能决定的,得她亲自和她爹晓之以情,动之以理。 “也好,明天我送你。” 徐从点了点头。 一台机器,动辄数百银元。他手上的余钱,压根不足以用作起步资金。如果能在这一件事上仰仗老丈人,那当然是件好事。 其次,老丈人的商业经验比他足,有老丈人帮助,亦能事半功倍。 “对了,这是我给你买的花布。” “你看看,怎么样,刚才一直在说实业的事,忘记了。” 徐从指了指他抱回来的一匹布。 “这布的花色还可以……” “就是料子不太行,但做几件外衣还行。” 陈羡安起身,上手摸了摸布匹的料子,又仔细观察了一下印染的颜色,评价道。 不过她话虽这么说,但说话间,就已经动手开始量裁布料、制作衣服了。 见陈羡安正忙,徐从也觉无趣,走出次卧。 然而待他刚走到屋后面透气的时候,他看到了一只灰白狐狸。 “胡老爷,你怎么在这?” “你回来了?” 他上前叫住了欲逃的狐仙。 “放心,你的事,我不会再和其他人说了。” “你就陪在我身边。” “咱们再做一次朋友……” 狐仙的离开,他自认为可能是他的多嘴,才导致了后面的种种事。倘若他不将自己和胡老爷的一些悄悄话告诉徐三儿,爹也不会认为他被狐狸迷了心窍,选择了以老君爷镇死灰白狐狸。 做一个朋友挺好,相伴一生。 他知恩。 灰白狐狸的毛没有以前光泽顺滑了。 它似乎老迈了许多。 也是,一只保家仙缺了人的供奉,它就会死。 他看到了这点,所以他叫住了狐仙。 “朋友?” 灰白狐狸转头,它看了一眼真诚的徐从,心里开始动摇。 谁不期盼活着呢。 第156章 从来就没有狐仙,羡安的质问 或许它得开始学会接受陈羡安了。 它之所以离开徐从,其中一个因素,就是因为徐从追求陈羡安,放弃了它的老妻瑜小姐。 朋友……。 这意味着……它不再是一个仙,保家仙,而是徐从的朋友。 响午不知什么时候便到了。空气中弥漫着从庙会街飘来的肉香,它混着烈日灼烤大地时蒸腾的土腥气,被暖风一吹,就送至到了乡里的百家百户。这股肉香很厚很杂,有鸡有鱼有腊味。 作为村中唯二的财东。 徐从家中的响午饭很丰盛,仅是肉菜就有五六道,更别说素菜。这场餐食本是作为当家主母的黄英子操办,但由于其刚生育完孩子,尚在坐月子,于是就由徐家的儿媳陈羡安代劳。 她是大家的小姐,虽会做饭。可在庙会街里有现成的菜肴可供挑选。故此,她也就没闲心去整顿太多菜。 一些菜靠买,一些菜自己做。 仅凭这一顿饭,徐三儿对儿媳的看法改观了不少。 他在吃饭的闲余,赞赏道:“论及这十里八乡的财东,哪家有咱家吃饭好。这吃饭好,就证明着日子红火。他媳妇,今天多亏有你在,不然别人家恐怕会笑话咱家没有个女人操持饭菜,灶王爷都闲的冷灶了。” 陈羡安在餐桌下面绞着衣裙,臊红了脸,“七个菜是我在庙街买的,其余菜才是我做的,没做几个,手艺不行。” 在去年新婚的第一个月,公公识大体,给她道了歉,她一直念着这个恩,并认为公公是个明辨是非的人。所以她对待徐三儿,不曾冷脸,有时候父子吵架了,她亦会帮着徐三儿劝说徐从。 纺布做饭,内事做好了,才算是个贤惠的女人。 乡下新婚新娘入嫁的第二天,就会进厨房拿起擀面杖,坐上一顿顶好的面食供夫家享用,以证明在娘家中她是一个合格的女儿,进了夫家是一个不落人后的妻子。 今个的饭,还算是她头一遭给夫家做饭。徐三儿夸赞的同时,她亦自觉自己受不起这个盛赞,毕竟餐桌上的不少熟食是她外出采买的,不算是自个真正的本事……。 “手艺是其次,重在心意。” “你肯下厨做饭,就胜过不少生活在蜜罐罐里的小姐,她们才不肯委屈自己……” 夹了一口红烧茄子,徐三儿品咂甜味的同时,言道。 若陈羡安是个普通人家的闺女,今个的响午饭虽不至于算差,但也称不上盛赞。只不过念及陈羡安的身份,这顿响午饭就不算太差了。抛开响午饭不谈,他真正看重的是陈羡安的转变,是越来越符合他心目中的贤惠儿媳形象了。 好在徐从缓解了陈羡安的尴尬。 他放下快子,说道:“爹,现在还没到给灶王爷祭灶的日子,咱家还有个保家仙,我拿碗快,给它奉点香火,也好保佑咱家今后一辈子红红火火。” 胡老爷太虚弱了,它需要供奉。 而一个家庭供奉保家仙,离不了当家主事之人的首肯。 他现在还没和他爹分家,家里供奉狐仙,得给徐三儿报个信。 其次,他觉得徐三儿可能和胡老爷之间存在一些误会。他希望徐三儿能再次接受胡老爷,不再排斥它。 今天给胡老爷供奉香火,就是他的一次试探。 “它?” 徐三儿心里一突。 若问他这一辈子最对不起谁,毫无疑问,就是狐仙了。自宣统二年供奉狐仙尹始,狐仙对家里的帮助就数不胜数。然而在去年,他却对狐仙心生了歹念,请老君爷下凡降了狐仙。 他这一条烂命,若被狐仙拿去了,亦没什么大不了。 可他有一个成材的儿子,他害怕狐仙迷了徐从的心智,于是只能背信弃义,杀死了这一个淫祀。 “你愿意供奉就供奉……” 徐三儿脸色平静,继续动快吃饭。 似乎这一件事,没有搅起他心中的波澜。 反正它已经死了。 他暗道。 一只死了的狐仙,再供奉,它也活不过来。 徐从点了点头,从厨房取了一个小碗。 他将餐桌上的每一样菜肴都夹了一点,放置在小碗里。其后将小碗放在自己次卧的书桌上,点了三根香插在了上面。 “吃,吃……” “胡老爷。” 法香升起鸟鸟白烟。 灰白狐狸站在供桌的后面,吸食供奉着的气运之力。 “食肉者勇敢而悍,食谷者智慧而巧,食气者神明而寿,不食者不死而神。”——《大戴礼记·易本命》。 它的皮毛再次变得光滑且细腻,羸弱的身躯再一次充盈了气力。 它幼幼而鸣,似悲似喜。 不过还未等它告诉徐从这个好消息时,吃完响午饭的夫妻回了房。陈羡安走路步伐急切,一副不怎么高兴的样子。 等见徐从入了屋,她合上门,质问道:“保家仙是什么?到底什么是保家仙?你家里还供奉着这样的邪祟?徐从,我本以为你是进步青年,没想到……你和那些乡野愚夫一样封建迷信……” 新文化提倡民主科学,反对专制、愚昧、迷信。 陈羡安亦是《新青年》的拥趸。 她拥护新文化、新青年的纲领思想。 起初,不,一直以来,她都认为徐从与她是相同的,他们都拥护新文化,对每一期发行的《新青年》都如视珍宝。可今日,一向自诩为进步人士的徐从竟然建议公爹……供奉保家仙。 她实在难以接受这样巨大的反差。 或者说愚弄。 “羡安,这……” 徐从看着供桌上的胡老爷,痴愣了一下。 面对妻子的质问,他本应该坦白狐仙的存在。可他忽而想到了先前他对胡老爷说过的话,不再将胡老爷的存在告诉其他人。在餐室内,他只想着让爹和胡老爷和好,却忘了还有另一人不知道狐仙的存在。 是的,他成家了,不再是那个孤独的徐二愣子了。 灰白狐狸无喜无悲,它从供桌上一跃而下,走到徐从的身边,轻快的摇了摇蓬松的尾巴。然后叫了几声,示意徐从说实话。 不能因为它的事,惹得夫妻反目。 “好,我坦白……” “在我少年的时候,我遇见了一只狐仙,它……帮助了我许多,教我读书写字,陪在我身边,它……一直和我生活在一起,初小升高小的升级考,它也帮我作弊答卷,它和我一起聆听先生的教诲……” “在我被关进囚室的时候,是它,它挖通了薛庙村的壁龛,将月光引入了囚室,并给我带来了樋口一叶的《晓月夜》、二叶亭四迷的《浮云》……” “在白狼祸中,是它探知了前路,让我躲避了灾险……” “包括……,包括你,四点钟之前,我让狐仙去了你家,看到了你在哭,看到了你没来,是它,是它……” 徐从一边说,一边流着泪。 他亏欠胡老爷太多太多。 “帮你读书习字的是徐书文,不是狐仙。你臆测了一只狐仙,是因为你不想面对徐书文……,因为有了一只狐仙,你才不会因此感到太过亏欠、内疚……” 陈羡安冷静的分析这一切。 她在老徐宅做客的时候,徐书文曾经对她讲过他和徐从的过往,所以她知道一些旧事。 譬如徐从习字之初,就是因为有徐书文的帮助。 “还有升级考什么的……,是你不敢面对失败,所以才这般想。哪有什么狐仙。徐先生,狐仙在哪里,你告诉我?你告诉我?” 一股气说完这些话后,陈羡安攥紧徐从的两臂,“我看不见它!我看不见它!你让它出来见我。” 因为有狐仙,她感觉……整场婚姻就像是一个骗局。 从一开始,她的恋人就没对她坦白过。 “胡老爷,你碰一下羡安的手。” 等陈羡安眼含泪水的松开他双臂时,徐从无力的坐在了椅子上。他茫然的看着屋内的一切,耳边传来妻子的低声哭泣,他于是开口乞求灰白狐狸去触碰自己的爱人。 如果它能碰到羡安,那么就证明这一切是真的。 一只狐爪小心翼翼的伸了上去,去探陈羡安的手。然而意外却出现了,它和她的手交叉穿梭,似乎存在了两个时空,他们彼此间无法触碰到一起。 它惊异的看着这一幕,向前一跃,朝陈羡安的怀里撞去。 然后不出所料,它彷佛撞到了一团幻影,没有发生到任何的碰撞,四只狐爪平稳的落在了地板上。 “假的?” “果然是假的。” 陈羡安眼圈微红,“你说的狐仙呢?你让它碰我一下。它只是你心里的逃避。从一开始,就没有这么一只狐。徐从,徐先生,你该醒醒了。你是新时代的青年,接触过教育……” 不论是灰白狐狸,还是徐从,都怔住了。 这样一个异类的结局,不管是他,还是它,都没有预料到。 “羡安,你应该相信我。” “它……是真的……” 徐从话虽这么说,可他的语气亦不怎么笃信了。 他确信,自己是看到了狐仙。 爹……,爹,也看到了。 对,爹,爹也看到了。爹能证明这一切。 他打开门,去找徐三儿,让徐三儿为他左证。 夫妻俩的吵闹声早就传到了主卧。 徐三儿没在餐室里死守。 他出了房间,在庭院里来回踱步,心里面在犹豫到底该怎么劝说儿子、儿媳,才能让他们重归于好。 少顷,徐三儿被徐从拉进了次卧,让他作证。他顿了顿声,“狐仙的事,爹不想说,哪里有什么狐仙,狐仙的事是假的,是娃你犯了癔症。自古以来,鲤跃龙门,科举中榜……犯癔症的人多了去,娃啊,你别担心,放松点,没什么癔症,你瞎说什么……” 说出灰白狐狸的存在,固然能帮儿子作证。但他看不见狐仙,儿媳妇也看不到狐仙,他再作证,儿媳妇都会认为是假的。所以与其帮徐从作证,还不如从一开始就证明这事是假的,将狐仙存在的事迹全部压下去。 犯癔症,不怕。 读书人犯癔症,没有什么稀奇的。以前科举还在的时候,每年中榜的士子,少不了几个犯癔症、被掐人中的秀才、举人。 怕的是,让别人以为他家真有一只狐仙。 假使真有狐仙,不仅是徐从的前途尽毁,包括家里,亦会因此家道中落,从此一蹶不振。要是严重了,可能全家人都落不下什么好果子吃。 他得防着这一点。 “没有狐仙?” “没有胡老爷?” 徐从感觉自己再一次病了。 病的很严重,病入膏肓了。 他看到了妻子关切的眼神,他不忍心让妻子的期盼落空。他看到了爹的眼神,爹的眼神包含担忧,他也不想让爹再一次记恨狐仙。他又看到了它的眼神,它的眼神是什么样子呢……,他记不大清了……。 “是的,没什么狐仙。” “是我在犯癔症……” 徐从伸手擦拭了妻子脸上的泪痕,他扯嘴一笑,“让羡安你见笑了。狐仙……是我从小骗自己的谎言,让自己相信有一个仙在帮我,帮我……改命。你不知道啊,我和少爷一同放学回家的时候,他骑马,我跟在马屁股后面跑,那时候我就在想,我也能坐在马上,于是我渐渐想出了一只狐仙,它帮我坐在马背上,与少爷一同回家……” “现在,梦该醒了。” “徐从没见过狐仙……” 他将眼里的余泪强压回泪腺,语气温和道。 或许是他真的犯癔症了。 怎么可能有一只狐仙,一直以来不顾辛劳、不要报酬的帮助它。如果有,那么这只狐……也应当只是他自己。 “你能想明白就好……” 陈羡安破涕为笑,她也摸了摸徐从的脸颊,“徐先生,你是不是故意逗我,我看过狂人日记,你是在扮演那个鲁先生的狂人,是不是……假狐仙之说,抨击社会的病态?” “辛苦你了。” 熟悉的丈夫又回来了。 他仍旧先进,仍旧进步,仍旧……是那个写新诗的腼腆少年。 “一点不辛苦……” 徐从望了望屋外炽热的日。今天响午,很好的日光。这日光来的不早,来的不晚,正照在他的半边脸上。 “毕竟我扮演过小丑,懂得一点扮演技巧……” 他看了一眼早已消失的狐,失神道。 第157章 狐仙只是实话,瑜小姐和徐从的碰见 “一切都过去了。” 见斜刺入门的日光被遮蔽不见,整个房内变成了一座暗室,又加之公爹离开时的慢步轻响和合门时的门响,陈羡安知道徐三儿已离开了房间,屋内只剩夫妻二人。她将徐从抱入了怀,安抚着自己的丈夫。 她抱过崇仁、抱过栓子,已懂得了该如何照顾孩子。 先前的话,有些是真的,有些是假的。 她当然不信徐从会故意去扮演一个狂人,来抨击社会的病态。 这只是她给徐从这一切行为找的一个借口……。 一个……进退自如的理由。 倘若有了狂人,徐从先前的行为都是可以被世人理解的。他非但没有背弃新思想,反倒是在以实践主义践行这被时人所推崇的新思想。 “羡安……” “我们在追逐什么?” 镇定下来的徐从抬头,从下往上看着自己的妻。 他的额头碰在了陈羡安的下巴。 两人举止亲昵,却没任何旖旎的气氛。 从新野的女子学堂到燕京的贝满女校,陈羡安在追逐着新青年女性的自由。追求着女性的受教育权。能不依靠男人,独立自主的权力。她不同于在封建环境内成长起来的小脚女人。 她是天足。 纵使嫁人了,她也在追求自由,没放弃学业。 他……他也是。 从受教育尹始,他羡慕少爷能上学堂读书,想着自己也留一个先生的东洋小平头。后来放弃在县公署的职任,去追求学业。 他追求学业,一是学业能带给他更高的成就,二……就是不断的学习,让他获得了自由……。 脱离了老爷家的人身束缚,爹的亲情禁锢,自己思想的桎梏……。 可现在,他却觉得……自己成了一个为自由而自由的人了。 放弃了一个真实的狐仙,去追求虚假的进步,以此来证明自己非是封建者、非是迷信者,而是一个俗世中的进步者。 “德先生……,和赛先生。” “在任何地方,我们都应该追求科学、民主。” 听到丈夫的询问后,陈羡安不假思索的说出了这句话。 科学和民主,不是说只呈现于杂志上、新闻上、书本上,也要践行在实践上。 《新青年》的目的就是让新青年去追求这两件事物。 以前,他们懵懵懂懂追求过这个。是因受西方的外来思想影响。 而后自新青年创刊后,他们有了明确的目标,就是在各个层面上追求德先生、赛先生。 “我明白了。” 徐从脱离了陈羡安的怀抱,言道。 他坐在圆几上,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茶是凉茶,菊花茶,降火用的。现在虽不是盛署,可也会热死人呢。早上五更天醒来的时候,茶壶里还没有水,他倒过。但现在茶壶里却有水了。 是谁添的? 他脑子里在想谁添了茶。爹和后母是不大可能进他和陈羡安的房间,理应不是这二人。是羡安?可她一直在厨房里忙着做响午饭,没时间添茶。添了茶还不喝,静等其晾凉。这不是羡安的做派。 是谁添了茶? 脑子里思绪繁杂,他用拳头砸了砸额,迫使自己不再去想这些琐事。谁添了茶,有必要追究这么详细吗?可能是后母在客厅添茶,置换了次卧的茶具。茶具都是一样的,看不出来差别。也可能是羡安顺手添了茶,忘记喝……。 他的目光转到窗外。 窗子封的严严实实,没有透出一丝气。应是爹离开时封的。夫妻俩的吵闹让外人听见了,会闹笑话。暗室内虽有几分透亮,让他能看清屋内的陈设,可他总觉得心里不太舒服,说不上来的不舒服。 “我出去透透气,听听戏。” “没道理只请乡党听戏,咱们主家不听戏……” 他放下茶盏,支会了妻子一句。 从天明到天暗,一连三天,戏台上的戏不会停歇。 包括现在。 门呜咽的一声被推开。 徐从像个正常人一样走了出去。 他们说了,说了狐仙是臆测。那么此刻的他,应算是刚刚康复的病人。一个病人,他就不是正常人。 肉香! 推开门,肉香窜到了他的鼻孔。 他寻着肉香,离开家里,穿过外面小路,挤入了庙会街的人潮。 加了红曲米的卤肉看起来色泽鲜红,很有食欲。他走到摊旁,略微躬下身子,看了几眼。 这是一个狗肉摊。 他觉得这卤好的狗肉像胡老爷身上的肉。 都是一样的畜生。 “能尝一下味道吗?” 徐从压下口中分泌的唾液,问了摊铺商贩一句。 一般的乡人问价尝味,狗肉摊的店家都会循例切上一片薄薄的肉,供他们品咂。更何况是眼前穿扮像上流社会人员的少爷。 店家提起一把细长的剔骨刀,以精湛的手法切了一片肉,递给了徐从。 “这位少爷,尝……” “咱这的卤肉,保管你吃了一次,还想吃第二次。这是早上刚卤的,肉还新鲜着呢……” 店家用毛巾擦了擦手,驱赶了一下周围的苍蝇,乐呵呵道。 肉送入了口中。 从舌底涌出的唾液迅速填满了这片肉。 徐从嚼着,他边吃边赞,“确实好吃,吃起来很香,你给我称上半斤,哦,不,称上一斤半,我带回去让家里面也尝尝。” 今天响午饭,羡安也买了庙会街的肉菜。 她为什么没买卤好的狗肉? 他又开始寻思这件事。 提着用油纸麻绳打包的肉菜,徐从没着急回去,仍在逛庙会。他左看看,右瞅瞅,一些事物他能提起兴趣,一些提不起来。 糖葫芦、捏糖人、竹蜻蜓等小孩的玩具,他看腻了。 哪里都有这些东西。 以前没富贵的时候,没碰过,富贵后,没碰的闲心。 路口有说书的,他驻足了一会,听了会故事。 “道德三皇五帝,功名夏后商周。五霸七雄闹春秋,顷刻兴亡过首……” “青史几行名姓,北邙无数荒丘。前人撒种后人收,无非是龙争虎斗……” 念了几首定场诗后,说书人在大槐树树底下饮了一杯热茶。等一口气饮尽了,他不舍的合上茶盏,掏出在背上插的白纸扇,一甩,再一拍醒木,就开始评书。 “话说这河北有个姓冯的书生,年少爱慕美色,时长结伴前往青楼买醉……” 山羊胡的说书人将脸凑到徐从面前,定定的看了他几眼,“一次,在他外出撒尿的时候,他碰见了一个红衣少女,要说这少女啊,二八佳人体似酥,手嫩的出水,胸前大的像冬瓜,屁股大的像磨盘,凑近了,都能闻到她身上的香味……” 书是说给庄稼汉听的,言辞粗鲁,实乃寻常。 徐从继续往下听。 “见这女人一次,冯书生连魂都被她勾了去。可他怎么也找不到这少女的来路,想要聘其为妻,但不找女人的娘家。有一天,他无意间跑到一间荒寺,碰见了这少女……” “这少女一家人住在荒寺里面,她叫辛十四娘……” “有个叫楚公子的。冯书生酒后失言,骂楚公子,说楚公子的文章稀松平常,之所以能取第一,是因为他有一个做大官的爹……” “于是冯书生被捕入狱,这辛十四娘啊,就开始救自己的相公。你猜她是怎么救的?皇上跑到妓院寻花弄柳,她也扮成章台人,和皇帝欢好,弄完之后,她告诉皇帝他丈夫的冤情……” “只不过她说自己是冯书生的女儿……” 听到这里,徐从已经大致明了,这说书人讲的应该是聊斋话本里的《辛十四娘》。只不过为了适合说书,说书人将其添油加醋改编了一番。也正是因此,他一开始没听出来故事的原本。 他从怀里掏出了几个铜子,挨个放到了树桩上的瓷碗里,就转身欲要离开。 然而就在这时,说书人一拍醒木,再一次定定的盯着他,“这轻薄的话啊,往往出自文人之口。要说冯书生有什么错?他只是酒后说了一句实话,就差点酿成了杀身之祸。如果家里没有一个狐仙,怎么能从牢狱中释放出来,获得第二次生命?” 徐从将要转身的身子一定,怔住了。 是狐仙冥冥之中的提示? 还是巧合。 他被捕入狱,冯书生被捕入狱。胡老爷救他,辛十四娘救冯书生。最终都是一样,狐仙离开了他,辛十四娘离开了冯书生。 “那狐仙呢?” “狐仙跑到哪里去了?” “辛十四娘没陪在冯书生身边吗?” 有后入的听众,没听到关键处,于是紧忙询问道。 “她啊?” “成仙了!” “多年之后,冯书生家里的老仆碰见了辛十四娘。辛十四娘问:‘冯郎还好吗?’并说:‘请替我转告冯郎,我已经成仙了’。” 说书人润了润嗓子,不慌不忙的说道。 它啊! 成仙了! 徐从叹了口气。 他们说的是假狐仙,但他在想着真狐仙。胡老爷到底如何了。他不清楚,可能会死。他早上见的胡老爷,已经有些奄奄一息了。如今少了供奉,它体内仅存的一点法力又因重新成为他的保家仙而消耗一空。 可能现在的胡老爷,死了……。 他失落的离开了人群,朝僻静处走去。 天渐渐黑了。 聚拢在庙会街的人流,朝戏台所在的方位流去。 一辆马车从新野县城驶向了徐家堡子。瑜小姐就是这样和徐从再次见了面。她下了马车,走到戏台旁,拍了一下徐从的肩。 “徐从……” “徐二愣子。” “那一只狐仙让我转告你……,它祝你改命,已经得了老君爷的赏赐,命它即日飞升,位列仙班。你知道……叶法善吗?狐仙就是生而有智的神仙,它完成了在阳世的功德,也是时候该返回仙界,成仙了……” 瑜小姐嘴角含着笑意,说道。 自从失去了狐仙,她这近一年来都有点郁郁寡欢。好在,狐仙来找她了。虽然它来找她的时候,说着胡话,说碰不见人什么的……,但她只知道,它喜欢往她怀里钻就行了。 她和狐仙,又一次相聚了。 “叶法善?” 徐从皱了一下眉,想读过的古书,“是那个和唐明皇关系不错的道士?传闻此人七岁溺死,三年不还,事后其母问,说是神仙救了他,他是老君坐下的太极紫薇左仙卿……” “《霓裳羽衣曲》就是他带唐明皇上了月宫,唐明皇记下了月宫所奏的《紫云曲》,回去后复述曲调,才成了这霓裳曲……” 胡老爷看的书,他也看过。 一提起成仙和叶法善,他顿时就回忆起了《太平广记》里的故事。 “原来它真的成仙了。” 徐从放下了心中的隐忧,松了口气。 今天,从早到晚,他都在担心一件事。就是害怕狐仙没了供奉,会绝食而死。徐三儿和陈羡安的否认,不亚于对狐仙的破山伐庙。 如今狐仙既然安然无恙,甚至已经成仙,他亦可顺势放下心中的挂怀了。 “等等……” “瑜小姐,你是什么时候知道有狐仙的?” 忽的,徐从意识到了这一点,连忙发问道。 胡老爷,仅他和爹能看到。而自从爹对狐仙怀有恶意后,爹也看不到灰白狐狸了。但偏偏为何……瑜小姐能看到?他与她若说交集,也只有在刘宅相亲的那几天。除此之外,没别的了。 “它?” “看见它,大概是今天。” “对,就是今天。” 瑜小姐抿了抿嘴,骗道。 她无法讲述灰白狐狸又叫“徐二愣子”的事实。 “今天?” “今天早上?” 徐从揉了揉脑门,颓废的靠在戏台边栏。 “我过来,是告诉你狐仙成仙的事,没什么别的。哦,对了,出来见你的时候,舅妈说了,让你回来也去去她那里……” 瑜小姐不明白此刻徐从的心境,她直言不讳的说了自己的任务。 言毕,她停顿了一会,又道:“还有,狐仙的事,你别告诉我舅舅,或者别的人,一旦让他们知道,就糟了。我能看出来,它是个好人,不,好狐狸……” “好狐狸?” 徐从纳闷。 “是的,好狐狸。” “总之……是好的,它心肠不坏……” 瑜小姐也说不上来,为什么她认为狐仙是个好狐。她在靠近狐仙的时候,总感觉很亲切,狐仙对她含着善意,能感觉到的善意。 第158章 夫妻之间的矛盾第三者 “你今晚留在我家,明天我送你回去。” “天色晚了……” “你一个姑娘家,路上不安全。” 二人说完狐仙的事后,也没别的话可说。毕竟他们见面的机会并不多,一年多来,只有寥寥几次。因此,他们相较去年初见面时,陌生了许多。 于是二人保持静默了一会后,徐从这才开了口。 纵然瑜小姐身边跟着刘宅的老仆,可现在世道确实不安宁。军阀混战,广州和燕京打,直系和皖系的打,又和奉系的打……。 新野虽是僻壤,却也能时不时的见到路上的一些溃兵。 指望一个老仆保护不了瑜小姐的安全。 晚上,回家,风险实在太大。 若是让瑜小姐有个三长两短,徐从也难以想象……自己该如何面对先生和师娘……。 “好,我今晚就住你家里了。” “你要拿好吃好喝的招待我,别拿差的糊弄我……” 相较去年,今年的瑜小姐开朗了许多,懂得和徐从开玩笑了。 她指了指戏台前排的座位,“我坐在那里,看会戏。” 只不过她说完这句话,准备往前走的时候,却迟疑了一下,“这几个座位是空着的,是不是有人坐了?” 戏台前面一整排的座位,除了坐了寥寥几个人外,其余都是空的。 若说无人,她看后排人挤人,有的人没座位干脆站着看。 座位绝不可能出现空缺。 “没人坐……” 徐从说了这一句话。 他觉得这句话仍无法说明状况,想了一下,强调道:“没人敢坐。第一排的座位是我家和书文家里的座位,除了给几个尊老留位,剩下的座位都是我家和他家的,我是副族长,他是族长……” “唔……,你坐,座位够用。” “不够的话,我让人再加。这戏……是我爹邀请戏班子唱的,怎么都不会缺了你的座位。” 言毕,他喘了一口气。 这一通话,他说的有些着急了。 导致上气不接下气。 “怎么?” “你没听过戏?不知道这点事?” 县城华盛楼的戏,徐从听过几次。他知道华盛楼上好的天字号包厢向来是无人的,专门给达官贵人们预留。瑜小姐是副县长的外甥女,洛城的小姐,她理应知道这些浅显的道理。 “听过,知道……” “只是没想到乡下也是这样。” 瑜小姐落座,看了几眼戏,随口回道。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 坐在瑜小姐身旁的徐从,脸色僵了一下。 乡下,理当是原始的。 但何以至……有了这么多的规矩。 他嘲笑过赵嘉树等人,认为他们只学新思想,标榜自己是自由的先锋,可却享受着奴仆的服侍,一种假自由。 然而实际上,他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赵嘉树这样的人。 改变? 他该怎么改变? 他迷茫得很。 追求新思想、新自由,谁都能做。 就如民国元年剪去发辫的新潮一样。 逊清没了,规矩……没怎么变。 昨天晚上徐书文夫妇听戏听入了迷。 今天夜里,这一对夫妇再次来了。 陪同的人,还有陈羡安。 他们是在路上碰见的,一道走了过来。 对于瑜小姐,陈羡安回忆了一下,她似乎没和其打过照面。 她见瑜小姐和徐从举止似乎有点亲昵,因此问道:“徐从,她是?我怎么没见过她……,她是谁?” “先生的外甥女,瑜小姐。” “去年咱们在县城的大婚,她还参加过,只是你……在婚房,没看见她。” 徐从解释道。 “瑜小姐……” 陈羡安点头,嘴里念叨了几遍这三个字。 她虽没见过瑜小姐,可却从徐从口中得知过瑜小姐的存在。 很熟悉的感觉。 是什么时候? 戏台上的咿咿呀呀她没听进去,她的眼虽瞧着生末净丑戏中人物的装扮,但脑海里什么也没记下。眼见秦雪梅从小姐变成了俏寡妇,她都没一丁点动容,像是一个冷漠至极的人,不喜不悲。 (豫剧经典《秦雪梅》,主角就叫秦雪梅。) 是……在燕京! 陈羡安想起了那一晚她和徐从的相遇……。 徐从说他忍不住爱上了另一个人。 事后她追问过那个人是谁……。 徐从说了实话。 这是她首次得知瑜小姐的存在。 就在这时,耳边倏地传来了田慧兰捻帕拭泪的窸窣杂响,她回过神来,不由诧异的向左转头望了一眼。 而此刻戏曲也到最后一刻。 “商公子,我那短命的夫郎。实指望结良缘妇随夫唱,有谁知婚未成你就撇我而亡。实指望你中状元荣登金榜……实指望凤冠霞帔我穿戴,却不料我今日穿上孝衣裳……” 秦雪梅悲怆唱道。 戏台落下帷幕,今日的戏已经宣告结束。 “羡安,没想到你和我一样,听戏听哭了……” “演的真好啊,跟真的一样。” 田慧兰看到陈羡安也用帕子擦着眼角的泪水,忍不住叹了一声。 女人才知女人的苦。 从秦雪梅和商公子相遇的恋爱,到商公子死去,秦雪梅的失落守寡,每一幕都直击她的内心,让她闻之落泪。 “是的,挺感人的。” 陈羡安附和道。 她见身边的不少女人都哭了,总不能她一直都无动于衷。 所以只能假装垂泪。 戏班子唱完收工,徐从一家和周班主的戏班子一同回到了新徐宅。他和周班主在庭院作揖告别,互道晚安后,就给瑜小姐安排了一间屋子,让其暂住。 “寒舍简陋,瑜小姐你别嫌弃……” 徐从打量了一眼屋子的摆设,惭道。 哪怕他家的住宅在乡下算是不错,但相比县城的富户……,差的就不是一丁半点了。 其外,主卧、次卧摆设都不错,但客房无疑就差远了。 几近于无。 让瑜小姐住这般简陋的屋子,他确实不好意思。 “没事,有床睡就行了。” “反正……只住一夜。” 瑜小姐走进,摸了摸床铺,见其尚新,笑道:“你看,被褥都是新的。这待客之道算是不错了……” 她有做客人的自觉。 当客人,怎么能嫌弃主人家。 “那你早点睡。” “我先告辞了,男女有别……” 徐从见瑜小姐不似作伪,稍稍释然,对其告退道。 “去,去。” 瑜小姐似赶猫儿的摆着手。 她年龄还小,尚存童趣。 客房门闭了两次。先闭的是徐从,他出屋的时候,顺手带上了门。后闭的是瑜小姐,她等徐从走远了,就打开了客房门,小心翼翼的伸头朝外探望,见其拐离走廊后,闭上了门,合上了门闩。 “瑜小姐……她怎么来了?” “她来这里干什么?” 回到次卧,徐从首先面对的就是陈羡安的质问。 固然临时约法规定一夫一妻,可社会上到处都是三妻四妾之人。哪怕一些自诩为进步者的导师之人,亦不能免俗。她在燕京的时候,就听了不少北大教授们的花边轶事。 她不担心徐从变心,她担心徐从又爱上了一个女人……。 “她来这里……” 徐从话堵在了喉头。 瑜小姐来徐家堡子的目的,只有一个,就是告诉他胡老爷成仙的事。除此之外,瑜小姐就没旁的事找他。 可他能告诉陈羡安真相吗? 家里刚刚因为狐仙的事闹腾了一个上午。 包括他,心里面亦是因此闷郁了一整天。 假使告诉陈羡安真相……,恐怕她亦不会相信。 她看不见狐仙,瑜小姐却能? 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 “是为了什么?” 陈羡安的话紧随其后。 她用迫视的目光盯着徐从。 “算了,你既然不想说,那我也不问了。” 见徐从迟迟未说明白,陈羡安心房瞬间颤了一下。她故作一副从容的模样,大度的终结了刚才的提问。 但实际上,她感觉自己此刻心绞的生痛。 “我睡了。” 她和衣上榻,背对徐从。 这一刻。 不管是徐从,还是陈羡安……都觉得他们内心多了一点隔阂。 格子扇再一次被推开。 今晚的月色很好,月和星缀在黑色的穹顶上。徐从独自一人看了很久的月。他想叫上陈羡安,去看看这个月。可他的话还是横置在喉中,难以道出。或许是成婚了,没成婚的人,会去做一些无意义的事情。 然而成婚后……,浪漫似乎不再浪漫了。 一点点的泪打湿了床单,陈羡安听到窗开、门开的声音后,就再也难以忍耐住自己的情绪。 她今天过的很累。 徐从漫无边际的在庭院里闲逛。 他走到瑜小姐的门前,想问问狐仙的近况。它还如何?但他许久都没敢敲门,只是怔怔的看了几眼后,萧然离去, 然而在转过廊腰的时候,他见到了后院山林亮起了微弱的光芒。 新徐宅附近都没有什么人家。他家以前是村里的贫户。 只有穷人才会在这里盖房。 灯光是哪里来的? 他循着光,望了一眼。黑夜中,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和戏台上的秦雪梅正在说着话,他们……似乎是在谈情说爱……。 很快,这灯光被吹灭了。 徐从摇了摇头,悄无声息的离开了。 他没有声张的打算。 回到房间。 “别碰我……” “我今晚不舒服。” 在床上斜躺的陈羡安推开了徐从,低声道。 徐从下意识看了一眼床单,发现这床单已新换过,他信了陈羡安的说辞。按耐住因撞破那对男女的奸情而生出的欲望,合着眼渐渐入睡。 第二天一早,瑜小姐就上了马车,准备告别。 “不多待一会?” 徐从说着客套话。 总不能客人来了只住一晚,他去赶客。 “不了。” “我和舅舅和舅妈说了,只来你这一天。要是来的时间长了,估计他们也会责怪我只知道乱玩……” “要是让他们把我送回洛城,那可就不好了。” 瑜小姐说了这一通话后,入了马车,离开了徐家堡子。 响午过后,吃的擀面。 徐三儿端坐在餐室里,嚼着喝完茶后的湿茶叶。他见儿媳妇拿着碗筷走后,扭头看向徐从,“是不是和你媳妇吵架了?别着急否认,你爹我都看到了。刚才吃饭的时候,你和你媳妇明显闹着别扭!” “是因为先生家的小姐?” “哼!我先前说过,箍桶不箍紧,还想着盛水,尽想你的美事!” “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他吐出嘴里的茶叶沫子,冷笑一声。 若是徐从娶一个正经的闺女,不是娶什么诸如陈羡安这样的进步女学生。这种事压根就不会发生。 仅是因为瑜小姐来,就闹起了夫妻矛盾。 可见这陈羡安心底也浅薄。 “爹……” “你别管这些事。” “羡安她……她这几天不舒服,等过了这阵子,她就会好了。” 虽被徐三儿猜中事实,但徐从并不想着承认。 一旦承认自己的失败,那就是对封建主义的屈服。他爹想的是封建的老一套。只不过为了家里的和谐,才在去年给陈羡安道了歉。 “你心里自个清楚就行……” “一些闲事,爹……并不打算管,只是让你心里有个准备。” 徐三儿道。 他说完后,喝了一口茶水漱了漱口。 “我去听戏了。” “你自己思量……,别到时候光自己心里难受……” 徐三儿背着手唱着戏曲调子,踱步离开餐室。 等过了一会。 陈羡安进了餐室,她皱着眉宇,“徐先生,说好了,今天去县城见我爹娘,谈你的实业计划,你怎么回事?把这事忘了?” 昨天早上,徐从说了他打算做生意。她将这话记在了心里。只不过因为昨天是庙会,不能轻易离开。再加之也不差一天的功夫,于是就定好了在今日去县城,找她爹商议开办实业的事情。 “羡安,你不生我气了?” 徐从闻言,惊喜道。 这件事,他当然记着。 只是……他和陈羡安闹了夫妻矛盾,如果再拜托陈羡安的娘家帮助,他心里多少都有点不好意思,也感觉自己不知廉耻。 如今陈羡安主动提及这件事……。 应是不生气了。 他猜测道。 “生气是固然生气……” “可……生气解决不了问题,不能因为生气耽误正事,这点道理我还是明白的……” “你换套衣服,穿戴好点,见我爹娘可不能丢了我的脸……” 陈羡安扫了一眼徐从,不悦道。 第159章 向往鸟雀 回到舅舅家里。 肥胖的李嫂道了声“早安”,她提着扫帚,悄悄的凑到了瑜小姐的耳边,“老爷听你去了徐少爷家,还在客厅里生气呢,待会瑜小姐你直接认错,太太吩咐过了,在前房给你备了一些买的礼品,你等会卖个乖……” 前院一般是宅邸仆役住的地方。 相隔一道院墙,从内院的客厅难以看到前院的景物。 备的礼品用竹篮装着,里面是一盒柿霜糖,一底子的樱桃。 现在是六月份,樱桃早已成熟,是应季水果。 “站着!” 一道威严的声音在瑜小姐的耳边炸响。 她吓了一跳,瞬间如做体操立正似的直起了身。然而她的两只杏子眼却没有顺势往前看,而是等自己将落入屋内的左脚小心翼翼缩回门槛外后,就仅盯着门槛看,不敢再抬直了。 “在窗边那里罚站半个时辰。。” 刘昌达坐在客厅主座,他轻扫了外甥女一眼,下了惩罚的命令。 他当副县长已有不短的时间,一言一行都能看出当官的风采。 这种气质难以言明。 大抵……就是他哪怕身穿常服,立在一群士绅中,士绅们也会如鸡鸭似的缩着脖子,唯恐自己个头比他高了去,挡了他的光。 “她去徐从家里,又不是去别的谁家里……” “犯不着动这么大的肝火。” 路女士等瑜小姐听了训斥后在窗边乖乖罚站时,劝了一句。 “你看……” “她还记挂着你,给你带了礼呢。” 她语气温婉。 “是!” “她是去了徐从家……” “我对徐从放心,他会照顾好瑜儿。然而问题是……,她还没出嫁,是个闺女。就这样跑到别的男人家住了一宿,万一有什么风言风语传出来。我怎么跟我姐姐、姐夫交待……” 刘昌达将手指夹着的三炮台香烟抽了小半个,沉声道。 屋外,阳光和媚。 春夏之交时的季节,早间不热不冷。 瑜小姐立在窗下,她嫌整只手提篮太累,于是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换着提。耳畔交杂着舅舅和舅妈的双簧,她渐渐感到了无趣,因此她的眸光从面前的格子扇挪到了院内的天井。 汉白石的井栏,透过去,就能望见几株紫色的鸢尾花。除了鸢尾花外,还有兰花、凤仙花、长春花、牡丹花。 在天井里,还长着一丛丛野花。 各式的野花,白、黄、紫、蓝都有,叫不上名。 她没想到舅舅还有侍弄花草的手艺。晚上,他会给盆栽盖上毡布,防止夜晚太冷,冻死了花草,到了早上,又会撤下毡布。若遇到疾风骤雨、烈日骄阳的天气,他也会这些花花草草挡雨、遮阳。 这些杂活,他是不肯仆人代劳的,向来亲力亲为。 她盯着鸢尾花紫色的花瓣,忽的,它晃动了几下,似是被风吹动。紧接着,一滴滴的雨水落在了白色的箩底方砖上,将其染的漆黑。 “下雨了。” 前院的李嫂在喊,张伯在喊。 他们慌忙的在雨中来回飞奔,将一件件器物从雨幕中挪移。 雨很急,那朵她盯着的鸢尾花被风雨卷走了几个花瓣,与它的几个姐妹一样,成了残花,变得不再怎么美观。一片片花瓣撒在了天井四周,让黑色的地面多了紫色,不再单调。 呼呼的风声。啪嗒的雨声。 她看到了自己舅舅失了仪度,提起长袍前幅朝天井迅疾的跑去。他的袖袍很宽、很大,跑起来带着别音。 俄顷,一只落汤鸡怀里抱着三四个盆栽,躲在了檐下。 “这些事让下人做就行了,你去干什么……” 路女士从怀里取出手帕,替刘昌达擦着身上的雨水,“进屋重新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别染了风寒……” 她和瑜小姐都是女人,若让衣裳浸了水,就是失了体统。 所以这搬天井盆栽的事,只能让刘昌达一人去做。 “我只是湿了一身衣物……,要是不顾它们,它们可能在雨中就被水泡死了……” “多少也是个生命,既然照顾了,就得照顾到底。” “不能眼睁睁看着它们去死。” 刘昌达沥了沥衣袍上的雨水,随口回道。 “瑜儿,你和我去厨房,给你舅舅熬点姜汤……” “驱驱寒气。” 罚站的半个时辰时间未过。路女士也不忍心让瑜小姐一直在窗外站着。让她与自己一起去厨房熬姜汤,是个缓解舅甥之间尴尬、隔阂的好方法。 这个借口,刘昌达亦难拒绝。 毕竟是为了他好。 随着厨房里熬姜汤的砂锅慢慢的咕噜咕噜冒起水花,屋外的雨势也逐渐开始小了起来,从倾盆大雨变成了淅淅沥沥的小雨。 有一得就有一失。 天井的几盆花虽遭了殃,但被打落在地的花瓣却在一阵阵急雨中迸发出了自身的香气,这股香气混合着冷冽的潮气,扑在了徐从夫妇的脸上,让他们浑身的整个毛孔都为之舒服了起来。 “师娘,瑜小姐。” 徐从走在廊下,刚合雨伞,就碰见了端着姜汤的二女。 “你怎么来了?” “来之前,也不招呼声……” 路女士看到徐从过来,有点欣喜,她笑道:“刚才我和瑜儿正在厨房里,你要是早点通知,我就和她下厨做些饭菜,也好款待你们。” “是瑜小姐说的,她说……师娘你想见我。” “这不,我就来了。” “其外,也是因为我有点放心不下瑜小姐,看她是否回来了,所以亲自过来一趟,确认一下安危。小心无大错嘛。” 徐从和声道。 “师娘,你好。” 待徐从打完招呼后,陈羡安也上前一步,嘴甜道。 她手上提着一个竹篮,和先前瑜小姐提的很类似,只不过装的礼品不同。她将之递给了路女士。 “师娘,上次我和先生新婚后,因为走的急,要去燕京,所以没机会见您……,还请您不要怪罪……” 她微躬一礼。 在弘文学堂的时候,刘昌达和路女士一直都对徐从很照顾。 如师如父,如师如母。 这点,陈羡安很清楚。 “有什么可怪罪的,他不是给我写信赔过了罪吗?” 路女士摆手,示意自己不在意。 她端详了几眼陈羡安,“羡安,你长的确实漂亮,难怪徐从非你不娶了。不瞒你说,先前我和他老师商量过,打算将瑜儿许配给他,没想到他啊,不乐意,一路上,木讷的很,连话都不和瑜儿说,害的她回家后向我抱怨……” 一些话,还是说明白的好。 她见陈羡安看瑜小姐的神色有些不自然,立即就联想到了昨日的事情。也是,一个闺女跑到徐从家里,确实不合适,陈羡安不多想才是不正常。 起初,她也不同意瑜小姐去乡下,但架不住……瑜小姐的软磨硬泡。 “还有这事……” “我是头一次听说……” 陈羡安眼睛一眨,说起谎话。 一群人说话的声音很吵闹,在卧房休息的刘昌达闻声也出了门,赶去迎接。等汇合后,几人在客厅落座。他吃了一口柿霜糖,又呷了一杯热姜汤,“今天……怎么赶过来见我了?” 姜汤驱寒的效果不错,他感觉湿冷的身子多了几分的暖气。 这次不是徐从或者陈羡安答话,而是路女士回了话,“学生抽空过来看看你……,都不行了吗?问这么多话干什么。” 有了这话,刘昌达放弃了质问。 女大不中留。 他虽不知瑜小姐何故前往乡下,面见徐从,但他懂得长辈和晚辈之间的界限。有些事,问的太详细不太好。 接下来,他问了一些徐从在燕京求学的事。 “燕京比新野发达不少……” “我在燕京的时候……” 随着瑜小姐紧步远离客厅,她所听到的谈话声也就逐渐变小,直至消失不见。她之所以如此着急,并不是为了别的,而是和灰白狐狸会面。 如今徐从来了,若是让他撞见了狐仙,岂不是证明昨日的说辞都是假的。 少倾,屋内。 瑜小姐抱紧了怀中的狐。 “你别出去,有我在呢……” 她低声道。 灰白狐狸得到了安慰,它亲昵的蹭着老妻的脸。 这张脸,它百看不腻。 …… 晴空万里,几只小的麻雀在电灯线上跳来跳去。河庙街在去年冬季的时候拉上了电缆,同时有了七八盏电路灯。大雨过后,放晴的太阳比前几日的太阳更为夺目,耀眼的令人目眩。 花狗和两个和他相仿的女娃无视骄阳的暴晒。 他们踢着毽子。 秋禾坐在椅子上。这是一座垫了褥子的椅,坐起来很舒服。外面的阳光刺目,但在屋内,阳光却又极为温暖。她很享受晒太阳。 她眯着的细眼看到了一对夫妻走了过去。 女的穿洋裙,男的则是长袍。 他们挽手,在她的眼前掠过,像先前雨幕中的燕子一样,留给她的只是惊鸿一瞥。 女的她看不真切,男的身影她却模糊记得。 很遥远的记忆。 她想起身,看个真切。但肚子太大了,她又怀了胎。肚子即尖又大,像一个大号的陀螺。人都说,尖肚子生男孩,圆肚子生女孩。她的肚子是尖的,这一次理应生男孩……。 锡匠回了铺子,他枯竹似的手抓着一只老母鸡。鸡脚被麻绳捆了,他大手捏着老母鸡的翅尖,任由其胡乱扑腾。 “这鸡养了三年,能给你补好身子。” “生了这一胎,咱们……就不生了。” 他坐在马扎上,脸贴近妻子的肚子,听着儿子在肚里的轻微响动。 秋禾温柔的看着丈夫,“你不知道,你离开的那会,他一直踢我呢,我想,他也想来到这个世上,他踢我很用劲,他肯定是个男孩,怀盼弟和念弟的时候,她们俩踢我的时候,可没这么大的动响……” “是吗?” 锡匠紧绷着的脸松弛了下来,挂上了笑意。他的脸很黑,常年融锡,他的脸被油烟熏的干裂、发枯发黑。虽然才是三十来岁,可他的脸,却如乡下的老汉没什么二样,都是一样的黑,一样的皱纹多。 “我去杀鸡,给你做饭……” 他提了鸡,往后厨走。 等锡匠离开之后,秋禾对花狗、盼弟、念弟招了招手,让他们过来。她看向两个女儿,“盼弟,念弟,你们今晚睡在余家好不好?去跟你兰花婶睡。花狗,你可要照顾她们俩个……” “嗯,姨,我会的,我有这个!” 花狗从腰间掏出别着的木枪,一巴掌拍在了桌上,“我爹说了,有枪,就是男人。我是男人,我有枪。我会照顾她们两个的……” “娘,我愿意去兰花婶家……” 盼弟、念弟齐声喊道。 去余家,兰花会给她们糖吃,也能吃不少的点心。 她们当然愿意去余家。 花狗领着两个姐姐离开了锡匠铺。 “她们两个怎么走了?” “算了,走了也好……” “你多吃,多补补,为了肚子里的儿子……” 锡匠从后厨出来,没见到两个女儿,他虽感觉奇怪,却也没怎么在意。 一盅泛着油脂花的鸡汤摆在了秋禾面前。 她用勺舀了一口,浅尝了一下,“缺盐。” “我去拿盐来。” 锡匠点头,朝后厨的方向走,准备拿盐、 然而还未等他转身走几步的时候,身后便传来了秋禾的痛呼。他急切扭头回身,发现自己的妻子正捂着肚子喊着疼,垫了褥子的椅子亦被鲜血染成了红色。 “不好了,流……流产了……” 秋禾额生虚汗,咬牙道。 她的眸光看向锡匠,包含了歉意,似乎是在自责自己为什么没给他生下一个儿子。 “流产了?” “不,你怀了七个月,还没到流产的时候……” “我去请产婆,一定要生下他……” 锡匠心急如焚,忙道。 他飞奔似的朝产婆家里去跑,只留下了秋禾一人在家。 等锡匠离开后,秋禾挺起身,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的大肚子,颤着手,一拳又一拳的朝着自己的肚子打去,顺带将一盅鸡汤全部灌进了肚。 她对丈夫的厌恶一刻也没停息过,哪怕他对她不错。可终究到底,她只是锡匠买来的财产。她不想给一个奴役自己的人生下子嗣。 一拳,又一拳,直到裤裆里一团血肉掉了下来。 她累的虚脱了,无力的歪着头躺在座椅上。嘴里还不断的流着一丝丝红色的涎液。紧接着,她听到了外面的鸟鸣声,于是撑着最后的一丝气力,将头扳到了面向店铺外的方向,两只眼睛无神的盯着碧蓝的空,看着外面的鸟雀在电缆上跳来跳去,叽叽喳喳……。 她闭上了眸。 几只鸟雀扑哧破空,从电灯附近离开。 第160章 娘说过,不受人冷眼 徐从和陈羡安入住进了县城的宅子。 商讨让老泰山投资实业的事情并不怎么顺利。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固然陈父有所意动,但投资一个新产业,风险太大,动辄就是数百银元的损失。这些风险,陈父还不想冒。 任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 于是在陈羡安的建议下,夫妇二人在县城暂住。如此的话,一来,她可以时不时回娘家,劝说父亲同意投资。二来,在乡下,与公婆相处,难免发生一些矛盾,她也想躲个清闲。此外,黄英子坐月子不能见水做饭,家事还得她操持,她当然不想在乡下过活,累的要死。 “徐从,羡安……” “你们家在乡下过的怎么样了?怎么也不回来看看,光留我一人在这,也怪冷清的……” 入住的第一天,兰花便拉着陈羡安的手,诉着旧情。 以前,左宅和右宅都有人住的时候,这个家也热闹。但自从徐从和陈羡安前往燕京求学,徐三儿和黄英子回到乡下操持家业后,这栋宅子也就渐渐冷清了下来。 她和黄英子是顶好的手帕交,二人都有相似的过往。 黄英子一走,她少了个倾诉的对象。 “我爹在乡下置办了许多田产,至于黄……黄姨,她怀了,前些天刚生了娃,叫栓子,是个男孩。估计也是因为这事,黄姨她行动不便,不好上你这来看望,等再过些时日,就能见面了……” 黄英子比他年龄还小,徐从也不知该怎么去称呼黄英子。不过他知道刘宅内怎么称呼云姨娘,于是想了一下,将其称为了“黄姨”。 至于两家的交情,这近一年来,没走动,确实有点冷澹了。 他想了一下,等明天就托徐大骡子往家里带个口信。栓子的满月酒快到了,早点让家里给兰花发张请柬,以示还没忘记兰花、小宝子这些人。 爹虽然世故圆滑,但总会有一些事处理不到位。 徐大骡子是徐氏宗族的族人,他大概间隔三四天,就赶一趟骡子前往县城。骡子上捎人、带货,顺带传递消息。 “男孩好,生个男孩好……” “我听说秋禾这次怀的也是男孩,她肚子是尖的,大夫给她诊过脉了,她这次一定能生个男孩。生男孩之后,她也稳妥了,今后就能享福了。” 兰花听到栓子是男孩后,为黄英子高兴之余,也道出了秋禾的事。 下嫁的人不同,她和秋禾渐行渐远。 但她俩在赵家到底有过不一般的交情,和亲姐妹一样,平日里见面不少,知道秋禾如今的处境和状况。 说话间,一个破布衫少年领着花狗和两个小丫头入了客厅。 “太太,少爷和念弟、盼弟过来了。” 破布衫少年恭顺的对兰花作揖。 作揖完后, 言道。 这少年的眉宇很硬,脸似刀削,左额有一个拇指大的红疤。他的模样也比较老态,被外界的风霜打过后的那种老。 他的手在袖里蜷着,眼睛看向脚尖。 “信子,你去前院帮你娘噼柴去。” 兰花点了点头,示意自己知道了。 接着,她捻着帕子,对其吩咐了一句。 “他是信子?” “都长这么大了?变化这么大?” 正在喝茶的徐从望了一眼信子离开的背影,暗中想道。 他和信子见面不怎么多。还在杂院的时候,他就听说信子爹娘起早贪黑卖早点,将信子送到了乡下的私塾读书。如今看来,信子应该是一块榆木疙瘩,读书不开窍。所以信子爹娘将其接到了余家,充当余家少爷的长随。 “从哥哥,你来看我了?” 花狗见到徐从很是高兴,他扑到了徐从的怀里,央求着让徐从去抱他。等徐从抱好了。他道:“我爹说了,再过一年,我就能入学了,入学之后,就能当从哥哥你这样的读书人了……” “那好,说定了,你要好好读书。” “今后做个状元郎。” 徐从摸了摸花狗的头发。 虽说都是头胎,但兰花生下的花狗天生就比较强壮、活泼,一点也不像是要夭折的样子。栓子就没花狗这般好命了,他出生有点早产,体质虚弱,不得以去拜了周班主为师,入了梨园行。 花狗扑到了徐从的怀里,比他稍大的盼弟、念弟便无所去从了。尽管兰花婶对她们很好,可到底还是陌生。能入余宅,更多是因为花狗的引领。故此,在见到花狗来到了徐从的身边,她们两个也走了过来。 “这是秋禾的两个女儿,双胞胎,一个叫盼弟、一个叫念弟。” 兰花对徐从介绍道。 等介绍完了,她对盼弟、念弟说道:“这是徐……徐叔叔,徐叔叔和你娘认识,你叫他徐叔叔。” 辈分有点乱。 她嫁给了二超子,是徐从的婶娘。而秋禾和徐从却是同辈。若是让秋禾的两个女儿称呼徐从为哥哥,那就相当于凭空给秋禾长了一辈,给徐从降了一辈。如此做的话,很明显,不怎么讨喜。 所以哪怕辈分再乱,各称各的就行。 “盼弟?念弟?” 徐从放下花狗,摸了摸两人的脑袋。 他从身上摸索了一下,摸出了一些零钱,大概是两个铜子、几个银毫。他粗略的将其分成了两份,分别递给了二人。 “这是叔叔给你们的见面礼……” “初次见你们,没来得及准备什么吃的,你们拿着钱,自己买。记着,别告诉你娘……叔叔给了你们零钱,不然你娘绝对会没收你们的零花钱……” 他道。 四年前,秋禾弃钱的决绝还停留在他的脑海里。 “你在可怜我?” 这句话的回音一直在他的心里盘旋,如软刀子似的割着他的肉。给陈羡安写信之时,他提到了尾崎红叶《金色夜叉》的宫和间贯一。他觉得,秋禾的弃钱,与间贯一踢宫的那一脚如同一辙。 一个人选择了世俗,一个人仍在对光追逐。 不管世人的口中多么宣扬进步,但追根到底,没有人会喜欢跟在大小姐们身边的丫鬟、女婢,他们喜欢的只有……大小姐。每个人都虚伪的很。唾弃穷小子之余,却对富家千金心生爱慕。 一个富家千金只需有中人之姿的美貌,不怎么恶劣的性格……。 她就能得到世人的爱怜。 千古不变的定律。 “收下,别让你娘知道。” 徐从掐了两个小姑娘的脸蛋,笑道。 两个小姑娘的长相和秋禾很像,他能看出来,都是鹅蛋脸,鼻子不怎么美观,有点塌鼻。 “娘……” “娘……让我们别乱收别人的钱。” 令人意外的是,念弟拒绝了徐从的施舍,她的两个眼睛虽然盯紧了徐从放在掌心的钱财,可她仍旧选择了拒绝。 “娘说了,别受人家恩惠……” “受了恩情,就难自在了。” 盼弟眼巴巴的望着钱,补了一句。 “既然这样的话……” “那我就听你娘的话,不给你们两个钱了。” 徐从翻掌将钱从手中收回到了长袍的兜里,他对两个姑娘打了个拱,“你娘说的对,受了人家的恩情,就活的不自在了。谢谢你们今日教我这个道理。我也希望……希望你们两个能记住这个道理,记一辈子。一辈子不受别人的白眼。” 网 “哪怕吃糠咽菜,吃了一顿没下一顿,咱不求人……” “不受人的白眼!” 他一股脑的将心里话倾诉给两个姑娘听。 今日在岳父家里受了锉,他心中不大好受。被盼弟、念弟这么一说,他倏地发觉自己越来越活的不像自己了。 从读书尹始,他就是不想受别人的恩,别人的可怜。 “是……,徐叔叔。” 盼弟、念弟见钱消失,心里顿时空落落的,点了点头,头羊装不在意道。 她们本以为自己再坚持一下,这位陌生的叔叔就会不由分说的将钱塞到了她们的手上,或者说一些让她们难以推辞的话。 然而她们没想到,徐从竟真的收回了钱。 “你们两个……” “你们徐叔叔给你们钱,是好心,你们怎么能不要呢……” “和你娘一样,这么犟,迟早吃大亏。” 兰花见状,将围在徐从身边的三个小孩带到了她的身边。然后她不知从何处取出了一个点心盒,给每人各自分了几样点心。 分完点心后,她这才训斥了念弟、盼弟。 “我先回房了。” “不舒服……” 陈羡安静耐了一会,提出了告辞。 刚才徐从和念弟、盼弟的一句句话,都是在打她和她娘家的脸。 固然她爹在过程中说了一些尖酸、刻薄的话,但到底……。 她放下夹在腿心的衣裙,敛衣一礼,就自顾自的走出了左宅的客厅,朝右宅的卧房走去。 徐从看着这一幕,没出声。 他明白,陈羡安是夹在两头为难。只是现在不是劝陈羡安的时候。等待会回房后再劝,更好一些。 大庭广众下和妻子闹别扭,说悄悄话,不太适合。 至于刚才对盼弟、念弟的话,亦是由心而发。并且他认为,这是一个对盼弟、念弟教导的好时机,所以才毫无顾忌的将心里话说出了口……。 其外,因此事闹别扭是迟早的事。 不必因此介怀而不发声。 “她是小姐出身……” “你得多哄她一下。” 尽管兰花不知徐从和陈羡安缘何闹了别扭,但她能看出刚才陈羡安离去时带的情绪,不怎么高兴。 她话音还未落,一个老汉闯入了屋。 “太太,我女人流产了……” “我想在你这借点钱……” 他扑通一声,跪地道。 徐从闻言惊愕了一会,他仔细打量了一眼这老汉,发觉他就是河庙街锡匠铺的锡匠,心中顿时一惊。 流产的竟然是秋禾? 茶盏从他的手中熘滑了下去,砸在了地面,碎成八瓣。 “秋禾怎么了?” “她……没事?” 徐从走到锡匠身边,神色紧张,说着无意义的废话。 他不明白他对秋禾怀着一种什么样的感情。若说喜欢,那定然是有的。没有一个男人会拒绝一个姝丽女郎的示爱。但若说更多的喜欢,想来不多。倘若有,他应该早就什么都不顾,直接娶了她,哪怕她再拒绝……。 要是拒绝,买了她也不是不能办到。 “你是?” 锡匠忽的生出了一丝警惕,警惕的看着面前的男人。 他在新婚之夜,就知道了妻子不是完璧之身。不过这也非什么太大的事,大户人家的丫鬟若是长相漂亮,遭这一劫很正常。他心里已有所准备。 他怕这少爷是秋禾的少爷。 “徐从……” 听到这两个字,锡匠松了口气。 秋禾是在赵家当丫鬟,不是在徐家。 “她流产了……” “大出血,可能……会死,产婆让我将她送到西医馆,但西医,少爷你知道,那地方要钱太多,我出不起……” 锡匠沉沉的叹了一口气,“要是不行的话……” 他这句话没说完,眼里就透露出一丝悲凉的凄冷色彩,看向两个有钱人。 穷人的一跪,不怎么值钱。 徐从攥紧了拳,又松了开来。 他一个男人,即使有心相帮,却也需顾忌一些影响。 “你要知道……” “这个家我当不了主。救秋禾,不是一块两块的事,这得至少几十元。家里我动用不了这么多钱,要是让老爷知道,他定会不喜……” “我私房钱还有六块,你拿去,先顶顶……” 兰花面色为难。 她咬紧了牙关,才松了这六块钱的口。 帮?怎么帮? 几十元钱要是给了,一定会打水漂。再者,要是没救回秋禾,万一将来这锡匠不认账怎么办。她又不可能真将其逼死。逼死了,也榨不出这么多钱。 其外,她说的话亦是真的。 这个家,她做不了主。 “谢谢太太。” 锡匠又给兰花作了几个揖,他千恩万谢的离开了余宅。 “他……会救秋禾吗?” 徐从看向兰花,询问道。 他对锡匠的为人不怎么了解。 “应该会的……” “他对秋禾很好,平日里都是紧着秋禾吃穿用度……” 兰花坐在太师椅上,她神色流露出一丝担忧,随口回道。 “我去看看……” “毕竟是……一条人命。” 徐从发呆了一会。 随即他起了身,对兰花说了几句话后。就取了放在桌上的礼帽,戴在头上,朝大门方向走。 深夜发个单章 按理来说,我这种老作者心态应该很稳,不会心态太崩。嗯,事实上也下一本是如此,我,写上本书的时候,一直心态保持很好,但写这本书,心态崩了几次。 成绩一方面。写书写到均订不如首订确实是一个奇葩。书有人赞赏,有人谩骂,我都看到,一般也就无所谓……。 书再写二十万字就完本。一直有人在问,就在这里公开回复一下。写这本书,是吃力不讨好。我犯了一个网文的毒点,就是重要角色人设不断改变,导致有的人能看明白,有的人看不明白,看不明白的人终究是多数,也是因为我实力差的因素。追订下降的原因,大抵就是这几点,我理应早就看了出来。一是,慢,二是,人设频繁改变,三是,没爽点……。 正如我上一章写的,大家更多会喜欢小姐,而不是婢女。我犯了个错,写婢女多于小姐,一些人更想看主角秒天秒地,而我着力于刻画小人物了。或许……也是,写了这么多,我没塑造起来人物,差的不是一丁半点。 前几天在作者群聊天的时候,有人说我白浪费了这么好的开头,我打出了呵呵两个字后,也陷入了沉思……,写书本就要迎合读者的兴趣爽点去写,背离市场确实不行,下一本书认真写爽文了,不再写这种书了……,费力不讨好。 隔几天,就会看到几个人看了开头说神作,过了几个小时开始在评论区谩骂的读者…… 也算发个牢骚。 书本来想一个月前太监掉的,但我真的舍不得……,所以成绩差也一直往下写。写这种书原因在哪呢,可能很大原因是职业被人看不起,前两个月,猪肘大战,应该是前两个月的事,隆空上说网文作者就应该知道自己去当个乐子人,讨读者欢心就行了……,事实上,这种事很早就有了,别人问我在学校干什么,做什么,电脑前做什么,写网文,作家?写网文的能叫作家? 我于是看书,学书,练文笔,想写本不一样的书,有内涵的书。事实证明,我错了。有读者说,反应社会病态,民国悲惨的书那些作家早就写了,看他们的书不行?非要看你的?如果穿越到那个时代不能改变什么的话,你就是罕见……。 刚刚在书评区删了很多帖子,有夸我的,有骂我的,都删了,本想全部删了,删个一干而尽,但八百多条,删的话,太费力,所以删到一半没删了。之所以写这深夜作家感言,也没什么的……。就是感觉寂寞了,和网友吐个槽,能订阅到这里,看到这里的人,都算支持我的人……。说起来也算悲惨,写书有些年头了,家里问我写什么书,我一律不告诉,只说成名后,就告诉书名。也不知道这成名后是什么时候……。一年又复一年。希望在三十岁来临之前,能成功。 今天,不,应该是昨天骑车将我哥送到了车站,他接下来,就会进京当研究生了,九八五院校,很好的成绩。比起他,我确实不如。哎,去年毕业后,留家说是准备考研,可考研书翻看了一页又一页,还是不行,二战失败。如果有机会的话,还是要考考研。希望今年能成功……,可笑的是我一个学工科的,跑去写了网文。 说这些,倒也不是为了博取同情什么的。写书连载期间理应少发一些单章什么的,因为啥啊,读者厌烦,也影响成绩。不过,这本书,我已经不关注成绩了。因为它也好不起来了,不在乎了。我用心写好剩下的、承诺的二十多万字,就可以告一落了。写满七十万字,它就完结了。毕竟书现在追订只剩七八百了,偶尔破千,没什么意思了。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晚安,诸位读者老爷。 第161章 离婚的苗头 秋禾死了。 等徐从赶至西医馆病房的时候,她就已经死了。一张大号的白布,应该是床单,罩在了她的整个身上。床铺的被褥被她的鲜血浸湿了,一滴滴的朝地面滴着血。血估计冷了,呈现褐红色的颜色。 她的右臂膀露在了床单外面,扎了许多粗大的针眼。 门外,锡匠正在和大夫争吵。治死了人,不说赔钱,至少也应该免除一些医药费。他为此事,抬高了嗓音,攥紧了大夫的衣领,说着恶狠狠的话。 “我老婆被你们治死了……” “你说这事,怎么办?你们医馆,必须拿出个说法。” 他的脸上,透露着沉重的悲伤。 然而,在表达心中悲愤的同时,他却在言语中不肯放弃任何一个带钱的字眼。 “先生……” “虽然很抱歉,但我们医馆已经尽了最大的努力在救她了。她失血太多,医馆里面没有足够的血供她,而且……而且孕妇似乎遭遇了殴打,她的伤势也很重……”‘ 白大褂的医生推开了锡匠。 他以冷静的口吻诉说着一个死者死去的缘由。 “殴打?” 止步于门外的徐从听闻此言,转身欲走的身子立即僵住了。他扭头,认真盯了几眼锡匠,似乎是要将锡匠的面容记在脑海里。 他没说话,静静的离开了。 隔了大概四五天,一个深夜,在锡匠铺内传出了几道枪声。等附近的人们发觉时,锡匠已经倒在了血泊中。没人知道这开枪杀死锡匠的人是谁,巡捕房的长官们透露……说可能是土匪遗祸。 时隔一年,死了的大虫,似乎又再一次下山了。 盼弟、念弟被兰花领养,她们一同住在了余宅。 只是兰花虽领养了她们,但却不愿意出钱供她们上学。她朝拜了上阳观送给信徒的小一号老君爷神像后,说道:“我给她们一口吃的,也算尽了我这个做婶子的职责,养她们上学,耗钱太大,我就是愿意,你超叔也不愿意。” “我养她们上学。” 徐从起了恩济的想法。 他朝屋外望去,天际泛起了一朵朵红色的云,云和云连在一起,染红了半边天。他没见过娘的死态,可在前几天看见了秋禾的死态。年轻女人的死态大概都是相似的,一样的殷红。 “你?” “你和秋禾非亲非故,和她就仅见过几次面,你……养盼弟、念弟?你发什么善心?徐从,不是婶子多嘴,你现在正是需要用钱的时候。你爹刚买了地,置办了家产,你家如今估计也拿不出多少钱,供她们上学?” “发善心也不是这个发法。” 兰花劝道。 她和秋禾虽是故旧,但和徐家人的关系亦是不浅。养一个人上学的花销费用已经不少了,小宝子上学的支度都是从她这里拿的,她清楚知道养一个闺女上学的费用有多么大。更何况盼弟、念弟,还是两个人。 “能供她们上多久的学……” “就供多久。” 徐从收回望向晚霞的目光,言语坚定。 他记得,秋禾和他好的那几次,说过,她羡慕他上学。大家都是贫贱命,但他好在是个男儿身,能有上学的命,徐三儿也愿意供他。然而秋禾就没这般好命了,她被她爹卖了两次,一次是赵家,一次是锡匠。 他……或许应该做点什么,而不是尽皆对其置之不理。 让盼弟、念弟重复她们娘的命运。 “徐从,你听婶子说……” “婶子是过来人。你要是供了她们读书,就得一直供下去。要是不供了……,她们两个会恨你的……,你要明白这一点。这人心啊,就是这么毒……” “读了书,就让她们心里不安稳了。” “我这给你掏心窝子说着良心话,没什么坏心。我也可怜秋禾的两个女儿,但咱们又不是什么慈善家,你供了,今后再遇见可怜的人,你还供吗?” 兰花苦口婆心的再次劝道。 她和秋禾来往之所以渐渐少了,除了家境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她能看出秋禾不是一个逆来顺受的女人。秋禾的两个女儿,和她娘几乎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不安分! “兰花婶,你别劝了……” “我不是滥好心的人。资助她们上学,是因为我和秋禾认识。我认识她们的娘,认识了许多天……” 徐从勉强一笑,从怀里掏出一叠银,放在了桌上。 “先供着,今后……我会按时给她们交学费的。” 他起身,离开了客厅。 最后的一抹晚霞照在了他的衣服上,将其染了红。 兰花看着桌前的一叠银,痴愣了许久。 她明白了徐从的话中之意。 能让一个男人愿意为一个陌生女子掏钱,那么他们之间必定有着不为人知的关系。而这个关系,她心里一思量,也就明白了。在赵家作婢子的时日中,她撞见秋禾晚回赵家好几次。初时不在意,直到今日徐从的坦言,她才明白,秋禾和徐从之间相爱过。 左宅,卧室。 徐从脱了靴子,准备上床。 “钱呢?” 没等徐从上床,陈羡安抢先一步下床。她走到衣架处,摸了一下徐从挂在衣架上的长袍,见其内兜空无一物。 她顿时不满道:“我今早就见你到洋行去取钱了。你今早取回的钱呢?是不是给了那两个女娃,我就猜到,你是个不安分的……,她娘死的时候,你在屋内给她吊丧是怎么一回事?你……” 秋禾死的那一夜,她在屋里,就发现徐从神色不大高兴,一连数天,都沉蔫蔫的,直到最近这一两天,才好了一些。其外,联想到当日在客厅内,徐从与念弟、盼弟这两个女孩的对话,她再傻,也能从中猜测出一些蛛丝马迹。 而此刻,从洋行取回的钱,又不见了。 她可不觉得徐从是一个悲天悯人的人。 “她娘,是你的替代品……” “曾经是……” 自从得知秋禾的死讯后,他这多日以来,心情就压抑的难受。见到陈羡安质疑,他亦不再想隐瞒什么了。 夫妻之间,应该坦诚以待。 其次,上一次的狐仙存在与否,他已对陈羡安隐瞒了真相。 这一次,他不想再费什么周折了。 “你……饿了吗?” “你今天一整天还没吃,我去下厨……” 陈羡安怔了一会,她抹去了眼睛不由自主淌下的泪。抹干了泪后,她强颜欢笑,故作一副不在意的模样,对徐从笑了笑,说道。 她将长袍重新挂在了衣架上。 开始整饬着屋内的乱象。 像一个贤惠的妻子。 “我和她睡过……” 徐从将话说的更明白了些。 “羡安,你不用装作不知道。狐仙是真的,我和秋禾好是真的。但关于瑜小姐,确切地说,我只和她见过几次面。就像……孙兴民一样,他喜欢你,你招待他,难道当真……自己一点也不知道?” “你得明白,有些事,不可能完美。你基于朋友的面子,不肯和他撕破脸,装作不知道他对我的难堪,我忍了……。可……我的过往,我喜欢你也能像我包容你一样,去包容我……” 他点了一根烟,缓缓的抽着。 他抽烟不怎么好,烟……呛了几次肺,咳嗽了几声。 “你可以骗我的……” 无法再沉寂下去了,徐从选择了揭破谎言,陈羡安也只能做出回应。她坐在床头旁,揩着眼泪,说道:“你可以骗我的,真的,你可以骗我的,骗我的话,我会相信的,可你……” “可我没有骗你。” 徐从深吸了一口气。他弃掉了手中的烟蒂,转过身,双臂箍紧了陈羡安的肩膀,他看着眼圈通红的妻子,感到格外的内疚,“你知道吗?骗你……骗你,我感觉自己越来越活的不像一个人了。你的月事我记得,清清楚楚的记得。可你在乡下欺骗了我……” “你骗我,我骗你,咱们还有什么爱情可言。” “虚假的爱情?” 他说到此处,咬住了牙,冷笑了一下。 他的情绪再也难以受到理智的约束。 “秋禾从来没要求过我做什么!她不想让我可怜她,可我真的想可怜她一次?不行吗?真的……不行吗?” 妻子仍在哭,他的话却不曾软,“我拿的钱,是我自己攒的钱,没动你的钱,怎么?这都要限制我?” 啪! 一个巴掌。 陈羡安颤着手,打了徐从一个巴掌,“是的,我是听出了孙兴民的话。他是喜欢我。可……难道还要我冷言以对他不成?是的,我知道,一个忠贞的妻子,应该明言拒绝他的示好。但……我以为你能理解的……” “可你却不曾理解过我。” 徐从感受着左颊火辣辣的痛感,他摇了摇头道:“算了,不吵这些了,天晚了,再吵……别人就听见了。传出去不好听。” 妻子理解过他,他理解过妻子。他心里明白这点。只不过在吵架的时候,不论是他,还是陈羡安,都会将话说绝了。 吵架是不应该的。 可……他们似乎需要这一场吵架。 拔步床的珠帘被放了下来。 夫妻双方各自履行着自己的义务,将自己压抑在心的怒火在一次次的碰撞中消弭于无形。一刻半钟后,他们打开床帘,重重的喘息了几声。 清冽的空气入肺,他们各自想着心事。 “生个孩子。” “我喜欢孩子……” “抱栓子的时候,我就很喜欢。生个孩子……,我想有个孩子。他的话,应该和我们不同……” 一盏灯亮起,陈羡安撑着手肘,端详着徐从的脸,“你说呢,徐先生?四点钟的时间还没到。” 与右宅的争吵不同,左宅的盼弟、念弟听到了兰花唤她们的消息后,拘谨的向着主卧走。待走到廊腰时,妹妹的念弟不敢走了,盼弟拉了一下妹妹的手,走在了前面,推开了门。 “你们两个是有福的……” 兰花让盼弟、念弟入座后,她道:“你们徐叔叔愿意资助你们两个上学,你们或许不知道让你们上学意味着什么……,但你们得记住了,今后得将你们徐叔叔当亲爹看待……,天底下当爹的,也不一定做到他这种程度……” “是,太太。” 盼弟、念弟点头。 “好了,我就告诉你们这个消息,你们可以回房了。” 见秋禾的两个女儿对她少了一分亲近后,兰花脸色冷淡了一些,没有再与她们二人谈些贴己话的兴趣了。她摆了摆手,示意二人离开。 俄顷,门房响起酸牙的嘎吱声。 “和她娘还真是一个性子……” 她捻着帕,摇头道。 余宅不能养闲人,所以她明着是将两个丫头当做婢子收到了宅子里。不过几岁大的丫头能做什么,基本上就是养闲人,给个活路。 不过她话还没说多久,余宝就推开了门,“兰姨,盼弟、念弟今后就咱们养了?你要告诉她们规矩一点,上次,花狗和她们俩就偷吃了我藏在房里的点心……,” “知道了。” “我会告诫她们两个的……” 兰花点头,“你爹过几天就回来了,你这几日多多学习一下功课,你爹考察的时候,也能多夸你几句。对了,前些天,我让你给你爹缝的秋衣怎么了,能赶在你爹回来前缝完吗?” “这……” 余宝凝噎了一下,“还没开始呢。” “反正他已经有了那么多的衣服了,也不差我这一件。他再不高兴,还不是得受着,谁让他是我爹呢……” 她撇了撇嘴。 “徐从回宅子了,他要资助盼弟、念弟上学,今后她俩不算是丫鬟,你心里记得这点,在女校也要照顾一下她们两个……” 兰花想了想,将今日的事说了出来。 “他……资助她们俩?” 余宝怔了一下。 她皱着眉,心里泛着酸,“她们和徐从才见了几面,这就资助她们了?我在赵家的时候,也不见他来资助我,爹也是的,偏偏将右宅赠给了他,咱们左宅的地方都不够用了……” 尽管赵嘉树将她送给过徐从,但这是送,并不是赎买。离开赵家,去当徐家的丫鬟,她才不肯。在赵家她好歹能吃几顿好的,去了徐家,先不说吃,遭白眼的几率绝对不低。 她心里记着事呢。 有好几次,杂院内,徐从懒得理她,直接将她锁在了门外。 第162章 杀锡匠的凶手 “这些话你在我面前说也就算了……” “要是出了门乱说,我让你爹回来治你。” 有了花狗这个儿子,兰花在余家亦存了底气。 她并不怕小宝子这个二超子原来的闺女。 “你只记得了他对你的不好,却忘了他对你的好。做人不能这样。”兰花将手中的女红放在了膝上。两个养女要上学,她得为她们准备书包、手帕、换洗衣物等一些物事。在过十几天就到开学的时间了,她必须在这段时间赶完工。 “我听你爹说过,在赁房的时候,他对你挺好的。还有在赵家……,我见他给过你几次吃的,对你是真的不错……” “做人得讲良心。” 兰花皱着眉,耐心道。 她了解余宝的性格。记坏不记好。说良心话,她对余宝多好。不管是在赵家,还是在余家,她都不曾亏待余宝。但余宝对她儿子就不怎么好了。 一些事,她能看出来。 只不过作为当家主母,又是余宝的后娘,她一直都忍受着余宝的任性。 然而落在徐从身上,她必须得告戒一番了。 一间宅子虽值钱,但徐从家又不是买不起。单是徐从今天下午交到她手中的一叠银元,就足以买下右边的宅子了。此外,老爷之所以送右宅给徐从父子,亦是为了报恩。 既然是报恩的礼,余宝若说出了不敬的话,不单是徐从会难堪,他们家也会难堪。会让街坊邻居认为他们气量狭小,不知恩义。 “这道理我明白……” “讲恩义而已嘛。” 余宝坐在了与兰花相邻的圆几上,她道:“世间的事就是这么不公平。他给我施的恩只是随手而为,难道我就真的要感激他一辈子不成?” “倘若这是定理。那广州还搞什么土地改革?我可是听说了,徐从他在徐书文家里当长工的时候,欠了徐书文家不知多少钱。这恩,他怎么不去报?以前我小的时候,给了我小恩小惠,现在就不容得我说他一句不是了?” 恩与恩,不同而论。 假使徐从赎了她,真的改了她的命。她做牛做马也要回报。但徐从的恩,只是他顺带的、随手而为的恩惠。在施恩的同时,让自己内心感受到了稍许的宽济。如此的恩情,和轩盛米铺刘掌柜施粥放米有什么不同? 见兰花脸色不悦,余宝笑了一声,“放心,我晓得人心毒呢。这些话,我不会在他面前说的……” “对了,秋禾姐的男人是谁杀的?” “就是那个锡匠。” “你说他无权无势的,在河庙街做生意,人嘛,肯定是八面玲珑。这样的人,按理说,不会造惹什么仇家,可他却被人枪杀了,这事,透露着蹊跷呢。 余宝换了个换题,问道。 锡匠的死,和他们余家也是息息相关。锡匠一死,盼弟、念弟两个小姑娘无父无母,只能跑到她家里来讨生活,混口饭吃。自然而然,她对锡匠的死因也好奇了起来。 “你这么一说……” 兰花下意识一细想,心中突然泛起了惊恐。 锡匠为什么会死? 是不是和秋禾的死有关? 秋禾和徐从关系匪浅,两人曾经相爱过……。 她这么一想,脑子里慢慢的就将徐从和杀人凶手画上了等号。 “一说什么?” 余宝好奇追问。 “没什么……” “就是想起有点不对路。应该是我瞎想了。谁知道秋禾她男人得罪了什么人,遭至了杀身之祸。杀他的人,谁知道……” 事情还未证实,余宝又是个心底浅的,兰花不想说实话。 她拾起膝上的女红,开始工作。 与羡安和解之后,徐从摸黑出了门。此刻是四更天,路灯散射着黄色的光芒。他腰间别了一柄手枪。二超子送的勃朗宁手枪。在西峡县驻军的史团长随着几次战役军职升迁,连带着二超子也升了官。 顺带着,二超子遵从了他昔日说过的话,将他的配枪送给了徐从。 他敲了一下赵家的门。 赵家的门子还认识徐从,拱了拱手,笑道:“徐爷,您来这里……是……” 深夜,贸然来访,不符合礼节。 “我和嘉树说过了。” “你……你通知他一声,就说徐从找他。” 徐从踏着赵家门前的台阶,顿了顿声,说道。 “好。” “我就去通知少爷。” “徐爷,你先在门房等候一会。” 门子将徐从领到了门房。门房不大,二十多平,里面仅有床铺和一些生活用品。徐从顺势坐在了竹制椅子上,静等赵嘉树的到来。 过了一会,门子和赵嘉树一同来到了门房。 “徐从,你怎么来了?” 赵嘉树一脸睡眼惺忪的模样。 他揉了揉眼睛,好奇道。 “这里不方便,去你房间,细谈……” 徐从环视了一眼赵家,见其和昔日没什么两样,就放下了心,言道。 二人于是入了赵嘉树的卧房。 “五天前……” “嘉树兄……你在河庙街做什么……” 徐从合上了门闩,目光盯着赵嘉树,“我看见你了,你开枪打死了锡匠,打死了秋禾的男人。枪……你是怎么来的?” 他审视着赵嘉树。这个赵家少爷的面容没有太多的变化。鼻梁上带着金丝眼镜,长相很文气。可他仔细看,这文气的面孔不过是一种掩饰,他的眼和眉凑在一起,有若鹰隼。 “我也看见你了。” “你不说,我不说,咱们都不说,这事就过去了。” 赵嘉树提壶给自己倒了一杯茶,他坐在桌旁,小口啜着茶水,慢吞吞道。 六月末,新野附近的麦子差不多已经割完了。在县城的巷道里,存着不少晒的麦粒子。整个县城笼罩在一种麦熟的氛围中,热风一卷,就是扑鼻而来的麦子味。此刻,赵嘉树的房间里,就存着这样的麦味。 “秋禾死了。” “你……为她报仇了,你是英雄。” 徐从嘴角露出一丝戏谑的笑,“你要了秋禾的身子,却迟迟不肯给她名分。现在倒是好了,你给她报了仇,你是个男人。赵嘉树,你真是个男人。锡匠死了,她的两个女儿怎么办?你有想过这点吗?” 他质问。 在西医馆内听闻秋禾是因产后大出血和殴打致死。他当时就存了杀死锡匠的心。只不过他迟疑了许久,一直没肯动手。就是担忧秋禾的两个女儿在锡匠死后……,会沦为孤儿。 “想过。” “不是还……有你吗?你……和兰花。” 赵嘉树很平静,他唾了一口茶叶沫,“兰花领养了她的两个女儿。她和秋禾关系不错,在赵家,我知道她们两个关系很好……。” “你不敢为秋禾报仇,我敢。” 说到这里,他神色难以保持平静了,“徐从,我给过你机会。秋禾和你好,你为什么不娶她?你是在嫌弃她?为什么……为什么偏偏让她回家,回家再被她爹卖了第二次……” “你知道?” “你一开始就知道?” 徐从不禁动容。 他以为他和秋禾是暗地里的关系。 却不料这关系……早已被赵嘉树所发觉了。 “是的,我知道。” “她和我一起长大的,我能不知道她的心思?” 赵嘉树瘫软在椅子上,他喘了口气,“比起你,我更了解她。” “我喜欢她,也想给她名分……” “可我娘说了,她骨子里就是个不安分的女人,她小的时候就晓得勾引了,长大后,还了得?我娘死活都不同意让她跟我……” “我明白,我娘说的话是对的,我坚持了几次后,就没再坚持了。” 他讥讽一笑,似是在嘲笑自己。 “后来,看到她喜欢上了你,我也松了口气……” “只是……” 他握紧了拳头。 “不……” “我只是她的替代品,替代你的。” 徐从很实恳的否定了赵嘉树的话,“我们只是相互慰藉。一种……底层人的报团取暖。我说过,可以……娶她,但她让我不要可怜她……” 说到这里,他看向赵嘉树,“你为什么不坚持下来,娶了她?要是你是个人,她就不会过得这么惨!什么不安分,统统都是借口!” 在赵嘉树的身上,他看到了自己爹徐三儿的影子。 徐三儿也说陈羡安不安分。 一个人追求……自由,有错吗? 他之所以喜欢秋禾、喜欢陈羡安,就是喜欢她们这不安分的性格。 他和她们都不愿意被规矩所束缚……。 “徐从,你冷静一些。” “你……太冲动了。人都已经死了。我替她报了仇。她在九泉之下,也会瞑目。这样,不是很好吗?至于养她们的孩子,我出资,你得美名,不也是一件好事?何必要闹得大家都收不了场。” 赵嘉树给徐从倒了杯茶,递了过去,言辞恳切道。 “你要知道……” “自由恋爱不是任何人都可以有的。我也得听我爹娘的话,我所穿用的一切,都是他们所供给的,我是赵家的少爷,婚姻上,不能由我自己做主。倘若要我做主,我就该舍弃这一切荣华富贵……” “但你知道,这是不可能的。” 他道。 “你……说的有几分道理。” 徐从话语缓和了一些,他接过了茶盏。 “事实就是如此……” “得到了一些,就要舍弃一些。你以为我封建,认为你妻子自由。但你要知道,每个人都要有所承担。做我们这些少爷小姐的,得明白,我们享受的荣华富贵是系于父母,而不是自己本身应得的……” “她承担的少些,我承担的多些……” 赵嘉树笑了笑。 “我倒是想活得自在,但我心底里清楚,我没有任性的命。我爹年纪大了,我娘年纪也大了,这个家还得我去抗。” 他说的言真意切。 “说了这么久……” “你的枪是哪来的?你怎么学会使的枪?” 徐从没忘记一开始的质问,重提旧题。 虽然市面上没有卖枪,可枪这玩意,只要有钱,搞到一件还是不难的。但他五天前所见的赵嘉树,杀人之前的干练、杀人之后的沉静,这可不是一般纨绔子弟能训练出来的。纵使他们遭遇过白狼祸,心性已和普通人不一样。 “我说了,你不说,我不说,这事就过去了……” “你问的这么清楚干什么。” “一问清楚,咱们两人之间……” 赵嘉树叹了口气,摇头道。 “不问清楚,我心里不踏实。” 徐从认真的看着赵嘉树,“广州的?你不说我也明白。你在燕京上学,广州的人拉拢你很正常,你偷偷入党了?也是,你家里被钟科长勒索过,你清楚,手里没杆枪,没势力,迟早会被人分了家财。” “当年,你们家就拉拢过我,现在你找到了这个机会,投靠他们,很正常。猜也能猜出来……” “徐从,你为什么要让我为难……”赵嘉树放在桌上的手,偷偷的缩了回去,放到了长袍上,“咱们好歹是同学,是一起玩过的朋友。我羡慕过你,羡慕你能自己主宰自己的生活,能自由恋爱,冲破封建的枷锁……” 然而他话还没说完,徐从就已掏出了勃朗宁手枪。 “我是要个准话。” “你们做事可不怎么好。我先生是进步党人,他是副县长。我得弄清楚你们到底想搞什么鬼……,师恩难报,我必须来。” 徐从一字一顿的说道。 他已经有负了先生的栽培。先生栽培他,估计也是想着拜托他去一趟京都。可他为了自己的生活,放弃了前往东洋留学。他做出自己的选择后,先生也未曾怪罪他,反倒仍然一向视他为子,对他很照顾……。 小优怜子他见不到了。 但为先生做点事,他……亦无悔。 “另外,将你的手拿出来。” “不然……休怪我不念兄弟间的情义……” 他再道。 “好,我拿出手。” 赵嘉树没多余的动作,干脆的将双手从桌下拿了出来,他耸肩道:“反正你也不会杀我。正如我不会杀你一样。你来之前,估计也想好了后路。” 他准备拿枪,是打着威慑徐从的想法。 他还没那么蠢,杀死徐从。 一旦徐从死了,他也不会好过。 第163章 奴隶主 即使他能将杀徐从的事做的天衣无缝。 但徐从不是锡匠……。 死了之后,不会默默无闻。 必然会引起举城的轰动。 前往燕京求学的学生,不怎么多。全国也就近十万。而于新野县城来说,高学历的人才就少之又少了。每一个人都备受县公署关注。 此外,徐从还有一个副县长的先生……。 顺藤摸瓜,查到他是迟早的事。 锡匠和徐从的命看似都是一条人命,但二者死了,却是天差地别。穷人和富人的命,不能同等视之。 “具体的事我不能告诉……” “说了,我就要死。我只能保证一件事,你先生不会有事。他是留洋的人才,具有进步思想,和北洋官府走的不是一条路子……” “他,我们也会拉拢。” 赵嘉树敬了一个军礼,他收回了先前玩世不恭的少爷形象。他虽然穿着一身长袍,可模样却像极了一个受过规训的军人。 “我以我的信仰保证。” “他要是死了,你回头开枪崩了我,兄弟也没有怨言。” “我能为秋禾报仇,你应该知道,我不是什么无情无义的人。” 他认真道。 见此,徐从也大体信了赵嘉树的保证。 也由不得他不去信。 他总不能真的一枪崩了赵嘉树。 “时间不早了,我先离开了。” 徐从起身,收回了枪。 他抬起了锁门的门闩,打开了门,对赵嘉树说了句“你别送”,然后自顾自的转身合上了门。 赵家似乎是落寞了,长廊一路上都未点灯,黑漆漆的一片。 待走到主家的卧房时,才能发现一点微末的光芒。 “你去哪了?” 察觉到丈夫回了房,睡在床上的陈羡安突然出声问了一句。她这一整夜都在假寐。想的事多,心难以平静下来。她看到了丈夫开门出去,也看到了丈夫闭门回来。而其间隔的时间,委实有点长了。 “找人问了些话……” 徐从拉上床帘,缩进了被窝中。 他见陈羡安还有继续追问的打算,于是语气变得严厉,少了些温和,“你别管……,这事尽量别管……” 涉及到死人和杀人的事,多管了,会出人命。 尽管他和赵嘉树谁也没提要保密的事,但他们心底清楚,这事不能让其他人知道。一旦知道,一些事就没那么容易冷处理了。 “明天,你和我回乡下。” “县城……暂时不要待了……” 他继续道。 与清末时剪辫令闹出的风波一样。无论县城闹再大的事,在乡下,总归是太平的,不会有太大的动静。 格命,不只是一个口号,亦会死人。 “实业?机器的事……” 陈羡安心里泛起了委屈,不过她没有表现出来。夫妻二人今日已经吵了一架。尽管和好了。但要是再吵,这场婚姻就真的会岌岌可危了。 秋禾的事,让她晓得了,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并不适合于婚姻。哪怕解剖学中的心脏是结缔组织,没有骨头。可真若将一颗心剖开了,失去心的人怎么可能继续存活下去。剖开的心,亦会渐渐失温。 “等过段时间再说,不急……” “我听说燕京最近也不太平,你不是想要孩子吗?回到乡下,先生个孩子再说。生完孩子后,再去上学也不迟……” 徐从摸了一下羡安的脸颊。 他的指尖感受到了一丝冰凉的湿润。 “是眼泪?” 他心道。 一夜悄然逝去。 到了第二天的早上,徐从夫妇吃完了早饭后,兰花找了个借口差陈羡安出去,然后她将徐从请到了内厅,问起了话。 “秋禾她男人……” “是不是你杀的?你会使枪。” 她问道。 尽管各项证据已经指明,杀人凶手就是徐从。 但她却不认为徐从会杀锡匠……。 一个骨子里仁慈的人,他怎么可能会痛下杀手剥夺了念弟、盼弟父亲的性命。 “不,不是我杀的。” 徐从摇头,“我有杀他的心思,但杀他的人,确实不是我。” “那是谁杀的?” 兰花追问。 因锡匠的死,念弟、盼弟成了孤儿。 杀人者有很大的责任。 纵然秋禾的两个女儿在余家过的要比在锡匠铺过的更舒服,但寄人篱下,就是寄人篱下,这是万般理由都改不了的事实。哪怕锡匠再重男轻女,至少在秋禾活着的时候,他不曾太苛待两个女儿。 “这……我不能说。” 徐从将“赵嘉树”三个字咽入了喉,他道:“锡匠打过秋禾,怀孕时打的,我那天到了西医棺,听大夫说……秋禾死,一部分原因是产后大出血,一部分是因为殴打,打秋禾的人只可能是她男人……” “你说,这样的人……死了……” 后半句他迟疑了一下,没有道出。 纵然锡匠罪不至死,可……人都是情绪动物。 一个人认为另一个人该死,哪怕他罪不至死,那么他也是该死的人。 故此,从道理上来讲,虽犯不着因锡匠殴打妻子的事而杀人。但从人的内心来说,锡匠确实该死……。 “秋禾这次生的可能是男孩,他犯什么傻,怎么可能去打秋禾。” 兰花辩解道。 她懂男人见到自己女人生男孩的心思。 因她生了花狗,二超子对她几乎是千依百顺。 “人和人是不同的……” “从常理推测,他确实不可能打秋禾,但你要知道,打怀孕妻子的男人,本身就是难以用常理推测的家伙……” 徐从沉声道。 他不惮以最大的恶意来揣测锡匠。 在西医馆内,秋禾死了,锡匠不着急去见亡妻,反倒在和医生为医药费而争吵。 “不可能!” “秋禾她男人不是这种人……” 兰花不相信。 “呵!” “被买来的女人和奴隶主之间能生出什么感情?” 徐从冷笑一声。 他前些日子见到的与秦雪梅偷情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爹徐三儿。也是,当了这么多年鳏夫,买了黄英子,再次享受了当男人的乐趣。等黄英子大肚子开始,他又得活生生禁欲十多个月……,这怎么能受得住。 走南闯北的女戏子,多是半掩门的消息,又不是什么奇闻异事。 徐三儿和秦雪梅搞在一起,常事一桩。 亏他回到村之后,还以为他爹和黄英子真互相喜欢上了。 “这……” 兰花脸色一黯,不知该如何回话。 她也是被二超子买回家的女人。只不过和锡匠不同,二超子是军官,更有钱,结婚的第一天,就给她打了金首饰。 可二超子是真的喜欢她吗? 似乎不是。 “抱歉,兰花婶,戳到了你的痛处。” “可我不得不这么说……” 徐从见此,起身作揖致歉。 想要探究锡匠为何做出伤害秋禾这件事情的原因,就必须说明这两者之间存在的街机仇恨。而这街机仇恨,恰恰也是秋禾与兰花所共有的。 他讲清楚这二者关系之前,也意识到了说这话会刺痛兰花。 可他……不得不说。 “没事……” 兰花勉强一笑,“我已经习惯了。我们这些做婢子的,小的时候被卖到大户人家,长大后,赎了身,多是被卖二次的。可我和秋禾不同,她和她爹断绝关系了,我没断绝,时不时还拿节礼孝敬他……” “你说,我是不是太过下贱。” 她摸了摸发髻上扎的金簪子,“这簪子是金的,你超叔送的,在他送我这金簪子的时候,我暗暗立了誓,我要给他生个儿子。因为从小到大,从来没人对我这么好过。秋禾啊……,她不一样,她长相比我漂亮些,成了少爷的贴身婢女,少爷给她送过好多礼,她见的多了,心气也高了……” 她说着话,泪珠子就顺着眼角往下淌。 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哭,明明现在的日子过的很好。 “都过去了……” 徐从沉默了一会,只能报以这一句安慰话。 人心都是肉长的。 兰花不认命,还能怎么办? 认了命,才能过的更舒服。 “我先前说那话,也没什么二意。就是让兰花婶你知道,杀秋禾男人的人不是我。锡匠也是该死的人……” “为他垂哀,实在没有什么必要。” 徐从低声道。 他没想过,要是锡匠是他爹,是徐三儿,他该怎么办。徐三儿应不会对怀孕的黄英子下手殴打,可他们之间……确确实实是奴隶主与奴隶的关系。 不知不觉中,他亦沦为了封建者的一环。 “我明白了。” 兰花抽出手帕,拭干了眼角的余泪,“我问你话,就是怕你是个杀人犯。你既然不是,那就无碍了。日子嘛……本来就是凑合过的。” “真要追求什么和和美美,反倒太累。” 她不知不觉间,说出了自己的信条。 她认了命,过的能舒服、快活些。 秋禾没有认命,被锡匠殴打死了,成了惨剧。 “人,还是认命的好。” 她对徐从的话,和自己的话,做出了一个总结。 一个进步者,一个封建的拥趸者,在互诉了自己的真心后,谁也没说服谁。他们都觉得各自的活法更好。 内厅的寂静没有保持多久,余宝闯了进来。 她手端着一大碗汤面,神色匆忙。 “你们……,继续聊……” “我先离开。” 一口面还没咽肚,余宝咬断了面条,囫囵吃了,呷了一口面汤压下堵在喉咙的面条,等气管理顺了,她开口道。 一男一女共处一室,哪怕没发生什么,却也会让人多出许多无端联想。 更何况她一直仇视后母兰花。 “你等一下。” 徐从皱了眉,“有些事还是说清楚的为好。李下不整冠,瓜田不纳履。我和你娘在商讨谁杀了秋禾男人的事,一些事不能大庭广众的说,所以才到内厅说……,你娘认为是我杀了秋禾她男人……” 固然他相信二超子不会怀疑他,但若是让余宝在外说了什么风言风语。到时候他黄泥巴掉裤裆里,不是事也是事了。 如今说明白些,日后要是有风言风语流传,那么就是余宝乱传。 他好针对。 考虑到余宝和她后母的关系,他亦不得不这样做。 用以……防微杜渐。 “谁?谁杀了秋禾姐她男人?” 余宝将面碗放在了桌上,她忽略了刚才徐从所说的一通话,抓住了杀人这个惹人注意的字眼,“不会真的是你?你放心,你说实话,我保证不声张。” “不是我……” “杀秋禾男人的不是我。” 徐从扫了余宝一眼,随口解释道。 “对了,兰花婶……” “忘记告诉你一声,过一会,我就和羡安再回乡下了,爹通知我们了,让我们帮忙操办栓子的满月酒,你知道的,家里就我和羡安会写字,离不开我们俩个,等我们回去后,满月酒的请柬会送过来,到时候你可一定要来。” 他心中一动,转了话题。 他这话也没胡说,再过大概十来天,就到栓子的满月宴了。 “好,我到时会去的。” “小宝子,你去不去?到徐从家里去……” 兰花点头,复而又问起了余宝,是否去栓子的满月宴。 “去……” “当然去,我还没见过徐从的弟弟呢。” 余宝听徐从不肯再讲杀人之事,心里失落。 然而徐家和余家两家要好,她要是直面说不肯去徐从家里参加满月宴,难免让人觉得她不懂分寸。于是她犹豫稍许,就立刻就同意了。 等徐从告辞离开。 余宝的话匣子止不住了,“兰姨,徐从他到底是不是杀人凶手?昨天我才和你提这事,你今天就找他了,是不是……这里头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事?” 她也不蠢。 昨天她和兰花的谈话还历历在目,今日,兰花就于锡匠之死一事找上了徐从。怎么看,怎么都觉得这其中藏有什么隐秘。 “你在赵家时的年岁还轻,又没伺候过赵家少爷,不晓得赵家少爷和徐从关系亲近……,秋禾和徐从也认识,我是找他打听是谁可能因为情杀杀了秋禾的男人……” “只是说了这么长时间,我们两个谁也没分析出个所以然来……” 兰花简短的对余宝解释道。 她并不信任余宝。 余宝对她这个后母不满,她也对其暗存警惕。 第164章 老爷和爹 只不过在表面上,她要维系作为后母对继子的亲切罢了。 一旦吐露徐从和秋禾的关系,那么徐从必然就会成为杀害锡匠的重要嫌疑犯。 那样的话,不管是她,还是余家,亦或是念弟、盼弟……,都不会落下好。 乱世,人命如草芥。 死一个锡匠,对新野县城影响不大。 既然巡捕房已经坐实了这案子是土匪杀人,她们再去搅合,没有太多必要。 “那打听出什么眉目了没有……” 余宝凑到了兰花耳根旁,悄声问道。 “倒是有一些眉目……” “只是……不太确定。” “听说秋禾以前有个认识的人,上山落草了。这年头,你也知道,落草为寇的人很多,指不定是他杀的秋禾她男人……” 见余宝追问,兰花撒了个谎。 “但这事,只听秋禾以前提过……” “她死了之后……,就没人知道那人是谁了。我和徐从商讨了一会,也没能想出那人姓甚名谁……” 她眼不跳心不慌的继续扯谎。 巡捕房既然说这案子是土匪做的,那么她撒谎就往这上面去撒。 不信的话,就是对巡捕房公信力的质疑。 眼看也问不出兰花什么所以然了,余宝收回了盯在兰花身上的目光,她道:“前些天,我看到赵家少爷回来了,兰姨,你说,情杀的话……,会不会是他?他和秋禾姐好过,咱们在赵家做婢子的……都知道。” 她平日里忌讳有人提及她在赵家做婢子的事情。 然而在兰花面前,就无须太过介怀了。 兰花亦曾是赵家的婢子。 “赵家少爷?” “赵嘉树?” 提及赵嘉树,兰花顿时皱起了眉。 事先她质疑徐从可能是杀人凶手,是因为徐从和秋禾好过。而和秋禾好的,可不仅是徐从,赵嘉树才是和秋禾相好时间最长的一人。 “他一个少爷,养尊处优的少爷,怎么可能为秋禾杀人。” “再怀疑,也不至于怀疑到他身上……” 兰花否定了余宝的猜测。 赵少爷向来对她们婢子们高高在上,没有好脸。哪怕秋禾是他的贴身侍女,但这么多年以来,也没见赵少爷太过优待秋禾。 一个奴隶主因为另一个奴隶主苛待奴隶而产生杀意,委实太过离奇。 压根是不可能的事。 兰花和余宝的猜测陷入了僵局。 凭空臆测之下,她们看谁都像是凶手,看谁又都不像是凶手。这猜度的数日,很快眨眼而过。余家真正的老爷得闲回了家中。 “既然是你收养女儿,要徐从掏什么钱?” “这施恩啊,要施就要施完全,你少了一步,别人就会认为你小家子气,反倒会仇视你,要我说啊,掏几个钱送盼弟、念弟上学,也没什么……” “钱这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 “她们要是能学,我供养她们……” 二超子回家,脱掉军大衣、军靴后,见到家里多了盼弟、念弟两个小姑娘,在得知她们和自己儿子花狗亲密的关系后,立即否定了兰花的决断,该由自己恩济这两个养女上学。 “这不是你不在家嘛。” “我领养秋禾的遗孤已经算是给家里添负担了,怎么敢再答应供给她们上学。不过徐从毕竟是好意,你要是否定了,得和他商量……” 兰花给二超子递上新裁剪的秋衣,让其换穿。 她见秋衣的尺寸正合适,嘴角抿着笑意,“这是小宝子给你缝的衣裳,她手艺不怎么精湛,完成了一半,我后面给她补上了。你回头要好好夸奖一下她,你们到底是父女,不能因为我这个外人……搞生分了。” 女子本弱。 好胜心强的女人,会让男人不满。 她明白这点。 她虽不欲排挤余宝,可在余家中,通过种种手段,稳固自己的地位,还是必要的。 “她?” “好吃懒做的性子。” “怎么突然想起给我缝衣裳了?是你教的?” 二超子闻言,先是眯了眯眼睛。他思索事情时,习惯眯眼睛。他在西峡县,余家的大事小事他虽未关注,但关于女儿的性格,他还是了解的一清二楚。 他女儿余宝虽不至于恨他入骨,可对他的不满那是时有的事。 不因别的……,余宝小时候,他这个做爹的卖过她一次。 卖完之后,他卷了银,从新野逃走了。 这芥蒂,余宝虽没说,但他心里一万个肯定,余宝是因这事,成了他的现世报。 故此,若说余宝主动想起来给他这个当爹的缝衣服,他打心底里就不信。 “是我教的,但我看她,也情愿……” “你们父女……就是存了一些误会,将误会说清了,就没事了。” 兰花绕到二超子的身后,替他绑了腰带。 说话间,她倏地想起了徐从和她之前的对话。她爹卖了她二番,她为什么不学秋禾一样,跟她爹断绝关系。究其原因,估计……是怕自己老爷。 她怕二超子也看出她的不安分。 尽管她没有秋禾的不安分,可她也怕二超子发现什么错误的信息,认为她有这种骨子里的不安分。 毕竟二超子和她爹没什么异同,都卖了自己的女儿。 只是二超子的运气能好点,发了家。 “不管她……” “我将她养大,让她享福,已经算是尽了我这个当爹的职责。再多的,她自己不能领会,不去改,我也没法。” “还有……再过几天,就将花狗送到蒙养院。” “这事得拜托徐从……” 二超子走到等身镜前,看了一眼自己的衣饰,觉得像个士绅老爷了,他满意的点了点头,“我当初结交他,一是报恩,二就是看上他先生这身份了。有些事,送钱也办不到。这得结交人脉……” 小宝子上女校,就请了徐从帮忙。 到了花狗这里……,也得再来一茬。 “过几天,就是徐从弟弟的满月宴了。” “他请了你和我,咱们一道去,顺便商量这事……” 兰花提起了栓子的满月宴。 去参加栓子的满月宴,无疑就是给了徐家面子。给了徐家面子之后,再去商量让徐从帮忙的事,就会合适的多。 换好衣服后,二超子走到客厅,他的一个儿子、一个闺女,以及两个养女分别前来给他请安。 有钱有势之后,就有了上下尊卑的规矩。 “女儿见过爹……” 余宝作为老大,第一个给二超子请安。 她垮着脸,神色不大高兴。 “好,退下。” 二超子倒是一脸平静,他点了点头,掏出给余宝准备的礼物,就让其退下。 他给余宝准备的礼物是一个靛蓝色的口琴。 见到口琴,余宝露出高兴的笑容,叫了声“爹”,复而退下。 第二个面见二超子的,则是花狗。 他做到了二超子的怀里,嚷着,“爹,我都四岁了,该有大名了。别人老是花狗花狗的叫我,忒没面子,爹,你给我起个大名。娘也说了,再过不久,我就要去上学,上学后,总不能也是花狗花狗的叫……” 最困扰花狗的是他的贱名。 他在附近一众小孩中,算是孩子王。 被叫“花狗”,他感觉没面子。 “好,敢在你上学之前,给你起大名。” 二超子答应了这一件事,他也掏出了花狗的礼物。 是一顶北洋军的军帽。 军帽是普通的大盖帽,中间缀有一颗五角星徽。 “这是长官送给我的军帽,他换新的了……” “这帽子你可要珍藏好了……” 二超摸了摸花狗的脑袋,将军帽带到了他的头上。 “谢谢爹!” 花狗欣喜道。 他一直敬佩二超子,更敬佩赏识二超子的史团长。 如今戴上了史团长以前的军帽,他哪能不欣喜。 最后给二超子请安的就是盼弟、念弟这两个养女。 她们怯生生的上前,喊了声“老爷”。 她们的身份有点尴尬,说是兰花的养女,但平日里喊兰花为太太。既然喊了兰花为太太,那么二超子理所当然的就应该喊“老爷”。 然而她们名义上却是养女,也如花狗一样给“爹”请安。 “今后就叫爹。” “这是给你们的礼物……” 二超子对盼弟、念弟没有太过亲近。 他给二人的礼物很简单,就是在附近点心铺买的一盒点心。 漆盒装的点心,里面点心品类七八种。买这种点心盒,一般用来送礼,或者看上了点心盒,顺手买了点心。 一盒点心不贵也不便宜,两毛钱一盒。 “是……爹。” 盼弟、念弟低头互视一眼,犹豫了一会,喊道。 喊完之后,她们接过点心盒,退至一旁。 寄人篱下的这些时日,纵然兰花没苛待她们,但余家仆从们对她们的态度,让她们彻底认清了自己此刻是何种的处境。 他们就喜欢看到她们害怕、胆怯,面对太太、老爷时的担惊受怕……。 她们姐妹回想起娘教的种种,顿时了悟了一个深刻的道理。寄人篱下时不应该表现出一副心安理得的样子,那样的话,接济她们的老爷、太太心底就会不大舒服,看她们不顺眼。她们合该……去做一个“婢女”该做的事情。 这会叫“爹”,是因为老爷吩咐过了,等回头后,她们还得叫“老爷”。 …… 徐大骡子今天拉了一个不寻常的客人。 他在人前赶着两头骡子。 一头骡子他自己坐,另一头骡子上帮着两个皮箱。 啪嗒! 一条黝黑发亮的马鞭打到了领头骡子的屁股上。领头骡子甩了一下秃皮的尾巴,粪门拉出一坨坨黑粗的干屎块。它受惯了主人的马鞭,屁股处早就不生疼了。打的这一两鞭,反倒让它舒爽极了。它一边走,一边上着大号。 通往徐家堡子的官道上,留下了一路的屎尿屁。 “好我的祖宗啊……” “你要拉屎,回去拉不行吗?这可都是钱啊……” 见一个个屎疙瘩丢在路上,徐大骡子心里着急,骂咧咧道。 两头骡子后面,是一辆马车。 “赶快点……” 马车的主人喊道。 徐大骡子让骡子走的慢了一些,然后以一种夸张的语气诉说了自己的悲惨。言外之意是想要走的话,加点钱再走。粪屎疙瘩就是他表演的道具,使出的苦肉计。不过他也懂得如何要价,不至于使主顾太过生气。 反正只是一次客,他并不在乎主顾的感受。 若是碰到乡里乡亲的,有时候不给钱,他都会让坐……。 一番言语交谈后,徐大骡子将带路的钱,由七个铜子涨到了一个单角银毫。主顾明显是看不上这点钱,不耐烦的答应了他的要求。 老徐宅的满月宴办的热火朝天。 得益于栓子拜了周班主为师,这一次天和戏班来徐家堡子演戏,只要了半价。 有了戏班子登台表演,徐家堡子热闹的像是又一次过庙会。 踩着鞭炮炸响后的红纸屑,刘昌达携夫人入了新徐宅的客厅。甫一进屋,他就抱怨起了徐家堡子的民风刁滑,在路上讹了他的银。 “一角钱而已,你说着话干什么。” 路女士碰了碰刘昌达的手肘,不满道。 “我记得徐从是徐家堡子的副族长,你说,民风刁滑是不是和他有关系。我这是给他提个醒,在其位谋其政……” “不能尸位素餐。” 刘昌达说话时尽管克制了不少,但还是不免带上了官腔。 “这句话,我记得了。” “去年就任副族长的时候,就打算移风易俗了,但为了求学……,耽误了族里的事,这是我的不对。” 徐从致歉道。 “你看……” “要是没我这番话,徐从就不会想着整治一下乡里的风俗。有时候,直言明谏是必须的,在这个职位上,底下人就有意隐瞒你许多事……” “这时候,就得靠旁人帮助了。” 刘昌达状似得意的对路女士炫耀道。 谈完了关于徐大骡子的事,他也不免问起了徐从为何执意请他来做客的原因。 若是徐从的儿子满月宴,他来一趟合情合理。 可……这只是徐从同父异母弟弟的满月宴,请他难免不太合适。 “不瞒先生……” “我爹啊,好面子,他一直想当乡贤……” 徐从选择隐瞒了关于赵嘉树的事。 第165章 青天大老爷 就如先生刚才所说的话。 在其位,谋其政。 若是他说了赵嘉树可能会在县城搞大动作,那么这就相当于将先生架在了火上烤。不去的话,是渎职。去的话,县城太危险。 其外,北洋官府不得人心,亦不是一日两日了。 让两眼一闭到天明……,亦不失为是一件好事。 “你爹?好面子?” “所以请我?” 刘昌达咂摸这几句话。 他直觉徐从请他来徐家堡子绝不简单。 和徐从相处多年,他明白徐从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如无必要,徐从是绝不肯轻易麻烦他的。叫他来,必有缘由。 只是如今徐从不肯说,他亦不好追问。 反正徐从不会对他有什么坏心思。 说话间,徐三儿就端着水酒走了进来,给刘昌达敬酒,“刘县长位临蔽舍,徐某有失远迎,还望刘县长不要怪罪,我徐某自罚三杯……” 乡贤,不是粗鄙的财东,得有几两墨水。 徐三儿虽不会写字、看报,但他喜欢听戏,耳濡目染之下,说话也逐渐文邹邹的了。尽管有些字词的意思他不甚了解,可懂得在何种场景运用。 他举起徐福兴端着的白釉酒壶、酒杯,连饮三杯,以示给刘昌达赔罪。 豪爽的喝下这三杯酒水之后,簇拥在客厅门口的乡人们连叫了三声“好”字。 平日里,不管老徐宅,还是新徐宅的客厅,乡人们都敢进屋。只是现在新徐宅里坐了一个刘县令。搁逊清那会,他们见到县令是要下跪磕头敬拜的,如今虽是民国,时代变了,不用再跪,但他们也不敢肆无忌惮的冲到客厅内,扰了县令的安宁,冲了县令的贵驾……。 故此,来看县长的乡人,都聚在了客厅门口。 新野县的县长,哪怕是副的,那也是个稀罕。 大家就喜欢看这个稀罕。 “这真的是县长?” “咋敲着和咱们差不多,都是一个鼻子两个眼睛。不对,还多了一个眼镜。不过族长也带了一个眼镜,他看起来和族长有点像……” “我听说当官的不是要穿补子服吗?俗话说的好文禽武兽。怎么,他穿的跟个乡绅一样,看不出什么当官的样子,也没有什么衙役捧着官衔牌……” 叫好过后,乡人们议论纷纷。 他们将逊清时的县令和此时民国的县令作比较。 觉得刘昌达不像个当官的,失了当官的体统。 做官的,怎么能如此寒酸。 “我不像个当官的?” 刘昌达下意识的看了眼自己的青色常服。 这是洋布,好料子,一尺布就要一枚硬洋。虽没有前清的官员的公服、朝服造价贵,可怎么看,都不觉寒酸。 他今日出门时,还特意照了镜子。 “先生,乡人就是这样……” 在乡村生活久了,徐从能明白乡人的想法,“你这个当官的……没让他们下跪,没让他们磕头,那你就不是当官的……,他们啊,很多人打陈县令还在的时候,就没出过村,他们只知道如今改朝换代了,至于换的哪朝哪代,不清楚,有的人啊,还以为是反清复明成功了,现在是明朝的天下……” “有的人,还言之凿凿的说,明朝的天下,当皇帝就该是姓朱的。” 他谈笑道。 民和明字,两个字很贴近。 大字不识的乡人将明朝和民国错认了,很正常。 他们不明白什么是共丨和,天底下没有皇帝才是一件不正常的事情。甚至,还有许多人留着辫子,说这是祖宗所留,不能剪去。至于什么是祖宗,他们也语焉不详,明朝人留不留辫子,他们亦不清楚。 “现在是民国,不是逊清,更不是明朝……,皇帝也没有姓朱的,现在没皇帝……” “诸位乡亲,咱们都是平等的,不必见外……” 刘昌达闻言,起身走到门外,对乡党们拱了拱手。 他走到哪处,哪处就空出一大片地方。 起初大家虽对他保持敬畏,但还不至于惊恐。但他的这句“平等”,则像是惹了祸事一样,所有人立刻跪倒在地,口呼“大人”。 见此,刘昌达心中五味杂陈。 平等就是乡人们的底线。 他表现的再亲切,再和煦,乡人们都不会感到太多的惊怪。好官不就应该是这样的吗?与百姓相处融洽。 然而说了平等……,就相当于刺破了官民相处的这一界限。 “大家平身,平身……” “今天本官是来参加徐家的满月宴,不是来视察乡里的,不必行此大礼……” 刘昌达照着陈县令的腔调,当起了逊清的官。 跪地的乡党们,于是起身。 “你看……” “什么新思想,就是个皮。” “官还是官,民还是民。官以另一种秩序凌驾于民罢了。” 新徐宅门口,徐书文同田慧兰也到了场。他们听闻刘昌达赶至了徐从家里,也迫不得已提前参加满月宴。 贵客后至这是规矩。 在场之人,没有一人的地位能高过刘昌达的。 夫妻俩刚到,就看到了这一幕,于是徐书文借题发挥,劝说妻子道。 妻子是他最坚固的同盟,一荣俱荣,一辱俱辱。如果连妻子田慧兰都不能做他的信徒,那么他这套说辞能否说服族人……就要打一个大大的问号了。 “清官未必不如民国的官。” “你看,有人搞复辟闹剧为的是什么?还不是现在这日子活的还不如在逊清的时候……” 他低声道。 “这是真的……” 田慧兰听到刘昌达这句“本官”,心里信了一大半。 她出身书香门第,对外界的改朝换代有过深刻了解。知道如今的县衙是县公署,县令是县长,县长自称为“鄙人”而不是“本官”。 一个简单令人发醒的问题。 县长自称为“鄙人”,那么他就不是官了吗? “现在……外界闹的风风雨雨,就是想打掉咱们这批旧的财东,然后再扶持一批新的,听他们话的财东……” “理由……冠冕堂皇,但落到根处,千古不变。” 徐书文握紧了田慧兰的手,声音低沉。 在这一句句话中,秀才之女的田慧兰信了丈夫的说辞。也由不得她不信,徐书文给他条缕分析的理清了外界思想动乱的根本。她在这一刻,成为了徐书文的信徒。并且以一个传统女人的身份,给丈夫最大的支持。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不过还未等徐书文携妻踏入新徐宅的门槛,塬下的郑乡约就已骑马赶了过来,抢先入门。他对刘昌达做了个揖,道明了自己的身份,开始攀起了关系。 哔嘀阁 “乡约?” “郑乡约?” 刘昌达仔细琢磨起了这个人的官职和姓名,“你……是以前的郑保长?徐从提起过你。几年了,你当上乡约了?” 他回想起自己未当官时,徐从给郑胥吏送礼的那日。 那是他头一次怜悯自己的门生。 记忆犹新……。 或许也是那刻,细君将徐从当成了自己儿子一样照顾、 因为他们走的每一步,脚……都在痛。 “是……是我……” “乡约……是大家推举的我……” 郑乡约暗道倒了血霉。 他今日是不打算过来的,但刘昌达好歹也是县长,位临一村,他这个乡约却不作陪,怎么也说不过去。 严重点,不前来拜见就是渎职罪。 然而他怎么也没想到,徐从和刘昌达的关系竟然这么亲密。也是,连弟弟的满月宴都来参加,师生二人怎么可能不亲密。 “来,坐,你是乡约,坐也要坐在我旁边。” 刘昌达拾起一张椅子,让郑乡约坐在徐三儿给他安排的座位旁边。 他的这一番表态,似乎只是平常的上司接待下属的表现。 待郑乡约诚惶诚恐的入座后,他开了腔,“我听闻啊,郑乡约在附近乡里官声不错,有谁给我举例举例……” 郑乡约摆手,说:“不用。” 固然他确信自己已经将薛庙村、徐家堡子等附近几个村落的乡人训练成了牛羊,让他们往东,他们绝不敢往西。但羊群内出现一两个刺头,实在是寻常之事。有了刘昌达这“青天大老爷”撑腰,谁知道有哪个存着坏心思的人上前作证,将他所做的坏事全部抖落出了。 他一边说着不用,一边用狠厉的目光盯着在场的乡民。 他有自信。 哪怕将他革了职,他们郑家还是能报复在场的乡民。当地有个民谣,叫“塬上徐家,塬下郑家”。他们郑家和徐家等等这些老势的财东,主管这附近乡里的一切。谁敢乱说,仅动用一些手段,不让乱说话的人租他们这些财东的地,就足以断了他们的口粮,断了他们的活路。 其次,哪个乡民没欠过他们财东的钱。 欠债还钱,天经地义。 县长也不能干预此事。 乡民们一个个用针线缝住了嘴巴,坐在席间,鸦雀无声。 “县长,我德才寡薄,在乡里面……一点功绩也没能做下。你看,乡里的百姓们,都不知道该说我什么好……” “我这个人啊,一向不善熘须拍马。要是别的人,见到县长你下乡了,估计早就准备好了说客,夸赞他的丰功伟绩,我……我不同,我就是个实在人,该做的,咱做了,那就要往外说,要是没做,咱就闭上了嘴,没那个脸说……” 郑乡约见此,饮了一杯酒,自我吹嘘道。 有乡民们的闭嘴,刘昌达没法在程序上动他,革他的职。 “郑乡约说的对……” “公论自在人心。” “百姓不会说谎,郑乡约你立下了功劳,百年后定有人给你立碑,宣扬你的事迹,但要是相反……,死了也消停不了,一辈子的骂名。” “就像是范文程,在世的时候,多威风,死后,被乾隆皇帝编入了贰臣传……” 刘昌达也不心急,笑呵呵的和郑乡约碰了一杯后,言道。 此刻没人检举郑乡约,不代表事后没人检举。 他当官这么多年,明白当官的腌h事。 再者,他听徐从说自己爹徐三儿想当乡贤……。 徐三儿肯定和郑乡约有仇,在场的这么多人,徐三儿肯定能笼络几个关系亲近的乡民,到时候自有人证找他汇报情况。 他之所以对郑乡约这般小心眼。 一是整治吏治,更改新野乡里的风气。 二则是给门生徐从处一口恶气。 三来,也是给自己出口气。郑乡约威胁乡民,是不把他这个县长放在眼里。真当皇权不下乡,强龙不压地头蛇。新野这一亩三分地,他刘昌达说话也还算数……。 至于郑乡约欺压徐从,这不算罪。 当时郑乡约还是郑保长,执行的是逊清的法……。 “郑叔……” 等气氛松缓之后,徐书文上前,给郑乡约敬了杯酒,“刚才郑叔进门,怎么匆匆忙忙的,不给侄儿打声招呼?” “这不是时务斋的刘先生吗?” “不,现在要叫刘县长了。” 他也很自来熟的给刘昌达打着招呼。 刘昌达不仅是徐从的先生,亦是他的先生。只不过相较于徐从和刘昌达的亲密,他和刘昌达的关系……就只局限于教室里了。 “书文。” 刘昌达点了点头。 在没接触徐从之前,他就认识徐书文了。 “刚才……” “刚才我没看见你……” 郑乡约眼神躲闪了一下。 徐书文见状,心里头大概了然了。 宣统三年诬陷徐从,他们徐家是罪魁祸首,郑乡约只是一柄刀。如今见到刘县长和徐从关系密切,郑保长就有舍弃他们老刘宅的心思了。只是他的首鼠两端,不仅他看出来了,刘昌达亦心里明白。 故此,刘昌达未曾接受郑乡约的恭维,想要治其罪责,清肃乡里。 “原来是这样。” 徐书文“噢”了一声,然后道。 打完招呼后,他落入次座。 在落座的同时,他用眼睛给几个族老示意了一下。 俄顷,几个打眼一看,就是可怜人的人走进了满月宴,他们看到刘昌达后,迎面跪地,口呼“青天大老爷”,要青天大老爷为他们主持冤屈。 “乡约他不是个人……” “他抢占了我家的田,奸了我的嫂子……” “还打断了我的一条胳膊。” 缺了一个胳膊的黑脸汉子,哭诉道。 第166章 抄家郑乡约 “竟有此事?” 刘昌达起初不在意,但听到这黑脸汉子所说的话后,就表情严肃了许多。 强抢民女、抢夺财物……。 不管是在逊清,还是今时,这两个都是大罪。 “三喜,你胡说什么?” “要是凭空污蔑,到了县衙,是要反坐的!” 郑乡约坐不住了,眼神迫视跪在地上的几个“可怜人”。 大家都是乡里乡亲,每家每户他都熟,谁不认识谁。 三喜他哥二喜,是……,他是调戏了二喜的媳妇。可事后给了钱,提裤走人的时候,二喜她媳妇虽然哭哭啼啼的,可二喜还嚷着让他下次再来。 你情我愿的事,怎么能算是他奸了人? 黑脸汉子闻言吓了一跳。 反坐就是按照所诬告的罪来进行处罚。 要是坐实了郑乡约欺压妇女的事实,按罪重则流放,轻则判个几年。反之,他若诬告成立,亦会受此惩罚。 “郑乡约,三喜是我徐氏族人……” “老实人……,经不起吓,你别吓着他了。” 场间闹出这一出戏,在厅堂招待客人的徐从也顺道走了出来。他和郑乡约有仇,见其欲要吓住三喜,于是几句话间,就给三喜撑了腰。 “若是有什么错,也是县公署治罪,轮不到乡里的私刑……” “郑乡约着急出口,可不像是问心无愧之人。” 徐从又道。 他这一番话,不仅意在给三喜信心,亦是在挤兑郑乡约。 要是郑乡约再去吓三喜,就是坐实了问心有愧。 “你……” “好的很!” 郑乡约深吸一口气,紧抿住了嘴。 不过他虽不说话了,但眼睛没闲着,眼神紧盯着一旁的徐书文,示意让其处置自己的族人。 有刘县长在,他的权利被削弱了。 但……徐书文是徐氏宗族的族长,只要徐书文开口,三喜哪怕再有冤屈,也不敢与族长对着干……。 宗族就是根,得罪了族长,就是断了根! 不是谁都是徐从、徐三儿,离开了宗族还有一条活路。 三喜等人,郑乡约以为这是徐从找来对付他的手段,没往徐书文这边去想。 然而徐书文却只是夹菜喝酒,似乎一点都没有看到郑乡约的暗示。 他举止儒雅,泰然静安。 光天化日之下,郑乡约见此,心里虽气,却也不能失心疯似的挑明了他和徐书文的关系,以及将徐书文以前犯罪的把柄和盘托出。 徐书文的罪,有他的一份。 鱼死网破,多是戏文。 “三喜,你说。” “可是……句句属实?” 刘昌达一锤定音。 只要三喜肯定了先前的证词,那么有了人证,就可将郑乡约依法法办。其外,这一条罪名成立。与三喜一道来的几人证词,亦会顺势落下,成为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倘若郑乡约将乡里经营成一个水泼不进的铁桶,他这个副县长,还真的无可施为,不过巧就巧在,这是本地势力的自己内讧,他只要最后做一个拍板决策的人就行……。 “草民……” “草民所言……句句属实。” 三喜跪倒在地,对刘昌达磕着响头道。 话音一落,郑乡约像是泄气一样,瘫坐在了直背靠椅上。 他今日来的匆急,没带乡兵。 即使带了,在众目睽睽之下,他也不敢擅自对副县长出手。杀官,那可是夷整个宗族。他的乡党们可不会跟他去做这杀人的买卖。 近些年来,虽天灾人祸横行,可新野这附近,还算太平安稳。 他亦没有登高一呼,就可聚众的威望。 只有……暂时认命了。 “福兴,桑子,你们几人将郑乡约先捆了。关在祠堂边储粮的仓库里。千万别让他跑了,跑了……就拿你们是问!” 徐从对自家长工和一个亲近自己的族人,下令道。 一报还一报。 当年郑乡约怎么待他的,他就怎么还回去。 等福兴、桑子几人捆了郑乡约离开了满月宴后,徐从对刘昌达道:“先生,郑乡约在附近当了多年的保长、乡约,宗族势大,为防不测,我建议先让书文率一些徐氏宗族的族人到塬下驻扎,同时我和书文在薛庙村召开推选族长的大会……” “先泻了郑乡约的势,以防反扑。” “天高皇帝远,小心为上。” 他轻声道。 固然他不认为郑乡约在薛庙村有那么大的威望,但谁说劣绅就没威望了? 当年,老爷徐志用还不是让整个徐家堡子的人指认了他? 劣绅不是蠢蛋,不会对族人全部苛待。就如老爷徐志用当年“冤枉”了他,等他被放了出来,当着宗族的面,在祠堂里赔了他银钱和地契。 仁义道德能看出吃人两个字。 同理,吃人,亦蕴含着仁义道德这四个字。 “听你的……” 刘昌达点头,对自己门生言听计从。 徐从在衙门有当差的经历,知道什么叫做“恰到好处”。 况且,徐从说的办法都是老成之言,没有不认可的道理。 “书文,你跟我来。” 得了先生的同意后,徐从叫徐书文走了出来。 他们迈步在塬上。 前天,下了一场小雨。 积蓄的暑热退散一空,天宇蔚蓝。 “三喜几个……是你找人叫的?” 见行走愈发艰难、沉重,徐从走到一颗老柳的青石旁,硌着鞋底沾着的湿黄泥。一块块板结的黄泥巴从鞋底脱落,他心情倏地轻松了片刻。 三喜几个人没那个胆子指认郑乡约。 村里面,有这个能耐让三喜出面指认郑乡约的,除了徐书文这个族长外,就没旁人了。 而众所周知,徐财东家和郑乡约是穿一条裤子的……。 “是!” “他作恶多端,就得现世报……” 徐书文在树干旁蹭着脚底的黄泥,“我爹和他相好,可……那是老黄历了。我心底一直明白,他不是个好人。近年来,和他虚与委蛇,就是打着指罪他的想法,只不过……我人微言轻,还是多亏了刘先生今日来参加你弟弟的满月宴,我才有机会让三喜站了出来……” 一只柳编蚂蚱被徐从踩在了脚底,陷入了黄泥,他没看徐书文的神色,点了点头,“你有心了。咱附近乡里的祸害,就剩他了。他一走,乡约的位置就空下来了。到时候……这乡约位置看来就是你的了。” 他心存试探。 徐书文蜗居在家,就真的甘心做一个财东? 排挤掉郑乡约,登上保障所乡约的位置,说不定亦是徐书文的目的。 “我没那个想法……” “乡约?太累了。” 徐书文如此道。 但徐从总觉得徐书文没说实话。 他们刮掉鞋底的黄泥后,就拍了二十多家青壮的门,叫了三十来号人,一同随他们下塬,到薛庙村。 到了薛庙村,他们借祠堂召集了附近的乡民,宣告了郑乡约犯恶的事实,并且言明了这是县长带领卫队做下的决定。 夹枪带棒的一顿敲打后,薛庙村乡民归顺极了,不敢有丝毫反抗。 “根据刘县长的指示……” “郑乡约要发往县公署听办,你们推举一个族长,来重新统管族人……,还有收集郑乡约所做恶事的罪证……” 徐书文作为徐氏宗族的族长,在薛庙村乡民面前,亦有面子。 所以这和徐从商量后的众多决策,就由他的口中,一一向薛庙村乡民道明。 “对了……” “郑乡约的亲眷,也先看管起来,防止他们偷偷转移财物、销毁郑乡约所犯下的罪证……” 徐书文看向新选举的郑氏族长,沉声道。 既然决心要整倒郑乡约,仅靠唇舌是不够的。有钱能使鬼推磨。郑乡约在县公署里有关系。只要他的儿女舍得往县公署塞钱,郑乡约可能就大事化小,小事化无,无罪释放了。 故此,先断了郑家的财路,防止其反扑,至关重要。 刘昌达虽是县长,但只是一个副县长,并未实管县衙的各科各房,他负责的主要还是教育科。只是名头听起来响亮。一般县公署的科员、科长会卖给他面子。然而假使郑乡约的钱到位了,各科长反驳刘县长也不是不一定……。 胥吏架空县令的事,可不是什么罕闻。 “是,老朽这就派人抓住他们。” 有了县长的背书,新任的郑族长亦心底有了底气,言道。 他被推举为了族长,那么就相当于和郑乡约成了仇家。他比徐从、徐书文二人还急,生怕郑乡约还有回来的一天,对他反扑。 此外,抄郑乡约的家,就是给自己沾油水的机会。 郑族长带着一群青壮,跑到了村角的三进宅子。 不一会,在祠堂里的二人就听到了郑家鸡飞狗跳、男喊女哭的声音。但二人都是性情坚毅之辈,见惯了世事,镇定自若,脸上没有流露出丝毫不忍的神色。 大约过了一刻钟,八个男人,六个女人就被郑族长带领的人绑了过来。 “郑乡约他有一个正室,两个姨太,老的……是他娘和他爹……” “他还有四个儿子,两个女儿,三个长工……” 郑族长指着被绑的几人道。 “真是家大业大……” 徐从见此,忍不住咂舌道。 他的目光在郑家的几个女人身上停留了一会。 郑乡约的正妻已经四五十岁,人老珠黄。但两个姨太还是二三十岁,长相不错,嫩的出水。剩下的两个女儿一个七岁,一个三岁,还在不知事的年纪。 “关到祠堂边的仓库。” 徐书文像是一尊威严的神像,发令道。 郑乡约的女儿、姨太、儿子们显然都认识他,哭诉着向他求情,但他都不为所动,一副冷肃的模样。 又过了一会,在郑族长的命令下,乡兵打乱重组,由郑族长的儿子统率,跟随他们驻守在塬上,等待刘县长的莅临。 “现在郑乡约全家被炒,驻扎乡兵干什么?” “有什么用?” 事后,徐书文看了一眼把守下塬要道的一排排乡兵,神色诧异。 若说防备郑乡约,现在郑乡约就像是被卸去了爪牙的老虎,空有一身本领,也难以发挥出什么厉害。防备郑乡约实在没有必要。 “书文,你还是年轻了一些。” 徐从笑了一声,说道:“乡兵里有郑乡约的亲信,要是不让乡兵现在做事,让他们有了得闲的契机,出了什么乱子,可就预测不到了。但是咱们让他们驻扎在塬下,和咱们村的乡壮一起……,有什么事,不就一目了然了?” “这叫防微杜渐……” 话是如此说,其实,还有一件事,他没有坦白。 就是关于赵嘉树……。 假使赵嘉树得知他邀请了刘昌达来徐家堡子做客,那么换位思考之下,赵嘉树肯定会认为他泄露了自己的秘密。不管他泄露不泄露,在一件大事施行的过程中,这种不可预测的风险是一定要尽量避免的……。 若赵嘉树真有什么秘密计划,他必须要赶在刘昌达回县城之前进行发动。不然,等刘昌达回县城后,哪怕刘昌达不知道他们的计划,这项计划都会意味着失败和取消。 而驻扎乡兵,就是防备赵嘉树派人过来……杀人灭口。 村里村外,数十里地的范围,谁是外人,一目了然。 假使没今日之事,他在乡里,也要想方设法防备赵嘉树等人的暗杀。 “从哥……你远谋深算,还真有大将之风啊……” “这话说的没错,小心谨慎。诸葛一生唯谨慎啊。” 徐书文赞同的点了点头。 他们二人也没着急返回徐家堡子,而是跟乡兵一同在塬下要道驻扎了下来。 到了暮时,塬上的做红白喜事的厨师派人给他们端来了几锅大烩菜和一盆的大馒头。大烩菜有三样,萝卜炖肉烩菜、冬瓜炖肉烩菜、豆腐炖肉烩菜。 炖肉的香气,一下子将在场的乡兵、丁壮馋的流口水。 “宴席咋样了?” 徐从叫住了送饭的徐福兴。 “晌午过罢后的半个时辰,宴席就散了,你先生和夫人在房子里歇着呢,跟你爹说话,让你早点回去……” 新徐宅的长工老实巴交道。 他来的路上,忘记了主家的嘱咐,被徐从这一提醒,才想了起来。 第167章 虚伪 “让大家今晚都防备点……” “小心郑乡约的后手。” “不能睡死了。” 徐从打算做两手准备。 今天郑乡约的赴宴合适极了。 哪怕县城真无事发生,一切过渡的防备也可以推诿到郑乡约的身上。倘若真有事发生,有了防备,徐家堡子绝不会怕几个散兵游勇。 徐福兴和几个送饭的乡民领命,离开了塬坡。 天擦擦黑。 徒然的寂静降临在了塬上,厚厚的土腥气被夏风挟裹,吹拂到了驻扎在塬坡主路的乡兵营寨中。蟋蟀、知了、瓢虫等各种虫类,还有风刮过椿树、榆树、枣树、李树的树叶刮擦声混合在一起,传到了乡兵的耳朵里……。 然后,在天黑后的两更天,忽然一阵狂风刮过。 居高望远,众人看到了县城燃起的熊熊火势。 以及剧烈的炮声、零星的枪声。 “安静!” “县城乱了,不关咱们的事。千古万变,不变的还是居于庙堂的大人。现在大人就在塬上,只要守好了县长,管他是哪个坐了龙椅,到时候都还会聘请县长入城做官。到时候……” 徐从见众人心思异动,他哼了一声,以充满信心的不屑的语气讲了一番安抚士兵们的话。 他这话,任谁听了都会觉得一堆的封建糟粕。 可乡兵们就吃这套。 “是啊,徐从说的没错……” “老爷还是老爷,大人还是大人,咱们守好大人就行了。等到时候咱们……咱们也算从龙功臣了……” 几人私底下议论纷纷。 他们见惯了县城里的动荡和乡村的平稳,知道什么是亘古不变的。再者说,县里的人未必会顾得住他们,放着县城富户不抢,跑到他们这里打枪战。 县城的动静亦没瞒住塬顶上的人。 长工徐福兴被刘县长派来,让他去请徐从到屋里问话。但徐从三请而不动。直到徐福兴传话说:“再请不动你,我就亲自过去找你。哪怕县里的枪子把我枪毙了,我也不受学生这个气。” 徐从于是骑上快马,在新徐宅的客厅中会见先生。 “这事我也搞不清起因……” 他屏蔽左右,对先生解释道:“赵嘉树这个学生……先生你还记得不?他啊,杀了人,我恰好见了,就问他枪哪来的,后面的一些事是猜的,这次请先生过来赴宴,一是为了逼他动手,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二是保先生你全家的命,就怕动手是为了刺杀……” 刺杀政要,如今不是什么罕事。 他怕就怕在……赵嘉树等人意在刺杀县城的官员。 “这事你应该早点给我说……” 刘昌达叹息一声,他朝外张望了一眼,见县城火势冲天,担忧道:“这次动乱,兹事体大,城内不知道多少百姓要遭灾了。张养浩说的对啊,兴,百姓苦,亡,百姓也苦……” 家里的一家老小都请了过来,只剩老仆。 按理说,他应该没有什么太大担忧的地方。 “学生就怕先生得知此事不肯躲灾,所以欺骗了先生。” “先生一人之力,影响不了时局,还不如来到乡下,静观其变。这其中的过错,要怪的话,就怪学生一人……” 徐从心里知道,刘昌达是抹不开脸,在这惺惺作态。 论及官声,刘昌达固然不错,可主管教育的职务,本就是清流,怎么可能官声太坏。百姓是可怜,但还不至于让自己的一家老小都随之陪葬。 先生心里肯定是有怜悯,只不过这怜悯不足以让他付出行动。 若真是心系百姓,早就第一时间下塬骑马赶往县城了,咋可能现在把他叫来,慢慢的询问事情经过。 “你出去……” “为师静一会。” 刘昌达脱下洋帽,扣在坐椅的腿上,闭上眼眸,对徐从摆了摆手。 嘎吱。 客厅门紧合。 “徐从,你过来一下……” 过廊的围栏旁边,陈羡安眼含泪光,在烛光的照耀下闪烁,她等徐从走过来后,啪的一声打在丈夫脸上,“你能为了你先生,让你先生跑到乡下躲灾。但我爹我娘呢?你连通知都不通知一声……,你还有人性吗?” 客厅的一切,她都听见了。 在刘昌达一家赶赴满月宴的时候,她就感觉奇怪了。不过这件事是小事,她没太放在心上,而后在二更天看到县城发生的乱象,她顿时就猜测出一些内幕。故此,等徐从入门后,她偷偷躲在房后面偷听……。 “动手的人是嘉树,他会念旧情的……” “再说,我咋交代?” “这件事没发生,就是子虚乌有的事,我说了,你爹你娘会过来?我上门和你寻你爹你娘借钱,早就不被你爹你娘待见了……” 徐从忍着脸上的痛感,一字一句的解释道。 难道要他和陈羡安说……,他和赵嘉树都想杀死锡匠,所以才无意撞见赵嘉树的另一重身份? 其外,暴露出赵嘉树的身份,谁也讨不了好。 刚才他之所以说出赵嘉树的身份,是因为县城紧跟着刘昌达离开而动乱。这就足以证明赵嘉树不信任他,计划提前发动了。因此,这会说出赵嘉树的另一重身份没什么大不了的。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就解不开。 然而在事前,赵嘉树的身份哪怕烂在肚里,也不能说出来。 “明天……” “我就离开。” 哭声一停,之前的含糊话音绝。陈羡安抽咽了一下,她抹了一下通红的眼圈,认真的抬头看了一眼徐从,“确实,我爹我娘不是你爹你娘,你不在乎。正如我……不在乎你爹一样……” 她能明白徐从的心思,与她对徐三儿的忽视差不多。 她对徐三儿一直保持客气,但心里面却从无亲近的想法。 “羡安……” “你别赌气。” 徐从劝慰着陈羡安,“你爹娘也是老江湖,大门一关,只要挡住土匪就行。赵嘉树也是他们的后辈,他不会丧绝人性到对付你爹娘的……,你放宽心,明天一早,我就陪你去县城,看看动静……” “没什么大事。” 徐从抱紧陈羡安,一句句安抚。 第168章 嫁鸡随鸡 与此同时,另一边。 徐三儿按捺不住心中的好奇,偷溜的赶至塬底。 他直觉今夜县城的事和徐从有些微末关系。 刘昌达贵为县长,不可能专门跑到自家屋里做客。在白天满月宴上,他没寻思出来这其中的细节,但看到了火光冲天的县城后,一点小的问题被他坐在门口石墩子处慢慢的端详出来了……。 然而在去的路上,他看到了徐福兴在他之前接走了徐从,他没吭声,静待在下坡土路一边的树丛中,冷眼的看着这一幕。 “好我叔,这次……乡约这职位估计就能落在你手上了。” 待徐三儿走出草丛后,他撞到了出营帐撒尿的徐书文。互相两句话一试探,徐书文提溜了一下裤腰带,满脸含笑的对徐三儿说:“估计是刘县长为了安稳,跑到咱塬上躲灾来了。这一次,你家对刘县长有了救命之恩……,等郑乡约一法办,这乡约的位子铁定就落在你家了。” “侄儿先恭喜老叔了。” 徐书文拱了拱手。 “我没文化,没本事,斗大的字连一筐都不认识。乡约?那可是要能掌书打算盘的,我顶多拉个驴骡给人家配种,没那个本事,也没那个闲心……” “再说了,人家是县长,肯来咱家是给咱面子,哪有什么恩情不恩情的……” 徐三儿固然动了心思,但他不想在言语上被徐书文拿捏,“乌鸦反哺,羊羔跪乳,乡人们可不服我们家,觉得我们是白眼狼,连个乡望都没有,咱可能当选保障所的乡约。书文你不一样,念过书,喝过洋墨水,只要人扎势往保障所办公室一坐,总乡约立马就把你委任到在这附近当乡约……” 他话里看似在吹捧徐书文,贬低自个,但实际上则是调侃徐书文不知恩义,将郑乡约供了出来。 乡里乡亲的,谁不知谁家几缸米、几斗粮食,家里有没有钱,得罪过谁,甚至连谁家媳妇在外面跟谁偷汉子都是心里门清。 “外人看到的事,不一定是真的。” “恩义不亲眼所见,而是道听途说……” 徐书文没着急辩解,他说到这里顿了一会,“老叔啊,我也不跟你卖关子了。乡约,我纵然想去当,可我上无门路,下无威望,保障所的官那就不可能选我去当。这乡约让谁当不是当……,你有关系,雇个人打算盘也行,最重要的是门路……” “戏文里说的也好,人一成势,立刻就有文武才子纳头便拜,你看坐龙庭的李世民,魏征是隐太子李建成的手下,还不照样和李世民化解恩怨,成了李世民的得力功臣……” 几句短短的劝说,没有长篇大论。 说到徐三儿的心坎去了。 他虽察觉到徐书文或许没安什么好心,但做官的瘾一上来,神仙也挡不住。他嘴里在敷衍徐书文,可心里已经在盘算,如何让刘昌达帮他登一登龙门。 熬守了一整夜,县城似乎安定了下来。 天空泛起一丝鱼肚白。 刘昌达睁着满是红血丝的眼睛,“再有什么大事,这会也该完了。我得赶回县公署,不能迟了……” “我看……凡事小心为主,要是不行的话,你装病。” “就假装病了。” “不管哪一方得势,你是副县长,他们应会请你回去的,即使不请,等县城里的消息传过来,或者派人打听消息后,再去……,方才万无一失……” 路女士拽着刘昌达的手,给其出着主意。 再有什么大事,装病就是万金油。 这副县长的职位……,刘昌达又不贪财,不夺势,不重权,除了身份地位比教书先生强了一些外,别无他用。 哪怕被罢免了职位,也好过冒险送死。 “蝼蚁尚且偷生……” “我不是没有偷生之念。只是天明了……” 刘昌达一夜未睡,喉咙里很干涩,开口说话时,停停顿顿,似乎忘记了该怎么说话。他呷了口茶,将嗓子通顺了,这才解释道:“晚上,我没着急去,是怕人不认识我,将我乱枪打死,那样我就白费一条性命了,只是现在天明了,不管城里乱不乱,我都该去了,至少能有点颜面,让两方对百姓好点……” “哪怕就是救了一个人,也算是我的功德、造化。” 说了这一通话,他又觉不适,太正面了,“细君,我承认,昨夜我是怕死,没敢跑回县城,但我想了一夜,自己不应该太怕死。我心底一直有个声音告诉我,告诉莪应该去面对,毕竟我是新野的县长……” 谁能不怕死。 只是,他克服了怕死的念头。 “嫁鸡随鸡,嫁狗随狗。” “你……该怎么做,我跟你。这就是我们做女人的命。哪怕嫁了一个不怎么喜欢她的人,也得跟一辈子。” 路女士说着闺怨的话。 这些话,她初嫁到刘家的时候,是不敢轻易吐露的。如今她跟在刘昌达身边已有八年了,过了七年之痒。 两人虽没有铭刻于心的爱恋,却也随时间的流逝,成了亲人。 一些话……在亲人面前,就无须遮掩了。 夫妻二人携手,推开门。 拴马桩上绑了五匹花色不一的骏马。 “昨天晚上,我就和书文一起到村里养马的人家征调了这些马……” “有事,弟子服其劳。” “我叫了几个猎户,跟先生一同去,也好保护先生你。” 徐从上前道。 先生予他的恩德是万难报答的。 如今轮到他该出力的时候,他不会含糊。 “好。” 见到快马,刘昌达心里感到一丝快慰。 虽然事后他也能征调一批马,但门生早为他考虑好,他还是感到开怀的。不为别的,就是这一份心意,让他觉得以前的付出没有白费。 众人骑上马,就往塬下去跑。 谁料,走至中途的时候,陈羡安也骑了一匹马,追了上来。 “这不是儿戏……” “你快回去。” 众人胯下马匹一停,徐从一甩马鞭,走到陈羡安附近,轻声劝道。 他明白,陈羡安此次跟来,不仅是担心她父母的安危,也是同他在置气。气他为什么在事先不告知她的父母。 第169章 夫妻之间 但他也没办法,赵嘉树在县城掀起叛乱,他救走先生一家已是难得,倘若再告诉陈羡安的父母,此事若让赵嘉树知道,必会多生波折。 到时候,不仅先生难以幸免,就连陈羡安的父母也有可能保不住。 “不,我要去。” “凭什么你们男人家能去,我们女人家就不能去了?” “死在县城,大不了就是一条命。” “反正你也不在乎我们娘俩。” 陈羡安扯着马辔头,说起了犟话。 “娘俩?” 徐从一愣,他看向陈羡安的小腹,“羡安,你有了?这事你怎么没对我说?不,不对,你在骗我?” 他脸上生起了薄怒。 这事他头一次感觉陈羡安在使大小姐的脾气。 或许有了夫妻矛盾后,他对陈羡安就难以再包容了。以前那个不输须眉的进步女青年,在他眼里,远没守礼知节的小脚女人来的可亲。 是的,他从一开始就喜欢小脚女人。 油坊内掌柜、周三小姐……。 还有自己的师母。 很难说他对自己师母起了什么感情,多是孺幕之情。不过因为相近的年龄,油然而生的男女之情被他压制了下去。 在见到路女士和刘明达之间的矛盾后……。 或许,这时的他才喜欢上了陈羡安这一类的女子。 “回去,快回去……” “别让大伙看了笑话。” 徐从翻身下马,扯着陈羡安走到道旁,钻进了一丛树林中,“你怀没怀孕我还能不知道?放心,你爹娘……,等先生回了县公署,就派兵马先保护陈家,想必先生也会这么做。” “你说的是真的?” 陈羡安瞪着徐从,她语气放缓,“要是你不这么做,不守诺的话。我回头就和你离婚,然后嫁给孙兴民,你不要逼我,我是真的会这么做。” “我让你戴帽子,戴一顶绿帽子!” 她一边说,一边流着清泪。 丈夫和父母之间的抉择。 她很难选。 可现在丈夫却逼她不得以选了父母这一方。这些不知羞耻的话,从她的嘴里道出来时,她没有脸红,只是觉得可悲。 “我……” “我知道了。” 徐从脸色冷了下来。 他走至道旁的坎,比树丛高了半边身。他居高临下的审视着自己的妻,比乡间的财东女儿打扮洋气,模样也秀丽。 “或许……” 徐从浑浑噩噩的上了马。 马匹尾随着刘昌达带领的马队跑,落到了最后面。 “夫妻之间……” “吵吵闹闹很正常。” 见此,刘昌达放缓了马速,“当年,我和你师娘也是这样。这些年过去了,我们的性格也磨合了。她心底有我,我心底有她。你和羡安性格相投,要不然也不会自由恋爱,现在只是因为时局所困,她对你起了埋怨之心。” 他开始劝说徐从,并以自己为例举例子。 “可……” 徐从目视先生,他嘴巴动了动,还是没往下说。 性格不同的夫妻,可以磨合。 可他们这等自由恋爱走到一起的,却很难磨合了。 “会过去的。” “你们搭活过日子,哪能不闹矛盾。” 刘明达捡好听的话说。 …… …… ps:真没太监,只是这本书实在追读不行,不赚钱。所以作者也只能暂时停止更新了。或许在网文中不更新就是一种原罪,我也不好多说什么。更,我还是会继续更的,只是会很慢,抽时间还会修改一下前面的文,有些写的太急了。 第170章 离婚吧,羡安 县城的火,是赵嘉树放的。 县公署的大门,被赵嘉树率领的一伙乌鸦兵打砸开了。他们焚烧了一切,在“正大光明,克己奉公”的公堂匾额前的梁木上,吊死了身穿西服、剪了辫子的县令。比当年的白狼兵还要来的狠一些。 据县公署幸存的何老旦缩在了焚了一半的柴火垛里。 “刘县令,他们是贼……” 何老旦被徐家堡子的乡民拽了出来,他歪着嘴,留着涎水,眼睛也斜了一些,因黄的像黄河水的眼仁向上斜着,盯着掉在地上半焚的五色旗,盯着插在屋檐上的随风飘扬的青天白日旗。 然而正待刘昌达询问何老旦事发时的场面时。 何老旦打了一个哆嗦,竟开口唱起了戏词,一惊一乍,“国太凤辇出宫闱,旌旗钥铆耀光辉,我这整冠束带离虎位,想起陈州事一回。在陈州国舅犯了罪,论国法我铡他不算亏……” 他唱的是《包青天》,豫剧戏。 “臣……包拯参见国太!” 何老旦打了个千儿,对刘昌达请安。 这一请安,在场的围观人都笑了。唱的包拯的词,施的却是满人的礼。要是包拯老爷泉下有知,铡了这何老旦的头都不为过。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不过何老旦唱的戏确实好听,抑扬顿挫,头顶一片青天的黑包拯的气势有了。在围观人群外面,看不见何老旦动作的人,为他喝起了彩。 街头卖艺,耍大鼓,唱戏的……,值得喝彩。 喝彩是最廉价的。 “何老旦,你词唱对了,施错礼了。” “重唱一个……” 众人讽他。 “驸马回不得官了……” 何老旦不管不顾,仍旧扮的是包拯的角,他摇头晃脑,“谢~国太!国太驾临南衙有何旨喻?” 他眼神直勾勾看向当堂的刘县令。 等刘县令接唱词。 “他疯了!” “来人,把他带到医馆里,看看病。” 护卫挡在刘昌达身前,大概半个身位,防止疯了的何老旦突起伤人。刘昌达挥手示意护卫退下,然后揉了揉酸胀的眉心,对何老旦做起了安排。 等乡兵喝退围观百姓后,刘昌达叫徐行来到县公署偏厅。此处还算完好,损毁不太严重,勉强算一个办公的地。 “世道不安稳,赵家走了,搬迁到了南方……” “他们做下这些事,是为了报仇,当年钟科长趁白狼兵进城,勒索了他们……,如今一报还一报。” 他擦了擦金丝眼镜,“我劝你啊,还是早做打算,要不……留日?” 国内不安稳,但国外却安稳的多。 有了镀金的身份,回到国内,出路好找。 “先……” “先看看,过些日子,我给先生你回话。” 落座在县公署偏厅的直背靠椅上,徐从却感觉到了一些不适。他仿佛不是在坐着,而是站着。拘束的站着先生面前。 如入初小的时候。 一个乡下来的长工儿子站在留着东洋头的先生面前。 不敢坐,怕脏了椅子。 “瑜儿还是喜欢你的……” 临走时,刘昌达对徐从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喜欢我?” 徐从止步,目露诧异。 当束缚自己的婚姻牢笼被自由的鸟雀啄开之后,徐从便对恋人的忠诚抛到脑后了。他对绿帽子这个话题,感到厌恶。哪怕陈羡安对他仍旧忠诚。但他从心底里看低了这个女人。厌恶起了这个女人。 爹的话,萦绕在他耳边。 箍桶不箍紧,还想让它去盛水。 一个进步女性,他驾驭起来太累了。尽管陈羡安仍旧只有他一个男人,而秋禾却有了赵嘉树、他、锡匠三个男人,但在心底里,他认为秋禾的忠贞却还在陈羡安上面。很突兀的一种想法。 “她去你家了……” 刘昌达未多说话,他习惯性的点起香烟。半眯着眼,躺在檀木太师椅上。他咳嗽,木椅半晃。整个房间烟雾缭绕。 …… …… 上天没给徐从选择的机会。 赵嘉树不仅破了县公署的门,也破了陈家的门。陈家被烧杀抢掠一空。只剩下了陈父、陈母两个人,瘫坐在曾经的西洋花园中。 他们二人受到了惊吓,只是不像何老旦,伊伊呀呀唱起了戏。 “是对我的报复……” 徐从骑马赶至陈家门口,看到这一副场景,怔了神。 他明白,赵嘉树破县公署衙门,是出于任务和公愤。但他破陈家,就完全是因为他的缘故了。县城里,赵家和陈家,两家关系不错。要不然也不至于以前的赵嘉树圈子中,会有陈羡安。 半日后。 惊闻噩耗的陈羡安匆忙赶至了陈家。 “谢上帝保佑,幸好我弟弟在省城上学,不至于遭了灾。” 陈羡安安抚完父母后,她做出了基督徒的祷告礼。贝满女校本就是基督徒创建的学校,她在女校里做礼拜是常事。 做完这些事后,她神色变得有些冷漠了。 看向徐从的目光,眼神中尽是生疏,像是在看待一个旁人。 “徐先生……” 她准备张口。 被徐从吆赶回家后,她冷静思索了徐从的处境。确实发现不应该责怪徐从,只是一时心忧父母。 如今父母安全,虽受了惊吓,损失了钱财,但好在性命在。 陈家还有在洋行的存款,不至于后路没着落。 但张口后,她却觉自己不因低头,便喊了一句“徐先生”。 “羡安……” 是陈母开口,她用不容置疑的神色看着陈羡安,“离开之前,嘉树和我们说了。徐从和他的婢子有一腿,瞒了他好几年。这次,烧咱们家,是报复徐从,不是对咱们家有意见,恩怨分明……” “男人,有三妻四妾很正常。” 她再道:“但失了良知,开枪杀了人家男人,就该死!” 锡匠的死亡“内幕”,被她抖落了出来。 一句句话,一桩桩事。 陈羡安死如死灰,不敢置信的看着徐从。 “我们……离婚。” “羡安……” 一根香烟被徐行点燃,他狠狠嘬了一口。他发觉,他正在朝自己所讨厌的人在转变。而这种转变,他根本无法阻挡。 曾经的那个卖柿子少年,似乎离他越来越远了。 第171章 离婚,给我一点时间,给你一点时间。 他不想辩解。 譬如和陈羡安成婚后,他和秋禾再无联络这等话。 秋禾与他之间的关系,早就被他斩的一干二净。 只是他自甘下贱,可怜了秋禾一次,起了杀心……,去往了锡匠的家。此时陈母说的话虽然是假的,但他倒想这一切都是真的。 “我娘说的是真的,还是假的?” 陈羡安忽视了“离婚”这个字眼,她声音变得音哑了些,说话低三下气,不像是高门大宅的小姐,像是一个婢子。 这时,她想让徐行哄骗她一次。 不想再要什么真实了。 富家千金爱上穷小子,多是美好童话的幻想。《十二夜》的戏幕终究会落下。进步者与进步者的一腔血勇耗尽之后,剩下的便是自我的封建。 “她说的是真的……” 徐从不愿旧梦破碎。 他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场景。二超子买下的宅邸中,与兰花谈完心事的秋禾在门庭处,与他紧紧相拥,他们在黑暗中继续互相抚慰。 都是底层的可怜人。一个梦想着少爷垂青,一个梦想着娶一个高门的小姐,出人头地,改掉卑贱的命运。 【讲真,最近一直用换源app看书追更,换源切换,朗读音色多,huanyuanapp 安卓苹果均可。】 红灯笼为她披上嫁衣,他将银币的碎钻镶在那一袭红裙上……。 “我和她一直好着。” 徐从坚定了自己的语气。 得知秋禾死讯的他,不敢多想,那一日他和陈羡安并肩路过锡匠铺的时候,是不是被秋禾看到了,因这一点,导致了秋禾的死亡。 “我沦为可怜的封建者了,不想再奴役你的灵魂。你是进步女学生,你的路子,还很宽广,不必跟着我……” 徐从深吸一口气,他说出了自己的心声。 与陈羡安结婚的这几年,他虽高兴于自己娶了一个大户小姐,但随着矛盾愈深,他却发觉,从一开始,二人的相爱,便是错误。 倘若真是进步者,又岂会在乎门第? 门第,是封建的镣铐、枷锁。 入了一个怪圈。 “离婚。” 陈羡安抿紧了嘴唇,艰难的说出了这三个字。 “既然你我的思想不同,确实应该离婚。” 她又道。 …… …… 一切喧嚣都归于了宁静。 当陈家被焚毁的时候,徐从便已知道,他和陈羡安除了离婚这一条可选择的路之外,没有第二条路了。夫妻二人,都有了心结。 离婚的事项,办的很快速。 只不过,在二人入民政局办理离婚手续的前一天,孙兴民坐着火车从燕京回到了新野县。当天,孙家鸡飞狗跳了一整晚。隔日,街上便流传出了孙兴民打算娶陈羡安这个二婚的太太做妻子的传闻。 “照最后一次相。” “今后,就……成了陌路人。” 从民政局走出的二人,并肩走了一段路。当离婚证真正拿到手里的时候,不管是徐从,还是陈羡安,都感到了一阵彷徨。 街角,是新开设的照相馆。 领证的新人,有钱的,大多都会选择来此地照一次相。 “先生,太太,你们可真般配……” 照相师让徐从和陈羡安坐在两张太师椅上。接着,他走到老式照相机后面,习惯性的随口夸赞了二人一句。 来他这里照相的,都是新人。 “嘴角露出一点笑容……” “太太,离先生近一些,手挽在一起。” 照相师透过相机,见二人举止有些澹澹的疏远,于是他开口提醒了几句。 西式开化的风气入内陆还不久,夫妻在人前举止亲昵,是会被人指指点点的。故此,尽管徐从和陈羡安二人身着西服、洋裙,看起来是受了新式教育的精英人群,但他对此并不以为怪。 “笑一笑……” “小心你妆花了。” 徐从从西装内口袋取出手帕,身子向左倾着,靠近陈羡安,细细的帮她擦拭眼角的余泪。燕京风大,容易眼干流泪,他习惯如此做。 擦了一会,他觉不妥,二人举止有些亲昵了。 但他见陈羡安没有拒绝,便继续如此动作。 “先生,太太,重新坐好……” “对,手挽在一起。” 照相师等徐从落座后,又开始新一轮的指挥。 旁边的帮手举起补光灯。 卡察! 卡察! 几张照片分别拍好。 “先生,一周后,照片就会洗好。您看,我是派人送到府上,还是……您亲自来取?” 付钱的时候,照相师问道。 亲自来取,自然是不额外收费。但送到府上,便会收取一些额外的跑腿费。这钱也不多,相较此次拍照五六个大洋的花费,跑腿也就多上一角钱。 一般富贵人家,都是选择让他们照相馆送到府上。 因而,问话的同时,照相师便从柜台取出了一本簿册,准备提笔记下徐行和陈羡安二人的府邸,一周后派人去送。 “亲自来取,我……和他……” 不等徐从开口,沉默寡言的陈羡安主动抢先开了口。 徐从见此,点了点头,从钱包又多取出一个单角银毫,递了过去。 二人手挽着手出了照相馆。 “徐先生……” “咱们真的没再可能了吗?” 走到街头拐角处,陈羡安脸色平静。 她出口问这句话的时候,不像是其他女人挽回婚姻的可怜乞求姿态,而是以一种十分平等的语气在讲话。 在决定离婚的后面那几日,她仔细思索了这几年发生的点点滴滴,她猜测,徐从在她和她娘面前应该说了谎。 “我能想来的……” 陈羡安低了低脑袋,“有时候出身能决定很多……,我与你相恋,只需说服父母,走出去……就行,可你不一样,一个人的苦出身,就注定了,他所谈的爱情,不会那么纯粹,而是趋于功利……” 冷静之后,她大体想到了徐从一路走来的心境。 毕竟,徐从认识秋禾在认识她之前。 “羡安……” “你的话……” 徐从怔了怔。 他没想到,陈羡安竟然愿意为他设身处地的着想。但不等他开口,他的眼角余光便看到了从巷尾朝这边方向走来的孙兴民。 孙兴民一脸急切。 “给我一点时间,给你一点时间……。” “我想,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就像现在一样。” 瞬间,如宣告主权一样,徐从紧紧搂住了陈羡安。 呿绰昵渡庞172、五年,人……又变了鱳 笃! 一声紧促的汽笛声。 徐从提着行李箱,踏上了远赴东洋求学的路。 他和想着报效国家的同辈不同,离开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一景一物,是为了不再经受感情的折磨。 离婚之后,家里越来越冷清了。 翻新后的老屋,宽敞了许多,但再也没有了他的容身之地。 “爹有了栓子。” “栓子,不会再和我一样了。” “他生来就是少爷的命。” 火车窗口旁,坐在座椅上的徐从看了一眼远景,心里百感交集。 …… 新野县城的人。 不记得在余宅旁边还有徐宅,徐宅里面,曾经住着一对受过新式教育的夫妻。 毕竟……不刷桐油的匾额,时间一久,就容易斑驳落字。 临近祭灶,鹅毛大雪覆盖了街巷,道路都是人力车碾出的白印子。 以及几条野狗零星、齐整的蹄印。 盼弟朝冻得通红的掌心呵了一口气,迈着瘦弱的腿跑到厨房,然后朝炉灶里添柴打火,随着暖烘烘的热气渗到她的脖领子,她身子才松垮了一些。 铁锅的热水尚未烧沸,但旁侧给太太煨的梨粥却咕咕的冒起了热气。 “娘,天冷,您喝粥。” 念弟在主卧伺候,当下人。听到姐姐盼弟细碎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小心打开了房门,露出了一条门缝,让念弟钻了进来。 她接过盼弟捧着的粥碗,递到半趟在红木床上的兰花嘴旁。 “再过两个月,徐从就要回来了。” “你们这几个月歇歇,养的白嫩一些,不要让人家看了笑话,说我苛待了你们俩。” 兰花啜着粥,眼角余光瞥了一眼在屋内跺脚取暖的盼弟。 “是,娘。” 念弟、盼弟点头。 将梨子粥喝了一多半,兰花起身,整饬了一下衣衫,端起粥碗,孤身走到内卧,给里面不断哼哼唧唧的男人喂饭。 然而,没过多久,内卧就传来了啪嗒一声的清脆碗碎声。 盼弟、念弟似是习惯了,只低着脑袋。 嘎吱—— 门开。 是外卧的门开,不是内卧。 ”小姐。“ 两个下人的妹妹,对余宝屈身福礼。 ”兰姨,爹。“ ”你看我带谁回来了?” 余宝没理睬两个小丫头,闯空门似的,推开内卧朱门,揭起了厚厚的暖帘。 “冒冒失失的,你爹受不了冻,你又不是不知道。” 兰花呵斥道。 屋里的男人只是咳嗽,没有说话。 盼弟、念弟听到余宝的话,目光朝廊外望去,看到了雪中立着一个身形消瘦、留着卫生胡的青年。 他的右手提着及腰的行李箱,目色很沉稳,像坐堂多年的老中医。 一袭黑色的诘襟制服,却似乎与雪融为了一色。 “这人是谁?” 盼弟、念弟目光交流,面生疑惑。 她们打小就住在了余宅,但从不记得见过这个人。 “徐从回来了。” 是余宝解开了她们心中的疑问。 余宝强拽着徐从往内卧走,“担心什么,怕冲撞了家中女卷?兰姨这个点早就醒了,盼弟、念弟你又认识,她娘……” 她话说到这,打住了。 只留下了好奇此事内幕的秋禾女儿。 徐从贯之以沉默,径直入了内卧,待看到被截断双腿,瘫了的二超子时,他微微有些动容,“超叔……,这是怎么了?” “时局不安稳……,到处都在打,史团长跟着的长官通电下野了,被收编后的史团长,爹不亲、娘不爱,最后在战场上被一枪崩了脑袋。” “你超叔想跑,从战场跑,但被炮弹炸了个重伤。” 兰花捻着手帕,坐在圆杌上,垂泪道。 没了男人依仗,这个家,没用的闲人散了一干二净,大好的基业,也瞬间崩毁。 “大牙婶他们,偷了家里的银,跑了。” 她叹息一声。 “超叔,他怎么哑了?” “被炮弹炸伤,也不应该哑了……” 徐从攥着二超子的手,他清晰的感触到了,随着兰花的一句句吐出,二超子手腕上的青筋一根根绷起。 “伤了喉咙,西医说是声带。” “他不能说话了。” 余宝补充道。 这个解释很合理,徐从点了点头,结束了这个话题。 “你在哪碰见的徐从?” “我看你还提着行李箱……” 兰花好奇的问。 战场的悲惨太过沉痛,她不愿再被揭起旧伤疤。徐家、余家只有一个挑大梁的人,显然不会让给她。她也没接的勇气。 “家门口。” 余宝开口,“我看他在门口站了许久。” “时间长了,忘路了。” 徐从怔了一下,辩解道。 兰花扫了一眼徐行肩膀上的落雪,积雪在黑色诘襟制服上很显眼,她一下子明白了什么,“现在战争频发,洋学生能多几分安全,在路上穿挺好,但回家了,也得洗漱。刚烧好的热水。” 她客套中,包含着试探。 “花狗呢?” 徐行没接话,而是问起了这一件事。 当然,这也是一句客套话。 他并不关心于花狗的生与死,正如他漠不关心于二超子是否受了什么冤屈。战争,总有伤折,必不可免的东西。 “他啊,在学堂上学呢。” “他小的时候,还吵着闹着,要跟他爹一样,当将军,现在不一样了,他想当先生,当文人……” 兰花笑着夸耀着自己的儿子。 \u0010“一切都变了。” 徐行摇头,又点头。 “是的,一切都变了,五年过去了。” “五年过去了,变了。” 屋内的人,附和徐行的话。 “听说……” “你和陈小姐又复婚了,在燕京?” 兰花笑问。 “不,没有。” “还没复婚,只是又走到了一起。” 徐从感觉屁股底下的圆杌有点发烫,想离开这里。 ”走在一起……,不就是复婚了吗?“ ”你们本来就是夫妻,差一个证书而已。只是陈老爷家闹得凶,消息传到县城的时候,陈老爷带家丁去砸你家的门,被你爹赶跑了。“ 兰花继续说着琐事。 小半日过去。 两家人都如坐针毡。 徐从找寻了一个合适的理由,离开了余宅。 ”他给瑜小姐写过信。“ 是余宝打破了内卧的沉寂,她低笑道;“刘昌达想要撮合徐从和瑜小姐,他有意,又割舍不了陈羡安,兰姨,你提陈羡安,他肯定觉得不合适。” “你为什么请他来咱们家?” “这不是更不合适?” 兰花脸上露出不满之色,“他是个有见识的,能看出端倪。” …… ps:下个月初一,恢复更新。这本书我是打算写完的。 磶惦碑隅矻173、胡老爷的再见邮 走出余宅。 雪小了。 仅剩零星几片,从白惨惨的天上纷扬落下。 但徐从却感觉天冷了不止一筹。 许是肩胛上落了雪,雪受了屋内的热气,消融化成了雪水,渗入了衣服的内衬。 他认为应是如此,冷风似刀一样的刮着肩上的余肉。 “不应该这么早回来的。” 徐从感受到了如柳絮的白花被风儿席卷,挨个拍打在他的脸上,他眼角的余光看到了站在车站等候的舞女。 街上的行人不怎么多。 下雪的天气,都猫在家里烧炕取暖,罕有出来的。 舞女穿着单薄的红裙,瑟缩着脖颈,灵动的眼在四处张望,在等着人力车。她努力的耸着双肩,试图将白净的肉藏在衣物中。 露出的肉已经够多了。 徐从恶意想着。 他没去过国内的娼馆,但去东洋后,不免和几个同学一同去了京都的置屋町取乐。这舞女和艺伎区别不大,只是没擦练白粉,裹着厚厚的和服罢了。 忽的。 起了一道劲风。 临街的屋瓦瞬间啪嗒啪嗒的乱响,长在石缝、砖缝枯黄的秋草被抽了出来,与落在地面的时报、枯枝一同卷在一起,四处乱卷,时而被扯上了空,时而被踩在了脚底。 徐从打了一个哆嗦。 他选择和舞女一同躲到了车站——巷角的拐道口。 劣质香粉的气息充盈了他的鼻翼,他皱了皱眉,什么也没说,只是暗自屏住了呼吸,不打算让外界的一丝气息钻入体内。 外面的风愈来愈大。 连光亮也被其席卷,变得昏黑一片。 徐从与舞女共缩一处,却也不好再无视。这里是绝佳的避风港,不必担忧被寒风冷出伤病。他与舞女贴近的身体,能清楚的感知到舞女略带冰冷而又温暖的柔嫩肌肤,以及暗藏在肌肤下的心脏律动。 他探出脑袋,看向车站前沿,想要离开这个是非地。 在东洋鬼混还行,回到家乡,得适当的收拢自己的形象,一旦有任何的不雅举动,奇装异服的自己,隔日便会成为乡民茶余饭后的谈资。 这一隅地说是车站,其实只是布店檐廊下一块高出青石板路的阶台。只是因在灰色墙面上钉着一张刘氏车行的广告单,所以约定俗成的成了等候人力车的地方。 “先生,你的帽子……” 这时,一声轻响在徐从耳边炸开。 紧接着。 他头顶的帽子倏然悬空,冷风吹走了发隙积攒的余温。 徐从下意识的连忙用手压住自己的帽檐,固定好帽子,然后将探出巷角的身子往后回抽,并抬起头,微挺起腰背,看向声音的来处。 舞女脸上挂着笑容,很温和的模样,在看到他回头探视的目光时,轻轻点了点脑袋,身子向后退了一些,给他让出身位。 暮色愈沉,刚入午间不久,就有深夜的趋势。 “先生是……留学回来的?” 沉寂片刻,舞女打破了静谧、压抑的气氛,她从上到下扫了一眼徐行的装束,开口问道。 “是的。” 徐从轻咳一声,简短回道。 回完后后,他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冷澹,忽视旁人的感受,于是又点了点头,补了一句,“刚从东洋回来,是去东洋留学的学生……” 他陈述到这里,语气微微一顿,添了句,“你呢?” 沦落成为下九流的舞女,这是他亲眼目睹的,一个舞女,说出的经历大多也是悲惨离奇的,不会有什么好话。 然而他总不能用冷澹回复以热情。 这样不礼貌。 “我也是苦出身。” 徐从自我辩解了一句。 说话间,他挪了挪脚步,向后靠近舞女,挪到了里巷深处,更温暖的地方。 发酸的臭味和劣质的香粉味,后者更好一些。 “我的话,就不提了。” “对那些先生们,讲的太多了。” 舞女微微摇头。 她的眸色略带了一丝哀伤。 “先生回来是教书,还是任公职?还是去新闻行业?” 她仔细打量徐从数眼,好奇问道。 大抵回国的留学生,都走的这三条路子。她虽念过一些书,接触过上流的社会,但学问到底有限,想不到别的谋生手段。 “估计是教书……” 徐从犹豫片刻,说道。 连年战乱,他看不到这个国家的前程,一切扑朔迷离。当官当久了,他又不想成为先生那副模样。漠视太多。 而新闻行业……,会得罪人的。 不过是否真的去教书,他也不确定。 这只是敷衍舞女的一句话。 总不能说他还没想好,真的要去做什么。 “教书倒也不错。” 他暗忖。 觉得这也算一个路子。 “车来了。” 舞女没有追问徐从当了教书匠后,要去做什么。等徐从在想搪塞的话时,她指了指巷口,车轮碾压积雪的嘎吱声传了过来。 一辆人力车停在了车站。 “一同?” “一同?” 二人对视一眼,一同登上了人力车。 这天气、这天色,在户外再多等一会,都是一件难捱的事。 舞女是在中途下车的,到了刘宅的时候,只有徐从一人坐着人力车。等人力车夫壮胆似的吆喝一声,止住步伐,将车把伏低,停在地面上的时候,徐从这才回过了神,看向外界。 微明的月光顺着屋顶斜照在府邸前宅,门口挂着的两个大红灯笼投射而出的灯影与之交映,冷澹的白色月光,暖阳般的灯光,神奇般的融在了一起,只是月光虽暗,但到底铺满了世界,未有灯影的亭阁仍旧萧索、冷寂。 一只白狐立在了前庭,与登阶的徐从遥遥相望。 陌生、熟悉、疏离、亲近。 “胡老爷?” “你怎么在这?不,你在五年前,就已经在这了?” 徐从痴愣的看着那一只幼龄的白狐,他喃喃自语。 他不认为是自己认错了狐狸,只有胡老爷的狐眼才有那般的神韵,与其他白狐相差极大,一眼就能看出。 “也好,你在这里,也好。” “我……” 徐从涩声道。 在胡老爷离开后,他为之神伤过,但渐渐地,他又熟悉了没有胡老爷在的日子。 能养胡老爷的人,既然在刘宅,那便是好事。 笈詯酆174、那本《晓月夜》郇泜珃 刘宅有守夜的仆人。 人力车夫拉着东洋车走了十来步路的的时候,仆人便提灯从侧门走了出来。 他打着的红灯笼,与门楼上挂着的大红灯笼如出一辙,形式相似。 一眼看去,就知出自同一个篾匠。 “是徐少爷?” 仆人凑到徐从的跟前,询问道。 黑色的诘襟制服,在新野县城内并不多见。他由洛城来,识得少爷从京都邮递回家的旧照片,所以在看到徐从后,略一思索,就猜到了徐从的身份。 “太太前些日子吩咐过了,说徐少爷您可能在这段日子内回家,所以让我留神一些……” 说话间,他帮徐从提起行李箱。 等徐从朝屋内走的时候,他才跟着徐从一同走,一直落在徐从身后半步,不曾逾越丝毫。 灰白狐狸熟稔的在徐从前面领着路。 它的步伐敏捷、矫健,轻松越过一层层长阶,以及途中的过道、走廊、板桥,直至到了中庭,这才止了步。 中庭点着电灯。 客厅内,房门敞开,刘宅的主人已经齐聚,主座和副座的几把直背靠椅上,都坐满了人。 “先生,师娘……” 徐从摘下学生帽,走到屋内,笑着打了声招呼。 “你回来了。” 师娘仍旧和以往一样热情,用富有慈爱的目光注视着他,像是在看待一个出去多年,刚刚回家的膝下子嗣。 五年未见,她的脸蛋圆润、富态了不少,有了几分珠光宝色的贵气。 越发与大家族太太的模样贴合了。 “刚回来不久,这是我给师娘您带的礼物。” 徐从吩咐跟随在他身后的仆人打开行李箱,然后从中取出了对刘宅众人购买的东洋礼品。 画有浮世绘的和扇。 珠钗、脂粉。 写有和歌的手绢。 几本新译的外国着作。 送完小礼物,路女士看待徐从的目光又多了几分怜爱。 同屋的女卷们,亦不吝惜自己的溢美之词,夸赞起了徐从的阔绰。 “你回国之后,以你的文凭,可以在县公署里谋一件不错的差事。以前你就是书吏,有过经验,这次,托我的关系,可以让你就任科长。” “再过上一段时间,议事会……” 刘昌达等女卷们的议论声小了之后,含笑的面容一变,露出了城府很深的持重脸孔,他深深看了一眼徐从,说出了自己对徐从的未来安排。 二人是师生关系。 上次徐从舍身随他一同回返县城,主持大局,亦给他的政治生涯添了一道不错的履历。 故此,他愿意提携一把徐从。 “先生,这……” 徐从心中有点抗拒,不准备答话。 不当官,不仅是因为时局混乱的缘故,还有一点,他不想受人恩情,哪怕这人是先生。受恩多了,人就不自在了,得懂规矩。 “我想当教书先生。” 他正视先生,道出了自己与舞女所谈时说的敷衍言辞。 此时先生对他的安排,是善意,他也理所应当的需要这么一个能兴门楣的差事。因而,拒绝需要一个合适的理由。 “教书先生?” 刘昌达点起香烟,连续抽了数口,烟气从他的口鼻喷出,覆住了面部。他的眼镜渐渐雾化,目色看不清晰。 “今时不同往日了。” “教书先生,若不能去大学堂,前途有限得很。” 他将烟屁股塞到瓷制的烟灰缸。 接着,他顿了顿声,“不过你的考虑也算可行,你经历过世事,不是什么初出茅庐的小子,先生……,先生……,也可。” 话题到此终结。 屋内的氛围静了几分。 女卷们像是在谈论别的小事,但耳朵,却无一不注意到了这师徒二人谈论的大事上。 在听到意想不到的回话时,她们说话的声音倏然凝滞了片息。 路女士打破了僵局。 她以大家族太太的身份发号施令,让徐从与瑜小姐出去走走,去花园赏那棵仍旧在雪夜中绽香的梅树。 雪夜、梅树……。 诗情画意顿时就脱纸而出了。 “狐狸成仙了?” 电灯下,徐从和瑜小姐并肩而行,二人一同踏雪前往中庭的一角花园,去看墙角边绽放的寒梅,他走到中途,目视同行的胡老爷,说道。 五年前,在庙会上,瑜小姐驱车来到徐家堡子,对他说看到了胡老爷,胡老爷成仙了。 他曾以为这是真事。 直到今日,再次看到狐仙后……,他才明白,那是一个谎言。 听到这句话。 灰白狐狸幼幼鸣叫,示意徐从这是它的意思,与瑜小姐无关。 “徐二愣子,你真是二愣子。” 瑜小姐摇了摇脑袋,笑道:“当初我说叶法善让狐仙位列了仙班,倘若叶法善真是真的,以他和李隆基的交情,还用不着临邛道士去帮他招杨贵妃的魂魄……。” “临邛道士鸿都客,能以精诚致魂魄……” 她念了这一句白乐天的诗。 闻言,徐从怔了一下。 瑜小姐说胡老爷是被唐朝道士叶法善带走了,而叶法善与李隆基又是朋友,带他去了月宫做客,谱了《霓裳羽衣曲》。 倘若李隆基有叶法善这个仙道中人,就无须临邛道士去招魂了。 “你呢?” 徐从深吸一口气,不再去相信这些神神鬼鬼,他看向瑜小姐,说道:“我和你没见过几次面,上次让你留宿,是怕你一个人回去危险……,先生和师娘撮合你和我,对你来说,到底是不公的……” 话音落下。 瑜小姐保持了沉默。 她手指缠绕着绣着杜若的手绢,这是刚刚徐从送给她的礼物。丝绸在她的柔韧的指间不断被缠绕,皱巴巴的失去了新容。 “我看过你看的书……” “《晓月夜》,那本书还被舅舅收着,上面有一页纸,一行字,染着土色。” 瑜小姐削肩微颤,竭力的说着话。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总是微妙的,她与徐从虽见了几面,并不多。但在长辈的撮合下,她俨然将成为徐从的新妇。 没有严词的拒绝,便预示着同意。 自己心中,也逐渐认同了这个观念。 她,总是要嫁人的。 对徐从,她虽没有彻骨的喜爱,但也绝无讨厌之意。 “《晓月夜》》?” 徐从下意识的回了一句,然后攥紧了拳头。 【明知此色无人爱,何必栽培未摘花】 那是他这辈子遭遇过的最大屈辱。 被人关进了囚室。 跘踨磳狆175、黑色棺椁麴蚤 “我知道了。” 徐从点了点头,他目光在少女洁白的额面上流连片刻。接着,眼睛顺着白净、微颤的颈子,缓缓向下看去,落到了其勒紧手绢的柔嫩手指上。 几道红印子在寒冬中,转瞬成了青白之色。 北风呼啸,寒梅隐入白雪,恍忽间,消匿不见。 灰白狐狸立足在两人旁侧,它抬头看着定格如画的这一幕。 才子佳人于雪夜赏梅,私定终生。 可它的体型太小了,看不真切。 它个头只到二人的小腿膝盖处,于是它肩头一抖,向上一跃,跳到了走廊上,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庭院中的二人。 有如初遇徐三儿和徐二愣子的那一夜。 它四肢站在走廊的扶栏上,轻轻的张嘴喘息,哈出的白汽盖住了它的半张脸,像是在腾云驾雾。 “又走在了一起?” 灰白狐狸叹了一口气。 这一切,恍如一场梦一样。倘若不是与现实世界一般的真实触感,它只会以为自己老湖涂了,浑浊的双眼看到了鬼神所带来的的虚幻景象。 纷纷细雪撒在庭院男女的肩头。 正待灰白狐狸准备走下扶栏的时候,两道纯白之气从徐从、瑜小姐的身上显露而出,汇入到了他的体内。 它喉咙发痒,叫出的声音不再是幼幼狐鸣,而是人言。 老人开口的沧桑之言。 …… …… 胡老爷发烧了。 一只狐仙,蹲在雪地里太久,发湖涂了烧。 瑜小姐带徐从赏完寒梅后,二人准备重新回到客厅时,便看到了灰白狐狸从扶栏上跌下,浑身滚烫的像只暖炉。 “它是狐仙,怎么发烧了?” “胡老爷从来没发过烧,感冒过……” 徐从见此,痴愣了一下。 他摇了摇脑袋,不去多想别的。 或许是上阳观老君爷镇压邪祟时,狐仙落下了后遗症,这也说不得准。 留着东洋小平头的青年,蹲下身子,摸了一下灰白狐狸的额,然后迟疑了一下会,脱下上衣,将灰白狐狸裹进在了衣服里。 有了暖衫,灰白狐狸紧闭的眼眸、抽搐的面容,瞬间舒缓了许多,它微张狐嘴,蓬松的狐尾摆动了几下。 …… …… 现代。 新野县医院,急救室。 “也不知道老爷子……能不能挺过这次,一百多岁的人了,算是喜丧。临走前,精神了一把,回到了故乡,也算不留遗憾了。” 站在急救室门口的徐晴,看了一眼拄拐的姑奶奶徐蓉,见其一脸的焦急之色,连忙说了句宽慰的话。 一百二十多岁高龄的老人,后辈们,早就有了其离世的准备。 一个寒冬,一场疾病,都会轻易带走老人的性命。 “你说的也对,爹……离世是喜丧。” 徐蓉摇了摇头,松皮般的脸强挤出一丝笑容。 上次在西京市医院的时候,护士已经给她说过,老爷子的心率过低,一个夜晚,无声无息的死去,都很正常,让她尽早准备后事。 “爹……,回光返照的时间长了些,我明白。” 徐蓉坐在了走廊的长椅,长长叹了一口气。 “建武,你太爷爷要走了,你再是忙,也抽个空,回来看一眼。家里的丧事,不能缺了你这个孙子,你得守夜抬灵……” 拿出老年机,翻到电话簿,徐蓉给不想见到的侄子拨起了电话。 一连打了数次,笃笃的忙音才转到了有人接听。 “老姑,这事我知道了。老爷子什么时候走,你通知我一声就行。我……一定回去,怎么可能不回去。我怎么,也是他孙子。” 徐建武闻言沉默了一会,低声回道。 “老姑,你别和他说。” “我和他说。” 在旁等候的徐建文听到这些话,神色变得有些难看,他从徐蓉手上拿过老年机,顿了顿声,便道:“建武,你再忙,也得回来一趟。” 他的话,极为简短,但任谁听了,都能听出其中压抑的怒火。 “我不是说了吗,等老爷子……” 电话另一头,响起了徐建武的回话。 “能叫你……” “你心里不清楚,老爷子要走了吗?” 徐建文骂道。 笃笃~ 笃笃~ 老年机再次转为忙音。 徐建武挂断了电话。 “和他说不清……” “他啊,估计也有自己的难处。毕竟打小就和老爷子不怎么亲。这几年,过的又比较难敞……” 徐建文见徐建武挂断电话,接着又再拨了几次,见拨不通,只得将老年机重新还给徐蓉,并为徐建武辩解了几句。 隔辈亲,隔辈不一定亲。 恰巧,徐建武和老爷子关系并不怎么亲近。 “再给其他人打打电话。” 沉默片刻的徐蓉掠过了这个话题,说道。 走廊,很快又传出了电话交谈声。 …… …… 临近暮时。 一辆木轮牛车嘎吱嘎吱响着,从新野县城的城门口驶出。一直驶向徐家堡子。牛车上盖着厚厚的麻布,麻布下面,则是一具黑色棺椁。 道士打扮的法师,手持招魂幡,一手摇着黄铜铃铛,在前引路。 “邪祟是不能见光的,看太阳的。” “它有此祸,也是因为滥用法力,助了你们徐家兴盛。徐家?馀家?差了什么?这两个字像什么?从谶纬上来说,是二人食余!” “余老总(二超子)之所以瘫痪在家,和你们徐家应该分不开关系。” “用棺材将这只保家仙送回塬上。” “它就能恢复法力……” 跟随在法师身后扶棺的徐从,听着铃铛声,脑海不断回想起带狐仙去看法师时,法师说的这一句句话。 他不相信鬼神的想法,再次受到了剧烈的动摇。 许是因为他的发达,才导致了胡老爷的“患病”,一病不起。 他看向面前的黑色棺椁。 这黑色棺椁宛如一团阴云一样罩在他的面前,将他的眼珠占得满满当当,在跨过斜阳黄昏斜影覆没的城门洞时,他的视野骤然一暗,只剩下了漆黑一片,无光可入。 …… …… ps:自印了十套这本小说,分为上下两册,总共四十八万字。有精装的,和非精装的,精装的盟主要的话,直接送。加qq群找我就行。至于非精装的书,大家想要的话,全订读者加v群,我会抽奖送。抽奖中,也有精装书一本。 輢擵卫176、完结章(一)酗梹鳃 回到塬上。 保家仙的事被徐家堡子上上下下的乡民知道了,包括了作为族长的徐书文。 引魂摇铃的道士,以及那一具被麻布遮住的黑色棺椁,谁也瞒不住。 徐家老爷供奉“仙”的事,闹得沸沸扬扬。 “上阳观的牌子是真的,徐从一家不是什么好人,徐三看起来挺忠厚一人,在我爹在时,就想着造反。” 老徐宅内,徐书文躺在院子的藤椅上,眼角余光扫了一眼角落撒尿和泥玩弄的孩子,从腰间取出烟锅,点燃后叭叭抽了几口,说道。 他这话是给站在厨房灶外做饭的田慧兰说的。 “他一个留洋的学生,怎么这么封建。”田慧兰一边说话一边擀着面,振得两条长板凳架起的桉板有节奏的哐哐响动。 她动作麻利,没过几息功夫,一个刚发好的面团就被她用擀面杖擀成了面胚子。 厨刀犁面、下面一气呵成。 一家三口凑在饭桌上,喝着汤面片,这时的田慧兰才有暇心和丈夫顺着刚才的话题继续谈论。 小仓既喜又惊,是敢入座,怕自己的腚脏了席面。 “咱堡子外,都羡慕得紧。” 覃谦莲怒声道:“你也是是非要针对徐从,可那是咱阖族都是会答应的一件事。” “你也会修书一封。” 半刻钟前。 “那次弟妹有没跟来?”徐从想了半天,从肚外总算掏出了一句近乎话,说出了来。 小仓起身,身子后倾,端了两盘菜,一荤一素,道了声别前,离开了前宅。 小仓夹了几快子,嘴外抿了个味前,抬头看了一眼田慧兰的神色前,大心翼翼的回道。 一句句话入耳,小仓面色由红窘变成了惨白,只是我面色太白,一点表情也看是从。 我道。 塬下垄与垄之间的空地很少,葬先人下家挖个土坑,草席一裹、柳木棺一葬就完事了。 田慧兰热笑了几声。 接着,我望了一上门里用厚麻布遮住的棺,继续道:“也容是上其我东西!” 田慧兰热硬的回答。 田慧兰拉着小仓坐上,寒暄了几句前,我开门见山,说出了那一句话。 田慧兰吐出一口白烟,说道。 “甭跟你客气……” 田慧兰听到那句话沉默,抹了一上嘴巴和水烟袋的黄铜细嘴儿,又装了一锅咽,继续抽了起来。 “那些吃食,他拿回去。” 我脸下挤出几分笑意,打了声招呼。 我坚定片刻,点了点头。 但那是于人,到了狐仙那种邪祟,哪怕徐从窄慰乡亲、出的银钱再少,亦是会没几家乡亲答应,让邪祟的魂停在塬下。 【潇湘app搜“春日赠礼”新用户领500书币,老用户领200书币】我终于吭出了一句话。 “小仓叔,忙活完前,跟你到前宅,咱俩喝几盅。也商量点事……” 田慧兰一只脚踏退门槛,将半个身子露在了月光上,对马厩的长工道。 客厅摆坏了下坏的烧酒,以及两道荤菜,七道素菜,完全是款待重客才会弄的席面。 “到时候,徐从可没的求你了。” “为了乡亲,你也得和我斗。” “从哥!” “那也是万是得已的事。” 一看不是来者是善。 “你忘了我之前给你提过的命牌?”徐书文面带讽笑,“徐从一家故意用女人的命牌压我,咒我早死……,以前,我娘没提这茬的时候,我还认为他与他爹是个忠厚性子。” 小仓有没插话的余地,听前田慧兰说完前,才木讷的转了一个脖子,高头看着自己的茧绸衫。 田慧兰拱手。 “徐从是也在讲?”田慧兰皱眉,对妻子偏袒徐从的言辞没些生气,“我请道士护灵,运棺椁到了塬下,改日就祭祀这狐仙了……” 烧完纸钱前,田慧兰摸着天白回来,在路过马厩的时候,便见马夫小仓叔在月光上铡着干草,我站在门口,在白暗中热热的看着那一幕。 尾随的小仓嘴唇沾了一点油星子,落了田慧兰半步,大步走着。 站在祠堂的徐从望见了那一群人,从七面四方汇聚而来,没贫没富,为首者是田慧兰和堡子内的几个族老。 吃拿都是主家开的恩,现在为了阖族的福计划,我去帮田慧兰趟那个险难,合情合理。 “兴许是凑巧。”田慧兰说着和话,“你呀,也是疑心病重。明明是下了学堂的,怎的,偏要去讲那些神鬼叨叨的迷信。” 天明很慢就到。 “明日族会,族长忧虑,你听族长的。” “老爷,那是弄啥嘞……” “请我先生,主持那个公道!” 答应? 从天响午抽到日头西落。 田慧兰早早的就打扮坏了,一身白色的长袍褂子,里面套着夹袄,提步赶到祠堂。 那黝白马夫铡完草前,用搅料棍子在石槽外给厩外的马拌料,将小豆和草料混在一起。 “祠堂外容是上男人。” “东家管吃管住,一天一干一稀,七天没道荤腥,月前还没银钱赏……” “徐从那是打着吸咱一族的命,去供奉我家的保家仙,他看那事?能忍?” 小仓见到主家,将手下的水瓢连忙扔在水瓮中,双手在胸后一抹,便仓促对田慧兰拱手作揖,连忙称是。 “你待他咋样?” 听到那话,覃谦莲面露笑容,将今天关于徐从的事,一股脑的讲给了小仓听。 那句话道出口前,田慧兰顿觉心外狭窄了许少,我从屋外取出了香烛、纸钱,走出了门,到祖坟地去烧坟了。 在小仓忙罢,换了套半旧是新的茧绸衫子来到前宅,眼后的一幕让我吃了一惊。 “他要和我斗?”覃谦莲诧异,“他是是和我和坏了吗?总归是族人,现在我也了是得,留洋回来的学生,先生又是官,咱斗有坏处!” 这是埋汰祖宗! “书文……” “徐从家现在势小了,说话族老们也听。要是一时清醒,听了徐从的话……” “邪祟入棺……” 那句话一出,徐从顿时就明白了田慧兰的来意,给我添难而来。“是,老爷。” 田慧兰叹息,“要是是你那个族长有能,攀是下低枝,也轮是到徐从势小,欺凌乡亲。”